策问第六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昔赵奢之与田单论兵也,单谓奢曰:「帝王之兵不过三万而天下服从,将军必资十万二十万,何也」?奢曰:「古者四海万国,城虽大不过三百丈,人虽多不过三千家,则以三万距之足矣。今取古方国分而为七,兵能具数十万,食能支数岁,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奈何以三万众攻之」?然则后世之用兵不可专于古之制也明矣。秦始皇之伐荆也,问其将曰:「吾欲取荆,度用几何人而足」?李信曰:「不过二十万」。王剪曰:「非六十万不可」。始皇壮信而以剪为怯。信之出也,荆人入两壁,杀七都尉,败秦军而去。其后卒用剪策,果虏荆王。冯奉世之伐陇西羌也,反虏三万,法当倍用六万人,乃与万三千人,大为虏所破。后如其请,而羌人败走。二将军之料敌如此,何也?樊哙欲以二十万众横行匈奴,英布以谓可斩。故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当单于数万之众,至于矢尽道穷以取陷败。苏建亦以数千当单于数万之众,至于尽亡其军,几不免死,则兵固有以少而取败者矣。谓以少击众非兵之利,则幼安以八千之众而败秦师百万于淮淝,李药师以步卒五千而俘颉利十万之众以归,此又何也?今朝廷方欲大举以平强敌,其于用兵之大略在所当论。试按古而言,以应有司之问。
策问第七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求贤所以建官,设官所以治事。然而官之所设有定员,吏之多寡无常数。员多而吏不足,则未免冗官之弊。今朝廷之患正在官吏猥多而吏员有限,是以阙一官则争之者至数十人,注一阙则待之者至六七岁。从仕者居閒之日多而任事之日少,仰禄者资费之用繁而奉廪之入薄。借令二十而入官,逮七十而致仕,四十年之间不过四五更代而老矣。其流安得无奔竞之风,选曹安得无卖官之吏?贪墨之风日益滋长,滞淹之才无以自拔,其弊有不可胜言者焉。议者欲救其弊,不过曰清入仕之流以革其繁冗可也,增州县之吏以广其任使可也。而二者之患抑又甚焉。何以言之?昔刘祥道言唐之取士多滥,入流者岁千四百,又杂色入流未尝沙汰,会杜正伦亦以为言,而执政者惮改作,且以勋戚仕无它门,议遂格焉。今欲稍加裁抑,则必怨讟交兴,首议者将谁肯任其咎乎?此其不可决矣。建中初,天下兵兴,民多贫困,赋无所出。杜佑建言,其略以谓救弊莫若省用,省用莫若省官。自汉至唐未有不因征战而省吏员者,所以救弊也。今欲稍加增赋,则利亦多而民重困。此其不可又决矣。二者皆以为不可,则是救之终无术也而可乎?诸君于此必有其说,请试陈之。
策问第八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古语有之: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路温舒以谓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温舒虽托秦吏尚存以讽宣帝之深文,而吏亦真可畏哉!韩安国,梁之贤士也,而辱于田甲;周勃,汉之大臣也,而侵于狱吏,况其馀乎!由是观之,谓吏之不足畏者非也。穆宗时,柳公绰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过邓县,有二吏,一犯赃,一乱法,咸谓公绰必诛犯赃者。公绰曰:「赃吏犯法,法在;奸吏乱法,法亡」。竟诛乱法者。盖法者治乱之所系,而吏乱之则民将无所措其手足。此乱之所由起也,诛之可不力哉!今律之禁吏,法非不严,而其奸滋甚,何也?夫舍刀笔之吏以趋功名之会,有如汉之萧何、曹参,唐之孙伏伽、张元素之徒,此希世有之,不可多得,姑欲少革前日之风,使此曹惟三尺之是畏,将何术而可乎?愿备陈之焉。
策问第九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有创业之主,有守成之主,有中兴之主。创业守成之主,其成功之难易,昔人论固已详矣。至于中兴之主,虽拨乱反正,持颠扶危,号为一致,而所遭之时不同,则所成之功亦异,不容于无辨也。三代远矣,由汉而来,在西京则有孝宣,在东京则有光武,在晋则有元帝,在唐则有宪宗,皆一时英敏有为主也。然而汉之孝宣、唐之宪宗则振坠绪于将乱之际,其为力也易。汉之光武、晋之元帝则绍大统于既绝之后,其为力也难。非特难易之辨如此,摭其迹而论之,则又有不同者矣。孝宣之励精,宪宗之刚果,皆能操握主权,归于独断,其于治道固略相似也。神爵、五凤之间,未尝遣一将,出一兵,能使单于内附,稽首阙廷。而元和之盛,连年动众,仅能拓中国之故疆,折悍将而臣之,其功效之优劣固不待较而明也。光武以汉宗发迹于南阳,元帝以诸王龙翔于江左,皆能使旒缀绝而复续,大厦仆而复支,可谓二代之贤主也。光武殄攘群盗,戡定祸乱,曾不数年遂光汉业;而元帝外不能剪刘汉之逆虏,内不能平王敦之跋扈,使西晋之业如是而止,则其功效之优劣又不待较而明也。四者之效其异如此,何哉?岂时有不同而然欤?势有所迫而至于是欤?抑亦所操之术有或异欤?所以辅治者有善不善欤?是必有其说矣。主上圣文神武度越前代远甚,而区区之问犹及于此者,盖考古验今,以鉴既往之失,正今日朝廷汲汲于求言之意也。其可忽诸?
策问第十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近世论禦戎者其说纷纷,大抵不过三策:分遣将帅,诸道并入,破其国都,擒其名王,将以为吾中国万世之利,此上策也。屯兵重镇,守其要害,来则禦之,去则勿击,此中策也。重币厚礼,悦以甘言,使命相衔,岁无虚日,姑以幸其不至,此下策也。曩者岁在丙午,金人南下,逮今有十馀年,中间屡盟而辄渝,倏往而复来。朝廷知其不可结以成信,乃下亲征之诏,决意征讨,期在殄灭,向所谓下策者固已置而不论已。于二者之计,当审处其一而行之。而议者犹有说焉:以上策为是者皆曰提兵四出,傅敌城下,斩其名王,传首藁街,然后河阳北狩之愤可雪,龟阴未复之田可归矣。议者乃曰不然,王者之师贵万全,善用兵者知彼已。今兼百万之师,入不测之地,岂无千里馈粮,士有饥色之忧乎?此殆书生好高之论耳,不可用也。以中策为是者皆曰远戍以宿兵,屯田而积谷,务慎择良将,坚壁而守之,是不劳师旅而坐获禦戎之利也。议者则又曰:兵久而不战,武黩而不偃,中原何日而可定?故都何日而可居?岂不劳师费财,困弊中国乎?此殆鄙夫之常谈,不可用也。世之所贵于儒者,岂徒取其诵数而已,谓其能通达国家之大体也。愿陈二者之策,将孰从而可,且以求至中之论。至于不折一戟、不亡一镞而收百战之功于万里之外,又岂无胸中之奇乎?毋谓伐国不问仁人而不以告。
策问第十一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先世以农事为生民之本,后世以农事为不急之务。先世重农而敦本,则国富兵强而太平之治为可图;后世不以农为务,则民穷盗起,其弊至于大乱而不可救。农之所系,故不重哉?为人君者非不以劝农为先务,而徒有其名而无实,曾不知古者劝农之术,其责之甚专,其督之甚重,其告戒之甚熟,其勉励之甚至。何以知其如此?舜命九官而稷居其一,未闻其兼以他职也,则其责之可谓专矣。成王亲率元后世子以次于郊,未闻其不屈于至尊也,则其督之可谓重矣。汉文由代邸而即帝位,二十三年之间,劝农之诏无岁不下,甚者岁至于再焉,辞意诚到,人为动心,则其告戒之可谓熟矣。三老贤能之求也,孝悌德行之举也,而与力田同科,则其勉励之可谓至矣。然则后之劝农者有一于是乎?主上隆宽博爱,属意元元,深知其弊,盖将有意于古焉。而任是责者莫先于守宰,奈何今世之吏狃于宿习,安于苟简,不复从事于兹久矣。故劝农之号虽已入御,而行春之车未尝出境。高谈者指为俗吏之事,好大者鄙为猥细之务。膏粱之子菽麦未分,一日出为民吏,至于问秽襫为何物,以穮蓘为戏事者,彼又何足以上承明诏,下为农师哉?今欲州县之吏皆究古事,以不负朝廷委任之意,如之何而可耶?
策问第十二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国之所以兴者,必有其道。及其亡也,则亦必有以取之矣。然而祸固有出于人之所可忧,亦有起于人之所不忧者,往往寖以至于大祸,虽有智者不能救其危,为人君者乌可不察哉?西汉始兴,鉴亡秦孤立之弊,于是大封同姓,疆域之广至于周匝三垂,天子自有才十五郡,尾大之势,贾谊言之,为之痛哭,此其甚可忧者也,而西汉之亡不在于封建乃在于外戚。东京自显、肃之后,政在房闱,孝和之政归于窦氏,孝安之政归于邓氏,孝质之政归于梁氏。当是之时,主幼而臣强,国危如累卵,此其甚可忧者矣,而东汉之亡不在外戚而在于权臣。西晋之时,宗族举兵内相诛灭,八王之乱自古未有,此亦可谓甚可忧者矣,及其亡也不在于诸王乃在于夷狄。自晋氏灭于刘汉之后,夷狄之势日以盛强,秦坚、燕垂更立为帝,区区江左一隅,左枝右梧,日不暇给,此亦可谓甚可忧者矣,及其亡也不在于夷狄,亦在于权臣。唐之宦官建立八帝,天子之尊至号门生,此乃天下必亡之势也,及其亡也不在于奄寺乃在于藩镇。五者之势如此,殆未易诘其所以然也。将人君养天下之祸以至于败亡而遂不可救欤?抑亦衰微有渐,虽有强明之君,而其大势已去,遂不可救欤?抑亦君臣上下偷安岁月以至于斯欤?抑亦救败整危无其术而然欤?愿闻其起五者之祸者为谁?为之臣而不能援其倾危之世者又谁耶?诸公皆博古之士,议之熟矣,幸条其所以然者而言之。
策问第十三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盗贼为良民之蠹虽甚,治世所不能免。自古帝王不恃吾能禦盗,恃吾能禁盗而已。禦盗者治之既兴之后。治之既兴之后,盗去而人已不胜其弊。禁盗者销于未然之前,卒至于无盗之可禦,则是岂足为治世之患哉?汉之始兴,治尚清净,禁网最为疏阔,天下亦以无事。乃武帝之治专任惨酷,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至使天子命九卿衣绣衣,持虎节发兵以兴系,甚至于作沈命之法。所在聚徒党,阻山川,往往而群,无可奈何。由是知禦盗者昔人之所不取,而禁盗之为先也。国家遭外侮侵陵之患,承兵革抢攘之馀,四方群盗乘间窃发,破坏郡邑,侵掠土疆,动以万计。王师一出,馈饷有千里之劳,将士疲战斗之力,而凶焰旁午,不可胜诛,将招以厚赏,诱以高爵,则又适足以生天下为盗之心。今欲不烦干戈,不劳庙算,啸聚之盗云散鸟骇,复齿良民,必有其术矣。幸援古而详言之,以救今日之弊,毋讳。
策问第十四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三、《太仓稊米集》卷四八
问:西汉以来,取士之法虽或不同,大抵皆以言词取人,不若周公专意行实也。至隋唐,但用词赋,而声律之学自是益严,且赋之作以擅名一时,然其拘于声病对偶犹未甚也。沈约始作《四声谱》,尝曰:「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余独得于胸襟,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宋武尝问周舍:「何谓四声」?而舍对以「天子圣哲」,则四声亦略见于此也。当时又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之语,世号永明体。大抵欲宫羽相谐,低昂适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故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其学虽不纯于古,然亦自有妙处。方今世革经义浮虚之弊,稍复诗赋以取士,则学者于声律尤当用心。敢问《四声谱》可得闻其详乎?愿并与其言而论之。
鲧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四、《太仓稊米集》卷四四
圣人有利天下之心,而不以利天下为名,故兴天下之大利,利既立而人不知。世之人,虽欲以利天下之名而归之,不可得也。后世之君,以利天下为名,而不以利天下为心。其兴天下之大利也,汲汲然惟恐天下之人不归其功。彼虽名于利民,其实急于为己而已。圣人不以利天下为名,则其为利也,要在责其实效,而未尝急于成功。故欲举其人而用之,不敢自谓已知其人,必先谋之于众,众皆以谓可矣,犹以为未也,于是必试而用之。以谓试而其事有不可以岁月期者,吾亦安敢亟其成哉!姑亦俟之云尔。此岂非圣人不急于利天下之名,每欲收其利天下之心而然欤?后之人君则不然。天下之利苟可以兴,则无不为,不恤其为民之害也。夫兴其利而不恤其害,用其人而不问其可否,则是以其不可兴之利而责其不可用之人也。于是,又严其督责而诱以厚利,天下之人被实害。此岂非以利天下为名,不以利天下为心而然欤?尧为天下君,斯民不幸溺于昏垫之苦。天下之人嗷嗷然,有冀于仁人君子之拯其溺,可谓急于救患之时也。鲧之治水,至于九载,绩用弗成而后已。何也?盖尧知洪水之患,怀山襄陵,非积以岁月之久,则不足以除天下之大害而兴天下之大利。是以试之必待于九年。凡以尧之心在于利天下,而不茍于成功故也。观《书》称禹之治水,「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先儒以谓二千五百人为师,十二国盖三万人,合九州之数,则二十七万人,谓禹治水用二十七万人为庸。其说虽无所经见,未必不出于此。使其或然也,则其起徒役可谓众矣。非特其起徒役之众如此,至于乘四载,具畚锸,举九州而供之,犹恐其不足,非假以岁月而责其成,无乃几于病天下欤?夫欲兴天下之利而不恤天下之病,此岂圣人之用心哉?然则尧不责鲧以成功之速,而必待于九年,非为鲧计,为天下计也。天下之人知尧所以望鲧者,其利不在于目前,而在于后世。假以岁月,其心非私于鲧,而在于天下。则鲧之不能成功,何损于尧之仁且圣乎?高宗之伐鬼方,周公之诛三监,皆以三年而后克。夫以仁义之兵而讨有罪,举六卿之全军而平一方之难,疑若易于摧枯汤雪,而彼犹待于三年之久者,亦以其志在于爱民,而不敢亟于成功故也。况洪水之害在于天下,鲧治之九载而不成,禹继之又十有三载乃同,父子相继二十有二年而后告厥成功,其成也,夫岂易哉?汉武帝锐然有好治之意。公孙弘迎合帝旨,以谓周公期年而变,臣尚窃迟之。公孙弘何人哉?乃敢自比于周公,而犹以谓其才过之。急于成功如此!使武帝在位五十馀年,天下未尝一日安枕而卧,弘之罪亦大矣。呜呼!安得以帝尧试鲧之事而告之耶?
伯夷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四、《太仓稊米集》卷四四
自古圣贤立言以垂世,其意之所主盖不一而足。后之诵其言者,当略其辞而取其意,则庶几其有得矣。孔子、孟子、列禦寇、庄周,此四人者,皆所谓立言以垂世者也。然而孔子、孟子,其立言也正,此道之所以明也。至于列禦寇、庄周之徒,则其立言也怪,其卫道也缓,乃旁引而曲说,阳攻而阴援之,使人因怪以归于正。其为言虽不切于事,亦不可谓无力于天下后世者矣。孔子之论武王也,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孟子之论武王也,曰:「汤、武反之」。是二圣人之言,固已微寓其意以晓天下后世,使天下后世知武王之用心为不得已也。至于庄周之言,则曰:「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桀,武王伐纣」。其为言得无少贬乎?若周之意,则将以使后之取天下者,不得以汤、武而为之辞,则武王之道尊矣。其于武王,阳虽攻之,阴实有助焉。西伯即位五十年而武王立,九年而上祭于毕。毕,盖文王之墓也。是岁东观兵至于孟津,而载木主以伐纣。伯夷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可谓孝乎」?天下苦于纣久矣,武王仗大义,顺人心,以救民涂炭之中,其为仁也亦大矣。今伯夷叩马而谏曰:「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余尝疑其言之不出于孔子、孟子、司马子,而出于庄周之徒,为寓言以阴援武王者也。学者不复求迁之意,遂以迁为多舛,以谓迁自立此论,亦已误矣。《史记》一书,皆迁博采先秦古书而备载之,则亦安知其说之不出于庄周之徒欤?或曰:「伯夷之不食周粟,何也」?曰:「伯夷以周之粟为不义之粟而不食也」。曰:「周之粟义乎?其不义乎」?曰:「伯夷之心,天下之心也。天下之心,圣人之心也。天下以为义,圣人亦以为义。而伯夷独以为不义,则伯夷无乃几于愚乎」?此无他,盖武王得圣人之义,而伯夷得圣人之清也。若孟子,则可谓善言伯夷者矣。不然,则伯夷之饿而死也,与陈仲子之饿而死也,是或一道尔。此岂所以论伯夷者哉?
介之推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四、《太仓稊米集》卷四四、《永乐大典》卷一五○七五
名者,天下之公器,虽圣人不可得而私。然名之在天下,有予之而弗受者,有受之而弗却者,有欲得之而必争者,固不可以一概量天下之心也。予之而勿受,则有道之士离世遁迹以自晦于无用之地者之所为也。其为人,世固不常有,有之,则可以激贪而励俗矣。受之而勿却,则修己笃行之士无意于名而名归之者也。其为人,亦行其所当行,得其所当得而已,其于名,犹未窃窃然也。乃若欲得之而必争者,则异于是矣。志在于功名,心淫于富贵,得之则踊跃而自喜,夺之则憔悴而无聊。彼恐其名之不高,而有以轧之也。此其于名,虽与夫盗而有之者不可同日而语。其视畏名而逃之,与夫无意于名而名归之者,固有间矣。夫修五伯之业以服诸侯者,晋文也。辅文公之行以反晋国者,五人也。初,文公之出,五人者从而辅之,所以转徙于道涂,流离于羁旅,至于险阻艰难之备尝而不惮者,无他,知重耳之贤,必反国而有之也。及重耳之将入也,四人者皆留,独之推逃而去之。此岂人之情也哉?殆有夺其名而轧之者矣,舅犯是也。且五人者,负羁绁以从奔走之役,其劳则均也;周流天下十有九年,其久则均也;所谓五蛇为辅,挟之以飞,皆当时之贤士,其人则均也。及文公之反国,乃与舅犯为投璧之盟曰:「若反国而不与子犯共者,河伯视之」。之推闻而大笑曰:「天实开之,而子犯以为己功。吾不忍与同位矣」。乃弃之而去,隐于绵上。然则之推之去也,盖有以哉!而左丘明、司马迁之徒,似若以文公为不能用之推者,岂亦未之思耶?方文公反国,而赏从亡之臣不及壶叔。文公曰:「夫导我以仁义,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赏。辅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赏。矢石之难,汗马之劳,此复受次赏。若以力助我,无补吾阙者,三赏之后固且及此」。晋国闻之大悦。夫以文公之贤,其明于赏罚之序如此,投璧之盟岂固私于舅犯哉?于五人之中,其必有当先于此者矣。之推不能究文公之意,一闻其言,则穷日之力而去,何其遽也。然则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之推非有怨于舅犯也,盖托舅犯以发其愤悱之辞而为之说耳。议者又谓人亦孰不欲富贵,当文公处困穷之时,则崎岖而从之;及反国而有千乘,反疾走而逃之。此罪不在于之推,而失在于文公也。使文公不私于舅犯,岂有是哉?曰:审如是,是亦之推之罪也。何以言之?夫为人臣者,有贤则相荐,有功则相逊。功高而赏及之,犹当曰:「是功也,我何力之有焉」?况功与人等,或出其下者哉?之推不明乎此,见投璧之盟,则不胜其忿而亟去之。此非有意于济世以辅其君者,区区之意特在于名高而恶人之轧其己焉耳。吁,可怪哉!
汉高帝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四、《太仓稊米集》卷四四
帝王御世之术有二:诚与不诚而已矣。御之以诚,则人将以诚应之。此治之所由生也。御之以不诚,则人将以不诚应之。此乱之所由起也。圣人知天下之心可以诚格而不可以狙诈劫也,于是推吾诚心以感之。天下知圣人之心可以诚应而不可以奸罔欺也,于是亦推吾诚心以事之。是以诚意相感于无形之中,不言而喻,不约而侔,欢欣交通而天下之情得矣。然则圣人之所谓诚者,果何物也哉?曰:心而已矣。盖公其心以冒天下而容之者,所谓诚也。私其心以笼天下而疑之者,所谓不诚也。二者相去其间不能以寸,而人不知,此天下所以常乱而不治也。高祖由布衣而登帝位,自丰、沛而兼四海,其神武不世之略,秦汉以来一人而已。马迁、班固之徒相与论述其事,咸谓其宽仁而能爱人,豁达而有大度。余独以谓不然。高祖之初,天下既定,一时功臣大者南面而王,小者犹不失为列侯。论功行赏,以次受封,非不足以满其志愿,宜若可以无事矣。乃复叛乱相继,兵无休日。考之于书,汉之异姓而王者八人。其后举兵而叛者六国,独张耳、吴芮仅以智免。此其咎安在哉?高祖无豁达之度以容之故也。夫高祖以大度取天下,而余独以谓不然。此闻者所以未免于笑也。以余观之,韩信未尝反,高祖疑之而反也。其他虽不可以悉举,大抵皆高祖疑之而反耳。观信以淮阴一介崛起从汉,曾不旋踵,虏魏王,禽夏说,下井陉,诛成安,胁燕,定齐,摧楚,兵数十万众,卒斩龙且,西乡以报。当是之时,可以唾手而反矣。蒯通说之以叛,至于再而不从。信之言曰:「汉遇我厚,吾岂可以见利而背恩信乎」?由是观之,信岂有意于反哉?云梦之游,执信而虏之。高祖始有疑信之心,信亦自是怏怏失意,反状遂萌。故曰:韩信未尝反,高祖疑之而反也。陈狶之乱,高祖平之,徵兵于梁,而越称病。高祖怒而责越矣。夫越兵之不至,安知其必叛哉?高祖不能使人物色之,而遽数其罪者,以其有疑越之心故也。当是之时,越来则被执,不来则加兵。与其如此,孰若举国以叛,犹得免焉。此越所以不得已而反也。故曰:彭越未尝反,亦高祖疑之而反也。英布因随何之言背楚而归汉,所以脱危亡之地以就万全之计也。及汉醢越以赐诸侯,布见而怒。于是聚兵旁郡,以备非常。此所谓恶伤其类,见几而作者也。滕公曰:「前年杀彭越,往年杀韩信,三人皆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于祸及身乃反耳」。故曰:英布未尝反,亦高祖疑之而反也。贾谊之说文帝,以谓彊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最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此谊欲除尾大之祸,故其言如此。而不知诸将之叛,初不在是,特以高祖不能推大度以容之耳。是数人者,勇力冠三军,功业轩天地,皆当时之豪杰也。独不能容之度外,一涉于疑似之迹,则必致其窃斧之疑。使其心不自安,势穷而乱,惴惴然疑之,惟恐其叛也,而卒皆叛焉。安在其为大度哉?或曰:「市未尝有虎也,曾参未尝杀人也,使三人言之,则智者必惑而慈母必信。何则?言之者众,而事未可知也。人有告诸将以叛者,奈何独不信之乎」?曰:人主之所为,下之所视而乡也。人主而好谏也,则忠臣出。人主而好勇也,则猛士至。人主而好疑,则必有挟可疑之事以投其隙者矣。刘向曰:「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高祖以疑心而遇人,此告者之所以至也。或又曰:「韩、彭之叛固有之。子何自而知高祖之所以疑」?曰:吾以萧何而知之也。何之守关中,可以为腹心之寄矣,犹且数加劳问,且赐以卫卒五百。微鲍生东陵之计,殆于不免。则高祖于群臣未有不疑者,况于武夫勇将,英气盖世而功名震主者哉?呜呼!高祖与光武俱以雄略定乱,而后世之论纷然。虽范晔史家,犹以寇、邓、景、贾所封不过大县四。曾不知光武推赤心以置人腹中,而高祖乃怀疑心以激诸将之乱也。瞱,其可谓智乎?
晁错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四、《太仓稊米集》卷四四
世之议者,皆以晁错不当削七国以发其怒。及七国反,以诛错为名,则景帝不得不杀错以谢七国。余以谓此特书生之谈,儿童之见耳。盖世之善论人者,不以迹而以心。其迹是也,其心非也,则世俗皆以为忠,而君子以谓未见其所以为忠焉,若王莽之安刘是也。其心是也,其迹非也,世俗未必以为忠,而君子以谓是乃所以为忠矣,若晁错之削七国是也。七国之地,高祖之所封,削之则为贼恩。吴楚之君怀奸而未发,激之则必至速祸。故削书一出,而七国果反,连衡以叛,天子忧劳,王师四出,而仅以仆灭,错亦可谓无策矣。当是之时,非特七国欲诛错,虽左右无不欲诛之者。非特当时左右之不知错,后世虽贤如扬雄者亦以错为愚。景帝固知其为智囊,而先入之言已不可变。虽欲活之,计将安出?此无他,是皆观其迹而终其心有不察焉者也。为景帝者,胡不察其心?以谓错所以削其国者,为其一身计耶?为天下计耶?二者有所不能明,则徐而思之。以谓吴楚之君地大势强,日以滋横,铸山煮海,招亡集叛,反状已萌,特未有以发耳。虽三尺之童,知其必至于此也。错虽至愚,岂不知削其地则必叛,叛则祸必及己。错所以不畏其祸而肯为其君言之者,其心果安在哉?盖特以安国家而定社稷也。察其心,苟知其如此,则左右大臣虽劝帝以杀错,勿杀可也。惜乎,孝景惑于一时之言,仓皇无术,而于错之心有不察也。初,高帝既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遂大封同姓以益维城之固。悼惠王,孽子也,而王齐七十二城。楚元王,庶弟也,而王楚四十城。吴王,兄子也,而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至其弊也,则刘章以军法行酒而追斩亡酒者。吴太子弈棋争道,为皇太子提杀之。皆以戏笑发怒于酒樽棋局之间而无所畏忌。岂非胫大于腰,指大于股,其势渐不可制欤?贾生所以痛哭,以谓失今不治,必为痼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也。错不自量卢、扁有不能为者,奋然欲以身任其责,宜其速诛而不可救欤?然而察错之心,则要在安刘氏而已。景帝不察其心,此盎之说所以得行于疑似之间也。或有以谓:「汉不诛晁错,无以折七国之兵,犹唐不杀国忠,无以弭禄山之祸,孝景之杀错,岂得已哉」?曰:错之忠,岂可与国忠比?孝景之治,岂可与明皇论?时国忠虽诛,而禄山之难未必戢。晁错不诛,七国将何为哉?此其理较然易知者,而景帝竟纳盎言。此殆不察其心而然欤!或者又谓:「七国之难作,错不能捐身以当其危,反使天子将兵而己居守,安在其为忠乎」?曰:是乃所以为忠也。错知大臣之欲杀己,而自将其兵,则足未及旋而首已堕于奸臣之手矣。孰若使天子自将,己居其中,扼奸臣之吭而控之。则天子收战胜之功,而己不失忠臣之名。岂非两全之道欤?帝不此之思,而纳盎之说,此亦不察其心而然也。然则,为人君而不察其臣下之心,则其杀忠臣而不悔者鲜矣。
司马迁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四、《太仓稊米集》卷四五
范晔赞班固,谓其议论尝排死节,否正直,不叙杀身成仁之美,何其贬固之深耶!夫公天下之赏罚,以当天下之功罪者君也。公天下之是非,以辨天下之善恶者史也。赏罚不公,则无以厌人心。是非不审,则无以取信于后世。然则,秉史笔以权衡天下之人物而去取之,其任常与人主相为重轻,顾不难哉!今也,死节者犹或排之,正直者在所否焉,则人知勉于为善益寡矣。晔特从而深诋之,不为过也。始,李陵以步卒五千,抗单于七八万骑,转战万里之外,一日至数十合,五十万矢为之俱尽,且胜且北,至于势穷力殚而后已。虽曰兵败而功不立,身辱而名已隳,究其初心,岂不忠且勇哉?武帝盛怒,欲食其肉。当时,左右无肯为陵言者,往往从而媒孽其短者有之。史迁力夺群议,以谓陵奋不顾身以徇国家,虽古名将无以远过。而武帝疑迁欲沮贰师,为陵游说,遂罹蚕室之祸。噫!迁亦可谓贤矣哉!且武帝以暴刻之资而济以猜忌之情,大臣一言不合辄就诛戮。迁之议陵,帝从而刑之,幸也。使其怒而不已,安知其不从而杀之乎!是亦几于死节之士,而固方且讥其不能明哲保身。此何理也?夫所谓明哲云者,谓其智足以虑患,识足以周身,不至冥行以触罪罟而已。是为君子保身之道。岂为缄默不言,坐视人主之过,全躯以保妻子而后为明哲哉?古之人有行之者,仲山甫是也。故作《诗》者美之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也。使仲山甫以缄默不言,坐视人主之过为明哲保身之道,则衮职有阙,仲山甫补之果何谓哉?曰:单于之战,陵当死国而不当降,降则陵之罪也。李陵之降,迁当直其过而不当辨,辨则迁之罪也。马迁之辨,汉当容之而不当刑,刑则汉之过也。汉之责迁不为无罪。迁之救陵未免于屡败,固之所以责迁者是也。曰:不然也。初,陵以屡败疲羸之兵,抗全军虎狼之敌,横行匈奴,身蹈白刃而不顾,此岂畏于一死者?及其兵殚力穷,无救而败,乃始蒙负羞辱,敛衽以就降,此其故何哉?意犹有望于汉也。迁尝谓武帝言陵之力战万死不顾,使贼锋屡挫,左枝右梧之不暇,其威武亦足暴于后世。陵之不死,犹冀得当以报汉也。迁之论陵如此,可谓得其心矣!奈何不纳其言,而反疑以游说乎。且陵败而不归汉,知汉之必杀也。杀之则无益于死,不若因败以立功于汉,犹有望焉。陵不可谓不善于处死者也。迁为陵言而几不免死,陵之闻之,知汉之必杀己也,是以招之而不至。及其不至,又从而杀其母、妻。陵之望于是绝矣,虽遣百使万方而招之,其有至哉?由是言之,过在于汉而不在迁明矣。借使迁言果效于当时,汉无负忠臣之名,无报忠臣母、妻之罪,无拒谏不纳之失,一举而三善随之。此迁所以反覆为陵言也。不幸而以言获罪,使之饮恨以终其身。固不知罪汉,乃责迁以不能明哲保身,可谓缪矣!
桓谭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四、《太仓稊米集》卷四五
惟人主之好恶为能移天下之俗。人主之所好,天下翕然从之,不待赏而后劝。人主之所恶,天下倏然违之,不待罚而后沮。然则非人主之好恶能移天下之俗也,其势然也。何以言之?上之所好而吾从之,则君必喜。喜而不已,甚者至于高爵以贵之,厚禄以富之。上之所恶而吾违之,则君必怒。怒而不已,甚者至于刀锯以戮之,鼎镬以烹之。夫以人主之好恶而视天下之从违,祸福之至捷若影响,则天下之俗其有不移于上之所化者鲜矣。人之情岂不欲舍死亡而求利达,以谓与其背世以蹈死,孰若殉世以求荣。于是士之偷合取容以自媚其身者,其说以谓吾能一切苟简以徇人主之好恶。虽宠幸亲昵之私固未易得,而流窜僇辱之祸亦庶几其免矣。当是时,以其徇天下之好恶举世莫不皆尔。有人于此确然自信而无所疑,毅然自守而不可夺,爵禄不能劝之使从,刑僇不能威之使惧,非天下之大豪杰,吾知其不能矣。余于东京而得桓谭焉,是所谓天下之大豪杰者也。初,王氏托符命以攘神器,一日除拜公卿数百人。王兴为卫将军,王盛为前将军。二人皆莽按符命而求得之,由卖饼而登用以示神焉。士亦何敢不为符命之说?刘歆,汉宗室也,始以应谶易名,其后乃为莽国师。扬雄,汉儒宗也,乃以符命取讥当时。独谭默然不闻其有一言也。此余所以谓其为天下之大豪杰者也。世祖以英武有为之资,仗大义以平新室之乱,神机妙算,动无违策,故能整坠绪于既绝之后,援斯民于涂炭之中。虽汤武之业远过,而乃笃意于谶书,曾无以少异于莽焉。夫亲值其乱,将以易乱而归之正,乃反蹈其覆车之辙而不知,此何理也哉?宛人李通始以图谶说光武起义兵,又其在长安时,彊华自关中奉《赤伏符》。其后群臣托以说光武起大位,至其祝文告天皆引谶记。而中元二年,乃宣布图谶于天下,则其信之可谓笃矣。及其即位,乃以谶文用孙盛行大司马,众论始不悦。又按《赤伏符》,王梁、王卫作,光武乃拜王梁为大司空焉。夫用大臣不以功德而专用谶纬,此与王兴、王盛之事何以异哉?自是政无小大皆决于谶。至于郑兴以「不善为谶」坐为帝怒,而尹敏乃以「君无口,为汉辅」之语竟取摈斥,举天下之士皆从而为符谶之说矣。谭于是时上疏抗论,力诋谶之非经,几不免杀,非信道之笃而能然乎?观谭展转于新室纷更之馀,终不肯一言以取媚于时。及中兴之后,谶说益盛,而犯颜力诤以辨其非,则其人自视岂随其波而汩其泥者哉?故曰:士有特立独行,不移于举世之所好而自信其道者,然后可以谓之大豪杰也。
窦武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五、《太仓稊米集》卷四五
兵有必胜,亦有必败。善战者常审成败之势而后发,故兵出而敌可取焉。不然,鲜不为虏矣。何谓兵有必胜?师直而不曲者,必胜之道也,谋秘而不泄者,必胜之道也,战锐而不怯者,必胜之道也。何谓师直而不曲?唯天下之至义可以诛不义,唯天下之至仁可以伐不仁。此王者之师所以未战而先胜也。苟在我者未免于衅而欲以伐有罪,是何异以桀而攻桀,以燕而伐燕者哉?何谓谋秘而不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奇中攻发,以出其不意。使敌退不知其所守,进不知其所攻,则彼虽欲伐吾谋而不可得矣。何谓战锐而不怯?夫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此兵之机也。王者之师疾如迅雷,出如脱兔,使敌弗克惧而兵已压其境,则战必克矣。是三者岂特胜敌为然,破小人之党亦出于是也。小人为患有甚于敌,锄而去之不可不急。然而小人者阳为仁义以济其奸,阴为交私以结其党。忍于为恶而每有嫉善之心,工于中人而常怀虑患之计。不以胜敌之道而取之,则吾必受其敌矣,其为患莫大焉。东汉之兴,更十有二帝。自光武显肃之后,蔑然无称。孝和之世,政在窦氏。孝安之世,政在邓氏。顺质之世,政在梁氏。孝桓之世,政在五侯。孝灵之世,政在奄寺。迄孝献而曹、董之祸作,汉自是而亡,其所由来久矣。初灵帝时,诸臣擅权,大起邸第,皆拟制宫禁。帝尝登永安侯台,恐其望见之,乃绐帝以人主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离。是与赵高指鹿为马何异!此天下已亡之兆也,而窦武之徒乃欲尽捕其党而诛之,以扶持汉祚,宜其反死于数子之手而不可救欤!余固疑其如此,盖大不然。灵帝虽孱弱,亦未有大恶于天下,特以其蔽于宦寺而已。天下虽已离,然内患稍除,更辅以二三大臣以收天下之心,徐起而安之,亦足以拨乱而反之正。惜乎,武徒有其志耳!武之进也,既以后族显,曾不旋踵而父子兄弟一门三侯,又多取掖庭宫人之资,酣燕佚乐。进不能远抑权势,无德而享厚禄,退不能躬行勤俭,以自贻僭侈之过,使诸官得以藉口。以谓无瑕,然后可以戮人,彼犹未免于乱也,而欲以除乱可乎?此所谓师出而不以直,其败一矣。武日与蕃相为计议,复引用同志,徵求名士,共定计策。天下英雄知其风旨,事未立而迹已彰,功未济而计已失。机事不密,手足俱露,卒使曹节矫诏以诛武,至于身死事败,为天下笑。此所谓谋泄而不能秘,其败二矣。武既内倚太后临朝之威,外迎群英乘风之势,得天下之同心,以去天下之同恶,虽权一时之宜,亦可以有为矣。乃屡白太后,至于犹豫而不果,所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非刘瑜撼以天文变见,患将切己,计亦未决。幸而郑飒既已就械,蕃说以便当收杀,而不从,去邪而疑,必待杂考,连及甫、节而后已。彼殊不知首未及回而刃已袭吾之背。此所谓兵不能乘其锐,其败三矣。范晔以谓汉世乱而不亡,百有馀年,乃数公之力。功之不立,非智力不逮,盖天之所废不可兴也。此何异楚王所谓此天亡我,非战之罪者哉?盖人事已至而功有所不立,然后可以言天。若武者,非天也。何以知其然哉?始阳球一司隶校尉,孤立于朝,能杀甫父子而尸诸路,使节等流汗哀鸣之不暇,武而独不能乎?然甫既僇而节犹在,余固知球之必亡也。二子之功虽皆不济,以勇决言之,球之过武岂不远也?
荀彧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五、《太仓稊米集》卷四五
或谓荀文若以豪杰不世之才,挟经纶海内之志,其风流雅尚晔然可观,号为一时之望,徒以议不诡随,遂死于曹公之手,议者冤之,以为非辜。余独不然。曹公之杀彧固已非矣,彧之致死亦乌得为无罪哉?自古兴王之君所以取天下,未有无谋主而能成帝业者。故高帝以良、平而灭秦,光武以寇、邓而隆汉,此以有谋主而能成者也。项籍失范增而为汉虏,袁绍杀田丰而为魏胜,此以无谋主而灭者也。然则魏之取天下也,为之谋主者其谁哉?文若是也。初,彧舍绍而归太祖,太祖得之以谓吾之子房,则固尝倚以为腹心之任矣。及其取徐州,平吕布,彧尝为画策,使先定兖州,曰:「此高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也」。其后操保官渡而绍围之,当时食尽势窘,议欲还许者屡矣。彧乃力劝以为不可,卒以败绍,尽如其策焉。由是观之,彧之效谋于操非不多也。故太祖虽征伐在外,军国大事悉与彧筹。又贤知如荀攸、钟繇,谋策如志才、郭嘉,皆彧所荐,则太祖倚彧以为腹心之寄顾不重哉?而彧摅忠竭诚以效胸中之奇,非帝王之远略则天下之大计,其为操之谋主明矣。至于复九州于天下,则劝以不修复旧京;规九锡于汉朝,则以谓非爱人以德。此其言为忠于汉耶?忠于操耶?以谓忠于汉乎?则汉之陵夷至是甚矣,以献帝庸稚之资而遭仲颖劫迁之祸,天下之势土崩而瓦解,使贤如彧者虽累百辈,能复扶其倾颓哉?以谓忠于操乎?则操之杀伏后以示威,挟幼主以令世,诛剪名流,盗攘神器,其志在于天下,此岂有意于汉者而欲纳其忠焉?是真可笑也已。昔柳璨沮朱全忠九锡之议,全忠怒谓璨曰:「不由九锡,岂不可作天子」?全忠凶焰薰灼,此势岂可回?而璨沮之,宜其死也。彧不从操,虽与璨之胁哀帝以禅位固自不同,至于以危言取祸于凶人之手,则又略相似也。余故曰:「曹公之杀彧固已非矣,彧之致死亦乌得为无罪哉」?夫天下之恶名无甚于盗。今有教人以穴墙揭箧之术者,及其盗而得之,则不与之挈而往,何哉?盖欲以辞盗之名也。彧为操谋主,其取天下之大尽皆出其智,是尝教之为盗者也。及天下将定,可以攘取而有之矣,乃始强谏以为不可得,非欲以辞盗之名耶?杜牧之之论如此,是矣,而曰「又况于非盗者乎」,此何说也?盖牧之之意,以谓汉室既不可复,天下之豪杰亦无以出于操者,则为苍生而请命,非操不可。彧固当助操以成其谋,而不当逆操以杀其身也。此特一偏之论耳,君子之大节不在是也。说者又以谓东汉之士尚节义,桓、灵之乱,汉祚绵延百有馀年而不绝,至于操起而图之,终其身而不敢取,皆陈蕃、李膺之徒有以激之,独不知彧之死也为与有力焉。呜呼,彧虽死亦贤已哉!
宇文融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五、《太仓稊米集》卷四六
天下之祸必有所自起,善论事者不当罪其成祸之人,而当罪其始祸之人。是以成祸者其罪小,始祸者其罪大,不可不辨也。古人有言曰:「与其畜聚敛之臣,宁畜盗臣」。人情岂固欲舍君子之名而蒙盗贼之称哉?顾聚敛之臣本以逢君之欲,主意既合,非特阶以自售其身,往往因以致位卿相。后之好进者,遂指掊克之计以为宰相捷涂,曰:「彼既以是而得之,吾何惮而不为哉」!由是知成祸者为患于一时,而始祸者贻患于后世。此始祸者其罪所以不得不大,成祸者其罪所以不得不小也。开元之初,明皇以励精之志奋然有为于天下。当是之时,元老魁旧布列于朝,人主犹知有所尊惮焉。及太平既久,淫侈日肆,财用困竭,国计艰短,言利之臣得以用事。明皇始相宇文融,其后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咸以言利进。至岁裒缗钱万亿,为天子私藏以济横赐,卒使盗起兵兴,主迁势夺而不可救,惜哉!德宗继肃、代丧乱之后,既相杨炎,作两税法,民力未及少纾,而太常博士陈京请借商钱,户部侍郎赵赞代杜佑行借钱令。民不胜冤,家若被盗,至市人相率遮邀宰相,泣诉于朝,曾不之恤。逮裴延龄用事,益为天子增私藏,海内重困,天子不免播迁之患。至宪宗时,皇甫镈由聚敛勾剥为宰相,虽市道皆嗤之,卒使宪宗刚明果断之资不克有终,而其祸有甚于德宗焉。是数子者皆操融之术,蹑融之踵,以取融之位,如探囊而得物,则天下之祸吾固知其有所始矣。初,明皇用融之策,张说尝数沮其谋。融乃诬告说罪,帝发金吾兵园其第,几不免杀。自是利说一开,群奸相继而至矣。至德宗之用裴延龄也,陆贽言延龄侵削兆民,为天子取怨于下。帝怒罢贽,亦几不免。宪宗之时,程异、皇甫镈以言财赋幸,俄得宰相。裴度三上书言不可。帝不纳其言,用之不疑。何明皇不信张说之言而用宇文融,德宗不信陆贽之言而用裴延龄,宪宗不信裴度之言而用皇甫镈也?盖谀言利说易餍主情,而忠谏谠议难回感听。君子小人势不两立,小人进则君子退,其理然也。宪宗即位,尝谓宰相李吉甫曰:「德宗播迁,谁实召乱」?吉甫以陈京、赵赞之事告之。帝愤然曰:「京与赞真贼臣」!宪宗闻暴敛之祸首于贼臣,未几复相皇甫镈,岂亦迫于国计,不得已而然欤?乃知利说易以摇其君,虽明皇之事,德宗之所闻,德宗之事,宪宗之所闻,而公然蹈其覆辙,亟于乱亡而不悔也。唐自太宗之业废于后世,而取民之制日已滋广,两税之外,如盐铁、转运、铸钱、括田、榷利、借商、进奉、献助,靡所不至,其取之可谓极矣,其为报亦酷焉。当时聚敛掊克之人不可胜数,而始作俑者盖起于融。后人见融以言利获宠取相位,皆翕然师之,因以陷其君于危亡。然则论天下之祸而诛其首祸之人,非融而谁欤?
救奢论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五、《太仓稊米集》卷四六
自古人主苟非圣人,未有不流于奢侈以纵其耳目之欲者。究其祸乱之源,盖起于大禹而成于周公。夫人臣之事君,若禹之相舜,周公之相成王,可以为万世法矣,以谓迪人主以为奢侈,其祸起于此者何也?禹既平水土以奠九州之赋,乃因其土地之所有以制其贡。若元纁纤缟可以供币帛之用,贡之可也;孤桐浮磬可以备礼乐之器,贡之可也;砮以为镞,楛以为矢,可以禦敌,贡之可也;菁以为菹,茅以束酒,可以享神,贡之可也。至于青州之贡有怪石,则玩好之用也;徐州之贡有蠙珠,则珍奇之物也;荆州之贡有橘柚,则饮食之美味也。唐虞之君茅茨不剪,土阶三尺,以示天下之俭,顾安用是为哉?然则禹所以享其君,与夫舜所以受其享,余固可得而知之。武王伐商,通道于九夷八蛮,而西旅遣奉獒之使,獒犬未足为珍,蛮夷归命而受其献,犹未甚损于圣德。召公作书以戒,其辞曰:「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又曰:「珍禽奇兽,不育于国」。武王贤圣,岂贵异物而从禽兽者?奭之戒所以丁宁反覆而不已者,杜其源也。《周礼》一书,所以载周公制作之典,至于供王之玩好犹为之设官焉。周公身为保傅,务在格君心之非,岂不知玩好之物侈性伐德,非人主所当留意,而设官以供其求,是迪其君使从欲也,岂大臣以道事君之义?后之为人臣者,将为奇技淫巧以荡上心,则必援大禹、周公之说以藉口,曰:「禹之所以事君者若是,周公之所以事君者若是,吾何惮而不为哉」?故曰究其祸乱之源,盖起于大禹,成于周公。或曰:「禹、周公非圣者欤」?曰:禹、周公,圣人也。「圣人而犹若是者,何哉」?盖禹、周公以圣贤之主望其君,而不敢期以为桀、纣之事也。以人臣之礼事其上,而不敢不以天下而奉一人也。故有虞、舜、成王以为之君,有大禹、周公以为之臣,则胡为而不可。唐有天下,更二十馀帝。方其即位之初,未有不锐意于治者,故尝斥怪珍之玩,绝绮丽之服,放宫中之嫔御,罢四方之贡献,以足国用而收人心。逮其终也,则必餍其欲而后已。夫太宗之勤俭出于天资,犹且万里遣使市索骏马并求珍怪,魏徵之陈十渐,此居首焉,况其他乎?初,帝问褚遂良:「舜造漆器,谏者七十馀人,此何足谏」?而遂良对「忠臣爱君必防其渐」。呜呼!若二子者,可谓知救奢之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