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书 其三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永乐大典》卷六六四一
甲戌七月九日,校醮群先生文,渡淮至新息,晓闻驴鸣,起听,喜谪官之久复见中原也。周子曰:「此与退之之见蝎,东坡之间铎初何以异」?因思顷岁久留京师,一日舟至汴口,望清淮渺渺,群山峥嵘,恍然如堕梦境,不知身之在许也。绍兴之初,当壬子、癸丑间,偶以事至濡须,逾年渡江而南,至中流,闻隔岸鸡犬之声,使人几欲屑涕,然后知二公之所感为不虚也。嗟乎!物变无穷,悲喜相半,苟随所感而为休戚,则吾之一心有不可胜应者矣。唯知梦境之中一切皆幻,则物来如市,吾心如水,此纷纷者安能入吾舍哉!余年逾七十,寸心灰灭,盖无几矣。虽未能物吾两忘,然于此其殆庶几焉。
其四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
蔡君谟《石桥记》规摹鲁公《中兴颂》,东坡《醉翁亭记》规摹鲁公《离堆记》,凡有眼睛者知其如此。大抵君谟文字及行书小楷蚕头燕尾,外方内圆,无一点一画不似处,而东坡出没变化,风流韵度自成一家,优劣似是分矣。余不解书而论书,譬如不解饮人说酒,虽说得近似,而饮流未必以为是。然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岂可欺哉!甲戌秋七月,客有谓苏氏书无法者,乃为书此以解嘲也。
其五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
麝为天下至香之物,久而欲坏,则香必歇,急取溺器覆之,香复如初。盖麝生脐腹间,溺之所自出也,二气以类相感乃复香耳。神奇化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顾何常之有哉!然则闺中窃香之士,海上逐臭之夫,二者未知其孰贤。当有识者能解此,余不然也。
杂说二 其一 辨读来生书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
有一老人,年垂八十,诵书不止。或问之曰:「先生年几何?自苦如此」。曰:「余读来生书也」。余戏之曰:「君昨日所诵书,今日尽能乎」?曰:「不能也」。余曰:「书犹不能记,而况来生乎」?老人不悦。已而语人曰:「人之所以死而尝存者,必其神灵不昧,如百鍊精铜,愈久益明。若生为腐儒,则死作闇鬼。虽唇腐齿豁,何补来世」?于是儒者闻余言皆以为然,佛者闻余言亦皆以为然。盖余之所论者理也。
其二 书座右屏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
姑息似仁,讦直似义。大佞或以为礼,大奸或以为智。小人视之一毫发比,君子视之天之与地。审处于两者之间,著其诚而去其伪。外以是而观人,内以是而察己。内以是而察己,勉强而行之,是谓盛德之君子乎?
其三 客语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
荆州多别驾见过,因论佛果禅师在成都时,一病愈剧,炷黄艾至千馀壮,呼羽流作醮七昼夜而死。多公云:曾子启手足易箦而终,孔北海受制曹公以语言杀身,管宁居北海上三十年,终曹公之世不至中原。此皆吾辈中有定力者,使如佛果辈闻世间有此奇特事,未必不内自愧耳。盲眼士大夫知有佛之徒,而不知吾辈中自有人,斯大可笑者。吾爱其语可书,因为录之。
其四 驺虞解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
《驺虞》一篇,其辞《诗》与《序》义相合,坦然明白,而诸儒各出己意,更相附会,使其词旨不明,至不可晓,甚可怪也。《诗》曰「彼茁者葭」,「彼茁者蓬」,葭、蓬野生,非人所种艺,其长亦且茁壮,则以见草木之靡不生殖也。又曰「一发五豝」,「一发五豝」,豝、豵野处,非人所豢养,犹且射一发而所获五,则以见鸟兽之靡不众多也。如此则序所谓「庶类繁殖」之义见矣。每章必曰「于嗟乎驺虞」者,驺虞兽名,其为物不食生物,不践生草,有仁德焉。古者四时之田以习武事,后世则驰骋田猎以暴于天物,其为不仁孰大于是?今也蒐田以时,盖将以教民战,而志不在于得禽兽,则岂爱物之无心哉?故每章必曰「于嗟乎驺虞」也。举此则《序》之所谓「仁如驺虞则王道成」之义见矣。「一发五豝」,郑氏谓虞人翼五兽以待君射,而君不尽取,唯取其一,所以见其仁。其说不然。夫国君之田不掩群则逐兽而射之耳,苟命虞人驱五兽以待君射,使君仁则取其一,不仁则将尽取之,其为害亦多矣,乌得为之仁乎?驺虞之为兽,其说旧矣。至汉贾谊则谓驺为文王之囿名,虞乃司兽之官也,不知谊何以得此。欧阳氏又从而取之。分尝力诋先儒穿凿附会之辞,于此反有所取,不知其何理也(《太仓稊米集》卷五○。又见《南宋文范》卷五九。)。
分:据文意疑当作「公」。
字序 其一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二
张子名某,字子,尝谓余曰:「名有嫌,当易,愿有请焉」。余为易以「大临」,而字曰「才卿」,且告之曰:「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忠、肃、恭、懿、宣、慈、惠、和,天下之人谓之『八元』。大临盖其一也。说者以谓大禹、皋陶、稷、契之伦。夫十六子皆以其才举用于舜,而世济其美,故得为之才焉。大抵圣人与小人皆有才,非才也则不足以立天下之事,顾其所以用之者何如耳。圣人以道用其才,若成汤之智,武王之勇,所以应乎天而顺乎人者也。贤人以德用其才,若九官之相舜,使功立于当时,其后莫能名其用者也。其他若盆成括之杀其躯,酆舒之不得其死,则焉取于是哉」?余既以是名之,又举十六族之事以语之,使知夫君子小人之才其所以异者如是,不可不辨也。
其二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二
万氏之二子皆从余游,见其友且恭也。会其以名请,因名伯氏曰「如埙」,而字以「伯孺」;名仲氏曰「如篪」,而字以「仲孺」。《诗》曰:「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说者以为恩如兄弟,其相应和若埙篪也。夫居家而父子笃,兄弟睦,然后移而友于乡则尽敬,充而事其君则尽忠。盖孝慈钦顺是文章事业之根本。若其整于威仪,秀于文词,望之俨然君子也,而不能充其有而行之,则学者之所不贵也。且士之为善于家者必赏于朝。士苟明乎此,则其取富贵利达可垂手耳。二子岂不能共勉之哉!
其三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二
余读《易》「吉凶悔吝生乎动」,而后知非圣人之得已。然而静者动之根也,动者静之对也。人道之有动静,犹天道之有阴阳。知动而不知静,则终身役役而不知止,是众人也。知静而不知动,则块然守独而不知变,是草木也。二者亦何取于人道哉?昔人知其将出而游于世,犹未免于动也。惟立于至静之途,俟其叩而后应,则虽动者也而不害其为静矣。今吾子方学而仕,将趋于动者也。仆故名子以「颙」,而字以「静翁」。吾子其勿谓仆期子以必静也,期吾子知静之为动耳。吾子尝试焚香静室,瞑目燕坐以来天下至静之理。其理得矣,则吾子异时处富贵而不淫,在贫贱而不辱,迫忧患而不怵,抗王公而不袭,蹈水火而不困。吾知其无入而不自得矣。吾子其勉之哉!
竹坡四君子字序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八、《太仓稊米集》卷五二
丈,老者之称也。年长以倍则称之,礼也。齿在丈人行则称之,礼也。学士大夫之以丈行则以字行,今三十年矣。少者谓老者曰丈可也,老者谓少者曰丈则非矣。官相埒也,行相夷也,齿相齐也,曰丈焉则岂其情哉?非相伪则相谀而已矣。余陋此风为多甚,终不能以一人而违举世之习也。小者贻谴,大者速祸,何自苦为之哉?今方解官藉事以奉祠禄,深居简出,而宾亦无一人造余门者,独与是四君子者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焉。四君子为谁?曰毛颖,曰陶泓,曰陈玄,凡三人,而褚先生不在也。昔者昌黎韩愈盖常与三人者游,命之名而未之字也。是时,褚先生方与汉太史公司马迁作《史记》,书徵咸阳,不与三人者同在愈所也,是以姓名不得见于其书。余既悲字之不行,又得此四君子而与之游,乃有其名而无其字,于是字颖曰「叔锐」,字泓曰「坚伯」,字玄曰「客卿」,字褚先生曰「记言」。入则与之晤而谈,出则与之偕而往也,醒则与之清坐终日,醉则与之纵横交错也,而其乐有不可胜言者矣。于是四君子相与逡巡而谢曰:「愿奉先生之几席」。不敢辞也,已而为之序以赠之。
双梅阁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
草木之妖丽变怪所以娱人之耳目者,必其颜色芬芳之美。而梅之为物则以閒淡自得之姿,凌厉绝人之韵,婆娑于幽岩断壑之间,信开落于风雨,而不计人之观否,此其德有似于高人逸士隐处山谷而不求知于人者。方春阳之用事,虽凡草恶木猥陋下质,皆伐丽以争妍,务能而献笑,而梅独当隆冬冱寒风饕雪虐之后,发于枯林,秀于槁枝,挺然于岁寒之松让畔而争席,此其操有似于高人逸士,身在岩穴而名满天下者。余之论梅有得于此,而无所发其狂言。会荆山隐君家于荆山之阳,除土为小圃,以为池亭花竹之观,而又结飞楹于圃西以为之阁。阁虽小而甚高,下视圃中,可数毛发。隐君问名于仆,与之徜徉圃间,得双梅对植草间,适得其中,若有为之者。仆笑曰:「此造物所以为君之名其阁也。今当培其根而封植之,毋使榛菅之梗其根而蝼蚁之宅其腹也,毋使牧人之践以牛羊而园夫之寻其斧柯也,则此两玉人者当复为君粲然一笑,而姑射之山殆为君圃中物矣。向吾所谓隐处山谷而不求知于人,与夫身在岩谷而名满天下者,昔也闻其风而悦之,今则为之周旋于旦暮之间矣,岂不快哉!它日倚虚檐之旷快,俯木末而高眺,雪霁月出,撷孤芳而荐酒,览清芬而危坐,则君之有得于梅者当自知之。余虽已老,尚庶几能登君之阁,以赋和靖之诗而草广平之赋,然后知余言之非夸也」。
风玉亭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
唐人以诗名家者甚多,独以李长吉、李义山、杜牧之为诡谲怪奇之作。牧之之诗其实清丽閒放,宛转而有馀韵,非若义山之僻,长吉之怪,隐晦而不可晓也。其作《晚晴赋》有「竹林裹号十万丈夫,甲刃摐摐,密阵而环侍」之句,至使后人号为粗才杜牧,诗家者流未尝不为之扼腕而深恨之。及赋《斫竹诗》,则云:「霜根渐随斧,风玉尚敲秋」。其风味妩媚乃尔,殆非古今诗人所能追而及也。夫物固有可以娱人之耳目者,必其声色臭味之美,瑰奇伟异之观。而竹之为物,特草木中一种类耳,初岂有感于人心者哉?然而见其面则辄喜与之居而无厌,故其受知于高人逸士为甚深,而形于诗人之啸咏者亦甚众,惟其孤风绝韵非世间言句所能酬对,此牧之之词所以独高于今昔也。仆之嗜竹固不后于古人,有竹之门,未尝不款而造,亦未尝问于主人。其间禅房隐庐幽扉曲池往往时有佳处,独取名之陋而固世俗常谈,遂使风雨之姿,冰雪之操,不能凌厉物表,而败人之意殆亦不少矣。文殊山妙相寺去邑甚远,古木茂林,宏堂杰阁峥嵘于奔峰绝壑之间,似非人境。丈室之侧缭以修篁,旧筑小亭其间而未名。余尝访常禅师于山中,与之论唐人诗为一笑。禅师欣然取牧之「风玉」之句以名其亭,更欲仆记所以名亭之意。余时方欲卜居山间,与之相从于林下,为杖屦往来之游,喜为师作此文。自王子猷之死,而樊川之诗不作盖已久矣。岂举世无能知此君者?固当有之而余未之见也。至于知杜子之诗为奇作而领会吾言如吾妙相老人者,能复有几哉?此又可为知者道而难与俗人言也。
振民堂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永乐大典》卷七二三八
淮西列郡十城,濡须最为简,盖其地稍僻而其民颇易治也。异时郡太守虽号强明,亦平旦漏下十刻许乃出见吏民。民之讼于廷者不满数十辈,事皆可以立决。已而即闭阁高卧,暮夜乃与宾僚满引笑歌,故号淮西道院。建炎之乱,鞠为盗区,贼常有绐为降附者,引军居郡,数月复叛去,悉驱其民以行,老稚几无噍类。今郡寇渐就剪戮,诸道往往岁奏大熟,朝廷颇复有意经理淮甸,稍择仁爱吏以抚之。无为方虚郡治,下宰相议所以予之者,未有其人。参知政事席公以今太守徐公荐于朝。公宣和间尝通判绛州。先是,河东路招集云中诸处散卒数万人分屯诸郡,号「归朝义军」,久之悉皆相应反叛,将陷城邑。金将粘罕既下隆德,而刘嗣初又破平阳,绛州义军将叛以应二州。公知之,夜发兵尽擒其渠凶而械之,馀党悉平,州遂以保。当路者虽尝列奏,而赏犹不及。是时今参政席公为河东帅,具知其事,因从容为上言之,即日拜公为郡守。初,贼军既屠城,郡无官守者踰年,馀民悉皆散处湖野,屑菱芡而食之,与鱼鼋杂处水上。后稍归治故庐,而占籍者犹不满数百。城中蒿艾如林,行数十里不闻鸡犬。公始至,即下令尽裒馀民而归之,结以恩信,破械囊箠,狱经月闭不开,郡人爱之犹慈父也。前郡守作州治,事皆草创,凡拜诏命,治狱讼,接宾客,悉于公所,不能便事。乃作堂其左,属群吏议所以勤恤民隐之意。堂成而榜以「振民」,且曰:「是在《易》之《蛊》曰:『君子以振民育德』。今明天子在上,将援斯民涂炭而跻之仁寿之域,以区区蕞尔下邑,远在淮楚,而又岂弟之德、宽大之政不足以慰安斯民,宁不少愧于斯堂乎?然而使叶气喜生,薰为太平,固所以未敢,至田里之间寂然无叹息愁恨之声,尚庶几其见之」。公所以名堂之意如此,而见于政事者颇略相似。自是而民日益多,政日益治,使是邦复为前日淮西道院。公方与客啸咏于堂,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岂不快哉!绍兴三年八月四日,宣城周某记。
从所好堂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
东坡守胶西,淮扬赵公实佐府事,二公相得甚欢。苏公来,必登堂见其母夫人,已而呼其诸孙罗而观之。今其孙戒叔时方年十三四许,东坡于诸儿中独抚其肩曰:「它儿当作碧鹳鹊,此郎当作文」。戒叔之先大父因教之甚力。今戒叔谈笑磊落,颇自标置,又长诗词,且善作坡书,杂之其书中未能辨,以其家藏墨妙为多,故能精如此。戒叔未有官,年方三十许时,已不肯作绳墨之文,随举子入场屋,尝谓人曰:「死生有定数,富贵有常分,苟不可求,当从吾所好耳」。因以是名其堂。戒叔与余游甚款,所居同里,未尝三日不一见颜色。相见必把酒笑歌,杂以谐嬉,甚而不能禁,则戒叔辄令席曰:「请以诗法行酒,可乎」?乃赋以题,已而皆寂然,则又抚掌大笑而罢。一日谓仆:「吾堂成名,其为吾记之」。仆谓戒叔曰:「食羊枣者固有味,嗜昌𤢜者其谓何?人之所好,初亦何常之有哉?今戒叔以其所有,将推而行之,以利于世乎?将卷而怀之以游于虚乎?将藏之其身而待时以动乎?将突梯脂韦以从俗乎?将滑稽诙谐以玩世乎?将乘坚策肥而为陶猗之富乎?将啜菽饮水而为颜原之贫乎?是必有一于此矣」。戒叔笑曰:「我非鱼,固不知鱼之乐,然而世俗之好,大略不过名高利厚耳。蔡伯喈风流雅尚,为人物之冠冕,其高风直节亦足以激颓波而起疲软,董太师用事,十日之间九徙其官而不耻。王浚冲神观清迈,自是风尘表物,践位鼎司,而积实聚钱不知纪极,至使天下目为膏肓之疾,悠悠者固不足道。二子何人哉?而犹屈首于奸人,甘心于货殖,乃知富贵之能移人如此。夫人生而有欲,其情未有不著于物者。虽其嗜好有不同,大抵皆牵于好恶之私,故未免于有累。以嵇叔夜之懒而好锻,支道林之淡泊而好驰马,王子猷之旷达而好竹,王摩诘之高才而好画,是在数子宜若非其所好而终身乐之不衰,达者固以是病之。然而与其徇世俗之好而不知止,孰若寓意于物以从吾之好,是其相去盖亦远矣」。戒叔之持论若高而又与余善,可知其言之不苟。余故喜述君言,因并记其相与之状,且知苏内相之言见于龆龀而验于数十年之后,为皆可书也。
时山观音神像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
建炎三年冬十有一月,金人渡江,建康失守,兵马大都督杜充既降敌,诸将皆以兵叛。统制军李进引兵寇溧水,焚其城邑略尽,徙兵时山,烧荡民居。既熄,有白气贯日,起于瓦砾中,如是者累日。贼甚异之,谓其下当有黄金。裨将王德,开德人也,发而视之,得绣观音像,绢索皆已煨烬而独像存,刺绣之文去火所及无毫发而火不犯。德怀以归,后无知之者。时参知政事李公以侍御史出守宣城郡,凡叛将逼近境,悉移书招之,示以不疑。进既至,公遇之甚厚,因以其兵使屯龙溪寺。僧居穆与德游,且虞其变,日脔炙酾酒以啖之,每造其庐辄尽欢而去。其后进果复叛,军将行,德乃谓居穆曰:「师遇吾久,无以报,当以金净瓶绣观音像遗师,愿善调护之」。龙溪士雷虞龙字虞卿,一日偶谓居穆曰:「余愿丐一观音像事之,久未之得,奈何」?居穆笑曰:「异哉,像其有归矣乎」!既语之故,即出是像欣然授之,实明年夏五月六日也。君得是像,默置净几。明日其妻李谓曰:「吾夜梦白衣老妇随君入吾家,此何祥也」?君愈以为异,藏之益秘。呜呼!建炎之乱,贼焰所至,玉石俱焚,菩萨以方尽之像成于丝缕之微,独能示现变异于千百大火丛,使凶人勇夫犹加钦畏,因知世间不可思议神道,佛不妄说,而一切众生闻此殊胜,皆大欢喜,况得斯像宝藏于家如雷氏者乎!议者犹谓菩萨以八万四千清净眼照一切众,以八万四千母陁罗臂救一切苦,用能大无畏力以灭无量劫火。如以一爝置大海中,虽身蹈水火无坏灭相,特其游戏三昧尔,疑若无足怪者。余独以谓不然。自佛灭度后,像法往世,则像法与佛等,无复差别。菩萨以大事因缘,应物现形,如水中月,其出显斯像,使人因缘以求心,因心以悟道,是名菩萨大慈力,为世利益不可思议。后十年,余游龙溪,而君始出其像,既作礼已,乃作是言。绍兴九年十月六日宣城周某书。
钓鲈台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
余徙居湖阴之野,去邑四十里,所居濒湖,大抵屋与水相为低昂,水落则居在上而水处其下,涨则水在上而居处其下,平则屋与水适相当焉,岁率以为常不移也。绍兴十年夏六月,连雨不止,湖水大至,渺㳽如天,其去堤防不没者不及尺。飞涛溅沫昼在几席,澎湃之声夜撼室庐。逾月然后稍平,然屋犹在其下也。起而嚬呻,则风蒲雪苇之所动摇,鵁鶄属玉之所出没,与夫大艑巨舻越商巴贾之所往来,皆寓目而得之。虽游居寝饭,未尝不在其间。余亦欣然乐之,将筑台而渔焉。乃植四木于水中,架三木而衡之,缉巨竹以为之箦,布沃土以为之地。织纩为席而屋之,可以庇风雨,垒土为坛而圬之,可坐而钓焉,而吾事济矣。台成,稚子来问名,乃命以「钓鲈」,取唐人张志和之语,所谓只钓鲈鱼名者也。夫士生于世,苟不得志于朝廷之上,则必得志于江湖之间,故争利者于市,鱼于水者不知江湖而焉往乎?前古有道之士隐于渔者,世世相望,岂皆有意以钓名者哉?吕尚父、严子陵皆隐于渔,然尚父卒相武王而后世不以为贪,子陵不屈光武而后世不以为介,彼各伸其志也。自是好名之士志不在渔而在名,名得而实随以丧,此所以有激于玄真之论也。若仆之于此,则游其涂而不入其藩,盖所谓适焉而不留者,行则折而坎者止也。今居濒湖,渔既可得而台不易成,尝试持丝缗而俯清流,则季鹰之鲈,玄真之鳜,孟浩然槎头之鳊,杜子美东津之鲂,凡昔人之所想像而仅得之者往往而有焉。然则斯台之作,初岂有意于是哉,亦聊复尔尔。若是者犹无意于鱼,而况于名,元真之语虽不作焉可也。
盎蛇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一
户部曲院在西湖之上,院有瓮盎覆于庭。夏五月,将有事则奉而用之,事已辄覆如初,岁率以为常也。绍兴甲子中夏之庚寅,吏白当启其覆,有蛇十数居其下,其修如绠,其大如椽,须臾皆逸而去,盖留而不去者犹十有三,举杖而击之,则大张其喙,牙舌尽出,光焰夺目,如真黄金,众畏不敢前,曰:「此神物,当听其自去,不可杀」。余命复击之,则卵覆其下,方母其子而不忍去也。有欲杀其母而碎其卵者,以为不仁。余告之曰:「事有轻重,爱有差等,不可不察也。夫蛇在瓮盎也不为人害。今既攘其窟穴,又有刳其腹,使雌雄失偶,母子俱毙,可谓不仁矣。然而院役夫日数百人,大抵中夜以兴,投暮乃止,往来必于是廷,使有不幸而践其躯者,得不遭其咬齧乎?齧其父而子不得食,齧其夫而妇不得食。不得食有死之道焉,则是齧其一而亡其二也。况夫妇而又有子者乎?今惜一虺之死而不爱其父子夫妇之亡,则是轻其所当爱而重其所当杀,先其所当杀而后其所当爱也,可谓不知务矣。虽然,君子亲而仁,民仁而爱物,与其贱物以爱人,孰若两全而兼爱?吾闻昔人有驱龙蛇而放之菹,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者,未闻其杀之也。请以巨笼纳诸薮泽而告之曰:『君子之庭,非尔攸居。愿卜尔穴,于泽之潴。我不尔杀,尔何其吁。茫茫大泽,听其屈舒。毋逸而游,以蹈吾诛』」。
尚书六部架阁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一、《咸淳临安志》卷五
朝廷设官以主吏曹之牍旧矣,后废而不置者凡二十年,常以司门之官兼掌其事,往往书无几阁,户无缄縢,甚者委而投诸地,其积如山。岁久辄蠹腐缺落,漫漶而不可考。官索故牍,则六曹吏自入取,莫能谁何。出纳之籍姑为文具,其弊有不可胜言者。朝廷知之,会上章者以为言,于是诏复旧官如故。吏部之有两铨,所以升黜百吏;司徒舆地图以稽户口之登耗,均赋入之多寡,其牍号为最繁,故部以一官主之。馀不能如二部之多,则以一官而兼二曹,所以因时制宜而为之损益者当如是也。初,架阁有屋数十楹,皆上依山阜,下即湫隘而为之所,久乃弊坏弗枝。又其文字之积至于充溢栋宇,而六曹之法案阅二岁则命聚而藏之,常以二者不能受其藏,人皆患之。吏部主管文字右迪功郎彭炤,始与其同寮户部右从政郎艾若讷、礼兵部右迪功郎周某、工刑部右迪功郎苏鉴,条其事以有请于尚书六曹之长,欲治其坏而增新之,且为架阁厅事以处其吏,使不得杂齿于部曹之厅为便。六曹始具其请而上之朝。绍兴十有五年秋九月,有旨命两浙转运使司为之,越明年秋八月始告成。初,架阁移文止用公牒,而衔附以名,使者怒其礼轻,乃大沮其事,有请皆不报,故其成甚缓而略,且不如其乞也。朝廷自罢兵息战以来,凡祖宗大典礼有废而未修者,一切蒐讲,靡有阙遗。至于百官有司莫不具举,下至架阁之职亦修其废官而复其旧制,骎骎乎其向于太平矣!况创复首被推择,非特目见耳闻自亲其事固已幸矣,其可不书以告后人乎!九月二十一日周某谨记。
木居士寮记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九、《太仓稊米集》卷六一
余官居得小阁,前有明窗可以设几席,而后有窗可以施榻其下,以备昼寝焉。虽宽明净燥不陋以卑,宜为老人之居,然其相与周旋惟毛颖、陈元辈二三子而已,求寸草一木可以游目而寄意殆不可得。尝试起而视之,于厅事之后,得小庭。庭有木犀高六七尺,枝干敷荣,阴影蒙密,殊复可人。问之,则当余施榻之窗,而隔以壁藩,不见其身。余喜而自语曰:「此吾诗上物,而独未知之耶」!使剪其半藩而出之,徙前席其下而处焉,且书小诗壁间,有「可怪森严木居士,肯来相伴竹坡翁」之语,因以是语名其室曰「木居士寮」,而告之曰:「仆与君素昧平生,而相遇偶于此,今吾子幸辱与小人游,而仆窃有愧焉。夫草木○落,岁寒后凋,君子之操也;和顺积中,英华外发,盛德之施也,岩居谷隐人莫知之箕颍之流也,而仆何有焉」?居士闻之,笑而言曰:「姑置是事,请自其同者而言之。子家江南,我为吴产,起于山中,转徙从市,则其出处大略固已相似矣。而王侯之第,歌舞之场,婢子挽折,脂泽污漫,不幸而与桃李同科,则将如之何?今华堂邃宇寂无人声,相视而笑,以此终日,是仆之与君非特出处之同,其遭时而得意盖又均也」。于是与居士定交,而命管城子以为之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