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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问 其三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四八、《象山集》卷二四
问:异端之说,自周以前,不见于传记。后世所同信其为夫子之言而无疑者,惟《春秋》、《十翼》、《论语》、《孝经》与《戴记》、《中庸》、《大学》等篇。《论语》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说,然不知所谓异端者果何所指。至孟子乃始辟杨、墨,辟许行,辟告子,后人指杨、墨等为异端,孟子之书亦不目以异端。不知夫子所谓异端者果何等耶?《论语》有曰:「乡原,德之贼也」。《孟子》亦屡言乡原之害。若乡原者,岂夫子所谓异端耶?果谓此等,则非止乡原而已也,其他亦有可得而推知者乎?孟子之后,以儒称于当世者,荀卿、扬雄、王通、韩愈四子最著。《荀子》有《非十二子篇》,子思、孟轲与焉。荀子去孟子未远,观其言,甚尊孔子,严王霸之辨,隆师隆礼,则其学必有所传,亦必自孔氏者也。而乃甚非子思、孟轲,何耶?至言子夏、子游、子张,又皆斥以贱儒。则其所师者果何人?而所传者果何道耶?其所以排子思、孟轲、子夏、子游、子张者,果皆出其私意私说,而举无足稽耶?抑亦有当考而论之者耶?
老、庄盖后世所谓异端者。传记所载,老子盖出于夫子之前,然不闻夫子有辟之之说。孟子亦不辟老子,独杨朱之学,考其源流,则出于老氏,然亦不知孟子之辞略不及于老氏,何耶?至扬子始言「老子槌提仁义,绝灭礼乐,吾无取焉耳」,然又有取于其言道德。韩愈作《原道》,始力排老子之言道德。
佛入中国,在扬子之后。其事与其书入中国始于汉,其道之行乎中国始于梁,至唐而盛。韩愈辟之甚力,而不能胜。王通则又浑三家之学,而无所讥贬。浮屠老氏之教,遂与儒学鼎列于天下,天下奔走而乡之者盖在彼而不在此也。愚民以祸福归乡之者则佛老等,以其道而收罗天下之英杰者,则又不在于老而在于佛。故近世大儒有曰「昔之入人也,因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谓佛氏之学也。百家满天下,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此庄子所以有彼是相非之说也。
要之,天下之理,唯一是而已。彼其所以交攻相非,而莫之统一者,无乃未至于一是之地而然耶?抑亦是非固自有定,而惑者不可必其解,蔽者不可必其开,而道之行不行,亦有时与命而然耶?道固非初学之所敢轻议,而标的所在,志愿所向,则亦不可不早辨而素定之也。故愿与诸君熟论而深订之。
天地之性人为贵论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五○、《象山集》卷三○、《宋元学案补遗》卷五八
圣人所以晓天下者甚至,天下所以听圣人者甚藐。人生天地之间,禀阴阳之和,抱五行之秀,其为贵孰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则所谓贵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圣人之言为?惟夫陷溺于物欲而不能自拔,则其所贵者类出于利欲,而良贵由是以寖微。圣人悯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则所以晓之者,亦甚至矣。诵其书,听其言,乃类不能惕然有所感发,独胶胶乎辞说议论之间,则其所以听之者不既藐矣乎?「天地之性人为贵」,吾甚感夫圣人所以晓人者至,而人之听之者藐也。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则知天矣」;言「事天」,必曰「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中庸》言「赞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尽其性」。人之形体,与天地甚藐,而《孟子》、《中庸》则云然者,岂固为是阔诞以欺天下哉?诚以吾一性之外无馀理,能尽其性者,虽欲自异于天地,有不可得也。自夫子告曾子以孝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举所以事天地者,而必之于事父母之间,盖至此益切而益明,截然无辞说议论之蹊径。至因其有「无以加于孝乎」之问,又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者,听斯言也,独不有感于心乎?于此而犹胶胶于辞说议论之间,亦奚啻不以三隅反者哉?虽然,愚岂敢以是殚责天下,独以为古之性说约,而性之存焉者类多;后之性说费,而性之存焉者类寡。告子湍水之论,君子之所必辨,荀卿性恶之说,君子之所甚疾。然告子之不动心,实先于孟子,荀卿之论由礼,由血气、智虑、容貌、态度之间,推而及于天下国家,其论甚美。要非有笃敬之心,有践履之实者,未易至乎此也。今而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拾孟子性善之遗说,与夫近世先达之绪言,以盗名干泽者,岂可与二子同日道哉?故必有二子之质,而学失其道,此君子之所宜力辩深诋,挽将倾之辕于九折之坂,指迷途而示之归也。若夫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而遽为之广性命之说,愚切以为病而已耳。呜呼!循顶至踵,皆父母之遗体,俯仰乎天地之间,惕然朝夕,求寡乎愧怍而惧弗能,傥可以庶几于孟子之「塞乎天地」而与闻吾夫子「人为贵」之说乎?
宜章县学记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五三、《象山集》卷一九、万历《郴州志》卷一三、《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一二九三、《宋元学案补遗》卷五八、《郴州总志》卷三五 创作地点:江西省鹰潭市贵溪市应天山
大训有之:「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盖斯民之衷,惟上帝实降之。作之君师,惟其承助上帝,故曰天子。内建朝廷,由公卿至于百司庶府,外部邦邑,由牧伯至于子男附庸,则亦惟天子是承是助。故周公以徽言告成王曰:「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成王之诰康叔,诞陈民常,且曰:「外庶子训人正人,至于小臣诸节,皆所以使之分别乎此而播敷之,以造民大誉」。汉董生曰:「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是故任斯民之责于天者,君也;分君之责者,吏也。民之弗率,吏之责也;吏之不良,君之责也。《书》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又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君任其责者也,可以为吏而不任其责乎?今为吏而相与言曰:「某土之民不可治也,某土之俗不可化也」。呜呼!弗思甚矣。夷狄之国,正朔所不加,民俗各系其君长,无天子之吏在焉,宜其有不可治化者矣。然或病九夷之陋,而夫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况非夷狄,未常不有天子之吏在焉,而谓民不可治,俗不可化,是将谁欺?春秋之时,去成周未远也,曾子且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弗喜」。春秋而来,至于今几年矣。睹民之罪,视俗之恶,顾不于其上之人而致其责,而惟民是尤,则斯人之为吏可知也。孟子曰:「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吾于其所谓不可治者,有以知其甚易治也;于其所谓不可化者,有以知其甚易化也。郴据岭为荆湖南徼,宜章又郴之南徼。远于衣冠商贾之都会,其民宜淳愿忠朴,颛蒙悍劲,而不能为诈欺。不才之吏,不能教训拊循其民,又重侵渔之。民不堪命,则应之以不肖,其势然也。夫淳愿忠朴,颛蒙悍劲,而不能为诈欺,此侵渔者之易以逞志;而其积之已甚,有所不堪,则不肖之心勇发而无所还忌,亦其势然也。不数十年间,盗孽屡起,宜章以是负恶声,有自来矣。淳熙十有二年,吴侯镒抵行都,诸公贵人倒屣迎之,咸称其才,将有论荐。于是宜章阙宰,顾吏之视仕宜章,若蹈豺虎之区,无敢往者。帅府嗜吴侯之贤,辟书东驰,吴侯欣然就之。至则务去民之所恶,而致其所欲,勉之使为学,以雪恶声。大葺学宫,补弟子员。淳熙五年,始建今学。八年,朝廷殊其令,优其数,以奖诱入学之士。部使者各求其所隶閒田以廪之,士之廪于学者五十人,自食而学于其间者又数十人。句读训诂,旨义辞章,少长分曹,皆经讲授,士劝其业,岂惟学官?异时斗争敚攘,惰力侈费之习,廓然为变;忠敬辑睦,尊君亲上之风,霭然为兴。牒诉希阔,岸狱屡空,旦昼为求簿书期会之事,仅费数刻。吴侯策勋文史,优于里居。閒则益发泉石之秘,徜徉咏歌,以致其适。自谓兹土之乐,中州殆不如也。方其始至,解除烦苛,布宣天子德意,为条教以晓其父兄,兴学校以育其子弟。而其民鼓舞踊跃,回心异乡,惟恐居后。曾不淹久而效见明著,暇裕若此,然则政治施化,诚莫易于此矣!虽然,周道之行,群黎好德;武夫之节,优于干城;游女之操,竦于乔木;忠厚纯积,洽于庶类;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当此之时,民日迁善远罪而不知为之者,如雍容康庄而忘其夷,优游厦屋而忘其安也。及道之衰,王泽寖竭,纲弛伦斁,狱讼滋而干戈起,民坠涂炭。由是霸图迭兴,异端并作,徼其困极窘至而归之,若出荆棘而蹈邪蹊,脱涂淖而栖茇舍,喜幸之浮,康庄厦屋,平居缓带,所无有也。至于会载籍以自藩饰,害义崇私,不知纪极,则其为荆棘涂淖抑益深矣。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弗由,岂得罪彼民哉?吴侯其亦有忧于是乎?仆夫效驾,必命所之,千里虽远,首途发轫,燕、越可辨。此学之兴,敢问所向。为辞章从事场屋,今所未免。苟志于道,是安能害之哉?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是心之存,上帝临女,先民垂训,昭若日星。呻其佔毕,覆用敝之,责有在矣。夫不远千里属记于予,而岂徒哉?三晋分国,齐、秦图帝,衍仪伏轼,说士蜂起,兵强国富,是为良臣。功利之习入于骨髓,杨朱、墨翟、告子、许行之徒,又各以其说从而诬之,帝降之衷茅塞甚矣。自暴者既不足与有言,而自弃者又曰:「吾身不能居仁由义」。故孟子道性善,发四端,曰:「人之有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唐韩愈谓柳当中州清淑之气,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而今而后,吾有望于宜章矣。淳熙十有四年十有一月甲子,临川陆某记。
论诗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五、《慈湖先生遗书》卷八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者观此,往往窃疑三百篇当复有深义,恐不止此;不然,则圣言所谓无邪,必非常情所谓无邪。是不然。圣言坦夷,无劳穿凿。无邪者,无邪而已矣,正而已矣,无越乎常情所云。但未明乎本心者不知此,不信此。知此信此,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而生,生则恶可已;恶可已,则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正而无邪,有善而无恶,有诚悫而无诈伪,有纯而无杂,有一而无二三。读《周南》、《召南》,必不面墙。以兴以观,以群以怨,无非正用。不劳勉强,不假操持,怡然自然,所至皆妙。人能知徐行后长之心即尧舜之心,则知之矣;知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即仁者之心,则知之矣。此心人所自有,故三百篇或出于贱夫妇人所为,圣人取焉,取其良心之所发也。至于今千载之下,取而诵之,犹足以兴起也,故曰「兴于诗」。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曰:「兴于诗」。又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思无邪」即「兴」,「兴」则「不面墙」,一旨也。自孔子梦奠于两楹之间,日至月至者相继沦没,孰有知此旨者?此旨非子夏所能知也。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独不可,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曾子则知无邪之旨矣。子夏使西河之民疑其于夫子,其与无邪之旨乖矣。「思无邪」一语,孔门诸贤尽闻之,后世学者亦尽闻之,而某谓曾子则知之,馀难其人,何也?斯事至易至简,如舆薪置其前而人自不见,如钟鼓震其旁而人自不闻。如目不见睫,以其太近;如玉在其怀中,而终日奔走索诸外。《诗》三百篇多小夫贱妇所为,忽然有感于中,发于声,有所讽,有所美。虽今之愚夫愚妇,亦有忽讽忽美之言,苟成章句,苟非邪僻,亦古之诗,夫岂难知?惟此无邪之思人皆有之,而不自知其所起,不知其所自用,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归。此思与天地同变化,此思与日月同运行。故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又曰:「礼,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又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一旨也。今夫所谓《毛诗序》者,是奚知此旨?求诸《诗》而无说,无说而必求其说,故委曲迁就,意度穿凿,殊可叹笑。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言《关雎》之音也,非言《关雎》之诗也。为序者不得其说,而谓《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今取《关雎》之诗读之,殊无哀窈窕,无伤善之心之意。《樛木》之逮下意指君子,故曰「乐只君子」,而序言后妃。《桃夭》言昏姻夫妇之正,序者无得乎正之旨,必推本诸后妃之不妒忌。《鹊巢》之诗初无国君积行累功之意,而序言国君积行累功。甚者,至于《何彼秾矣》之诗初无「车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犹执妇道,以成肃雍之德」之情,而序推而详言之。盖为序者不知孔子所删之旨,不知无邪之道,见诗辞平常无说,意圣人取此必有深义,故穿凿迁就,委曲增益。虽傍依礼义粲然典雅之文,而孔子之本旨亡矣。毛氏之学自言子夏所传,而史氏又谓卫宏作序。自子夏不得其门而入,而况毛苌、卫宏之徒欤?子夏之失未必至如此甚,盖毛、卫从而益之。序本曰「义」,先儒谓众篇之义,合编者谓今之所谓序者也;犹未冠诸各诗之首,后儒离而冠之。学者见序而不见诗,诗之有序如日月之有云,如鉴之有尘,学者愈面墙矣。今序文亦不必尽废,削其太赘者与其害于道者,置诸其末,毋冠诸首,或可也。观《诗》者既释训诂,即咏歌之,自足以兴起良心,虽不省其为何世何人所作,而已剖破正面之墙矣,其通达也孰禦?昔者舜命禹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夫「都」,美辞也。既自以所言为美,而又曰「予何言,予思日孜孜」尔。故皋陶吁叹,而问曰:「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自或者观禹斯言无说也,无义之可索也。而皋陶曰:「俞,师女昌言」。呜呼,至哉!惟禹能言,惟舜、皋陶能听能知。学者知此,则知「思无邪」之旨,则知《易》、《书》、《礼》、《乐》、《春秋》之旨,则知天地四时鬼神万物之旨,则知万世千圣之旨。
孔子删诗三百篇,未尝作序,惟以一言蔽之曰「思无邪」。某取诗咏歌之,不胜和乐融畅,如造化发育,醇然粹然,不知天地之在彼,万物之不齐也,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也。呜呼,至矣!及考序文,大失本旨,如云翳日,如沙混金。诗中无邪之妙自足自全,虽不知何世何人所作,无损于斯妙也。况序亦不能尽知其世与其人,其间乖谬良多。
先生问汲古:「《既醉》诗云『昭明有融』,晓此说否」?汲古对曰:「昭,即明也,融,和也。既明且和,其德备矣。未知是否」?先生曰:「融,一也。昭明有融,是澄然融一」。
汲古问:「《大雅》『假乐君子,显显令德』。《中庸》云:『嘉乐君子,宪宪令德』。诗『假』音暇,却与《中庸》『嘉』字不同」。先生曰:「『假』者,『嘉』音之讹。晓此诗否」?汲古曰:「『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此言王有令德,则民从,而天与之。是否」?先生曰:「嘉善和乐,盖君子之形容,德性之光辉。徒乐而非善,固非德性之乐;徒善而无乐,亦非德性之善。既嘉善,又和乐,德性之光辉,自然而然,初非有意于为善又为乐也。此惟有德者自知,而非章句儒所能识也。君子谓王道德性,人所同有,惟不昏蔽,是谓君子,即嘉乐之容光,其令德已显著。显显者,令德之益显。人,犹民也。人又足以包诸侯诸臣。由此德性而发,无所不宜,无所不通。人心亦在是,故受禄,故天保右之,命之,申而延之,虽曰自天,实自君子之德性」。汲古又问:「干禄百福,是成王求禄于天否」?先生曰:「千禄,非干求也。『千』字似『干』,传之微讹也。阙疑则可,谓干求则大不可。十百为千,千禄百福,言其多也。愿王子孙蕃衍,至于千亿。穆穆,静默之容;皇皇,精明尊大之容。此亦言君子之形容,德性之辉光,非有心于为静默,为精明尊大也。德性无思,而其容光自然有若是穆穆皇皇之象也,君王通称。宜者,善之辞也。不愆差,不昏忘,率由先王之旧章。由德性而发,自不愆不昏,自率由旧章。盖自与古先圣王所施所行同也」。汲古又问:「『威仪抑抑,德音秩秩。无怨无恶,率由群匹』,如何」?先生曰:「威仪每每有谦抑之容,令德之音秩秩不已,人颂其善不一而足,无怨之者,无恶之者。匹,类也。率由群类众欲而行,无己私也。是皆德性之所发如此」。先生曰:「道无先后小大,觉焉者有先后小大」。汲古曰:「夫子告子贡、曾子皆一以贯之。子贡徒闻而不复问,曾子能唯而不加辨,此见圣贤之道无异,而觉者有异焉。如曾子与子贡吊季孙之母,阍人以君在,弗内,俱入厩修容焉。子贡先入,阍人曰:『已告矣』。及曾子入,阍人辟之,卿大夫皆辟位,公降一等而揖之。此非容之谓也,其觉与未觉,自见于动容出处如此,惟圣人一贯之妙不可言」。先生曰:「圣人循循善诱,姑曰一曰贯。天地内外,人物有无,变化万状,未始不一,不必言贯。曾子未觉,始言贯以启之。及既唯既觉,知此心日用无非此道,故与人忠信,恕人如己,皆此道也。子贡则不然,亿中方人,岂知忠恕,夫子屡启之而终未觉」。
先生曰:「《诗》云『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如何说」?汲古谓:「此只是天人一理。《诗》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天即文王也。又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文王即天也。其进退升降之间一而已矣」。先生曰:「是」。汲古因问:「『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如何」?先生曰:「文王不大声以色,故曰穆穆。缉者,缉理于思为微细之间。熙有理顺之义。缉熙者,进退精微之谓。进德之实,非思也,非为也,惟可以言敬,敬非思为也;惟可以言止,止非思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而不属于思为。所谓『不识不知』者,此也;『安女止』者,此也;文王之所谓缉熙者,缉熙此也。惟不动乎意,不属乎思为,故缉熙融释,犹雪之融于水,犹云之散于太空。其缉熙于思为微细之间,融释于无思无为之妙如此,岂不是美而可叹服哉,故曰『于』。惟其道心不识不知,故声音不大,形色亦不大,而见为穆穆也。
论论语 其四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一、《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一
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知群弟子以我为有知也,故告之曰「吾有知乎哉,无所知也」。尝有鄙夫来问于我,鄙夫宜易于答,而我空空无所有,无以告之,我不过叩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矣。盖详言胸中实无所有,实无所知。而群弟子往往多谓孔子必有高识远见,而不以明告,故疑孔子为隐。吁!使孔子有知,则无以为圣人矣。有知则有意,孔子每每戒门弟子曰「毋意」,则有意何以为孔子?其所以教人,特去人之蔽尔。
汲古问:「孔子云『空空如也』,其义当如何解」?先生曰:「孔子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虽有鄙夫来问于我,我亦空空如也,无可为答。我不过叩问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焉,无复可言矣。言即不言,不言即言。知即不知,不知即知。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此皆平常,初无高峻难行之状。孔子明示中庸庸常之道,所以破学者求道于高深幽远之弊。又谓我实无所有。盖门弟子多疑孔子胸中有所蕴蓄,不以尽告,故尝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又曰:「吾有知乎哉」?有鄙夫问于我,易于酬答矣,我亦空空如也,不过叩问其一两端而已竭尽,无可告者。乌虖!孔子如此谆谆明告,而学者率不领会,立意植我,如胶如漆,如荆如棘,如铁如石,然本有无体无方之道心,何从而清明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运而往,自生至死,流逝如川之急。常情恋景著物,多不悟时运如此之迹,故不勇于道学。圣人斯言,所以警诲学者深矣。
《乡党》一篇,皆夫子之变化,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人惟睹其变色屏气,勃如躩如,礼节纷然,而不知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汲古问:「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以自德行而上为孔子言也,德行而下则门人之所记也,如何」?先生曰:「晦翁《集注》: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某因其书字不书名,此非孔子之言。然分为四科,又害道。孔子曰:『心之精神是为圣』。孟子亦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书德行则善,而谓宰我、子贡止于言语,冉有、季路止于政事,子游、子夏止于文学,则害道。子夏虽为小人儒,使西河之民疑子夏于夫子,以言不称师,而曾子责之;然孔子于子夏未尝弃绝,忠告无隐。况馀子虽不及颜、闵,而精神之圣盖人之所同,奚可止科之以言语,或政事,或文学乎?大不可。吁,以孔门而知道者如此之寡,无惑乎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彊曾子,而曾子不可也。一贯之妙,知之者有几」!
汲古问:「夫子答季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及宰我问鬼神之名,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此圣人之言也。而先儒又曰:『鬼神者,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也』。又云:『鬼神,自家要有便有,要无便无』。又以心无死生,几于释氏轮回之说,如何」?先生曰:「人鬼生死实一,非强一盖人道之大,通三才,贯万古。分而言之,有气有魄,合而言之,一也。魂气轻清,其死也,复于天,体魄则降,而复于土,天地之分也。孔子曰:『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中庸》曰:『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天者,吾之清明,非特吾之魂气归于天而已。地者,吾之博厚,非特吾之体魄复于地而已。人心广大虚明,变化万状,不出于中。其曰范围天地,发育万物,岂特圣人如此,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尔。德性无生,何从有死?非二道也。此道昭然,不可亟语于庸人之前,惟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庸情知魂气归天,如彼其高,体魄归地,如此其下,以为不可合而为一;达者观之,未始不一也。人之骨肉弊于下阴,为野土,此吾之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吾之天。百物皆有此地,皆有此天。天地之精妙,名之曰鬼神。如曰祖曰考者,圣人使民知祖考之精神终不泯灭,遂制为祭祀之礼,筑宫室以为庙,设宗祧以序远迩亲疏,顺人心,亲爱等杀,所以教民反古复始,追思祖考,不忘其所由生也,皆由乎人之本心之孝。而又使之报以二礼:早朝祭事,有燔燎膻芗萧光见焉,此以报气。气,神也。此教民反始,所以通祖考之神也。至于荐黍稷,羞肝肺首心,间以侠甒齐酒,加以郁鬯,臭阴所达,此以报魄。魄,鬼也。又教民相爱,以通祖考之魄也。上下用情,孝事其亲,鬼神合一,生死无二,岂不甚明?人自以为二尔。故曰反古复始,追思祖考,而不忘其所由生。是以致敬发情,竭力从事,不惟行吾道心之孝,而亦以教民也。学者当以圣言自信,毋以异说滋惑」。汲古承先生之诲,乃知人心与天地鬼神之心通一无二。虽云贤愚有异,而此心初无少异。惟知者由之,则清明在躬,愚者失之,则昏蔽不反。如释氏自云能觉于礼教,则不知矣。先生曰:「释徒多昏蔽,误读《梵网戒经》,不礼拜君王父母,大悖逆,大坏人心,大败风俗」。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众人皆谓过愈于不及,圣人独谓过犹不及。开明天道,于是为切。人心即道,是谓道心,特以或加之意而过之,或畏惰退缩而不及之耳。使子夏无畏惰之心,则子夏之道心无恙也;使子张不于心外而加意焉,则子张之道心无恙也。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亦过犹不及之意。道心人所自有,本不必更求。或于其中生进意,或于其中生退意。进者去其进意,退者去其退意,则道心无恙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观圣人此问,谁则无他日欲有所为之志,曾皙独无;子路率尔而对,有、华再承师问而对;及皙再承师问,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亦无所言。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皙于是不容自已,乃徐而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数语者乃适然暂语,非中怀本说,悠然澹然,无所止倚,即文王之不识不知,即夫子之不知老至。故夫子曰:「吾与点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大哉,克己复礼之训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学者罕有知其解者;知其解者,大道在我矣。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克为胜,而未必孔子本旨果尔也。以颜子粹然之质,加以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俟于克而胜之也?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且一「己」字无二义也。大哉,己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本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简之道,曰:能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复何所为?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有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矣,无他事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云云。孔子所与颜子终日之言,惜乎其不记。颜子聪睿静止,闻即领会,无疑可问,故如愚。孔子省察其私,见其有启发之状,与未与言之前不同,此颜子之始觉也,是谓「知及之」。至是又问仁守之道,夫子告以能克己复礼则仁。礼者,道心之发见于文为之名。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所自有,以动乎意而放逸,始失之。今复我本有之礼,无一点私意,则孔子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虚明无际,万善具足,谓之天下归仁,不为过。傥如诸儒谓克去己私,则为仁由己,又非己私;况己启发洞觉,虚明无我,本无己私可克。仁守之道,蒙养而已,非礼勿视听言动,初不必求诸外。孔子发愤忘食,盖用非思非为、不识不知之力。此惟觉者自知,颜子自知。此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旨,即精神谓圣之心。《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训「克」为「胜」,恐非孔子本旨。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克己复礼为仁』,晓得否」?汲古对曰:「克谓克尽己私,天理浑全,所以为仁。所晓者止如此」。先生曰:「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待于克而胜之?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大哉,已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约之道,曰能克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夫何所复为?自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得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再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无他事也」。先生又曰:「颜子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然在后』。此时犹未觉。及问仁与请问其目,此时方觉,故曰『请事斯语」』。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可谓远也已矣」。明即远,远即明。孔子知子张未必喻明之道,故又曰远。夫道本无近远,惟人苟徇浅近,日用逐逐,不知广大,故曰远。然而学者求道于远,不悟其不出乎此心,故又曰不远。诚内省此心之无体无方无限量,则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何思何虑,澄然而静,自无所不照矣,故曰远即明。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不可而犹不止,亦忠爱矣,而失于过,是谓私欲,故圣人止之。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至哉圣言!此三条岂樊迟之所独宜,诚万世学者之要路。人心即道,不必雕琢,特有以害之,故圣人之训惟治其害人心者。居处不恭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执事不敬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日用万变,无非执事常敬,则虽动而常静。与人不忠,则变而为诈,为不直,而此心失矣。放逸之门,无出此三者。窒此三门,则道心自无恙矣。
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人道大矣,与天地并名之曰三才,非得道者不能;而孔子止云尔者,正以明夫道者道路,物皆由之,无所不通之义。本无实体,人性即道。惟意起蔽兴,故智不明,故不能无欲,故慑而无勇,故陷于孤静而无艺,故礼乐不备。诚兼此数者,非道而何?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道诚非众人之所能知,亦非众贤所能知。往者子贡闻圣人「莫我知也」之叹,又疑其不无悼道之不行,殆有怨天尤人之微情也,故孔子首释其不然。人惟观孔子好古敏求,发愤忘食,终夜以思,是殆下学耳,安睹所谓上达者?又见夫子在乡党则恂恂似不能言,在朝,君在则踧踖如,使摈则色勃如、足躩如,入公门鞠躬如不容,升堂则屏气似不息,执圭如不胜,盛馔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是安睹所谓何思何虑,寂然不动者?莞尔之笑,前言之戏,如常人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见南子,从佛肸,不说骖于门人,而说骖于旧馆,故子贡以为多学而识之,子路以为迂。甚者陈子禽疑仲尼不贤于子贡,叔孙武叔至于见毁,而微生亩以为栖栖,晨门、荷蒉、荷蓧、接舆、沮溺咸致讥贬。是诚有所不可晓者。然则所谓孔子者,果何如哉?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自孔子犹不能以自知,而况于他人乎?孔子之欲启告门弟子亦勤矣,惟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终不能详言无行不与之实。自孔门诸贤犹疑其师为隐,而况于门外之人乎?夫可以知则可以言,孔子既不能知,则亦安能自言?所可得而言者,特其近似耳。子思曰:「譬如天地之无不覆帱,无不持载。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知四时之错行,则知孔子矣;知日月之代明,则知孔子矣;知天地之犹有愆阳伏阴、日月薄食而星陨,则知孔子之过差矣。此犹可以类而知者,犹不足以见圣人之全;其不可以类而知者,如孔子告子夏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人皆以哀乐相生为可见可闻,而孔子乃以为不可见不可闻,此固众人之所莫晓而明者。以为固然,初无可疑,此非诂训之所及也。或者求其义不可得,则又曰:「是言其相生之妙耳,意不在哀乐也」。吁,彼以同异虚实揣度之见见圣人,是何异指白曰黑,谓青曰丹也!孔子又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知此所教之旨,则知孔子矣。子击磬于卫,荷蒉者以为有心,瞽者固无与乎文章之观也。子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终不言水之说。孔子岂有隐而不详言之哉,欲致其辞不可得也。孟子以为「取其有本」,善矣,而非圣人之旨也。知水则知磬矣,则知孔子矣;孔子知,则自知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所见者何物也?忠信笃敬也。是物不属思虑,纯实混融,无始无终,曾子谓之「皓皓」,舜谓之「精一」,子思谓之「诚则形,形则著」,皆不过忠、敬而已矣。忠信,不妄语而已,不为欺而已,无他奇也。笃敬亦犹是也,不放逸而已矣,不慢易而已矣,无他奇也,中庸而已矣。动乎意而支离,则失其忠信,失其笃敬矣,失其「皓皓」、「精一」者矣。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学者之序,义以为质,则己私不存,洞然无我,全体为义。而行之有重轻进退之节,是为礼。至于孙以出之,则纯熟和顺矣。至于一出于诚,心无有他,而自合乎义,自中乎礼,自孙出而顺,是谓成。孔子又尝语子张曰「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者,即忠信也。孔子曰「主忠信」,明忠信之为主本也。诚信无说之可言,无义之可寻,诚信而已矣,此之谓道心。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非病其无名,病其无实也,有实则有名。其上曰「君子病无能焉」,下曰「君子求诸己」。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则是学非思也。然则子曰「我学不厌」,曰「用力于仁」,皆非思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曰「不知老之将至」,的然无所知也。又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是不逆不亿,而亦先觉其诈不信,果无俟乎思虑也。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明天下之实道也。吾心清明无体,而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而天地无思无为也。呜呼,此孔子之学也,亦天下万世学道者之学也。故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学不足以言之。而孔子曰「学」者,盖道心初觉,虽纵心皆妙,而旧习未尽泯,日用万变,微有转移,皆足以蚀吾无思无为之本。明是,故不可以不学,而学非思也。不学之学,非力之力,不可以有无言,不可以作辍言,不可以动静言,不可以虚实言。然则何以泯旧习?何以免转移?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过累之泯,如雪入水,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是谓蒙养,是谓用力于仁。
圣门讲学,每在于仁。圣人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力行近乎仁」。以此知仁非徒知不行之谓。吾目视耳听,鼻臭口尝,手执足运,无非大道之用;而有一私意焉隔之,不觉不知,谓之不仁可也。然则仁者,谓己常觉之,非徒知而已。圣人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徒知而已也。又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非徒知而足也。又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必于好恶间验之,非知者所能也。又曰「观过斯知仁矣」,必无过而后谓之仁,过失未尽去,未可谓之仁也。答颜子之问以「克己复礼」,答仲弓之问以「敬与恕」,答司马牛之问以「讱其言」,答子张之问以「能行五者」,答樊迟之问以「爱人」,又答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无非即实履以语学者。达之者本末贯通,浑然天成,即孝弟忠信,即无声无臭之妙,即戒谨恐惧,即不识不知之则,即人伦日用,即惟精惟一之极。未达者循循慎谨,业业恭愿,不失为寡过之士,必无异端。猖狂妄行,为小人之无忌惮。是故儒者不可不以仁为己任,用力于仁,圣人深志。三月不违,亚圣之仁;日月至焉,诸子之仁。惟仁者为能静,知者虽得乎动之妙,终不及也。惟仁者乃能寿,为其念虑閒静,气凝而意平,长年之道也,此固非徒知者所能到。学而不仁,非儒者也。
自古知道者寡,故先儒误释孔子「知及之」一章,以为创业以知,守成以仁。况乎《易·系》又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又秦二世而亡,正应夫「知及之,仁不能守,虽得必失」之说。呜呼痛哉!是无惑乎自秦汉而下治日少,乱日多也。《下系》之言虽非,子曰「犹未至于甚悖也」。曰大宝者,谓位可以行道,孔子不得位,道不可得而行,故云。而先儒用以證「仁守之」,则大乖矣。自秦汉以来,号英杰豪雄者,率以权谲攘夺土地,视杀人如刈草菅,坑降不知其几千万,往往以此为「知及」,故肆行而无忌,乌虖痛哉!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知道之谓知,不知道何足谓之知?而医家者流谓四体不仁曰无所知觉者,盖知者虽觉,而旧习未能顿释;必纯明无间,所觉无亏,而后曰仁。颜子三月不违仁者,三月澄然,非思非为,照用无方,纯明无间也。三月之外不无微违,不远即复。孔子发愤忘食,为之不厌,犹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学之循理斋,首秋初夜,燕坐于床,奉先大夫之训,俾时复反观。某方反观,忽觉天地内外森罗万象,幽明变化,有无彼此,通为一体。曰天,曰地,曰山川草木,曰彼,曰此,某皆名尔。方信范围天地非空言,发育万物非空言。惟旧习未易释。后因承象山陆先生「扇讼是非」之答,而又觉某澄然清明,安得有过?动乎意始有过。自此虽有改过之效,而又起此心与外物为二见。一日因观外书,有未解而心动,又观而又动,愈观愈动。掩书夜寝,心愈窘,终不寐。度至丁夜,忽有如黑幕自上而下,而所谓窘者扫迹绝影。流汗沾濡,泰然,旦而寤,视外物无二见矣。亦有小人而觉者,但不改过,是为无忌惮之中庸,是谓「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而不大受,则道不明;小人大受,则为无忌惮之中庸。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明?听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聪?色患不温,恶得而无思?貌患不恭,恶得而无思?言有未忠,恶得而不思忠?事有未敬,恶得而不思敬?既有疑,恶得不思问?既有忿,胡可不思难?既见得矣,则必思义,苟不见得,不必思义可也。有病必施药,人之无病者寡矣。当思不思则罔,不必思而思则赘。不可罔,亦不可赘。初学之思即成德之无思,成德之无思即初学之思。思非劣,无思非优,致优劣之见者,不足以学道。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自有天地以来,至于今,不知几春几夏几秋几冬矣,而识其春秋冬夏者有几?不知百物几生几死,何止百物,人自谓吾识某物,某物生,某物死,而实能识者有几?孔子谓哀乐不可见,不可闻,而春秋冬夏可见可闻乎?又谓庶物露生,无非教,不知如何而教也。此教不可见,不可闻,即可见可闻。言即无言,无言即言。此非梏束于形体,沈溺于文义,胶执于意见者所能知也。惟洞觉者自知,未至于洞觉者终疑。疑即知,知即疑,一以贯之,妙不可思。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众人无知,安能自至于道?惟遭亲丧,乃能自致。何以明之?人心即道,本不假求,因物有迁,始动,始放,始昏,始乱。初遭亲丧,哀痛由中,全体真实,全无计度,全不顾利害,全无其他念虑,纯然道心,但人自不觉尔。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人之所以营营不已,意欲前进者,以不知命也。苟知命,则吾之所处皆命也。贫富,命也。贵贱,命也。其居此位,处此室,衣此衣,食此食,毫发皆命,非人之所为也,则庸何求?无求则无所用其思虑。人之所以进学不已者,以其能约于礼也。知约于礼,则一进一退,一语一默,一动一静,一予一取,皆有正礼,不可移易,故曰立于礼。礼,道之所在。至于知言之妙,则非方术之所可施,非思虑之所能到。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无作好,无作恶,无思无虑,自清自明,自能知言,自能知人。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即今所居何位何所,所饮食,所衣服,其贫富,其死生,皆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小人以为亦有以无道为之而得者,非命也,不知夫所得者亦命也。不以无道为之亦得,徒以无道而致后祸。故君子亦无所作为,惟循道而行。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语其默,其进其退,视听动止,无非礼。不知礼,则茫乎无据,无以立,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知言不可强,明者自知,不明者自不知。何由而明?人心未尝不明。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谓之圣,则聪明睿知,不假外求。惟以动意而昏,始失其明,无我则明矣。孔子又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如水鉴」。水鉴无意无我,故无所不照之。
今世所行《论语》乃鲁语,非孔壁中古文《论语》。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新论》云:「文异者四百馀字」。夫《论语》乃有子之徒所集,有子尚不为曾子所可,而况其徒乎?首篇载有子之言为多,次载曾子之言亦略。使颜子记集,必专记孔子之言,必不失本真。今记集者见识乃出有子之下,则何以知圣言之本旨?所幸大圣之言虽纪录有差,大体犹在。孔子每每止绝学者之意,每每止绝学者之必,止绝学者之固,止绝学者之我。纵不能尽记,或每事记其二三则,犹可以明示后世。其馀至言,当亦备记。如今《孔子閒居》一篇,《燕居》一篇,《礼运》一篇,及所与子思言「心之精神是谓圣」,及鲁公曰:「是非吾言也,吾一闻于师也」。孔子吁焉其色,曰:「嘻,君行道矣」。公曰:「道耶」?子曰:「道也」。能详记如此,则一以贯之之道,岂不大彰明也哉!今鲁《论》又有异于古《论》者四百馀字,则不能无差明矣。况为文简短,多失当日语话本真,故后学不克遽明。众说殽乱,有子、子夏之徒之言害道多矣,虽有善言,惟当存之卷末,不可著之前篇,有问答乃可因圣言而录。
《论语》乃有子之徒所记,首篇首记有子之言,又不止于一二章。有子尚为曾子所不可,而况其徒乎?其所记亦难尽信。「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记者之辞耳,非孔子之言也。孔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而记者冠文于首,见识又不逮有子矣。所幸圣言本无瑕,故记者虽差,亦可默会。
胡广文以直养名堂余举伊川之说问之往反数十言终未判也再以是讯焉 南宋 · 彭龟年
四言诗
以物养物,如水沃木。
推彼有馀,益此不足。
惟直与气,如木有根。
本既充盛,枝叶自繁。
气言其形,直言其理。
与生俱生,无彼无此。
云何谓直,养此气耶。
直果外来,气内出耶。
孟氏此言,我知其自。
则以告子,以义外计(二字殿本作为外)。
谓直养气,其差则同。
疑其不然,愿启我蒙。
又乙巳春书之一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四、《陈亮集》卷二八
去秋辱答教,委曲具尽,足见长者教人不倦之意。谓亮书中有不平之气,则诚有之矣。自棘寺归,闭门不与人交往,以妻弟之故,一出数日,便为凶徒聚数十人而欲杀之,一命存亡仅丝发许。而告之州县,漠然不应。不知今年是甚运数!事发之五日,头重而不可扶,眼闭而不可擘,冥心静念,以一死决不可免矣;负一世之谤,颓然未尝自辩,设死后,谁当为我明之?明日崛然而兴,令小儿具纸笔,强作长者一书,冀死后有能明此心者耳,岂愿自敷叙短长于门下者哉!书成复就枕,又二十日而后动止作息不异于平时。丘宗卿亦受群儿谤伤之言,半间半界,州府卒归狱于赵穿,亮以此身既存而不复问矣。世途日狭,亮又一身不着行户,宜其宛转陷于榛莽而无已时也。今年不免聚二三十小秀才,以教书为行户。一面治小圃,多植竹木,起数处小亭子。后年随众赴一省试,或可侥倖一名目,遮蔽其身,而后徜徉于园亭之间以待尽矣;其他当一切付之能者。暇时策杖访长者于武夷之山,尽布腹心,以求是正,留与千百年间做个话说,亦庶几不枉此一生一死矣。亮旧与秘书对坐处,横接一间,名曰燕坐。前行十步,对柏屋三间,名曰抱膝。接以秋香海棠,围以竹,杂以梅,前植两桧两柏,而临一小池,是中真可老矣。叶正则为作《抱膝吟》二首,君举作一首,词语甚工,然犹说长说短,说人说我,未能尽畅抱膝之意也。同床各做梦,周公且不能学得,何必一一说到孔明哉!亮又自不会吟得,使此耿耿者无以自发。秘书高情杰句横出一世,为亮作两吟:其一为和平之音,其一为悲歌慷慨之音。使坐此屋而歌以自适,亦如常对晤也。去仆已别赍五日粮,令在彼候五七日不妨,千万便为一作,至恳至恳!抱膝之东侧,去五七步,作一杉亭,颇大,名曰小憩。三面临池,两傍植以黄菊,后植木樨八株,四黄四丹,更植一大木樨于其中,去亭可十步。池之上为桥屋三间,两面皆着亮窗,名曰舫斋。过池可十四五步地,即一大池,池上作赤水堂三间。又作箔水,正临大池,池可三十亩。池旁又一小池,小池之旁即驿路。去驿路百步,有一古松,甚大而茂,当是七八十年之松。赤水堂正对之,名曰独松堂。堂后为宁廊一间,中有大李树,两旁为小廊,分趋舫斋。小廊之两旁即植桃。堂之两旁,为小斋以憩息,环植以竹。独松堂寻赤水木未足,度与舫斋皆至秋可成。杉亭之池如偃月,西一头既作柏屋,东一头当作六柱榧亭一间,名曰临野。正西岸上稍幽,作一小梓亭于其上,名曰隐见。更去西十步,即作小书院十二间,前又临一池,以为秀才读书之所,度二年皆可成也。两池之东有田二百亩,皆先祖先人之旧业,尝属他人矣,今尽得之以耕。如此老死,亦复何憾!田之上有小坡,为园二十亩,先作小亭临田,名曰观稼。他时又可作一小圃,今且植竹,馀未有力也。此小坡,亮所居屋正对之。屋之东北,又有园二十亩,种蔬植桃李而已。「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可只作富贵者之事业乎!魏公《座右铭》荷见教,非欲示人,而见者辄夺去,岂但妙画为人所宝爱,当是荒懒者无分当得此教耳。六大字不敢强,今以妻父之葬,辄欲求六大字以光墓上。男子不敢犯分以求,而荆妇心欲其夫转以为请,此于理宜可许也。愿便得之为祷。亮并欲求「抱膝」「燕座」「小憩」六大字,干冒但剧惶恐。纳纸六幅,恐不中则书室自斥写之良妙。胸中所怀千万,而一见终未可期。已经新元,伏惟燕居有相,尊候动止万福。前书大略为死计耳。纸末之论,盖非小故,却只略言之而未竟,宜烦来教之辨答也。朋友之论,多教亮以无多聒挠长者;虽然,怀不尽于长者之前,又似不用情。理之所在,岂宜如此但已,愿更一言之。昔者三皇五帝与一世共安于无事,至尧而法度始定,为万世法程。禹启始以天下为一家而自为之。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武庚挟管、蔡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夏、商、周之制度定为三家,虽相因而不尽同也。五霸之纷纷,岂无所因而然哉。老庄氏思天下之乱无有已时,而归其罪于三王,而尧舜仅免耳;使若三皇五帝相与共安于无事,则安得有是纷纷乎?其思非不审,而孔子独以为不然:三皇之化不可复行,而祖述止于尧舜;而三王之礼,古今之所不可易,万世之所当宪章也,芟夷史籍之繁词,刊削流传之讹谬,参酌事体之轻重,明白是非之疑似,而后三代之文灿然大明,三王之心迹皎然不可诬矣。后世之君徒知尊慕之,而学者徒知诵习之,而不知孔氏之劳盖若此也。当其是非未大明之时,老庄氏之至心岂能遽废而不用哉!亮深恐儒者之视汉唐,不免如老庄当时之视三代也,儒者之说未可废者,汉唐之心迹未明也。故亮尝有区区之意焉,而非其任耳。夫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非天地常独运而人为有息也,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舍天地则无以为道矣。夫「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非谓其舍人而为道也,若谓道之存亡非人所能与,则舍人可以为道,而释氏之言不诬矣。使人人可以为尧,万世皆尧,则道岂不光明盛大于天下?使人人无异于桀,则人纪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废亦已久矣。天地而可架漏过时,则块然一物也;人心而可牵补度日,则半死半活之虫也。道于何处而常不息哉?惟圣为能尽伦,自馀于伦有不尽,而非尽欺人以为伦也;惟王为能尽制,自馀于制有不尽,而非尽罔世以为制也。欺人者人常欺之,罔世者人常罔之,乌有欺罔而可以得人长世者乎!「不失其驰,舍矢如破」,君子不必于得禽也,而非恶于得禽也。范我驰驱而能发必命中者,君子之射也。岂有持弓矢审固而甘心于空返者乎!御者以正,而射者以手亲眼便为能,则两不相值而终日不获一矣。射者以手亲眼便为能,而御者委曲驰骤以从之,则一朝而获十矣。非正御之不获一,射者之不以正也。以正御逢正射,则「不失其驰」而「舍矢如破」,何往而不中哉!孟子之论不明久矣,往往返用为迂阔不切事情者之地。亮非喜汉、唐获禽之多也,正欲论当时御者之有罪耳。高祖、太宗本君子之射也,惟御者之不纯乎正,故其射一出一入;而终归于禁暴戢乱、爱人利物而不可掩者,其本领宏大开廓故也。故亮尝有言:「三章之约非萧、曹之所能教,而定天下之乱又岂刘文靖之所能发哉」!此儒者之所谓见赤子入井之心也。其本领开廓,故其发处便可以震动一世,不止如见赤子入井时微眇不易扩耳。至于以位为乐,其情犹可以察者,不得其位,则此心何所从发于仁政哉?以天下为己物,其情犹可察者,不总之于一家,则人心何所底止?自三代圣人固已不讳其为家天下矣。天下大物也,不是本领宏阔,如何担当开廓得去?惟其事变万状而真心易以汩没,到得失枝落节处,其皎然者终不可诬耳。高祖、太宗及皇家太祖,盖天地赖以常运而不息,人纪赖以接续而不坠;而谓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预,则过矣。汉、唐之贤君果无一毫气力,则所谓卓然不泯灭者果何物邪?道非赖人以存,则释氏所谓千劫万劫者是真有之矣。此论正在于毫釐分寸处较得失,而心之本体实非斗饤辏合以成。此大圣人所以独运天下者,非小夫学者之所能知。使两程而在,犹当正色明辨。比见秘书与叔昌、子约书,乃言「诸贤死后,议论蜂起」,有独力不能支之意。伯恭,晓人也,自其在时固已知之矣。天地人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个人。圣人,人之极则也。如圣人,方是成人。故告子路者则曰:「亦可以为成人」。来谕谓「非成人之至」,诚是也。谓之圣人者,于人中为圣;谓之大人者,于人中为大。才立个儒者名字,固有该不尽之处矣。学者,所以学为人也,而岂必其儒哉!子夏、子张、子游,皆所谓儒者也,学之不至,则荀卿有某氏贱儒之说,而不及其他。《论语》一书,只告子夏以「女为君子儒」,其他亦未之闻也。则亮之说亦不为无据矣。管仲尽合有商量处,其见笑于儒家亦多,毕竟总其大体,却是个人,当得世界轻重有无,故孔子曰「人也」。亮之不肖,于今世儒者无能为役,其不足论甚矣,然亦自要做个人,非专徇管、萧以下规摹也,正欲搅金银铜铁镕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亦非专为汉、唐分疏也,正欲明天地常运而人为常不息,要不可以架漏牵补度时日耳。夫说话之重轻亦系其人:以秘书重德为一世所宗仰,一言之出,人谁敢非?以亮之不肖,虽孔子亲授以其说,才过亮口,则弱者疑之,强者斥之矣。愿秘书平心以听,惟理之从,尽洗天下之横竖、高下、清浊、白黑,一归之正道,无使天地有弃物,四时有剩运,人心或可欺、而千四五百年之君子皆可盖也!故亮尝以为「得不传之绝学者」,皆耳目不洪,见闻不惯之辞也。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譬之金银铜铁,只是金银铜铁,鍊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于本质之外换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气,百鍊之血气也,使世人争骛高远以求之,东扶西倒而卒不着实而适用,则诸儒之所以引之者亦过矣。亮方治少屋宇,更无举头工夫,而新妇急欲为其父遣人,仓卒具此,又未能究所怀。秘书必未肯遽以为然,更三五往复,则其论定矣。亮亦不敢自以为是也,秘书无惜极力铺张以见教。论不到底,则彼此终有不尽之情耳。君举年大而学不止。正则学识日以超颖,非复向时建宁相见之正则也。亮人品庸俗,本非山水好乐,此间亦无所谓山水可乐者,且于平地妆点些子景致,所谓「随分春」者是也。徐子才常相见,不独有可用之才,而为学之意方笃,亦甚思得一见长者,但要出不易耳。渠本约有便即作一书,偶亮遣人仓遽之甚,不暇更于五十里外取书。亮不敢拜寿之宣教专状,计同台眷长少一一安宁,过庭以此示之为幸。新妇儿女附拜再四起居。柑子一𥯃,内有真柑五十枚,乃是黄岩柑,闻其味颇胜温州者,亮亦不能别也。大栗乾者八斤随至,轻浼尚幸笑留。石天民此月二十三日赴上,未曾得相见。其贫日甚,而有力者念之不以情,今且得全家饱煖也。百冗中西望武夷,如欲飞动,而祠禄之满,又恐秘书复被牵出。一见定何时?千万为世道崇护,不任区区之祷!
无倦堂记 南宋 · 倪思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咸淳临安志》卷五四、嘉靖《仁和县志》卷一四、万历《杭州府志》卷五○
故简斋先生陈公之孙巩宰仁和之明年,稍暇,始葺县舍北乡数掾为斋,名之曰无倦,而求文于余。其言曰:「自辇毂驻东南,仁和遂视赤县,事之繁剧,不待问而知。方其纷至而沓来,俯仰应酬,虽甚精敏,穷日之力,有不暇给者。吾以绵薄,不自量而冒焉以居,吾甚惧焉,是以朝夕黾勉,而不敢须臾以怠」。又曰:「县事虽甚冗,吾于退食之馀,独可无一室自休,以为思政之地?幸县有废屋,因其旧而稍加辟焉。于其成而取吾夫子所以告子路者名之,庶有警也。其为我记之」。余于陈君有乡曲雅素,尝访焉,视其庭,无一人急走疾呼者。询之里闾,则未尝有留滞不决之事。盖陈君敏而才,又能勤以不懈,宜其政之治如此。抑余闻之,古之为政者先民事,后之为政者办官事而已也。如先民事,则其所汲汲焉者,无一不在民,故政脩而民以被惠。苟徒曰办官事而已也,则其所汲汲焉者,乃将有病民者矣。夫身以先之,又劝相以劳勉之,于是而继之以无倦,则吾夫子之告子路,无非为民者。今县吏困于簿书期会、讼狱赋敛之间,于农桑教化之务,凡民事之切者,或置不问,岂独其力之不足欤?亦其势之迫使然也。若陈君于官事既办矣,于世之所谓能吏,则既优为之矣,非其力之不足而势有所迫者也。苟又于吾夫子之言有得焉,以其无倦之情施之民事,则夫政绩之美,当与古循吏比可也。今明天子垂意字民之选,褒表其尤,以风四方,偏州下邑,罔有遐遗,况其近在毂下者乎。于今世所谓能吏者,且犹选擢不弃,况如古所谓循吏者乎。陈君勉之,无谓古今殊时,而以余言为迂也。既以告陈君,遂书以为记。
送林子柄序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一、《水心文集》卷一二 创作地点:浙江省温州市水心村
始,余见子尚少尔,知其学于古之道,甚异之,然未知其智足以有明也;再见子,知其欲以学之者著于行,尤异之,然未知其材足以有成也。今三见子矣,智之明者知其必求至于是,不然,不强通也;材之成者知其必能安于命,不然,不强售也。呜呼!能如是,足矣。又谓余曰:「夫学于古者不徒善其身,著于行者必并淑其乡。吾将与兄弟若亲戚及友朋,旬验而月考之,家营不反顾,私欲不乱意,时积而岁累,使其智交相明,其材交相成,庶几乎善其身者可放以治人,淑于乡者可推以准天下也」。嘻!能如是,足不啻矣。抑余闻之,不徒善其身者,以人治身而不以身治人;必并淑于乡者,以天下准其乡而不以乡准天下。《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况人之同类,天下之同域哉!其智之交相明,其材之交相成,不既多矣乎!余犹惧子之狭于乡而专于己,安其足之易而忘其未足之难也,因以为子别,且并告子之愿同者焉。
汉阳军学讲义 南宋 · 黄干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五三、《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五 创作地点:湖北省武汉市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一章。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一章。
人物并生于天地之间,负阴而抱阳,均气而同体,未始不相似也。灵于物而谓之人,贤于人而谓之士,则其等级亦相辽绝矣。渴饮而饥食,趋利而避害,人物之所同也,士居其中,独超然有以异于人与物,何哉?以其能立吾志,而惟仁义之是趋也。茍为不然,则章甫其冠,逢掖其衣,懵然而无识,颓然而无志,其所尚者不过饮食利害之间,谓之人已有愧矣,亦何以当为士之名哉?故为士者,要当以立志为先,而立志者要当以仁义为主。仁义者,天理之自然,人心之固有也,为宅也而安,为路也而正,人之不可以不居而由之也。言而非之,是自害也;委以不能,是自弃也。士之异于人物者,以其立志,而惟仁义之趋也。自暴自弃,是舍其所以异于人与物者,而不足以谓之士矣。诸君处庠序而谓之士者也,盍亦先立吾志,讲明是理而力行之,庶几居仁由义,而无愧于为士之名。不然,则汩没于饮食利害之间,识陋而志卑,醉生而梦死,孟子所谓「哀哉」,岂不甚可哀也哉?诸君其勉之。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一章。
滕之为国,方五十里,国之至小者也;间于齐、楚,势之至危者也。以至小之国,处至危之势,干戈相寻,剪焉倾覆,可立而待也。文公思所以自全之策,不谋之申、商、管、晏之徒,顾乃即孟子而问焉。孟子亦当告之以国若何而富,兵若何而强,庶乎其可瘳也,一则曰性善,二则曰尧舜,何其迂阔不切事情耶?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尧舜者,尽此性者也。茍尽此性,尧舜可为也,况于区区之富强乎?人无贤愚,均具此性,尧舜之圣人皆可为,何独于文公而疑之哉?孟子历引成覸、颜渊、公明仪之言,所以释文公之疑,卒之以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所以厉文公之志也。道之不明久矣,举天下之人汩没于利欲之中,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品庶冯生,天之所以与我而尧舜可为者,懵然莫觉也。譬如瓮盎之间,百千蚊蚋,须臾之顷,乍起乍灭,何足道哉?诸君诚能深思孟子之言,而厉之以自强之志,则将有以超然独立乎万物之表,而天下之至贵无以复加矣。夫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诸君其亦退而思之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止不足以事父母」。
仁义礼智,心之体也,恻隐、羞恶、辞逊、是非,心之用也。古之言道,未有若是之深切著明也。人禀五行之气以生,有是气,则必有是理,仁义礼智者,木火金水之理也;有是体则必有是用,恻隐、羞恶、辞逊、是非者,仁义礼智之用也。人莫不有是气,则莫不有是理,莫不有是体,则莫不有是用,此天之所以予我,而人之所以为人者也。天下之人伥伥然于覆载之间,亦尝反诸吾身而思之乎?饥食而渴饮,趋利而避害,则知之矣;至于天之予我、而人之所以为人者,乃反不知焉,何哉?孟子悯斯人之愚而莫之觉也,故为之反覆开示之,既启之以孺子入井之端,又告之以火然泉达之始。知是理而充之,则足以保四海,不充之则不足以事父母,充不充之间,而功用之辽绝乃如此,其教人之意亦切矣。世之学者未有不读七篇之书者也,而莫有知其言之为切者何哉?习俗之所汩,利欲之所昏,既无明师良友以示之,又无诚心坚志以求之,譬如大明当天,而瞽者莫之见也,岂不甚可悯也哉!学者诚能于此玩味而有得焉,则圣贤之道庶乎其有入德之门矣。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一章。
古之言性者多矣,何其纷纷而不一耶?在《商书》则言常性,在《周书》则言节性,在孔子则言性相近,在孟子则言性善。圣贤立论固已不同,下至诸子,则荀子言性恶,扬子言善恶混,韩子言三品,佛氏则又以知觉言性。然则后世将何所折衷耶?盖尝即数说而考之,性即理也,理无不善;气质之禀不能皆同,则所受之理亦随以异。此善不善之所由分也。《商书》之言常性,孟子之言性善,此指理而言也。《周书》之言节性,孔子之言相近,此指气而言也。所指虽异,亦何害其为同哉?荀、扬、佛氏则敢为异论而不顾者也。谓之恶则性无善矣,谓之混则善恶相对而生也,此岂理之本然者哉?知觉者人之精神,而又非所以言性也。惟韩愈氏生于数子之后,独有得于圣贤之意,其曰「性之品有三」,则孔子相近之谓也;「所以为性者五」,则孟子性善之谓也。故其自视以为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而每以孟子自比者,夫岂无所见而然欤?愈之言则善矣,然性之品有三,亦未知其所以然也。迨我本朝,关洛之学发明孔孟不传之遗旨,曰: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又曰:人生气禀,理有善恶。又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然后圣贤之意坦然明白,而诸子异端始无所容其喙矣。学者知理之无不善,则当加存养之功;知气质之有善有不善,则当施矫揉之力。务本之学,未有急于此者,诸君其勉之。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一章。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一章。
人禀五行之秀气以生,所禀之理则为仁义礼智信,此天之所以予我,而人之所以为人也。天生五材,缺一不可,在《易》之《乾》则曰元亨利贞,在人之德则曰仁义礼智,而不及乎信者何也?仁义礼智莫非实理之所为,犹土之居中而旺于四季也,故四端不言信,而信在其中矣。仁义礼智四者并立,圣人于《易》独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七篇之书亦多以仁义对言,而又不及乎礼智者,何也?仁属乎阳,礼则阳之极;义属乎阴,智则阴之极。犹夏者春之极,而冬者秋之极也。故专言仁义,而礼与智在其中矣。至于孔门师生之问答,又皆以求仁为先,而不及乎义,《孟子》此章亦特以仁为言者,又何也?盖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之所得以为心者也。四序之运莫非生意之流行,此心之妙亦孰非仁道之流行乎?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从,与夫交朋友之信,不仁而能若是乎?苟尽此心,则安富尊荣亦理之必然也。世教不明,人心邪僻,父子兄弟之间犹不能以相保,况敢望其仁民爱物乎?举天下之间,莫非私意之流行,相倾相诈,相戕相贼,无一物得遂其生者。至于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则私意横生,天理灭矣。不知人心既失,国其有不殆者乎?此孟子于战国之际,深明荣辱得失之辨,其忧世之心切矣。诸君日处庠序,可不知孔孟教人之先务,而思所以自勉乎?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一章。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茍欲生之」一章。
天运乎上,地处乎下,阴阳五行周流乎中,而人物生焉。则人物者,均禀天地之气以为体,而均得天地之心以为心也。然人之所以异于物者,又以其禀气之正,而其心为最灵。人物并生于天地之间,而独异于万物者如此,其可不知所以自贵乎?圣贤教人,必使之正其心、修其身者,盖不若是,则无以全天地之赋予,而异于万物也。所谓正其心、脩其身者,亦尽吾当然之理而已。耳目手足,百体具焉,身也。视明而听聪,手恭而足重,此身之理,而所以为身者也。虚灵知觉,百虑生焉,心也。仁、义、礼、智以为体,恻隐、羞恶、辞逊、是非以为用,此心之理,而所以为心者也。内而察诸精神念虑之间,外而审诸动容周旋之际,无适而不当于理,此心之所以正、身之所以修也。茍为不然,则徇情纵欲,悖理伤道,亦将无所不至矣,虽曰具人之形,而与禽兽奚异哉?孟子忧世之心切,故举其至轻,以明其至重,欲使斯人反而思之,庶乎有以全吾身心之理,而无愧于所以为人也。读孟子之书者多矣,孰能深味其言而力行之乎?以至贵之身心,沉溺于利欲之中,自暴自弃而不自知也,其亦可哀也哉!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其是之谓夫。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一章。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一章。
性禀于天,故在人者无不善之性;情发乎性,故在人无不善之情。所以不善者,气昏之欲汩之也。迨其气清而欲窒,则善端未有不油然而生者,性善故也。《书》曰「惟皇上帝降衷于民」,《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孩提之童,至无知也,而皆知爱其亲;赤子入井,于己无与也,而见之者皆怵惕。火然泉达,谁独无是心哉?有是心而不能养之,养之而不能致其志,善端虽萌,而为气所昏、为欲所汩,天固予我,而我固贼之,则与禽兽奚异哉?诚能存养于斋庄静一之中,省察于念虑云为之际,使吾善端之萌通达而无窒碍,充足而无欠缺,如萌檗之生,无牛羊斧斤、一暴十寒之患,则其至于干云蔽日也可必矣。故为人而合乎天为士,而至于圣,亦即此心而充养之尔。孟子发明养心之论,而申之以专心致志之戒,其示人之意切矣。读书至此而犹不悟焉,则亦终于为小人之归也,岂不深可叹哉!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一章。
若昔圣贤,垂世立教,载在方策,凡言心者,不一而足。尧、舜、禹之授受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成汤则「以礼制心」,文王则「小心翼翼」,孔子有「操则存,舍则亡」之戒,孟子复断为之说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圣贤之事业大矣,而拳拳于心之一说,何耶?心者神明之舍,虚灵洞彻,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天之高也,地之厚也,日月之出没,寒暑之往来,四序之行,万物之生,是必有为之主宰者然也;茍无以为之主宰,则安能亘古穷今,循序而不乱乎?人禀天地之气以为体,而得其所以主宰者以为心,故人心之妙可以参天地,可以赞化育,可以修身而齐家,可以治国而平天下,孰非此心之所为乎?然人心至微,而攻之者众。耳目口鼻之欲、喜怒哀乐之私,皆足以为吾心之累也。此心一为物欲所累,则奔逸流荡,失其正理,而无所不至矣。是以古之圣贤战战兢兢,静存动察,如履渊冰,如奉槃水,不使此心少有所放,则成性存存而道义行矣。此孟子求放心之一语,所以警学者之意切矣。自秦汉以来,学者所习,不曰词章之富,则曰记问之博也,视古人存心之学为何事哉!迨我本朝,周、程先生倡明圣学,以继孟子不传之绪,故其所以诲门人者尤先于持敬。敬则此心自存,而所以求放心之要旨也。学者即其说而力行之,庶乎其有入德之门矣。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一章。
孟子尝言求放心矣,又言存其心矣。操之则存,舍之则亡,心之存亡,决于操舍,而又曰「莫善于寡欲」,何也?操存固学者之先务,然人惟一心,而攻之者众,声色臭味交乎外,荣辱利害动乎内,随感而应,无有穷已,则清明纯一之体又安能保其常存而不放哉?夫心之所以易放而难操者,以其有欲也。尘去则镜明,风静则水止,凡天下之可喜可嗜者举不足以为吾之累,则心之虚灵,澹然泊然,有不待操而自存矣。「出门如宾,承事如祭」,夫子之告仲弓,操存之谓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夫子之告颜渊,寡欲之谓也。二子之问仁则同,而夫子告之之异者,岂其所到固有浅深欤?高城深池,重门击柝,固足以自守矣,内奸外宄,投隙伺便,一有少懈,而乘之者至矣。良将劲卒,坚甲利兵,扫除妖氛,而乾清坤夷矣。此孟子发明操存之说,而又以为莫善于寡欲也。虽然,寡欲固善矣,然非真知夫天理人欲之分,则何以施其克治之功哉?故格物致知,又所以为寡欲之要,此又学者之所当察也。圣贤谆谆之诲,无非为人心虑也,学者读其书而不知养其心,谓之非愚,可乎?
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止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孟子尝言养心矣,又尝言养其性矣。性即理也,心具此理者也,有以养之,则人欲不能为天理之害。操存寡欲,养之之方也,而又有所谓养气者何哉?阴阳五行,气也;所以然者,理也。精粗本一源,显微本无间也。阳一嘘而万物生,阴一翕而万物成;寒暑之往来,风雷之鼓舞,无非是气之用也。负阴抱阳以生,则吾之气固与天地相为流通矣,是则所谓浩然而至大至刚者也。有以养之,则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尧舜之事业,孔孟之道德,孰非是气之所为乎?苟失其养,则委靡巽懦,卑陋凡猥。锥刀之得则跃跃以喜,毫末之失则戚戚以悲。闻公卿大人之名则侧肩帖耳,若不可及;语贤人君子之道则望洋向若,恍然以惊。为媚灶,为墦间,为妾妇,此岂气之本然哉?养不养之间,君子小人之所由分也。孟子发明养气之论,有功于后世大矣。然其所以养气者,必先于集义,所以集义者,必先于知言。惟知言,则是非邪正晓然于胸中,动容周旋无适而不合于义。夫是以仰不愧、俯不怍,有以全吾浩然刚大之体矣。养性也,养心也,养气也,盖亦一理而已。然养气之论何独至于孟子而后发耶?夫子固尝言之矣:「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此养气之论所自来也。屈子曰:「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汎汎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诸君其谨择之。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止其中非尔力也」。
道之在天下,无古今之异。圣贤教人入道之要,亦古今一辙也。尧、舜、禹之授受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言道,自此始也。人心者,形气之私;道心者,义理之正。人心危而难安,道心微而难著。始而精以察之,终而一以守之,则无适而不合乎中也。傅说之告高宗也,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干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干兹,道积于厥躬」。圣贤言学,自此始也。古人之所行,方策之所载,无非道也。始而多闻以求之,终而逊志以守之,则无适而不合乎道也。至周以来,学校之教益修,圣贤之道益著。比年入学,中年考校,自离经辨志,以至于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离经者求之于方策,辨志者察之于性情,知类通达者见之明,强立不反者守之固。其教甚详,而其法甚密也。至于夫子,既无位以行其道,于是博采古先帝王教人之法,而著为《大学》之书。其言大学之道,必先之以格物致知,而继之以诚意正心以修其身,亦不过于知与行而已。大《易》曰:「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皆此意也。一知一行,相为终始。知有不至,则不能以徒行;行有不笃,则虽知无益也。入道之要,无以复加于此矣。是以孟子历叙伊尹、夷、惠之事,而继之以孔子非好方人也,所以明入道之要也。始条理者知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知与行之谓也。孔子之异于三子者,知之至而行之尽;三子之不及孔子者,知有所蔽于始,而行有所缺于终也。此孔子之所以独得其全,而三子仅得其偏也。知有不至,行有不尽,虽以伊尹、夷、惠之资,尚不能无愧于孔子,而况学者乎?世之学者溺于卑近浅陋之习,既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其有志焉者则或骛于方策,而践履有所不察,或专于性情,而知识有所不周。道之不明不行,由此其故也。诚能即孟子之说而思之,则始终两尽,而无惑乎纷纷之论矣。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止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学之所造有浅深,则德之所至有高下。圣贤推明其序,使学者循而进焉,其望于斯世亦至矣。由善而信,由信而美,以至于为大、为圣、为神。夫圣神者,岂常人之所敢望哉?孟子当战国之际,其告人者不曰尧舜,则曰汤武,岂固强人以其所不能哉?盖人性皆善,圣神者亦全吾性之所固有尔,学者岂以不能为患哉?患不为也。虽然,圣神固可学也,而乃始之以可欲之谓善何哉?此孟子指其至易晓者,而示人以入道之门也。盖学者入道之初,将以决其趋向,不必它求也。求之于可欲不可欲之间而已。今有人焉,孝弟忠信,乐善不倦,不惟吾之所欲,而人亦以为可欲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不惟人以为可恶,而吾亦自知其可恶也。学者反而思之,凡吾言行之间果可欲乎?果可恶乎?从其所可欲,舍其所可恶,斯可以为善人矣。由是而进焉,虽圣神可为也。孟子教人,何其炳而易知、简而易行也哉!又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亦此意也。勉之以人之所难能,而晓之以人之所易能,圣贤之望于学者如此,而学者顾不思焉,其亦可叹也哉!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舜之徒也」一章。
事所当为之谓善,有为而为之谓利。为君而仁,为臣而敬,为子而孝,为父而慈,事之所当为者也。为内交,为要誉,为宫室之美,为妻妾之奉,有为而为之者也。善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公私之间,相去甚近,而一则为舜,一则为蹠,乃由是而分焉。盖人心之灵与天同体,纯粹至善,万理具焉。鸡鸣而起,孳孳在是,则舜之兢兢业业,由仁义行者,亦是心也。见便则趋,见利则夺,枉尺直寻则为之,损人益己则为之。鸡鸣而起,孳孳在是,则盗蹠之暴戾恣睢,日杀不辜,亦是心也。一善利之间,而上智下愚之分乃如此。差之毫釐,缪以千里,可不谨哉!孟子发明善利之论,而尤谨其所谓间者,盖欲学者精别于毫釐之际,而审其所趋向也。至其答梁王之问、告宋牼之词,皆拳拳于义利之别,其示人之意切矣。学者诚能澄心静虑,反观内省,于其所谓间者而致察焉,凡吾一念之发果善乎,果利乎?善则行之,利则避之,朝于斯,夕于斯,就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是亦舜而已矣。茍为不知□,计较于毫发之微,而甚至于父子兄弟不□保,其不同禽兽者无几尔。一念之差,固若□哉!学者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一章。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一章。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圣贤之论乃独重理义而轻富贵,何哉?理义,天之所赋也;富贵,人之所予也。人之所予,人得而夺之;天之所赋,根于人心,不可易也。一轻一重,盖有不难辨者。然闾巷之人知有富贵,而不知有理义;学士大夫则知理义矣,然未有不为富贵所移,而忘其所可重。若夫真知富贵之为轻,理义之为重,非知道者,孰能识之?仁义礼智,天之予我,而吾心之所固有也。充吾之仁,则爱人利物,而居天下之广居;充吾之礼,则别嫌明微,而立天下之正位;充吾之义,则体常尽变,而行天下之达道;充吾之智,则察伦明物,而成天下之大业。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人则爱而公,推之天下国家,则利泽施于今,令名垂于后,回视世之所谓富贵者,不过舆马之赫奕、饮食之丰美、宫室之壮丽,贤者得志,有所不为,不贤者亦以豢养其不肖之身,而遗臭于万世,曾狗彘之不若,而又何足以夸于人哉?故善学者要当深明夫内外轻重之分。在内者重,则在外者轻;在外者愈轻,则在内者愈重。真积力久,胸中泰然,天理流行,一毫物欲不能为之累。颜子之箪瓢陋巷,曾点之鼓瑟浴沂,翛然悠然,盖将与造物相为酬酢。天下之至贵,无以复加于此矣,孟子之言岂欺我哉!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一章。
贫贱忧戚,是人之所恶也,圣贤之论乃独以是为进德之地,何哉?恐惧修省常生于忧患,骄奢淫泆必起于宴安。当羁穷困踣之馀,其操心危,其虑患深,其刻厉奋发,以进于善,有不期而然者矣。天地之间,有阴则有阳,有昼则有夜,祸福吉凶、贫富贵贱、死生忧乐之变,二者常相对,而不能以偏无也。人生其间,随所付受,盖有一定而不可易者。与其戚戚于贫贱,而卒不能以自勉,孰若因其所遇,而反以成吾德耶?是以古之君子,有以命义之当然而安之者,贫而无谄是也;有以义理之可贵而忘之者,不改其乐是也;有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我,而反以为进德之地者,孟子之言是也。其处之者若是,故其胸中泰然,一毫外物不能为之累。颜渊、原宪之贫,一箪之食、百结之衣,可谓极矣,惟知圣道之可乐,而不知吾身之为贫。后之学者,其贫且贱未必如颜渊、原宪之甚也,少不如意,志气销沮,卑辱污贱,靡所不为。不能进德而反以败德,不能□辱而重以取辱,闻孟子之言,亦可以释然而悟、幡然而改矣。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哉」一章。
古之仕者为道,故知有己而不知有人;后之仕者为利,故知有人而不知有己。古之君子非仁不存,非礼不立,非义不行,所贵者良贵,所乐者真乐,人之知不知、世之用不用,于我何与焉?贫富贵贱死生祸福日交乎前,不暇顾也。后之君子,心之所固有,事之所当行,何者为仁,何者为礼,何者为义,□□□□,懵然莫觉也,功名而已耳,利禄而已耳。以区区之私意小智,汲汲然求售于人,虑人之不己用也,委曲迁就,以求顺于人。幸而得志,哆然自以为莫己若也;小不如意,则戚戚然几不能以终日矣。公孙衍、张仪,战国之游士也,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则其才亦有足称者矣;以其无学而不知道也,一切求顺于人,孟子至以妾妇目之,况于学不及古人、才不及公孙衍、张仪哉?夫顺于人者,人之所喜也,不顺于人者,人之所恶也。然顺于人者非有它也,以其威福之权足以生杀荣辱乎我也。即是心而充之,则贪者嗜利,背君卖国者皆若人也,岂但妾妇之可羞而已哉?若夫守道之士,不肯脂韦妩媚以顺乎人者,不但出处去就、言论风旨之得其正也,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凡我同志,仕而未达、学而未仕者,盍亦思所以自勉哉?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一章。
《孟子》一书于辞受出处之际,未尝不拳拳焉。齐王欲见则辞以疾,王驩辅行则不与言,欲受以室则却而不从,欲留其行则卧而不应。枉尺直寻则非之,不辨礼义则非之,既譬以钻穴隙而相窥,又譬之以登龙断而罔利,至于墦间之喻,辞旨恳切若是者,果何耶?义与利之间,君子小人之所由分,而天下国家治乱之所关系也。义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循天理之公,则辞受出处,惟义之从,惟命之安。是既足以全吾此心之德矣,以之治人,则必能立懦而激贪,以之事君,则必能伏节而死义。徇人欲之私者反是,卑辱茍贱,惟利之趋,既已丧其本心矣,则伤风败教、欺君误国,皆斯人为之也,圣贤安得不深致其戒哉?今观墦间一章,所以形容其茍贱之态,虽三尺童子亦知恶之。然流俗滔滔,务为卑谄,工简牍,事苞苴,胁肩谄笑,摇尾乞怜,自少至老,自朝至暮,无一念不在于是,视吾身心为何物,视天下国家为何事?其未得之也,则愁忧穷蹙,若不可以终日;志得意满,则骄其亲戚,傲其闾里。然其可贱尤甚于墦间,而莫之觉也。学者要当深明义利之辨,充吾羞恶之心,而养吾刚大之气,然后知孟子之言诚末俗之箴砭也。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一章。
自功利之说胜,而王道始不行于后世。夫功利之所以胜者,以其有立至之效;王道之不行,以其迂阔而不切事情也。孟子生于战国之世,告齐、梁之君,非王道不言,而言王若易然,何也?王者之道本乎人心,循乎天理。人均具此心,心均具此理。即是理而行之,三纲既正,九畴既叙,则人皆知尊其君、亲其上,治安之效,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初岂有甚高难行之事,亦曷尝无朝夕可冀之功哉?谓王道为迂阔,而惟功利之从,则曰兵可强也,国可富也,纵横变诈,崎岖险侧,咈人心,逆天理,君臣父子之间且不能以相保,而又何以固吾国家,然则立至之效,乃速亡之兆也。汤武以仁义而王,战国以功利而亡,此万世之龟鉴也。然天下皆知尊汤武,而不免于蹈战国之覆辙者,则其识见之卑、趋向之谬,而不自觉也。若昔圣贤,无位以行其道,于是推明古先帝王之事业,而载之方策,大纲小纪,本数末度,炳然日星之易见也。今乃指为迂阔而莫之讲,故自成、康殁,而民生不见先王之治,由此其故也。鄙夫庸人窃国之宠,而卒以误国,鸿儒硕士抱忧国爱君之志,而老死于大山长谷之中,诚可叹也。学者将以有行也,则孟子之言可不深思而熟玩哉!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止)」,「未之有也」。
儒术之不见用于世,以其空言而无实用,故功利之说常易以求售于人。不知夫功利者乃空言,而儒术则皆实用也。为功利者则曰兵可强、国可富也,然挟区区之小数,而不知为国之大体。相倾相诈、相戕相贼,不惟为敌国之病,而吾国之民固亦不得安其生矣,岂不谓之空言乎?儒术则不然。自五亩之宅、百亩之田,使民养生丧死而无憾,然后教之以孝悌忠信,不惟吾之民皆知尊君亲上,而天下之人亦皆引领而望之,其为实用,孰过于此?夫元后者民之父母也,父母之于子,必先有以养之,而又有以教之,然后为之子者得以全其父母之身。今也为民父母,听其自生自死、自愚自智,而莫之问也,又倡为功利之说以斲丧之,岂为民父母之道哉?虞氏九官、周家六典,无非儒者已试之效,孰谓其皆空言而无实用,必待管、申之术而后可以为国乎?故孟子论王道必曰仁政,论仁政必曰井地,断断乎其不可易也。孟子之言既不用于齐梁之君,后世皆知读其书而不能用其道,故历数千年,而帝王之盛卒不复见,可叹也哉!夫儒术之不见用,学者相与讲明之,庶几犹有望于斯世也。谓之儒者,而茫然不知其源流,徒抱其浅陋之识,以周旋斯世,则吾道之不行,功利之说胜,是谁之罪哉?学者不可不察也。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止)」,「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一章。
道者何,中而已。无过不及之谓中,时措之宜谓之时中。是皆人心之本然而不容已,天理之至正而不可易者也。天地之化亦大矣,小有偏焉,则雨旸寒暑各失其节。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喜怒哀乐、念虑云为,其可以有所偏耶?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皆不得其中。子莫之执中,又非所以为时中也,孟子从而辟之,所以正人心、明天理,为天下后世虑至切也。夫墨之兼爱,不失为仁,杨之为我,不失为义,孟子极言其祸至于无父无君,而以禽兽目之,志于道而不得其中,岂不甚可畏哉!后世杨墨之患息,而佛老之说兴,至于今且千有馀岁。弃天常,灭人类,习夷狄之教,非先王之道,盖不待其流之弊,而与禽兽无异矣。学士大夫不惟不能斥而远之,乃溺其祸福之说,尊其荒唐之教,甚者则文之以圣贤之言,以为与吾道无异。学者从而信之,以自绝于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其为天下后世之害岂浅浅哉!有志于学者惟以孔子、孟子之言为主,以六经之道为法,则异端之说无自而入矣。
干疏缪不才,蒙恩假守,每念此郡士风简质浑厚,可与适道,辄诵所闻,以与士友讲说,为《孟子讲义》二十章。衰晚愚昧,废学日久,不足以发明圣贤之蕴奥,然孟子之书明白切至,诵其本文,亦足以使人兴起。于此二十章之中玩味而有得焉,则七篇之旨可以类推,圣贤之道可以驯致。惟诸友勉之,庶几异日汉水之滨,将有以圣道为诸儒倡者矣。嘉定乙亥长至,后学黄干谨书。
孟子说三条 南宋 · 黄干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五四、《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六
告子之言,其语审矣,但孟子攻之太峻,而语不及详,故其指有未甚明者,请试论之。夫性者,人物所得乎天之理也,仁义礼智之属是也。生者,人物所得乎天之气也,有知觉而能运动者是也。性者万物之一原,有生之类各得于天,固无少异,但所禀之气,则或值其清浊美恶之不齐,故理之所赋不能无开塞偏正之异,此人物之所以分也。然以气而言,则所禀虽殊,而其所以为知觉运动者反无甚异。以理而言,则其本虽同,而人之有是四端,所以为至灵至贵者,非庶物之可拟矣。告子之学不足以知此,但见其蠢然之生,即以为性,而又谓凡得此者无有不同,则是不惟不知性,亦不知气;不惟观于外者乱于人兽之别,而其反于身者亦昧于天理人欲之几矣。
人之所以为性者五,而独举仁义何也?曰:天地之所以生物者,不过乎阴阳五行,而五行实一阴阳也。故人之所以为性者,虽有仁义礼智信之殊,然曰仁义,则其大端已□□矣。盖以阴阳五行而言,则礼者仁之馀,智者义之归,而信亦无不在也。曰:然则其或主于爱,或主于宜,而所施亦有君亲之不同,何也?曰:仁者人也,其发则专主于爱,而爱莫切于爱亲,故人仁则不遗其亲矣。义者宜也,其发则事皆得其宜,而所宜者莫大于尊君,故人义则必不后其君矣。曰:然则其必为体用而不可混者何也?曰:仁存诸心,性之所以为体也;义制夫事,性之所以为用也。是岂可以混而无别哉?然又有一说焉。以其性而言之,则皆体也;以其情而言之,则皆用也。以阴阳而言之,则义体而仁用也;以存心制事言之,则仁体而义用也。错综交罗,惟其所当,而莫不有条理焉。告子之言,盖特举其一尔。曰:义以制事,而言则固外矣,而孟子非之,柰何?曰:义之为用,则固施于外矣,若其施者,则又安得而外之乎?此其所以有体用之殊,而无内外之别,学者所宜明辨而熟察之也。
或问:孟子道性善,而言必称尧舜者何也?曰:性善者以理言之,称尧舜者,质其事以实之,所以互相发明也。其言盖曰,知性善则有以知尧舜之必可为矣,知尧舜之可为,则其于性善也,信之益笃而守之益固矣。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子贡犹有不得而闻者,而孟子之言性善,乃以语夫未尝学问之人,得无陵节之甚耶?曰:性命之理,若究其所以然而论之,则诚有不易言者;若其大体之已然,则学者固不可以不知也。盖必知此,然后知天理人欲有宾主之分,趋善从恶有逆顺之殊。董子所谓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义,知仁义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
答徐崇甫人心道心并性理说书 南宋 · 陈文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二、《克斋集》卷一
人心、道心固无二,以其或生于血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生于血气之私,岂非人欲?原于性命之正,岂非天理?况舜、禹相诏之语,已有危微之别,则一邪一正固无疑矣。继之以惟精惟一,则欲人于致察之力细密而无不尽,持守之志坚固而无或杂。盖察之不密,则二者交互于胸中,而天理人欲不能致谨于毫釐之辨,虽欲于持守之际,纯乎天理而不杂于人欲之私,不可得矣。惟精惟一,则两下工夫并进而中可得矣,中即所谓道也。来谕援孟子「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为證,而谓道即人,人即道。圣贤语言意各不同,两处各看,令融液透彻,庶几不相病耳。性善之说,以水清为喻,非不善,第以清浊为言,则杂乎气质矣。其后谓气有不齐,而其质则一,意欲言性无不善,如水无不清,不知既以气质言,则水不能皆清,性不能皆善矣。当如孟子言「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则无病耳。此乃讲学之本原,当取孟子与告子辨论处熟看,仍以《程氏遗书》论性之语参酌求之,知本然之性与杂乎气质而言者不同,则议论方有的当,非臆想料度之可及也。来谕以天命比君命,此固然矣,但分心性情处,亦恐未然。盖心统性情,性即心之静,而情即心之动,心不能不静,而亦不能不动,岂有恶于情哉?今曰人之本心即性也,其不善者情也,心性既无毫釐之别,又直以情为不善,则与灭情之见何异?孟子谓「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岂以情为不善哉?心、性、情之界限,惟孟子之书具其条理,无吝熟咀味也。吾辈相去之远,不得群居讲学,苟书问中,又不能尽情无隐而同声相和,即为同门之罪人,是以不敢苟相阿徇而倾倒。鄙见如此,幸详之,复以见告。
一邪一正之说,伤于刻画。人心未必便邪,第生于血气之私,不知简柅,则易流于邪,此所以惟危也。当如叙中语,人莫不有是形,虽圣人不能无人心,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因暇日抄录旧编,将因书复以告崇父。嘉定辛巳十二月二十六日。
浩然斋记 南宋 · 陈文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八、《克斋集》卷一○
浩然之气,乃天地之正气,而人得之以生者也。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而无间,一失所养则馁矣。然养之必有道。孔门之学,得其传者曾子也,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轲。曾子曰:「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缩者,直也,孟子之学,其源盖出于此。论浩然之气,而惟以集义为先,谓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集义则无往而不直矣。人能集义而无往不直,则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其气岂不浩然矣哉?集义以养气,如药之有方也,必有煅炼炮制之术,温凉补泻之节,而后方之良者可验,而伐病之功可得而收矣。孟子既授人以养气之方,而日用之间,必有功程可以持守。「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此日用之功程也。气固欲得其所养,苟无事焉,则心不存,而何以持其志?必欲正焉,则急于计效而近于助长。勿忘,必有事者也;勿助长,乃勿正者也。优游涵泳,不忘不亟,则是气也,将自浩然充塞天地,而不知其所以然矣。是殆煅炼炮制,温凉补泻之术乎?建昌吕君受业于文公先生,为古人为己之学。建昌,南康属邑也,号称多士,而吕君实其翘楚。听文公之言为甚富,知文公之心为甚深,时以得其所得者,而发其胸中之蕴。于所居之侧,筑斋于松竹间,以为修身穷理之地,名之曰「浩」,取孟子「浩然之气」之义,中有「集义」之轩,有「谨独」之室。居其中,玩其理,无非所以为养气之资,其用心亦远矣。然孟子答公孙丑之问,必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将论养气,必先之以知言,盖于天下之理不能瞭然于胸中,而得其操存涵养之要,则将彊制其心,有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之病,岂能从容自得,造于至大至刚之域,自然流行而无间者哉?是理也,吕君已知之,予又何言,盖不如是,无以发孟子示人之旨。予与吕君同门,又于白鹿得切磋之益,吕君不知予之浅陋而不予弃也,俾记其名斋之意。辞不获已,用叙其大槩如此,并以求质云。吕君名焕,字德远。嘉熙二年岁戊戌三月癸酉,上饶陈文蔚记。
董仲舒师友渊源论 宋 · 汪雄图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汪氏渊源录》卷九
学者以心探道,要其道之所自来而后可以见学者之心,士莫事乎此心之用也。此心之通,直可以探圣贤之道于千百载之上,若将躬承而亲得之。人患此心不存耳,世无圣贤,何患焉。何者?世有先后,道无古今,心之所存,则前圣吾师也,前贤吾友也。心乎此也,则渊源乎此也。君子从而信其道之所得为有所自来,亦以其心见之也。不然,虽朝夕依归者有其人,平居讲习者有其人,吾未见其有得也。而况无其人而为之师资,又将若之何!彼汉之董仲舒,去圣人日久,而学术之纯,若有出于圣门之所讲明授受,非其心术之正,宁尔邪?天下惟夫中人之实多也,而后师友之功始彰于世。独怪夫人心通窒之殊,而得于师友,乃有大不侔,而未可以常理论也。樊迟之在孔门,其师友何如也,而学稼为圃之请不能忘;告子之在孟门,其师友何如也,而义外湍水之说不知悟。甚者李斯之师荀,宗元之友韩,吾尚忍言之哉!古圣贤独非吾之师友乎?归而求之有馀师,探其道而师之也。尚论古人而取友,探其道而友之也。圣贤之道,非吾心之所自有者乎?證之于古,庶其传之有自来云耳。孔子之所师友者何人也?意文王、周公其人也。由文王至孔子五百有馀岁,谓孔子之渊源非得于其人,不可也。不然,潜心之说,梦见之叹,先儒为臆说,而圣人为自欺矣。孟子之所师友者何人也?意孔子、颜子其人也。由孔子至孟子百有馀岁,谓孟子之渊源非得于其人,不可也。不然,愿学之辞,同道之称,孟子为欺人,且为自欺矣。仲舒承秦灭学之后,六经荡析,诸儒破碎大道,所谓朝夕依归者何人邪,所谓平居讲习者何人邪?其人果知道者邪,无亦心之所通,而渊源自孔门中来欤?迹其所习,本于《春秋》,宗于孔氏。仁义功利截然乎三仁之对,道德性命粲然乎三策之问。修之于身,则进退容止,非礼不行;施之于政,则正身率下,所居而治。孰谓汉儒中有潜心圣贤之道如斯人者哉?刘向以为伊尹无以加,管、晏殆不及,非过也。歆何为者,而谓其师友渊源不及游、夏。班固从而右之,岂知夫汉儒病道之中,舒也障百川,回狂澜,令后学有所统一,使其获游圣门!吾恐文学之目,游、夏未必专美也。虽所遇不及乎二子,而所得不下乎二子,则其不及者,祗以为过之欤?嗟夫!舒之遗言虽存,而其人不可见矣。知舒所以得古人之道,则知吾所以□舒之心矣。彼歆之不知舒,舒宁无憾也耶?后世而无君子之论也,则舒诚不能无憾也。然而后世未始无君子之论也,则舒于此方可以无憾矣。
讲明敬义大旨篇 南宋 · 蔡沆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五九、复斋公集
沆闻之先师曰:「敬者一心之主宰,万事之根柢;义者一心之裁制,万事之准则也」。敬则涵养本原,天君常存;义则裁度事宜,天则不乱;全是二者,然后为体用之学。苟无是敬以涵养之于先,无是义以体察之于后,方其平居,夜气不存,放心外驰,良心善性,昏于物欲,及其遇事,利害计较,是非颠倒,裁制无法,而醉生梦死皆是矣,尚何望其有正本澄源之道、开物成务之方,立天下之大本,制天下之要法哉!故必阐明为学之要,使有体而可推之用,有用而不遗乎体,歛之退藏于密,放之弥满六合,其用无穷,皆实学也,舍敬义何以哉!《坤》之「六二」,夫子释之曰:「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今析而言之,则内而立心必贵乎直,直则昭灵洞彻,不偏不倚,惟敬乃能直之;外而制事,必贵乎方,方则泛应曲当,各得其宜,惟义乃能方之。今合而言之,敬虽主乎一心,而其体虚灵,则管摄乎万事之义,是义乃敬之流行也;义虽形于万端,而其用微妙,实不外乎一心之敬,是敬乃义之根本也。不然,昏昧杂扰,无以直内,而何以为方外之妙用;偏狭固滞,无以方外,而何以尽直内之全体。折之而知其异,合之而知其同,此内外交相养之道,有不可以偏废者。自二句推之,必敬以直内而后能义以方外,上句为体,下句为用;自四字推之,必敬也而后发之直,必义也而后止之方,是敬与义为体,直与方为用,而一句之间,又各自有体用也。体用夹持,循环无穷,然后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和靖所谓「更无计较」者,其效固应尔也。或者于敬以直内则疑吾夫子之言何以不谓之正而谓之敬,殊不知以敬易正者,正指卦德而言也,敬则不失正,指人心而言也。正其体段,敬则有用力之要,正但指其地位,敬则有主一之功。至于义以方外,则为告子义外之说,殊不知敬之持之初非二事,譬如一镜莹然者是敬,其能照妍丑者即是义,又为两足立定者是敬,其能行者即是义。故程子曰,义形于外者,非在外也。然则二者用力之地若何?是说也,先师尝言之矣。以《中庸》之戒谨恐惧为主敬之本,以《大学》之格物致知为集义之端。学者知有主敬之本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则主一无适,整齐严肃,其心收歛,不容一物,所以涵养于其静也无不至矣。学者知有集义之端而穷之于学问思辩之际,则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馀,所以体察于其动也无不周矣。异时真积力久,岂惟敬义之说吾无间然,推而极之,至于《大学》之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中庸》之天地位、万物育,何莫而不由期道也!子思子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此敬以直内,而喜怒哀乐无所偏倚,所以致乎中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义以方外,而喜怒哀乐各中其节,所以致乎和也。惟其如是,所以寂然不动,本体卓然,感而遂通,无所间断。其寂者无时而不感,其通者无时而不寂,此敬义相涵,所以有得于太极一动一静之妙也。明道曰,释氏于敬以直内则有之,于义以方外则未有之也。今和靖专于敬以直内,且谓伊川教人专令敬以直内,若用此理,则自不敢轻为,不敢妄作,不愧屋陋矣,少异明道之说。是不然。敬之一字,通贯动静,方其未发也,浑然是敬之体,及其既发也,则随事省察,而敬之用行焉,非其体之素立,则省察之功无自而施也。有此敬即有此义,有此义即有此敬,体用相涵,非可岐而二之也。释氏之学,所以异于吾儒者,有体而无用,然其体亦不同也。吾观儒、释之异,吾儒心与理一,彼心与理二,彼其常惺惺,则坐禅入定,万理俱空,吾之常惺惺,则知止有定,万理俱灿,彼其常惺惺,则息缘无端,而归于寂灭,吾之常惺惺,则冲漠无朕,而大用流行。明道惧学者不得于言,又从而释之曰,释氏之直内,要之其本亦不是。此皆伊洛大儒发明之要旨,至先师之说而益明。《敬斋箴》曰:「动静无违,表里交正」。《白鹿洞赋》曰:「明诚其两进,敬义其偕立」。有志于学者当加察也。若夫讽诵肤浅之时文,掇拾尘腐之常语,至于涵养理义之大原,培植事业之实用,漫不加意,闻见既陋,气识益卑,乌在其为远大之业也!况时文与义理之学何殊哉?《论语》、《孟子》,无非教人以存养省察之功;《大学》、《中庸》,无非教人以致知力行之实;程、朱诸儒之议论,无非启其虚灵真静之体,经纶错综之用,小得之小有受用,大得之大有受用,岂但增益其器识而已!愚谓为学之序,当取《四书集注》潜心玩味,先《大学》、《论语》,次《孟子》、《中庸》,博取伊洛诸儒之言,《近思录》、《或问》、《精义》之书,参考而熟复之,体验而力行之,上中二旬,当课之日,将所习摘为问目,互相切磋,至于所答之辞,不过以诸儒之论援引于前,以己见推明于后,末句仍以时文为课,如此则本末俱举,体用兼该,闻见卓伟,气质益宏,发而为文,意味深长,议论精确,他日任重道远,上足以续濂洛之正脉,次足以为当时之实用,远大之业,未易量也。昔先师应试策,考官得之惊曰:「三篇皆欲为国家措置大事,他日必非常人」。其涵养器识,为何如哉!
答黄先之书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三、《北溪大全集》卷二四
某八月初经严陵,不意为史君及邦人挽留,在人情事理有不容峻拒而走者,遂将《大学》、《论语》及《孟子》、《中庸》,大节目难晓处,都讲了。喻丈者,旧虽造师门,而后却为象山之学。象山学全用禅家宗旨,本自佛照传来。教人惟终日静坐,以求本心。而其所以为心者,却错认形体之灵者,以为天理之妙,谓此物光辉灿烂,万善皆吾固有,都只是此一物,只名号不同。但静坐求得之,便为悟道,便安然行将去,更不复作格物一段工夫,去穷究其理,恐辨说愈纷而愈惑。此正告子生之谓性,佛氏作用是性,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说。乃即舜之所谓「人心」者,而非「道心」之谓也。是乃指气为理,指人心为道心,都混杂无别了。既源头本领差错,其于圣贤经书言语,只是谩将来文盖名家,多牵合己意,不究本旨端的,与孔孟实相背驰。分明是吾道之贼,只向日张无垢之徒杨慈湖为陆门上足,专佩服《孔丛子》「心之精神是谓圣」一句,作《己易》四千馀言,只发挥此意,无一句是。此间詹郎中亦号陆门上足,赵复斋旧虽来往师门,后亦从此学。今都下士夫多溺此学者,皆缘以其学简易径捷,见之不破,误陷其中而不自觉。此邦缘有人唱此苗脉,士之有志者,多为薰染。长者有顾平甫,少者有邵生甲、王生震,既落此圈槛,意趣论议全别,更无一字相入、又却偏执自是,无可救正转移者。学中所与讲贯,只是系籍大小诸生。每日会聚讲说,必详悉为之剖析,听者无不叹羡其明白,皆以为平生所未闻,多有感动警发者。邦人至是始晓然知邪正二路之由分。下县传讲义去,亦多有兴起者。其间亦接得三数人,专心笃志为理义之归,无杂念,为可望尔。是虽无风动响应之效,而其所以正人心,辟邪说,距诐行,于此邦所补亦不浅矣。
与黄寅仲书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八、《北溪大全集》卷三一
外日书院相聚,极荷爱笃,迁出江下,又蒙连日绸缪,何感如之!别去,区区第有铭佩而已。某到严陵,不意以人情事势所不容,峻却而去,又留滞在此许久。寺丞端人正士,慈祥恺悌,诚心爱民,今年水旱大歉,无日不忧形于色。子和亦多能之士,历医山水皆精,由其资禀聪俊,故无所不通尔。可中资质极是纯粹,惜乎学问差向一偏去,已缠肌入骨之深,无可转回者。初间到旅邸相访,亦开怀说其学问来历及詹郎中悟道一段,殊无隐情。以为尧舜至孔子,相传都是如此。是时与他详细剖析,从原头梳理下来,忽尔日暮,各且散去。后再相见,更不扣竟前说,又多是匆匆不暇,大抵先入者为主。确然固执,自以为是了,外言更如何入得?其祭詹文,道孟子后千五百年,得其传者惟象山,象山之传惟默信,其意向偏暗如此,末结说默信未尝死,又全用佛庄死而不亡底意,更何暇责?顾平甫资质亦庄静,扣其所学,及与詹、杨来往有何传授?欲因其所偏而为之救正,绝口不出一言,屡扣屡寂,但叉手声诺而已,又不如可中之无隐。为其坚意隐默如此,后因来访,只直剖析儒释之所以分,及陆、杨之所以偏处与之。自后或相见,坐未煖则别去,不暇讲论。必是意旨不相契,兼未能知味,故以为缓而不在急也。自到严陵,益知得象山之学情状端的处,大抵其教人只令终日静坐,以存本心,无用许多辩说劳攘。此说近本,又简易径捷,后进未见得破,便为竦动。今按其说,若果是能存本心,亦未为失,但其所以为本心者,认得错了,只是认形气之虚灵知觉者,以此一物甚光辉烁烂,为天理之妙,不知形气之虚灵知觉者,人与物皆同,如牛羊鸟兽虫鱼,凡有血气之属,皆能知觉趋利避害,不足为贵。此心乃即舜之所谓人心者,而非道心之谓也。人之所以贵于物者,以其有道心,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是也。人心血气之私也,道心性命之正也。仁者虽不相离,而本自不相混,今指人心为道心,便是向来告子指生为性之说,及佛家所谓作用是性之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说,运水搬柴无非妙用之说。故慈湖传之,专认心之精神为性,则是全指气为理矣。惟其全指气为理,故安然以阴阳为形而上之道言之,不惟论天、论《易》、论乾坤,都做此一物,论道、论德、论仁、论义、论礼、论智、论诚敬、论忠信诸等,固有万善,皆只是此一个浑沦底物,只名号不同尔。夫道德仁义乃专以理言,而指气以当之,已为不是,而诸等名义各有所主,头面体段自是不同。甲件自有甲件用,乙件自有乙件用,都来混作一物,尤含糊鹘突,用处岂得不差错。读书穷理,正要讲究此令分明,于一本浑然之中,须知得界分,不相侵夺处;又于万殊粲然之中,须知得脉络相为流通处,然后见得圆工夫匝,体无不备而用无不周。今都扫去格物一段工夫,不复辨别,如无星之秤,无寸之尺,只默坐存想在此,稍得髣髴,便云悟道。既悟得后,却又将圣贤言语来手头作弄。到死后,又依古礼行丧,如此者何故?盖须是如此,方为儒名家。不然,则为佛名家矣。其实于圣贤言语,只是略略依他见成条贯,不要甚通解,多牵来拗就己意,未尝讲究圣贤本旨端的之为如何。既不辨别众理,又不见得端的之为如何,则临利害之冲如何应变?又如何守得牢固?因知辅汉卿所录,譬如贩私盐人担头,将鲞鱼妆面之说,为发得情状出甚端的也。以晦翁手段,亲与象山说不下,况今日其如此等人何?近思量渠门既偏溺于此矣,又直攻其所偏溺,则愈畏缩而不入。今喻文得疟,俟两日平和更见之,将此话头置放一边,绝口不及,只以孔、孟工夫精密切要处开诱之,令且子细师法孔、孟,不可恁疏阔,恐渗漏处多。但诱得入穷理路来,可渐有见,自能觉其是非尔。
与郑行之书(严州人,名闻。)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八、《北溪大全集》卷三二
某外日都门一接见,深为吾子喜。何喜也?二五流行,参错不齐,而人生所值,驳者多而纯者少,故赋质之粹美者最难。其人或既有是美质矣,而又安常习故,不能志于学以成之,其有是美质,又能立志于圣贤之学者,岂不为难中之尤难者乎?今吾子俱有是二难之美,是安得不为吾子喜?自奉严陵郡侯命,入学与诸生讲贯,深念吾子有此密迩,实为不可逢之良便。是以专人奉书,冀其一来,相聚旬日,少效愚见,以发高明。而吾子辞焉,回武只奉空书而至,又大为吾子愕。何愕也?圣人垂世立教,是多少精微广大之旨,欲与吾子讲而不得讲。学者师慕圣人,是多少缜密要切之功,欲与吾子究而不得究。日间与诸生诵《大学》、《论》、《孟》、《中庸》之书,是开阐多少宏纲大义,是发挥多少微词奥蕴,而吾子皆不及与一听焉。于学问诚大欠缺者,而安得不为吾子愕!既而开缄读之,心病隐隐于声画间,又极为吾子忧也。圣人不作,专门名家以乱吾道者甚众。学者立志之初,最当明别邪正二路之所由分,适乎正路则为贤、为圣,差之邪径则为狂、为愚。今子之所志者,何学欤?书词主象山,其根原差错矣。道学师友渊源,自孟子没千四百年,得濂洛诸君子,更相发明,而后孔、孟之心始白,斯道之传始有继。其微言秘旨,又得朱文公精明而光莹之,实后学之指南,而百世之师范,一定而不可复易者也。彼象山者,不师孔,不师孟,而师道光,号佛照。窃其宗旨,而文以圣人之言,屹然自植一家,与孔、孟背驰,与周、程立敌,导学者于诐淫邪遁之归,诚异端之雄,而吾道之贼也。子平日在吕氏家塾相讲磨,东莱盖友朱张、师周程而宗孔孟者也。其子弟决不肯背其先学,为异端之趋,不知子从何而得之欤?大抵其教人终日默坐,以求本心,以万善皆吾心所固有,无事乎辨说之劳,屏去格物一段工夫。而其所以为心者,乃错认形气之虚灵知觉,以为天理之妙,不知形气之虚灵知觉一也,而有人心、道心之不同焉。由形气而发者,以形气为主,而谓之人心,如耳目鼻口四肢之运用者是也,而人与物同,不甚远也。由理义而发者,以理义为主,而谓之道心,若仁义礼智之属是也,而人与物异,独为最贵者也。二者在方寸间,本自不相紊乱,如饥而食,渴而饮,此由形气而发人心也。此心最危臲而易陷,若穷口腹之欲,则陷矣。嘑尔蹴尔,嗟来等食,则不食,此由理义而发道心也。此心甚隐微而难见,如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自非圣人莫能见之。圣人精察二者不容于杂,而一体道心,常为之主,使人心每听命焉,故声为律,身为度,从心所欲不踰矩,则日用动静云为,无非纯是道心之流行矣。自古群圣所授受,相讲明者,其要诀正在于此。今却指人心为道心,乃告子生之谓性,佛氏作用是性之说,是指气为理矣。则其所谓道德仁义等万善,皆不说著本体端的,而万善本一而分殊,名义又各有所主。一物自有一物之用,随感而应,脉络粲然,各不相夺。今都混为一物,无用致穷格之功以明析之,则用处岂能各止其分,不过直行己意之私,而天理人欲,杂无辨矣。虽万善本皆我固有,然人自有生以来,气禀习俗,物欲私意,是几重湮蔽,岂可但坐想即得之,便安然行去,有如此之径捷乎?此根原来历,与圣人殊宗,盖昭昭矣。吾子晚进,见之不破,而遽有嗜焉,又安得不为吾子忧?然人之禀性也有偏圆,而其受病也有浅深。圆者易转,偏者难回,浅者易医,深者难救。吾子之性若圆而病若浅也,愿因愚言,凝然思,惕然动,释然悟,幡然改,悉濯去江西旧见,一新更窠易模,循濂洛渊源,以达洙泗。其用功也,必依某所谓致知力行之节目,而主敬以为之本;其读书也,必依某所谓四书之次序,而复熟焉。果能致知力行之功到,而四书之义彻,至于一旦豁然,真有卓尔跃如目前,然后知今日之言,的不为吾子欺矣。吾子之性若偏而病若深也,则濂洛、江西二派,未容易决。愿将二家之书,且束之高阁俱勿论,惟清心专读《大学》《论语》,专以孔圣为师,颜、曾二子为友,而《孟子》亦以为体验充广之助。是三书者,既融会贯通,则邪正之分自定,而取舍之几自决,所谓濂洛、江西二派,不待较而判矣。如或皆不以为然,而偏执旧见,牢不可解,则是不师孔孟而师异端,不由公平正大之道,而趋诐淫邪遁之域。其归宿成就,不过一老佛、庄、列之徒尔,反不若常人之未能立志者之为愈也。何者?以彼之心未病,犹在人理之常,而此为心恙已甚,乃出乎人理之外也。至是,则更不能为吾子救,而但为吾子哀矣。况子之妙龄甚富,正孔子所谓后生可畏之时,前程地步阔,日子长,正可著圣贤大业工夫,为天下真儒。而拘拘于一隅之小道细行,枉了一生,抑甚为吾子惜也!此间詹、喻、顾皆江西之流,詹不及识,如《己易》全用空门宗旨,无一句是,而跋为清明,则其胸中可见矣。喻旨不相契,顾自是自足,议论不离流俗之见。后进有邵生甲、王生震者,妙龄可教,而亦堕圈槛中,不惟自是自足,而又自高自傲,无可救药。而甲者,又不能闭户自靖,牢守祖印,乃自矜自衒,自哲自圣,为祖师解析,鼓淫词而张之,既奉墨以附于儒,而又去而归之墨,殊无知可笑!假如有庄周口吻,说得至玄至妙,亦不过弥近理而大乱真,绝相似而极不同也。而况于无庄周之玄妙乎?其殆客气忿愤,欲角胜负,儿态癫狂,乱为叫呼,乃自绝于长者,非长者绝之也。外此,惟接得张生应霆一人,志趣未杂,而一心乐听讲论,为可望尔。近又得李生发,有志舍旧从新,为可嘉,亦未知其终之如何也。今恐南去,与吾子益远,又未敢绝人向善之路,辄叙此曲折,托寿昌县前董四省元转达,并录讲义四篇,乃立后学一定之准,决无相误。及旧尝解「食无求饱」一章,恐可以为进学之警,别纸录去,幸详之。区区词不尽意。诸客来年九月,参选过此,吾子有定见,无惜披露一幅,预于九月初寄董家见示,当观新得,为吾徒贺焉。
答郑节夫书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九、《北溪大全集》卷三二、《宋元学案》卷六八
某十月初抵中都,即探知贤者寓京口。今承惠书,甚慰。但某寓此不能久,而贤者开春方归,又无会合之期,不无怅然。前年唐突附计院一书,盖以贤者可与语,而惜其为邪说之流,遂据正理直情剖露,更不复委曲回互,效世俗书札谀言谄语之态。亦以真讲学,故有真切磋,有真切磋,然后有真警发,而亦惟真好学者,然后能乐真切磋,而可以有真警发,不为讶也。今承来书,未能释然,缕缕分析,犹有不能割舍之意,何邪?岂愚者之言未白,不足以发贤者之正见,抑大贤固无可无不可,非浅拙所能识也?大抵此一种门户,全用禅家宗旨,无一与孔孟合。其要诀所主,只是祖述那作用是性一说,再得孟子所辟告子「生之谓性」底意,重唤起来,乃是指气为理,指人心为道心,谓此个物辉光灿烂,至灵至圣,天生完具,弥满世界,千万亿劫不死不灭,凡性命道德仁义礼智等,都是此一物而异名。禅家此等意旨,从来交相密付,只是口诀,不用文字,所以渠门不要读书,更不用穷格一段学问,而非有存养底工夫。凡平时所以拳拳向内矜持者,不把作日用人事所当然,只是要保护那个辉光灿烂,不死不灭底物事,是乃私意利心之尤者,其状甚有似于存养,而实非圣门为己之学也。惟其所主在此,故将下学千条万绪底工夫,都作外物一尽扫了,合下处已便直向圣人生知安行地位上立。至接后进,亦便直引向圣人生知安行地位上行;其待斯世常人,亦便直以太古太朴之道待之。所以出门,动步便有碍,寸地通不得,其徒一二老辈间,有践履好处者,此非由学力师训之故,乃出于生质之笃厚而然,而亦只是与道暗合,按之正理,实不相符。不过只如僧道苦行、乡原忠信廉洁之类,无足歆羡。在后生晚学,只当专以孔、颜、曾、孟实践处为准的,果能深熟用功,实得其趣味,则其中之乐自足,自无复走作他求。有如必欲识他是非邪正者,须是真识得儒释之辨方可。然儒释界分亦未易白,自唐来名儒,多不能识破,直至周、程诸君子,有物格知至之功,理明义精,方始剖判得分明,夫岂初学志识未有定主者所可遽论?程子曰:学者于释氏之说,直须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尔,则骎骎入其中矣。又曰:释氏之学,更不消言,常戒到自家自信后,便不能乱得。又曰:若欲穷其说而去取之,则其说未能穷,固已化而为佛矣。不若且于迹上断定,不与圣人合者,固所不取,其有合处,则吾道固已有,如是定立却省易。此数言,皆紧切为人处,真千古不易之确论。若学者未能见破,须且权作未断底公案,束之高阁,且须依此数言佩服,他日有见自定,何须坚欲俛首鞠躬于其门!姑为观德考行,退自警勉之计邪?实得是理于心谓之德,实践是理于身谓之行,彼于是理本原既差错,则何实得实践之能有?而何德之可观?何行之可考?舍圣门正大真切缜密之功不之事,而为是支杂,曰吾自保其必不为之流,万万无是理也。前年与黄寅仲及郑闻书,说破儒释之辨甚明,今更不暇论。此番都下新接一二,非不笃志于道,然皆偏执先入之说为主。初见间亦不能不出一二语以正之,既而颇护其说,确然自以为是,遂更不复与语,听之自错自误,于我何加损焉?要之,吾道自孔、孟、周、程、朱诸儒宗,受相发明,已明明白白于霄壤间,如青天白日,万古不容掩没,岂小小异端所能为病?举斯世莫非斯人,亦何阙一二人之陷?其中自不须劳唇吻,费词说,徒为纷纷,彼此俱无益也。别纸所论人心道心,中间自「人受二五之气」而下一截,似已识得人心、道心界分,而亦未莹。其首末处所辨论则甚支离,又似于二者之名义全未曾晓得,何邪?大抵人惟有一心,非有两个心并生来,只是所以为虚灵知觉者不同尔。其虚灵知觉从形气上发来者,以形气为主,故谓之人心,如耳目鼻口四支之运动是也。其虚灵知觉从理义上发来者,以理义为主,故谓之道心,如仁义礼智之形见是也。人心方是就此躯壳上平说,虽上智不能无,未是不好底物。但此心最臲卼不安,易流于不好,故谓之危。道心专是就理义上说,虽下愚不能无,但此心本无形状,至幽隐而难见,故谓之微。且如饥思食,渴思饮,此由形体而发人心也,因而饮食未害也,若穷口腹之欲便陷矣。其动来易陷如此,非危而何?如嘑尔、蹴尔、嗟来等食,皆不肯食,此由理义而发,道心也。然此犹是易见处,若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则于理甚隐,最为难知,非圣哲莫能识之,非微而何?二者在方寸间,无日无时不发见呈露,非是判然为二物,不相交涉,只在人识别之。其工夫紧要,在「精」、「一」二字。精则察乎二者之间而不杂,一则守夫道心之正而不离。既专守道心之正而不离,则道心常为此身之主,而人心一听命矣。如此,则实理流行,动无非中。至于声为律,身为度,从心不踰矩田地,则此身日用酬酢,凡由人心而出者,莫非纯是道心之流行,而不复有二者之间矣。舜此四言,极是亲切端的,无一字可改易。圣人见道明朗如此。若赵临川所论人心,不可专作人欲看,此语既说得是,未见其差,而贤者攻之不置,却是未识人心之所以为人心,而求之远矣。所引克己毋意为比,亦不相似。克己之己,合下乃指身之私欲而言,非单指此身,只因对复礼,形之而后为己私也。若对复礼形之而后为己私,则须复礼而后克己,而非克己以复礼也。毋意之意,合下亦只是指私意而言,与诚意之意亦自不同也。赵临川说危字之义,又太迟缓,此物好动,本不安帖,最易流易陷,即此便是危处,岂必待到逆伦乱理、争夺相杀,然后谓之危也?说道心隐于人欲炽盛之中,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为微,亦失之迂折,兼似未识道心之所以为道心也。来说折之,以为若如此,则是人心流失,必至于人欲已炽,天理仅存,然后即此道心之隐然者而充导之,此时济得甚事?此一义发得甚当,但其他所说危微二字之义,却不亲切。与夫所谓纯乎天理,而中庸为难,及所谓不合于仁则合于义,不合于义则合于礼等语,殊不可晓也。大凡知言最难,而立言亦难。须见理明彻后,自然无差,非区区口舌所能强也。惟愿格致之功,真积力久,则他日自当条畅,更在勉旃。
告子论性之说五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二八、《北溪大全集》卷八
告子论性之说有五,而「生之谓性」一句,乃其诀本者。盖性者人所得于天之理,若仁义礼智者是也,而视物为独全。生者人所得于天之气,若知觉运动者是也,而与物为不异。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指气以当之,故以知觉运动不异也为解,而断为一定之论。谓凡有生者皆同是一性,更无人物差别,是立个大底意以包之,而馀之四说则又就其中推演。如食色、无善不善二说,则正与此同。盖一由其能知觉运动,故能甘食悦色也;一由其知觉运动之无所异,故无善无不善也。如杞柳、湍水二说,则亦不外乎此。盖一由知觉运动之或偏于恶,故必待矫揉而后成也;一由知觉运动之或混于善恶,故之东之西而无所定也。夫既以甘食悦色为仁生乎内矣,而又反之以为恶;既曰无善无不善矣,而又反之以为善恶混。展转纵横,支离缪戾,要之皆只说著气,而非性之谓也。夫既以气为性,则仁义礼智之粹然者,将与知觉运动之蠢然者相为混乱,无人兽之别,而且不复识天理人欲所从判之几矣。其为害岂浅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