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论语 其四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一、《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一
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知群弟子以我为有知也,故告之曰「吾有知乎哉,无所知也」。尝有鄙夫来问于我,鄙夫宜易于答,而我空空无所有,无以告之,我不过叩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矣。盖详言胸中实无所有,实无所知。而群弟子往往多谓孔子必有高识远见,而不以明告,故疑孔子为隐。吁!使孔子有知,则无以为圣人矣。有知则有意,孔子每每戒门弟子曰「毋意」,则有意何以为孔子?其所以教人,特去人之蔽尔。
汲古问:「孔子云『空空如也』,其义当如何解」?先生曰:「孔子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虽有鄙夫来问于我,我亦空空如也,无可为答。我不过叩问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焉,无复可言矣。言即不言,不言即言。知即不知,不知即知。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此皆平常,初无高峻难行之状。孔子明示中庸庸常之道,所以破学者求道于高深幽远之弊。又谓我实无所有。盖门弟子多疑孔子胸中有所蕴蓄,不以尽告,故尝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又曰:「吾有知乎哉」?有鄙夫问于我,易于酬答矣,我亦空空如也,不过叩问其一两端而已竭尽,无可告者。乌虖!孔子如此谆谆明告,而学者率不领会,立意植我,如胶如漆,如荆如棘,如铁如石,然本有无体无方之道心,何从而清明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运而往,自生至死,流逝如川之急。常情恋景著物,多不悟时运如此之迹,故不勇于道学。圣人斯言,所以警诲学者深矣。
《乡党》一篇,皆夫子之变化,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人惟睹其变色屏气,勃如躩如,礼节纷然,而不知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汲古问:「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以自德行而上为孔子言也,德行而下则门人之所记也,如何」?先生曰:「晦翁《集注》: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某因其书字不书名,此非孔子之言。然分为四科,又害道。孔子曰:『心之精神是为圣』。孟子亦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书德行则善,而谓宰我、子贡止于言语,冉有、季路止于政事,子游、子夏止于文学,则害道。子夏虽为小人儒,使西河之民疑子夏于夫子,以言不称师,而曾子责之;然孔子于子夏未尝弃绝,忠告无隐。况馀子虽不及颜、闵,而精神之圣盖人之所同,奚可止科之以言语,或政事,或文学乎?大不可。吁,以孔门而知道者如此之寡,无惑乎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彊曾子,而曾子不可也。一贯之妙,知之者有几」!
汲古问:「夫子答季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及宰我问鬼神之名,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此圣人之言也。而先儒又曰:『鬼神者,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也』。又云:『鬼神,自家要有便有,要无便无』。又以心无死生,几于释氏轮回之说,如何」?先生曰:「人鬼生死实一,非强一盖人道之大,通三才,贯万古。分而言之,有气有魄,合而言之,一也。魂气轻清,其死也,复于天,体魄则降,而复于土,天地之分也。孔子曰:『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中庸》曰:『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天者,吾之清明,非特吾之魂气归于天而已。地者,吾之博厚,非特吾之体魄复于地而已。人心广大虚明,变化万状,不出于中。其曰范围天地,发育万物,岂特圣人如此,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尔。德性无生,何从有死?非二道也。此道昭然,不可亟语于庸人之前,惟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庸情知魂气归天,如彼其高,体魄归地,如此其下,以为不可合而为一;达者观之,未始不一也。人之骨肉弊于下阴,为野土,此吾之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吾之天。百物皆有此地,皆有此天。天地之精妙,名之曰鬼神。如曰祖曰考者,圣人使民知祖考之精神终不泯灭,遂制为祭祀之礼,筑宫室以为庙,设宗祧以序远迩亲疏,顺人心,亲爱等杀,所以教民反古复始,追思祖考,不忘其所由生也,皆由乎人之本心之孝。而又使之报以二礼:早朝祭事,有燔燎膻芗萧光见焉,此以报气。气,神也。此教民反始,所以通祖考之神也。至于荐黍稷,羞肝肺首心,间以侠甒齐酒,加以郁鬯,臭阴所达,此以报魄。魄,鬼也。又教民相爱,以通祖考之魄也。上下用情,孝事其亲,鬼神合一,生死无二,岂不甚明?人自以为二尔。故曰反古复始,追思祖考,而不忘其所由生。是以致敬发情,竭力从事,不惟行吾道心之孝,而亦以教民也。学者当以圣言自信,毋以异说滋惑」。汲古承先生之诲,乃知人心与天地鬼神之心通一无二。虽云贤愚有异,而此心初无少异。惟知者由之,则清明在躬,愚者失之,则昏蔽不反。如释氏自云能觉于礼教,则不知矣。先生曰:「释徒多昏蔽,误读《梵网戒经》,不礼拜君王父母,大悖逆,大坏人心,大败风俗」。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众人皆谓过愈于不及,圣人独谓过犹不及。开明天道,于是为切。人心即道,是谓道心,特以或加之意而过之,或畏惰退缩而不及之耳。使子夏无畏惰之心,则子夏之道心无恙也;使子张不于心外而加意焉,则子张之道心无恙也。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亦过犹不及之意。道心人所自有,本不必更求。或于其中生进意,或于其中生退意。进者去其进意,退者去其退意,则道心无恙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观圣人此问,谁则无他日欲有所为之志,曾皙独无;子路率尔而对,有、华再承师问而对;及皙再承师问,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亦无所言。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皙于是不容自已,乃徐而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数语者乃适然暂语,非中怀本说,悠然澹然,无所止倚,即文王之不识不知,即夫子之不知老至。故夫子曰:「吾与点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大哉,克己复礼之训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学者罕有知其解者;知其解者,大道在我矣。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克为胜,而未必孔子本旨果尔也。以颜子粹然之质,加以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俟于克而胜之也?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且一「己」字无二义也。大哉,己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本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简之道,曰:能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复何所为?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有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矣,无他事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云云。孔子所与颜子终日之言,惜乎其不记。颜子聪睿静止,闻即领会,无疑可问,故如愚。孔子省察其私,见其有启发之状,与未与言之前不同,此颜子之始觉也,是谓「知及之」。至是又问仁守之道,夫子告以能克己复礼则仁。礼者,道心之发见于文为之名。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所自有,以动乎意而放逸,始失之。今复我本有之礼,无一点私意,则孔子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虚明无际,万善具足,谓之天下归仁,不为过。傥如诸儒谓克去己私,则为仁由己,又非己私;况己启发洞觉,虚明无我,本无己私可克。仁守之道,蒙养而已,非礼勿视听言动,初不必求诸外。孔子发愤忘食,盖用非思非为、不识不知之力。此惟觉者自知,颜子自知。此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旨,即精神谓圣之心。《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训「克」为「胜」,恐非孔子本旨。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克己复礼为仁』,晓得否」?汲古对曰:「克谓克尽己私,天理浑全,所以为仁。所晓者止如此」。先生曰:「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待于克而胜之?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大哉,已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约之道,曰能克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夫何所复为?自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得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再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无他事也」。先生又曰:「颜子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然在后』。此时犹未觉。及问仁与请问其目,此时方觉,故曰『请事斯语」』。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可谓远也已矣」。明即远,远即明。孔子知子张未必喻明之道,故又曰远。夫道本无近远,惟人苟徇浅近,日用逐逐,不知广大,故曰远。然而学者求道于远,不悟其不出乎此心,故又曰不远。诚内省此心之无体无方无限量,则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何思何虑,澄然而静,自无所不照矣,故曰远即明。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不可而犹不止,亦忠爱矣,而失于过,是谓私欲,故圣人止之。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至哉圣言!此三条岂樊迟之所独宜,诚万世学者之要路。人心即道,不必雕琢,特有以害之,故圣人之训惟治其害人心者。居处不恭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执事不敬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日用万变,无非执事常敬,则虽动而常静。与人不忠,则变而为诈,为不直,而此心失矣。放逸之门,无出此三者。窒此三门,则道心自无恙矣。
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人道大矣,与天地并名之曰三才,非得道者不能;而孔子止云尔者,正以明夫道者道路,物皆由之,无所不通之义。本无实体,人性即道。惟意起蔽兴,故智不明,故不能无欲,故慑而无勇,故陷于孤静而无艺,故礼乐不备。诚兼此数者,非道而何?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道诚非众人之所能知,亦非众贤所能知。往者子贡闻圣人「莫我知也」之叹,又疑其不无悼道之不行,殆有怨天尤人之微情也,故孔子首释其不然。人惟观孔子好古敏求,发愤忘食,终夜以思,是殆下学耳,安睹所谓上达者?又见夫子在乡党则恂恂似不能言,在朝,君在则踧踖如,使摈则色勃如、足躩如,入公门鞠躬如不容,升堂则屏气似不息,执圭如不胜,盛馔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是安睹所谓何思何虑,寂然不动者?莞尔之笑,前言之戏,如常人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见南子,从佛肸,不说骖于门人,而说骖于旧馆,故子贡以为多学而识之,子路以为迂。甚者陈子禽疑仲尼不贤于子贡,叔孙武叔至于见毁,而微生亩以为栖栖,晨门、荷蒉、荷蓧、接舆、沮溺咸致讥贬。是诚有所不可晓者。然则所谓孔子者,果何如哉?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自孔子犹不能以自知,而况于他人乎?孔子之欲启告门弟子亦勤矣,惟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终不能详言无行不与之实。自孔门诸贤犹疑其师为隐,而况于门外之人乎?夫可以知则可以言,孔子既不能知,则亦安能自言?所可得而言者,特其近似耳。子思曰:「譬如天地之无不覆帱,无不持载。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知四时之错行,则知孔子矣;知日月之代明,则知孔子矣;知天地之犹有愆阳伏阴、日月薄食而星陨,则知孔子之过差矣。此犹可以类而知者,犹不足以见圣人之全;其不可以类而知者,如孔子告子夏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人皆以哀乐相生为可见可闻,而孔子乃以为不可见不可闻,此固众人之所莫晓而明者。以为固然,初无可疑,此非诂训之所及也。或者求其义不可得,则又曰:「是言其相生之妙耳,意不在哀乐也」。吁,彼以同异虚实揣度之见见圣人,是何异指白曰黑,谓青曰丹也!孔子又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知此所教之旨,则知孔子矣。子击磬于卫,荷蒉者以为有心,瞽者固无与乎文章之观也。子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终不言水之说。孔子岂有隐而不详言之哉,欲致其辞不可得也。孟子以为「取其有本」,善矣,而非圣人之旨也。知水则知磬矣,则知孔子矣;孔子知,则自知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所见者何物也?忠信笃敬也。是物不属思虑,纯实混融,无始无终,曾子谓之「皓皓」,舜谓之「精一」,子思谓之「诚则形,形则著」,皆不过忠、敬而已矣。忠信,不妄语而已,不为欺而已,无他奇也。笃敬亦犹是也,不放逸而已矣,不慢易而已矣,无他奇也,中庸而已矣。动乎意而支离,则失其忠信,失其笃敬矣,失其「皓皓」、「精一」者矣。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学者之序,义以为质,则己私不存,洞然无我,全体为义。而行之有重轻进退之节,是为礼。至于孙以出之,则纯熟和顺矣。至于一出于诚,心无有他,而自合乎义,自中乎礼,自孙出而顺,是谓成。孔子又尝语子张曰「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者,即忠信也。孔子曰「主忠信」,明忠信之为主本也。诚信无说之可言,无义之可寻,诚信而已矣,此之谓道心。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非病其无名,病其无实也,有实则有名。其上曰「君子病无能焉」,下曰「君子求诸己」。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则是学非思也。然则子曰「我学不厌」,曰「用力于仁」,皆非思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曰「不知老之将至」,的然无所知也。又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是不逆不亿,而亦先觉其诈不信,果无俟乎思虑也。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明天下之实道也。吾心清明无体,而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而天地无思无为也。呜呼,此孔子之学也,亦天下万世学道者之学也。故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学不足以言之。而孔子曰「学」者,盖道心初觉,虽纵心皆妙,而旧习未尽泯,日用万变,微有转移,皆足以蚀吾无思无为之本。明是,故不可以不学,而学非思也。不学之学,非力之力,不可以有无言,不可以作辍言,不可以动静言,不可以虚实言。然则何以泯旧习?何以免转移?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过累之泯,如雪入水,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是谓蒙养,是谓用力于仁。
圣门讲学,每在于仁。圣人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力行近乎仁」。以此知仁非徒知不行之谓。吾目视耳听,鼻臭口尝,手执足运,无非大道之用;而有一私意焉隔之,不觉不知,谓之不仁可也。然则仁者,谓己常觉之,非徒知而已。圣人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徒知而已也。又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非徒知而足也。又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必于好恶间验之,非知者所能也。又曰「观过斯知仁矣」,必无过而后谓之仁,过失未尽去,未可谓之仁也。答颜子之问以「克己复礼」,答仲弓之问以「敬与恕」,答司马牛之问以「讱其言」,答子张之问以「能行五者」,答樊迟之问以「爱人」,又答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无非即实履以语学者。达之者本末贯通,浑然天成,即孝弟忠信,即无声无臭之妙,即戒谨恐惧,即不识不知之则,即人伦日用,即惟精惟一之极。未达者循循慎谨,业业恭愿,不失为寡过之士,必无异端。猖狂妄行,为小人之无忌惮。是故儒者不可不以仁为己任,用力于仁,圣人深志。三月不违,亚圣之仁;日月至焉,诸子之仁。惟仁者为能静,知者虽得乎动之妙,终不及也。惟仁者乃能寿,为其念虑閒静,气凝而意平,长年之道也,此固非徒知者所能到。学而不仁,非儒者也。
自古知道者寡,故先儒误释孔子「知及之」一章,以为创业以知,守成以仁。况乎《易·系》又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又秦二世而亡,正应夫「知及之,仁不能守,虽得必失」之说。呜呼痛哉!是无惑乎自秦汉而下治日少,乱日多也。《下系》之言虽非,子曰「犹未至于甚悖也」。曰大宝者,谓位可以行道,孔子不得位,道不可得而行,故云。而先儒用以證「仁守之」,则大乖矣。自秦汉以来,号英杰豪雄者,率以权谲攘夺土地,视杀人如刈草菅,坑降不知其几千万,往往以此为「知及」,故肆行而无忌,乌虖痛哉!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知道之谓知,不知道何足谓之知?而医家者流谓四体不仁曰无所知觉者,盖知者虽觉,而旧习未能顿释;必纯明无间,所觉无亏,而后曰仁。颜子三月不违仁者,三月澄然,非思非为,照用无方,纯明无间也。三月之外不无微违,不远即复。孔子发愤忘食,为之不厌,犹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学之循理斋,首秋初夜,燕坐于床,奉先大夫之训,俾时复反观。某方反观,忽觉天地内外森罗万象,幽明变化,有无彼此,通为一体。曰天,曰地,曰山川草木,曰彼,曰此,某皆名尔。方信范围天地非空言,发育万物非空言。惟旧习未易释。后因承象山陆先生「扇讼是非」之答,而又觉某澄然清明,安得有过?动乎意始有过。自此虽有改过之效,而又起此心与外物为二见。一日因观外书,有未解而心动,又观而又动,愈观愈动。掩书夜寝,心愈窘,终不寐。度至丁夜,忽有如黑幕自上而下,而所谓窘者扫迹绝影。流汗沾濡,泰然,旦而寤,视外物无二见矣。亦有小人而觉者,但不改过,是为无忌惮之中庸,是谓「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而不大受,则道不明;小人大受,则为无忌惮之中庸。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明?听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聪?色患不温,恶得而无思?貌患不恭,恶得而无思?言有未忠,恶得而不思忠?事有未敬,恶得而不思敬?既有疑,恶得不思问?既有忿,胡可不思难?既见得矣,则必思义,苟不见得,不必思义可也。有病必施药,人之无病者寡矣。当思不思则罔,不必思而思则赘。不可罔,亦不可赘。初学之思即成德之无思,成德之无思即初学之思。思非劣,无思非优,致优劣之见者,不足以学道。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自有天地以来,至于今,不知几春几夏几秋几冬矣,而识其春秋冬夏者有几?不知百物几生几死,何止百物,人自谓吾识某物,某物生,某物死,而实能识者有几?孔子谓哀乐不可见,不可闻,而春秋冬夏可见可闻乎?又谓庶物露生,无非教,不知如何而教也。此教不可见,不可闻,即可见可闻。言即无言,无言即言。此非梏束于形体,沈溺于文义,胶执于意见者所能知也。惟洞觉者自知,未至于洞觉者终疑。疑即知,知即疑,一以贯之,妙不可思。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众人无知,安能自至于道?惟遭亲丧,乃能自致。何以明之?人心即道,本不假求,因物有迁,始动,始放,始昏,始乱。初遭亲丧,哀痛由中,全体真实,全无计度,全不顾利害,全无其他念虑,纯然道心,但人自不觉尔。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人之所以营营不已,意欲前进者,以不知命也。苟知命,则吾之所处皆命也。贫富,命也。贵贱,命也。其居此位,处此室,衣此衣,食此食,毫发皆命,非人之所为也,则庸何求?无求则无所用其思虑。人之所以进学不已者,以其能约于礼也。知约于礼,则一进一退,一语一默,一动一静,一予一取,皆有正礼,不可移易,故曰立于礼。礼,道之所在。至于知言之妙,则非方术之所可施,非思虑之所能到。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无作好,无作恶,无思无虑,自清自明,自能知言,自能知人。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即今所居何位何所,所饮食,所衣服,其贫富,其死生,皆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小人以为亦有以无道为之而得者,非命也,不知夫所得者亦命也。不以无道为之亦得,徒以无道而致后祸。故君子亦无所作为,惟循道而行。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语其默,其进其退,视听动止,无非礼。不知礼,则茫乎无据,无以立,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知言不可强,明者自知,不明者自不知。何由而明?人心未尝不明。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谓之圣,则聪明睿知,不假外求。惟以动意而昏,始失其明,无我则明矣。孔子又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如水鉴」。水鉴无意无我,故无所不照之。
今世所行《论语》乃鲁语,非孔壁中古文《论语》。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新论》云:「文异者四百馀字」。夫《论语》乃有子之徒所集,有子尚不为曾子所可,而况其徒乎?首篇载有子之言为多,次载曾子之言亦略。使颜子记集,必专记孔子之言,必不失本真。今记集者见识乃出有子之下,则何以知圣言之本旨?所幸大圣之言虽纪录有差,大体犹在。孔子每每止绝学者之意,每每止绝学者之必,止绝学者之固,止绝学者之我。纵不能尽记,或每事记其二三则,犹可以明示后世。其馀至言,当亦备记。如今《孔子閒居》一篇,《燕居》一篇,《礼运》一篇,及所与子思言「心之精神是谓圣」,及鲁公曰:「是非吾言也,吾一闻于师也」。孔子吁焉其色,曰:「嘻,君行道矣」。公曰:「道耶」?子曰:「道也」。能详记如此,则一以贯之之道,岂不大彰明也哉!今鲁《论》又有异于古《论》者四百馀字,则不能无差明矣。况为文简短,多失当日语话本真,故后学不克遽明。众说殽乱,有子、子夏之徒之言害道多矣,虽有善言,惟当存之卷末,不可著之前篇,有问答乃可因圣言而录。
《论语》乃有子之徒所记,首篇首记有子之言,又不止于一二章。有子尚为曾子所不可,而况其徒乎?其所记亦难尽信。「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记者之辞耳,非孔子之言也。孔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而记者冠文于首,见识又不逮有子矣。所幸圣言本无瑕,故记者虽差,亦可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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