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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论(下)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三、《鲁斋集》卷一○
或有问者曰:二篇之析,子固有證矣。
然则性之与教亦有不同欤?
曰:非不同也,正以其所指以示人者各有义也。
推其性之所自来,则人与万物同一原也;
推其性之所实有,虽天地之健顺亦不外此教,非不同也。
曰修道,指其当行之路也。
明诚,指其当知之理也。
知而后能行,行固不先于知也。
夫性最难言也,原其继善成性之初,理与气未尝相离也;
推其极本穷原之义,理与气不可相杂也。
于不可相杂之中,要见其未尝相离之实,于未尝相离之中,要知其不可相杂之意,方为淳粹峻洁,不悖厥旨矣。
夫气者性之所寄也,性者气之所体也。
舜之命禹曰人心、曰道心,此分理气而并言。
《汤诰》曰降衷,刘子曰受中,此于性中独提理言,所谓性即理也。
告子曰食色、曰生之谓,此于性中独提气言,故曰不识性也。
子思子曰天命,则理气混然在中,曰喜怒哀乐,本乎气者也。
特以其未发,无所偏倚,故谓之中,此气而含理也。
发而中节,发亦气也,有理以帅乎中,故发而能中节矣。
中和之中主静而言理也,性也,体也;
中庸之中,主动而言德也,情也,用也。
今既以《中庸》名篇,而「中庸」二字不见于首章,何也?
曰:道也者非它道也,非可离之道也,即中庸之道也。
曰不可离,岂非日用常行之道,是曰庸乎?
是以君子戒惧乎未发者,所以养此中也;
谨独于将发者,所以审此中也。
惟中而后可庸也。
虽天地位,万物育,亦庸也。
非圣人推极其中和,则天地亦有时而不位,万物亦有时而不育。
此感应必然之理,非天地本不位,万物本不育,必待圣人致中和而后位育也。
故首章非无中庸也,盖中庸之义已默寓于道之中。
不然,则次章忽曰「君子中庸」,与首章全不相属,恐子思子之文章决不如是之无原也。
吁,不观汉儒之训故,不知关洛诸子义理之粹明,不观《中庸》之辑解,不知朱子《章句》之精密。
仆窃妄意而犹有疑焉者,以此书章节散漫,易于错简,朱子止从其旧,乃于中提出关键字为之联络,固为甚密。
自次章以「知仁勇」联络之,自十二章至十九章以「道之费隐」联络之,自二十一章至三十二章以「天道」、「人道」联络之,于第二十章又以「包费隐,兼小大」起天道人道之旨,不复有纤毫间隙之地,其用工于此书可谓密矣。
皆所以开后学之耳目,发往哲之精神,而仆复何疑焉?
但第三章既是第二章之结语,第五章亦为第四章之结语,各分为二,疑其太密也。
第七、第九章,朱子既曰「承上起下」,则是文相属而意相连矣。
窃疑止是一章,恐不必分也。
第四章初言过不及,此固申中之义,次言人莫不饮食,岂非庸乎?
第十一章索隐行怪,此非常者明矣。
半涂而废,此不能常者也。
不见知而不悔,此固能常者,恐推上「知仁勇」反觉宽尔。
费隐之为体用亦精矣,窃意凡言道之费处,皆指日用常行人之所易者也,所以申明乎庸之义也。
前言饮食,日用之常也。
此言夫妇,人道之常也。
天地之间,阴阳感应,庸之大者也。
天地而犹有憾者,是阴阳感应之大者也。
天地而犹有憾者,是阴阳失其庸也。
蓝田吕氏以费隐以上论中,以下论庸,此最得子思子之本旨。
朱子乃以为未安,思之不得其意。
但吕氏此下有以隐为至道,或恐以此为未安也。
不然,则子思子反复论中如此之详,不应论庸如此之略也。
岂以发越「费隐」二字之精神,故掩其庸乎?
又何为有「庸德」、「庸言」两字,露出精神?
以是知非忘庸者也。
凡显然易见,形于天地之间者,莫非庸也。
「费隐」之下当继以「行远自迩」一章,九经之下当继以「大哉圣人之道」,言圣人之道虽如此高大,亦不过在礼经威仪之中,亦庸也。
但无此德则不能凝此道,自用自专,反古道皆不知中庸者也。
本诸身至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亦能尽此中庸者也。
卒章四称德,亦指中庸之德而言。
虽自实用工夫天下平,亦本乎天之所命,无声无臭,非可求之于气也。
仆之所疑者如此,恨不及质正于朱子
既不敢自以为然,又不敢自欺曰无疑,抚卷浩叹,若有得焉。
与其蓄所疑而长终,岂若暴白其所疑以俟后之朱子云
养性事天论 南宋 · 汪济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七八
天之所以赋我者,未尝有异也。
惟其无异也,于是人其天者,能周旋从事于其间。
性外非天,天外非性,性何所养,天何所事哉!
惟夫一毫私伪有以介之,求其所养而莫知其所养,求其所事而莫知其所事,天人判矣。
彼人其天者,动静语默,举皆天理,流通洞达,如履吾室。
方且相与从事而无所异,不知性之为天,天之为性也。
夫人之情,信于其所可见,而疑于其所不可知。
彼见天而不见性也,吹为风,呵为云,□为温,呼为响,怒为惨,喜为舒,岂无所自来哉!
性天妙矣,人之赋于是者亦均矣。
性之所以为性者如是,则天之所以为天者,亦如是也。
知夫此,然后可论孟轲之言。
观其以养气对公孙丑之问,次之以「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
呜呼微哉!
此养性事天之奥旨也。
太虚邈如也,一性之真,太虚如也。
求有所养,伪而已矣,果能与之从事耶?
惟养之于未始可养,而事之于未始有事,方其真诚不亏,混然而□,所谓阴阳造化之妙,消息盈虚之理,皆不能外,孰为性,孰为天耶?
若夫因物而见,则物夺其目;
因声而闻,则声夺其耳;
因理而言,则理夺其心;
因事而,则事夺其形。
与物波流,而况性邪!
况养之与天从事邪!
之言盖有得于子贡子思之遗意矣。
子贡之赞夫子,曰「性与天道」,是人之性,有天存焉。
子思之著《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是天之命,有性存焉。
在性有天,在天有性,孰谓不能相与从事于其间邪?
庄周蔽于天而不知人,故溺于虚无之论;
荀卿蔽于人而不知天,故胶于性恶之说。
周之所谓天者,天其天,而非吾所谓天;
之所谓性者,性其性,而非吾所谓性。
性、天之妙,歧而为二,安得之人而与之论性、天哉?
告子,学者也,至于言性,宜其有得于斯。
今乃取混然之妙,一变而为杞柳,再变而为湍水,又变而为食色,支离荡析,无有定论。
且不知所养,又乌知所以事天哉?
书七篇,于性命之说尤详明。
欲知性、天之说者,当自《孟子》始;
欲知孟子之说者,当自养气之说始。
呜呼微哉!
按:《汪氏渊源录》卷八,明刻本。
吴荆溪被召书甲寅十二月 宋末元初 · 欧阳守道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巽斋文集》卷六
伏读邸报,冬至日天子召先生还朝,为之鼓舞踊跃。
意者上心真有感于剥复之会,亟召先生,非直以先生久外而行一番礼数也。
从来召命有出于常者,然其人常人也,久外之馀,假以光宠而已。
若其人如范、欧阳、司马、吕诸贤,则一召之后,上深有望,下亦大有所建明。
何者?
贤在用不用,不在召不召,召而置之于非所用之地,如不召也。
人亦在平素所植立而已,世道日污,自宰相以下,盻盻焉以用舍疏戚累其心,则正君定国于谁责而可?
其在岳麓时,尝为湘士信《易》大、小畜二卦义,《小畜》止乾者巽其成,卦之主在六四;
《大畜》止乾者艮其成,卦之主在上九
虽出于己见,不合先儒,然交谓《易》意似出于此。
何者?
《巽》之柔行巽入,不如《艮》之坚固凝重,此固名卦大小之所由分也,然而又有有位无位之不同。
四居其位,而巽又阴柔,纵小有正救,乃臣事之常;
上非位之所可拘,而艮又阳刚,所以动其君之敬心者于此为至。
故《小畜》之四曰:「有孚,血去惕出,无咎」。
非孚信其君之至,不免于伤,不免于惧,不免于咎者,唐魏郑公陆宣公诸贤似之。
《大畜》上九「何天之衢,亨」,象曰:「何天之衢,道大行也」。
人能使其君尊德乐义,委心以听,诏己则道之得行,岂复有委曲折旋回翔容与于其间哉?
阿衡之于汤、于太甲如此,而孟子固尝以此自处矣。
某言此时亦有据程传《大畜》「畜极则散」之语,而以见问者,某应之曰:此义在二卦彖辞中,非敢臆说也。
《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自下求上,自阴求阳,无所待而自进也。
《大畜》「刚上而尚贤,能止健,大正也」,此专指上九言也。
尚贤专指上九,愚于《大有》上九得其證焉。
向作此义一篇,书院盖尝申上,未知先生过目以为如何?
今再录呈,且以深致区区之属望也。
先生为畿漕,而供亿百需,非蠲之有不可,则宁得罪时相而去;
为湘漕又不惩前之所以得罪,而心所欲蠲,又力请得旨而后已。
邸第之书敢于不启封,势地要人之为人觅举敢于无所与。
十数年于外,江远于畿,湖远于江,后进晚出,躐先生台阁者几人矣,然则先生不以用舍疏戚累其心矣,有以动吾君之敬久矣。
今兹之召,四方倾耳以听嘉谟嘉猷之入告也,即日使旌,虽未就道,想见积忱竭思,以俟一日倾吐,固已如在黼座之前。
门下诸生不敢私问,而此心拳拳焉。
自昔人主未有讲明性学如吾君之懿者也,在廷之臣,论经谈理,动引濂洛,每有奏疏,各称先师,如此者三十年矣。
某闻之孟子滕世子,初则道性善,言必称,末则曰滕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然则性善之云,充其极致,固以其君,而起国病、救民生皆此焉出,乃孟子于滕则有深望矣,岂比对告子、对公都子而已哉!
今吾君深知性善,在廷之臣盖亦赓续发明,非如孟子为素不知者创言之也。
孟子于区区之滕,犹曰可为善国;
今以提封千万里之广,上临御久而更历熟,行谊无过,德泽有加焉,而国脉民命岁危一岁,日困一日,岂诸公不以大有为者望吾君乎?
补罅填漏,未了目前,推寻病根,竟在何所?
《书》曰:「成王畏相」。
孟子道列国贤君之语曰,吾于子思则师之,于颜般则友之。
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相至于使君以为师友,故如此者,独何人哉?
人臣事君,可俱为王顺长息也乎?
俱为王顺长息,毋乃所欲非事君人者,而安社稷以上至于天民大人遂绝望于世也乎?
呜呼!
此事固在平素所植立,平素无以愈人,固无以望为也。
今者姑以财用一事言之。
自古为国,未闻皇皇汲汲于利,取之尽锱铢而能以其国久存者也。
损上益下,汉、唐中主犹或能之,谓吾君不能,贼其君也。
上下交征利而国危,孟子之深讳。
大学》曰:「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始矣」。
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末如之何,此而犯之,则引濂洛,称先师,皆空谈也。
濂洛先师不以空谈遗后人,使谋身也,上至聪明诸公,不得以宫女几千不可减、厩马几万不可损者待当今。
今民穷至骨,兵戈、饥馑、疫疠之馀,户口不知减几何矣,抑有告上以四方民数之实者乎?
某又记去岁十一月为岳麓诸友讲《论语》末篇之首章,以为孔子执中之命,直至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盖三圣所以执中,大意归宿在此,孔子援引,不如今人独举十有六言也。
讲罢,诸友相告曰:「先生听此至激发处,屡为之首肯」。
嗟乎!
世未有亲遇有道之君,而听民困穷于下者也。
先生忧时盛心,虽在远外,食息不忘,今使毕归奏,柄用有阶,上之四聪四目,于此有所寄,是以某深为先生幸,愿之后日,国史书先生还朝之日,深言动上心,自此大有改为,而人于此益知吾君果可与为,如此而追恨前日诸公将顺正救之容有阙,且深惜先生此召之晚也。
先生于四方之士奖进甚多,某拜侍两年,而知先生所以与之之意特厚,闻有召命以来,日欲修贺。
今既后矣,辄写企望之意。
诚如此,山甫补阙,爱莫助之。
行取何日,计必出清江丰城间,专当深的祗候攀违,伏纸驰情,无任依向之至。
钟焕甫 宋末元初 · 欧阳守道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巽斋文集》卷九
永新钟君焕甫访别,问所往,曰:「往见宏斋先生
盖闻先生教人,使之自见本心,其著之于讲说甚备,而予犹谓不端拜座下,睹先生之光明,无以发我心之光明也。
我之望于先生大矣」。
予惊曰:光明在子,乃欲睹先生之光明以发己,然则先生之光明子不有以受之耶?
夫发在先生,而受在子,然则受者为主也。
子于受时观之,此即子之至虚至灵至光明者也。
太虚之中,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先儒谓月本无光,受日之光。
窃尝思之,既曰能受则光之质固在月矣,置鉴于日中,日光射之,鉴之列影满室,使置他铜,日光固不入也。
然则光之质固在鉴也,而况月乎?
先生之教人,不能与人以光明,能指示人以皆有光明,则是不惟待学者以受光之月也。
乃谓人人皆赫然当空之日,夫岂惟先生,将自古圣贤之待学者,所有与己全同,不待我之分毫假借也。
虽然,子方往见而予言,此子若误认予言,是谓予告子可以往可以无往也,非也。
今子必往,往则亲先生之光明,而反之于心,曰,先生人也,我亦人也,我之光明何以不与先生若?
然后归而尽取先生之书读之,以寻先生之教人所以去外翳而视全体者。
夫光明诚在子,能若此,则是以先生之光明之大全者准己也。
光明有分毫之不及先生,是以必有翳之者分毫不去也。
子以先生之光明何如耶?
先生今为天下之老,平生大节莹无纤瑕,德业文章可以炳然照后世,此何从来也?
《易》之《晋》曰:「明出地上,,君子以自昭明德」。
明德不自昭而谁为昭之哉?
至于《升》曰:「利见大人,南征吉」。
子之往,所谓利见大人矣。
利见于南,南,离明之地也,子之名从日从丙,自昭明德而南征吉,具是义矣。
予故两举其象语以送之。
云峰书院淳祐六年 宋末元初 · 欧阳守道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八、《巽斋文集》卷一六
曲江岭南名郡,山川之产多秀民,自张子寿显开元,余安道鸣庆历,文献承承,越至于今。
进士者有企慕前修之意,求师取友,走千百里外,或累岁而后还家。
江湖间有以所学教授其徒,曲江士必在列,而岁至吾庐陵者尤众。
其人大率纯实茂,作为文章,轻巧不足而质实有馀。
予甚爱其有古之遗风,使遇名师良友,以古道相诱掖,其所成就宜有大绝人者。
然近岁士习趋下,号称前辈者或亦止于传习场屋之文,谩不省讲学为何事,幸而收科,自谓一第如探囊中物,不复增益其所未能。
后学效之,凡书肆所售,谓之时文,空囊市去,如获至宝,而圣贤格言大训、先儒所为孳孳讲切以觉人心者,反弃置之,以为非举子日力暇到。
自吾里中士不免病此,他郡之来学者何讥焉。
是徒使其不远千里而来,非惟无益,而又害之也。
予解褐且六年,追念半生学力无几,每每发愤太息。
塾于私家,思与二三同志专意从事于所当学,然至者认科第为的,则亦惟索我于所亟用之时文,以予笔砚代耕,犹未得自脱于区区之故技,彼已不相益而相习,未尝不怛然内疚于心也。
岁在丙午,邹君某与其弟某实来。
曲江之属邑仁化人,锐意就学,惜其与处才数月,未及以予所见谂之。
君将归,请于余曰:「予家有青云峰书院,因地为名。
盖青云峰之下为龙骨岭,书院席龙骨而枕青云,前有水焉,抱书院而东,谓之斗水。
伯父爱其幽胜,屋于斯以为诸子藏修游息之所,而予父共成之,买田其中,收其岁入,专以给游学之书费。
愿为记之,且幸教以为学之大方,庶几朝夕目击而无忘执事之训也已」。
予告之曰:「凡予所愿与朋友共学者,非今所谓举子之文之谓也。
学也者,因圣贤之书,求圣贤之心,而为圣贤归者也。
举子之文不过求先达准绳尺度,学先达之文,足以得先达之科第而已矣。
读圣贤之书,求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也孰禦焉。
予知子之嗜学也,而恨数月之间未有以告子
今且别,忍爱言哉?
子之书院取名于山,山之耸秀峭拔之状非予所睹也,睹其名知其非丘垤也。
子归而藏修游息于耸秀峭拔之山之下,地之偏,人之寂,景与心会,能无感乎?
《诗》曰:『高山仰止』。
高山之可仰,何也?
人固贵乎自拔也,孔子东山而小鲁;
登泰山而小天下,何也?
居高则所见者大也。
人不自拔则陷于污,不见其大则安于陋。
子行矣,予无以告子矣。
子归见是峰而问焉」。
君又请曰:「峰以青云名,决科者以为祥也。
予兄弟学于此,谓天之衢亨在此矣。
揭斯名也,亦以动策励之心焉,何如」?
予曰:「培塿堆阜不能出云,出云者必势分,积高且大也。
夫学亦然。
集义以养吾气,是气塞乎天地,而天下事有不足为。
古之君子退然自养,不求闻达,一日见于用而天下被其泽,何也?
藏之深而蓄之厚也。
子行矣,予无以告子矣。
子归见是峰之云而问焉」。
君曰:「唯唯」。
因次第其语为记。
嘉莲亭记淳祐十一年八月 宋末元初 · 欧阳守道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八、《巽斋文集》卷一六
岁辛亥秋八月朔,予从二三子访友人胡君伯雨于永水之阳,古潭之上。
主人未出,予以晓凉,径造溪东之园。
溪水之旁故导水为池,至是筑小亭焉。
工方治水,予问工何以亭也,曰:「旌嘉莲也。
今夏莲一干而二花者再俱实矣」。
指以示予。
二三子请于予曰:「何为其然哉?
濂溪先生所谓净植亭亭,不蔓不支者,今乃出此奇乎」?
予曰:「子未读吾家六一公所记许子春园亭乎?
六一公谓见子家孝悌三世矣,园之草木将有连理而骈枝,禽鸟翔集其间,将不争巢而栖,不择子而哺也。
许氏之园未有兹瑞也,六一公以其孝悌意之而已;
今也诚有兹瑞,此岂偶然哉?
伯雨之有此园也,予未论兹花之为瑞,大槩伯雨盖有乐乎此也。
孟子有言:『贤者而后乐』。
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今夫动植之类,皆足以使人触目兴感,而油然于父子兄弟之天,《诗》之兴是也。
草木忻荣,鸟兽和鸣,而人之胸中无生意以受之,安知境之可乐?
所贵乎君子之乐以其胸中浩然与天俱,是以森然于吾前者即其充然乎吾心者也。
予每从伯雨徜徉兹园,见园之所有生意类与人同,窥伯雨所得于眉睫间,心知伯雨之有乐也。
二三子其谓人心之所最乐何乐乎?
乐莫乐于人道之尽分,父子兄弟孝慈悌友,推而放之,无所不准,此分不尽,吾安得无忧?
此分而尽,吾何为不乐?
乐则生生则恶可已矣。
天地万物与吾心一也,予知伯雨之胸中而不能一以告子,子欲徵吾言乎?
予之知伯雨也不如莲。
莲,植物也,而一再为伯雨呈瑞,若特有意焉者,钟和毓秀,是谁为之?
然则理气感通之说,由诗书以来,焉可诬也」。
语将既,伯雨诸子偕其诸父昆弟至,询予言之本末。
予亦自谓予言胡氏子孙宜共闻也,复具告之,且使白于伯雨而刻之。
是岁淳祐十一年,欧阳某记。
临汝书堂癸酉岁旦讲义 南宋 · 黄震
 出处:全宋文卷八○四九、《黄氏日钞》卷八二
子曰:「参乎!
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谨按圣门之指示,要领在此一章;
异端之窃證空谈,亦在此一章。
故学者读此章,最不可不审。
夫万事莫不有理,学者当贯通之以理,故夫子谓之一以贯。
然必先以学问之功而后能至于贯通之地。
曾子释之以忠与恕,盖理固无所不在,而人之未能以贯通者,己私间之也。
尽己之谓忠,推己及人之谓恕。
忠恕既尽,己私乃克。
此理所在,斯能贯通,故忠恕者所能一以贯之者也。
夫子他日又尝以告子贡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非也。
予以一贯之」。
此谓多学正所以求为贯通,不可止于务多而已也。
颜子得此意,故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约以礼则一以贯矣,然非出于博文之外也。
孟子得此意,故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反说约则一以贯矣,然皆自博学详说中来也。
圣贤之学,首尾该贯,昭然甚明,初未尝单出而为一贯之说。
奈何异端之学既兴,荡空之说肆行,尽《论语》二十篇无一可借为荡空之證者,始节略忠恕之说,单摘一贯之语,矫诬圣言,自證己说,以为天下之理自成一贯,初无事于他求。
是不从事于博文而径欲约礼也,不从事于博学详说而径欲反说约也,已非圣贤教人本旨矣。
甚至挑剔新说,谓不必言贯,此道不必贯而本一。
呜呼,此有物混成之说也,而可以乱圣言哉!
愚尝考其故,其端盖自春秋战国来矣。
夫道即理也,粲然于天地间者皆理也。
不谓之理而谓之道者道者大路之名,人之无有不由于理,亦犹人之无有不由于路。
理为道者,正以人所当行,欲人之晓然易见,而非超出于人事之外,他有所谓高深之道也。
唐虞三代之隆,上之所行者皆此道,下之所见者亦皆此道。
士之已达者,以此道见之设施,士之未达者以此道见之讲明。
大之为三纲五常,细之为万事万物,无非此道,而何有异说?
周室既衰,学校既废,上无与主张,下无与讲习,士始分裂而四出。
得志于当世者外此道而为功名,则为管、晏之功利,则为之从衡,则为申、韩之法术。
不得志于当世者,外此道而为横议,则为老聃之清虚,则为庄、列之寓言,则为驺衍之诬诞。
凡皆道之不明故也。
然得志于当世者其祸虽烈,而祸犹止于一时;
不得志于当世者其说虽高,而祸乃及于万世。
凡今之削发缁衣、喝佛骂祖者自以为深于禅学,而不知皆战国之士不得志于当世者戏剧之馀谈也。
凡今之流于高虚、求异一世者,自以为善谈圣经,而不知此即禅学,亦战国之士不得志于当世者展转之流毒也。
天生夫子,不于他时,而独于春秋之世,正使于众说淆乱之馀,立大中至正之极,明日用常行之道,为天下万世之师。
《论语》二十篇,拳拳训告,惟以学问躬行,惟以孝弟忠信,独于曾子之弘毅而告以「一以贯之」之说,又独于子贡之敏悟而启以「一以贯之」之机。
以一而贯之,是于功深力到之馀,更求提纲挈领之要,夫子教人,意盖出此。
后世学者于曾子子贡平日之功尚未必一日用其力,反欲尽略《论语》二十篇,而独取一以贯之之章;
又于此章节略忠恕之语,而径为一贯之说。
且贯者串物之名也,而绳者所以串物者也。
必有物之可贯也,然后得以绳而贯之;
必有积学之功、讲明之素也,然后得以理而贯之,故曰「一以贯之」。
「以」云者,用此以贯之之名也。
今直曰「一贯」,并与「以」之一辞而去之,是自成一贯,他无讲求,已大不可,况可并去「贯」字,单出言「一」?
《论语》本文,何尝如此,而天下亦安有此理哉?
愚所谓读《论语》此章最不可不审者,以此故也,惟吾徒其深省而懋明之。
晋斋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七、《则堂集》卷三
学问之道,所贵乎见善之明也,用心之刚也。
见善明,知之事也;
用心刚,行之事也。
二者相须而相为用,去一非学也。
在《易》,《大壮》之后继之以《晋》,既盛壮则必进,物无壮而终止之理也。
故夫子于《壮》之大象而曰「雷在天上,大壮。
君子以非礼弗履」。
言学者用心之必刚也。
于《晋》之大象而曰「明出地上。
,君子以自昭明德」。
言学者见善之必明也。
然用心之刚者,其见善必明;
见善之明者,其用心亦必刚。
圣人于《序卦》著学问之道,学者读《易》之《晋》而原其明之所自来必由于《壮》。
不惟知之,又有以行之,不惟行之知之,惟恐其有未尽,二卦所以相为继也。
韩君子升,余久要之朋也。
笃学而好修,沈静而有立。
比年以来,岁治一经,每经皆能谛详其义。
手不释卷,志不外驰,实为受道之器。
以「晋斋」名其读书之室,求余为发其义。
余尝传《易》,释卦义,子升既见之矣。
余今所以告子升者,不惟昭《晋》之明,兼有取于《大壮》之刚为学问之道。
凡见善之明者,由用心之刚者也。
夫「雷行天上」与「明出地上」,以其象而言,其义固各有所在,然壮之必明,明之必壮,实相须而相为用者也。
天左旋一日一周,大明与天俱旋,亦一日一周。
惟其壮盛健行,是以明丽乎上,洪纤高下,靡不毕照。
以学而言,知之者于行,行之者于知,实非二事也。
颜子问克己之目,夫子告以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与《壮》之大象,其旨实同。
颜子勇于自克,无复留难,他时洞见道体,卓然如有所立,端自夫用心之刚有以臻之。
曾子于《大学》篇首而著其义,曰「在明明德」,又引《书》以为之證,曰「皆自明也」,与《晋》之大象义实相符。
曾子自明其德,用功恳到,他时优入圣域,亲传道统千载之绪,实见善之明有以致之。
颜、曾二子之学,其皆有得于《易》乎?
子升用「晋」名斋,盖有志于自昭其明者也。
吾必告之以明刚相须之义,盖以子升孳孳讲习每在于《易》,故以余平日所常言者而重为之言,非子升不以是为告也。
或曰:卦下之辞有取于康侯,而不及学问之道,何哉?
文王所言者,《易》之用也;
夫子所言者,《易》之学也。
即象以明义,初无以大相远,盖侯之言康为坤体故也。
学者笃志于道,静厚而专一,亦道中之侯,自康济其一身者也。
「锡马蕃庶」,表其行之无疆也;
「昼日三接」,表其明之不息也。
学者进道,日新又新,亦犹康侯之蒙宠膺,皆道内所宜有,初不待得之于外而后为荣也。
孟子谓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然则蕃庶之锡、三接之宠,皆天爵中事,吾于子升有望焉。
志堂说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八、《则堂集》卷三
余弟祖仁甫笃学好《诗》,合毛、郑以来诸儒训说而为之折衷,扁读书室曰「志堂」,取义在《虞书》。
其用志于《诗》久之矣,精之矣。
书来,乃更欲余发扬其义,附于平舟翁题扁之下。
祖仁求道之志老而弥确,余忧患摧折,学殖荒落,不能有所发也。
然昔日读《诗》,深有味于《诗序》「在心为志」之旨,以为在心之志,乃喜怒哀乐欲发而未发之端,事虽未形,几则已动。
圣贤学问每致谨乎此,故曰「在心为志」。
若夫动而见于言,行而见于事,则志之发见于外者,非所谓在心之志也。
是以夫子他日语门弟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无邪之思、在心之志,皆端本于未发之际,存诚于几微之间。
迨夫情动而言,形为雅,为颂,为风,为赋,为比,为兴,皆思之所发,之所存。
心之精神实在于是,非外袭而取之也。
序《诗》者即心而言志,其《诗》之源乎?
本志而言情,情其诗之派乎?
自心而,由情而诗,有本而末,不汩不迂,盖门人高弟亲得之圣师而述之于《序》,非后儒所能到也。
是道岂惟《诗》,圣贤平日讲贯,每于此而拳拳焉。
告子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逐乎外而不由其本者也。
孟子辞而辟之,为之说曰:「,气之帅也;
气,体之充也」。
「持其,毋暴其气」。
反复详说,大率以持为学问据依之地。
足以驭气,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何莫非天理之著形!
是固心学,而曰「勿求于心」,岂非失之远乎?
诗人之诗所以嗟叹咏歌,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亦由气统乎,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非由外也。
是故善观诗者,其辞之洋溢畅达,而知其气之充周;
其辞之雅正温纯,而知其气之安定
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而知其气之循轨而有节,由学问操存有以主乎其内也。
《诗序》、孟子其相为发明欤?
或语余曰:「若子所言,一而已,其发也乃有多歧之异,何哉」?
曰:乎道德者,在心之也。
伊、傅、周、召、颜、曾、思、舆,隐见不同,而其乎道德则无不同也。
乎功名,乎富贵,则管、晏、申、商之所谓,中无所守,沦而入于他歧者也。
所贵在心之,操之而存,如水之有本,自源徂流,行地万里,一本而已。
溢而为潢污,别而为沟渎,是岂水之正哉?
余昔与祖仁俱侍先君周游四方,过庭讲习,一在义理。
每见祖仁读书多密察之功,遇事有素定之画,尝期之以前辈事业。
而余也迂拙自信,恪守绳尺之外无他。
中年因读《礼》,采《内则》名篇之义,命堂曰「则」。
尝语祖仁:「我则其则,子,持是自见于世,何行而不可乎」?
自尔以来,沈埋州县垂四十年。
晚岁有位于朝,大厦告倾,栋折楹摧,非一木可支。
余以国事见驱而北,祖仁避地入闽,别去八九年,穷困百罹,未尝一日废书也。
比闻祖仁更用功于《易》,著论成编。
余自燕以来瀛,卒《春秋》旧业,成《集传》三十卷。
以为《春秋》者,圣人见志之书,《易》为天下事物之准,之所至,则亦至焉,则之所止,亦在焉。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何而非则之所存?
《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何则而非志之所在?
吾兄弟虽衰迈日侵,不复有意当世,犹能以既老之识从事于经,尚庶几托圣言以垂不朽乎!
弟兄感夜床风雨而兴会合不偶之悲,今吾与祖仁南北相望,万里寒饥,疾惫之弗恤,而汲汲于道,惟恐失之,是固常情所迂,而吾徒暮年,舍此复何所事乎?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自今益知所以自勉,乃书此复于祖仁
甲申正望,某书于古瀛归洁道院
勉堂说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八、《则堂集》卷三
由典谟而后,君臣交相警戒惟一「懋」字,懋所以勉也。
自洙泗以来,圣贤所以启迪后进,作成人材,惟一「勉」字,勉所以懋也。
懋之义大矣,勉之义精矣。
帝王之世,非有怠于事者,孜孜警告,惟曰懋哉;
圣人之门,非有惰于学者,而谆谆训饬,惟曰勉哉。
懋从心,欲其笃志而无怠也;
勉从力,欲其自力而罔懈也。
懋与怠,勉与懈,常相为对,出乎此则入乎彼,是以帝王圣贤以是为训告之先务,欲人之无怠于事,勉进于学也。
夫子于《乾》之大象而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其义又益大益精矣。
天运于上,日月星辰系焉,或一日而一周,或一月而一周,或一岁或累岁而一周,运行有常,晷刻无爽。
春秋冬夏,相为循环者,大化生生不息之功也。
学者学为圣人,自十五志学,至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充而至耳顺心从之境,亦自强不息而已矣。
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自强所以不息也。
或曰勉强而行,乃困知之事,天分高明者无待于勉。
是不然,学道以力行为贵,知而不能行,行之而不能力,惰于自勉者也。
颜子亚圣也,其喟然之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叹圣道之大而难攀也。
又曰「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则勉强力行,必期于得而不能自已也。
三千之徒,圣人独许颜子以好学。
惟其好之也笃,而后求之也勤,勉之也至。
是知一勉之功,乃圣贤所以自强不息也。
平阳郑君通甫久客古瀛,一日来访,以《易经》大纲领为问。
余知其笃学好修,将以予之所学从商确焉。
曾未几日,通甫忽以省亲告归,乃曰:「昔常禀学于乡曲老先生,以『勉堂』二字题其读书处,愿公为我发扬其义」。
余语之曰:子扣我以《》,吾将有以告子,而子乃动归欤之兴。
吾今欲为子勉,舍读《易》之外,他无以为言矣。
夫《》,性命道德之蕴,四圣所传,此心而已,此道而已。
后儒断之以卜筮,杂之以术数,蠹乎《》者也。
余所著《纲领》,子既见之,愿加以玩索之功。
苟有疑焉,还以砭我,吾与以易道相勉,不亦善乎!
然则是勉也,吾与共之。
遂书以为赠。
吴安仲 南宋 · 陈著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一○、《本堂集》卷三七
余交国史黄公震东发为深,尝握手嘅叹古道散,《伐木》诗废,相友善如我辈几希。
公因及姚江应酉子云从吾游久,一诚如初,有子字安仲亦来学,以世其盟,无已,庶乎可耳。
余耄矣,言犹在耳。
近留城,而子云职教鄞学庠,父子往来,清话无虚日。
畴昔所未接见,乃绸缪如此,而国史公死已十有五年,耿耿嘻嘻,不自知其为何心也。
间而安仲拱而曰:「国史虽为自妇氏家,而生晚,亲典刑日浅,子在犹国史公也。
不屑之诲,敢夤缘以请」。
余不敏,辞焉,而感其勤,不能无言。
人之为学,莫病于过,过则其归为老庄;
莫病于锢,锢则其归为告子
故君子必择乎中庸,而知性为难,知言为尤难。
余观安仲年少而识老,气盛而心平,入则家庭父兄告诏,出则学校朋友薰陶,亦惟相与求归于而已。
养之重以为体,守之谦以为用,于为学乎何有?
不然,非余所素与国史公讲切者。
尚勉之哉!
吉州白鹭洲书院讲义 南宋 · 陈著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一三、《本堂集》卷九四
某误叨郡辟,滥长书堂。
秪事开说,昉自今日。
自顾至愚极陋,凛凛莫胜。
有闻于师,敬取以诵。
深惟世远道散,学校具文。
圣朝崇化,加重书院。
白鹭洲寔表江右,于此藏修,于此游息,于此讲习,于此饮食。
必先践履,必后科目;
必先器识,必后文艺。
必自重,毋自卑;
必自立,毋自馁;
必自强,毋自画;
必自反,毋自恕。
必毋夺于得丧荣辱,必毋怵于忧患变故。
是皆学者之事也。
虽然,学不知方,望道莫见。
有大本领,其惟《中庸》乎!
天命。
《中庸》首章,揭此三句,三句之中,揭三「谓」字,使万世学者受罔极之恩。
子思子未作《中庸》以前,非无人说性,非无人说道,非无人说教。
即未尝有人指其性曰如何是性,未尝有人指其道曰如何是道,未尝有人指其教曰如何是教。
曰性、曰道、曰教之名未明,后世学者将从何处寻性,将从何处寻道,将从何处寻教,将从何而见得性也、道也、教也是一贯?
且如《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止是说天命之性,不曾说率性之道、修道之教之意。
《书》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
惟后性、道、教大意虽尽在其中,又不是次第分明顺说。
至《中庸》首章直下说出三句,学者始得因名义以反诸身,始见命外无性,性外无道,外无教。
三「谓」有的实一贯大明,自子思子作《中庸》始矣。
三句名义精切明白,有朱子《章句》、《或问》在,不复敢赞一辞。
但要知得《中庸》一书纲领,虽在此三句上。
三句脉络,全在「率性之」一句上。
盖有形则有性,不患无性,患不能率性;
有道则有教,不患无教,患不能尽
是故有率性之道,则为受天命,不则为逆天命;
有率性之道,则为乐天命,不则为逆天命;
有率性之道,则为敬天命,不则为怠天命;
有率性之道,则为全天命,不则为旷天命。
以此知性乃均有者,惟在率性与不率性耳。
是故有率性之道,则其皆是实理,不则其教皆是伪妄;
有率性之道,则其教皆是正大,不则其教皆是偏邪;
有率性之道,则其教自有条理,不则其教颠倒悖谬;
有率性之道,则其教见于日用常行,不则索之恍惚诞谩。
、文、武,皆是率性者也。
故见之二典三谟,于训诰誓命,于《周南》《召南》,皆教也。
教皆也,皆性也。
当时之人有所准而仁而无非仁,有所准而义而无非义,有所准而礼而无非礼,有所准而智而无非智。
至于禽兽鱼鳖,昆虫草木,一动一植,散在两间者,无不各遂其宜,是皆、文、武率性中来。
周公孔子,亦是率性者也,故见之于太平六典、《金縢》、《立政》、《周官》、《无逸》等书,于删《诗》、《书》,正礼乐,作《春秋》,门人弟子难疑问答,皆教也。
教皆道也,道皆性也。
或施之于当时,或垂之于后世,皆断断乎不可易。
是皆自周公孔子率性中来。
彼不率性者则反是。
在上,教天下以淫虐。
春秋战国教天下以攻利,秦教天下以诈力,汉高教天下以无耻,汉武教天下以多欲,唐教天下以无礼义,晋教天下以放肆无度,佛氏教天下以空寂,老氏教天下以清虚。
凡若此者,皆不知性为何物,故其教皆非其道。
以此知我有不同者,惟在率性与不率性耳。
此「率性之谓道」一句,承上句,生下句,体用兼该,源流无间,乃三句中之大关锁也。
此《中庸》首章自「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至「君子慎其独也」数句,反覆精密,其说独详。
是为率性上要紧,故说尽由教而入者下工夫处,后之言性者,可以准矣。
而其间有三节最可畏,幸而第一节得孟子,第二节得周、程,第三节得朱子,所以子思之说传至今日,如日星终不可繄,如金石终不可破,不然则难乎免于惑矣。
盖道之所在,愚不肖者固不足与为道,而贤且智者,害道为甚。
人而愚也、不肖也,其议论不能动人,其见识不能过人,将易而侮之,尚何足以惑天下?
人而贤也、智也,其声望、其志向、其践履、其辩说,皆非人所易及,则人必宗之,宗之则必有党,惟信其所宗者之说为是,不复究其所宗者之说为非,纵有知其说未能无过,方且相与委曲执说以遂其非,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
战国之时如杨朱,如墨翟,如告子,直是能坚志强辨。
而杨氏以为我为义,为我必至于无君;
墨氏以兼爱为仁,兼爱必至于无父;
告子亦说仁义,而分内外。
若不遇孟子道一善字,说出本性,天下将胥异端,谁排辟以卫吾道?
此第一节也。
孟子后一节尤长,如荀,如扬,如韩,皆是表表于其间者,当时学者尊之、宗之,不减孟子
荀子道性恶,扬子道性是善恶混,韩子又说性三品,此皆是不曾看得性之大本,各恃其才,各执所见,却从气质上论性,迄无定论。
直至我朝程子受学于周子,说出「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等语,彼只说气质之性,而不知天地之性者,千载之纷纷始定,而《中庸》之书始有所受。
此第二节也。
自此程氏门人布满天下,各自以为得其师之说,而得失深浅固已不一。
当时大贤,有为性所先之说者,有为浮屠之说者,有为新学之说者,天下之人扇撼陷溺如醉梦中,植党相仇,牢不可破,又中更天地大变,诸老凋谢,人欲横流,而性之说不绝如线。
直至朱子,以《四书》为本,辨明义理,毫发不差。
而《章句》、《或问》之作,发越程子之所未言,折衷诸说之所未安,使学者有所依据,有所去取,子思性、道、教之说益大光明。
此第三节也。
呜呼!
朱子未远也,今之学者又各自以其意说性,而不知性出于天;
各自以其意说道,而不知道出于性;
各自以其意说教,而不知教出于道。
性、道、教一贯之说,又胥而为纷纷,为昏昏,其病将有甚于前三节者。
病在何处?
在胜心,在轻心,在锢心。
立论要平,胜心者无平论;
立论要确,轻心者无确论;
立论要通,锢心者无通论。
不平则奇,奇则失之;
不确则欺,欺则失之;
不通则窒,窒则失之。
《中庸》一书,朱子发之已尽,不待他人屋上架屋,然则今之学者欲观《中庸》,必先去胜心、轻心、锢心,则性、道、教之说方一贯,而中庸在我。
自斋 南宋 · 陈著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一三、《本堂集》卷三四
自斋,竺氏子稷读书之小室也。
吾为名之,而告之以其义:自之义大矣,曰自昭,曰自师,曰自成己,曰自得之,圣贤示训,惟此为至切。
以名其斋,仰而观,由目以入心;
俛而思,由心以复性。
习察之精,沈潜之久,主于中而外物不能迁,澄其本而末流不能溷,则知万物之理,反身皆备。
仁、义、礼、智,我固有之矣。
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皆由此始,云乎哉!
然自之为自,有自暴自弃、自是自用者,则又吾自之贼。
苟徒委之曰:「我所自有,惟意所可」。
恐不知自之为何物。
佛之空,老之虚,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告子之仁内义外,荀子之道性恶,差毫釐而缪千里
《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人一能之,己百之;
人十能之,己千之。
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吁!
知此则可以得吾之所谓自。
虽然,今而后有以自斋称己者,固不得而辞。
使假以自衒焉,则非矣。
世之人驾虚翼伪,妄自标榜,以要人之称道,甚而吾徒所麾者,亦皆有之,良可叹已。
昔者诸贤或取诸乡里,或取诸所居面势,或取诸所学所志,后进尊而师之,举以代不敢名之名,然岂诸贤意哉?
吁!
知此则可以得吾之所谓自。
己丑闰月晦,嵩溪遗耄陈某书。
前亭 南宋 · 陈著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一四、《本堂集》卷四九
襄贲君济奉化,以学校为第一义,葺旧营新,倥偬问顾。
学前有池,池之中可亭,藏脩者可游息。
然学宫渐完,邑之士协相居多,此役又将谁赖?
壬辰四月朔,揖而谋诸长明善斋汪日宾。
诺而退,经工饬材,是月己卯亭成,扁以「参前」,尹意则有在也。
人之为学,所学何事?
亦惟言必有物,行必有常,而忠信笃敬为本。
吾夫子告子张以此,且申以「参前」之语。
今余于诸生,宫以居之,又为此亭,盖欲其优游涵泳,乐其所以学,然虚閒之地,虚则易放,閒则易怠,因摘二字以警。
张为圣门高弟,犹书诸绅,诸生自视子张为何如?
登斯亭也,翼翼然若常在目,庶乎久而安,安而化,不自其在忠信笃敬之中,而言行为有成。
否则妄而已,如扁何!
南山泻翠,平野输秀,风清日美,莲净植而芹藻香,天高地下,鸢之飞,鱼之跃,各有适。
不物于物,何见非理,何非情?
亦足以畅吾心而融吾性。
山阴之叙情,零陵之燕好,云龙山人之鼓琴放鹤,则非名亭本意。
诸生领已,进而曰:「昔子张书绅,止于一己。
此以名亭,则与诸生共。
所以表章夫子之训,淑后学大矣。
敢以记请」。
尹退然不自居,曰:「于余奚记?
为特承余之心者是可嘉,盍有以劝后」。
因贺成适至,辱使之书。
辞以耄,不获,姑笔其实,使来者知尹之用心。
而用力又有若而人,将有以日葺为事,而斯亭为学者助,百世一日也。
具官陈著记。
允斋记 南宋 · 陈著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一五、《本堂集》卷四九、同治《鄞县志》卷六二
史氏以相叶望四明,余与其云来接为多,彭卿景耽其一也。
别且久,书来谓近于所庐偏閒地,规为小圃,中架数椽,扁曰「允斋」,敢以记请。
吁,允之为义大矣!
允,信也。
于己、于人、于事、于物,凿凿乎,慥慥乎,无一而不信,则得所谓允。
不然则为佞,为妄,为诡谲,为诞谩,其机甚危也。
古道散,人心漓,方且驾虚翼伪,出入鬼神,与流俗世变,澎湃掀舞,允者安在?
况乎阀阅连狃于声利,酣于豢养,而他不暇问,有善于此,又率以风流自命,求其代有象贤,能几屈指?
子乃独有斋焉,揭「允」之一字而名之,将日与目接,收其本心,瞬有养,息有存,其诸异于人乎?
夫以方盛之年,前乎纷纷可悦,若将终身者,忽如荣华飘风,潦水归壑。
一转移间,其于学也孰禦?
然学而不知允之为要,则非所以为学;
允而不知择其所入,则非所以为允。
差之毫釐,缪以千里,正恐如告子之不动心,锢于自信之过。
子既有见于允,而主于其中,所性则有四端,所證则有六经,所师则有圣贤,所友则有端人正士。
外物可绝也,末习可叱也,惟佛老之乱真,虽贤者有不能免,而今之人为甚。
余闻昔九六子居碧沚,不与时谐,以道自任,所著书曰《世学》,辟异端为第一义。
熟复其先训,而折衷以周、程、朱、张,子而有志,非子谁属?
而允未易一旦诣也,尚俟他日有指其斋曰「是能自力而无愧于名者也」,则九六子之学有传,而余之所以勉子者庶乎亦无愧矣,可不敬哉!
岁昭阳大荒落嵩溪遗耄陈著记。
宋故邢公六五直阁圹铭淳祐十一年十二月 南宋 · 邢文浚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四
先君六五直阁讳子锷字仲戡姓邢氏,世居豫章武宁修水之滨。
曾祖焕。
祖椿年,累赠朝散大夫
父凯,朝散郎直敷文阁主管成都府玉局观致仕。
先君生于嘉泰辛酉,卒于淳祐庚戌,享年五十。
弱不好弄,长业儒,性至孝,养志无违。
处兄弟睦,温恭广俭,乐成人之美。
差箸乡里皆称其贤。
文战败北,遂适意田野,无荣进想,常告子弟以乐天知命之□。
家贫藜藿,吟笑自如。
淳祐乙巳,得奇症,卧病六年,百药无效,竟以是终。
娶卢氏。
男一人:文浚,业进士
女二人:长适进士汪宾礼,次适贡士应荐。
孙一人:肃。
文浚次年十二月吉日奉先君之柩葬于南山金鼎,坐辰向戌,从治命也。
孝男文浚百拜谨□□□。
按:江西武宁县文物管理所藏志石。(陈柏泉校点)
再题俊上人诗集 南宋 · 姚勉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三四、《雪坡舍人集》卷三七
俊上人,余庚申年春在感山见其诗,欲进之,为撷摘十数句。
今年初夏,特来锦江见余。
读其全集,犹在感山时诗也。
问别后曾谁见,曰丰城后林李先生也、庐陵约山朱先生也。
二先生者,当今之诗伯也,必有以警策子矣。
而诗犹前日,甚矣,余之有以误子也。
虽然,数十篇之诗而撷摘止数十句,余虽进子,亦深有以晓之子矣,而子犹未之悟。
今之来,方且出其全集,俾余品题,将以行乎世。
余何敢重误子乎!
此江湖缪妄诗客索游者之所为也。
方其能吟数语,粗有韵之仄平,多未识李、杜、门径,即诧然自足,号为诗客
持其巨编长轴,求其官衔人序之跋之。
间有颜面柔软,不能拂人情者,往往强徇其意。
得之者辄号于人曰:某已得某名公序且跋矣。
由是欲列于名公者,续续而次之,至有序跋多于诗者。
夫序与跋固信皆名公也,如吾诗之未足以名,何徒资识者醒睡一笑耳。
是之谓不成人之美,成人之恶。
余岂敢不忠于告子,而重误之至此哉。
今虽拂俊之意,使俊他时悟作诗之妙,亦必以余言为忠也。
夫诗有意有味有韵,意欲其圆也,味欲其长也,韵欲其远也。
有此三者,然后使人读之而恐卷尽。
苟初读而不知其意,细读而不见其味,既读而不觉其韵,何足以谓之诗哉。
雕不可读之句,不可谓之奇也;
用不可识之字,不可谓之古也。
欲其奇古,必有妙于是者矣。
作之多而出之少,求能于己而不求知于人,皆学诗之法也。
诗虽小技也,不好则已,好则必求其工。
工犹未益也,不工又何所益哉。
子,佛者也,未可以语吾之上。
就子之所知言之,诗正如子家之禅,姑归而熟参之。
诗亦如禅要饱参,未须容易向人谈。
阵无活法徒奔北,车恐迷途在指南。
悟后欲知新句长,读时须见旧时惭。
江湖浪定祗何益,归看秋空月印潭。
有宋朝散大夫字溪先生阳公行状(上) 南宋 · 阳少箕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五四、《字溪集》卷一二
荥阳世家出帝高阳春秋时在鲁、晋、楚者,皆其胄也。
汉号玉田氏,其后繁昌,耽、裕、骛、哲、尼、固、休之、惠元、思义、为、峤、城,咸著节义,为时闻人。
其在蜀者曰谟,自汉元嘉与龚荣诣巴郡太守,请分置垫江郡
曰群,佐昭烈,与赵云齐名。
唐末曰安仁,起兵绵竹,辅王建,讨全忠
厥后子孙散居剑以东。
国初,君进繇武信凤台派为合之巴川县小龙潭后觉里人,四世而至于曾祖明字周臣,以阴德孝行闻于政和间,时人为著《阴德集》。
武信有异人,号净眼师,阴德公将谒之。
师先一日命左右曰:「巴川阳公将至矣」。
已而公果来。
师谓公佛地位中人,将传心印。
德公辞曰:「纲常之大,如之何其废之」?
妣梁氏,继仲氏。
熙载字应祥,登绍兴二十年天府书,乐善不倦,守道固穷,号后觉先生
妣康氏。
景春字伯震,德行文章为时师表。
乾道元年能书,以宁宗御极恩,官至从政,累赠宣义郎号龙潭居士
普慈冯氏,懿行淑德见于礼侍度公志铭,赠孺人
淳熙丁未九月初七日戌时,实生公于后觉里巴字溪之上,名昌朝
甲午,以名贡于乡,字正父小字宗骥
行鼐二师,事考亭高弟性善度公正、莲荡㬊公渊,尽得其传。
淳祐辛丑进士第,怀敕五年,俛调昌州酒正,摄广安学官大宁理曹
从政,调绍庆学官,摄郡通守,志恬退,隐居不仕。
利路使者闻于朝,加通直郎,赐六品服,累封朝散大夫
咸淳丁卯十月十日癸亥辰时,考终命,年八十有一。
门人因所居,字之曰字溪先生
公取武信张氏,唐相曲江公之裔,先卒,赠恭人
二子:长少箕,登景定壬戌进士第,今修职郎
季炎卯,登淳祐丁未进士第,今中奉大夫、巴川县开国男
全庵之子炎巳为子,荫登仕郎
孙男四人,孙女四人,曾孙男女二人,玄孙一人。
咸淳戊辰二月既望,葬于江陵府松滋县香炉峰堆玉坪寅山之原。
公生有奇质歧嶷,知长幼尊卑,好弄笔墨简策。
终日端庄巍坐,群儿戏诱,不顾也。
龙潭居士口授以书,一再过即成诵。
九岁毕九经,属文如成才。
居士有诗曰:「诗书有味嚼逾美,编简无花开自香」。
公和曰:「文章不数向、歆辈,姓字须教」。
宿儒庞子渊试以《大旱汝作霖》诗,公赋曰:「岂但流王泽,应须沃朕心」。
时人惊叹。
成童博览群书,纲常名教之道,古今治乱之源,莫不洞贯。
医药卜筮之书,天文地理之学,射御书数之文,咸精通焉。
乡贤性善度公正建昌受业考亭以归,遂往承学。
公慈孝出于天性,侍龙潭居士刻不忍去。
部使者母丘公恪罗致居士为夔理曹,公年十八,实侍行。
甫两舍,居士夜坐吟《挽故人》诗曰:「五十三年堕鬓魂,一朝埋玉骨方温」。
公然釭秉笔,书未竟,居士忽坐逝。
公于逆旅中治丧扶护。
时伪禁严,《家礼》未见于世。
公请于度公而行之,衰麻敛奠,一遵古制。
先是龙潭公居官日,有劝以俸金买良田为诸子计者,因笑曰:「教子当以诗书,田宅非所以爱之也」。
暨殁而家四壁立,无以为葬。
公赞议贸所居室庐以奉丧事。
自是陋巷箪瓢,人不堪其忧,躬植蔬果,以供慈闱甘旨。
年三十,娶曲江张氏
冯太夫人以子舍食贫为怀,命出居营生。
甫月馀,与张夫人私相谓曰:「忍以生事亏定省乎」?
乃亟归侍,奉菽水,勤温凊,咸得欢心。
爨烹沃盥,躬服其劳,有代己者勿许也。
一时乡父老诏子弟孝养者,率称公为法焉。
冯夫人疾笃,公露香祈天,减己算以益母寿,密刲股以进,太夫人绝而复苏,延七年然后终。
公执礼过哀,有白蛛垂倚庐者七日,闾里聚观,咸称孝感
公尊祖奉先,孝敬纯一。
居室陋,家庙务严洁。
家虽贫,烝尝必备礼,每祭必思祖祢嗜而荐之。
濯溉灌罍,必躬必亲。
前期致斋至恪,及祀之日,涕泗呜咽不胜,望悲恻感慨。
晚岁私谓二子曰:「吾于考妣夙夜追忆。
夫以大舜夔夔斋慄,多历年所,犹终身慕之,况庶人乎。
吾未冠而孤,仅获事母数十年,虽粗得欢心。
母殁十有馀年,始叨第,无亲可荣,只仿佛终身之慕而已。
二亲时若见之,愈敬愈孝,不敢越足于天理之外。
此心八十馀年,不曾向人道也」。
公于兄弟极友恭,事伯同甫、昌泰如事父。
同甫染疴,公尝药侍疾,衣不解带。
暨终,以哀号过感心恙。
何氏姊嫠居,数丧不举,公竭力营之。
邓氏姊晚无依,公迎养,乱离必载与俱。
姊性严急,寓荆州,卧病久,左右莫能承其颜者。
公年六十一矣,泣下曰:「姊,吾所与同胞。
性之宽严,吾善能顺之」。
于是躬药饵,亲馈食,问所欲而敬进之,昼夜不解衣者累月。
与弟季全父同居,怡怡如也,人无间言。
避地夜郎,全父疾殆,公密祷曰:「弟幼得父母之欢心,长得伊洛之正传。
今疾革矣,而犹未有后。
某则既有子可承祭矣,生且无益于时,愿以此身为弟请命」。
弟因感异梦,疾乃瘳。
全父负四方志考亭高弟之在东南者,皆得及门。
后终于临汝,犹子炎已数岁,孤孀无依。
公命季子取以归,教养如己子,而以咸淳郊荫官之。
从兄昌临丧亲致毁,寝疾,人不敢近。
公独扶持,始终不懈。
比敛含,皆于公之手焉。
阳氏世以诗书传家,故俗党未尝轻去贫贱,凡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笄无以为行者,公咸经纪之。
邻里乡党友助扶持,曲尽其道。
友人李发明在缧绁中,而非其罪。
公往他郡,为之求救。
李丰其行橐,比返,仅縻扉屦,馀悉归之,李曰:「为人忠,交友信,正父是也」。
蜀有敌难,避地夜郎山谷间。
会敌犯泸叙,公与一家相失,独深入不毛,绝粮久之。
同行有以不义得食进者,公坚却之,但汲清泉,茹黄精以充腹。
惟《易本义》一编未尝去手。
敌退而反,张夫人及子妇亦免于难,亲故罹祸者十八九。
公谓张夫人曰:「吾家幸保全,天其或者全予以周众人之急乎」。
于是悉所有以给困乏。
嗣岁,张夫人卒,几无以为敛。
乡人或有以饥渴为心害者,公叹曰:「是可不亟求正乎」。
乃与弟全庵南午、侄存庵醇、友人宋君如山、罗君仲礼、朝宗、陈君晰之、黄君应发举蓝田吕氏《乡约》,推前进士黄君应凤为长,合同志行之,正齿位,劝德行,录善规过。
又与李君明讲明乡饮之礼,于以维持孝弟忠信之风,一乡化焉。
公幼居丧,读《礼》暇,则取释老书阅之,辄洞其源委而叹其虚无也。
免丧,为书深诋之,以谒性善,曰:「吾友伯震有子矣」。
乃授以《太极》、《易通》、《伊洛语录》。
公读之,自谓圣贤之传可以心会,君民可以身致也。
于是专意理学,其要以诚意正心为本,而于日用常行间实践之。
性善以君命召,公请曰:「先生东矣,吾将谁师」?
性善曰:「笃志《四书》,以为纲领,而求其放心可矣」。
且曰:「涪陵莲荡㬊渊亚夫紫阳之门最久,盍往师焉」。
遂与弟全庵、侄存庵束书造之。
㬊门庭甚峻,惟难疑《四书》,至问《易》则正色斥绝。
公固请不已,莲荡察其志之专,乃曰:「子于《易》有何所见」?
因举所作《阴阳消长图》以进。
㬊熟视久之,喜曰:「曩欲作此呈考亭,而未也。
大抵一气不顿进,一形不顿亏。
今子得之,始可与言《易》也矣」。
乃以一正八悔、见乃谓象之旨、思无邪、毋不敬、惺惺法授之。
公豁然有觉,故因雨后赋诗,有曰:「霹雳一声风卷去,谁家水馆夕阳天」。
后㬊公殁,性善入侍经帷,祈归弗获。
公乃万里往卒业,亲朋交书尼之,而志愈笃。
《过庐山》诗曰:「饱谙风月归,庶几无虚还」。
《谒元公祠》曰:「图由自得前无画,道未尝亡今有书」。
既造性善函丈,质问不怠。
居数月,性善语之曰:「子学问包括,只欠一以贯之」。
因曰:「但收放心,令勿忘而常敬,自然随处透彻。
东坡伊川拘,伊川曰:『吾日履安地』」。
数日,公请曰:「自体认师言,真见得伊川所履,真如大官路快活气象,使人寝不寐,脚不住」。
性善矍然曰:「子胸中透澈矣。
当时曾子专用力于内,盖如此也」。
毅斋徐公侨时在朝,公往请问,徐以所得考亭存心之要语之曰:「道心为主,人心听命,元只是一个心。
人心不流于人欲,道心不流于虚无,便是察得精了,心与道一,一则不二,此便是中」。
公欣然有得。
鹤林吴公咏平斋洪公咨夔凤山李公性传鹤山魏公了翁敬公为学,咸器重焉。
度公寝疾,公与弟侄侍侧,讲问不绝口。
暨殁,公与同门友为之敛含执丧。
后朝廷赠典训词曰:「卧病于数千卷之间,性焉已尽;
敛含于二三子之手,命也何言」。
则一时师弟子讲学之懿,已蒙圣朝之知矣。
于后,公忆师之词曰:「求之高远,则昭乎目前;
索之浅近,则浩乎深渊。
无臭无声,存日用间。
引予于宽夷而弛其缚束,纵予于大壑而辞于沟渎。
师言,惟日不足」。
公归蜀,会湛溪李公孜将漕梓东,盖考亭高弟方子之弟也,遂往谒焉。
李公语曰:「弘毅二字,不可偏主」。
又曰:「士才有一毫希慕之心,便是欲」。
公既闻道于师,隐居求志,不复以贫贱忧戚累于心。
辟静室,镇日独坐,自验此心未应事物已前本体气象,因语学者曰:「吾心本然之天,明镜止水,即所谓未发之中也。
物来能名,事至能应,即所谓发而皆中节之和也。
释老之所谓明镜止水者,静而无动者也。
吾儒则静亦定,动亦定,静而动者也。
喜、怒、哀、乐、爱、恶、欲,须要见得此七件如何是正,如何是邪,觑得分晓,每事行教彻头彻尾,便是致知力行事业。
学者先要见得大本,用十分功夫通贯,令为一心之主。
大本既立,然后枝叶从此生出。
明德是先理会大本,似镜子在这明了,看有甚来,便照破他,妍丑分明。
今时人空只要随事做教好,而大本元不明。
若大本明时,随事付去,便不劳力。
心未定时难开眼,眼堪开处便存心。
要识得《孟子》『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操存舍亡』意思,《大学》『定而后能静』境象。
存得心时眼界,一番别一番义理,一日明一日心思,不可太远。
去得远了,少间收拾不来,压捺不住。
虽应事接物,只是在这里,其对待不过寻丈间,自然事去了。
心只在持守须定,立志须高,当使颓波砥柱,疾风劲草。
天理,性之善也,以语人,孰不曰此所当循,而终玩岁愒日,莫之能由也;
人欲,情之恶也,以语人孰不曰此所当去,而终胶固沉溺,莫之能违也。
其患在于不能制。
心意是出萌底志,是大概向去底。
诚意是合下初萌时便诚,诚者物之终始。
诚意到处便有物,不诚无物。
须是致知格物,知得这物理,方会得诚。
若知尚未致,只是冥行索途。
诚之一字,平时虽是涵养体认得明,亦须临事之时,更加提醒,自然私意不生。
克、伐、怨、欲,谓之四贼。
克谓好胜,伐谓矜伐,怨不自责而怨人,欲是私欲。
所谓不行者,此四者不是便无,却元在舍里,只是牢固关锁,不放出门。
若关闭不牢,又走做事。
夫子所以曰:『可以为难,只是掩遏,不使出来而已』。
仁者则浑然天理,此四者不在其中矣。
定而后能静,诚是吃紧。
学者于此,如隔烟雾,如隔纱窗,所以闪烁不定,更如何会静。
心既不静,万境变迁,七情驰逐,相鏖糜缠缚。
有困而悔,悔而觉者,有乍觉而遄为所引去者,有终身懵昧,全然不醒者」。
或谓大丈夫须要淫坊酒肆处处去得,公曰:「学者初得入学之门,便学随波逐流不得。
且须恁地斩绝,待扑杀了四强贼,却洞开门户。
向来沈晦和靖,问子见南子,尹云:『不得不见』。
沈曰:『先生敢见否』?
曰:『不敢』。
问何故,曰:『只为未到磨而不磷,涅而不淄处也』。
愚佩斯言,以为学者当随分量渐进。
如『闲邪存诚』,『成性存存』,虽成德之人,亦须要无时不谨也」。
约友宋如山自以步月林下,心无一事,想象道体,恍然若游太虚,不胜其乐问者,公曰:「此是曾点莫春舞雩咏归气象。
夫道体不可想象,要在实见得分明,则太虚便是自己心胸,何止恍然若游而已。
林下步月,只好验夜气,但恐只见得静中静
须更识静中动,动中静,则昼游通衢,无非林下步月,亦无红衢紫陌之所存矣」。
或问:「一日十二时中,无背理伤义之事」?
公曰:「此言恐失之太快。
曾子『吾日三省吾身』,须是自觉尚有不克尽处,深自省察。
学者当于念虑一萌之初,剪断私意,只令向中正一脉里行,莫待到事上方觉,便是悔亡底意思」。
乃作《求放心箴》曰:「人秉良心,万里包括。
心有动静,该贯事物。
方其静时,虚灵湛寂。
公私界限,精明别白。
应感而动,理欲萌檗。
同行异情,遂判得失。
制动,何事非得。
动而忘,为是物役。
求则得之,罔间食息。
放不知求,蔽固没溺。
愚知圣狂,相去丝忽。
危哉微哉,圣言不易。
致知力行,兢兢朝夕」。
尝曰:「愚平日只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处用功。
是则进,非则亟加刬剔,求以仰合前贤。
有所不能,则朝夕汲皇而已。
不睹不闻,是己所不睹不闻。
独是人所不睹不闻,其极只是思无邪,无不敬,大庭广众与暗室屋漏无间,无过一个敬」。
诲门人曰:「吾人如今只用心于内,求仲尼、颜子处,曾子忠恕一贯,使心中义理如日之中天,则六合之内,不遗微小,容光必照,无往而非日之所到也。
愚之学只是见得一句明,便要行得一句到。
才行不到,终日孜孜求其所以不到之因,而必要至之」。
或问思无邪之难,公曰:「此不过念头初萌时著功夫,便似船开头乘水脉样。
到是行处,十分要照顾两边,无令触碍。
直待泊得安稳,方是得所止处」。
或问:「欲字善恶相半耶,多恶少善耶」?
公曰:「善亦未曾少。
万事万物,皆有善恶存乎其间。
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天理处便是善,徇私欲处便是恶。
可欲为善,欲善而民善。
欲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欲无言,欲行王政,何者非欲,何欲非善?
夫子言:『我欲仁,斯仁至矣』。
凡所欲好处便是善矣。
所以七情不可去一,只要在道心惟微一边也。
道心纯是善,人心该善恶,如恻隐羞恶,是非辞逊,便是道心。
四肢之于安佚,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便是人心。
大率人心自血气中来,道心自义理中来也」。
语门人曰:「君子以一身应天下之万务,至中而止,由敬而入。
中者天理之当然,敬则持守此心,流行乎一中焉尔。
中仁义礼智,发为孝弟忠信,百行万善,莫不皆有当然之则,所谓在中也。
贤知过之,愚不肖不及焉。
中,自在也。
其运用酬酢,动容之间,尝难于得其中者,不知持敬而已。
敬也者,庄肃谨恪,耳目手足,心思念虑,无一茍焉,思有以见夫所谓中。
日由之行之,至之终之,及其涉历之久,应接之多,持守之固,自然物来能名,事至能应,毫釐丝忽,动与中会,而不容为言,亦可谓小成而已矣。
夫道不离乎中,事不离乎中,中不离乎心,停停当当,浑然自然,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
「考程子论浩然之气一章,是见得《孟子》十分透彻,知其为坤学,故以直方大配之也」。
孟子性善一句,压尽天下万世论性之说,无以复加。
盖自太极而观,故有阴阳气理,不可偏倚。
然理则自无所谓恶,而气则不无善恶之异。
但太极所谓阴阳之气,亦皆是清明醇厚底。
到得付诸人处,各自地子不同,便有善有恶,所以前贤谓之气禀之性焉,此又是孟子下一层。
孟子则直说继之者善底,未在成之者上说。
所以万世无弊,理气虽同得于所禀,却于向上底数层别了。
譬之传神,渐模渐差,不是当初真的。
生之谓性,告子只于人物生处,便鹘崙说谓之性。
所以孟子后面用犬牛人折之,其辞便穷了」。
公祭莲荡㬊先生之文曰:「先生在宁考朝,毅然志道,万里寻师。
阅三年而后闻《易》于考亭以归。
十有馀年,至戊子先生之学始传。
又二十馀年,至淳祐庚戌,配食于北岩,而先生之学始显。
甚矣!
道之难闻而难行也。
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
既见圣,亦不克由圣。
古之圣贤,其道不见信于当时,而终必行于后世者,穷达之势使之也,何患焉」!
盖公以戊子岁师事㬊公,至庚戌北岩堂,实㬊公配祀于伊川之日也。
公之学有自来,故远近信从者众。
公于是循循善诱,随其气之浅深而语之,故闻者皆欣然动悟,各有兴起。
当途达官闻风而慕,争延置尊礼而考德问业焉。
公曰:「愚意虽不在仕进,却与同志之士讲明义理,庶或晚辈乐向此边,则异时以扶植正道,开迪人心,吾亦不为素隐,无补于世也。
此时正学渐晦,汲引晚进,尤为急务。
宜于后辈中择其气质可与语道者,罗而致之,使食息言语步趋,皆有涵养。
将来成就,出为世用,必有可人意者」。
时有执经习时文者,公语之曰:「本经自不容不精究,但勿止求为科举之学耳。
《周官》乃姬公治国平天下之法制,然皆自正心诚意中一理流出。
须于圣经文辞义理,向上体认圣人之心,见得莫非天理流行。
异时此身得君行道,举而推行,便是周公事业。
若其不见用于世,则亦可施之于治家治身。
家与国元只一理,只规模有大小」。
「今人读书了,专用诸时文,身与经自为两途,到底有何济益?
如《论》、《孟》都是说心法治法,《大学》、《中庸》皆然。
《诗》是心之吟咏,《书》是心之典则轨范,《春秋》是断案,《易》是包括总统心性之书,都只一理也。
为学者大纲,是自修进学,会至理于心而著之于用。
功名之念未去,则以馀力习文章,此亦游于艺之遗意。
富贵在天,穷通有命,只看信得过与信不过尔」。
「看将来如今世上,后辈明敏聪慧者甚不少,只是著意时文,涉猎圣贤纸上语,才讲得些子,便道已晓了,殊不肯潜心研究,所以退省其私,不曾行得。
原其所以然,都是举世利名,相靡相尚,师友讲磨,父兄教诏,妻子期望,朋友里闾称誉赞叹,不出乎是。
引得人飞扬驰逐,无一息停,如何肯信性分中至德要道,是乾父坤母分付来底?
他既肯顺从父母之命,却要在天地间立身,只道父母宽慈,都不管共为子职底一分,不知将来作甚折合。
此某日夜浩叹,汲汲自照己身,恐有人亦如此为吾浩叹也」。
「考唐虞成周九德三物之教,却是上之人尊尚此以教人,故人人自幼至长,安其所习,德行修而人材盛。
至夫子时则难矣,春秋方趋向功名,夫子专向道德。
速肖七十,真可谓狂澜之屹然者,颜子独称为好学,此岂特七十二子之学哉?
志学圣人而已。
志学圣人,所以只在心性上理会,于人心惟危一边,全然斩绝了。
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亦不止于怒过二字。
夫子举此以答哀公,亦必有意。
以愚观之,喜、怒、哀、惧、爱、恶、欲虽均为七情,而末后二字最为重浊,为人心之累。
若欲变化气质,当先从事于此。
当初颜子此处已轻,却在怒与过上作功夫。
便似曾子三省夫克己,当从性大偏处克将去。
人各有偏,须自点检。
登徒子不好色而有淫行,便是气质偏处。
后世只是文辞太胜,义理全无。
董生能识之,而时不见用,所以功效不著。
我朝硕儒辈出,亦是聚奎之气数。
斯道之传,自濂溪而始,至文公而极。
然其始也,可以扶植世治。
其极也。
又徒载之空言矣」。
「吾人之学,只是为己,做得是勿便以为是,便须勇猛自克,加磋磨底功夫,做得十分好了,潜晦勿彰,亦不必著心挂口,却别去做一件。
纵做得万件都好,且靠做一壁思量天地广大,不言所利,而生生无息,是如何到那时节?
无一可说,便是夫子『予欲无言』处也,自不必言矣。
凡人生世间,光景无多,而汩没利名,蔽固缠缚,自少至老,只在大黑暗中,啾啾杂杂,未尝见一点光明。
所谓醉生梦死,究竟何为?
纵有伊、傅、周、召爵位,而无伊、傅、周、召功业,瞑目之日,与草木俱腐,更有谁人称道邪
爵禄富贵既不关己,而方寸义理不明,大有可忧者在。
此愚日夜兢惕惴惧,不以底事累其中者也」。
尝又曰:「今之世望穹职尊,不以富贵自高,则怡气养体,孰肯笃志斯道。
纵有意翻阅,亦不过资舌本,懿文华而已。
去圣贤岂不邈乎径庭耶」?
又曰:「今人做功业,终不及得天地生成万物底盛德大业
说做文章,终不做得太和春温,万物生意,百卉妍媚,中和气候,欣欣荣盛底气象。
做到甚处,终不及。
圣人之道与天地相似,况只是贪荣竞利的一边,教做他天地内零碎的,亦不能及也」。
夔州明伦堂曰:「帝王为治,学校其大务也。
学校之设,明伦其大端也。
欲明伦,先明德,讲学有其序也。
天下之生久矣,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人伦有五,天所序也。
仁、义、礼、智,性之德有四,天所命也。
天伦天德,圣王必建学校以明之,天人相因成也。
帝俗熙熙,五教敷焉。
王民皞皞,庠序建焉。
不听其所以天,而尽其所以人,使明者益明而闇者复其所以明,讲学之功,可以一日无于天下哉?
国朝学校遍天下,汉以来所未有也。
其始盖欲使天下之人格物致知,由仁、义、礼、智之性以明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伦,修诸身,行诸家,而措诸天下之事业也。
文胜利汩,士浸失其本真。
学校之所进退,惟辞章工拙是校。
而士之息焉游焉,相与讲明于是焉者,亦惟佔毕编缀,吐芳漱华,以猎富贵。
至于人伦之本行而不著,是岂皆士焉者之过哉?
上下之所讲究,一不由乎五常四德,则人心日危,道心日微,物诱乎前,荡耳目而动心志。
七情失其所止,杂出而应之。
理欲交战,正邪轇轕,得失判于呼吸毫釐,而径庭霄壤矣。
此士之所以贵乎讲学也。
伦即理也,散于百行万善,著于六经,明于学校,而根极于人心。
君子明此心以贯万理,治万事,而为天地万物之主宰,皆不出乎是伦之外。
讲学其可不是之先乎」?
又曰:「今时圆冠方屦,极情致思于科举之学,而自己性分绝不加意,所以文物盛而人材稀,治道日衰,时事愈促。
此时正宜讲明学术德行为先,刊剔人心之蠹,引之于圣贤径庭。
夫人动容出处,心思好尚,察其受病之处,痛下针砭,俾或有用。
不然,春花秋月,娱情悦目,弄倒世界,正坐于此」。
又曰:「世间聪明俊拔,非无之德性,游、夏之文章,亦尝备历险阻艰难,造次颠沛。
至于擢科筮仕,浸溺于名利物欲之场,道机变为趋时,以圆转为了事。
矮窗残烬,生菹菜根,如隔几尘而讲故书,守故步者便为羲尊,道之不明不行,可知矣。
读书之法,始入头在循行数墨,记念成诵,其终在精思潜玩,触类而长,见得诸先贤解说之外,无限好的意思。
浩荡充周,而于日用常行,念念持守,步步踏实。
自知俗之所同欲竞趋共是者,渐渐毫毛之轻,而吾一身稍稍到前贤地位。
但只见得明,便勇猛著脚,更勿回顾,左觑右盼。
世间傍蹊曲径,非我行坐歇泊处所。
才目动心移,景象随变,恍然莫知所从,则进修之功,终不济事」。
又曰:「三百篇诗,正变万殊,只性情二字。
而风、赋、比、兴、雅、颂各随时随事,或可直陈,或当谲谏,皆流行一正理而已。
无邪不只是作诗者思无邪,而诵诗者亦当思无邪方得。
不然,诗是古人言志底,究何益哉?
夫道与事不两离,动容之间,逐处便是。
只有精粗显微之间,若能体认,必有以会万有于一原,合散殊而无间者焉」。
语诸子曰:「性分义理,用功既深,觉得胸中浩荡,则当详悉讨经究史,观圣贤心法治法,规摹制度。
所以防情立极,曲尽古今事物之变,与夫天文地理,风俗物产。
其间推迁更改;
淳漓厚薄,治乱兴亡之故,一一看过,使自心通晓,然后见得为国为邦,致理制治,自有时措之宜,如此方为有用之学。
不然,只是谈经说史秀才,与打坐入定一般,有事到面前,便排遣不去。
古人之道,不是观会通便了,须要行其典礼方得。
不只系辞便了,须要断其吉凶方尽。
夫子言居则曰『不吾知也』。
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学者须要自家了得人事分,一旦得君行道,须是使天地万物,四海九州,含灵动植,我有酬酢对付他,教各自顺道理的著数手段,方可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则独善,达则兼善。
若犹未也,只是瞒人自欺,愧怍亦多矣」。
又曰:「天地是一个大包裹,万物尽在其中,相争相摩,相誇相耀,而不自知特沧溟中一浮沤沙砾耳。
此说正欲学者大著心怀,令与天地同其广大,则自见得世间万事万物,都不济事,心体虚灵,豁然大公,仁道流行,富贵利禄,纷竞驰逐,从此剪断,此知崇之学也。
又须观会通以行典礼,春夏秋冬,生长敛藏,富贵贫贱,升沉利达,少壮衰老,饮食起居,凡人情之所不能免者,都一一接应酬酢,各得其宜。
把前日高明广大道理牢守坚执,而终不为事物牵引,方是裁制得宜,便见得仁义准则与圣人相似的意思,方是有用之学。
所谓妙万物者,亦初不离乎物者也。
若都遗失了天下事,则学要做甚?
此又礼卑之学也」。
时门人有以官事废学为叹者,公曰:「抱关击柝,乘田委吏,无非是学,只要行得都合天理而已。
吾人幼学壮行,既自科目中出身,所干何事?
正当于日用常行,泛应曲当,件件物物,以当然之理酬酢,令无慊于心,即便是学。
舍是不为,更于何处作功夫?
若必待閒,则合下莫染吏俗,如样方得」。
又曰:「伊洛之学,只为朝廷崇尚,所以人人熟读,用作时文。
退而观其所行,断无真履实践。
要是人心元不好尚此学」。
乃与受业者曰:「贤辈欲猎科第,则工时文可也。
若欲求圣人之道,则当体颜子贫而乐,曾点咏而归胸中意思,方只是学」。
语门人曰:「读书只是说一遍过,却有何益。
如讲孝悌二字,须是我身分中日用常行,能事亲,能事长,方是体认得孝悌的意思。
如讲忠信二字,必是我真个为人谋则尽忠于人,为国谋则尽忠于国,与人交则尽信于人,方是体认得忠信的意思。
时事虽搅扰,不可以此止进学之心。
只管理会自家功夫,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正看人操守。
文中子与门人讲道河汾,后来皆为明时辅佐,岂非多难之时,正是养成治世人才出来乎」?
公尤喜《易》,嘉熙间,与弟全庵、侄存斋偕宗族朋旧避难于符阳溪间,采薇,拂石傍,随事观理,即象玩辞,患难厄穷而不改其乐。
分教广安,郡人前进士杨君甲率同志问《先天图》义、象数之学。
大宁理曹,赵侯汝廪辟凤山堂,请公日讲一卦,命子崇樵师事焉。
侯于是相与讲明《易》书,答问往还,遂卦各有义疏。
部使者循斋黄公应凤与公俱事性善,每以其同得于师者,相与抉象数之蕴而发挥之。
约友东山宋公如山讲明爻象,今载《易编》。
长涪北岩书院,李侯震午、刘侯叔子尊礼请问,乃作三陈九卦等义疏。
时南畴赵公震揆之子子寅为郡民曹,因从公问业,就养于夔。
李侯卓率子弟请问,公一本程、朱之学,疏为卦义,曰《易学正说》。
卧龙山阳丈室斗牖,讨论紫阳师弟子《易》学渊源及莲荡㬊公师传,手编集其奥义为一书,目曰《文公进学善言》。
渝州,厌嚣尘,乃于东山结茅临流,开卷自娱。
尝曰:「道无终穷,惟愈玩愈明,愈求愈有。
盖一爻一象,该天地万物之理。
假使心思虽穷得至,却未曾遇得此事,亦轻易过了,又复废忘。
一旦事来,又无以应之。
所以学者只大概说《易》,而终不能用《易》也。
圣人心与天地一,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是方寸间事,敛而为一,散而为万,随取随足,随应随当,目视耳听,手持足行,无非自然。
学者须要十分用力推究,把持玩味,纵未到以一贯万,亦会有五六分。
浸浸不已,岂不涣然怡然矣乎」?
又曰:「《易》中天理,元只以一贯万。
晓得一义,众义皆通。
见得说不得,非是不可说,盖条理灿然,盈天地,贯古今,不容枚举缕数。
圣人也只提起纲要,不容以尽言,此事只要力行而已」。
又曰:「今时《易》学不下千馀家,皆能释字义,讲爻象,说道理。
而迹其为人,则往往与《易》不相似。
则其所言,未必真知《易》。
伊川《易传》言人事最切,晦翁说《易》,于卦爻义最精,而二先生非茍言之,实允蹈之,后学于此折衷焉可也」。
又曰:「玩《易》只须四圣人卦爻象辞,平易思量去,使纯乎天理之正,勿以后世人伪私欲参之,并勿引惹背意,方见得三百八十四爻,都是洁静精微,而吾之所以日用常行,都自有纯然天理一脉,平平坦坦,安稳快乐。
行得彻头彻尾时,是甚次第,更说甚王侯卿相,与夫释老升仙入定,惊动天地。
到此便是《剥》之硕果不食。
伊川言剥于上则生于下,人生至此,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又曰:「《河》、《洛》两图是道之体用,只是要入身子体之为难。
只如孝悌二字,一日十二时中,有多少未尽善处。
须要行得似曾、闵,充而至,方是极头」。
又曰:「夫子《彖》、《象》、《系辞传》是多少分明显著。
若说道理,断只用夫子为准,不过更与详明之而已。
《易》元无出于圣人言语之外者,只在力行求至,行得一步,是自家底一步,行得一事,是自家底一事」。
又曰:「《易》初未有物,当未画以前,只是浑然一理,在人则湛然一心,寂然不动。
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忽然至虚至静中有个象,方发出许多象数吉凶道理来」。
尝跋《启蒙》卷后曰:「《易》有象有数与理与气而已矣。
著书立言,发钥是焉者也。
理气妙于无迹,其体由象数而立。
象数显而可见,其用该理气而神。
精粗显微,岂有异致哉」?
又曰:「《易》,圣人所以范围天地,曲成万物,穷理尽性至命,通昼夜,知生死,无一不本于《易》。
只谓世人不能潜心体玩,反折于二氏」。
又曰:「《易》与《春秋》相为体用,《易》便是《春秋》之体,《春秋》便是《易》之用。
明得《春秋》,《易》在其中矣。
夫子得武周公之传于千百世之下,不得已而作《春秋》,寓刑赏劝惩于一言之间,精微妙密,曲尽当时之人心天理,而警省万世之人心天理。
无非阐造化,明王法,揭中正,杜邪枉,扶人极于天下后世。
此圣人之大用,未易以管窥蠡测,言语尽而文辞释也。
游、夏不能措一辞,非不能也。
圣人言近而指远,简而博,浅而深,不容一毫有所增损,只当默识心会而已。
所以伊川终不肯解释,略说数条,以开后学。
文定不得已而释之,其间尽引伊川之言,其馀皆参帝王之法。
文公尚云:『但不知当时夫子之意果如此否』?
则此书当研精熟玩,而未容以言语尽也」。
又尝曰:「岁晚衰颓,无复长进。
日夕静坐,期欲万想不萌于心,而未能也。
时玩所通之《易》,广而充之,义理无穷,愈精微而愈广大,至于莫可为言,私窃浩叹」。
公年八十,曰:「吾老矣,掩门兀坐,于十二时中,观三百八十四爻,焜耀流转。
就其间求乾健不息之理,而捉摸不能,徒窃浩叹圣人径庭不可到」。
又曰:「吾详玩从前书,见得越难为言,越不吃紧工夫,而道愈精愈密。
真见圣人立卓,殊不可及也已」。
又曰:「某年来昼日潜心,终夜静坐,见得万物生生化化,皆是易道彰著发见,中有个自然体段,加一些子人为私意不得。
才一毫差,便不是道。
自家心自晓得如此,而著言不得,安能以笔舌既邪?
有能同行止坐作,随便得一说,方见得乾坤妙用,日日时时在日用常行中流转。
此是圣人观会通以行典礼之事,多少快活处」。
公谓《易》固形而上之道,而实前民利用之书。
吉凶悔吝,都切近日用常行。
文公《本义》,只于占筮上说,大概不使人求《易》道于高远。
因欲取诸家卦林而折衷之,览究甫及,旬日而考终夔州卧龙山
《读易书怀》曰:「万户千门镇日开,无边风月随人好。
满城花断莺肠,芳菲易歇天难老」。
又诗略曰:「春树红颜能几何,万里封侯成蹉跎。
河南布衣正婆娑,却笑因风想玉珂。
未肯岩前扪翠萝,商丘不唱采芝歌。
独深于《易》如紫阳真人声相和。
莲荡归来扬其波,我傍梅花读遗书。
不知纷纷坐久落花多」。
涪州北岩玩易有感》曰:「乐意相关莺对语,春风遍满天涯。
生香不断树交花。
个中皆实理,何处是浮华。
收敛回来还夜气,一轮明月千家。
休用隔窗纱。
清光辉皎洁,疏影自横斜」。
观其词,则其胸中自得可知矣。
公弱冠即辨异端之妄,乃辞而辟之,以上度性善
其略曰:「甚矣!
人心之易惑而难晓也,世道之易颓而难挽也。
夫老氏清净之说起于汉文,释氏寂灭之说始于汉明,非先天地而生,首帝王而出者。
当时无卓识之人,以拔本塞源,遂使蔓延而不可止。
迨至韩愈,始排斥之。
然二氏之于中国,历数百年,入人也深。
而欲禁之,譬如堤已坏,水已决,而遏其流。
不亦难哉」。
又与李涪州震午书曰:「老氏之说,信者尚鲜。
而佛之说,则弥近理而逾乱真。
趋者澜倒,不可拯救,反谓其说足以笼络天地,司掌造化。
天下之道,不过小小智慧,终不足以尽其方。
其光明照见十方而极其至也。
光明洞照,亦不足以了其义
是致小根小器,陷溺其中,而竟不知所以立。
佛乃生于周昭王时,犹未入于中华。
至汉末始盛行,非先天地而有。
其弃三纲五常,尚未暇论。
而其说谓出入生死,愿欲必从,非一世事理所能。
究竟何尝免得生死,遗得一世事理哉」?
尝答大监宝谟文公复之书曰:「蒙教学生读释氏书。
某向在忧中,详悉谛玩者二年。
知其乐性中天地,遗眼前世界,一刀剪断,万想不著,是大丈夫方做得底事。
但家世业儒,骨非禅客,只当守祖先之训,以求圣贤之心。
玩羲《易》以会五经之旨趣,穷卦象以究万有之始终,馀二十年矣。
见得天地间纷纶变化,不可名状,而其间实有为之主宰者。
不动不静,不增不减,宇宙间来间往,形色自荣自枯,皇帝王伯不可得而留,天地鬼神不可得而诘,朝不食,夕不寐,陶陶遂遂,不知我之所以为我。
想西方极乐,不是过也。
未审所居之室,与王舍、双林何似?
从游等辈,与花智、寒山何若?
须臾有上上等难名之妙,非非想难到之境。
然某谓自解即见性,闻解非真性,顿悟即正觉,闻悟非真觉。
开眼合眼,都只一般。
今生来生,了无二致。
所得止此,三缄其口久矣」。
时有请识兰若作兴者,公曰:「游定夫晚入禅学,文公每为不满。
横渠从佛无所得,而入圣人之道,极为二程所敬。
故某恪守先儒之言,非圣人之书不好也。
自信殊坚,所谕文字,理不敢笔也」。
夔祷旱,贻书李侯曰:「今人祷祈,从事佛老以徼福。
夫释老所尚者,素修纸币之虚文也。
天地之心,可以虚文格乎?
况阴阳寒暑雨露霜雪,皆造化之气,释老安得操天地之权而握造化之机哉?
且龙神是地示享血祭者,而以佛经纸币素修事之,亦犹鼓瑟于斋堂也。
情与性与生俱生,释氏所谓寂灭为乐,盖自谓七情俱灭矣,更有何乐?
是释氏终未能去得七情也。
韩退之不信佛,未甚端的,只是说佛若是小人,焉得为祸福?
若是君子,必不妄祸福。
其地位只是如此,其自把持只恁地,却元不见得佛是如何。
濂溪辈,便不与大颠说话了,濂溪诗亦有讥退之处也」。
讲义 宋末元初 · 方逢辰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七四、《蛟峰文集》卷七
子曰:「贤哉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不改其乐,贤哉」!
此一章以圣贤地位观之,箪瓢陋巷,乃吾儒本分,固非甚高难行之事,何为圣人独以许颜,又何为反覆称其贤?
此当就人不堪其忧看,只为众人于此有所大不能堪者,是以深嘉乐道之,正欲学者于不能堪之中自寻乐处也。
处富贵未足以观人,处贫贱乃可以观人;
处贫贱未足以观人,处人情所大不能堪处始可以观人。
有天下不与,何足以知舜;
居深山,饭糗茹草,而后知舜之为大。
去齐去鲁,何足以孔子
厄于陈、蔡,弦歌自如,而后孔子之为圣。
此章以颜子对人言,以忧对乐言,各有所指。
人之本心,天理具足,各自有一个至尊至贵的物事,举天下之物无以尚之,岂不大可乐者。
岂特颜子有是哉!
人唯不见所乐,是以得志乎富贵,则极声色之奉,穷四体之欲;
一遇贫贱,则戚戚无聊,只箪瓢陋巷,便有甚不能堪者。
颜子工夫精到,能忍天下不能忍之穷,虽处屡空,恬然不以为意,盖其胸中自有大可乐者,天地间更有何物可以易其乐哉。
人见其陋巷,彼不自知其陋巷;
人见其箪瓢,彼不自知其箪瓢。
此无他,人见物而不见道,颜子见道而不见物也。
夫子始称之曰:「贤哉」!
终之又曰:「贤哉」!
非誉颜子也,有所不足于天下之人也。
称道颜子之旨愈深,鞭辟学者之意愈切,夫子之待学者可谓厚矣,望学者可谓深矣。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人人与之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此圣贤之镃基也。
今人有百金之镃基者,惴惴慄慄,日夜护持,惟恐为人夺之而贫。
而天所与我之镃基倍于百金者万万,乃反弃之如敝屣而不知惜。
诚能拨转念头,移其兢兢护持于彼者,以兢兢护持于此,祗见其有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妙,而不见其有为人夺而贫之忧也。
昔程子从濂溪先生游,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
呜呼,必有事焉,必有下手处。
周子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
吾侪共处斯堂,所乐何事,盍相与心体而身践之。
颜何人哉,颜何人哉!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
子夏圣人之徒也,子夏之学圣人之学也。
圣人之学何学也?
入乎耳,存乎心,修于身,行于事,明五常之理,尽五伦之道也。
颜子之博文约礼,曾子之致知诚意,子思明善诚身,孟子之尽心养性皆是也。
夫人之生,以天地储精,以五行钟秀,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合而为方寸之灵,聚而为百骸之形,所以备万物而三才者,其原有自来,而其本已素立矣。
然才禀于气而性原于理,穷古今,亘宇宙,寓于流行而不易者理也;
往来荡摩,杂揉交错,而无一定之体者气也。
气惟无一定之体,故以流行于两间者验之。
光风丽日之景恒少,风雨晦冥之变恒多,则人生而随遇者,至清极淳之气不易得,而偏倚浊驳之分不能齐,固其所也。
惟圣人之生也,得其秀之秀,故气清而义理无不明,质淳而邪秽不能入。
由圣人以下,虽大贤之资,一有纤毫之累,亦必资学问之力以修治之。
帝尧有匡直辅翼之言,大舜有直宽刚简之命,其转移变化之功已见于当时矣,然学之道至三代而益明,其见于《书》则曰「学于古训」,曰「惟学逊志」,曰「终始典于学」,曰「学古入官」,曰「不学墙面」。
见于《诗》则曰「学有缉熙于光明」。
隆古圣王,未有不以学为要务者也。
吾夫子生于衰周,不得位以行其道,而天命在躬,夙夜祇畏,闵当世之人去文武之世远而不闻大道之要,当杨朱墨翟异端之说行而不免他岐之惑,乃以身任大教,继往圣而开来学,推明大学之道,昭示明德之方,使人人皆得以消磨其物欲,变化其气质而为圣贤君子之归,何其幸也。
夫以常人之资而欲为圣贤之事,耳目口鼻之蠢然,声色臭味之交接,愚者欲明而懦者欲立,顽者欲廉而薄者欲敦,以一心而明五常之理,以一身而全五伦之事。
天下之义理无穷而工夫有限,代间之人生有期而白日不再,茍非勉焉孳孳,克勤无怠,则查滓未融而邪秽已入,己之所学其能迄用有成也几希矣。
此夫子所以拳拳于学有时习之诲,而又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者此也。
圣门之徒三千,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盖以颜子明心力行,克己复礼,所学者得圣人之道也。
学之得其道而又能竭其才,夫子所以既许其不惰,而又惜其未见其止也。
颜子终能至于去圣人一间者,岂缪悠之功所能及哉!
子夏之在圣门,笃实之功亚于曾子,而身居文学之科。
其所谓学者皆人伦日用之道,诚笃切实之功也。
其垂训以勉人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夫为学之道,内明五常之理,外尽五伦之事,变气质于有生之初,绝物欲于有知之后,必资师友之讲明、方册之诵习,然后能开其心术,见于躬行。
然其殚日夜之力,严理欲之辩,使朝有所询,夕有所考,昼有所作,夜有所思,则志于缉熙,功无间断,人心之罅隙不开,本体之虚灵不昧矣。
其或玩物弛心,废时乱日,于学问思辩不能致,耳目手足无所加,至于时弛岁去,老死无闻,岂不重可惜也。
为学之道,若陟遐必自迩,若升高必自卑,故当自强不息,勉勉循循。
为山未成而加一篑之土,掘井未已而见九仞之泉。
温故而知新,崇礼而广业。
向之得于讲明而见于诵习者既有默契于心,知而行之,拳拳奉持,服膺弗失,此古之人所以一饭不违,跬步必思,盘器有铭,几席有戒,倚之有见,顾諟之弗忘,所以固守其德也。
其或执之不固,守之弗专,或存或亡,乍得乍失,则一暴十寒而生意弗存,半途中画而前功尽废,义理之性既无学问之推充,血肉之躯不胜外诱之纷扰,则杯水不救于车薪,五谷不踰于荑稗,虽具人之形,当士之名,饮食男女无以异于众人,存心制行不能远于禽兽,中心冥冥,醉生梦死,岂不重可哀也。
子夏之训,盖深勉夫有志于学者,必当日新其功,有以自考。
一日之间,自旦至暮,我于义理未知未能,则深以为耻;
一月之间,自朔至晦,我之学问已知已能,则固守而弗失。
夫如是,故日引而月长,日就而月将,自有学之初以至于一息尚存,勉焉以尽其力,惕焉以殚厥心,其得不谓之好学之人乎?
子夏之所以居文学之科者此道也。
故言此以示人,欲人人皆然而底于道也。
学者观此,岂可荒嬉而不知所以自勉耶?
某负载经籍而来山中,诸友不以某为不肖而屑与某交修游息,尝不自揣,而述所闻于先师者告诸友矣。
今观气化之流行,寒暑之迭兴,以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矣,窃以诸友之日有所亡而月未有所能为忧也。
良月初吉,冬序伊始,故述子夏之训以相告语,冀诸友思齐于圣人之徒而景行于圣人之徒也。
非徒守方册以为勤,誇诵说以为能而已,当以明物察伦、治心修身为要务。
在乎为人子者必尽孝于其亲,为人弟者必尽悌于其兄,为卑幼者必尽敬于其长。
手足动静必知天理之所存,耳目口鼻毋为人欲之所汩,以消融其查滓,以荡涤其邪秽。
子夏之所谓学也,深致其力,复考其成,使进修之效日异而月不同,此子夏之所谓好学也。
茍为不然,徒事口耳,虚费岁月,尧言孔诵而不知求圣贤之心,禹行舜趋而不免为禽兽之行。
若是则非徒尔父兄之所忧,抑亦吾师友之所羞。
秦穆公有言曰:「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此某之所以区区告勉学者,当痛心刻骨而致力于学也。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吾得而食诸」?
夫彝伦者,人道之大纲,政事之根本也。
第彝伦之在人,内而至尊者无出乎父子,外而至大者无出乎君臣。
茍在家,父焉而能尽父之慈,子焉而能尽子之孝,则必有以正伦理,笃恩义,小大咸得其宜,而家道齐矣。
在国,君焉而能尽君之道,臣焉而能尽臣之忠,则必有以正朝廷,平庶务,上下咸得其所而国体治矣。
然则为政之本又岂有出于君臣父子之外者哉!
是时齐之景公内多嬖媵,太子不立,而父子之道暌;
外则陈氏厚施,擅用国政,而君臣之分乱。
故圣人因景公之问政而以君臣父子之说告之,可谓至要切矣。
景公亦深有感于斯,故以「善哉」之言赞之,又从而叹之曰,果使君而不君,臣而不臣,父而不父,子而不子,上下之序紊,纲维之义隳,而法令不行,祸乱寻起矣。
虽有谷粟之多,尚安得而食之哉。
此必然之理也。
其后卒不免于篡弑之祸,盖由景公知善其言而不能自振故也。
间尝论之,国土至广也,人民至众也,茍欲使之安如泰山,固如磐石,非上下之分定不可也。
不然,一日之间,其或君不能君,臣不能臣,父不能父,子不能子,则家不可为家,国不可为国,而生民之命有不可得而保者矣。
论至此而后知吾儒之道大,而真有以扶植天命,维持世教,而为生民休戚之所系者,正在于君臣父子秩然有序而不乱也。
若《易》之六十四卦而以《乾》、《坤》为之首;
《春秋》之大一统而以王正月为之先。
其他如《诗》、《书》之劝戒,礼乐之防范,无非欲详夫君臣父子彝伦之道而已,无他事也。
然则为政者不此之务,而规规于事为之末,而欲致国家于平治者,无此理也。
读此章者所当知。
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罕》。)」。
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羞恶之心,义之端也。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滕文公》。)」。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
知其性则知天矣(《尽心》。)」。
孔子教人,未尝不言命与仁,未尝不言性与天道。
《鲁论》二十篇,何莫非是理,而何隐乎尔也。
门人以为罕言,以为不可得闻,何也?
孔子之教人只在日用处,凡所言仁,皆是为仁之方,不是正言仁之体;
所言性命天道皆尽性至命事天之事,未尝推极性命天道之原也。
孔子不言心性,而孟子开口便说性善,说尽心知性,存心养性。
孔子只说一个仁,孟子乃说出仁义礼智四端。
孔子一部《论语》,尽是教人就起居饮食、应事接物上做工夫;
孟子》七篇,直教人就心上存养。
之教人岂有两心二道,时不同也。
先儒曰:「春秋犹论是非,战国纯论利害」。
春秋之时,文武之泽未斩,义理之在人心者无恙,故列国君卿大夫之自谋及辞命往来与邻国之可否者,惟论理之是非,不论势之强弱。
战国时,先王之道影灭迹绝,通天下不知义理为何物,列国君臣与纵横之士谋其国者唯利害而已,不识天下人心有是非枉直也。
以此观之,则春秋时人心未亡,战国时人心亡矣。
孔子时人心未亡,愚夫愚妇皆可与知可与行,故教人以忠信而已,入孝出悌而已,先行后言而已。
仲弓问仁,则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已。
樊迟问仁,则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而已。
至于夫子平日所身教者,亦不过訚訚侃侃声色容气之间,蹜蹜愉愉进退揖让之际,凡形迹之粗,事物之末,皆帝衷之流行,天则之呈露。
故夫子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吾无隐乎尔也」。
孟子之时,人心已亡,举国皆病狂惑,门人高弟尚未能笃信其师说,谓舜不能怨慕者有之,议周公不仁不智者有之,疑孔子主痈疽瘠环者有之,以管仲晏子为名世,以公孙衍张仪为大丈夫。
夫人之良心陷溺如此,非湔肠涤胃、破骨洗髓不足以疗之,故孟子不得不直从其本心下手也。
譬人有不识五脏而不信医者,医为之剖其腹而指示之曰,某为心,某为肺,某为肠,某为胃,然后病者方自信。
孟子无奈战国人不识四端何,直从其躯壳之内标出而示之曰,此天赋于尔者谓之命,此尔受于天者谓之性,此包性命管摄乎众理者谓之心,如此为仁,如此为义,如此为礼,如此为智,使人人自见得自信得,然后吾之教可入而天理不亡。
孟子之唤醒人心其苦切有如此者。
虽然,孟子岂徒教人以体察而已哉?
其操存,其涵养,其扩充,七篇之书,反覆言之详矣,又体验以后之实践工夫也。
孟子之救人心苦切如此,端的如此,其工夫详密又如此。
后世异端之家乃有窃此以为识心见性之把柄者,此不足辨也。
近世学者亦有得体验之绪馀而强为执持者,究其归,亦同于异端之病而已矣。
今之学者读《孟子》,必当涵养于未发之先以立其本,体验于将发之际以审其几,又操存之以定其所守,充扩之以极其所止,天所赋命,尽在日用之间,吾所受性,皆为躬行之实。
以此读《孟子》,然后不负孟子苦切之心。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
子未学礼乎?
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
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昔者战国之世,七雄争长,仁义之路荆棘,先王之教不明,一时才智之士林立辈出,不免利禄之趋,功名之务而已,又安知圣贤之学、正己正人之道哉?
景春所以有公孙衍张仪之问也。
公孙衍张仪之为人,专以权谋之术游说于列国,纵横之法连结于诸侯,得志横行,气燄可畏。
当时之人,尊仰敬畏之不暇,遂以大丈夫许之。
且言一怒则诸侯为之恐惧,盖能使相攻伐也;
安居则天下为之休息,盖能使相安于无事也。
何则?
盖七国之君一切以富国强兵为务,其心已陷溺于利欲,闻利则喜,闻害则惧,故皆为其所愚惑。
茍有丈夫之气,以道义为主者,又安能惑之哉!
孟子叱之以「是焉得为大丈夫乎?
但子未学礼故耳」。
古者男子二十而冠,三加三祝,父必命之。
女子之嫁也,施衿结帨,母必命之。
及女子之往也,送之门戒之曰,汝往至夫家,必敬之戒之,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而不可违也。
夫以顺从为正者,乃妾妇之道。
今二子惟知以阿谀茍容,窃取权势,以侥倖于一时,岂非妾妇之道,又乌得为大丈夫哉。
果能居仁由义,以礼自度,养其大者,不为小者之所夺,则能超出于一时而不屈于万物,是乃大丈夫也。
盖广居者仁也,仁者之心广大宽平,以四海一家,中国为一身,故曰,天下之广居,居乎此,则举天下卑污之私皆不足以动之矣。
正位者礼也,礼则尊卑大小进退出处皆有一定之节,故曰天下之正位立乎此,则举天下不正之事皆不足以干之矣。
道者义也,义则事物之所宜,乃天下人物之所共由者,故曰天下之大道行乎此,则举天下邪媚之行皆不足以趋之矣。
若然,则得志以行道,则可以使民共由之而皆归于仁寿之域;
不得志独行于身,则使此身常立乎正大高明之地矣。
虽多财而富,有位而贵,亦不能淫荡其心矣。
虽无财而贫,无位而贱,亦不能移易其节矣。
虽威势武勇之可畏,亦不能挫辱其志矣。
何则?
其所居者广,所立者正,所由者大故也。
则视彼区区以利害之说愚惑庸常之君,以窃取茍容于一时者,诚不足道,又乌可以大丈夫言之哉!
呜呼!
正学不明,人心陷溺,遂使智能有用之士如瞽者之无所见,聋者之无所闻,甘心浸淫为妾妇茍贱之行而不自知。
孟子树立如此之卓卓,辩论如此之昭昭,而卒无一人能自拔,卒无一人能委而用之,致使七国之君相胥于灭亡,海内之民相胥于涂炭而后已,岂天未厌乱而致然也欤?
抑邪说横流而不可遏之也欤?
是未可知也,后之欲为大丈夫而为国家者,岂不可戒而可观也哉!
孟子曰:「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
圣人与我同类者」。
又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
谓理也义也。
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告子上》。)」。
此一章可以见孟子之救天下者,直从人心上做起。
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岂有二哉。
以饥食渴饮之情言则谓之人心,以天命之性言则谓之道心。
饥食渴饮之情虽圣人无以异于众人,天命之性虽凡民亦与圣人同尔。
春秋已降,传心之学不明,天下之人梏于形体之私而昧乎性命之正,但知耳目口体之欲与人同,至于本心之当然不可易者乃与人异。
孟子痛之哀之,谆谆然告之曰:「凡我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
又曰:「圣人与我同类者」。
盖谓夫知觉运动,凡物之类莫不相似,而况人乎?
虽圣人亦人耳。
今夫耳目口鼻四肢之所欲,一有不得,则陨护不能堪,至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天,则乃吾所自有者,则逊之他人,曰「此圣贤事也」。
又否,则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
是以孟子又惕然警之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
盖以饥食渴饮举天下人人所同,而方寸之微乃独不然,此孟子至痛至切之辞。
犹惧夫人未之觉也,又提起此心曰:「心之所同然者何物也?
理也义也」。
理以体言,义以用言,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存此而已,禹之授受以传之者此也,汤武之吊伐以救之者此也,吾夫子之作六经以抗起者此也。
唐、虞、三代、洙泗之圣人所以出类拔萃为万世立极者,岂有异于人哉?
特先知先觉乎此而已矣。
故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
夫世教不明,人心不同久矣,孟子必欲强其所异而归之同,自常人观之,何自苦若是。
孟子之心,天下之心也,盖其心元自有不得不同者。
夫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孟子有是心,人皆有之。
今天下坏證急在人心,吾侪登斯堂也,闭户造车,出门合辙,同此心也,同此道也,群居讲习,又何为哉?
乃所愿则学孔子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又曰:「仁人心也」。
先儒论仁至矣尽矣,其最善名状者无如谢上蔡,指草木之核,种之即生,道以为仁,其中一包皆生理也。
虽然,特借草木之核而言耳,人之核安在?
曰心。
天地之核安在?
曰人。
夫生生不息者,天地之心也。
然其心不能以直,遂必以托诸人,人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得天地之理以为性,故万物皆备于我,而天地之所以生生者实寄吾性分之内。
天高地下,一日无人则天地特块然者耳,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
夫二物相配之谓合,仁以性言,人以形言,仁固所以为人之理,人又所以载是理而行之者也。
离形言性,则理何所托以自见,故又曰:「合而言之道也」。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者,岂以躯壳为哉?
天地以生物为心,而人又得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
天地以此心寄诸人,岂徒然哉!
厥初赋与许多道理,皆要从人心上抽迸出来,如草木勾萌,自有勃然不可遏者。
方其未形,冲漠无朕,一与物接触之则生。
触著他义则善善恶恶,便有廉耻羞恶之心作;
触著他礼则尊尊贵贵,便有辞逊揖让之心起;
触著他智则辨黑白,别香臭,便有是非之心迸裂而出。
上蔡曰:「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
人心不仁则天地死矣」。
孟子又曰:「仁,人心也」。
七篇之书,自首至尾,切切然以人心陷溺为忧,凡教人求、教人收、教人存、教人养,勤勤恳恳,至痛至切。
一情之动则曰心之端,一思之起则曰心之官,见于面则曰根于心,害于事则曰生于心,物有长短轻重则曰心为甚,千言万语不及其他,直是指人之识痛痒有知觉处以示之,虽非便以知觉痛痒为仁,然欲其切己省察而救活其本心也。
不然死灰而已,槁木而已,顽然铁石而已,此之谓不仁。
列禦寇庄周之徒正坐此病。
今天下人心陷溺甚矣,急起而救之,责在学校。
心学工夫自我辈始,群居相与,所学何事?
端居静念,我之生也,所以赋形宇宙而灵于物者,岂空壳哉!
即天所与我之虚灵不昧至光至明底物事求之收之,存之养之,体于躬行日用之间,著于食息动作之际,则夫生生不息者,不在天地而在我矣。
故曰人者天地之心。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西铭》之作,张子盖为人局于形体之私,自小其身,不知身与天地对立,而不能尽人道之大也。
天高地下,人位乎中;
天大地大,人居其一。
故曰:「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
乃者张子惕然自警之辞,谓我以眇然七尺之躯,乃得与天地对立者,岂徒然哉!
「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此二句乃所以得与天地对立者也。
塞者天地之气也,帅者天地之理也,以充实言谓之塞,以主宰言谓之帅,其体者以身体而实践之也,其性者以身体而实有之也。
二句之上加一「故」字,「故」者承上而有所用力之辞。
阳坤阴,此天地之气充塞乎两间,而人所得以为体者也。
然得其体,必当有以体其体,不体其体,则人与物何以别?
体者一身躯壳,无非造化,日月之往来,山岳之镇峙,江河之流转,寒暑之代谢,一人之身天地之所为者备,故曰「天地之塞吾其体」。
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非道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此即天地之主宰也。
所谓天地之帅也,天地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莫不命之以是理,人所得以为性者也。
得其性必当有以性其性,不性其性,则人与物何以异?
格物致知,所以明此理,诚意正心,所以体此理,此性其性之条目也。
操存之,涵养之,体察之,此性其性之工程也。
如是则所以主宰者,不在天地而在我矣。
故曰「天地之帅吾其性」。
然而我有此体此性,人亦有此体此性,物亦有此体此性,特人全物偏,故有胞与之分。
「同胞」者受气禀理全无间隔,「吾与」者亦我之侪辈也。
民饥己饥,民溺己溺,所以行「吾同胞」之事也。
昆虫草木鸟兽鱼鳖莫不使若其性,所以行「物吾与」之事也。
故吾儒之道,必至于此而后为全体,大用必尽乎此,而后眇然之躯壳始可与天地对立矣。
《西铭》一篇纲领在此,由此而后,皆其体其性之节目
「父母宗子」以下指圣贤在上者言,「于时保之」以下指圣贤在下者言。
读《西铭》者以此体察而践行之,则各有下手处矣。
吾儒素其位而行在上之事,固有任其责者。
在下之事我辈之所得为而不为,则天地生我何如哉。
今田野之间,骨肉反眼,闾里作仇,朋友弯弓,主奴易位,彼安知所谓理一分殊。
名为儒者,不思所以植立抗起之,则风靡澜倒,其势必至于胥为禽兽而已矣。
凡我同志,盍相与努力于斯。
《周礼》乡大夫之职,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乡吏,使各以教其所治,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艺,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夫家,男女也。),辨其可任者(任者谓给繇役也。)
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七尺谓氓二十岁以上。),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六尺谓氓十五岁以上。),皆征之(征谓繇役。)
其舍者国中贵者(谓爵尊者。)、贤者(谓有德者。)、能者(谓有才者。)、服公事者(谓士大夫居官者。)、老者、(谓年尊者。)疾者(谓废疾者。),皆舍(舍,先儒谓复除其繇役也。)
乡大夫者,司徒之属,掌教之官也。
考德行,察道艺,宾贤能,其本职也。
然于征役琐细之事亦与焉,何也?
盖所以辩贵贱,优贤能,行弛舍也。
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辩其可任者,所以考察其民之可役与否也。
国中之民自年二十以及六十,野之民自年十五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此成周繇役之法也。
国之民年二十则役之,六十则免,野之民年十五则役,六十有五则免。
国中晚征而早舍,以地近则役多也;
野中早征而晚舍,以地远则役少也。
其舍者有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此成周免役之法也。
贵者不役,以其爵尊也;
贤者不役,以其有道有德行也;
能者不役,以其有才艺也;
服公事者不役,以其居官有职事也;
老者不役,以其无筋力也;
疾者不役,以其不任奔走也。
此六者皆复除其繇役,载在《周官》,所以示万世昭昭也。
后世王道不明,凡贵者有公事者与老者、疾者皆免,而独贤者、能者未得复除,而与编氓皂隶同受役于府史胥徒之下,冠履倒置,莫斯为极。
古者公、卿、大夫、士与庶人各有定分而不相踰越,公、卿、大夫行先王之道以治于朝,士明先王之道以教于乡,庶人服庶人之事以役于野。
凡学先王之道者谓之士,为小人之事者谓之庶人。
三代之时,士、庶人家各百亩,不以贫富为差,而以贤不肖为别。
世教不修,士、庶人之分不明,为有司者乃欲使士与庶人并役,是不察《周官》之法,不知士、庶人之各有定分也。
庶人之役,役其力耳;
吾儒则经天纬地,为天下正君臣、定父子、别夫妇、序长幼,其为役也大矣。
今自国及野,仆役于主,子听于父,妻不敢二其夫,幼不得凌其长,非儒之教,其谁之功也。
且有天下者必有所尊,而后足以成天下之尊。
自古为人主者必折节以下天下之士,非尊其人也,尊其道也。
天地设位,道行乎其中,纲常礼义自儒者出,一日无此道,则强凌弱、众暴寡、智斗智、力角力,天地间乃一凌犯角夺之区而已矣。
然则君天下者乃所以自成其尊也,《王制》曰:「命乡论秀,升之司徒,曰选士。
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
不征者,先儒复除其繇役。
若此则不独《周官》之法,通三代之制然矣。
乃者上台有请以三代之法推而行之江南,此尊儒道将以立人极也夫!
愚请发明《王制》,以晓未识三代之法者。
合谋欺凌孤寡判 宋 · 胡颖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二三、《名公书判清明集》卷一四
昔者先王之治天下也,一则曰哀此茕独,再则曰不敢侮于鳏寡,盖谓茕独鳏寡之人,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也,故发政施仁,必先于此。
今观阿贺所陈,岂非所谓穷而无告者欤?
内而宗族亲戚,外而乡党邻里,不能相与扶持,而乃群起而欺凌之,或抢夺其财物,或占去其田产,或抑勒其改嫁,磨牙摇毒,不夺不餍。
阿贺以一未亡人,其能胜群凶之虐燄乎?
幸而权县灼见奸谋,烁金之口不得以惑。
详阅所判,是非曲直,了然目中,无复馀蕴矣。
但一行人情状奸狡如此,此王法之所必诛,今既见其情,而罚略不及伤其毫毛,则小人何惮而不为恶哉!
恶恶而不能去,此郭之所以亡也。
善乎然明之告子产曰:「爱民如子,见不善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
吾侪为政,固当以仁为本,然保奸留慝,以害善良,宁不为吾仁之贼乎!
帖县于内点追紧要人申解,照条施行,馀人并放。
县押上科断,庶几自今以往,奸民知所惩,而鳏寡茕独有所恃以自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