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汝书堂癸酉岁旦讲义 南宋 · 黄震
出处:全宋文卷八○四九、《黄氏日钞》卷八二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谨按圣门之指示,要领在此一章;异端之窃證空谈,亦在此一章。故学者读此章,最不可不审。夫万事莫不有理,学者当贯通之以理,故夫子谓之一以贯。然必先以学问之功而后能至于贯通之地。故曾子释之以忠与恕,盖理固无所不在,而人之未能以贯通者,己私间之也。尽己之谓忠,推己及人之谓恕。忠恕既尽,己私乃克。此理所在,斯能贯通,故忠恕者所能一以贯之者也。夫子他日又尝以告子贡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非也。予以一贯之」。此谓多学正所以求为贯通,不可止于务多而已也。颜子得此意,故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约以礼则一以贯矣,然非出于博文之外也。孟子得此意,故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反说约则一以贯矣,然皆自博学详说中来也。圣贤之学,首尾该贯,昭然甚明,初未尝单出而为一贯之说。奈何异端之学既兴,荡空之说肆行,尽《论语》二十篇无一可借为荡空之證者,始节略忠恕之说,单摘一贯之语,矫诬圣言,自證己说,以为天下之理自成一贯,初无事于他求。是不从事于博文而径欲约礼也,不从事于博学详说而径欲反说约也,已非圣贤教人本旨矣。甚至挑剔新说,谓不必言贯,此道不必贯而本一。呜呼,此有物混成之说也,而可以乱圣言哉!愚尝考其故,其端盖自春秋战国来矣。夫道即理也,粲然于天地间者皆理也。不谓之理而谓之道者,道者大路之名,人之无有不由于理,亦犹人之无有不由于路。谓理为道者,正以人所当行,欲人之晓然易见,而非超出于人事之外,他有所谓高深之道也。唐虞三代之隆,上之所行者皆此道,下之所见者亦皆此道。士之已达者,以此道见之设施,士之未达者以此道见之讲明。大之为三纲五常,细之为万事万物,无非此道,而何有异说?周室既衰,学校既废,上无与主张,下无与讲习,士始分裂而四出。得志于当世者外此道而为功名,则为管、晏之功利,则为苏、张之从衡,则为申、韩之法术。不得志于当世者,外此道而为横议,则为老聃之清虚,则为庄、列之寓言,则为驺衍之诬诞。凡皆道之不明故也。然得志于当世者其祸虽烈,而祸犹止于一时;不得志于当世者其说虽高,而祸乃及于万世。凡今之削发缁衣、喝佛骂祖者自以为深于禅学,而不知皆战国之士不得志于当世者戏剧之馀谈也。凡今之流于高虚、求异一世者,自以为善谈圣经,而不知此即禅学,亦战国之士不得志于当世者展转之流毒也。天生夫子,不于他时,而独于春秋之世,正使于众说淆乱之馀,立大中至正之极,明日用常行之道,为天下万世之师。《论语》二十篇,拳拳训告,惟以学问躬行,惟以孝弟忠信,独于曾子之弘毅而告以「一以贯之」之说,又独于子贡之敏悟而启以「一以贯之」之机。以一而贯之,是于功深力到之馀,更求提纲挈领之要,夫子教人,意盖出此。后世学者于曾子、子贡平日之功尚未必一日用其力,反欲尽略《论语》二十篇,而独取一以贯之之章;又于此章节略忠恕之语,而径为一贯之说。且贯者串物之名也,而绳者所以串物者也。必有物之可贯也,然后得以绳而贯之;必有积学之功、讲明之素也,然后得以理而贯之,故曰「一以贯之」。「以」云者,用此以贯之之名也。今直曰「一贯」,并与「以」之一辞而去之,是自成一贯,他无讲求,已大不可,况可并去「贯」字,单出言「一」?《论语》本文,何尝如此,而天下亦安有此理哉?愚所谓读《论语》此章最不可不审者,以此故也,惟吾徒其深省而懋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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