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韩中 其三 非韩第四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作《原人》曰:「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两间,夷狄禽兽皆人也。曰:然则吾谓禽兽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兽皆举之矣。指山之一草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则不可也。故天道乱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乱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乱而夷狄禽兽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噫,韩子何为言之不辨也!谓韩子善著书,吾不知也。彼其意亦类乎《祭法》曰:「夫人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如孔子曰折曰鬼者,盖分辨乎人与禽兽草木异矣。韩子虽曰「吾谓禽兽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兽皆举之矣」者,欲以别其禽兽与人,而文不分明,而取喻不切当。韩子之意,其实谓人与夷狄、禽兽皆同其性命之道也,不直云尔,是必欲异乎他教之说也。然韩子如此而异,亦犹狙公赋芧曰朝三而莫四,朝四而莫三,果何能为异耶?其曰「人者夷狄禽兽之主」者,此又混漫,盖不足为训也。韩子茍谓人为血气之主,彼夷狄者亦人尔,自可主乎禽兽也,安得谓如禽兽而主乎人耶?然禽兽亦非人为之主也,万类各自有其主焉。人自主于其人类之长,禽兽亦乃自主于其类之长者也,天下何有禽兽驯狎,人而为之主耶?彼韩子茍恤乎夷狄禽兽与吾同其性命,欲人不暴之也,为之《原人》,当曰:人者,夷狄禽兽之同其生也;同生而暴其生者,不得其所以为生之道也。如此则庶几可乎!
其四 非韩第五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为《本政》,曰:「周之政文。既其弊也,后世不知其承,大敷古先,遂一时之术,以明示民,民始惑教,百氏之说以兴」。又曰:「闻于师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繇废,抑诡怪而畅皇极,伏文貌而尚忠质,茫乎天运,窅尔神化,道之行也,其庶已乎」。韩子此说,岂非厌以文之过恶为教之有迹者也?然其言似欲天下如三王之政以文质相救,又若欲天下如三皇以易简之道以为化。其言不端倪,令学者惑之。韩子茍欲如三王之政,则三王安得不示其所以政之之道耶?苟欲如三皇之无为,其茫乎天运,窅尔神化,则类乎老子之所谓其道德者也。如古之君天下者化之,而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者,莫盛乎伏牺、神农、黄帝三皇氏者也。三皇乃老氏之道之所师宗者也,韩子当讥老子,谓其道德而为一人之私言也。老氏之说果私,则韩子斯言乌得为公耶?韩子为书,何其不思不审而如此也,使学者何以考而为法?
其五 非韩第六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作《原鬼》,谓适丁民之有是时也,故《原鬼》为其辩之也。噫,鬼何必原乎!使民不知鬼,于政何损也;使民知鬼,于教亦何益耶?古之君子以道辩惑,以政平妖,如斯而已矣。昔殷政弊,而其民以鬼,先王患而杀之。以鬼者,谓其多威仪,似乎事鬼神者也。况又原鬼,真以鬼而示民,岂先王之法乎?《语》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韩子之为言,不唯悖先王之道,抑又昧乎孔子之意也,谬乎甚哉若此也!
其六 非韩第七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为《获麟解》,曰:「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详」。此谓麟为孔子出,孔子知麟,麟为祥,以解夫鲁人昔谓麟为不祥者也。韩子之所谓,何其未识经也!麟所以兴《春秋》,苟不能发明孔子作《春秋》之意,何用解麟?夫麟,学者亦能辩之也,孔子圣人,岂止能知麟尔?言麟为孔子出者,苟取杂家妄说、无经据谬论也。韩子为知圣人称麟,非徒为其出不出也。昔孔子因麟而作《春秋》者,盖以麟凤四灵,大率系于王政。故《礼运》曰:「圣人作则,四灵以为畜」。孔子之时,周室积衰,王道已绝,有麟而无政,圣人感此,遂以度吾将存乎王法也,故其书起于平生而绝笔获麟。而杜预注获麟,其说漫漶不决,既曰麟为圣王之嘉瑞,又曰时无明王,感嘉瑞而无应。既无明王,何以感其出耶?此盖杜氏不能考其出不出之意也。《礼运》,孔子谓圣王之政大顺,故「凤皇、麒麟皆在郊棷,龟、龙在宫沼」。郊,谓其逼王城也;棷,谓其樵薪之浅丛也。谓大顺所感,则麟凤如其所畜养也。此言处乎近郊樵薪之间耳。其谓麟之出也如此。《左氏》曰:「西狩大野,获麟」。大野者,盖鲁之大泽也。其荒远险绝,视楚之云梦、吴之具区,皆天下所谓十薮者也。然深山大泽,固异物之所隐伏也。麟不幸,为鲁搜而致之,岂感而自出耶?吾故曰,麟未始也。必谓此为麟之出也,则《礼运》孔子之言为谬矣,圣人岂谬乎哉?经曰「西狩获麟」,麟不自然而出可知也。圣人笔此,非善之之谓也。《春秋》凡称获者,不单训于得,盖兵戈勍劲得胜之谓也,经曰「获晋侯」之例是也。今曰「西狩」者,盖恶其非时而暴物也,获麟乃有讥耳。异义者曰:孔子修《春秋》,立言为素王之法,麟乃应之。或曰:兴者为瑞,亡者为灾,谓麟为后代受命者之符瑞。此皆经传所不见载,茍以臆裁,殊不足取之。谓孔子为素王,其诬圣人之甚也。
其七 非韩第八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以三书自荐,求用于宰相,吾读之未始不为叹息。世谓韩子若继圣之贤之出也,余谓圣贤进退语默,动有师法,不宜与常士相浮沈也。古之士皆欲用,非其礼不与之用。三代之士仕,以天下自任,无如伊尹。周之末,忧天下无如孔子。战国之时,欲行其道无如孟轲。虽然,皆以礼聘而为政,不闻以书自举而求其用也。《礼》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语》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陈子谓孟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云云。夫古之圣贤,待而不求也如此。待而不求,盖贵义而守道也,此其所以为圣贤也。韩子既不能守道而贵义如古之圣贤也,又以书而自举于其上,固宜恭其言,平其气,自道可也,乌得躁以忿,遽非人之政治耶?孔子曰:「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又曰:「今之矜者忿戾」。韩子推周公之事而较其时之政治,非其不至。夫身未及居位而辄诮其政,非躁乎?自举不得而责人,非矜乎忿耶?《儒行》曰:「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陈言而伏也者,谓儒有所陈说,必伏而待上之命也。静而正之也者,谓虽不得命,必静而守之正,不以倾躁也。上弗知,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者,谓己虽有善言正行,上弗之知,则同其颜色,粗略而发之,不必急暴而为也。圣人如此之谓,盖欲人遵礼而远辱也。遵礼,所以为儒也。韩子慕孔子,谓为纯儒,而其所为反圣人之法,如此可谓真儒乎?不唯不至于儒,亦恐误后世之人失礼而招辱也。韩子之书,欲其朝廷因己爵禄以诱致天下遗逸之士。韩子以此言待天下,何其浅且谬也!天下固亦有不陨穫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大能守道抱节而贤过韩子者,如傅说、诸葛亮辈。傅说、诸葛亮岂止因人而遽来,徉徉然以趋禄利耶?此犹略举其世之闻见之盛者,时主可以礼义诚聘而致之有为者也;况有沈名绝迹,逃越世网者耶?益有视分国如锱铢,而不臣不仕若泰伯、伯夷者,虽爵命百逼,蔑如也,韩子亦何能诱而致之乎?吾恐韩子之策未必能为国家取其至贤者也。韩子曰:「古之人三月不仕则相吊」。此引《孟子·滕文公》下章初答周霄之问也。韩子徒略孟子之言,而不能以尽其意。其卒章,孟子乃曰:「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其意正谓士虽急于仕也,亦待其命而用,不可茍进而求用也。茍进而求用者,固如男女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为人之所贱者也。今韩子自荐而求用,乃援《孟子》此章为谕,何忽自彰其失礼亡义也哉?吾闻古者欲有所见,唯以其所贽而前。天子则贽鬯,诸侯则贽玉,卿则贽羔,大夫则贽雁,士则贽雉。故孟子曰:「孔子出疆必载质」。不闻以书而见其上者,盖后世者之茍为也。汉孝武时,四方之士如东方朔之徒,矜诞衒鬻,盖以书而自荐,天下乃相效,靡然而成风。孟子谓自鬻以成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然而孰尝以此而为愧也?呜呼!后世益衰,风教浮薄愈甚,学者以艺相夸,以能相胜,傲诞自大,孰不然也?温良恭俭让,其道殆废。当是时,韩子固宜力行圣人之道,以身率先天下而正其风俗可也,又从事其事,而矜夸忿躁愈盛。后生者学不知根本,徒见韩子之书,乃相谓曰:韩子大儒,吾辈宜效其所为也。如此,不唯益损其风教,抑又害其臣之节,辱其人之身。故曰:韩子之书不法,吾无所取也。或曰:韩子之时,其取士之道异乎古也,韩子盖因其时而为之也。必若守古之道,待其聘而后用,士君子之道必至死而不得其行也。曰:不然。韩子尚以周公之道而责其时之宰相,当是,何不念今之时与古异矣,不可以古道而求今也?岂谋身即谓随时,而责人即谓必如古道?君子果如是为意耶?然聘士之礼,何世无之。唐之时,亦尚闻以礼而诏其隐者也,岂有遗圣贤而不聘耶?《语》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此韩子之徒亦宜思之也。
其八 非韩第九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为《对禹问》,谓:「禹虽以天下传之子,而其贤非不及乎尧舜传贤之贤也」。予少时著《评让》,初亦取韩子所谓禹传子之说。其后审思之,即考虞夏之《书》,竟不复见禹传贤子之说。唯《孟子》曰:「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狱讼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及證之史,《夏本纪》太史公亦谓禹以天下授益,益让启,天下遂奉启以为君。此始明禹未尝自以其天下与之子也,荀卿、扬雄虽皆言传授之事,亦未始称禹自与其子之天下也。因怪韩子疏谬,不讨详经史,辄为此言。假谓韩子苟取百家杂说,谓禹与子天下,其贤不减于尧舜也,又与《礼运》之言不类。《礼运》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者,以其时为大同;谓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者,以其时为小康。而郑氏解曰:「天下为公者,禅让之谓也;天下为家者,谓传位于子也」。夫禅让既为大同,而家传之时乃为小康,而禹茍果以天下与之子,其为贤也安得不肖于尧舜耶?韩子虽欲贤禹,而反更致禹之不贤。然韩子揣尧、舜、禹所以传授,而乃为其言曰:「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天下争之之乱也」。又曰:「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虑后世」。何其文字散漫,不晓分而如此也?然得所即不争,争即不得所也。忧犹虑也,虑犹忧也,其为义训,亦何以异乎?大凡争斗,其必起于私与不平也,既谓禹欲使后世不争,乃当不与其子,于事理为得也;既与之子,安得制其不争之乱耶?禹之后,及其子孙方二世,而羿遂夺其天下而有之,与寒浞辈紊绝夏政,几二百年。少康立,乃稍复夏政,继禹之道也。所谓不争安在耶?夫禹圣人也,岂圣人而不识其起争之由耶?韩子虽茍为此说,而不累及夫禹乎?《语》曰:「巍巍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孔氏之注迂疏固不足发明乎圣人之意,此乃谓舜禹虽有天下,不我私而有之,皆谓常有所让也。不幸禹之禅让,其事不果,遂乃与其子相承而有天下。孔子以其世数,姑列禹于三代之端,故《礼运》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然而尧、舜、禹,其则未始异也。夫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与贤与子,而圣人岂茍专之而为计乎?苟当其时,天下之人欲以天下与之贤,而尧、舜虽欲传子,不可得也;当其时,天下之人欲以天下与之子,禹虽欲传贤,亦不可得也。故时当与贤,则圣人必与之贤;时当与子,则圣人不能不与之子。圣人之传天下也,正谓顺乎时数人事而已矣,岂谓忧之虑也,为后世强计,而与其天下异也?尧谓舜曰「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此命禹。《礼》曰:「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是故《易》曰:天下随时之义大矣哉!韩子之说无稽,何尝稍得舜禹传授之意欤,恶乎谬哉!
其九 非韩第十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既谪潮州,乃奏书谢天子,因讽其天子封禅,谓己文章可以振锡功德,编乎《诗》、《书》而不让古人。吾窃笑韩子所发轻率,而事不稽古。封禅乃国家大典,帝王之盛事,臣子平时犹不可使人主遽为,况乎在其斥逐龃龉,而辄言之,韩子岂善自宜之耶?如陆贽以宰相黜忠州十年,杜门绝人事,不复为私书。贽不唯能慎,盖亦知其自不当预朝廷之事也,陆公可谓识大体矣。若夫封禅者,非二帝三王之事也。其始于秦之始皇,而甚乎汉之孝武。其事势雄侈,赀费盖百巨万,礼度与古所谓类上帝、望山川岂等耶?当时儒者虽引《舜典》「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之义以傅会其说,似是而非,殊不得实;复援管夷吾对齐桓公封禅之言,是亦非出二帝三王之书也。《汉书》称倪宽议封禅曰「然其荐享之义不著于经」,诚然也。昔太史公虽以之为书,盖避其当时,依违不敢灼然是非,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而封禅焉,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至于班固议论郊祀,至封禅,或可或否,亦不灼然是之非之,但推谷永之奏为正。后世宜有卓识贤者,毅然推二帝三王之制度,折中夫秦汉旧事,以资乎后世之为封禅者可也。吾尝慨先儒如扬子云之徒,徒善著书是非今古万世,而卒不及此。文中子虽稍辩之,欲警隋之封禅者,而其说甚略。于穆后世,如有功德不充,符瑞未至,辄以其法而茍为之者,其何以质之耶?韩子平生自负,谓能专二帝三王之道,而善斥百家古今之谬妄,安得一朝稍黜,乃自衰谬,反以秦皇、汉武之雄侈夸诞者以事其君乎?韩子其所守如何哉!就令其君稍有功德,可封禅也,犹宜斟酌比较太宗之时,而然后举之。唐之文皇帝平数百年之积乱,独振王道,其功德崇盛,宜比乎禹、汤、文、武,虽汉之文、景,尚恐其不足预其所有。如此,太宗犹不敢议封禅,故曰:「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虽缺封禅,亦可比德尧舜。如百姓不足,虽修封禅,亦何异桀纣?昔秦始皇登封岱宗,奢侈自矜;汉文竟不登封,躬行俭约。今皆谓始皇为暴虐之主,而汉文为有德之君,由此而言,无假封禅」。唐太宗可谓圣贤有道之君者也。而章武之时,其治道、功德、符瑞,其胜于太宗乎?不直不胜,亦恐不及贞观之风远矣,而韩子乃欲其封禅,何其不思之甚也!然则秦汉之封禅者,岂专告其成功于天地耶?乃慕神仙、求长生永寿而为之者也。是故其书曰:「封禅即不死,黄帝是也」。又曰:「上封则能仙登天矣」。元和之末,天子方惑神仙长生之说,引方士柳泌,服饵其金丹,而为患殊甚;况又推秦皇、汉武,欲其重之,韩子举事其见几乎?岂其遭斥逐穷窘,欲媚人主以自茍解免欤?《中庸》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斯谓所向茍不失其理,皆可安之,而无以宠辱祸福乱其志也,明夫君子能以中庸而异于小人也。昔孙叔敖相楚,三进三黜而无喜愠之色;白居易斥浔阳,不以迁谪介其意。二子如此,盖亦以中庸而自处也。韩子既勇于言事,方降为郡吏,乃举动躁妄,矜夸嗟咨,不能少安,不及孙子、白乐天也远矣!
其十 非韩第十一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与冯宿书论文,谓人不知其文,遂自比扬子云为《太玄》之时,乃引雄之言曰:「世不知我,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因谓:「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何如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吾视此,未尝不抚书而为其太息,谓韩子可贤耶?何其为言之易也?夫圣贤之所以著书,岂欲与人争强乎?圣贤唯恐道不明而人不治,故为之书,欲以传其道也,岂意与人争强也,不争而乃有所为耳。夫以其所为而与人欲争强斗胜者,此特流俗使气不逞者之所尚也,圣贤如此而为,其去众人也何远哉?其道至,自形人之不至;其言是,自形人之不是。其人有知,遂自服而尊美也,岂有争之而得人尊美乎?自古著书,而其文章炳然蔼如也孰如孔子?而孔子曰:「文莫吾犹人也」。圣人岂以其道而苟胜乎?《中庸》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君子居之」。是岂以争之而为强耶?《语》曰:「由也兼人,故退之」。是圣人岂欲儒者而与人争强乎?韩子师儒,为言不类其法,不亦误后世之学者也?若《老子》之书,其所发明三皇五帝之道德者也。其文约而详,其理简而至,治国治家、修身养神之方,出师用兵之法,天地变化之道,莫不备之矣。孔子尝从事而师问其人,岂非以其如此也?而《老子》岂易胜之乎?又况其所尚,以不争为德也。子云平生学问于蜀人严遵君平,故其《法言》盛称于君平,君平乃治《老子》者也。及子云为《太玄》,乃以一生三为创制之本,是亦探《老子》所谓「一生二,二生三」者也(此说见《太玄解义》。)。故子云曰:「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雄书之宗本既出于《老子》,而谓《玄》胜老氏,亦其未知思也。然桓谭岂为能知子云乎?而韩子乃援桓谭之言,则已可笑矣,乃又曰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此又韩子之大缪矣。若雄之《太玄》设方州部家四位者,乃《易》之四象六画耳;布八十一首者,《易》之六十四卦也;二百四十二表存之而不尽书者,依周武口诀也;展七百二十九赞者,乃《易》之三百六十爻耳。其本不出乎阴阳二仪,其生剋不出乎七八九六五行之数,其纪纲不出乎三极之道,而雄之书大底资《易》而成之耳。其《法言》曰:「其事则述,其书则作」。《汉书》称雄,亦曰:「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吾尝治《易》,得其四象八卦之数,凡《玄》之所存者,六气、五行、三才、七政、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七十二候、五纪、五方、五神、五音、十二律、九宫、十日、十二辰,莫不统而贯之。盖圣人含章天机,秘而不发耳。至汉,而焦赣、京房辈辄分爻直日,而《易》之道遂露矣。子云盖得意于焦氏之分爻也,复参之以浑天之法。然其巧思推数,自起其端,为位、为首、为赞以钤乎一岁,效《易》以占天人之事,此其贤也。夫《易》者,资《河图》《洛书》以成之,盖天地自然至神之法,非圣人之创制也,然非圣人亦不能发明也。虽其时世更历三古,藉圣人发挥者九人焉,唯伏牺、文王、孔子事业尤著。若子云之书,其始何出,而何得之?其为书之人,何如于伏牺、文王、仲尼乎?然《玄》之法盖出于人之意思经营之致耳,与夫天地自然之道固不可同日而言哉。子云之贤不及伏牺、文王、孔子,虽童蒙亦知其然也,而韩子以侯芭为颇知之,而谓《玄》胜《易》,何其惑之甚也!《晋书》谓王长文尝著书号《通玄》,有文言、卦象,可用卜筮,时人比之扬雄《太玄》,是亦可谓胜《易》乎?彼侯芭者尚不知其师之所祖述,何妄为之说,掩抑圣人之经,乱后世学者之志,非细事也。此足以识芭之狂愚何甚也,不必待见其他文而知其为人也。韩子于此当辨斥之,以尊證圣人之道可也,乃更从事其说,茍以资其自矜,儒者果当尔耶?吾恐以文争强,而后生习为轻薄,人人无谦敬之德,未必不自韩子之造端也。吾尝谓扬子因《易》以成书,其谓述之可也,不应作经,自为其家,与夫大《易》抗行。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仲尼犹不敢作,子云乃作之欤?《汉书》谓诸儒讥扬子非圣人而作经,盖亦以其不能尊本也。何复用其书胜《易》,以重儒者之相非耶?
其十一 非韩第十二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以上书斥佛骨,得罪谪之潮阳。舟过洞庭湖,惧谪死,乃求祐于黄陵二妃之庙。韩子自谓比之圣贤,正直不徇邪,斥佛,何遽乞灵于妇人之鬼耶?昔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丘之祷久矣」。夫圣贤乃自信其诚素合乎天地神祇也,不待祷而求福。韩子祷之,其亦有所未合乎?及其得还,乃出财治其庙,以具礼物祀之,为书以志其事。夫黄陵庙者,古今相传云,二妃从舜南巡有苗,道死,遂瘗洞庭之山,由是庙焉。然此但世俗相传耳,虽稍有所见,皆杂家或辞或志,非六艺备载。《舜典》唯曰「陟方乃死」,《檀弓》亦止曰「舜葬苍梧之野」,盖二妃未之从也。他书或曰,二妃葬于衡山;或曰,洞庭山,二女所居,自天帝之女也,非舜之妃也。韩子自负师经,为圣人之徒,当此宜执经以正其世之疑讹可也,反从事而益为其说。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者谄也」。二妃其事未正,复非己祖祢,而韩子事之。韩子不信佛,而方遭毁佛骨之谴,何茍欲鬼神之福也如此,而不畏夫孔子之言耶?
其十二 非韩第十三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镡津文集》卷一八
韩子为《处州孔子庙碑》,以孔子、社稷、句龙、弃比,而校其祭礼之丰约。谓孔子以德,得盛礼之祀,胜于社稷与句龙、弃,其词曰:「其位所不屋而坛,岂如孔子用王者事,巍然当座,以门人为配,自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荐祭,进退诚敬,礼如亲弟子者」云云。夫社稷者,用其达天地之气,正以不屋而坛为尊;唯丧国之社乃屋,示绝阳而通阴,戒之也。故社稷屋之乃其辱耳。韩子欲以社稷之无屋与孔子校其荣,何其不知经之如此耶?夫孔子者,自以其教为儒者之先圣,固当享其释菜释奠之礼,乌可以句龙、弃等比功德乎?是又韩子其评论之谬甚也。
非韩下 其一 非韩第十四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韩子为赠绛州刺史马汇之行状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血书佛经千馀言,期以报德」。又曰:「其居丧有过人行」。又曰:「愈既世通家,详闻其世系事业,从少府请掇其大者为行状,托立言之君子而图其不朽焉」。马汇者,盖北平郡王、司徒马遂之长子也。司徒公之薨者,乃其在父之丧也。刺臂出血书佛经者,在韩子当辩,乃从而称之,韩子殆始识知乎佛经欤。夫父母之德,昊天罔极,而孰可报之。今曰「期以报德」,韩子其乃知佛之法有所至乎。曰「其居丧有过人行」,是亦高其能行佛之事也。曰「掇其大者以为行状,托立言之君子而图其不朽焉」者,韩子亦欲人皆劝而从事于佛乎。吾考韩子为行状时,其年已三十四五,立朝近作博士、御史矣。韩子自谓素读书著文,其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其心。至此乃善汇为佛氏之事,岂韩子既壮,精神明盛,始见道理,乃觉佛说之为至耶?其后之虽稍辩佛,将外专儒以护其名,而内终默重其道妙乎?不然,何彻至老,以道理与大颠相善之殷勤而如彼也?夫佛乃人之至本者也,其可毁乎?毁之,适足以自损,于佛何所伤也?虽然,《原道》先摈佛,何其太过,而行状推佛何其专也欤?韩子固亦不恒其德矣。
其二 非韩第十五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余读《唐书》,见其为韩子与李绅争台参,移牒往来论台府事体,而见愈之性愎讦,言词不逊,大喧物论。及视韩子《论京尹不台参答友人书》,而其气躁言厉争之也。噫,韩、李皆唐之名臣,何其行事之际乃若此?唐之典故,御史台则掌持邦国刑宪典章,以肃正其朝廷也。京兆府虽所管神州畿县,其实乃一大州牧之事体耳。以其台府较,则台重于府矣。韩乃兼御史大夫,李正中丞,然大夫固高于中丞,而韩、李互有其轻重也,此所以发其诤端矣。韩子见几,初当避而让之可也;不然,姑从朝廷之旧仪,何乃使之辄争?春秋时,滕侯、薛侯朝鲁而争长,孔子恶其无礼,书之遗左丘明,而发其微旨,圣人岂不因前而戒后乎?绅、愈纵不能见几稍悟,岂不念《春秋》之法而惧之耶?然李氏吾不论也,韩子自谓专儒,毅然欲为圣人之徒,是亦知儒有爵位相先者,久相待、远相致者,在丑夷不争者,又曰君子矜而不争者。韩子与公垂平生相善。始,公垂举进士时,韩子乃以书称其才而荐诸陆员外者。及此,正可推让以顾前好,乃反争之,喧哗于朝廷,而韩子儒之行何有?故旧之道安在?使后学当何以取法?假令朝廷优于韩子,诏独免其台参,韩子自当以不敢亏朝廷之令式,固宜让,第恭其礼貌,日趋于台参,彼李绅识者岂不愧且伏也?彼欲嫁祸于二人者,岂不沮其奸计而自悔?岂不归厚德、称长者于韩子耶?是岂独当时感愧乎逢吉而已矣,亦垂于后世士大夫之法也。惜乎不能行诸,以成就其德,岂韩子力不足而识不至耶?昔廉颇不伏其位居蔺相如之下,宣言欲辱之,而相如至每朝时尝称疾不欲与颇争列。余尝爱相如有器识,临事守大体。太史公谓退让颇,名重丘山,宜其有重名也。较此,其贤于韩子远矣。汉孝景之时,窦婴与田鼢交毁而相争,朝既出,而武安侯怒御史大夫韩安国不专助己,安国因责鼢曰:「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而归,可曰:『臣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也』。如此,则上必多君有让德。今人毁君,君亦毁之,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韩子当时虽幸无御史之责,今其垂之史书,而取笑万世之识者,其又甚于安国之让也。慎之哉!慎之哉!
其三 非韩第十六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韩子为《鳄鱼文》,与鱼而告之。世谓鳄鱼因之而逝,吾以为不然。鳄鱼乃昆虫无知之物者也,岂能辨韩子之文耶?然使韩子有诚,必能感动于物。以诚即已,何必文乎?文者,圣人所以待人者也,遗虫鱼以文,不亦贱乎人哉?文之其人,犹有所不知,况昆虫欤?谓鳄鱼去之,吾恐其未然。《唐书》虽称之,亦史氏之不辨也。
其四 非韩第十七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韩子《与孟简尚书书》曰:「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奉释氏者,传者之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要自以为难得,因与往来。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与之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噫,韩子虽强为之言,务欲自掩,岂觉其言愈多而其迹愈见?韩子谓大颠实能外形骸而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也者,韩子虽谓人情且尔,亦何免己信其法也矣。夫佛教至论乎福田利益者,正以顺理为福,得性如法,不为外物所惑为最利益也。韩子与大颠游,其预谈理论性,已厕其福田利益矣。韩子何不思以为感,乃复云云。吾少时读大颠禅师书,见其谓韩子尝问大颠曰:「云何为道」?大颠即默然,良久,韩子未及谕旨。其弟子三平者遂击其床,大颠顾谓三平何为,三平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韩子即曰:「愈虽问道于师,乃在此上人处得入」。遂拜之。以斯验韩子所谓以理自胜者是也。韩子虽巧说多端,欲护其儒名,亦何以逃识者之所见笑耶?大凡事不知即已,不信即休,乌有知其道之如此,信其徒之如是,而反排其师,忍毁其法?君子处心岂当然乎?大颠者,佛之弟子也;佛者,大颠之师也。夫弟子之道,固从其师之所得也。韩子善其弟子之道,而必斥其师,犹重人子孙之义方,而轻其祖祢,孰谓韩子知礼乎?又曰:「积善积恶,殃庆各自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此韩子未之思也。夫圣人之道,善而已矣;先王之法,治而已矣。佛以五戒劝世,岂欲其乱耶?佛以十善导人,岂欲其恶乎?《书》曰:「为善不同,同归于治」。是岂不然哉?若其教人解情妄,捐身世,修洁乎神明,此乃吾佛大圣人之大观,治其大患,以神道设教者也。其为善抑又至矣深矣,广大悉备矣,不可以世道辄较也。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义也者理也,谓君子理当即与,不专此,不蔑彼。韩子徒见佛教之迹,不睹乎佛教圣人之所以为教之理,宜其茍排佛老也。文中子曰:「观极谠议,知佛教可以一矣」。此固韩子之不知也。又曰:「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云云。此乃韩子疑之之甚也。既未决其类君子小人,乌可辄便毁佛耶?其闾巷凡庸之人最为无识,欲相诟辱也,犹知先探彼所短果可骂者,乃始骂而扬之。今韩子疑佛,未辨其类君子之长、小人之短,便酷诋之,不亦暴而妄乎哉!几不若彼闾巷之人为意之审也。谓佛为大圣人犹不足以尽佛,况君子小人耶?虽古今愚鄙之人,皆知佛非可类夫君子小人,而韩子独以君子小人类佛,又况疑之而自不决乎?诚可笑也!又曰:「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夫天地神祇诚不可诬,固如韩子之言,但其欲赖天地神祇,不令鬼作威福,此又韩子识理不至也。茍自知其所知诣理,理当斥,斥之,理不当斥,则不斥。知明则不待外助,理当则天地自顺,吾辈于事是非抑扬,特资此矣,不类韩子外引神祇以为咒矢而赖之也。《易》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韩子之徒何尝彷佛见乎圣人之心耶?刘煦《唐书》谓韩辈抵排佛老,于道未弘,诚不私也,史臣之是非不谬也矣。
其五 非韩第十八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昔阳城以处士被诏迁谏议大夫,久之,其谏争未见,众皆以虚名讥城,谓其忝也,而韩子遂作《谏臣论》非之。其意亦以城既处谏官,而使天下不闻其谏争之言,岂有道之士所为乎?逮城出守道州,以善政闻,而韩子为序送太学生何坚还城之州,又特贤城所治为有道之国,特比汉之黄霸为颍川时,感凤鸟集鸣之贺。余小时视此二说,怪韩子议论不定,而是非相反。夫是必是之,非必非之,何其前后混惑如此?古今所论,谓圣贤正以其能知人于未名之间,见事于未然之时也。昔王浚有大志,其未效之时,人皆笑之,唯羊叔子谓其必堪大事而善待之,而浚果立功于晋。唐征淮西之时,李光颜初碌碌于行伍,人未之识,独裴中立称其才于宪宗,不数日,奏光颜能大破贼兵。晋时,戴晞少有才惠,人皆许以有远致,唯嵇侍中谓其必不成器,其后晞果以无行被斥。故唐《晋书》称其知人,而嵇、羊、裴晋公三君子之美灼灼然照万世矣。韩子贤者,其识鉴人物固宜如此也。使贤城果贤,方其谏争未有所闻之时,韩子当推之,以质众人之相讥。岂前既不贤,其后因时之所美而随又贤之,若是,则韩子称其有道无道,是皆因人乃尔,岂韩子能自知之耶?余视《唐书》见阳子素君子人也,非其贤为太守,而不贤于谏官,乃韩子自不知阳耳。韩子谓亢宗居谏官之职,而欲守处士之志,乃引《易·蛊》之上九与《蹇》之六二爻辞以折其行事,此阳氏居官自有「王臣謇謇」之意,而韩子不见。按《唐书》,贞元之初,谏官纷纭竞言事,细碎者无不闻达,天子益厌苦之。然当此,亢宗自山林以有道诏为谏列,固宜相时而发,乌可如他谏臣断断遽骋口舌,以重人主厌恶?详亢宗在官,而人不见其谏争者,非不言也,盖用礼「五谏」之义,而其所发微直,自有次序,不可得而辄见。其五谏也者,曰讽,曰顺,曰窥,曰指,曰陷也。讽谏者,谓知祸患之萌而讽告之也。顺谏者,谓出词逊顺,不逆君心。窥谏者,谓视君颜色而谏。指谏者,谓质指其事而谏。陷谏者,谓言国之害,而忘生为君也。然其事未至亡国,大害于政,则未可以指陷也。指陷谓言直而气厉,激怒于人主,失身多而济事少也。魏文贞曰:「臣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忠臣纵杀身有直谏之名,而不益其事,更彰君之恶」。若是,则讽谏果优隐于直谏,直谏岂不为不得已而用之耶?故古之圣贤多尚讽谏。孔子曰:「吾从其讽谏乎」!《礼》曰:「为人臣之礼不显谏」。又曰:「事君欲谏而不欲陈」。此岂不然乎?阳子盖如此之谓也。及裴延龄辈用事,邪人为党,倾覆宰相,大害国政,亢宗不得已,遂与王仲舒伏閤下,一疏论其奸邪。天子果怒,欲加罪诛城。会顺宗适在东宫,解救仅免。然城谏争法经,紧缓乃随其事宜。始,城与其二弟日夕痛饮,客茍有造城,欲问其所以。城知其意,即坐客,强之以酒醉客,欲其不暇发语。此足见阳子居官,其意有在,虽寻常之士亦可以揣知阳子之意。韩子何其特昧,而遽作论,譊譊辄引《尚书·君陈》之词,而曰:「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是又韩子不知经也。若《君陈》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也。呜呼!臣人咸若时,惟良显哉」!其所以「呜呼」也者,盖慨叹凡臣于人者咸皆顺行,此入告顺外之道,岂不为良臣,大能昭显其君之德也。孔安国传之亦然也。如此,则入则谏其君,出不使外人知者,何独在大臣宰相者乃得行之耶?阳子立朝为谏议大夫,其位岂甚下,其官岂甚小,入则谏,出则不使人知,岂不宜其所行,孰谓不可耶?夫谏争自古罕有得其所者。汉之善谏者袁盎、汲黯,而言事尚忤触人主;所不陷其身者,赖文、武贤主而纳谏。其后薛广德、朱云、刘辅辈激怒天子,又其甚矣。方阳氏之谏争,师经有法,在韩子固当推之以效后世可也,更沮之,谬论如此,不亦易乎!
其六 非韩第十九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韩子《读墨》谓「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及与孟简书,乃曰:「二帝三王群圣之道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遂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韩子何其言之反覆如此,惑人而无准也?
其七 非韩第二十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韩子序送高闲曰:「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谬,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韩子为此说,似知佛之法真奥,有益人之性命焉。夫一死生者,谓死犹生也,生犹死也,在理若无其生死者也。既见其理不死不生,则其人不贪生不恶死也。夫解外谬者,自其性理之外,男女情污嗜欲,淫惑百端,皆其谬妄也。谬妄已释,死生既齐,故其人之性命乃洁静,而得其至正者也。《老子》曰「清静为天下正」,斯言似之。夫性命既正,岂必在闲辈待其死而更生,为圣神、为大至人耶?即当世自真,可为正人、为至行,既贤益贤,不善必善。而韩子不顾与闲之言,其《原道》乃曰:「绝尔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也」。夫清净寂灭者,正谓导人齐死生,解外谬妄情著之累耳,以全夫性命之正者也。韩子为书,不复顾前后,乃遽作《原道》。而后生末学心不通理,视之,以谓韩子之意止乎是也,遂循手迹,以至终身昧其性命,而斐然傲佛,不识韩子为言之不思也。就使从闲而言,自闲释氏之所由,非欲推其道为益于世;意茍有益于世,而君子何不称之?孔子曰:「大人不倡游言」。盖言无益于用而不言也。谓韩子圣贤之徒,安得为无益之言耶?将韩子虽谓文人,于道尚果有所未至乎?吾不知也。
其八 非韩第二十一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唐人余知古《与欧阳生论文书》,谓近世韩子作《原道》,则崔豹《答牛享书》;作《讳辩》,则张昭《论旧名》;作《毛颖传》,则袁淑《大兰王九锡》;作《送穷文》,则扬雄《逐贫赋》;作《论佛骨表》,则刘昼《诤齐王疏》。虽依倚若此,愚未功过。然余生论不足校其是否,其《送穷文》谓穷有鬼。穷鬼盖委巷无稽自谀,韩子乃文此,纵然如与鬼相睹,何其怪乎!韩遂托斯以自谕,何取谕之不祥也?若韩子之智知学文,与其文乃资鬼而为之,韩子岂自谓诚明人乎?君子之言,法言也,谓可以教人,而君子乃言也;不可以教人,君子不言也。故孔子曰:「大人不倡游言」。韩子如此,何以教人耶?《语》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韩子果穷,尤宜以君子固守,乌可辄取陋巷鄙语文以为戏耶?
其九 非韩第二十二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韩子为《欧阳詹哀辞》,谓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又曰,其于慈孝最隆也。而唐人黄璞传詹,谓其以倡妇一恸而死,而讥詹不孝,乃引孟简哭詹诗曰:「后生莫沈迷,沈迷丧其真」。璞,詹之乡人也,评詹固宜详矣。《檀弓》曰:「文伯之丧,敬姜据床而不哭」。以文伯多得内人之情,而嫌其旷礼也。况以妇人之死,而遗其亲之恨者也?韩子称詹之孝隆,不亦以私其党而自欺乎?不亦不及敬姜之知礼乎?
其十 非韩第二十三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八
韩子为《罗池庙碑》,而唐史非之,宜非也。其事神,在韩子当辩,乃从神之而张其说,何其好怪也?《语》曰:「子不语怪力乱神」。而韩子乃尔,岂不与孔子相悖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