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原三 其四 九流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儒家者流,其道尚备;老氏者流,其道尚简;阴阳家者流,其道尚时;墨家者流,其道尚节;法家者流,其道尚严;名家者流,其道尚察;纵横家者流,其道尚变;杂家者流,其道尚通;农家者流,其道尚足。然皆有所短长也。苟拂短而会长,亦足以资治道也。班固本其所出,尊儒也;司马迁会其所归,尊始也。尊始者其心弘也,尊儒者其心专也。固尝非马氏以其先黄老为甚缪,是亦固不见其尊儒之至者也。若黄帝之道,其在《易》矣。《易》也者,万物之本,六艺之原也,其先之不亦宜乎?岂班氏之智亦有所不及乎?伯夷之所长者清,而所短者隘;柳下惠之所长者和,而所短者不恭。孟子尊二子之所长,则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迁之心抑亦与孟氏合矣,故君子善之。
其五 四端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司马长卿、扬子云,其人其文皆世之称也。及扬子为《剧秦美新》,长卿为《封禅书》也,《封禅》之言怪乎淫,徒加其夸大之心者也;《美新》之言,苟言也。《记》曰:「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贤而不默,孰与默邪?是皆不宜为而为之也。晁错论五帝三王之道谐其极也,宜贤于管子仲、晏子婴;及其请削诸侯之封,舌未卷而晁氏以赤其族,盖时未可言而言之也。东方朔、枚乘,其才俊坌涌,飞书走檄,不足其奋笔,然皆不能效一官、就一政,盖徒才而不得其实能也。刘向、刘歆,皆汉室之贤儒,暨治传也,父子各专师说而家自是非,盖得道而不得其极也。道而不极,非道也;才而不效,徒才也;发而不时,逆理也;为而不宜,失义也。是故事贵合宜,智贵识时,器贵适用,法贵折中。中也者,道义之端也;用也者,器效之端也;时也者,动静之端也;宜也者,事制之端也。四端者,君子之道之至者也。善学者不得其端不尽也,善为者不得其端不举也。是故古之圣贤学道而有道,兴事而济事,存其端而已。汉世之二三子,虽激昂而无所成其德,抑亦未得端而然也。
其六 中正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物理得所谓之中,天下不欺谓之正。适中则天下无过事也,履正则天下无乱人也。中正也者,王道之本也,仁义道德之纪也。人以强弱爱恶乱其伦,而圣人作之教道以致人于中正者也。教者效也,道者导也。示之以仁义,使人所以效之也;示之以礼乐名器,导人所以趋之也。《洪范》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此君子所以自行其道者也。「时人斯其唯皇之极」,此君子所以进人趋其道者也。《诗》云:「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此君子所以恶人不由是而适其道者也。是故治人者非以中正存其诚,则不足以与议仁议礼法也;教人者不以中正修其诚,则亦不可以与议仁义礼法也。夫圣人之法犹衡也、斗也,而持之在人者也。持之不得其人,器虽中正而人得以欺之也。金石之音中正,则其所响也震,而其所应也和。人之诚中正,则其所作也至,而其所感也详。是故古之君子也,谨其所守,行其所得。虽贫贱也,处其穷闾幽室而不渝也;虽富贵也,乘崇高之势、当天下之尊而不变也。及其感物也,不威而人畏,不语而人信,不劳心、不役力而其教化行者,鬼神助之,天地祐之。曷其然也?盖天地之理与人同也。何以同乎?其中正者也。
其七 明分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万物有数,大小有分。以数知变化之故,以分见天地之理。是故君子于天道无所惑焉,于人道无所疑焉。气凝而生,生则有饮食,气散而死,死则与土靡,是人道之分也。穹隆无穷,日月星辰而已,馀物不容,是天道之分也。载山振水,资生金石草木,是地道之分也。人数极,虽天地不能重之,天地变,虽人不能与之,是又天地之定分也。今曰天可升,海可入,黄金可以巧成,噏云气与神遇而不死,是焉知变化之故,而见天地之理乎?虽庸人亦谓其不然也。而齐威、燕昭、秦王、汉武纷纶趋之,留连而忘返,乱巡狩之制,缪祭祀之礼,孰谓是四人主者聪明圣智度越于庸人乎?天道大公也,人道大同也。同者,同其死生也;公者,公其与人相绝也。茍其公众人而私一人,孰谓天乎?苟其同形生而独不死,岂谓人乎?是故圣人皆罕语天道,盖不以天而惑人者也;尝正祭祀,盖不以人而渎神道者也。
其八 察势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兼金百镒,借盗而监守,虽未亡金,其邻人固以疑矣。临赤子于不测之渊,虽未溺子,其父母固以忧矣。然其势既当忧且疑也,而人不得不忧疑也。夫威权者天下之利器也,其重岂直乎百镒之金乎?而委之于佞倖不肖之人。佞倖岂直盗乎?而昔君子不疑。百万师旅,其性命之众岂直乎一赤子之生乎?而暴之于戎狄之鄙。戎狄岂直乎不测之渊乎?而昔君子不忧。然往古其国乱且亡者,曷尝不因乎可疑而不疑者邪?可忧而不忧者邪?往古能存其国者,亦曷尝不因乎疑可疑、忧可忧者邪?或曰:「疑如之何」?曰:「疑之不如歛其柄而正之」。曰:「忧如之何」?曰:「忧之不如保民推恩而布信」。曰:「曩岂无恩信邪?而戎狄不怀」。曰:「曩之恩信者,声而未实也,必得仁人而后恩加,必得义人而后信行。彼守鄙者,孰诚仁乎?孰诚义乎」?
其九 刑势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势以刑张,其亡也速;刑以势行,其滥也甚。尧舜非无刑于天下也,而天下不怨,盖用其刑以德不以势也。桀纣非无势于天下也,而天下忽亡,盖张其势,不以德而以刑也。夫物莫不有势也,而国家朝廷之势,势之大也;世莫不有刑也,而尧舜之刑,刑之正也。驾大势以刑民,民虽苟而不服。秦氏以刑惧天下,而道路无敢偶言,方二世而秦亡。武王奋其威以诛纣,有天下不啻三十世。然其用刑一也,而延促之数不钧者,盖其所以用之者异也。故古之君子,其在人之上者,崇德而不崇势;其在人之下者,不务其势而务其德也。所以为刑正而为政治也。后世则反于是矣,为人上者以刑而鼓势,为人下者乘势而侮刑,欲人无怨,其可得乎?
其十 君子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有客问曰:「君子之学有所欲乎」?曰:「有」。而客笑曰:「君子亦有欲邪」?曰:「然。君子学欲至而道欲正。正则于事无缪,至则于心无惑。是故君子安安,终其身而无竞。小人则不尔,小人学欲利而道欲售。售则不能无缪于事,利则不能无惑于心。是故小人忽忽,终其身而自役。此尧舜与人同,而圣贤所以与人异者也」。客拜而去。
其十一 知人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知其人而不能育之,非智也;爱其人而不能教之,非义也;善其人而不能试之,非信也;任其人而不能全之,非仁也。育贤者,智之实也;教贤者,爱之正也;用贤者,善之效也;全贤者,任之功也。任而无功,孰为仁乎?善而无效,孰为信乎?爱而不正,孰为义乎?育而无实,孰为智乎?君子之与人也,不失智,不亏义,不愆信,不歉仁,所以道修而德备,身名尊而天下称之。故曰,知贤不如养贤,养贤不如教贤,教贤不如用贤,用贤不如成贤。成贤者终也,知贤者始也,终始者天地四时存而不忒也,人其不慎乎!与其失始,宁与其得终,又不若终始之为休也。齐桓公初以雠视管仲,逮取以为相,遂同霸天下,桓公所谓不能始而能终也。汉文帝喜得贾生,慨得之之晚也,及其以绛、灌之恶出而疏之,卒无大用,文帝可谓能始而不能终乎。殷之高宗,起傅说于刑人,资以治天下,天下至今以圣相稽之,高宗可谓能始而能终也。
其十二 品论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唐史以房、杜方萧、曹,然房、杜文雅有馀,萧、曹王佐不足。德则房、杜至之矣,观房则半才,视杜则纯道,君子曰杜益贤也。姚崇、宋璟其不逮丙、魏乎。姚、宋道不胜才,而魏则厌兵,丙则知相。燕公文过始兴而公正不及。大将军光不若狄梁公之终无私也。袁安之宽厚则娄相近之,正与仁则异施。房琯、颜真卿方之李固、陈蕃,其世道虽异而守忠持正一也。汾阳王省武而尚信,仁人也;段太尉忠勇相顾,义人也。晋公终始不伐,仁人也。荀子之言近辩也,尽善而未尽美,当性恶禅让,过其言也。扬子之言,能言也,自谓穷理而尽性,洎其遇乱而投阁,则与乎子路、曾子之所处死异矣哉!太史公言虽博而道有归,班氏则未至也,宜乎世所谓固不如迁之良史也。贾傅抗王制而正汉法,美夫,宜无有加者焉。三表五饵之术,班固论其疏矣,诚疏也。董胶西之对策美哉!得正而合极,所谓王者之佐,非为过也。《繁露》之言则有可取也,有可舍也。相如之文丽,义寡而词繁,词人之文也。王充之言立异也,桓宽之言趋公也。韩吏部之文,文之杰也,其为《原鬼》、《读墨》何为也?柳子厚之文,文之豪也,剔其繁则至矣,《贞符》诗尤至也。李习之之文,平考其复命之说,宜有所疑也。陈子昂之文不若李华,华之文不若梁肃,肃之文君子或有所取也。李元宾之文,词人之文也;皇甫湜之文,文词之间者也。郭泰、黄宪之为人也,贤人也,讷言而敏行,颜子之徒欤。徐稚之为人,哲人也,识时变而慎动静焉。袁奉高之遁世也,不忘孝,不伤和,中庸之士也。论曰:引其器,所以稽其范之工拙;辨其人,所以示其道之至否。然范工资世之所用,道至正世之所师。所师得,则圣贤之事隆,而异端之说息也。是故君子区之别之,是之非之,俟有所补也,岂徒尔哉!《记》曰:「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孟子曰:「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斯亦辨道之谓也。
其十三 解讥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为人虽同而同趋于乱,可以拒也,而不拒,伤容也;为道虽异而同趋于治,可以与也,而不与,伤拘也。君子以义,则无所伤也。适吾郝子本至心天下,正情性者也;推至仁天下,全性命者也。资之治,抑亦极矣。世儒援其末而固排之,岂不伤欤?谓君子,可乎哉?仲尼曰:「吾道一以贯之」。圣人之微言也,吾尝尽之矣。安得中庸之士与之语?
其十四 风俗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秦人用进取之法,而其俗人人欲自富,至有妇不假姑以箕帚而诟病。汉人用盐铁代农,而其俗趋利,至有民与利肆之吏以直相给。仁义诎而货利兴,礼让廉节之风亡矣。故秦俗日以乱,汉俗日以敝。夫秦汉,其基势岂不大且固也,而卒亡乱,盖伤其风、坏其俗而致然也。风俗者,肤腠也;国家者,人体也。肤腠既敝,而其体能不亡乎?是故先王不举不法之物,慎习俗也。《诗》曰:「无以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盖言动以礼义,以正其风俗也。今流俗之人,茍效自托之功,以利而削民,使闾里翕然肖之,以利而相高,不亦伤风乎?不亦败俗乎?君子不亦忧乎?
其十五 仁孝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父子不以道,虽禽兽亦能亲,则君子何以别乎?是故圣人爱子以义谓之仁,事父以礼谓之孝。舜之为子,文王之为父,可谓仁孝者也,天下宜法。
其十六 问经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问曰:「史谓《易》与《春秋》,天道也,然则《春秋》、《易》尤至于《诗》、《书》、《礼经》乎?予欲尊而专之,子谓之何如」?曰:「岂然乎?五经皆至也,奚止乎《易》、《春秋》邪?夫五经之治,犹五行之成阴阳也,苟一失,则乾坤之道缪矣。乃今尊二经而舍乎《诗》、《书》、《礼》,则治道不亦缺如?《礼》者,皇极之形容也;《诗》者,教化之效也;《书》者,事业之存也;《易》者,天人之极也;《春秋》者,赏罚之衡也。故善言《春秋》者必根乎赏罚,善言《易》者必本乎天人,善言《书》者必稽乎事业,善言《诗》者必推于教化,善言《礼》者必宗其皇极。夫知皇极,可与举帝王之制度也;知教化,可与语移风易俗;知事业,可与议圣贤之所为;知天人,可与毕万物之始终;知赏罚,可与辨善恶之故也。是故君子舍《礼》则偏,舍《诗》则淫,舍《书》则妄,舍《易》则惑,舍《春秋》则乱。五者之于君子之如此也,《诗》、《书》、《礼》其可遗乎?孟子言《春秋》之所以作,见作之之权也。文中子言《春秋》之所以起,见作之之心也。范宁折中于圣人,睹《春秋》之理也。文中子见《易》之所存,故振之也。扬子云见《易》之所设,故广之也。王辅嗣言天而不淫于神,言人而必正于事,其见作《易》者之心乎!子夏序《关雎》之诗,知《诗》之政为教也。孟子之言《诗》,见《诗》之所为意也。毛苌之言《诗》,《诗》之深也;郑玄之言《诗》,《诗》之浅也。说《诗》不若从毛公之为简也。《五行传》作,《书》道之始乱也;皇极义行,《书》道之将正也。孔安国释训而已矣,圣贤之事业则无所发焉。戴氏于《礼》,未得《礼》之实者也。郑氏释《礼》,又不若子大叔之知礼也」。问者再拜曰:「若发朦尔」。忻然而退。
其十七 问交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客问曰:「予欲择交,恐伤乎介;予欲择交,恐伤乎杂。《中庸》曰天下国家有九经,而朋友之交在其一。《诗》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兮,不求友生』?然则予欲无交,其可得乎?将交,则犹豫于二者不决。吾子为我,必何以处之」?曰:「以人从道,则君子择交;以道从人,则君子择交。以道汎交,广其道也;以人择交,审其道也。传曰:『汎爱众,而亲仁』。言汎交而推其道也。《系辞》曰:『定其交而后求』。言详道而从其交也。必有道而后汎交,道不充己而为汎交,交必混也,故君子不为混交。必正道而后择交,道不正己而为择交,交必徒也,君子不为徒交。郭泰,古之贤人也,与屠酤农佣而交之,而泰也不厌其交,盖有道而推其道者也。伯夷又古之贤人也,与乡人处,如以朝之衣冠坐诸涂炭,望望远之而不与接,盖无所质道而自笃其道者也」。曰:「世之以其宜相交者岂一端也?兹曷以正而求其所交之道者也」?曰:「然。交之道乱久也,吾尝怀而未暇辨之,因子今所以尽之也。夫古今人有以势交者,有以利交者,有以气交者,有以名交者。以名交,则无诚;以气交,则或同恶;以利交,利散则绝;以势交,势去则解。列国之时,王公将相求交于布衣,驰骋车马趋乎抱关屠肆而不暇。匹夫上交,至有朝杂鬻贩之人,而暮极富贵,怀金佩玉,声振敌国,终不免家破国亡,而所交者反为仇雠。此以名利气势相交之敝,而不稽其交道之故也。后世犹以是而相尚,故闾里之人,平时遇于酌酒慷慨,皆欲死生以之也,一朝利散势去,则故抵忤仇雠之隙,而生于朋友之好。张耳、陈馀、萧育、朱博,此其效也,是故君子慎交乎此也。孟子曰:『友者,友其德也』。君子之交,相与以义,相正以德,故君子之交久而益善,小人之交久而益欺。君子宁语市道,而不言小人之交者也」。客忻然而去。
其十八 师道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永乐大典》卷九二一
君子不以非师而师人,不以非师而师于人,故君子教尊而道正也。师者,标道也;标者,表方也。标不正则使人失其向,师不正则使人失其志。尧师于君畴,舜师于务成昭,禹师于西王国,汤师于成子伯,文王师于时子思,武王师于郭叔。而孔子师七十二子,子夏师诸侯,子思师孟轲,孟子、荀卿皆师其徒。尧、舜、禹、汤、文、武善师于人,而后世嗣帝王者稽之也。孔子、子夏、子思诸子善师人,而后世践圣贤者稽之也。天下者教为其本也,教者道为其主也,道者师为其端也。正其端所以为道也,正其主所以为教也,正其本所以为天下也。故古之君子不茍尊而师人,不茍从而师于人,其存心于天下乎。今天下其教未至,不亦苟为人师者之罪乎?不亦不择师于人者之罪乎?
其十九 道德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
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道德之所存,虽匹夫非穷也;道德之所不存,虽王天下非通也。伯夷、叔齐,昔之饿夫也,今以其人而方之,而人乐;桀、纣、幽、厉,昔之人主也,今以其人而比之,而人怒。是故大人患道德之不充其身,不患势位之不在己。
其二十 治心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镡津文集》卷七
客以见余于岩谷,恬无所营,而问曰:「子默默,必何为耶」?应曰:「无为也,吾治其心耳」。曰:「治心何为乎」?曰:「治心以全理」。曰:「全理何为乎」?曰:「全理以正人道。夫心即理也,物感乃纷,不治则汩理而役物,物胜理则人其殆哉。理至也,心至也,气次也。气乘心,心乘气,故心动而气以之趋。今淫者暴者失理而茫然不返者,不治心之过也」。曰:「心则我知之矣,理则若未之达焉。子思之言与子之言同之欤」?曰:「同」。「老子之言与子之言同之欤」?曰:「大较同,而穷神极化异也」。曰:「子异二子,则何所验乎」?曰:「吾正之于吾师古圣人之说者也」。曰:「然则子之正幸得闻乎」?曰:「是未易语也。吾之所正,通死生之变,超天地之故,张之则俗必大怪而相訾也。必欲求之,子当探吾所为之内书者」。客拜而去。
非韩上 非韩第一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六、《镡津文集》卷一七
叙曰:非韩子者,公非也。质于经,以天下至当为之是,非如俗用爱恶相攻。必至圣至贤,乃信吾说之不苟也。其书三十篇,仅三万馀言。
韩子议论拘且浅,不及儒之至道可辩。予始见其目曰《原道》,徐视其所谓「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考其意正以仁义人事必有,乃曰仁与义为定名;道德本无,缘仁义致尔,乃曰道与德为虚位。此说特韩子思之不精也。夫缘仁义而致道德,苟非仁义,自无道德,焉得其虚位?果有仁义,以由以足,道德岂为虚耶?道德既为虚位,是道不可原也,何必曰「原道」?《舜典》曰「敬敷五教」,盖仁义五常之谓也。韩子果专仁义,目其书曰《原教》可也,是亦韩子之不知考经也。其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夫道德仁义四者,乃圣人立教之大端也,其先后次第有义有理,安可改易?虽道德之小者,如道谓才艺,德谓行善,亦道德处其先。彼曰仁义之道者,彼且散说,取其语便,道或次下耳,自古未始有四者连出而道德处其后也。《曲礼》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说卦》曰:「和顺道德,而理于义」。《论语》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义」。《礼运》曰:「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此明游于义者,乃圣人用义之深旨耳。扬子曰:「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老子虽儒者不取,其称儒亦曰:「道而后德,德而后仁,仁而后义,道先开通」。释曰:开通即《系辞》云「开物成务」,又曰「通天下之志」是也。由开通方得其理,故德次之;得理为善,以恩爱惠物,而仁次之;既仁且爱,必裁断合宜,而义又次之。道德仁义相因而有之,其本末义理如此。圣人为经,定其先后,盖存其大义耳。今韩子戾经,先仁义而后道德,臆说比夫开通得理,不乃颠倒僻纡无谓邪?然儒之道德,固有其小者大者焉。小者如《曲礼》别义一说道谓才艺,德为行善,在己是也。大者如《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说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也。《系辞》以其在阴阳而妙之者为道,人则禀道以成性。仁者智者虽资道而见仁智,遂滞执乎仁智之见。百姓虽日用乎道,而茫知是道。故圣人之道显明,为昧少耳。然圣人之道岂止乎仁义而已矣。《说卦》以性命之理,即至神之理也,天地万物莫不与之。故圣人作《易》重卦,顺从此理,乃立天地人三才之道。天道资始,则有阴有阳;地道成形,则有柔有刚;人道情性,则有仁有义,乃资道而有之也。《中庸》以循率此性乃谓之道,修治此道乃谓之教。教则仁义五常也,是岂道止仁义,而仁义之先果无道乎?若《说卦》者,若《论语》者,若《曲礼》之别义者,若老子、扬子者,其所谓道德,皆此之大道也。然是道德,在《礼》则中庸也、诚明也,在《书》则《洪范》皇极也,在《诗》则「思无邪」也,在《春秋》则列圣大中之道也。孔子谓曾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又谓子贡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但曾子缘弟子问之,而曾子以其弟子小子未足以尽道,故以近道者谕之,乃对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盖用《中庸》所谓「忠恕去道不远」之意也。后儒不通,便以忠恕遂为一贯,误矣。《系辞》曰:「天下之动贞夫一」。又曰:「一致而百虑」。《礼运》曰:「礼必本于太一」。《中庸》曰:「其为物不二,其生物也不测」。以此较而例诸,乌得以忠恕而辄为其一贯乎?颜渊喟叹曰:「仰之而弥高,钻之而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颜子正谓圣人以此一贯之道教人,循循然有其次绪,是为善进劝于人也。此明圣人唯以诚明大道开通一理为其教,元为众善百行之本。《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岂不然乎?于此辄三本略经,正以仁义二者曲为其道德,其于圣人之法岂不阙如?《中庸》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贤者过而不肖者不及」。兹谓贤智之人忽道,而所以为过也,愚不肖辈远道,而所以为不及也。韩子忘本,岂不为过乎?轻亡至道而原道,欲道之辩明,是亦惑也。《系辞》所谓仁智云者,为昧道执滞其见,致乃圣人之道衰少不备显。若韩子局仁义而为其道德者,正《系辞》所患也。夫义乃情之善者矣,于道德为次。以情,则罕有必正而不失。故《论语》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又曰:「赐也过,商也不及」。又曰:「色取人而行违,居之不疑」。《表记》:「子曰:仁有三,与仁同功而异情。与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与仁同过,然后其仁可知也」。《庄子》曰:「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其欲偏以仁义而为可乎?然子贡、子夏为仁义之贤者,犹有过与不及,况其不如赐与商者,后世何可胜数?此乌得不究大本,与人教其以道德而正其为善乎?《中庸》曰:「道其不行矣夫」!是乃圣人悯伤其不与至道至德而教人也。或曰:韩子先仁义而次道德者,盖专人事而欲别异乎佛老虚无之道德耳。曰:昔圣人作《易》以正乎天道人事,而虚无者最为其元。苟异虚无之道,则十翼、六十四卦乃非儒者之书,伏羲、文王、孔子治《易》之九圣人亦非儒者之师宗也。孔子非儒宗师可乎?果尔,则韩子未始读《易》。《易》尤为儒之大经,不知《易》而谓圣贤之儒,吾不信也。其曰:「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罪也」。然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此诚不毁小仁义也,盖为道德与仁义,为治有隆杀,而其功有优劣耳。夫明此,不若以《礼运》较。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又曰:「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通而不闭,是谓大同」。是岂非大道与德为治而优乎?又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又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其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如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为小康」。是岂非仁义为治,于道德为劣乎?如此,何独老子而小仁义耶?韩子何其不自忽儒经,而辄诮老子乎?又曰:「老子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此韩子之言所以大不公也。夫老子之所言者大道也,道果私乎?所谓大道者,岂独老子之道,盖三皇五帝列圣之大道也。韩子不知,徒见老氏道家,自为其流,与儒不同,欲抑而然也。夫析老氏为之道家者,其始起于司马氏之书,而班固重之。若老子者,其实古之儒人也。在周为主藏室之史,多知乎圣人神法之事,故孔子于礼则曰「吾闻诸老聃」。是盖老子尝探三皇五帝之书,而得其大道之旨,乃自著书发明之。韩子不能揣本齐末,徒欲排之,而务取诸儒名,不亦易乎?《礼运》曰:「大道之行,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郑玄解曰:「大道谓五帝时也」。然他书多谓大道为皇道,而郑独谓五帝之时也,其意以谓虽皇与帝,其道相通故也。《五帝本纪》而黄帝当其首,然黄帝与虙牺、神农,其实三皇,而经史但为帝者,盖皇、帝与王,古亦通称耳。故郑谓五帝之时,而皇在其间矣。但黄帝乃三皇,处五帝之初,而冠乎尧舜,虽本末小异,而大道一也。《系辞》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此其然也。孔安国谓三皇之书为三坟,言大道也;五帝之书为五典,言常道也。孔颖达正其义曰:「皇优于帝,其道不但可常行而已,又大于常,故为坟也」。此谓对例耳,虽少有优劣,皆乃大道,并可常行,亦引兹《礼运》大道之行「谓五帝时」为之證。然五帝三皇之书,莫至于《易》,以《易》与《老子》较,而其道岂异乎哉?如《系辞》曰:「天下之动,正夫一者也」。而《老子》曰:「王侯得一以为天下正」。此其大略也。茍考其无思无为之理,阴阳变化之说,二书岂不皆然?班固《汉书》曰:「老氏流者,盖出史官」。又曰:「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此之谓也。吾少闻于长者曰,老子盖承于黄帝氏者也。及见庄周,广成子曰「得吾道者上为皇,下为王」,益信老氏诚得于三皇五帝者也。此明老子之道德者,实儒三皇五帝道德仁义之根本者也,章章然,岂出于老氏一人之私说耶?必以老子为非,则《易》与《礼运》可燔矣,文王、孔子则为槌提仁义者也。夫先儒之好辩者孰与孟子?孟子之时,老子之书出百有馀年矣,而庄周复与孟氏并世。如其可排,则孟已排之矣,岂待后世之儒者辩之耶?司马迁谓老子之道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或不然,讥其先黄老而后六经,是亦不知其意也。太史公之书,孔子即为之世家,老子即为列传,此岂尊老氏之谓耶?盖以老氏之道乃儒之本也,所以先之者,正欲尊其本耳,非茍先其人也。子长之言,微且远矣。韩子不能深思而远详之,辄居于先儒,乃曰:「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宋、齐、梁、魏、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墨,则入于老;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则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呜呼,何其言之不逊也如此?其曰出入奴污,谓出于杨墨乎?出于佛老乎?佛老岂致人恶贱之如是耶?夫佛法,居家者果以诚心入道,其所出远,则成乎殊胜之贤圣;其所出近,则乃身乃心洁静慈惠,为上善人,出处闾里,则人敬之而不敢欺。是亦人间目击常所见也,安有出者奴之污之之辱耶?古者有帝王而入预佛法者,自东汉抵唐不可悉数。如唐太宗于崇福寺发愿称「皇帝菩萨戒弟子」者,玄宗务佛清净、事其熏修者,是亦佛教而出,果奴乎污耶?韩子徒以梁武为尤,而不知辱类其本朝祖宗,此岂有识虑耶?然梁武之事,吾《原教》虽顺俗稍评之,而未始剧论。如较其舍身,于俗则过,于道则德,非尔人情辄知,唯天地神明乃知之耳。故当梁武舍身之际,而地为之振,此特非常之事,而史臣不书,而后世益不识知梁天子幽胜之意也。其发志固不同庸凡之所为,未可以奴视之也。韩子既攘斥杨墨佛老如此矣,而其《师说》乃曰:「孔子以礼师老聃」。其《读墨》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其为《绛州马府君行状》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出血,书佛经千馀言以祈报福」。又曰:「居丧有过人行」。其称大颠,序高闲,亦皆推述乎佛法也。韩子何其是非不定,前后相反之如是耶?此不唯自惑,亦乃误累后世学者矣。佛老果是,而韩子非之,后学不辨,徒见韩子大儒而其文工,乃相慕而非之;杨墨果非,而韩子是之,学辈亦相效而是之。夫以是而为非者,则坏人善心;以非而为是者,则导人学非。坏善之风,传之后世,误人之所以为心,非小事也。损刻阴德而寘增其过,不在乎身,必在其神与其子孙后世,亦可畏也。儒有附韩子者曰:孔子但学礼于老聃氏耳,非学其道也。曰:不然,礼亦道也。《乐记》曰:「大礼与天地同节」。又曰:「中正无邪,礼之质也」。《礼运》曰:「礼必本于太一」。夫中正、太一,礼之质本也;仪制上下,礼之文末也。茍圣人但学文末,而不究乎质本,何为圣人耶?唯圣人固能文质本末备知而审举之也。学者徒知《曾子问》孔子学礼于老聃之浅者耳,而不知《史记》老聃传孔子问礼之深明者也。彼韩子虽学儒之言文,岂知礼之所以然耶?其曰:「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二。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夫所谓教者,岂与乎天地皆出,而必定其数耶?是亦圣人适时合宜而为之,以资乎治体者也。然古今迭变,时益差异,未必一教而能周其万世之宜也。昔舜当五帝之末,其时渐薄,其人渐伪。圣人宜之,乃设五教,制五刑,各命官尸之。而契为司徒,专布五教,遂遗后世,使率人为善,而天下有教自此始也。及周公之世,复当三王之际,其时益薄,其人益伪,而天下益难治。圣人宜之,遂广其教法而备之,天下谓儒者之教自周公起焉。其后孔子述而载之《诗》《书》六经,而儒之教益振。周季,三代之政弊,善人恃术而费智,不善人假法而作伪,天下靡靡,役生伤性,而不知其自治。老子宜其时,更以三皇五帝道德之说以救其弊,而天下遂有老子之教也。两汉之际,视周末则愈薄愈伪,贤与愚役于智诈,纷然相半,万一虽习于老子之说,而不能甚通乎性命奥妙,推神明往来,救世积昧,指其死生之所以然,天下遂有佛之教也。扬子曰:「夫道非天然,应时而造,损益可知也」。是岂不然哉?夫自周秦汉魏,其薄且伪者日益滋甚,皆储积于后世之时,天其或资乃佛教以应其时,欲其相与而救世也。不然,何天人与其相感应久且盛之如是耶?韩子泥古不知变,而不悟佛教适时合用,乃患佛老加于儒,必欲如三代而无之,是亦其不思之甚也。夫三皇之时无教,五帝之时无儒,及其有教有儒也,而时世人事不复如古。假令当夏禹之时,有人或曰,古之治也,有化而无教,化则民化淳,吾欲如三皇之世,用化而不用教。当此,无教可乎?当周秦之时,亦有人曰,古之为治用教也简,今之为治用儒也烦,烦则民劳而茍且,吾欲如五帝之世,用教而不用儒。当是时,无儒可乎?然以其时而裁之,不可无教无儒必也矣。比之韩子之说,欲后世之时无佛无老何以异乎?韩子曰:「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韩子其亦知后世不可专用太古之道,而讥其言之者不知乎时之宜也,方益后世;而韩子欲无佛与老,何为乃自反不知其时之宜耶?岂有所党而然耳,将欲蔽而特不见乎?若夫四民之制,六家食用之费,吾《原教》论之详矣,今益以近事较之。周汉而来,治天下垂至于王道者,孰与唐之太宗?当贞观之间,佛与老氏,其教殊盛,其人殊繁,其食用殊广,而国之断狱,卒岁死刑者不过三十人。东至于海,南至岭外,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玄宗开元中天下治平,几若贞观之时,而佛老之作益盛。是岂无佛老之人耶?而唐天下富羡、攘窃杜绝若尔。吾谓民穷且盗,但在其时与政,非由佛老而致之也。然佛教茍可以去之,则唐之二宗以其势而去之久矣,乌得后世之人讻讻徒以空言而相訾也?或谓韩子善摈佛老,而功侔于禹。较其空言实效,无乃屈于禹乎?狂夫之言,何其不思也!其曰:「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也」。此乃韩子恶佛教人出家持戒,遂尤其词。夫出家修道岂如是之酷耶?夫出家者,出俗从真,臣得请于君父,肯命其子乃可,非叛去而逆弃也。持戒者唯欲其徒洁清其淫嗜之行,俗戒则容其正偶,非一切断人相生养之道也。然情之为累,淫累为谨。三教教人慎淫,窒欲无欲,而天下犹纷然溺于淫嗜,至于丧心陷身者也。韩子何必恐人男女之不偶,见人辟谷,遽忧其遂绝五谷之种,无乃过虑乎?夫清净谓其性之妙,湛寂谓至静,灭谓灭其情感之累,非取其顽寂死灭之谓也。夫出家持戒者,佛用其大观耳。圣人大观乎人间世,天地夫妇,常伦万端,皆以情爱所成,都一浮假如梦。贪斯著斯,苦斯乐斯,荣斯辱斯,徇斯弊斯,恩爱斯,烦恼斯,以至死不觉其为大假大梦,不知其为大患,而大宁至正之妙诚乎亡矣。出家者乃远尘绝俗,神专思一,固易觉而易修。视身无我,奚著?视心无意,奚贪?视有为之事不足固,何必徇?是故大宁矣,至正矣,胜德可得而圣道可成也。《语》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是二何与佛出家法,其因似是,唯大圣人皆知而究之。使圣人只徇浮世,迷不知出,虚死生一世,与凡人者远乎?故孔子稍言之,盖微存于世书耳。其广说大明,研几极妙,行而效之,若待乎佛出世之教,宜为然尔,此盖可以宜数审也。今佛以其出家持戒,特欲警世之浮假大梦,揭人业障,而治其死生之大患也。而韩子反以此为患者,假其介胄其障者,而毅然排佛,谓佛诡扰我世治,此韩子以己不见而诬人之见,其情弊如此之甚也,佛尚何云?异书云:古有梦国,举其国人皆以梦而为觉。及其以真觉者谕之,而伪觉之人反皆诟曰:「尔何以梦而欺我耶」?彼觉者默然,无如之何。是颇与韩子属拒佛类也。韩子诗曰:「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是必因于大颠稍省,乃信有外形骸以理自胜者始尔。虽然,其前说已传,欲悔言何及也?又曰:「呜呼!其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此韩子疑耳无断。君子临事,即以理决之,何必赖古人?使韩子出入为将相,临国大事,尚曰此未可黜,未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冘豫则其大事去矣,何用将相为?夫百行洁身禁非,不出乎斋戒也;群善致政,不出乎正心也。佛法大率教人斋戒正心,无恶不断,有善不宰。今世后世盖当有圣贤自以其道理辨,奚必其既死之文、武、周公正之黜之,乃为信耶?儒书之言性命者,而《中庸》最著。孔子于《中庸》特曰:「质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必俟乎大知性命之圣人,乃辨其中庸幽奥而不惑也。然自孔子而来将百世矣,专以性命为教,唯佛者大盛于中国。孔子微意,其亦待佛以为證乎?不然,此百世复有何者圣人大盛性命之说,而过乎佛欤?斯明孔子正佛亦已效矣,韩子何必疑之?又曰:「斯何道?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按韩子此文乃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九圣贤皆继世相见,以仁义而相传授也。若禹与汤,汤与文、武、周公,周公与孔子,孔子与孟子者,乌得相见而亲相传禀耶?哂韩子据何经传,辄若是云乎?孟子曰:「舜禹至乎汤五百有馀岁,汤之至乎文王五百有馀岁,由文王至乎孔子五百有馀岁,由孔子而来至今百有馀岁」。而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其年世相去赊邈既若此矣,而韩子不顾典籍,徒尊其所传,欲其说之胜强,而不悟其文之无实,得不谓谩乱之也?而韩子之言可尚信乎?《论语》谓尧将传天下于舜,乃告之曰:「咨尔舜,天下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舜亦以命禹。而尧、舜、禹其传授如此,未闻止传仁义而已。至于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之世,亦皆以中道皇极相募而相承也。《中庸》曰:「从容中道,圣人也」。《孟子》亦曰:「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岂不然哉?如其不修诚,不中正,其人果仁义乎?如其诚且中正,果亡仁义耶」?韩子何其未知夫善有本而事有要也,规规滞迹,不究乎圣人之道奥耶?韩氏其说数端,大率推乎人伦天常与儒治世之法,而欲必破佛老二教。嗟夫!韩子徒守人伦之近事,而不见乎人生之远理,岂暗内而循外欤?夫君臣、父子、昆弟、夫妇者,资神而生。神有善恶之习,而与神皆变,善生人伦,恶生异类。斯人循法不循法,皆蔽一世,茫乎未始知其身世今所以然也。谓生必死,死而遂灭,乃恣欲快其一世,虽内自欺,亦莫知愧乎神明焉。及乎佛法,教人内省不灭,必以善法修心,要其生生不失于人伦,益修十善,盖取乎天伦,其人乃知其万世事之所以然。上下千馀载,中国无贤愚、无贵贱高下者,遂翕然以佛说自化,纵未全十善,而慎罪募福,信有冥报,则皆知其心不可欺。此属几满天下,今里巷处处所见者。纵然,佛犹于高城重垣辟其门而与人通其往来者,若于大暗之室揭其窗牖,而与人内外之明也。比以诗书而入善者,而以佛说入者益普益广也;比以礼义修身事、名当世者,而以善自内修入神者切亲也,益深益远也。较其不烦赏罚,居家自修,其要省国刑法而阴助政治,其效多矣,此不按而不觉耳。彼悟浮生,谓死生为梦为幻,而出家修洁,以其道德报父母为重,甘旨之勤为轻者,是亦生人万分而其一乃尔也。虽然,犹制其得减衣资以养于亲,非容其果弃父母也。夫佛之设法如此,其于世善之耶?恶之乎?其于人伦有开益耶?无济益欤?与儒之治道,其理教乎顺耶?韩子属盍深探而远详之?老子之教,虽其法渐奥,与佛不侔,若其教人无为无欲、恬淡谦和,盖出于三皇五帝之道也,乌可与杨墨概而排之?孔子以列圣大中之道断天下之正,为鲁《春秋》,其善者善之,恶者恶之,不必乎中国、夷狄也。《春秋》曰:「徐伐莒」。徐本中国者也,既不善则夷狄之。曰:「齐人、狄人盟于刑」。狄人本夷狄人也,既善则中国之。圣人尊中国而卑夷狄者,非在疆土与其人耳,在其所谓适理也。故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若佛之法,方之世善,可谓纯善、大善也,在乎中道,其可与乎?可拒乎?苟不以圣人中道而裁其善恶、正其取舍者,乃庸人爱恶之私,不法,何足道哉!
非韩中 其一 非韩第二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始视韩子《原道》,止以仁义为道德,谓韩子如此,当绝不识儒之道德也。其后见彼《颜子不贰过论》,曰:「圣人抱诚明之正性,根中庸之正德」。又引《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又曰:「皆谓不能无生于其心,而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之道,差为过耳」。夫《中庸》诚明者,真圣贤道德仁义百行之根原也。如此,韩子固亦知有《中庸》诚明之道德,《原道》何故弃之而不言也?谓人不足与知此道耶?谓人固不可忽欤?或将匿善而不尽言耶?君子固不可匿善也,是必韩子徒见其诚明中庸之语,而心未通其理乎。然理最为几微精审而不易至也。七十二子之徒,孔子于此独与颜渊,乃曰:「其殆庶几乎」!而颜子至之,故其言鲜过。今韩子推本乎圣人之道德仁义与人,何尚其文字前无后有、自相反乱?是可谓至其至乎?心不达诚明中庸至理,虽益著书,可传以为法乎?
其二 非韩第三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
韩子取孔子所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其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者为性,而著《原性》,曰:「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道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之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谓上焉者善也,故能行其五者之道;中焉者可道而为善恶也,其于五者虽不甚有,亦可进而反之也;下焉者恶也,其于五者反悖而不能为之也。「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亦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也」。然韩子如此而言之者,善恶与夫佛老之言同,乃特异其说也。夫性岂止佛老乎,天下之人皆得,盖至公之道者也,乌可私之而臆说耶?嘻,韩子恶佛老,遂至以其性命而曲说,何其爱恶如是之甚乎!夫孔子所谓「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者,盖言人之有才智与聪明,及愚冥而无识耳,非言性也。夫智之与愚,乃其性通塞之势耳,非性命之本末。若夫性者,即在物灵焉而有知者是也。今天下之人灵然,利至而知趋,害至而知避,孰不皆然,岂有上下之别耶?但其所知有远迩,其能有多寡,是盖通塞之势异尔。《论语》所谓「性相近」者,盖言其性则同也;曰「习相远」者,盖言其因学习故,则人善恶异矣。其后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者,是亦承会前语之意耳,谓人茍不为不善之习所移易者,唯是上智高才者也;不为善习而率易者,亦唯是下愚绝顽者也。此外,罔不由其所学习而为善为恶也,是亦圣人笃于劝教而化之也。夫上焉者圣人也,下焉者愚人也。善恶者,好恶也。好恶与生皆生,人皆有之,岂圣人唯好,而愚人唯恶?苟曰圣人愚人皆有好恶,是善恶均也,岂上者唯善,下者唯恶乎?韩子必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为上下之人,其性善恶各已定矣,何孔子既曰「性相近,习相远」,谓人性之不差,遽又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谓人性之善恶各定?岂圣人之言前后不相副,反覆而如此也?不直不相副,抑亦非示教也。谓圣人之言反覆可乎?韩子读书不求其文之意如何耳,乃辄勍其语遂以为立言。夫仁义五常,盖人情之善者也,而韩子不审知,乃曰「所以为性者五」。彼徒见五常者出于性,而遂以为性殊,不知性之所出者皆情也。今问其人曰:「尔为五常仁爱,与尔七情爱恶之爱异耶同乎」?是必曰「同也」。「尔五常好仁义之好与尔七情喜好之好同乎异耶」?是必曰「不异」也。如此,则韩子之谓五谓七,谓善谓恶者,岂不皆情耶?著在乎情,而始处性之边徼也。韩子之所师者孔子也,欲为书,安得不审其师之言而然后发,何辄作谬乎圣人之意也如此?孔子之言性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又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夫人生而静者,寂然不动者,是岂非人之性唯寂唯静,何尝有善有恶有其品乎?夫感物而动,性之欲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岂非接乎外物,乃成其善恶之情耶?《中庸》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是亦备见乎情性之分矣。呜呼!古圣人其言情性如此之效白,而后世不遵,竞务异而茍为其说。虽欲求异乎佛老,殊不识大悖其师之言,而乱乎圣人之道也。《易》曰「利贞者,性情也」者,谓性正也,情邪也,必以性制情,乃中正也。后之学者方不知其性,乃为狂为悖,为邪为佞,为贪为惑,鲜有成其德性者也,岂堪立言垂法者?乃复以情以性不辨其真伪而传之其人,吾恐夫益惑也。圣人之道,斯将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