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谓众言纷纷乃朝廷好事王安石谓公议为流俗 南宋 · 孙梦观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三
司马光登对,上曰:「朝廷每有除拜,众言辄纷纷,非朝廷好事」。光曰:「此乃朝廷之好事也」。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入谢,因为上言:「陛下欲以先王正道变天下流俗,今奸臣欲败先王之道,以沮陛下之所为。是以陛下与流俗之权,适争轻重之时。加铢两之力,则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权已归流俗矣。此所以纷纷也(并出《三朝名臣言行录》。)」。
臣闻危言激论,固人主之所难从;而法家拂士,乃国之所恃以存者也。人主未必有拒谏之心,而惟劝之以纳谏之善,此君子之用心也;人主未尝无纳谏之资,而阴导之以拒谏之计,此小人之用心也。非特君子小人之情状由此而分,而国家安危治乱之机括,实由此而决也。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虚己受人,犹惧不蔇;犯颜敢谏,曾几何人。恶其讦则忠直者疑,厌其激则奋发者怠。十事而去五六,势所必至也。君子安得不力争而深辩之,以明忠言之真,有益于人之国欤。小人恶人之有言,则必立为一说,以误人主之听,然后举天下之言者,皆可以是说罪之。其端甚微,而末流之祸,有不可计。此乃大《易》入于左腹之戒,所以示万世者不容不严也。神宗皇帝即位之初,仁宗所养之君子方日进而日盛也,遇事辄言,微过必谏,几于南衙群臣面折廷争,不得举手之时也。故以神庙之好贤乐善,亦不能无纷纷之疑。赖司马光忠于爱君,以为朝廷好事,实在于此。神庙不罪其忤旨,且谕之以欲朝夕讨论,以规遗阙。不幸王安石用事,乃病其纷纷,而导其君以与群下争胜负,应言新法之不便者,一切指为流俗。然神庙之朝,君子尝暂退矣,而终于用;正论尝少郁矣,而终于伸。虽安石欲深罪言者,而终不见听。神庙之所以爱惜善类者,何如此其至也。陛下即位以来,恪守家法,崇奖直言,士气以涵养之久,未免大声疾呼于旒冕之前。虽陛下圣度如天,曲加容纳,而亦岂能无神庙纷纷之疑。惜乎憸壬之徒,不能推广司马光好事之说,以回天听;顾乃规仿王安石流俗之说,以塞人言。声嗟气叹之间,微有不悦;意谕色授之顷,畴不致疑。故陛下未尝不好忠言,而群下自不能不以逆耳为嫌;陛下未尝不导人使谏,而群下自不能不以撄鳞为惧。徒见谏书之稀,而托于圣朝之无阙事而已。神庙以前朝所养之君子,既能力加爱护于群议交攻之馀;陛下以即位以来所养之君子,或者乃谓其积年任而信,一朝疑而斥。长此不已,则缄默相师,而欺诞成俗,与天子相可否、争是非之意,不可复见,臣直为凛凛也。臣愿陛下恢宽容之量,以开众正之路;揭阳明之鉴,以杜群枉之门。毋使先入之言得以售欺,毋谓忠告之论几于太激,庶乎邪说不得为正论之害,天下幸甚!臣不胜惓惓。
故事 其一 仁宗皇帝罢左藏月进助县官 南宋 · 孙梦观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三
庆历二年五月,罢库月进钱千二百缗。上语辅臣曰:「此《周官》所谓共王之好用者。朕宫中无所费,其斥以助县官。出《仁宗皇帝长编》。
臣尝闻《春秋》书「天王使家父求车」,何以书?讥非礼也?夫伯氏诸侯皆有以镇抚王室,一车之求,若未为过,而夫子笔之,以为万世之戒。传经者且曰:「天子不私求财也」。盖财生天地间,固皆公上之物。九贡九赋,则有周公之典在,此外则私而已矣。且内府所掌者,不过贡赋耳,必曰以待邦之大用焉。大府以充府库者,不过万民之贡耳,必曰邦之赋用取具焉。有以见周之令王,其于邦用,非惟取之公,用之亦未尝不公也。嗟夫!关市不征,泽梁无禁,路中有委,候馆有积,此周所以王也。后世藏富于国,视古者藏富于民之意已相万万,况又欲以国之富而供天子之私奉养,其可乎?仁宗皇帝庆历之际,天下之民固已家给人足而歌舞太平,左帑月进,为数至微,初非剥床及肤之举。且共王好用其说,不至背经,方且斥之以助县官焉,此仁宗所以能用《周礼》也。陛下修身齐家,强志守度,掖庭之费,若可以白之天下而无愧。窃迹近事,不无隐忧,琼林有库,见者怨望。今用度果能尽出于公乎?常赋之外,安得羡馀?今进奉者果能却之乎?卖官钱入私门,固不为晋武然,亦岂无效刘毅之言者乎?徙东库入西库,固不为唐宪宗然,亦岂无进李绛之谏者乎?甚者则为权宜之取,或指为每岁之定额;琐屑之利,或拨为内廷之课额。期会殆类于有司,主进不嫌于贿宝。苏轼有言: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亦有以致谤。臣甚为朝廷惜也。今纵未能如仁祖罢有常之赋,当思榷利之尽足以病民;纵未能如仁宗之捐进奉以助县官,当思用度之无节足以病国。矧惟今日之事势,视仁祖全盛之时十无二三乎?《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敢以此规。
其二 吕蒙正言都城外饥寒死者甚众愿亲近及远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三
淳化五年春正月,以上元节御楼赐宴从臣,上曰:「五代之际,生灵之凋丧,当时谓无复太平之日矣。朕躬览庶政,万事粗理。每念上天之贶,致此繁盛」。吕蒙正避席曰:「乘舆在上,士庶走集,故繁盛如此。臣尝见都城外不数里饥寒死者甚众,不必尽然,愿陛下亲近以及远,苍生之福也(出《皇朝备要》。)」。
臣闻天子之事,接于所可见,则虽庸主有所不敢忽;伏于所不可见,则虽圣主有所不及知。盖四方有败,必先知之,古人以为父母斯民之道,曾不外是,信乎其非易事也。四方异闻,干戈风雨之变,向无魏相之奏,则宣帝惟见其为无事;法令不能制者五十馀州,敌人近接泾陇,烽火屡惊,向无李绛之言,则宪宗惟见其为太平。二君岂不明不敏之主哉,特以所见者在此,而所不见者在彼耳。夫君门远于万里,斯民憔悴困踣之状,叹息愁恨之声,非能遽彻于前旒黈纩之下也。目前之事若有可喜,出于意料之外者实有可忧。因其可喜而忘其可忧,此固圣君之所不为,而亦贤相之所不容不言也。太宗皇帝躬览庶政,以辑宁邦家,天下久安,民物滋殖,上元之宴见其繁盛而喜,此与乐民之乐者同一意也。蒙正则以为所可见者繁盛之地,而所不可见者饥寒之民;所可见者御楼之下之景,所不可见者都城以外之事。都城且然,况远而四方万里乎?今观都城之气象,天灾既息,栋宇翚飞,有西都红尘四方之富;年谷粗登,籴价不踊,无长安斗米十千之忧。彼此相贺,称号太平,以陛下仁厚爱民闻之,岂无太宗繁盛之喜乎?然西土创残,北难方炽,尤当念民命之莫保;湖湘荐饥,食新尚远,尤当念民力之孔艰。江左疾疫,死者相枕,尤当念民瘼之良苦。矧惟近甸之间,或困于水灾,而赈恤之未有其具;或扰于盗贼,而销弭之未有其方。独可谓神京奠枕,而遽以为持盈守成之世乎?臣区区愚忠,敢述蒙正亲近及远之说以告,惟陛下裁赦。
其三 孝宗皇帝抑侥倖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三、《雪窗集》卷二
乾道九年八月,上曰:「侥倖之门,盖在上者多自启之,故人生觊觎心(出《孝宗圣政》。)」。
臣窃惟三代而下,有国家者未尝无汤之官刑,而不足以儆有位;未尝无周之八柄,而不足以驭群臣。是非法之罪也。不自败其法于上,则今之法犹古之法也。天下之人,道义之念常轻,而功利之念常重;静退之习常少,而躁竞之习常多。此下有脱误。而后足以用吾,固无是理也。不遇多欲之主,则自鬻之书,自不可得而上;不遇规利之君,则鸿都之钱,自不可得而入;不遇侧门用事之世,则斜封墨敕之官,自不可得而求。曲为之防,事为之制,其责盖在上而不在下也。孝宗皇帝所谓侥倖之门,在上者自启之,大哉圣谟,真万世之龟鉴也!且亲邸门客乞理选限之请,虽赵雄以为不可,向非孝宗谓朕每守法,不敢放开,则友悌诸王之爱,孰得而议之?禁庭官属未一年而迁转之事,虽金安节以为不可,向非孝宗诏其回授,以示侥倖之不可数,则依凭城社之人,孰得而正之?一代之治,光明俊伟,职此之由也。陛下圣略如神,陶钧独运,天下咸曰今日之孝宗也。或者犹谓内批圣旨稍侵相权,曲径旁蹊敢干宸听,停废之人或无故而起家,微贱之吏或无故而持笔。一佳郡之阙,曷尝不欲择良牧,而议者则曰雁门可以货得也;一军职之授,曷尝不欲得贤将,而议者又曰节度可以贿取也。贤否不免于混淆,资格将至于紊乱。视孝宗之时,果何如也?臣愿陛下主一无适,以义夺情。谨天子之徽言,爱明主之嚬笑,心君志帅,自作主张,深念孝宗之圣训,以正内朝之本。百官正,而远近莫敢不一于正矣。臣不胜惓惓。
其四 汉贾山言人主威势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汉文帝二年,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曰:「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震之以威,压之以势,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人主不得闻其过,社稷危矣(出《通鉴》。)」。
臣闻好善忘势,贤主之事也;灭德作威,末岁之事也。人主之尊,意谕色授,而六服震动;言传号涣,而万里奔走。举天下之大,固惟我听从,惟我服役也。然必有建极之君,而后可以言威势。否则,君以为雄,孰敢不雄?不能免州绰之诮;君出言自以为是,群臣莫敢矫其非,不能免子思之忧。威驱势迫,一时若足以快人意,而他日之患,盖有出于威势之所不及施者矣。文帝天资仁厚,非有秦人尊君抑臣之风也。贾山言人主之威势,曾雷霆万钧之不如,帝嘉纳之,其成后元之治者宜也。陛下宽裕有容,谦卑自牧,天下咸曰尧舜之主,汉文不足比德也。侧听舆言,犹有足为圣德之累者。密旨间传于省闼,造命不由于中书,而道揆轻;抨弹多尼于调停,缴奏不闻于付外,而言责失。骨鲠之臣,不可终弃也,虽以公论之明辩,而待之如弃梗;恩泽之侯,不可滥加也,虽以言者之显效,而去之如拔山。郁攸息警之馀,民居岂堪于载坏,或撤而为观宇之通衢;公私筑邸之秋,财赋岂堪于苛取,或拨而为内庭之课额。他如伐木以事无益之营缮,斧斤或忍及于松楸;给田以赡无用之缁黄,迁钉或不问于民产。缙绅忧疑,田里咨怨,得无如贾山所谓震之以威、压之以重者乎?嗟夫,庆赏刑威曰君,固也,然无劳封爵,有罪不刑可乎?圣人富有四海,固也,然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可乎?以是知威势者,人君之所固有也,而非人君之所可恃也。欲令出惟行,则当谨于未出令之初;欲言莫予违,则当绎于未敷言之始。苟能制命为义,不患群臣无承命为信之忱;苟能祗台德先,不患天下无不距朕行之意。陛下而能行此,则藏威势于不用,而天下亦自以雷霆万钧视之矣。臣不胜惓惓。
其五 真宗皇帝戒举人它途进取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咸平中,学究李德明表献水硙之利,上曰:「举人当修本业,以俟科举,他途进取,尤多躁竞」。即诏勒出举场(出《五朝宝训》。)。
臣闻取士以法,非古也;取士而出于法之外,尤非古也。汉人犹能辟举孝廉,至本朝而专上经术词章之科,然不如是,则浊泥之讥,复见于今矣。唐人犹能兼采誉望,至本朝而乃有糊名考校之制。然不如是,则李绛、段文昌之私属,可以复行于今矣。科举不足以得士,而士不得不由科举以进,不然,大名难居,而人心未易厌服也。故我真宗皇帝因李德明之进表,俾其专修本业,戒其捷出他途,非抑其进取也,所以涵养士子之心术也。嗟夫,黄金束帛,上书非不当赏也,而赏不可希;安车玄纁,隐士非不当举也,而举不可倖。傥如王素、种放之高尚而擢之谏省,程颐、尹焞之理学而置之经帷,是固不害其为出于法之外也。今日之士子,或以遗逸举,或以说经进,或上所业,或条便宜,大者得官,次者免解。一艺必庸,群策必举,岂非朝廷之美事也?然未尝不足以振淹留之人,而亦足以开争名竞利之径;未尝不足以得真实之材,而亦足以长凭虚驾伪之风。流弊易生,美意寖失。本无稽古之力,已有车马之谋;本无苦口之言,已望药石之报。注《庄子》者必非郭象之手,条世务者必非常、何之文,朝廷既难于察详,不材者亦得以得意。甚者朝扣天阍,莫干要路,扫门求见而不以为怪,惯道乞字而不以为羞。此其志将以明道耶?抑以谋利耶?将以为吾国耶?抑以为吾身耶?且所贵乎草茅言天下事者,以其出于荣辱得丧之外,所见明而所言公也。傥未言之前,已怀希恩泽之谋,则议政之意,必夺于阿时好之习。是未收得士之效,而问道求谏之意,先壅阏而不通也。臣愚欲望圣慈应士子投进之书,并付侍从、台谏、给舍看详,不足采录者罢之,其有能条陈政事之阙失、发明经传之指意上之,朝廷取旨推赏,仍俾试而后命之,尽革陈乞冒滥之弊。既不失圣朝好士之意,又以养士子廉介之风,其于世教,实非小补。
其六 唐杜正伦谨言语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唐杜正伦知起居注,帝曰:「朕在朝不敢言,必利于民乃出诸口」。正伦曰:「臣职左右陛下,一言失非止损百姓,且笔之书,千载累德」。帝悦。
臣闻人主之言,天下欢忻嚬蹙之判,万世荣华污辱之候也。盖言而不善,易于丧邦;书而不法,何以示后。一言之失,始则天下被其害耳;而国史书之,虽人主亦不免乎后世之议矣。杂霸之言,累宣帝之治也;符谶之言,损光武之德也;卖直取名之言,亏玄宗之明也。枢机之发,固不可不谨也。唐太宗谓言有利于吾民乃出诸口,杜正伦极论其失,且谓非止百姓之祸,抑以贻千载之讥,理有固然,非过论也。以陛下之号令文章,编之《周诰》、《商盘》而无愧也,听舆人之论,岂无足以为白圭之玷者?琐姻之跻膴仕,弊政也,今或命之进拟;弹劾不避权贵,美事也,今或谕之调停。钱神可以排紫闼,虽琐屑之讼,而剖决或烦于圣断;贡物欲以实琼林,虽经常之赋,而宣取或见之指挥。内廷营求恩泽,苟碍条令,则出于特旨;近习凭依威势,苟犯有司,则压以玉音。直士当用而不尽用,则谓其颇涉于大言;小人当去而不尽去,则谓其姑存于事体。大臣,与天子相可否者也,今天子乃与大臣相可否;台谏,与天子争是非者也,今天子乃与台谏争是非。凡若此者,果太宗之所谓利于民者乎?善乎荀悦之言曰:「二史,君举必记」。得失一朝,荣辱千载,果若人言,岂特害当时之政哉,千载之下为圣德之累,亦不细矣。臣愿陛下思道揆之重,念作猷之难,内朝外朝,无所不致其谨。因如纶之义,则知自微之必至于著,明《观》《颐》之象,则知已出之不可复入。号令必使民悦,嚬笑必待有功。内降干求,许所司之执奏;指挥乘快,虑史册之必书。笔之帝纪,使后世以为法,而不以为戒,则天下幸甚。臣职在纪言,故敢以正伦谨言语之说为献,惟陛下留神。
其七 孔子对季康子问盗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臣闻天地之间,惟感与应:我以此感,彼以此应,断断乎不可易也。盖好善好暴,惟上所使;德风德草,其机如神。民吾赤子,欲生恶死,趋安避危,亦均是心也。弃商农工贾素习之业,而甘心于鸱义之为;以父母妻子仰赖之身,而自陷于怙终之典,岂无所自来哉?臧武仲有言:上之所为,而民亦为之,乃其所也,又何禁乎?良以上行下效谓之风,薰蒸渐渍谓之化,有非重赏所能劝,严刑所能止者。吁,可畏也。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以「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对之。释者谓民化于上,不从其令,从其所好。其发明孔子之意,何其深切著明也。今以邦畿之近地,辄效潢池之弄兵。始则匿身陂湖,继则攘臂市井;始则杀越齐民,继则驱辱官吏。据有榷酤,聚党之具也;袭取舟舰,争疆之渐也。外示恭顺,内实跳梁,以缓捕逐之师;暂焉散群,俄而啸聚,以为苟延之计。大家殊无固志,类多相率而逃生;细民不能自拔,将至相挺而为变。事势如此,通国忧之。而臣以为可忧者,固不专在此也。何者?鱼釜偷生,自知非可久之谋;绣衣遣使,未必无击断之略。无拘文法,宽以安之可也;设格斩捕,严以治之亦可也。特盗平之后,尚有当劳圣虑者耳。凉州可博,吏道多端;南山可移,民怨莫雪。羡馀之进,皆入时多量,出时减尅者也;今或指泛索为定额,而每岁拘催也。田产之献,皆己不能有而以与人者也;今或指民业为官物,而一迁钉矣。是可忧者在近习也。殉货无刑,溪壑不厌,名田无限,阡陌相连。府库之藏,已为厉民以自养也;今乃视公帑如私财,而暗中移易矣。赋税之额,已为重于尧舜之道也;今乃视民财如外府,而百计渔取矣。是可忧者在官吏也。然则欲民之不为盗,其可乎?臣愿陛下深念孔子之训,正风俗之枢机,纳斯民于轨物,知朝廷无过可以杜奸雄,知善人在上可以无幸民,知选用廉吏可以使民自不为盗,则区区癣疥之疾,有不足虑者。不然,汉能平琅琊负固之党,而不能清五侯贪浊乱政之源,卒之山东之地,悉为盗区;隋能破河北数万之众,而不能除郡县刻剥媚上之吏,卒之洛口之粟,亦为盗有。病證虽除,病根犹在,天下纷纷之故,未知所终也。惟陛下亟图利之。
富弼愿不以同异为喜怒不以喜怒为用舍 南宋 · 孙梦观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富弼上疏云:「愿陛下待群臣不以同异为喜怒,不以喜怒为用舍(出《三朝名臣言行录》。)」。
臣闻之《传》曰:「君所谓可,臣献其否,此臣子进言之法也」。《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此人主听言之法也。夫以人主之尊,托于公卿大夫士民之上,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固无有不摧折者。然将顺之言,若足以快意者,而訑訑之色,易至于拒人。以武帝之欲闻至论,而狄山之敢言,不能不退缩于作色之时;以光武之梦想贤士,而郑兴之直谏,不能不逊辞于诘责之顷。盖鸡鸣风雨之晦,砥柱波涛之冲,此犯天下之至难者也。开纳奖励,犹恐不至;排摈谴斥,所存几何。此富弼之告神宗皇帝以为同异者,喜怒之招也;喜怒者,用舍之决也,人主谨之重之可也。故神庙之待群臣,率用此道。好为异论如司马光,犹追念于引去之后;不附新法如苏轼,复收叙于迁谪之馀。一时诸贤如刘挚、范纯仁、吕公著辈,皆能覆护存全,以为它日之臣。虽神庙之爱惜善类,亦弼之一言有以启之也。陛下天颜和粹,每霁威严;圣度宽弘,乐闻忠谠。矧惟祖宗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陛下恪守家法,罔敢失坠,甚盛德也。夫何一二年间,有论事而予外者,或谓太息之疏,不能免外傅之行;有抗章而丐出者,或谓还笏之谏,不可无归田之请。除官而去言职者,或谓其因论延龄之聚敛,而遂逐司业也;贬秩而烦圣断者,或谓其因疏郑注之奸邪,而谪归东都也。然则弼之所谓以同异为喜怒,以喜怒为用舍者,得无近似之乎?嗟夫,韩休之坚正,异于萧嵩之顺旨,而玄宗任之;李绛之鲠直,异于吉甫之悦媚,而宪宗嘉之。下吏之辱,宣帝常怒夏侯胜,而复俾与朝廷之大议;杀此田舍翁之语,太宗尝怒魏徵,而不失为社稷之良臣。陛下好贤乐善,高出前古,宁肯处汉唐诸君之下乎?不然,峣峣者难全,则虽有君子,亦不肯以抗直贾祸;庸庸者多福,则不待小人,亦皆将以迎合为欺。销刚为柔,毁方为圆,终归于晏婴所谓济水之同而已,有国家者将何便于此?臣愿陛下充容纳之量,忘系累之私。曲学阿世者必显赐黜责,以杜小人之隙;有犯无隐者曲加奖借,以安君子之心。则好恶不作,而皇极之论出矣。臣何幸,身亲见之!
故事 其一 欧阳修言朝廷有惧敌之色无忧敌之心 南宋 · 孙梦观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庆历五年,欧阳修言:「有惧敌之色,而无忧敌之心。夫忧之与惧,名近而实殊。忧者深思极虑,而不敢暂忘;惧者临事惶惑,而莫知所措。今边防之事,措置多失其机者,惧敌之意过深矣(出《皇朝编年备要》。)」。
臣闻中国之不能自强,皆由畏敌之意有馀,而患敌之意不足也。盖敌存而惧,通国皆然;先事而忧,常情所忽。有国家者苟能明其政刑,儆其军实,则敌患之。突如其来,却之一谈笑间耳,何惧之有哉?不然,狼风未警,宴然无异于平时;羽书方驰,凛然不能以终日,此谓之惧可也,谓之忧则非也。忧者畏无难,惧者则畏多难而已;忧者思患豫防,惧者则患生而防而已。忧者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惧者则待其将危将乱,而左支右吾之不暇而已。旌旗已蔽于长江,而昭明楼观之役未歇,晋所以平吴也。五牙已指于上流,而临春结绮之乐未艾,隋所以克陈也。忘其所可忧,固有大可惧者存也。欧阳修进言于仁宗,谓忧之与惧,判乎若穹壤之不相为,非强为是区别也。忧者不必惧,惧者未必忧,理势相为也。敌为不顺,荐食上国,荡析我城邑,驱徙我人民。连年犯蜀,几有顺流结筏之谋;方秋入淮,殆用轻骑蹂稼之策。边吏有告急之书,则朝廷旰食;大臣上科琐之奏,则当宁不怡。旧海巢穴,逆将守之,曰齐人将筑薛矣;益昌险要,北军城之,曰晋人戍虎牢矣;襄樊故土,敌帅啖之,曰魏人将复取河南四镇矣。谓之不以外患为忧,不可也。然臣则以为未尝忧者,何也?使今日果以敌为心,则必如汉光武之平群盗,不忘滹沱麦饭之事可也,何为有后宫排当之侈乎?则必如卫文公之遭外患,不忘漕邑野处之难可也,何为有内庭土木之功乎?则必积金帛以图恢复,如我神宗有为之志可也,何为富藏内帑,而供一喜千金之资乎?则必不以手笔废朝政,如我高宗中兴之规可也,何为而出内批,而启斜封墨敕之渐乎?徒闻战舰不葺,真有纸船之讥,马政不修,祗取小驷之衄。楼橹不足以婴矢石,粮运不足以赡樵苏。将帅乏材,无二矛重弓之备;士卒骄惰,有释甲执冰之风。环视四顾,一无可恃,月征日迈,视为故常,殆若置此敌于度外者。故臣敢妄议,以为今日未尝忧敌也,较之欧阳修之说,宁不寒心乎?方仁祖之时,中国尊安,有倚泰山、坐平原之势,以辽人之强大而请盟,以夏人之崛强而纳欸,修之所言,犹且若此。使其复生于今日,又当何如其痛泣流涕乎?惟陛下深念而亟图之,宗社幸甚,生灵幸甚!
其二 赵简子使尹铎保障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为保障乎」?曰:「保障哉」!
臣闻国家之本在州县,州县不可为,则国家无所庇荫矣。自朝廷不思节用而思生财,不思裕民而思足国,桑、孔之流日夜讲明,必欲尽笼州县之利,而略无焚林竭泽之忧。酒税茶盐坊场河渡,凡丝粟之尚遗者,悉夺而归之公上。不特此也,隶总所则总所夺之,隶制府则制府夺之,甚而县镇经常之用,则州郡又从而夺之。或置专官,或遣专使,旁搜妙斡,不夺不餍。彼其驾朱轓、纡墨绶者,万万无毁家纾国之理。环视枵然,抟手无策,惟有夺吾民事育之资,以自逃其责耳。于是贤者化而徇俗,不肖者资以藩身,而生民之祸酷矣。重以地狭人稠,员多阙少,名藩内郡,多处贵游,下邑偏州,亦无近次。不安义者,以谓人寿几何,且或飞赀贵近之门,纳谒依凭之地,既而悖出,必思悖而入以偿之。未及交符,已谋席卷。是何异于脱饿虎于圈槛,而责其不可血人于牙也。呜呼,如之何而使斯民至于此极,而自戕其根本也欤!近者浙右之民相挺为寇盗,至于显书官吏之贪暴。彼亦岂不知自爱其身哉,刍牧之非其人,与其束手以填壑,固不若偷延旦夕之命。厥鉴不远,又当于不见是图可也。昔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而必先为保障之计。吁,何其知言也。惟陛下裁幸。
其三 欧阳修乞重断边将赃污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欧阳修奏:「臣伏见近日赃吏葛宗古、王克庸、滕宗谅相继赃污事发,谓凡为边将者,所得一钱一帛,宜思此物自生民困苦之中取其膏血。今乃盗朝廷赏劳外蕃之物。如此用心,岂是爱君忧国、忘身破贼之人?何足爱惜!若律文已重,即乞尽行,更不减法;若旧法尚轻,仍望特加重断(出庆历三年奏疏。)」。
臣闻国之所以为国者,纪纲存焉耳。纪纲不存,而国犹得以自存者,幸也。我朝立国以仁,未尝戮一士大夫,而独于赃吏不贷者,盖以殉货不刑,虽圣王不能以化天下,而况至于误国殄民者乎。仁宗皇帝朝,欧阳修之论边将葛宗古等罪,谓其不可屈法者,不过以偷谩减刻、宴犒外蕃军士之物入己而已。向使毒民而激其偕亡之念,剥军而启其等死之心,盗贼藉以为资,奸雄因之窃发,生灵殒于涂炭,庙堂费于处分,原情定罪,虽杖脊于朝廷,杀之于市井,未为惨也。臣尝窃窥近报,国法几于荡然。债帅之子亲己勘招,而追究或因于迁延;寇盗之榜指言贪刻,而行罚不伤于毫末。尽掩公库之交承,而尚烦对定;累勤合台之请申,而未敢严诛。君子则曰:「姑事含容」。小人无知,至形疑谤。臣不知朝廷当此国步危急之秋,何所顾忌,而不为明正纪纲之地哉?惟陛下留神。
其四 汉李寻言王道公正修明则百川理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李寻曰:「水为准平。王道公正修明,则百川理,落脉通;偏党失纲,则涌溢为败(出《前汉·李寻传》。)」。
臣闻盛德在水,于时为冬水者,北方终藏万物者也。至冬而失其性,岂偶然之故哉?六龙南渡,驻跸钱塘,长江蜿蜒,朝宗王所,所以壮京畿之势者,不为无助。迩年以来,屡失故道,或壅而途,或汇而渊,甚者侵齧堤防,荡析庐舍,民之沦胥以沈者,无所哀吁。圣心恻然,乃命司存辇石度材,鸠工简卒,其回狂澜于既倒者,靡有馀力。视溺由己,吾民固有以谅吾君之心矣。今兹水涸石出之时,新堤所筑,俄荡而空。夫以积数月之勤劳,而不能反一汐之冲激,信乎变出于天,非人力所能胜也。李寻谓王道公正修明则百川理,厥有旨哉!陛下澄澈心源,寅畏天戒,屏除私请,防滥恩也,固已合于王道矣。然美官好爵,泛及近亲,是隙穴犹未窒也,果尽谓之公正否乎?报罢内司,虑竭泽也,固已合于王道矣。然羡馀供贡,溢入秘藏,是蹊径犹未清也,果尽谓之修明否乎?潢池之忧未释,淮甸之寇方滋,硕人怀在涧之安,宦寺有漏师之渐。阴长阳消,殆难遍举。若是者皆非先王之道,此臣得以妄议水之所以失其性也。继自今真能事为之防,物为之准,隐之于心,必求无一之不合于王道,则天变可回,水性可复矣。不然,偏党失纲,涌溢为败,臣尤不能不为春水将生之虑。惟陛下留神。
其五 董仲舒乞限民名田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武帝初,仲舒上言曰:「秦除井田,民得买卖。汉兴,循而未改。古井田法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塞兼并之路,然后可善治也(出《前汉·食货志》。)」。
臣闻三代之民所以无甚富甚贫者,以井田之法在也。自秦变为阡陌,而兼并之祸起矣。夫兼并之初,若未见其害也。然贫民既无立锥之地,势必至于聚而为盗,以延旦夕之命,固非三代之民皆好善,而秦之民皆好暴也。井田之制既未易行,而正经界亦一良法也。奈何便于小民者,强宗巨室之所不便,随议而辄废,欲行而遽止。斯民所以不被三代之泽,是岂一朝一夕之故哉。无已,则汉初限田之法犹可行欤。迩来乘富贵之资力者,或夺人之田以为己物,阡陌绳联,弥望千里,囷仓星列,奚啻万斯!大则陵轹州县,小则武断闾阎,遂使无赖之徒蚁附蝇集,恃为渊薮,甚非国家之利也。朝廷固尝随官品以定顷亩之限,出于所限者,仍同编户充役。今固未尝过而问之。呜呼,此富者所以日益富,而贫者所以日益贫也。为今之计,莫若申明国朝成法,应有官之家所置田产,不许过于所限之数。廉者欲足此数,固莫能及;贪者既得此数,夫又何求?正不必立为限外充役之说,以纵其兼并之欲也。夫如是,不惟使贪夫知止,而贫民其亦瘳乎。惟陛下裁幸。
其六 唐高锴中词科知贡举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
高锴连中进士、宏词科,开成元年,权知贡举。帝曰:「比年文章卑弱,今所上差胜于前」。郑覃曰:「陛下矫革近制,以正颓俗,而锴乃能为陛下得人(出《唐书》本传。)」。
臣闻词学之选,其难尚矣。非其选之果难也,自夫为士者无家薰户习之素,其能以此试于有司者,盖绝无而仅有也。惟其绝无而仅有也,故司文衡者亦每难其人。迩来南宫竣事,请于科举三场之外,愿试词学者听,玉音俞之,固足以新美天下之士矣。岁当大比,科诏将颁,其为收拾人才之计,尤不容不加之意也。夫明月夜光暗投,则疑高山流水,知音者少,是必有非常之识,而后足以察非常之材。非常之材固不易得,而有非常之识者,又岂多见?臣尝观诸路漕司差官考校,多取具于见任之人,虽假手叨第,徇情拘法,皆取不弃。谬种相传,无有穷已。且识穷彩霓,过眼终迷。有司之明者犹不免,况謏闻寡见之人,而责其求绝类离伦之士,天下固无是理也。唐朝进士得人为盛,郑覃以为知贡举高锴之力。锴中词科者也。今天下郡国固不多高锴,然作新之初,选择而使,亦岂可不为之地?臣愚以为莫若戒谕漕臣,见任官文墨议论不足动人者,权与免差,于寓居中精加遴选,以足其数。庶几命题校艺,皆有原委,则丁度、程琳之徒,将弹冠而相庆矣,罔俾高锴专美有唐。
吴育言西北边事甫定未可恃以为安 南宋 · 孙梦观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四、《雪窗集》卷二
庆历四年,时西北边事甫定,吴育因上言:「今夏人纳欸,契丹讲盟,朝廷为息肩之计则可,未可恃以为安也(出《仁宗皇帝长编》。)」。
臣闻敌难孔棘,虽庸主不能无惧心;边尘不警,虽明主不能无纵心。唐李翱有言:「大功之后,逸乐易生,乃自昔人主所不免也」。桑田之胜,灭虢之符也;鄢陵之捷,乱晋之媒也。却匈奴七百馀里,亡秦之阶也。天生五材,谁能去兵?非不务于战多隽克也,然治外固难,而自治为尤难;决胜固难,而保胜为尤难。侥倖之不可数得也,祸福之相为倚伏也。魏文侯问李克以吴之亡,顾以数战数胜对。夫数战数胜,岂非国之福哉?胜则骄,骄则纵,纵则其祸不可胜言者矣。仁宗皇帝夏人纳欸西边定矣,契丹讲盟北边定矣,君臣上下宜可歌舞太平矣。吴育上言,谓之未可恃以为安,非虑过也。帝王有大功,所以兴治弭乱,可喜者在是也,可虑者亦在是也。敌人不顺,荐食上国,天心悔祸,眷佑中华。向有顺流结筏之势,今则波涛不警;向有间道斡腹之虞,今则唇齿无恙,谓之西边之定可也。向有轻骑蹂稼之患,今则田野肃清;向有闭城危坐之迫,今则将士贾勇,谓之北边之定可也。驷介百乘,献克楚之俘;先路三命,行伐齐之赏。洗积年退怯之习,成不世奇伟之功,孰不为我国家贺也?然淮西既剪,非无削平僣乱之效,而聚敛之事起。今其可不如仁祖之出内帑而助国用乎?吴会既平,非无一统海内之绩,而后宫之宠章。今其可不如仁祖之戒嫔御以勿通馈遗乎?吐蕃屡败,边功非不可书也,而监门骠骑之祸作。则严内臣选用之法,其可不如仁祖之振朝纲乎?汉南远遁,国耻非不可雪也,而柏梁、建章之役兴。则省宫掖浮侈之费,其可不如仁祖之爱民力乎?矧惟西征虽捷,而彭亡中夜之痛方深;江右虽安,而春燕巢木之惨可念。姚襄小败,而其强自若;魏人敛戌,而佗日复来,又未可与仁祖之时并论也。今未为安,而遽恃以为安,可乎?厝火积薪,难乎安寝;大寒索裘,后时噬脐。则及閒暇而明其政刑,申儆军实,而于胜之不保。大臣以勿恃不来为政事,将帅以常如寇至为规模,庶乎今日之可喜,不至为异日之大可忧,社稷之利也,生民之幸也!不然,敌存而惧,敌去而舞,臣未知其所终也。陛下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