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答罗参议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二、《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五、《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九二、道光《震泽镇志》卷一一、《张宣公年谱》卷一
时得钦夫书,闻其进德之勇,益使人叹息。郴寇掩击官军,反为官军所蹙,势已小衄,但未知终当如何耳。闽中人情却甚安帖,时和岁丰,天所赐也。第州县以催发上供馈虏之故,颇行刻急裒歛之政,此为可虑耳。建阳乡人李秉义旧尝从宝学刘丈入蜀,今老且病,往投旧识诸将,因来求书,得以附此。渠不敢有所求,但得一顾之宠,亦足以为重也。元履来山间相访,适值此便,亦有一书附之。
九月廿日至豫章,及魏公之舟而哭之。云亡之叹,岂特吾人共之,海内有识之所同也。自豫章送之丰城,舟中与钦夫得三日之款。其名质甚敏,学问甚正,若充养不置,何可量也!但云顷在富阳,与尊兄辨论甚苦。是时左右似未以外学为不然,却与前此相聚时所闻小异,何耶?汪丈日相聚,所讲论者何事?当有可见语者。某顷以书论数事,似皆未以为然者,未敢苟已,复以此书扣之。《论语》序一篇欲写呈之,书中已言之,而便速,写札不谨,只纳左右,幸因语呈似,幸甚幸甚!先生埋铭顷欲只求汪丈写,不知见许不。想尝恳之,不待言也。前书所欲更易数处,钦夫又欲删去一句(乃行状中本语),不知汪丈以为如何(乘间试为扣之。)?所寄彦丰处书未到,今此便过馀干,却令往取矣。
窃承幕府无事,得以优游,坐进此道,而所以与谋赞画者,莫非便民声劳之事,甚休甚休!
示及汪丈书,知已为缘况虚志铭,幸甚幸甚!容附书端父兄弟,借来一观也。端父兄弟已祥祭,先生德容日远,益使人痛心耳。《记善录》荷传示,甚慰所望。亟作书遣人,未及细观。然其大致可见,于此始得闻和靖言行之详。盖其见道极明白,故其言之极平易,似浅近而实深远,卓乎义不可及也。祁居之相见,其议论云何?有可以见示者否?龟山《论语序》本为世学胶固,学者类多以分文析字、执辞泥迹为务,故有视其所视,遗其所不视之说。但所引用之事从庄列中说作太过,遂致微失本意,却似精粗本末真有二致,所以中间窃以为疑。非疑其意,特疑其语耳。后见张钦夫、吴晦叔,乃知文定亦尝疑之,不审尊意以为如何?幸有以见教。胡仁仲所著《知言》一册内呈,其语道极精切,有实用处。暇日试熟看,有会心处,却望垂喻。某于汪丈书中已说及,恐欲见,即为呈似也。钦夫尝收安问,警益甚多。大抵衡山之学只就日用处操存辨察,本末一致,尤易见功。某近乃觉知如此,非面未易究也。明仲兄不及别拜状,想旦夕从容,有讲道之乐。中间说看《易传》,不知后来所得如何?某亦欲读此书,如有可以见教者,因来及之,幸甚幸甚!元履、灾叔近皆相见,亦甚瞻仰也。前书恳求书籍碑刻等,不知曾辱留意否?
先生诸书,想熟观之矣。平日讲论甚是,如此奇论,所未及者。别后始□书请之,故其说止此,然其大概可知矣。老兄既知外学之非,而欲留意于此,恐于《论》、《孟》、《中庸》、《大学》之书不可不熟读而详味。章句之间,虽若浅近,不足用心,然圣贤之言无不造极,学之不博,则约不可守。今于六经未能遍考,而止以《论》、《孟》、《中庸》、《大学》为务,则已未为博矣。况又从而忽略之,无乃太约乎?
某块坐穷山,绝无师友之助,惟时得钦夫书问往来,讲究此道,近方觉有脱然处。潜味之久,益觉日前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幸幸甚甚!恨未得质之高明也。元来此事与禅学十分相似,所争毫末耳。然此毫末却甚占地位,今学者既不知禅,而禅者又不知学,互相排击,都不劄著痛处,亦可笑耳。何叔京秋间相过少款,相与怀想高致者,俱不自胜也。
《知言》后来必已熟看,其说如何?汪丈曾说及否?可否之间,必有定论,因来及之,幸幸!《记善录》细看,却似冯公所见未透,记得无精彩。长者所见莫亦是如此否?
□□极感留意,以耳目之玩烦长者,愧愧。向附还三书已领矣,书中忘记禀知也。汪丈寄横渠三书来,此为校补甚多,势须刊作一本乃佳,盖补缀不好看也。大抵集中脱误尽在第二至第五卷中,只换却此四卷亦得也。第七卷中有一论边事状,却只于卷末添版便得。恐汪丈事多,告请出为点对,付之工人,幸甚幸甚!此道既寂寥,而诸先贤之子孙亦复流落不振。自幕府之西,访其书、恤其人不遗馀力,此亦一时节因缘耶。校书极难,共父刻程集于长沙,钦夫为校,比送得来,乃无板不错字。方尽写寄之,不知今改正未也。张家事已于共父书中言之,不知其人已来未也。人家僮仆乃有如此者,可尚可尚!今士大夫食君之禄不为不厚,而临事面谩,辞难就利,无所不至,亦有愧此仆也哉!此书转托钦夫寻便,亦方索然,无一物可伴书者,可笑可笑。
答储行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六、《蔡氏九儒书》卷二、《宋元学案补遗》卷五一
所喻缕缕,殊可骇叹。此其意不在左右,计必又须酝酿播扬,成一大事,亦不可知。然区区之心,有可以质于神明者,以救民而获罪,亦所不敢辞也。批书迟缓,亦且得宽心忍耐为佳。闻建安亦未得去,崇安却已得好消息矣。县中近日大概幸已无它,但西路之窘日迫,官司要已再轮上户至八月初。然无人监督,以明者行之,尚且不免为虚文,况今日耶?
适得蔡仓书,尚有挽留之意。若能领其悃款,幡然一来,千万幸甚!昨日刘居之相访,具言麻沙事体,云一种贫民至有饿而死者,闻之恻然。今日文卿相过,亦说诸处轮粜已足,上户便谓事毕,虽有米者,亦不复粜,最是崇化一乡可虑。梁文叔亦言长平一带小民般运崇安早谷,日不下百人,或恐彼中土人争占拦截,亦能生事,此皆可深虑者。窃意左右闻此,亦不必待其剑戟如林、流血成川,然后为复来计矣。且是目今便觉上下人情不通,有话便难出口。适因蔡仓见问,已告之云,不若便关诸司,再烦左右一来,权领一职,带取印杖,从间道直趋崇化、麻沙,往来监粜,并措置救荒事目,付之簿尉,以俟事之略定而归,似亦无不可者。不知雅意如何?文卿亦说县中士民盛传旧尹复来,其意似亦可怜,不应便恝然弃之也。适又与文卿说,自今以往,境内有一夫不得其死,一夫身被刀创,则左右皆不得辞其责。切幸察此苦言,少回必去之志,勿信庸人徇己忘物之说,以误远图。恐异日思之,不能无追悔也。
向来此间行事得失,当亦有可自警省者。或谓却是欠些伪学,其言虽可笑,然恐有理,不审于意云何也。
闲中读书奉亲,足以自乐。外物之来,圣贤所不能必,况吾人乎?但新学一旦措手而委之庸髡,数日前已互迁象设,令人愤叹不能已。而一县下人,若贵若贱,若贤若愚,无有以为意者。惟曾坚伯相见新帅来,以为士子当相率诉之,范仲宣深以为然,而漠然无有应者。此亦见人之识见分量之不同也。季通之行,浩然无几微不适意,丘子服独为之涕泣流涟而不能已。处事变、恤穷交,亦两得其理也。
张郑黄邓相继物故,吕子约前月亦不起疾,殊可伤悼。亦是气运使然,岂可专咎章子厚耶?元善到霅后,一再得书,殊恨失计。初亦有所迫而然,失之不能断决耳。季通在湖南耳根却静,然诸迁客闻高安之报,想亦不免打草蛇惊也。人生由命非由他,此言虽浅,诚有味也。
偶有自江西来者,得东坡与何人手简墨刻,适与意会。今往一通,可铭坐右也。
吾人不合偶得一官,遂以官为业,一日投闲,便有食不足之叹,彼此皆然。然在此则身自当之,无所怨悔,亦知贤者以亲养之故,不能不介念也。来春之行,不知都下报者云何?若非以钩党之故,则不,虽重坐,但经赦宥,便是无事人。只是一堕此城,却恐未有出期。虽然只是参选,然亦须台参,出人而前,恐又重遭指目。须更审而后道。告词传闻数联,不曾见全篇。寻常此等只拂略说过,今乃铺叙,如行遣禁从帅臣之体,不知果是谁笔?因便幸略批喻也。某却至今不曾受告,亦不见报行词命。吃俸半年,未曾立案,殊不可晓也。避地盖出于不得已,其他却无说。但后受两司对移之命,既行,彼乃深怨,以为自此发之,不知二公经年不通问也。时论率两三月须有一番引作,近报集议赦条,不知意果如何。恐亦只为诸已行遣人,恐死灰之复然耳。
张帅到未?此公遽去朝廷,不省所谓,议者盖深惜之。彼当已得其说矣。来使方今还自府中,适此两日所苦大作,力疾草此,不能究所欲言。然前书计亦非晚当至矣。《独乐园图》恐司马守便之官,未暇刻得,与之议,为辨一互刻之亦佳。但其诗颇有误字,《见山台》诗中,「陶通明」乃陶隐居之别号,今作「渊明」,当改正耳。前贤遗迹正尔,何关人事?而使人想象爱慕不能忘,虽不得复至其处,而犹欲见之图画之间,使其流传之广且远而未至于泯灭,然则为士君子者,其可不力于为善哉!
所喻批满今始得之,万事迟速自有时节,固非人力所能为也。代人上书者,不知得之何人?此人固非佳士,然恐亦未应遽至于此,当更察之。若其果然,则诚为狗彘不食其馀矣。彼挟怨妄言者,固自不足责也。前日亦料从人不欲复过此,亟折简呼文卿,令其往见,固欲寄声。昨日得报,乃云冬收方冗,未能自拔。今承喻及有问道过门之意,似亦未便,幸更审之。大抵欲面言者无它,但欲每事详审持重耳。观人之失,亦坐自处未能深静之故。若处晦观明,处静观动,则无不察矣。
前日廖子晦归,说新阙已为人所受,想已闻之,理势自应尔也。词命已行,乃东山之笔,有「盐课入己」之语。渠自对人诵之,不知已被受否?闻某亦有之,渠却云是同官作,其势不应如此。但至今不下,亦不见人传诵,必是丑诋以媚用事者,而深藏以盖其迹,甚可笑也。
帅幕无事,可以读书。而西山南浦号为天下胜处,公馀徙倚,亦有足乐。然亦更须择交,勿忘前事之师,乃所望耳。小坡一著高似一著,此甚不易。必是里面说得转了,方下得此手脚。然此亦至危之机,更须深自防卫,一种细故,得放过且放过,勿令人疑事事皆出于己,乃为佳耳。邹公亦有安静之说,次第善类须少安也。王巽伯未能去否?向语渠寻《独乐园图》摹刻流布,不知曾为之否?不及作书,因见幸为扣之也。景初素守,于此可验。世路升沉,何足深计?但得此心无愧,所得多矣。卫公近得书,寄《梅岩图》来。初欲令作记,俄闻溪城之报,且罢休矣。甚愧不得一游其间,并以文字结缘也。至之且得如此,亦是一事。大抵吾党例多困穷,只得存活得过,但是十分亨泰矣。后之晚娶,深入瘴地,似不善便。此邦之侯一再通问,亦依样画胡庐答之,不为难也。
与刘平父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七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承示及行在诸书已领,今纳胡丈书及陈贺二公祭状、叶枢与沈仓书、共甫与黄守劄子去。平父至彼,可与伯修昆仲熟议居止处。如有意东来,即遣人持沈黄二缄授元履,令见二公,面道曲折。盖共甫书中之说如此。但前此某尝妄发卜居之议,未有定论。既而闻居泰宁之意甚决,且谓劝居建阳者皆挟党徇私,其说乖悖,不知谁主倡此说,真贼伯修昆仲者也。夫范丈素志不欲居泰宁,见于书札者非一。况启手足之际,又有道学失传之叹,不属意可知矣。今纩息未定而异议纷然,不顾义理之所安,妄言同异,虽其意谓范丈为不复有知,其如义理,有出于人心之所同然者,不可幽明而殊观也。胡丈之旨不约而同,幸持以示修崇,老仆之言今可思未?二公赙金尚在胡丈许,某不晓求田事,诸公已属元履矣。当于建阳近墓买田,则建阳不忧食不足,断然可居无疑。况近三世之坟墓,而范丈之门人子弟布满左右,伯修兄弟动息必闻,小有过失,必有交谒而更谏之者,其于范氏门户久长之计,岂不优于入泰宁范丈所不欲居之地,去坟墓、背朋友而自肆其心乎?然则伯修兄弟今日之计不患于食之不足,而患乎身之不脩,为前人羞辱而已。平父至彼,便宜论此。某月末至麻沙,或扶曳一至邵武不可知。然此议之责,今在平父。向者某已不复有意启口,偶因胡丈之言,复发其狂。
《琴志》已领,看毕即纳上。亦方是五七十年来文字,非古书也。小报却纳还,言者听者皆不易得,但欠一行字耳。草泽中却有此等人,使人益深素餐之愧也。
《二南》说未编次,可及今为之,他日相聚裁之也。《论语》向看四篇,似未浃熟,可兼新旧看为佳。去岁所治,大抵未熟者,今悉温寻之为善。向数奉语,可录出所作工夫次第作一纸,时复省察了与未了分数,此最善,可便为之。盖虽相聚一年,所进业殊少,所当为而未为者殊多。今又疾病如此,羸顿势未能出与兄相聚,相聚亦思索讲究未得,恐负太硕人与共甫兄相责望之意,特复奉白,惟思之。无事勿出入,盖共甫兄不在,宅中别无子弟,门户深阔,事有不可胜虞者。不惟惰游废业为不可,且宾客至者,谈说戏笑,度无益于身事家事者,少酬酢之,则彼自不来矣。切祝且温习勿废,使有常业而此心不放,则异日复相聚,亦易收拾。试思自去冬以来,已过之日多少?其间用心处放荡几何?存在几何?则亦可以自警矣。病倦,不胜思虑。
答余景思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七
朱、赵相继沦没,深为可念。闻宜春人欲留学古卜葬于彼,遂为留居之计,不知果然否?鲁叔子弟几人?今皆年几何?莫亦能自卓立否?欲作书慰之,以病未能,当俟后便也。
作县固非易事,然尽心力而为之,必无不济。今人多是自放懒了,所以一纲弛而众目紊也。承喻立苏忠勇祠于故居,甚善甚善。但某自今夏一病至重,今已累月,尚未复常,心力尤衰,日前欠人文字且辞之未得尽脱,岂敢更承当此事耶?兼近日已辞林子方家墓碑之请,亦恐不能无嫌也。
间中益得观书,当有深趣。日月易得,愿益勉旃。若但如拙者既老而后有闻,则享用已不能久,而无复可行之望矣。直卿既归,想时得从容。恐讲论不能无异同,正当力究。有未决者,因来谕及,不敢不尽鄙怀也。
答蔡季通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九九、《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三、《蔡氏九儒书》卷二、《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四○
昨日之别,令人黯然。然观贤者处之裕如,又足强人意也。不审晚间便发程否?前途千万加意调节,言语诸事,更宜谨密,饮酒戏笑,皆宜切戒。归来便觉有相窥伺者,次第恐亦不免,久当自知之。一书至直卿,亦烦为托周干附去或递去。前日亦忘此,可见昏罔也。昨日二尺,短者是周尺,长者是何尺耶?是景表尺否?皆望批喻。
自奉别后,惘惘至今,不能忘于怀。计行已过杉岭,不审道间为况如何?武阳曾少留否?既不登车,只得缓行,无伤吾足乃佳耳。一路皆有知旧,必不落寞,但恐却有应接之烦耳。某幸无它,诸生既来,遣之不去,亦姑任之。若有祸害,亦非此可免也。但极难得人讲究文字,义理深处,便无人可告语,殊愦愦,益怀仰耳。至舂陵,烦为问学中濂溪祠堂无恙否。某向有一祝版,亦不知在与不在,因风语及也。
别后只得到丰城及宜春书,知途中诸况,足以为慰。但至今尚未闻到舂陵信,深以为念。每至读书讲学无可咨扣,无可告语,尤觉仰德之深也。三哥子陵一一安佳。某足疾前日几作,今又小定,未知竟如何。但精神日耗,血气日衰,旧学荒芜,有退无进,恐遂没没无闻而死耳。乐书非敢忘之,但方此齰舌,岂敢更妄作耶?此书决然泯没不得。近看他人所说,更无堪入耳者,不知老兄平日与元善相处曾说到子细处否?但恐子期不曾听得,便只似不曾说也。近因诸人论琴,就一哥借得所画图子,适合鄙意,乃知朝瑞只说得黄钟一均内最上一弦,而遽欲以论琴之全体,宜乎胶固偏执而无所合也。学不欲陋,岂不信哉!
昨州兵之归得书,知已到彼,足以为慰。僦居宽广,物价廉平,足以度日。此外想无他挠,高怀所处,亦无适而不安也。赵守得书甚留意,寺居虽有约束,然远郡荒僻,舍此则无以待宾旅,往往亦不能一一遵守。顷在南康,此寺常为客馆。若自远嫌,不欲居之,则亦无害。更托人宛转白之,使知曲折可也。翁丞便是德功丈之孙否耶?渠向来坐事,乃尊来见嘱,力不能及之,想未必不见讶也。
《礼书》附疏未到,已与一哥说,不若俟断手后抄之。今只写得一截,无疏,尤不济事也。三哥为况如何?想不废读书作文,比之家居,更省应接,当日有新功也。此间块处,有疑无所讲,殊觉愦愦。
昨因见人说琴无归著,谩疏所疑,得数千字。欲写奉寄,而昨晚一哥方报,今日便有人行,遂不暇及,当俟后便也。或有郑尚明《琴史》十馀卷,紧要处都不曾说著,只是闲话耳。其书亦是集古今人所说,乃止如此,是凡事不曾有人理会到底也。以法言之,亦当用旋宫法。但恐以诸短律为宫,则弦不惟不可弹,亦不可上矣。故或说琴只用黄钟一均,似有此理。然又只成隋文帝何妥之乐,可笑耳。可预考之,俟寄所草去求正也。顷奉记后辱惠书,具闻动息,足以为慰。居夷当已成趣,但能素位而行,亦何入而不自得也?但闻三哥不快,甚以为念。计今当已向安矣。觉得渠书中语意似放未下,更当有以开晓之也。琴说纳呈,幸为订其缪,子细见喻。更有一图,无人画得。大率与候气浅深同是一法,第一弦尤可见。其下诸弦乃递攒向上取声耳。精舍已空,眼前朋友亦不长进,只前日永嘉一二人来,稍可告语,今已去矣。《参同契》更无缝罅,亦无心力思量得他。但望它日为刘安之鸡犬耳。
到此,见人说赵守家人归云,自始至投馆光孝,而寺僧自言于官云,此人长大,恐不能制,遂移它处。此必戏语,可发一笑也。
素患难行乎患难,吾人平日讲之熟矣。今日正要得力。想为日既久,处之愈安,不以彼此迟速贰其心也。赵守易地,后来者不相识,元善必已报去矣。贱迹复挂弹文,继此须更有行遣,只得静以俟之。若得在湖岭之间,庶得声问易通,亦一幸也。律书序客中不暇检寻,须俟还家,即为整葺,后便奉寄也。
三哥所苦痁疾,想已向平复。千万宽心将护,着头绪读书,涵泳义理,久之有味,自不见得世间利害荣辱之有异也。
闲中些小疾疢,所不能无。但在我者已看得破,把得定,则外物之来终不能为吾患矣。所喻虽知已放得下,然亦不必大段安排也。赵守长厚,乃遽它适,新侯闻是黄门之后,但无人识之,不知又如何。若得其有家法,思旧事,必能善视迁客也。
所需律序,乍归未暇检寻旧本,旦夕得之,即写本寄去。鄙意但能说得有所据依而非蹈袭之意,它不能有所发明也。礼书未附疏,本未可写,以见喻再三,恐亟欲见其梗概,已取《家礼》四卷并已附疏者一卷纳一哥矣。其后更须年岁间方了。直卿又以忧归,前日到顺昌吊之,渠云归安葬毕,却可与履之兄弟大家整顿也。琴说向寄去者尚有说不透处,今别改定一条录呈,比旧似差明白。
近至政和,见陈廷臣朝老崇宁间以布衣上书论事,谪居舂陵,作诗甚多,亦有佳句。陈乃政和人,议论鲠切,不易得也。不知彼中尚有其踪迹否?昨附去《琴说》,有一图说逐弦五声者,此却失了元本,烦三哥为检录来。只依元本阔狭界行填注,不须更写前后说也。
精舍阒然,时有一二,亦不能久。法器固不敢望,其能依人口说,着实读书者,亦自殊少,甚可叹也。间亦自思,此理人人有分,不应今日独如此难启发。恐亦是自家未有为人手段,无以副其远来之意,甚自愧惧耳。吴伯丰在后生中最为警敏,肯着实用功,近年说得尽有条理,乃不幸而蚤死。死后闻其立志守节,不为利害移夺,尤使人痛惜也。汝玉、彦中乃能相念如此,甚不易得。得杨子直书,亦奉问,但似云不敢相闻。前日答之,不曾入题,只云小时见赵忠简、李参政诸公在海上,门人亲旧岁时问讯不绝,如胡澹庵犹日与知识唱和往来,无所不道,秦桧亦不能掩捕而尽杀之,盖自有天也。以此知人之度量相越,其不啻九牛毛,既可叹惜,又可深为平生眼不识人之愧也。周纯臣顷有一书,托直卿寄之而不能达,却持以归。今再作数字,并附去奉浼,能为转寄幸甚。然须有的便,乃可遣也。陈廷臣在营道不久,故人少识之。然见其诗亦颇跌宕,想亦以此不为人所敬耳。别幅所示郡中诸贤,闻之不胜悚叹。赵守笃老静退,子弟皆贤,诚不易得。其名谓何?幸批喻也。欧阳君回书幸达之,杨安诸公恨亦未之识,幸各为致意也。张舶似亦略曾相识,王参政早岁休官,泊然无求于世,而晚为秦桧所用,伤害忠贤,助成凶虐,以此得罪于清议。朱衣道士谆谆之诲,岂无意耶(此语密之。)!《阴君丹诀》见濂溪有诗及之,当是此书。彼之行此而寿考,乃吃猪肉而饱者。吾人所知,盖不止此,乃不免于衰病,岂坐谈龙肉而实未得尝之比耶?《魏书》一哥已刻就,前日寄来,此必寄去矣。校得颇精,字义音韵皆颇有据依,远胜世俗传本,只欠「教外别传」一句耳。前书亦尝奉扣弦望之说,不知然否?近因再看,又觉主验明白(新本金本「是日生」恐误作「月」字。),因来更望详以见告也。若来喻所谓非入静不能见者,此实至要之诀。但人自为扰扰,不能一意向里涵泳。三琴图此亦失却旧所画本,旦夕得暇,当令在子更依候气说画出,续寄去也。《礼书》前卷已有次第,但收拾未聚。后卷则尽欠功夫,未知能守等得见此定本全编否耶。杨簿竟如何?江西士人不患不慷慨,但于本领上多欠功夫耳。汤宰所编《党人遗事》,若曾传得,幸略见示。
前日丘仲高行后,寻得《律书序》草,今略修定。又适有彦中处便人过门,因附以行,度必先丘子到也。年来精力衰退,文字重滞无气焰。此又是三五年前者,今日亦做不得矣。它所欲言,略具前书,其不能尽者,亦非此所能尽也。序中恐有未是处,更告详细点检,一一见喻,不敢惮改也。自馀千万自爱为祷。
客中得一二同志早晚讲论,想亦不觉度日也。近报令台谏侍从集议赦条,前此未尝有此,岂欲大施沛宥,尽释累囚也耶?但在我者,只得为久驻之基耳。诸朋友所读何书?其所讲论亦有可示及者否?此自城归后,学馆一空,亦自省事。闲中却自看得少文字,但昏忘日甚,过眼辄不复记,觉得不是读书时节,只好闭目静坐耳。琴说前已寄去,后又寄改定数字,不知已到未?律书序亦已附草本去,因有回便,幸喻及可否也。
周南仲竟不免,近日方见报行章疏,甚可笑也。苏守已属计台矣。三哥不及别书,想闲暇尽得读书作文也。《参同契》一哥已下手刻版矣,转看转晓不得。
霈恩旷荡,未闻施行,而留赵四公存没之恩皆格不下,未知贤者去住复何如。计高怀必有以处。顾旧山朋游未得遽承晤,徒为恨耳。诸喻已悉。偶连日脚气上攻,今方少下,而右拇缓弱,不能握笔,又亟欲上五夫,力疾拨冗,附此数字。似闻有类聚讨论之旨,仍有期限。然则不过中春,亦须见得果决。若便归得,何其快也!
似闻从游之士日众,其间当有可与晤语者,则为况亦当不至落寞。旬呈免与不免,本非所较。康节先生所谓打乖,正谓此也。一哥兄弟亦自识道理,晓事势,凡百忍耐,不至有他。此间如封赠奏荐皆不敢陈乞,元善遣使请祠,已至都下。闻刘赵徐吕之报,亦复缩手。平生谩说随时之义,只是传闻想象。今日始是身亲历过,与口说不同,想亦深得此味也。
与孙季和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别集》卷三、《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四、《宋元学案补遗》卷七七
来喻谆悉,备详为学次第,甚慰所怀。大抵学者专务持守者见理多不明,专务讲学者又无地以为之本,能如贤者兼集众善,不倚于一偏者,或寡矣。更望虚心玩理,宽以居之,卒究远大之业,幸甚!
武夷佳句,足见雅怀。更求小诗数篇,暇日见寄。
与侄六十郎帖(庆元五年)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一七、《六艺之一录》卷三九五、《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一四
书呈朱六十秀才,叔朝奉大夫致仕熹实封。
八月廿日,书报六十郎贤侄:叔重人来,得书,知比日为况安佳,足以为慰。又闻有析居之扰,想见诸事不易。此即纳禄,又有嫁遣之累,窘不可言。想吾侄既无馆地,亦是此模样。无可奈何,只得忍耐耳。墓木摧倒,此合与小七郎及四九侄、五四侄诸人商议打并。若本位那得修庄固善,然亦须吾侄同八十侄与众人说过,此不及一一作书也。叔重人还附此,草草,馀惟自爱。房下诸孙一一安乐,野必自有书。诸儿女妇孙一一附问。叔熹白。
与或人书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一七、《停云馆帖》卷七、《大玉烟堂帖》卷二○
熹僭易拜问,德门庆霖,恭惟均求多祉!诸郎学士侍学有体,儿辈谨时起居之问。无以伴书,茶两盝时浼。小盝颇佳,大者乃食茶耳。闽中有委,幸不外。熹再拜上问。
周子太极通书后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一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五、《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一、《源流至论》前集卷一、别集卷四、《朱子年谱》卷一、《周子抄释》卷一、太常周氏宗谱、《濂溪志》卷一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右周子之书一编,今舂陵、零陵、九江皆有本,而互有同异。长沙本最后出,乃熹所编定,视他本最详密矣,然犹有所未尽也。盖先生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言,皆发此图之蕴,而程先生兄弟语及性命之际,亦未尝不因其说。观《通书》之诚、动静、理、性命等章及程氏书之《李仲通铭》、《程邵公志》、《颜子好学论》等篇,则可见矣。故潘清逸志先生之墓,叙所著书,特以作《太极图》为称首。然则此图当为书首不疑也。然先生既手以授二程,本因附书后(祁宽居之云。),传者见其如此,遂误以图为书之卒章,不复釐正,使先生立象尽意之微旨暗而不明,而骤读《通书》者,亦复不知有所总摄。此则诸本皆失之。而长沙《通书》因胡氏所传,篇章非复本次,又削去分章之目,而别以「周子曰」者加之,于书之大义虽若无所害,然要非先生之旧,亦有去其目而遂不可晓者(如理性命章之类。)。又诸本附载铭、碣、诗、文事多重复,亦或不能有所发明于先生之道,以幸学者。故今特据潘志置图篇端,以为先生之精意,则可以通乎书之说矣。至于书之分章定次,亦皆复其旧贯。而取公及蒲左丞、孔司封、黄太史所记先生行事之实,删去重复,合为一篇,以便观者。盖世所传先生之书、言行具此矣。潘公所谓「易通」,疑即《通书》,而《易》说独不可见。向见友人多蓄异书,自谓有传本,亟取而观焉,则浅陋可笑,皆舍法时举子葺绪馀,与《图说》、《通书》绝不相似,不问可知其伪。独不知世复有能得其真者与否。以图书推之,知其所发当极精要,微言湮没,甚可惜也。熹又尝读朱内翰震《进易说表》,谓此图之传,自陈抟、种放、穆修而来。而五峰胡公仁仲作《通书序》,又谓先生非止为种、穆之学者,此特其学之一师耳,非其至者也。夫以先生之学之妙不出此图,以为得之于人,则决非种、穆所及。以为非其至者,则先生之学又何以加于此图哉?是以尝窃疑之。及得志文考之,然后知其果先生之所自作,而非有所受于人者。公盖皆未见此志而云云耳。然胡公所论《通书》之指曰:「人见其书之约而不知其道之大也,见其文之质而不知其义之精也,见其言之淡而不知其味之长也。人有真能立伊尹之志,修颜子之学,则知此书之言包括至大,而圣门之事业无穷矣」。此则不可易之至论,读是书者所宜知也。因复掇取以系于后云。乾道己丑六月戊申,新安朱熹谨书。
尹和静言行录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五、《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九、《宋元学案补遗》卷二七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程夫子有言:「涵养必以敬,进学则在致知」。二言者,夫子所以教人造道入德之大端,而不可以偏废焉者也。若和静尹公先生者,其学于夫子而有得于敬之云乎,何其说之约而居之安也。其门人冯氏、祁氏、吕氏记其绪言,各为一书,熹尝得而伏读之。所以收放心而伐邪气者,几微之际,所助深矣。顾其记录之间尚多抵牾,至于人名事迹,亦或不同。然则其于精微之意,岂得无可疑者?惜乎其不得亲见先生而面质之也。书之篇首,以告同志,其亦熟玩而审取之哉。乾道癸巳孟夏初吉,新安朱熹序。
困学恐闻编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一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五、《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六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夫生知者,尧、舜、孔子也。学知者,禹、稷、颜回也。困也者,行有不得之谓也。知其困而学焉,以增益其所不能,此困而学之之事也,亦以卑矣。然能从事于斯,则其成犹不在善人君子之后;不能从事于斯,则靡然流于下民而不知反。均之困耳,而二者相去之间如是之远,学与不学之异耳,可不懋哉!可不懋哉!予尝以「困学」名予燕居之室,而来吾室者亦未尝不以此告之。目其杂记之编曰《困学恐闻》,盖又取夫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之意,以为困而学者,其用力宜如是也。读是书者,以下民为忧而以未能行其所闻为恐,则予将取以辅吾仁焉。
再定太极通书后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六、《太极图说通书发明》卷一、《周子抄释》卷一、《宋元学案补遗》卷一二 创作地点:江西省九江市星子县
右周子《太极图》并说一篇,《通书》四十一章,世传旧本遗文九篇,遗事十五条,事状一篇,熹所集次,皆已校定,可缮写。熹按,先生之书近岁以来其传既益广矣,然皆不能无谬误,唯长沙建安板本为庶几焉,而犹颇有所未尽也。盖先生之学之奥,其可以象告者莫备于《太极》之一图。若《通书》之言,盖皆所以发明其蕴,而诚、动静、理、性命等章为尤著。程氏之书亦皆祖述其意,而《李仲通铭》、《程邵公志》、《颜子好学论》等篇乃或并其语而道之。故清逸潘公志先生之墓而叙其所著之书,特以作《太极图》为首称,而后乃以《易》说、《易通》系之,其知此矣(按,汉上朱震子发言陈抟以《太极图》传种放,放传穆修,修传先生。衡山胡宏仁仲则以为种、穆之传特先生所学之一师而非其至者。武当祁宽居之又谓图象乃先生指画以语二程,而未尝有所为书。此盖皆未见潘志而言。若胡氏之说,则又未考乎先生之学之奥,始卒不外乎此图也。先生《易》说久已不传于世,向见两本,皆非是。其一《卦说》,乃陈忠肃公所著。其一《系词说》,又皆佛老陈腐之谈,其甚陋而可笑者。若曰「《易》之冒天下之道也,犹狙公之罔众狙也」,观此则其决非先生所为可知矣。《易通》疑即《通书》,盖《易》说既依经以解义,此则通论其大旨而不系于经者也。特不知其去「易」而为今名始于何时尔。)。然诸本皆附于《通书》之后,而读者遂误以为书之卒章,使先生立象之微旨暗而不明。骤而语夫《通书》者,亦不知其纲领之在是也。长沙本既未及有所是正,而《通书》乃因胡氏所定,章次先后辄颇有所移易,又刊去章目而别以「周子曰」者加之,皆非先生之旧。若理、性命章之类,则一去其目而遂不可晓。其所附见铭、碣、诗、文,视他本则详矣,然亦或不能有以发明于先生之道,而徒为重复。故建安本特据潘志置图篇端,而书之序次名章亦复其旧。又即潘志及蒲左丞、孔司封、黄太史所记先生行事之实,删去重复,参互考订,合为事状一端(其大者如蒲碣云:「屠奸剪弊如快刀健斧」,而潘志云:「精密严恕,务尽道理。」蒲碣但云「母未葬」,而潘公所为《郑夫人志》乃为水齧其墓而改葬。若此之类,皆从潘志。而蒲碣又云:「慨然欲有所施以见于世」,又云「益思以奇自名」,又云「朝廷躐等见用,奋发感厉」,皆非知先生者之言。又载先生称颂新政,反覆数十言,恐亦非实。若此之类,皆削去。)。至于道学之微,有诸君子所不及知者,则又一以程氏及其门人之言为正。以为先生之书之言之行,于此亦略可见矣。然后得临汀杨方本以校,而知其舛陋犹有未尽正者(如「柔如之」当作「柔亦如之」,师友一章当为二章之类。)。又得何君《营道诗序》及诸尝游舂陵者之言,而知事状所叙濂溪命名之说有失其本意者(何君既见遗事篇内,又按,濂溪,广汉张栻所跋先生手帖据先生家谱云,濂溪隐居在营道县荣乐乡钟贵里石塘桥西,濂盖溪之旧名。先生寓之庐阜,以示不忘其本之意。而邵武邹敷为熹言,尝至其处,溪之源自为上下保,先生故居在下保,其地又别自号为楼田。而「濂」之为字,则疑其出于唐刺史元结七泉之遗俗也。今按,江州濂溪之西亦有石塘桥,见于陈令举《庐山记》,疑亦先生所寓之名云。)。覆校旧编,而知笔削之际亦有当录而误遗之者(如蒲碣自言初见先生于合州,相语三日夜,退而叹曰:「世乃有斯人耶!」而孔文仲亦有祭文序先生洪州时事曰:「公时甚少,玉色金声,从容和毅,一府尽倾」之语。蒲碣又称其孤风远操,寓怀于尘埃之外,常有高栖遐遁之意,亦足以證其前所谓「以奇自见」等语之谬。)。又读张忠定公语,而知所论希夷、种、穆之传亦有未尽其曲折者(按,张忠定公尝从希夷学,而其论公事之有阴阳颇与《图说》意合。窃疑是说之传固有端绪,至于先生,然后得之于心,而天地万物之理,钜细幽明,高下精粗,无所不贯,于是作为此图,以发其秘尔。)。尝欲别加是正,以补其阙,而病未能也。兹乃被命假守南康,遂获嗣守先生之馀教于百有馀年之后。顾德弗类,惭惧已深,瞻仰高山,深切寤叹。因取旧帙,复加更定,而附著其说如此,锓板学官,以与同志之士共焉。淳熙己亥夏五月戊午朔,新安朱熹谨书。
书濂溪先生爱莲说后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二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一、《周濂溪集》卷八、《庐山纪事》卷一○、《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卷一七一、《濂溪志》卷二、《庐山志》卷一一 创作地点:江西省九江市星子县
右《爱莲说》一篇,濂溪先生之所作也。先生尝以「爱莲」名其居之堂,而为是说以刻焉,熹得窃闻而伏读之有年矣。属来守南康,郡实先生故治,然寇乱之馀,访其遗迹,虽壁记文书一无在者。熹窃惧焉,既与博士弟子立祠于学,又刻先生象、《太极图》于石,《通书》遗文于版。会先生曾孙直卿来自九江,以此说之墨本为赠。乃复寓其名于后圃临池之馆,而刻其说置壁间,庶几先生之心之德来者有以考焉。淳熙己亥秋八月甲午,朱熹谨记。
跋王枢密赠祁居之诗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二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一、《宋元学案补遗》卷二七 创作地点:江西省九江市星子县
王公素刚毅,有大节。方廷争和议时,视秦桧无如也。而能屈体下贤,出于诚意如此,是可尚已。祁公以布衣诸生抗彊相、折悍吏,卒全穷交。非其所养之厚,所守之坚,何以及此?三复此卷,为之太息而书其后云。淳熙己亥腊月壬辰,新安朱熹谨书。
学校贡举私议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二、《文献通考》卷三二、四二、《大学衍义补》卷九、七○、《古文渊鉴》卷六一、《宋元学案补遗》卷一、二、四九、《南宋文范》卷五二、《王文公年谱》附录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古者学校选举之法,始于乡党而达于国都,教之以德行道艺而兴其贤者能者。盖其所以居之者无异处,所以官之者无异术,所以取之者无异路,是以士有定志而无外慕,蚤夜孜孜,唯惧德业之不修,而不忧爵禄之未至。夫子所谓「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孟子所谓「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盖谓此也。若夫三代之教,艺为最下,然皆犹有实用而不可阙。其为法制之密,又足以为治心养气之助而进于道德之归。此古之为法所以能成人材而厚风俗,济世务而兴太平也。今之为法不然,虽有乡举,而其取人之额不均,又设太学利诱之一涂,监试、漕试、附试诈冒之捷径,以启其奔趋流浪之意。其所以教者既不本于德行之实,而所谓艺者又皆无用之空言。至于甚弊,则其所谓空言者,又皆怪妄无稽而适足以败坏学者之心志。是以人材日衰,风俗日薄,朝廷州县每有一事之可疑,则公卿大夫、官人百吏愕眙相顾而不知所出。是亦可验其为教之得失矣。而议者不知其病源之所在,反以程试文字之不工为患,而唱为混补之说,以益其弊。或者知其不可,又欲斟酌举行崇宁州县三舍之法,而使岁贡选士于太学。其说虽若贤于混补之云,然果行此,则士之求入乎州学者必众。而今州郡之学钱粮有限,将广其额则食不足,将仍其旧则其势之偏、选之艰而涂之狭又将有甚于前日之解额少而无所容也。正使有以处之,然使游其间者校计得失于旦暮锱铢之间,不得宁息,是又不唯无益而损莫大焉,亦非计之得也。盖尝思之,必欲乘时改制,以渐复先王之旧而善今日之俗,则必如明道先生熙宁之议,然后可以大正其本而尽革其末流之弊。如曰未暇,则莫若且均诸州之解额以定其志,立德行之科以厚其本,罢去词赋,而分诸经、子、史、时务之年以齐其业,又使治经者必守家法,命题者必依章句,答义者必通贯经文,条举众说而断以己意。学校则遴选实有道德之人,使专教导,以来实学之士。裁减解额舍选谬滥之恩,以塞利诱之涂。至于制科、词科、武举之属,亦皆究其利病而颇更其制。则有定志而无奔竞之风,有实行而无空言之弊,有实学而无不可用之材矣。此其大略也。其详则继此而遂陈之。夫所以必均诸州之解额者,今之士子不安于乡举而争趋太学试者,以其本州解额窄而试者多,太学则解额阔而试者少;本州只有解试一路,太学则兼有舍选之捷径,又可以智巧而经营也。所以今日倡为混补之说者,多是温、福、处、婺之人,而他州不与焉。非此数州之人独多躁竞而他州之人无不廉退也,乃其势驱之,有不得不然者耳。然则今日欲救其弊而不以大均解额为先务,虽有良法,岂能有所补哉?故莫若先令礼部取见逐州三举终场人数(太学终场人数解试亦合分还诸州,理为人数。),通比旧额都数,定以若干分为率而取其若干,以为新额(如以十分为率而取其一,则万人终场者以百人为额,更斟酌之。)。又损太学解额舍选取人分数,使与诸州不至大段殊绝(其见住学人分数权许仍旧。),则士安其土而无奔趋流浪之意矣。所以必立德行之科者,德行之于人大矣。然其实则皆人性所固有,人道所当为。以其得之于心,故谓之德;以其行之于身,故谓之行。非固有所作为增益而欲为观听之美也。士诚知用力于此,则不唯可以脩身,而推之可以治人,又可以及夫天下国家。故古之教者莫不以是为先。若舜之命司徒以敷五教,命典乐以教胄子,皆此意也。至于成周而法始大备,故其人材之盛、风俗之美,后世莫能及之。汉室之初,尚有遗法。其选举之目,必以敬长上、顺乡里、肃政教、出入不悖所闻为称首。魏晋以来,虽不及古,然其九品中正之法,犹为近之。及至隋唐,遂专以文词取士,而尚德之举不复见矣。积至于今,流弊已极,其势不可以不变。而欲变之,又不可不以其渐。故今莫若且以逐州新定解额之半而又折其半,以为德行之科(如解额百人,则以二十五人为德行科。盖法行之初,恐考察未精,故且取其半而又减其半。其馀五十人自依常法。)。明立所举德行之目(如八行之类。),专委逐县令佐从实搜访,于省试后保明,津遣赴州。守倅审实,保明申部。于当年六月以前,以礼津遣,限本年内到部,拨入太学,于近上斋舍安排,而优其廪给,仍免课试。长贰以时延请询考,至次年终,以次差充大小职事。又次年终,择其尤异者特荐补官,馀令特赴明年省试。比之馀人,倍其取人分数(如馀人二十取一,则此科十而取一。盖解额中已减其半矣。),殿试各升一甲,其不中人,且令住学,以俟后举。其行义有亏、学术无取,举者亦当议罚。则士知实行之可贵,而不专事于空言矣。所以必罢诗赋者,空言本非所以教人,不足以得士,而诗赋又空言之尤者,其无益于设教取士,章章明矣。然熙宁罢之,而议者不以为是者,非罢诗赋之不善,乃专主王氏经义之不善也。故元祐初议有改革,而司马温公、吕申公皆不欲复,其欲复之者,唯刘挚为最力。然不过以考校之难而为言耳。是其识之卑而说之陋,岂足与议先王教学官人之本意哉?今当直罢,无可疑者。如以习之者众,未欲遽罢,则限以三举而递损其取人之数,俟其为之者少而后罢之,则亦不骇于俗而其弊可革矣。所以必分诸经、子、史、时务之年者,古者大学之教,以格物致知为先,而其考校之法,又以九年知类通达、强立不反为大成。盖天下之事皆学者所当知,而其理之载于经者,则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也。况今《乐经》亡而《礼经》缺,二戴之《记》,已非正经,而又废其一焉。盖经之所以为教者已不能备,而治之者类皆舍其所难而就其所易,仅窥其一而不及其馀,则于天下之事宜有不能尽通其理者矣。若诸子之学,同出于圣人,各有所长而不能无所短。其长者固不可以不学,而其所短亦不可以不辨也。至于诸史,则该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变。时务之大者,如礼乐制度、天文地理、兵谋刑法之属,亦皆当世所须而不可阙,皆不可以不之习也。然欲其一旦而尽通,则其势将有所不能而卒至于不行。若合所当读之书而分之以年,使天下之士各以三年而共通其三四之一,则亦若无甚难者。故今欲以《易》、《书》、《诗》为一科,而子年、午年试之;《周礼》《仪礼》及二戴之《礼》为一科,而卯年试之;《春秋》及三传为一科,而酉年试之(年分皆以省试为界,义各二道。)。诸经皆兼《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义各一道。)》。论则分诸子为四科,而分年以附焉(诸子则如荀、扬、王、韩、老、庄之属,及本朝诸家文字,当别讨论,分定年数。兼许于当年史传中出论二道。)。策则诸史,时务亦然(诸史则《左传》《国语》《史记》《两汉》为一科,《三国》、《晋书》、《南》、《北史》为一科,新旧《唐书》、《五代史》为一科,《通鉴》为一科。时务则律历、地理为一科,《通礼》、《新仪》为一科,《兵法》、《刑统》、敕令为一科,《通典》为一科。以次分年,如经子之法,策各二道。)。则士无不通之经,无不习之史,而皆可为当世之用矣。其治经必专家法者,天下之理,固不外于人之一心。然圣贤之言,则有渊奥尔雅而不可以臆断者。其制度名物、行事本末,又非今日之见闻所能及也。故治经者必因先儒已成之说而推之。借曰未必尽是,亦当究其所以得失之故,而后可以反求诸心而正其缪。此汉之诸儒所以专门名家、各守师说而不敢轻有变焉者也。但其守之太拘而不能精思明辨以求真是,则为病耳。然以此之故,当时风俗终是淳厚。近年以来,习俗苟偷,学无宗主,治经者不复读其经之本文与夫先儒之传注,但取近时科举中选之文,讽诵摹仿,择取经中可为题目之句,以意扭捏,妄作主张,明知不是经意,但取便于行文,不暇恤也。盖诸经皆然,而《春秋》为尤甚。主司不惟不知其缪,乃反以为工而置之高等。习以成风,转相祖述,慢侮圣言,日以益甚。名为治经,而实为经学之贼;号为作文,而实为文字之妖。不可坐视而不之正也。今欲正之,莫若讨论诸经之说,各立家法,而皆以注疏为主。如《易》则兼取胡瑗、石介、欧阳脩、王安石、邵雍、程颐、张载、吕大临、杨时,《书》则兼取刘敞、王安石、苏轼、程颐、杨时、晁说之、叶梦得、吴棫、薛季宣、吕祖谦,《诗》则兼取欧阳修、苏轼、程颐、张载、王安石、吕大临、杨时、吕祖谦,《周礼》则刘敞、王安石、杨时,《仪礼》则刘敞,二戴《礼记》则刘敞、程颐、张载、吕大临,《春秋》则啖助、赵正、陆淳、孙明复、刘敞、程颐、胡安国,《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则又皆有集解等书,而苏轼、王雱、吴棫、胡寅等说亦可采(以上诸家,更加考订增损。如刘彝等说,恐亦可取。)。令应举人各占两家以上,于家状内及经义卷子第一行内一般声说,将来答义,则以本说为主而旁通他说,以辨其是非,则治经者不敢妄牵己意而必有据依矣。其命题所以必依章句者,今日治经者既无家法,其穿凿之弊已不可胜言矣。而主司命题又多为新奇,以求出于举子之所不意,于所当断而反连之,于所当连而反断之。大抵务欲无理可解、无说可通,以观其仓卒之间趋附离合之巧。其始盖出于省试「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之一题,然而当时传闻犹以为怪。及今数年,则无题不然,而人亦不之怪矣。主司既以此倡之,举子亦以此和之,平居讲习,专务裁剪经文,巧为斗饤,以求合乎主司之意。其为经学贼中之贼,文字妖中之妖,又不止于家法之不立而已也。今既各立家法,则此弊势当自革。然恐主司习熟见闻,尚仍故态,却使举子愈有拘碍,不容下笔,愿下诸路漕司戒敕所差考试官,今后出题须依章句,不得妄有附益裁剪。如有故违,许应举人依经直答,以驳其缪。仍经本州及漕司陈诉,将命题人重作行遣。其诸州申到题目,亦令礼部、国子监长贰看详,纠举谴罚,则主司不敢妄出怪题,而诸生得守家法,无复敢肆妖言矣。又按,前贤文集策问皆指事设疑,据实而问,多不过百十字。嘉祐治平以前,尚存旧体。而吕申公《家传》记熙宁事,乃云有司发策问,必先称颂时政,对者因大为谀词以应之。然则此风盖未远也。今亦宜为之禁,使但条陈所问之疑,略如韩、欧诸集之为者,则亦可以观士子之实学而息其谀佞之奸心矣。其必使答义者通贯经文、条陈众说而断以己意者,其说已略具于家法之条矣。盖今日经学之难不在于治经,而难于作义。大抵不问题之小大长短,而必欲分为两段,仍作两句对偶破题,又须借用他语以暗贴题中之字,必极于工巧而后已。其后多者三二千言,别无他意,不过止是反复敷衍破题两句之说而已。如此不唯不成经学,亦复不成文字。而使学者卒岁穷年,枉费日力以从事于其间,甚可惜也。欲更其弊,当更写卷之式,明著问目之文而疏其上下文,通约三十字以上,次列所治之说而论其意,又次旁列他说而以己意反复辩析,以求至当之归。但令直论圣贤本意与其施用之实,不必如今日经义分段破题,对偶敷衍之体。每道止限五六百字以上,则虽多增所治之经,而答义不至枉费辞说,日力亦有馀矣。至于旧例经义禁引史传,乃王氏末流之弊。而论子史者不复订以经指,又俗学卑近之失。皆当有以正之,使治经术者通古今,议论者识原本,则庶乎其学之至矣。其学校必选实有道德之人使为学官,以来实学之士;裁减解额舍选谬滥之恩,以塞利诱之涂者,古之太学主于教人而因以取士,故士之来者为义而不为利。且以本朝之事言之。如李廌所记元祐侍讲吕希哲之言曰,仁宗之时,太学之法宽简,国子先生必求天下贤士真可为人师者,就其中又择其尤贤者,如胡翼之之徒,使专教导规矩之事。故当是时,天下之士不远万里来就师之。其游太学者端为道艺,称弟子者中心说而诚服之,盖犹有古法之遗意也。熙宁以来,此法浸坏,所谓太学者但为声利之场,而掌其教事者不过取其善为科举之文而尝得隽于场屋者耳。士之有志于义理者既无所求于学,其奔趋辐凑而来者不过为解额之滥、舍选之私而已。师生相视漠然,如行路之人。间相与言,亦未尝开之以德行道艺之实。而月书季考者,又祗以促其嗜利苟得、冒昧无耻之心,殊非国家之所以立学教人之本意也。欲革其弊,莫若一遵仁皇之制,择士之有道德、可为人师者以为学官而久其任,使之讲明道义,以教训其学者。而又痛减解额之滥以还诸州,罢去舍选之法,而使为之师者考察诸州所解德行之士与诸生之贤者而特命以官,则太学之教不为虚设,而彼怀利干进之流自无所为而至矣。如此则待补之法固可罢去,而混补者又必使与诸州科举同日引试,则彼有乡举之可望者自不复来,而不患其纷冗矣。至于取人之数,则又严为之额,而许其补中之人从上几分,特赴省试,则其舍乡举而来赴补者亦不为甚失职矣。其计会监试、漕试、附试之类,亦当痛减分数,严立告赏,以绝其冒滥。其诸州教官,亦以德行人充,而责以教导之实,则州县之学亦稍知义理之教,而不但为科举之学矣。至于制举,名为贤良方正,而其实但得记诵文词之士。其所投进词业,亦皆无用之空言,而程试论策则又仅同覆射儿戏,初无益于治道,但为仕宦之捷径而已。词科则又习于谄谀夸大之词,而竞于骈俪刻雕之巧,尤非所以为教。至于武举,则其弊又不异于儒学之陋也。欲革其弊,则制科当诏举者不取其记诵文词而取其行义器识,罢去词业六论,而直使待对于廷,访以时务之要,而不穷以隐僻难知之事。词科则当稍更其文字之体,使以深厚简严为主,而以能辨析利害、敷陈法度为工。武举则亦使学官放经义论策之制,参酌定议。颁下《武经总要》等书,而更加讨论,补其遗逸,使之诵习而立其科焉,则庶乎小大之材各得有所成就,而不为俗学之所病矣。夫如是,是以教明于上,俗美于下,先王之道得以复明于世,而其遗风馀韵又将有以及于方来。与夫规规然固守末流之弊法,而但欲小变一二于其间者,利害相绝,固有间矣。草茅之虑,偶及于此,故敢私记其说,以为当路之君子其或将有取焉。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九。又见《群书考索》别集卷一九,《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二六,《吕东莱正学编》卷一,《读书分年日程》卷三,《宋史》卷一五六选举二。
跪坐拜说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八、《宾退录》卷七、《愧郯录》卷九、《庐山纪事》卷七、《文章辨体汇选》卷四二八、嘉庆《四川通志》卷七六、道光《龙安府志》卷四上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古人之坐者,两膝著地,因反其蹠而坐于其上,正如今之胡跪者。其为肃拜,则又拱两手而下之至地也。其为顿首,则又以头顿于手上也。其为稽首,则又郤其手而以头著地,亦如今之礼拜者。皆因跪而益致其恭也。故《仪礼》曰「坐取爵」,曰「坐奠爵」,《礼记》曰「坐而迁之」,曰「一坐再至」,曰「武坐致右轩左」,《老子》曰「坐进此道」之类,凡言坐者,皆谓跪也。若汉文帝与贾生语,不觉膝之前于席,管宁坐不箕股,榻当膝处皆穿,皆其明验(《老子》云:「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盖坐即跪也,进犹献也,言以重宝厚礼与人,不如跪而告之以此道也。今说者乃以为坐禅之意,误矣。)。然《记》又云「授立不跪,授坐不立」,《庄子》亦云「跪坐而进之」,则跪与坐又似有小异处。疑跪有危义,故两膝著地,伸腰及股而势危者为跪;两膝著地,以尻著蹠而稍安者为坐也。又《诗》云:「不遑启居」,而其传以「启」为跪。《尔雅》以「妥」为安,而疏以为安定之坐。夫以「启」对「居」而训「启」为跪,则居之为坐可见。以「妥」为安定之坐,则跪之为危坐亦可知。盖两事相似,但一危一安为小不同耳。至于拜之为礼,亦无所考。但杜子春说太祝九拜处,解奇拜云:「拜时先屈一膝,今之雅拜也」。夫特以先屈一膝为雅拜,则他拜皆当齐屈两膝,如今之礼拜明矣。凡此三事,书传皆无明文,亦不知其自何时而变,而今人有不察也。顷年属钱子言作白鹿礼殿,欲据《开元礼》,不为塑像而临祭设位,子言不以为然,而必以塑像为问。予既略为考《礼》如前之云,又记少时闻之先人云,尝至郑州,谒列子祠,见其塑像席地而坐,则亦并以告之。以为必不得已而为塑像,则当放此,以免于苏子俯伏匍匐之讥。子言又不谓然,会予亦辞江东之节,遂不能强。然至今以为恨也(东坡文集《私试策问》云:「古者坐于席,故笾豆之长短、簠簋之高下适与人均。今土木之像既已巍然于上,而列器皿于地,使鬼神不享,则不可知。若其享之,则是俯伏匍匐而就地。」)。其后乃闻成都府学有汉时礼殿,诸像皆席地而跪坐。文翁犹是当时琢石所为,尤足据信。不知苏公蜀人,何以不见而云尔也。及杨方子直入蜀帅幕府,因使访焉,则果如所闻者,且为写放文翁石象,为小土偶以来。而塑手不精,或者犹意其或为加趺也。去年又以属蜀漕杨王休子美,今乃并得先圣先师二像,木刻精好。视其坐后,两蹠隐然见于帷裳之下,然后审其所以坐者,果为跪而亡疑也。惜乎!白鹿塑像之时,不得此證以晓子言,使东南学者未得复见古人之像,以革千载之缪,为之喟然太息。姑记本末,写寄洞学诸生,使书而揭之庙门之左,以俟来者考焉。
经筵讲义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五、《朱子奏议》卷五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大学/(臣熹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古之为教者,有小子之学,有大人之学。小子之学,洒扫应对进退之节,诗、书、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是也。大人之学,穷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是也。此篇所记皆大人之学,故以「大学」名之。)臣又尝窃谓自天之生此民,而莫不赋之以仁、义、礼、智之性,叙之以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则天下之理,固已无不具于一人之身矣。但以人自有生而有血气之身,则不能无气质之偏以拘之于前,而又有物欲之私以蔽之于后,所以不能皆知其性,以至于乱其伦理而陷于邪僻也。是以古之圣王设为学校,以教天下之人,使自王世子、王子、公、侯、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以至庶人之子,皆以八岁而入小学,十有五岁而入大学,必皆有以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以复其性,以尽其伦而后已焉。此先王之世所以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一人之不学,而天下国家所以治日常多而乱日常少也。及周之衰,圣贤不作,于是小学之教废而人之行艺不脩,大学之教废而世之道德不明。其书虽有存者,皆不过为世儒诵说口耳之资而已,未有能因其文以既其实,必求其理而责之于身者也。是以风俗败坏,人才衰乏,为君者不知君之道,为臣者不知臣之道,为父者不知父之道,为子者不知子之道,所以天下之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皆由此学不讲之故也。至于我朝,天运开泰,于是河南程颢及其弟颐始得孔、孟以来不传之绪,而其所以开示学者,则于此篇之旨深致意焉。若其言曰:「《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又曰:「《大学》乃初学入德之门,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赖有此篇尚存,其他则莫如《论》、《孟」》。其可谓知言之要矣。后之君子欲修己以治人而及于天下国家者,岂可以舍是而他求哉?臣以无能,获奉明诏,使以此篇进讲,谨诵所闻,释其名义如右,惟圣明之留意焉。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臣熹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至明而不昧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故当有以明之而复其初也。亲,程氏以为字当作「新」,是也,其义则去其旧而新之云尔。言既能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人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臣窃谓天道流行,发育万物,而人物之生,莫不得其所以生者,以为一身之主。但其所以为此身者,则又不能无所资乎阴阳五行之气。而气之为物,有偏有正,有通有塞,有清有浊,有纯有驳。以生之类而言之,则得其正且通者为人,得其偏且塞者为物。以人之类而言之,则得其清且纯者为圣、为贤,得其浊且驳者为愚、为不肖。其得夫气之偏且塞而为物者,固无以全其所得以生之全体矣,惟得其正且通而为人,则其所以生之全体无不皆备于我,而其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粲然,有以应乎事物之变而不昧,是所谓明德者也。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禽兽者,以此;而其所以可为尧舜而参天地、赞化育者,亦不外乎此也。然又以其所得之气有清浊纯驳之不齐也,是以极清且纯者,气与理一,而自无物欲之蔽,自其次者而下,则皆已不无气禀之拘矣。又以拘于气禀之心,接乎事物无穷之变,则其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味,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其德者,又岂可胜言也哉!二者相因,反覆深固,是以此德之明日益昏昧,而此心之灵,其所知者不过情欲利害之私而已。是则虽曰有人之形,而实何以远于禽兽?虽曰可以为尧舜而参天地,然亦不能有以自知矣。是以圣人施教,既已养之于小学之中,而后开之以大学之道。其必先之以格物致知之说者,所以使之即其所养之中而发其明之之端也。继之以诚意、正心、修身之目者,则又所以使之因其已明之端而致其明之之实也。夫既有以发其明之之端,而又有以致其明之之实,则吾之所得于天而未尝不明者,岂不超然无有气质物欲之累,而复得其本然之明哉?是则所谓明明德者,而非有所作为于性分之外也。然其所谓明德者,又人人之所同得,而非有我之得私也。向也俱为物欲之所蔽,则其贤愚之分固无以大相远者。今吾既幸有以自明矣,则视彼众人之同得乎此而不能自明者,方且甘心迷惑,没溺于卑污苟贱之中而不自知也,岂不为之恻然而思有以救之哉?故必推吾之所自明者以及之,始于齐家,中于治国,而终及于平天下,使彼有是明德而不能自明者,亦皆如我之有以自明,而去其旧染之污焉。是则所谓新民者,而亦非有所付畀增益之也。然德之在己而当明,与其在民而当新者,则又皆非人力之所为;而吾之所以明而新之者,又非可以私意苟且而为也。是其所以得之于天而见于日用之间者,固已莫不各有本然一定之则矣。以其义理精微之极,有不可得而名者,故姑以至善目之。而传所谓君之仁,臣之敬,子之孝,父之慈,与人交之信,乃其目之大者也。众人之心固莫不有是,而或不能知,学者虽或知之,而亦鲜能必至于是而不去。此为大学之教者所以虑其理虽复而有不纯,欲虽克而有不尽,将无以尽夫修己治人之道,而必以是为明德新民之标的也。欲明德而新民者,诚能求必至是而不容其少有过不及之差焉,则其所以去人欲而复天理者,无毫发之遗恨矣。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臣熹曰: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外驰,安谓所处而安,虑谓思无不审,得谓得其所止。)。
臣谨按,此一节推本上文之意,言明德新民所以止于至善之由也。盖明德新民固皆欲其止于至善,然非先有以知其所当止之地,则不能有以得其所当止者而止之。如射者固欲其中,然不先有以知其所当中之地,则不能有以得其所当中者而中之也。知止云者,物格知至而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至善之所在,是则吾所当止之地也。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理既有定,则无以动其心而能静矣。心既能静,则无所择于地而能安矣。能安则日用之间从容闲暇,事至物来,有以揆之而能虑矣。能虑则随事观理,极深研几,无不各得其所止之地而止之矣。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臣熹曰: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此结上文两节之意。)。
臣窃谓明德、新民两物而内外相对,故曰本末。知止、能得一事而首尾相因,故曰终始。诚知先其本而后其末,先其始而后其终也,则其进为有序而至于道也不远矣。盖欲治人者不可不先于治己,欲体道者不可不先于知道。此则天下国家之达道通义,而为人君者尤不可以不审。是以臣愚窃愿陛下深留圣意,伏乞睿照。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臣熹曰:明明德于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此八者,《大学》之条目也。)。
臣谨按,此言大学之序,其详如此,盖纲领之条目也。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脩身者,明明德之事也。齐家、治国、平天下者,新民之事也。格物致知,所以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所以求得夫至善而止之也。所谓明明德于天下者,自明其明德而推以新民,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人皆有以明其明德,则各诚其意,各正其心,各修其身,各亲其亲,各长其长,而天下无不平矣。然天下之本在国,故欲平天下者,必先有以治其国。国之本在家,故欲治国者,必先有以齐其家。家之本在身,故欲齐家者,必先有以修其身。至于身之主,则心也。一有不得其本然之正,则身无所主,虽欲勉彊以修之,亦不可得而修矣。故欲修身者,必先有以正其心。心之发则意也。不能纯一于善而不免为自欺,则心为所累,虽欲勉彊以正之,亦不可得而正矣。故欲正心者,必先有以诚其意。若夫知,则心之神明,妙众理而宰万物者也。不能推而致之,使其内外昭融,无所不尽,则隐微之际,私欲萌焉。虽欲勉彊以诚之,亦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意者,必先有以致其知。致者,推致之谓,如丧致乎哀之致,言推之而至于尽也。至于物,则理之所在,人所必有而不能无者也。不能即而穷之,使其精粗隐显究极无馀,则理所未穷,知固不尽,虽欲勉彊以致之,亦不可得而致矣。故致知之道在乎即事观理以格夫物。格者,极至之谓,如「格于文祖」之格,言穷之而至其极也。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臣熹曰: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
臣谨按,此覆说上文之意也。物格者,事物之理各有以诣其极而无馀之谓也。理之在物者,既诣其极而无馀;则知之在我者,亦随所诣而无不尽矣。知无不尽,则心之所发可一于善而无不实矣。意不自欺,则心之本体可致其虚而无不正矣。心得其正,则身之所处可不陷于其所偏而无不修矣。身无不修,则推之天下国家亦举而措之耳,岂外此而求之智谋功利之末哉?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臣熹曰: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脩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臣熹曰:本,谓身也。所厚,谓家也。此两节结上文两节之意。)。
臣窃谓以身对天下、国家而言,则身为本而天下、国家为末。以家对国与天下而言,则其理虽未尝不一,然其厚薄之分亦不容无等差矣。故不能格物致知以诚意正心而修其身,则本必乱而末不可治。不亲其亲,不长其长,则所厚者薄而无以及人之亲长。此皆必然之理也。孟子所谓天下国家皆本于身,又谓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其言皆本于此。盖君犹表也,民犹影也,表正则影无不正矣。君犹源也,民犹流也,源清则流无不清矣。若夫天下之物,则有亲有疏,有近有远,而心之应物则有重有轻,有长有短。亲者重而疏者轻,近者长而远者短,重而长者在所先,轻而短者在所后,亦理势之必然,非人之所能为也。是以此章详陈《大学》之条目,曰格物,曰致知,曰诚意,曰正心,曰修身,曰齐家,曰治国,曰平天下。凡有八事,而于章末独以修身、齐家二事结之,亦犹前章知所先后之云,而其旨益以深矣。臣愿陛下清闲之燕从容讽味,常存于心,不使忘失,每出一言,则必反而思之曰,此于修身得无有所害乎?每行一事,则必反而思之曰,此于修身得无有所害乎?小而嚬笑念虑之间,大而号令黜陟之际,无一不反而思之,必无害也然后从之,有害则不敢也。则又夙兴而思之曰,吾于吾亲得无有未厚乎?夜寐而思之曰,吾于吾亲得无有未厚乎?以至于出入起居、造次食息,无时不反而思之,必已厚也然后守之而勿失,一有未厚,则又恐惧而益加厚焉。念念如此,无少间断,则庶乎身修亲悦,举而措诸天下无难矣。惟陛下深留圣意。
臣又谨按,自此以上皆《大学》经文,自「则近道矣」以上为前章,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下为后章。前章略提纲领,后章细分条目,钜细相涵,首尾相应,极为详备。盖夫子所诵古经之言而曾子记之。自此以下,传文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当俟异日详究其说。然必先读经文,使之习熟而纲领条目罗列胸中,如指诸掌,然后博考传文,随事体察而实致其力,使吾所以明德而新民者无不止于至善,而天下之人皆有以见其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之效,则大学之道不在于书而在于我矣。伏惟陛下深留圣意,则天下幸甚!
《康诰》曰:「克明德(臣熹曰:克,能也,又有胜义。言文王能明其明德也。)」。《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臣熹曰:顾,目在之也。諟,古「是」字通用。天之明命,即人之明德也。言先王之心常欲明其明德,如目在夫物,不敢忘也。)」。《帝典》曰:「克明峻德(臣熹曰:峻,《书》作「俊」,大也。大德即明德也。言尧能明其大德也。)」。皆自明也(臣熹曰:结所引《书》以释明明德之意,皆谓自明己之明德也。)。
臣谨按,此传之首章,释经文明明德之义。旧本脱误,今移在此。其曰「克明德」者,见人皆有是明德而不能明,唯文王能明之也。夫人之所以不能明其明德者,何哉?气禀物欲害之也。盖气偏而失之太刚,则有所不克;气偏而失之太柔,则有所不克;声色之欲蔽之,则有所不克;货利之欲蔽之,则有所不克。不独此耳,凡有一毫之偏蔽得以害之,则皆有所不克。唯文王无气禀物欲之偏蔽,故能有以胜之而无难也。其曰「顾諟天之明命」者,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故人之明德非他也,即天之所以命我而至善之所存也。是其全体大用盖无时而不发见于日用之间,事亲事长,饮食起居,其所当然,各有明法。人唯不察于此,是以气禀物欲得以蔽之而不能自明。常目在之,无少间断,真若见其参于前、倚于衡也,则明德常明而天命在我矣。其曰「克明峻德」者,人之为德,未尝不明,而其明之为体,亦未尝不大,但人自有以昏之,是以既不能明,而又自陷于一物之小。唯尧为能明其大德而无昏暗狭小之累,是则所谓止于至善也。「皆自明也」者,言此上所引三句,皆言人当有以自明其明德也。能自明其明德,则能治其天下国家而有以新民矣。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臣熹曰:盘,沐浴之盘也。铭,铭其器以自戒之辞也。苟,诚也。汤以为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铭其盘。言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康诰》曰:「作新民(臣熹曰:鼓之舞之之谓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臣熹曰:言周国虽旧,至文王能新其德以及于民,而始受天命也。)」。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臣熹曰:自新新民,皆欲止于至善也。)。
臣谨按,此传之二章,释新民之义也。盖沐浴之盘者,常用之器,而铭者,自警之辞也。古之圣贤兢兢业业,固无时而不戒谨恐惧,然犹恐其意有所怠而忽忘之也,是以于其常用之器,各因其事而刻铭以致戒焉,欲其常接乎目,每警乎心而不至于忽忘也。其辞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者,则取沐浴之事而言之。盖人之有是德,犹其有是身也。德之本明,犹其身之本洁也。德之明而利欲昏之,犹身之洁而尘垢污之也。一旦存养省察之功真有以去其前日利欲之昏而日新焉,则亦犹其疏瀹澡雪而有以去其前日尘垢之污也。然既新矣,而所以新之之功不继,则利欲之交将复有如前日之昏;犹既洁矣,而所以洁之之功不继,则尘垢之集将复有如前日之污也。故必因其已新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使其存养省察之功无少间断,则明德常明而不复为利欲之昏。亦如人之一日沐浴而日日沐浴,又无日而不沐浴,使其疏瀹澡雪之功无少间断,则身常洁清而不复为旧染之污也。昔成汤所以反之而至于圣者,正惟学于伊尹而有得于此,故有感乎沐浴之事而刻铭于盘以自戒焉。而称其德者,亦曰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又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又曰从谏弗咈,改过不吝,又曰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皆日新之谓也。至《诗》所谓「圣敬日跻」者,则其语意于日新为尤近,而「敬」之一字,又见其所以日新之本。盖不如是,则亦何地可据而能日继其功哉?其后伊尹复政太甲,复以「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为丁宁之戒。盖于是时,太甲方且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而归,是亦所谓苟日新者。故复推其尝以告于汤者告之,欲其日进乎此,无所间断,而有以继其烈祖之成德也。其意亦深切矣。至周武王践祚之初,受师尚父丹书之戒,而于几席、觞豆、刀剑、户牖、盥槃莫不铭焉,则亦闻汤之风而兴起者,皆可以为万世帝王之法矣。传者释新民之义而及于此,盖以是为自明之至而新民之端也。其曰「作新民」者,武王之封康叔,以商之馀民染纣污俗而失其本心也,故作《康诰》之书而告之以此,欲其有以鼓舞而作兴之,使之振奋踊跃,以去其恶而迁于善,舍其旧而进乎新也。然此岂声色号令之所及哉?亦自新而已矣。其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言周之有邦,自后稷以来,千有馀年,至于文王,圣德日新而民亦丕变,故天命之,以有天下。是其邦虽旧而命则新也。盖民之视效在君,而天之视听在民。若君之德昏蔽秽浊而无以日新,则民德随之,亦为昏蔽秽浊而日入于乱。民俗既坏,则天命去之,而国势衰弊,无复光华。如人向老,如日将暮,日凋日瘁,日昏日暗,不觉灭亡之将至。若其有以自新而推以及民,使民之德亦无不新,则天命之新将不旋日而至矣。其曰「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者,盘铭言自新也,《康诰》言新民也,《文王》之诗自新新民之极也。故曰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极,即至善之云也。用其极者,求其止于是而已矣。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臣熹曰:邦畿,王者之都也。止,居也。言物各有所当止之处也。)」。《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臣熹曰:缗蛮,鸟声。丘隅,岑蔚之处。「子曰」以下,孔子说《诗》之辞,言人当知所当止之处也。)」?《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臣熹曰:穆穆,深远之意。于,叹美辞。缉,继续也。熙,光明也。敬止,言其无不敬而安所止也。引此而言圣人之止无非至善,五者乃其目之大者也。)。《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知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吓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臣熹曰:淇,水名。奥,隈也。菉,《诗》作「绿」。猗猗,美盛貌。斐,文貌。切,以刀锯。琢,以椎凿,皆裁物使成形质也。磋以铝铴,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泽也。治骨角者既切而复嗟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进进不已也。瑟,严密之貌。僩,武毅之貌。喧,《诗》作「新」。吓喧,宣著盛大之貌。諠,《诗》作「谖」,忘也。道,言也。学,谓讲习讨论之事。自明者,省察克治之功。恂,郑氏读作「峻」,恂慄,战惧也。威,可畏也。仪,可象也。引《诗》而释之,以见能得至善之所由,而又以赞其德容之盛也。)。《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臣熹曰:于戏,叹词。前王,谓文、武也。君子,谓其后贤后王。小人,谓后民也。此言前王盛德至善之馀泽,使天下后世无一物不得其所,所以虽已没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此两节咏叹淫泆,其味深长,当熟玩之。)。
臣谨按,此传之三章,释经文「止于至善」之义。其曰「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者,以民止于邦畿,明物之各有所止也。其曰「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者,言鸟于其欲止之时犹知其当止之处,岂可人为万物之灵,而反不如鸟之能知所止而止之也?其引「穆穆文王」以下一节,则以圣人之止而明至善之所在也。盖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是以万物庶事莫不各有当止之所。但所居之位不同,则所止之善不一。故为人君,则其所当止者在于仁,为人臣,则其所当止者在于敬,为人子,则其所当止者在于孝,为人父,则其所当止者在于慈,与国人交,则其所当止者在于信。是皆天理人伦之极致,发于人心之不容已者。而文王之所以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者,亦不能加毫末于是焉。但众人类为气禀物欲之所昏,故不能常敬而失其所止。唯圣人之心表里洞然,无有一毫之蔽,故连续光明,自无不敬,而所止者莫非至善,不待知所止而后得所止也。故传引此诗而历陈所止之实,使天下后世得以取法焉。学者于此诚有以见其发于本心之不容已者而缉熙之,则其敬止之功是亦文王而已矣。《诗》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正此意也。然君之所以仁,臣之所以敬,子之所以孝,父之所以慈,朋友之所以信,皆人心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能为也。但能因事推穷以至其极,而又推类以尽其馀,则天下之物皆有以见其至善之所在而止之矣。其引「瞻彼淇澳」以下,旧本脱误,今移在此。其意则以明夫所以得其至善而止之之方,与其得止之验也。夫如切如磋,言其所以讲于学者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如琢如磨,言其所以脩于身者已密而益求其密也。此其所以择善固执,日就月将而得止于至善之由也。恂慄者,严敬之存乎中也。威仪者,辉光之著乎外也。此其所以晬面盎背,施于四体,而为止于至善之验也。盛德至善,民不能忘,盖人心之所同然,圣人既先得之,而其充盛宣著又如此,是以民皆仰之而不能忘也。盛德,以身之所得而言也;至善,以理之所极而言也。切磋琢磨,求其止于是而已矣。其引「于戏!前王不忘」以下一节,则因上文民不能忘而言也。盖贤其贤者,闻而知之,仰其德业之盛也。亲其亲者,子孙保之,思其覆育之恩也。乐其乐者,含哺鼓腹而安其乐也。利其利者,耕田凿井而享其利也。此皆先王盛德至善之馀泽,故虽已没世,而人犹思之,愈久而不能忘也。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臣熹曰:犹人,不异于人也。情,实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
臣谨按,此传之四章,释经文「物有本末」之义也。旧本脱误,今移在此。盖言圣人德盛仁熟,所以自明者皆极天下之至善,故能大有以畏服其民之心志,而使之不敢尽其无实之辞。是以虽其听讼无以异于众人,而自无讼之可听。盖己德既明而民德自新,则得其本之明效也。或不能然,而欲区区于分争辩讼之间,以求新民之效,其亦末矣。
臣又谨按,自此以上《大学》之传,以释正经前章之义者也。其言「克明德」者,欲学者自彊其志,以胜其气禀之偏、物欲之蔽而能明其明德也。其言「顾諟天之明命」者,欲学者之于天理心存目在而不可以顷刻忘也。其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者,欲学者深自省察,一日沛然有以去恶而迁善,则又如是日日加功而无间断也。其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者,欲学者之不以小善自足,而益进其功,以求止于至善,亦日新之意也。凡此数者,其言虽殊,其意则一。臣愿陛下深留圣意而实致其功,必使一日之间晓然有以见夫气禀物欲之为己害,脱然有以去之而无难,则天理之明瞭然在目,而有以为日新之地矣。然后日日新之又日新之,如既切而复磋之,如既琢而复磨之,以至于至善在我而无所不用其极,则宋虽旧邦,而天之所以命陛下者则新矣。如其不然,则臣恐天下之势将有如前章所谓向老而将暮者。臣不胜大惧,惟陛下之留意焉!
此谓知本(程子曰:衍文也。)。此谓知之至也(臣熹曰:此句之上当有阙文。)。
臣谨按,此传之五章,其次当释物格知至之义,今亡其辞,而独留此一句,乃章末之结语也。臣尝窃考此篇之旨,其纲领有三,其条目有八,而格物致知最为先务。今乃独遗其本传之文,不知其所以发明此旨者果为何说,甚可惜也。然而尚赖程氏之言,有可以补其亡者。如曰:「学莫先于正心诚意,然欲正心诚意,必先致知。而欲致知,又在格物。致,尽也;格,至也。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穷而至之,所谓格物者也。然而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但能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又曰:「穷理者,非谓必尽穷天下之理,又非谓止穷得一理便到,但自一身之中,以至万物之理,理会得多,自当脱然有悟处」。又曰:「格物非欲尽穷天下之物,但于一事上穷尽,其他可以类推。至于言孝,则当求其所以为孝者如何。若一事上穷不得,且别穷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难者,各随人浅深。譬如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但得一道而入,则可以推类而通其馀矣」。盖万物各具一理,而万理同出一原,此所以可推而无不通也。至于论其所以用力之本,则其言又曰:「学道以知为先,致知以敬为本」。又曰:「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又曰:「致知在乎所养,养知莫过于寡欲」。论其所以为敬之方,则其言又曰:「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又曰:「但庄整齐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无非僻之干,存之久而天理明矣」。至其门人谢良佐之言,则曰:「敬是常惺惺法」,尹焞之言则曰:「人能收歛其心,不容一物,则可以谓之敬矣」。此皆切至之言,深得圣经之旨。传文虽亡,然于此可以得其梗概矣。故臣又拾遗意而论之曰:天道流行,造化发育,凡有声色貌象而盈于天地之间者,皆物也。既有是物,则其所以为是物者莫不各有当然之则,具于人心而自不容已。是皆得于天之所赋,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今且以其至切而近者言之,则心之为物,实主于身,其体则有仁、义、礼、智之性,其用则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情,浑然在中,随感而应,各有攸主而不可乱也。次而及于身之所具,则有口、鼻、耳、目、四支之用。又次而及于身之所接,则有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常。是皆必有当然之则而自不容已,所谓理也。外而至于人,则人之理不异于己也。远而至于物,则物之理不异于人也。是乃《书》所谓降衷,《诗》所谓秉彝,刘子所谓天地之中,子思所谓天命之性,孟子所谓仁义之心,程氏所谓天然自有之中,张载所谓万物之一原,邵雍所谓道之形体者。但其气质有清浊偏正之殊,物欲有浅深厚薄之异,是以圣之与愚,人之与物,相与殊绝而不能同耳。以其理之同,故以一人之心而于天下万物之理无不能知。以其禀之异,故于其理或有所不能穷也。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知有不尽,则其心之所发必不能纯于义理而无杂乎物欲之私,此其所以意有不诚,心有不正,身有不脩,而天下、国家不可得而治也。昔者圣人盖有忧之,是以于其始教,为之小学,而使人习于诚敬,则所以养其德性、收其放心者,已无所不用其至矣。及其进乎大学,则所谓格物致知云者,又欲其于此有以穷究天下万物之理而致其知识,使之周遍精切而无不尽也。若其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自不容已者。而又从容反覆而日从事乎其间,以至于一日脱然而贯通焉,则于天下之理皆有以究其表里精粗之所极,而吾之聪明睿知亦皆有以极其心之本体而无不尽矣。凡此推演,虽出管窥,然实皆圣经贤传之意,造道入德之方也。抑臣闻之,治古之世,天下无不学之人,而王者之子弟,其教之为尤密。盖自其为赤子之时,而教已行矣。及其出就外傅,则又有小学之学。及其齿于胄子,则又有大学之学。凡所以涵养其本原、开导其知识之具,已先熟于为臣为子之时,故其内外凝肃,思虑通明之效,有以见于君临天下之日。所以能秉本执要,酬酢从容,取是舍非,赏善罚恶,而奸言邪说无足以乱其心术也。降及后世,教化不脩,天下之人例不知学,而尊且贵者为尤甚。盖幼而不知小学之教,故其长也无以进乎大学之道。凡平日所以涵养其本原,开导其知识者,既已一切卤莽而无法,则其一旦居尊而临下,决无所恃以应事物之变而制其可否之命。至此而后,始欲学于小学,以为大学之基,则已过时而不暇矣。夫手握天下之图,身据兆民之上,可谓安且荣矣。而其心乃茫然不知所以御之之术,使中外小大之臣皆得以肆其欺蔽眩惑于前,骋其拟议窥觎于后,是则岂不反为大危大累而深可畏哉?然而尚幸有可为者,亦曰敬而已矣。若能于此深思猛省,痛自策励,兼取孟子、程氏之言,便从今日从事于敬,以求放心,则犹可以涵养本原而致其精明,以为穷理之本。伏惟陛下深留圣意,实下功夫,不可但崇空言,以应故事而已也。臣义切爱君,不觉烦渎,下情无任恐惧恳激之至。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臣熹曰:毋者,禁止之辞也。人心本善,故其所发亦无不善。但以物欲之私杂乎其间,是以为善之意有所不实而为自欺耳。能去其欲,则无自欺而意无不诚矣。)。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臣熹曰:如恶恶臭,恶之深也。如好好色,好之切也。慊,快也,足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之地也。好善恶恶,深切如此,则是意常快足而无自欺矣。必慎其独者,所以察之于隐微之间,不使其有物欲之杂而为自欺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臣熹曰:閒居,独处也。厌然,销沮闭藏之貌。小人为恶于隐微之中,而诈善于显明之地,则自欺之甚也。然既实有是恶于中,则其證必见于外,徒尔自欺而不足以欺人也。君子之谨独,不待监此而后能,然亦不敢不监此而加勉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臣熹曰:言虽幽隐之中,吾所独知之地,而众所共见,有如此者,可畏之甚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臣熹曰:胖,安舒也。言富则能润屋矣,德则能润身矣,故心无愧怍,则体常舒泰,德之润身者然也。盖善之实于中而形于外者如此,又君子之所以不可不谨独而诚其意也。)。
臣谨按,此传之第六章,承上章之言,以释经文诚意之义者也。臣又详说之曰:民之秉彝本无不善,故人心之发,莫不知善之当为而欲为之。惟其气禀之杂、物欲之私有以害之,是以为善之意有所不实而不免为自欺也。所谓自欺者,外有欲善之形,而其隐微之间常有不欲者以拒乎内也。外有恶恶之状,而其隐微之间常有不恶者以主乎中也。是以其外虽公而中则私,其形常是而心则否,是皆自欺之类也。所谓诚其意者,亦禁乎此而已矣。能禁乎此,则其心之所发在于好善,则表里皆好,而隐微之间无一毫之不好;心之所发在于恶恶,则表里皆恶,而隐微之间无一毫之不恶。是以其好善也如好好色,其恶恶也如恶恶臭,而方寸之间无有纤芥不快不足之处,是则所谓自慊而意之诚也。能自慊而意诚,则其隐微之间无非善之实者。君子于此亦致其谨,而不使一毫之私得以介乎其间而已。若小人之自欺,则不惟形于念虑之间,而必见于事为之际。此知其为恶而掩之,则既不足以自欺,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则又不足以欺人,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又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其引曾子之言以下,则所以明夫隐微之间实有不善,则人皆知之,如十目之所同视,十手之所同指,无不见之,甚可畏也。隐微之间,实无不善,则其形于外也亦然。盖多财之人其屋必美,有德之人其身必修,其心广大,则其体必安舒。此又以著理之必然,而见君子所以必诚其意之指也。然考之于经,则所以能诚其意者,乃在夫知至。盖知无不至,则其于是非得失皆有以剖析于毫釐之间,而心之所发必无外善内恶之弊。所以有主于中,有地可据,而致谨于隐微之间也。若知有不至,则其不至之处恶必藏焉,以为自欺之主,虽欲致其谨独之功,亦且无主之能为而无地之可据矣。此又传文之所未发,而其理已具于经者,皆不可以不察也。然犹为众人言之耳。若夫人君,则以一身托乎兆民之上,念虑之间一有不实,不惟天下之人皆得以议其后,而祸乱乘之,又将有不可遏者。其为可畏,又不止于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而已。愿陛下于此深加省察,实用功夫,则天下幸甚!如其不然,则今日区区之讲读,亦徒为观听之美而已,何益于治道有无之实,以窒夫祸乱之原哉?
高士轩记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五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七、《方舆胜览》卷一二、《明一统志》卷七五、《浒墅关志》卷一六、《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一○五一、乾隆《泉州府志》卷一二、道光《福建通志》卷一八 创作地点:福建省厦门市同安区
同安主簿廨皆老屋支拄,殆不可居。独西北隅一轩为亢爽可喜,意前人为之,以待夫治簿书之暇日而燕休焉。然视其所以名,则若有不屑居之之意。予以为君子当无入而不自得,名此非是,因更以为「高士轩」。而客或难予曰:「汉世高士不为主簿者,实御史属。汉官御史府典制度文章,大夫位上卿、亚丞相,主其簿书者名秩亦不卑矣。彼犹以为浼己而不顾焉,故足以为高也。今子仆仆焉在尘埃之中,左右朱墨,蒙犯箠楚,以主县簿于此,而以高士名其居,不亦戾乎」?予曰:「固也是其言也,岂不亦曰士安得独自高,其不遭则可亡不为已乎?予于其言盖尝窃有感焉,然亦未尝不病其言之未尽也。盖谓士之不遭可无不为,若古之乘田委吏,抱关击柝者焉可也;谓士不能独自高,则若彼者乃以未睹夫高也。夫士诚非有意于自高,然其所以超然独立乎万物之表者,亦岂有待于外而后高耶?知此则知主县簿者虽甚卑,果不足以害其高,而此轩虽陋,高士者亦或有时而来也。顾予不足以当之,其有待于后之君子云尔」。客唯唯而退,因书之壁以为记。
味道堂记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五二、光绪《重纂邵武府志》卷二八、民国《重修邵武县志》卷六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武阳何君镐叔京一日以书来谓熹曰:「吾先君子辰阳府君少事东平马公先生受《中庸》之说,服习践行,终身不懈。间尝榜其燕居之堂曰『味道』,盖亦取夫《中庸》所谓『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之云也。今不肖孤既无以嗣闻斯道,惟是朝夕粪除,虔居恪处,不敢忘先人之志。子其为我记之,以告于后之人,而镐也亦得出入览观焉,庶乎其有以自励也」。熹惟何公实先君子太史公同年进士,熹不及拜其床下,独幸得从叔京游而兄事之,因得闻其学行之懿。顾虽不德不文,不足以称述传信,然慕仰之深,愿得托名于其屋壁之间以为幸,因不敢以不能对。谨按公讳某,字太和,始为少吏南方,会马公以御史宣慰诸道,一见贤之,奏取为属,因授以所闻于程夫子之门者,且悉以平生出处大节告之详焉。既马公以言事谪死,公归守其学,终身不少变。其端己接物,发言造事,盖无食息之顷而不惟中庸是依也。乡人爱敬,至以「中庸何公」目之。于他经亦无所不学,而尤尽心于《易》,作集传若干卷。其忠纯笃厚之姿,廉静直方之操,得于天而成于学,充于内而不暴于外,世之君子莫能知也。晚以马公移书伪楚,斥使避位之节,列上史官。宰相恶其分己功,逮系诏狱,削籍投荒而终不自悔,以殁其身。此其于道,真可谓饮食而知其味矣。惟其知之深,是以守之固而行之乐;行之乐,是以益味其腴而弗能去也。然公之所谓道者,又岂若世之俗儒习见老佛虚无寂灭之说,而遂指以为道也哉?考诸公之《中庸》,亦曰五品之民彝而已。熹愚不肖,诚不足以窥大人君子所存之万一。然窃意其名堂之意有在于是也,是以敢备书之,以承叔京之命,后之君子得以考焉。抑叔京之清夷恬旷,不累世纷,既闻道于家庭,又取友于四方,以益求其所未至,其衔训嗣事而居此堂也可无愧矣。今又欲由是益自励焉,是其进之锐而至之远其可量哉!其可量哉!此于法当得附书,因并识于此云。乾道癸巳二月甲申,新安朱熹记。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七。又见嘉靖《邵武府志》卷九,《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一○九四、山川典卷一八六。
复斋记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五四、《南宋文录录》卷一○、《宋元学案补遗》卷四九、六二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昔者圣人作《易》,以拟阴阳之变,于阳之消于上而息于下也,为卦曰《复》。复,反也,言阳之既往而来反也。夫大德敦化而川流不穷,岂假夫既消之气以为方息之资也哉?亦见其绝于彼而生于此,而因以著其往来之象尔。唯人亦然,太和保合,善端无穷,所谓复者,非曰追夫已放之心而还之,录夫已弃之善而属之也,亦曰不肆焉以骋于外,则本心全体即此而存,固然之善自有所不能已耳。呜呼!圣人于《复》之卦,所以赞其可见天地之心而又以为德之本者,其不以此欤?吾友黄君仲本以「复」名斋,而谒于予曰:「愿得吾子之言以书于壁,庶乎其有以目在之而不忘也」。予不敢辞,而请其所名之意。仲本则语予曰:「吾之幼而学也,家公授以程氏之书,读之而有不得于其说者,则以告而愿请益焉。公曰『思之』。又问,则曰『反诸尔之身以求焉可也』。自吾之得是言也,居处必恭,执事必敬,其与人也必忠,如是以求之,三年而后有得也。然其存之也未熟,是以充之不周。往者不循其本,顾欲杂乎事物之间以求之,或乃反牵于外而益眩于其内。今也既扫一室于家庭之侧,揭以是名而日居之,盖将悉其温清定省之馀力以从事于旧学,庶乎真积力久,而于动静语默之间,有以贯乎一而不为内外之分焉。然犹惧其怠而不能以自力,是以愿吾子之相之也」。予惟仲本所以名斋之意盖与予之所闻者合,然其守之固而行之力,则吾党之士皆有愧焉,则起谢曰:「仆之言未有以进于吾子,而子之赐于仆则已厚矣。且将铭诸心,移诸同志,以警夫空言外徇之敝,而岂敢有所爱于子之求哉。抑予闻之,古人之学博文以约礼,明善以诚身,必物格而知至,而后有以诚意而正心焉。此夫子、颜、曾、子思、孟子所相授受而万世学者之准程也。仲本诚察于此,有以两进而交养焉,则夫道学之体用、圣贤之德业不在仲本而安归乎?愿书此言以记于壁,且将因其过庭之际而就正焉,予亦庶乎其又有以自新也。淳熙丙申冬十月戊寅,新安朱熹记。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八。又见《性理群书句解》卷七,《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一○五,《古文集成》卷一四,《蔡氏九儒书》卷二,《古今图书集成》考工典卷八七、学行典卷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