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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悟真塔记(天圣九年) 北宋 · 范镇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二四
佛教之被中国,源于汉,派于晋、魏,波溃于齐、梁,大率以慈悲定慧、空寂报应觉民于善者也。唐会昌中,始感赵归真之言,于是毁祠焚书、簿上其田、殴归其徒之议行。烈火炎山,砾石煨烬,然后见其玉也;凝阴杀节,林木枯槁,然后知其松也;大教中否,津梁不通,然后睹其人也。定兰禅师,蜀之开士,其先氏族不记。聪悟敏博,精进勇猛,居然一理之密,对夫群动之扰。身者生之具,离具故即真,我则视身如虚空。心者性之实,趣实故无得,我则用心以平等。至有抉目支解,忍垢含辱,以济夫众生者。噫!鹰鹯之忿鸷,蚊蚁之噪聚,虽然尽师之相,乌能以给诸?盖有为而为之也。其会昌之际,夫佛日再中,挥戈有自,法云广覆,触石在兹。宣宗嗣位,奋独见之明,矫前日之过,寖广祠宇,稍严像设,延致毂下,召见禁中。上嗟异之,遂有紫方袍、白金瓶之赐,命翰林学士郑处诲为之赞,待诏张幻璋图其仪。仍许归里,置伽蓝一区,曰圣兴,特出家者百五十人。赏遇宠嘉,恩礼深渥。以大中七年二月八日,寺成,复火右臂,更不饮食,至二十三日夜中,俨然化灭。弟子有缘以其年十一月六日迁坐建塔于寺东,老少号慕,远近悲感。吐突中尉士邻以状闻,敕谥曰觉性,塔曰悟真。非大丈夫之勇敢悟脱,畴至于是!夫昔纪信诈降以自焚,其大汉之兴也;子胥敢谏以赐死,其勾吴之灭也。如师者,觉王之忠臣乎!服儒则当与若人游矣。后百七十有八载,沙门守班重新师塔,求请予志其详,则郑已赞矣,姑言教之中兴,师有力焉。亦庶几依违罔养、贪生愒日、以驰趣声利者,聆师之风,识所休息尔。
观棋大吟 北宋 · 邵雍
押词韵第三部
人有精游艺,予尝观弈棋。
算馀知造化,着外见几微。
好胜心无已,争先意不低。
当人尽宾主,对面如蛮夷。
财利激于衷,喜怒见于頄。
生杀在于手,与夺指于颐。
戾不殊冰炭,和不侔埙篪。
义不及朋友,情不通夫妻。
珠玉出怀袖,龙蛇走肝脾。
金汤起樽俎,剑戟交屏帏。
白昼役鬼神,平地蟠蛟螭。
空江响雷雹,陆海诛鲸鲵。
寒暑同舒惨,昏明共蔽亏。
山河璨于地,星斗会璇玑。
因睹输赢势,翻惊宠辱蹊。
高卑易裁制,返覆难拘羁。
心迹既一判,利害不两提。
卷舒当要会,取舍在须斯。
智者伤于诈,信者失于椎。
真伪之相杂,名实之都隳。
得者失之本,福为祸之梯。
乾坤支作讼,离坎变成睽。
弧矢相凌犯,言辞共诋欺。
何尝无胜负,未始绝兴衰。
前日之所是,今日之或非。
今日之所强,明日之或羸。
以古观后世,终天露端倪。
以今观往昔,何止乎庖羲。
尧舜行揖让,四凶犹趄趑。
汤武援干戈,三老诚有讥。
虽皋陶陈谟,而伊周献规。
曾未免矣夫,疗骨而伤肌。
仁为名所败,义为利所挤。
治乱不自已,因革徒从宜。
与贤不与子,贤愚生瑕玼。
与子不与贤,子孙生疮痍。
或苗民逆命,或有扈阻威。
或羿浞起衅,或管蔡造疑。
或商人征葛,或周人乘黎。
或鸣条振旅,或牧野搴旗。
灼见夏台日,曾照升自陑。
安知羑里月,不照逾孟师。
厉王奔于彘,幽王死于骊。
平王迁于洛,赧王败于伊。
或盟于召陵,或会于黄池。
或战于长岸,或弑于乾溪。
或入于鄢郢,或栖于会稽。
或屠于大梁,或入于临淄。
五霸共吞噬,七雄相鞭笞。
暴秦灭六国,楚汉决雄雌。
天尽于有日,地极于无涯。
遐迩都包括,纵横悉指挥。
井田方奕奕,兵甲正累累。
易之以阡陌,画之以郊畿。
销之以锋镝,焚之以书诗。
罢侯以置守,强干而弱枝。
重兵栖上郡,长城堑边陲。
自谓磐石固,万世无已而。
回天于指掌,割地于阶墀。
视人若蝼蚁,用财如沙泥。
阿房宫未毕,祖龙车至戏。
骊山卒未放,陈涉兵自蕲。
灞上心非浅,鸿门气正滋。
咸阳起烟焰,南郑奋熊罴。
人鬼同交错,风云共惨凄。
项强刘未胜,得鹿莫知谁。
约法三章在,收兵五国随。
庙堂成算重,帷幄坐筹奇。
广武貔貅怒,鸿沟虎豹饥。
荥阳留纪信,垓下别虞姬。
三杰才方展,千年运正熙。
山川旧形胜,日月新光辉。
正朔承三统,车书混四维。
方隅无割据,穷僻有羁縻。
后族争行日,军分南北司。
当时无佐命,何以救颠隮。
百战方全日,长兵震天垂。
岂知巫蛊事,祸起刘屈𣯛。
冢宰司衡日,重明正渺㳽。
见危能致命,无忝寄孤遗。
剧贼欺孤日,行同狐与狸。
宫中凌寡妇,殿上逐婴儿。
龙战知何所,冰坚正在兹。
溃堤虽患水,禦水敢忘堤。
东汉重晞日,昆阳屋瓦飞。
幽忧新室鬼,狼籍渐台尸。
鄗邑追隆准,新安扫赤眉。
再逢火德王,复睹汉官仪。
窦邓缘中馈,阎梁挟牝鸡。
经何功殆尽,至董业都糜。
河洛少烟火,京都多蒿藜。
长天有鸟度,白骨无人悲。
城有隍须复,羊无血可刲。
大厦之将颠,非一木可支。
孟德提先手,仲谋藉世资。
玄德志不遂,竟终于涕洟。
西晋尚清谈,大计悬品题。
妇人执国命,骨肉生疠疵。
二主蒙霜露,五胡犯鼎彝。
世无管夷吾,令人重歔欷。
广陌羌尘合,中州胡马嘶。
龙光射牛斗,日影化虹蜺。
辟草来洛汭,垦田趋江湄。
二百有四年,方驾而并驰。
东晋分南尾,时或产灵芝。
凡经五改命,至陈卒昌隋。
国破西风暮,城荒春草萋。
长江空满目,行客浪(一作泪)沾衣。
后魏开北首,孝文几缉绥。
河阴旋有变,国分为东西。
尔朱夺高氏,宇文灭北齐。
及隋始并陈,四海为藩篱。
泛汴公私匮,征辽士卒疲。
有身皆厌苦,无口不嗟咨。
处处称年号,人人思乱离。
中原未有主,谁识非鹿麋。
千一难知日,天人相与期。
龙腾则云霭,虎步则风凄。
母后专朝日,相仍紊宫闱。
可嗟桓彦范,不杀武三思。
绣岭喧歌舞,渔阳动鼓鼙。
太平其可傲,徒罪一杨妃。
剑阁离天日,潼关漏虎貔。
两京皆覆没,九庙咸倾欹。
乐极则悲至,恩交则害携。
事无可奈何,举目谁与比。
自此藩方盛,都无臣子祗。
恃功而不朝,讨贼以为词。
各拥部兵盛,谁怜王室卑。
邀朝廷姑息,观社稷安危。
攻取非君命,诛求本自肥。
乘舆时播越,扈从或参差。
尾大知难运,鞭长岂易麾。
长奸忧必至,养虎害终贻。
国步何颠沛,君心空忸怩。
时来花烂漫,势去叶离披。
十姓分中夏,五家递通逵。
徒明星有烂,但东方未晞。
才返长芦镇,旋驱胡柳陂。
绛霄兵自取,玄武火何痴。
中渡降堪罪,栾城死可嗤。
太原朝见入,刘子夕闻啼。
事体重重别,人情旋旋移。
弃灰犹隐火,朽骨尚称龟。
谲诈多阴中,艰忧常自罹。
挠防肤革易,患救腹心迟。
语祸不旋踵,言伤浪噬脐。
欲升还陨落,将坠却扶持。
瞑眩人皆恶,康宁世共睎。
须能蠲重疾,始可谓良医。
久废田硗确,难行路险巇。
不逢真主出,何以见施为。
家国邅回极,君臣际会稀。
上天生假手,我宋遂开基。
睿算随方设,群豪引领归。
迄今百馀载,兵革民不知。
成败须归命,兴亡自系时。
天机不常设,国手无常施。
往事都陈迹,前书略可依。
比观之博弈,不差乎毫釐。
消长天旋运,阴阳道范围。
吉凶人变化,动静事枢机。
疾走者先颠,迟茂者后萎。
与其交受害,不若两忘之。
求鱼必以筌,获兔必以罤。
得之不能忘,羊质而虎皮。
道大闻老子,才难语仲尼。
造形能自悟,当局岂忧迷。
黑白焉能浼,死生奚足猗。
应机如破的,迎刃不容丝。
勿讶傍人笑,休防冷眼窥。
既能通妙用,何必患多岐。
同道道亦得,先天天弗违。
穷理以尽性,放言而遣辞。
视外方知简,听馀始识希。
大羹无以和,玄酒莫能漓。
上兵不可伐,巧历不可推。
善言不可道,逸驾不可追。
兄弟专乎爱,父子主于慈。
天下亦可授,此著不可私。
题纪信庙 北宋 · 祖无择
五言律诗 押东韵
汉祖临危日,将军独夺(原校:丁本作奋)功。
一身虽是诈,万古尽言忠。
树老风声涩,天寒景色空。
我来观庙貌,无语对村翁。
贺朱草表 宋 · 王安中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五四、《初寮集》卷五
臣某等言:天子能致之资,上穹日监:火德自然之应,瑞草时生。祚景命以增隆,纪信编而特焕。庆归当宁,欢浃绵区(中贺。)。窃以佑民而作君师,施德而至草木,则有异卉,宛如渥丹。太清无为,尝偕甘露而荐祉;上古至治,乃配嘉禾而效珍。属盛旦之开先,冠众祥而创见。萍实相辉而独茂,珊枝对耸而更柔。申锡中天,告寖昌之炎运;聿来南土,表丽正之离明。惠我无疆,临下有赫。恭惟皇帝陛下道参化育,功极平成。帝既眷而省山,神亦怀而受职。法星顺轨,旸日重轮。咸曰休哉,屋既流于赤羽;和之至也,野复秀于朱萌。泥金可验于幽经,染绛用华于皇芾。食斯不老,占寿考之万年;炳且弗渝,亘本支之百世。臣共勤戴后,每幸逢辰。悉至于廷,固难名于圣妙;并受其福,徒有赖于邦荣。臣等无任。
奏论汉高帝破秦项三策劄子 宋 · 叶梦得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七四、《石林奏议》卷一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三三
臣伏见陛下赫然威断,尽改和议,分命三将,进讨两河。圣谋深远,诚非群臣所能及。夫兵无常势,敌无常形,非达古今之变者,不能察成败之机,非尽彼己之情者,不能决胜负之实。今成算既定,宜图万全。臣不自揆度,尝参考敌情,究观时事,敢借秦汉之事以论今日之计,愿有献焉。秦自孝公以来,雄视中国,合六诸侯,相与连衡,不能抗,始皇卒有天下。而汉高帝起沛中,收子弟三千人,振臂一呼,遂以灭秦诛项羽,此其故何也?六国当强暴兴起之初,望风畏慄而不敢争;高帝处亢满怨愤之极,决策必取而无所惮也。虽势所当然,而高帝所以必成其志者盖有三,而兵强不预焉。一曰善诱降,二曰善用间,三曰善制敌。非此三者,秦虽有必亡之隙,汉虽有决胜之勇,未易以岁月定也。何以言之?夫敌众,不可以力相加。人各为其主,守者未必皆诚心向背,惟利所在而已。始高祖入关,南阳守齮坚保宛,其舍人陈恢说高帝与约降,因封而与之郡。高祖从之,齮果降,封为殷侯。于是引兵而西,无不下者。其后取关东,遂为令,使将掠地,拔陇西,以万人若一郡降者,封万户。故随何说英布以九江叛楚,郦食其说田广罢守兵与汉和。此高祖之善诱降者也。兵不出于一则心不齐,本非其所有则信不固。项羽初兴,其所与谋者一范增尔。函谷既破,不能用增计,高祖知其可挠,故与陈平金四万斤间楚君臣,增果疑不用。则其腹心必有从而反侧内自攻者。内无与为主,则外惟我所欲为。故有纪信之诈而不知,有周苛之辱而不悟,虽拔荥阳,高祖得以跳去。此高祖之善用间者也。两军相当,必以力相较,则久必弊;惟多方以谋之,使不得专,则我可以全胜。荥阳之围,高祖亦甚危矣。及入关再收兵而东,项羽之力尤强,胜败未可知也。高祖用辕生计,舍荥阳,出武关,以致羽。深壁相持,而使韩信辑河北赵地,连燕齐,以裂其肘臂。用郑忠计,使卢绾、刘贾渡白马,进入楚地,佐彭越焚楚积聚,下楚十七城。羽果奔命不暇,兵少食尽,为中分之约,而张良、陈平得定大业。此高祖之善制敌者也。此三者,高帝非皆以力得之也。今金贼不道,虽荐食上国,不强于秦、项。陛下智勇忧勤,席祖宗二百年之业,四分天下有其三,则过于汉。岂高帝能灭秦、项,而吾将帅反不能为陛下取金贼乎?今日之举,正高祖入关灭秦,复出东向与羽决战之时也。比者特降诏旨,立为赏格,自使相节钺而下以求奇功,不待饮至策勋,不拘迁转正法。虽足以激三军之士,而不及于敌人,臣愚窃有疑焉。愿复下令,应投拜附虏者,能各杀其守长,以县降者授以县,以州降者授以州,山寨与河北之民若盗,凡自相结集,不从虏人,愿归我者,千人则授某官,万人则授某官。其昏迷不恭、恃贼而不悛者,军至皆讨焉。则孰不革心而效顺?此高祖诱降之道也。虏今所驱用者,皆我之叛将亡卒,其初皆非仇我而慕虏,盖亦有迫不得已,仅以逃死。既绝于我,则不得不用于彼。然郦琼始奔虏,尝散其众不用,则今客主未必终相信,上下未必皆相服。权势相轧,嫌隙易生,苟能使以身归我者授以旧官,以众归我者加以显秩,能杀并虏人而归我者,随其多寡而为之等差;益募辩士,重与金帛,口舌游说其间,以动摇其心,而眩乱其听,则必纷然自相屠戮,以幸一时之获。此高祖用间之道也。自淮而东,韩世忠主之;自淮而西,张俊主之;刘锜、王德、李世辅、雷仲之徒,择形势利便,往来游击于两间。虏兵分则不能并立,合则我四面俱至。即使岳飞出汉上,以捣陈、蔡之虚。贼兵若尽窥两淮,飞绕出其后,期同会于京师。虏腹背受敌,欲当前则后必困,欲拒后则前必弱,指日可使坐毙。此高祖制敌之道也。夫攻而破一邑,不过得一邑,战而擒一将,不过得一将,孰若无攻而拓地,不战而屈人乎?区区之愚,惟陛下择焉。取进止。
论失节者当重置典刑奏 宋 · 卫肤敏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三、《宋史》卷三七八《卫肤敏传》、《南宋书》卷二一
前日金人凭陵,都邑失守,朝臣欲存赵氏者不过一二人而已,其他皆屈节受辱,不以为耻,甚者为敌人敛金帛,索妃嫔,无所不至,求其能诈楚如纪信者无有也。及金人伪立叛臣,僭窃位号,在廷之臣逃避不从及约寇退归位赵氏者,不过一二人而已。其他皆委质求荣,不以为愧,甚者为叛臣称功德,说符命,主推载之议,草劝进之文,无所不为,求其击朱泚如段秀实者无有也。今陛下践祚之初,苟无典刑,何以立国?凡前日屈节敌人,委质伪命者,宜差第其罪,大则族,次则诛,又其次窜殛,下则斥之远方,终身不齿,岂可犹畀祠禄,使尘班列哉?
寄题纪信庙(晋州有冢) 北宋 · 吴则礼
七言律诗 押微韵
貌齐隆准伏危机,办为君王解急围。
楚炬无情燎黄屋,晋城有土瘗遗衣。
功名不与山河誓,义烈终同日月辉。
新庙落成牲醴盛,千年魂魄想依依。
辩诬笔录 宋 · 赵鼎
出处:全宋文卷三八一四、《忠正德文集》卷九
余叨尘踰分,绩效无闻,固足以招致人言,重干典宪。而又学术迂僻,与众背驰。其辩宣仁之冤诬,正裕陵之配享,无慊于心,无负于社稷,无愧于天地神明,而两家之党布满中外,怨讟四起,丛于一身矣。销骨铄金,何所不至?度其势力,将寘之必死,则凡今日流离之极,而尚延残喘者,皆君父委曲庇护之赐也。有此侥倖,尚复何言?然前后论列踰数十章,其间宁无传播失实,风闻文饰之误。是不得不辩。其他细故,无足深较。谨择其尤者作《辩诬》。
一、张邦昌僭窃,干王时雍,权京畿提刑,有「亲奉玉音」之语。辩曰:靖康元年十二月末得省劄,称朝夕大金师退,奉圣旨差府曹一员、省郎一员,抄劄遗下军粮马料。次日工部侍郎司马文季与余简,封题云「提刑直阁」。继得开封通引官姓白人劄探除目帖子报:「开封士曹赵某除直秘阁、京畿提刑、兼转运副使」。其日,余在同舍陈士曹阁子内与数同官会话,今刑掾郭璋独在,可以为證。时十二月二十七、八间也。先是,闻开正大金师退,宰相何文缜广坐中论师退后措置事。首言京畿蹂践酷毒,须得人安集之;且言祖宗时止有提点一员,尽总诸司之事,俟师退颁赦改正,今且除提刑一员,兼漕事,当于士人中选通晓民事者。坐客荐洺州通判赵子昉,何曰:「子昉固佳,但资浅尔,须于府曹省官中选之」。程伯玉、司马文季等数人同声曰:「若求于省府官,无如开封士曹赵某者」。何曰:「得之矣,屡有人荐使除职名」。即呼中使具除目将上。次日批旨,正月初画黄下吏部。户部侍郎邵泽民闻之,走见何相,荐宫教耿洵填士曹之阙。何曰:「已除赵子昉」。盖初议畿宪不成,复以此处之。在外无日下供职指挥,适当多事,舍人行词留滞,未给告间,车驾出郊,其事遂已。先被旨点检出城骨肉,置局延真宫。二月初天地大变,六宫皇族相继取诣军前。一日宋退翁、胡明仲过延真,率余同见府尹。时有金使二人来府中催促应副,退翁密谓余曰:「瑶华当祝尹深藏之,以备垂帘,待元帅之归」。余曰:「何人可托?须有力量可保者」。退翁曰:「戚里王某,诜之子。内侍则邵成章」。既见尹,适金使在坐,不容交谈。退翁于掌上书「瑶华」二字,凭尹书几,展手示之。尹曰:「何为」?退翁曰:「藏之」。尹良久乃悟,曰:「会得会得」。是日晚,退翁作劄子详言其事,托余达之于尹。瑶华旧在州北,城破,迁之延宁宫。未几延宁火,尹议密归之孟氏私第,不欲在士庶之家也。其后迎入禁中,垂帘以待元帅之归,其谋实始于此。逮邦昌入城,士大夫亦以此议诱之,故邦昌敢任其责。三月末间,金人渐次引去。一日,旧同官吕言问见访,云朝廷议迎请元祐后归禁中,家兄令言问与孟氏议定。兄舜徒也,言问与孟氏亲,故舜徒委之,言问后作《垂帘记》,备见本末。后数日,余得行首司帖子,请召议事。至崇政殿门外閤子中,见王时雍、吕好问、冯澥同坐。时雍顾谓余曰:「烦公以畿内之事」。出除目一纸示余,除直秘阁、京畿提刑、兼权转运副使。余起立白时雍,以私计不便,不愿就此。时雍作色曰:「今日之事,须大家担负」。余曰:「府官冗贱,何预国论」?时雍怒甚,不复言。舜徒恐激作祸生,谓时雍曰:「且只以府曹兼权」。又谓余曰:「府界职事,府曹兼领何害?兼有正月初成命」。余曰:「若于差权劄子内备坐正月初指挥,乃敢就职」。时雍益怒,面色变青,徐取笔勾去「直秘阁」字。舜徒又曰:「府界事无限,且先理会东路,祗备元帅之归。所以烦公,正为此也」。余曰:「闻金人留兵二万屯河南武阳县界,如此即游骑四出,府界何以措手」?舜徒曰:「近遣从官数辈至军前恳告,今则尽发过河,更不留一人一骑在河南」。余曰:「东路蹂践尤甚,直抵南都,更无片瓦」。舜徒曰:「元帅府官兵极多,须广作席屋以待」。余曰:「府界无一人百姓,使谁为之?又无一钱支用」。时雍方发言曰:「此等事自当应副,公可条具申来」。余归,至晚得差权劄子,犹豫未决。适提刑属官孟某来参(不记名。),问知是后家,因叩吕言问所说。孟曰:「此议已定。某适离家时,见街道司已在宅前治道,恐亦非晚矣」。余既得此说,走见户侍邵泽民问子细。未及坐定,泽民曰:「适自部中来,朝廷要二十副珠子花镮头面装裹内人,就孟宅迎太后还内。于诸人家抄劄家资内寻觅,竟不得足」。余曰:「定在何日」?泽民曰:「数日前马仲时(谓殿院马仲)。已上书太宰相公,请速出外第,且乞遣使迎元帅。邦昌得书极惶恐,便欲出居。东府诸公谓敌骑尚有在青城者,恐别有变生,少隐忍数日为便。今闻后骑已过中牟,邦昌岂敢一日留滞?当亟请垂帘,一如初议也。如遣使,则已发数辈,近又差谢任伯(克家)捧宝而往」。余曰:「何宝」?泽民曰:「大宋受命之宝,的当无如此者」。余既闻此,始敢交职事。畿宪公使造酒月给甚厚,余只请士曹之俸,不受一钱供给,今料钱历可考也。不数日,太母垂帘,邦昌易服出外第。垂帘之次日,余到都堂白事,适见邦昌自崇政殿门出,循廊而南,朱衣前导,堂吏随之。三衙一人从后来(不知姓名。),升阶禀邦昌,欲差班直数人导卫。邦昌踊身顿足,大叫曰:「公等如此不相恤」!余见邦昌于都堂阁子,对坐茶汤。是时别无执政,前日暂权者皆已退归旧班。余出劄子再申明所权执事。次日降太后圣旨差权,余然后方敢举职。又乞支降钱帛,前日王时雍所许者。邦昌谓余曰:「要何用」?余对以盖造席屋,以备元帅之归,邦昌取笔判「依申支给」。前章谓余干王时雍,求京畿提刑,又谓余有「亲奉玉音」之语,则天地鬼神实临之。
一、权京畿提刑日纠集保甲以拒勤王之师。辩曰:丙午冬金人分两路渡河,直抵畿内。西自洛阳,东至南都,南自颍昌,北至大河,皆为金人占据,京师在数千里重围之中。仰视但见青天白日,而道路不通,中外断绝。四方万里之远,郡县栉比,官吏享厚俸、兵级坐食衣粮者不可以数计,而优游自若,无一人回首一顾者,安得所谓勤王之师?月馀城破,敌分兵屯列城上下,瞰城中百万生灵犹几上之肉。明年正二月间,陕西大帅范致虚遣兵万人使辛企宗将之出崤𡽑。敌令西京所屯兵迎战,甫交锋,西兵败走,去京师犹在十程之外。东南之兵聚之淮甸,盘桓不进。三月间,二圣已出郊,赵子崧总兵一项,自陈、蔡稍逼咸平界。远望敌骑数百,奔溃不可止约,自相蹂践,死者盈路,遗弃金帛钜万,不可数计,骑厚载而归。此则勤王之兵也。时余在开封供职,不知京畿提刑者何人,谓之保甲者安在也。余得堂劄兼权宪漕,时敌退城开已数日。逮交职事,敌骑已过郑州,二帝北迁,渡河已久,京师官吏悉趋元帅府。所谓京师者,数千里瓦砾场中岿然一空城而已,何勤王之有?况保甲一司,自有武臣提刑专领。余权摄时,文臣见阙,系武宪汪长源兼领,余从长源交割得之,畿县诸公悉来相见,不闻有保甲在京,亦未尝说及也。隆祐垂帘之初,刘光世一项自鄜延来,太母遣武臣提刑汪长源、户部郎官李革出城迎待,而光世由颍昌境上直趋济州。后数日,李革见访,余始知光世之过也。后章谓余权京畿提刑日纠集在京保甲以拒勤王之兵,则天地鬼神实临之。
余初被权摄指挥,专为措置东路奉迎元帅。自权领之后,往来雍丘、陈留,水陆措置。朝廷差中书舍人张澄(达明)提举迎奉一行事务,余见达明议事,以驿顿什物全阙,次日得省劄具数申户部,许于诸人家抄劄什物内关请。后关到载往东界。余至雍丘编排回,中路逢枢副李回、(少愚)右丞冯澥(长源),同舟南下,相见舟中。余谓二公,论京畿蹂践既酷,即今犹有溃兵及饥民啸聚者时时出没,流民不得安业,乞差兵弹压等事,二公深然之。余遂率京畿父老上表劝进。五月初,上即阼,又率京畿父老上表请车驾还阙。至六月初,余申都省,以京畿措置就绪,远迩宁静,劳来安集,恐非时暂兼权者能办,乞早差正官前来交割。凡累申不报。方朝廷节次行遣围城诸人,议论汹汹之时,余敢露章求罢,而朝廷不听其去。自以权摄始末可考,朝廷亦知之,而不以为事也。兼权之人,凡有数等,除别以罪斥外,应执政官有自落职宫观而复旧物者,皆责散置,李回、范宗尹之流是也。有自枢副升右丞者,冯澥是也。有自侍郎权尚书者,谢克家、邵溥是也,止于落职而已。有自从官权执政者,吕好问是也,事体为最重。洎上即位,正除执政,进退恩礼未尝少贬,以其权执政日,于围城中募人间道诣元帅府密陈城中款师事状之功也。其后宰相议围城之罪,悉欲杀之,上终薄其罚者,以预知城中始谋权立之详也。其自开封少尹权都司者,叶份之徒是也。自监丞权少监者,李佩之徒是也。自郎官权卿少,自馆职权郎官,不能尽记,皆置而不问也。洎车驾渡江之后,洞照本末,当时权摄之人悉皆召用,李回复入枢府,谢克家再为尚书,相继入参大政,范宗尹召为中丞,未踰年拜相,此皆权局中情重而责降散置者。叶份元不离行在,至八座而去。余以开封右判官权京畿监司,是为外补,未尝超猎,比之诸人不犹愈乎?邦昌之入城也,留守率百官用郊迎宰相礼见之于南薰门下。邦昌下马相揖入幕次,请从官就坐。邦昌厉声曰:「谁为此谋?公等各为妻子计,乃欲寘邦昌赤族之地耶」?诸人惶恐无对,乃请邦昌居尚书省,留守司差从官十员相伴游说,邦昌拒之甚坚。余亦窃闻一二诸人初谓邦昌曰:「今日国祚不绝如线,太宰受国厚恩,正是论报之日,谓宜勉徇军前之意,款退敌师。即日遣官奉迎元帅,一面邀请元祐后垂帘,然后退就旧班,且速议劝进,既建大号,未必不以为功也」。邦昌曰:「诸公误矣,元帅府将相已备。他日闻二帝北迁,未必不便正位号。唐明皇在蜀,肃宗即位灵武,投机之会不可失也」。诸人曰:「才闻师退,急遣使劝进,此亦一机会也。且本谋专为社稷计,他时谁不相谅」?邦昌曰:「此事安可户晓?诸公不念邦昌有老母何」?诸人又曰:「今京畿百万生灵性命所系,太宰设心如此,天地神明亦必知之」。邦昌初虑师退之后别生他变,既闻垂帘之议,始有回意。后两日,御史台告报:百官并寄居待次官、及京城父老、诸军将校并赴尚书省。官员立厅上,父老、将校立庭中。少顷,堂吏引邦昌出閤子,立柱廊上,士大夫建议纷纷,邦昌拒之,辞亦甚敏辩。其中一人谓众曰:「不须如此,便可山呼」。邦昌仓皇走避。百官未退,余与府僚先归。台吏遮拦,且曰:「一城百万生灵性命决于今日,官员门且更告他太宰」。众谓之曰:「府中应副事冗,自来集议等事才到便退,未尝干与」。乃使之去。出省门,逢王伯时(立之),小立,语及邦昌坚拒之说,伯时曰:「须教他做,且是易制,他时足以衬刀。若使蔡京为之,必别有措置,反为大患」。衬刀谓斩也。户曹李沇曰:「少卿且低声,此语传播,愈更艰难矣」。初,大变之后,敌移檄城中议所立者,云「选世有名德之人」。诸公议曰:「众所共知者惟吕舜徒、司马文季。又惜其忠贤之裔,万一为敌所污,又见元祐之家一事。当求一易制而不为人所顾惜者,如邦昌之流可也。邦昌久在军中,与敌相熟,敌人之意亦在于此」。即遣翰林学士吴正仲入城,取指名状,城上四围兵合,张其势以逼之。日晚议未决,将欲变生。宋齐愈预闻初议者,遂书邦昌姓名以授之。军中喻以此命,邦昌辞之甚哀切,以至号恸闷绝仆地,扶归帐中不复食。敌遣甲士百馀人露刃相向,且斡开口灌以粥饮,而邦昌终不从。敌之谋臣曰:「莫若送之城中,使自为计,立一日限,事若不成,纵兵齐入,不使一人得脱」。故邦昌之入,在城士庶军民祈哀万种。议既定,有司告报,百官集阙门之外。敌使五人自南薰门入,甲骑数千卫之,捧册文前行,閤门等尽用敌人。邦昌乘马出尚书省后门,大号于马上,至御廊幕次,易服东望再拜。是时甲兵如雪,环列城上,鼓声不绝,天日昏暗,风沙惨然。士大夫相顾,面无人色,邦昌亦挥洒不已。步自宣德西门入,敌使随之。至殿门,五使先退,恐庭中礼数有所未尽,不欲见之,相回避也。邦昌升殿,倚西壁立,百官随入,错杂纷乱,无复行列。邦昌遣閤门一人下殿谕廷中曰:「实为生灵,本非僭窃。官员将校等并不得拜」。百官既拜,或起或伏,仰视邦昌倚壁鞠躬,侧首北向,殿中但设空御坐而已。先是,被围之初,有旨权罢国忌行香。邦昌礼数甫毕,次日告报依旧制行香,但无奉慰之礼,以此示都人,以见意也。后不复登殿,止坐升阳门,百官禀事,长揖阶下。从官登门即坐,但以字相呼,一如执政见士大夫之礼。事定,敌议退师,欲留兵三万为卫,邦昌恳辞之。又欲留兵一万屯河南武阳界,恐缓急京城要用,邦昌又辞之。既不敢留兵,所以急于迎奉隆祐还宫。敌退未旬日,太后垂帘,即日召元帅劝进。权中书舍人汪藻行辞,有云:「晋献之子九人,独文公之在外;汉家之业十世,至光武以中兴」。引證最为切当。又旬馀,邦昌趋南都。上践阼,封邦昌郡王,谢表云:「姬旦摄成王之位,意在存周;纪信乘汉祖之车,本期诳楚」。此其本意也。然其间举措不为无失,如迎隆祐称「宋太后」之类。敌骑虽未尽渡河,敌闻之有回戈之患,后来谁肯委曲见察?赖圣君在上,怜其本心,故止及其身,而置其家不问,亲族之家亦不绝其禄仕,可谓忠厚之风,盛德之事矣。况如余辈庶官,时暂兼权,未尝超升,未尝增俸,么么不足比数,宜其弗以为罪。奈何怨家雠人以此藉口,得肆其毒,增加缘饰,以无为有,如「亲奉玉音」、「集保甲以拒王帅」之类,必欲寘之死地?而卒蒙矜贷,获保馀生,皆君父之赐也。
一、某谪潮阳,岳飞自岳鄂以金五万贯赆行,某受之不辞,交结叛将,识者为之寒心。辩曰:自渡江,诸大将与庙堂诸公并相往还,礼数唯遇生日,以功德疏、星香为寿而已。岳飞后进,并生日礼数亦复不讲。某谪潮阳,庚申七月初一日指挥也。初六日,得明州公文,缴到刑部牒,即日上道。时岳飞在鄂州,相去二千馀里,何由通问?至当年十二月间得飞一书,谢转官而已。来人云,因过福州张丞相处下书。盖自福州至潮,由循海入江西,乃其归路。某以通封公状谢之,未尝答一字。次年正月末间又得一书,亦自福州经过,贺年节书也。某以谓既不答书,不必开看,亦以通封公状谢之,并来书复付来人赍去,不曾开拆也。书且不留,何由有金五万贯?以五万贯之金须用两人擎担,必不轻付,须有管押之人。今岳飞既死,无由考證,然天地鬼神实鉴临之。又邸报坐到岳飞案款,在酉年春末罢兵柄、入枢府之后。飞发书来潮阳在申年冬末,时犹总兵镇上流也。谓之交结叛将,可乎?况来书未尝启封,复还之邪?且诸将总兵在外,每因职事咨禀庙堂,诸公必有书答之。飞最远,书辞最勤。已前有书往还者,皆谓之交结叛将,可乎?此不待辩而可明者。以事体颇重,不得不一言也。
一、士袅、辛永宗赴阙,各有贿遗请求。辩曰:某戊午十月末罢政知绍兴府。冬至节,士袅以宗司瑞露酒十壶见饷。十二月得请奉祠,寓居能仁寺过岁。某始生之日,袅又以十壶见赠。适淮上诸将送糟淮白数头,兔𤜱十馀只,鹌𤜱十数对,遂以白鱼二头作一合,兔𤜱二只、鹌十只作一合,复赠士袅,盖所以为答也。某是时杜门谢客。至正月末间,士袅遣其子不议来访。某尝差不议权浙东属官,故衩衣直入书院见余,云:「大人被差朝陵,近催促甚急,缘腹疾未能起发。而举市无附子,令禀覆,如宅库有附子,觅数枚」。某寻以附子十枚送之。此所谓赂遗也。二月初,士袅来相别,坐未定,谓余曰:「昨日得临安相知书云,相公差知临安,非晚命下」。某闻之骇然,谓袅曰:「渴疾如此,公所亲见,如何远适?公到阙便当奏事,上不问则已,万一问及,切告公,以某所苦未愈奏之,庶几可免」。此外别无一语。是晚袅有简借坐舡至萧山,某回简谢之,因言:「适所奉恳,举家休戚所系,幸公留念」。盖欲以疾苦奏知。此所谓请求也。又数日,辛永宗相访,云被差京畿提刑,非晚前去。且言:「相公必有重担子与他担负,闻已有消息矣」。其言与士袅相符,闻之忧甚,亦谓永宗曰:「公过阙必对,上不问即已,万一问及,幸公以某疾苦未愈奏之」。永宗曰:「会得会得」。至如贿遗之物,虽滴水无之。某平生立朝行己,自有本末,何至与此辈相往还?永宗挟旧怨,且以某在绍兴府待之不以礼,故撰造此说以相挤陷尔。如某以渴疾自引至于再三,方蒙矜允,恩意深厚,礼数优渥,君臣之间初无间隙。至奉祠养疾,尤荷眷顾之意。是时亦未有论击者,不知所犯何罪?未委何为请求?此不必质于天地神明,士大夫所共知,不待辩而明者。以其事近卑猥,故复言之。
一、盗用都督府钱十七万贯。辩曰:某以甲寅八月初除知枢密、都督川陕荆襄军马。既正谢,奏乞先降钱一万贯充激赏。次日朱丞相胜非将上进呈,曰:「既开府便要钱用」。寻降钱一万贯付库收桩,差使臣二人专监,属官两员提举。凡一行公用什物之类,及使人出入、间探之费,皆出此钱,收支请领各有所司画一。中乞入蜀犒军,蒙支钱五十万贯,令在库藏变易金银寄桩,俟临行交割。此物元不曾出库,至九月末留拜右相,洎扈从亲征回,遂以左藏库寄桩钱五十万支付韩世忠贴充大礼赏给。既兼诸路都督军马,府库官属不改,逐月请杂支用及食钱之类,节次下左藏库关请。二年之间,不过三二万贯而已,自有提举及监官主管收支文历可考也。初以二相兼督府,一在内,一时出视师,谓之行府。右相专在外,凡朝廷应副督府钱物,尽归行府,无虑千万。而在内,督府所总止于前数,既无所管之钱,不知从何盗用。洎某再相,督府已罢,旧监库使臣者犹在密院,偶因事斥去,作处州兵钤。后见言章有十七万之说,郡中广坐愤然厉声谓守倅等曰:「自初建督府以至减罢,首尾监库唯某一人。若谓赵相私用库钱,一十七文亦无之。某又不是赵相处得意之人,将某赶出来,事有不平,难为认受。人虽不知,某便不知,天地神明亦须知之」。此语颇流传也。此事初出于吕祉,祉得于一要人,达之言者,前来章中已有此事。要人之意欲重人之罪,恐其复来尔。如「亲奉玉音」之语,及资善堂汲引亲党之谤,皆出于此。使某十年迁谪,百口流落,率由是也。某尝谓怨嫌之祸小,忌嫉之祸深,自古皆然。怨嫌之祸既释即已,忌嫉之祸无有已时,此其可畏也。
一、资善堂汲引亲党。乙卯春,资善既建,同列留身奏事,退谓某曰:「适得旨,专令相公择资善堂官一员」。言才出口,某曰:「今士人中学识渊源、人物蕴藉,可以为师范,无如范冲者」。此言应口即答,未尝出于思虑,当时止为得旨择人;若谓有他意,则皇天后土实鉴临之。退亦思之,恐涉嫌谤,又念古人内举不避亲之义,于是言于上,自信弗疑,不虑后患,此则某之罪也。命下,范冲力辞,且言独员,终日在内,恐涉嫌谤,遂又进拟朱震。二人更直,举朝内外皆以为得人。后因台谏诸人奏事,上盛谈二人之贤,诸人奏曰:「天生资善官二人,无与比者」。翌日上以台谏之言语执政,顾某喜动天颜,某亦以此自喜,不知为今日之患也。然又有一事最为切害,迹状霭昧,无以自明,此所以摧心饮血,负屈衔冤,抱恨无穷,死且不忘也。某丁巳秋再相,适岳飞入朝奏事。翌日,上曰:「飞昨日奏乞立皇子,此事非飞所宜与」。某奏曰:「飞不循分守,乃至于此」。退召飞随军运使薛弼谕之曰:「大将总兵在外,岂可干与朝廷大事,宁不避嫌?飞武人,不知为此,殆幕中村秀才教之。公归语幕中,毋令作此态,非保全功名终始之理」。弼深以为然,曰当子细谕飞,且语幕中诸人也。若谓某结飞使之为此,宁肯使人谕止之?前谮者谓某汲引亲党,侥倖他日;后谮者谓某结飞欲以兵胁朝廷。呜呼,谗人之言一何酷邪!此自古人君恶闻之者,杀身灭族之祸也。尚赖君父慈怜,得保首领,非其幸欤?万一再见天日,当沥胆披肝一诉始末,然后退就鼎镬无憾矣。呜呼,皇天后土,实临鉴之!
上皇帝万言书 宋 · 胡寅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六六、《斐然集》卷六、《中兴两朝圣政》卷六、《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七、《崇古文诀》卷三三、《宋史》卷四三五《儒林传》五、《历代名臣奏议》卷八六、《经济类编》卷二七、《楚纪》卷五七
九月二十一日,承奉郎、试起居郎臣胡寅谨沐浴百拜,上书皇帝陛下:伏睹诏书,以敌人侵陵,备禦不给,遂有移跸之意,右顾岳鄂,左趋吴越,安危利害,下询群臣。臣时骇然,不意清问之及此,何者?陛下自钱唐来幸江宁也,有诏曰「以援中原」矣。及至江宁,以旧邸之名,符启建之义,改为建康府,以昭受命之祥也,有诏曰「兴邦正议于宏规」矣。继而深惩维扬之祸,遣奉隆祐太后,以六宫及百司不与军旅者之南昌也,有诏曰「朕与二三大臣、帷幄宿将,坚守不动,誓有一死,以答群生」矣。前后三诏,近在半年之中,而今来诏音不同如此。退伏思念,至于旬时。陛下以安危利害访于在庭,苟或虑之不精,计之不审,以害为利,以危为安,偷顾目前,妄有建白,则其负诬圣明,迷误社稷,罪在不赦。辄陈愚见,不避斧钺,泛论建炎谋国之失,而陈拨乱反正之计。念时事之迫切,仰德义之广大,冀功效之可立,忘触冒之难恕,惟陛下留神省察。臣闻孔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今臣所陈不免追咎既往者,盖谓建炎已来有举措大失人心之事,今欲复收人心而图存,则既往之失不可不追咎,不可不改故也。一昨陛下以亲王介弟受渊圣皇帝之命,出师河北。二帝既迁,则当纠合义师,北向迎请。而遽膺翊戴,亟居尊位,遥上徽号,建立太子,不复归觐宫阙,展省陵寝。斩戮直臣,以杜言路;南巡淮海,偷安岁月。敌兵深入陕右,远破京西,漫不治军,略无捍禦。盗贼横溃,莫之谁何,无辜元元,百万涂地。怨气上格,日昏无光,飞蝗蔽天,动以旬月。方且制造文物,糜费不赀,猥于城中,讲行郊报,朝廷动色,相谓中兴。敌骑乘虚,直捣行在,匹马南渡,狼狈不堪,淮甸之间,又复流血。逮及反正宝位,移跸建康,不为久图,百度颓弛。淮南宣抚,卒不遣行,自画大江,轻失形势。一向畏缩,维务远巡。军民怨咨,如出一口。存亡之决,近在目前。凡此节次十馀条,皆所谓举措失人心之大者也。自古衰亡,固不足道,请以中兴者言之。夏少康、周宣王、燕昭王、越勾践、汉光武,莫不任贤使能,修政事,治军旅,而其奋发刻厉,期于必成者,则又本于愤耻恨怒之意,不能报怨,终不苟已,所以光复旧物,各称贤君。未有乘衰微决绝之后,窃窃焉因陋以为荣,施施焉苟且以为安,而能久长无祸者也。为陛下计,当如何?而黄潜善、汪伯彦、颜岐顾以乳妪护赤子之术待陛下,曰:「上皇之子殆将三十人,今所存惟圣体,不可不自重爱也」。曾不知太祖勤劳取天下,列圣兢业嗣守,不敢坠失。今也宗庙为草莽堙之,陵阙为畚锸惊之,堂堂中华,戎马生之;赫赫帝图,敌骑营之。然则潜善、伯彦所以误陛下,陷陵庙,蹙土宇,丧生灵者,又岂燕昭、越践、汉光武之比乎?本初嗣服,既不为迎二帝之策,因循远狩,又不为守中国之谋,以至于今,德义不孚而号令不行,刑罚不威而赏爵不劝。巡幸所至,民以淮甸为戒;驻跸所在,人以敌至为忧。东南之州郡几何,翠华之省方无已,若不更辙以救垂亡,则陛下永负孝弟之愆,常有父兄之责。人心已去,天命难恃。虽欲羁栖山海,跋履崎岖,臣恐非所以为自全之计也。为今之策,愿陛下一切反前失而已,则必下诏曰:「继绍大统,出于臣庶之谄而不悟其非;巡守东南,出于侥倖之心而不虞其祸。经涉变故,仅免危亡。盖上天警戒于眇躬,俾大宋不失于旧物。金人以无厌之求,喋血中华,蚕食并吞,扶立僣伪,以乱易治,俾臣作君。朕义不戴天,志思雪耻。父兄旅泊,陵庙荒残,罪乃在予,无所逃责」。以此号召四海,耸动人心,不敢爱身,决意讲武。然后选将训兵,戎衣临阵,按行淮甸,上及荆襄,收其豪英,誓以战伐。天下忠义之士,必云合而景从,天下武勇之夫,必响应而飙起。国用不足,于此不患无财,甲马不强,于此不患无备。有道多助,孰不顺之?秦陇虽遥,壮士骁骑即可坐致;齐鲁虽失,饶财厚货必自竭输。陛下凡所欲为,孰不如志?其为利害,岂与退保吴越、日就灭亡同年而语哉!臣不自量,每切愤叹,既未能被坚执锐,先启戎行,而服业简编,讨论古昔,固当忘其昧陋,少赞经纶。辄为陛下画中兴之策,莫大于罢和议。盖和之所以可讲者,两地用兵,势力相敌,利害相当故也,非强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而其议则出于耿南仲,何也?渊圣皇帝在东宫,当宣和季年,王黼欲摇动者屡矣。南仲为东宫官,计无所出,则归依右丞李邦彦。邦彦其时方被宠眷,又阴为他日之计,每因王黼谗说,颇曾解纷,亦缘上皇仁慈,本无移易太子之意也。既而渊圣嗣极,递迁前朝大臣,而邦彦为次相。金人遽至城下,邦彦谐谑小人,乌知远虑,遂献和议,而南仲以宫傅之重,方奉椒房出奔,闻六飞坚守,至陈留而返,自愧其失,因附邦彦而沮种师道击敌之谋。于是覆邦之患,滋蔓而起,分朋植党,必欲自胜。主战伐者,李纲、种师道两人而已。几会一去,国论纷然,中制河南之师,必使陷没,以伸和议之必信。二帝远去,宗族尽徙,中原涂炭,至今益甚者,本缘南仲主持邦彦,以报私恩,不为国虑之所致。其朋徒附合,狠忮胶结,宁误赵氏,不负耿门之所为也。使其可和,则渊圣执德不坚,驯致祸败,而陛下卑辞厚礼,避地称臣,无所不用其极!乞和之使接武于道,宜其少缓师矣,何乃累年而尚无效耶?自古中国盛强,如汉武帝、唐太宗,其得志边方,必并吞扫灭,以示广大,侮亡取乱,极其兵力而后已。中国礼义所自出也,恃强凌弱犹且如此,今乃以廉退慈仁君子长者之事,望于侵凌强暴反覆无常之尼雅满,岂有是理哉!若以为强弱之势绝不相侔,纵使向前,万不能抗,则自古徒步奋臂,无尺寸之地而争帝王之图者,彼何人哉!伏望陛下明照利害之原,罢绝和议,刻意讲武,以使命之币为养兵之费。此乃晋惠公征缮立圉之策,汉高迎太公、吕后之谋,断而行之,坚确不变,庶几敌人知我有含怒必斗之志,沙漠之驾,或有还期。不然,则今僻处东南,万事不竞,纳赂则孰富于京室,纳质则孰重于二帝,馈子女则孰多于中原之佳丽,遣大臣则孰加于异意之宰辅?深思远虑,反覆计之,所谓乞和必无可成之理。昔北敌至澶州,王钦若、陈尧佐请幸吴蜀,惟寇准劝亲征。及成功之后,钦若羞恨无以藉口,则撼真宗,曰:「当是时寇准亦岂有好计,但是热血相沃,譬如博钱,以陛下为孤注耳」。使人君不明,则钦若之言为爱君,而寇准之功为幸胜。今之议和者,其情状一一出于此。苟能息绝其议,陛下不藉之以塞民望,大臣不藉之以宽己责,则必为善后之图矣。夫事有缓急,治有先后。既定议讲武,则其馀庶务,有日力不暇给者,当置行台以区处之。今典章文物,一切扫地,百司庶府,殆为虚设。其必不可缺者,惟吏部、户部为急。诚使江淮、两浙、湖北并依八路法慎择监司而付之,则吏部铨事亦复减省,不过置侍郎一员、郎官两员、胥吏三十人,则所谓磨勘封驳奏荐常程之事,可按而举矣。户部所以治天下财赋也。今四方供贡久不入于王府,往往为州郡以军兴便宜截用。经常一坏,未易复理。窃观行在支费,每月无虑八十万,惟以榷货、盐利为无穷之源耳。故臣谓宜置行台,或建康,或南昌,或江陵,审择一处,以安太后六宫百司,以耆哲谙练大臣总台,谨守成法,从事郎吏而下,不轻移易,量留兵将,以为营卫。命户部计费调度以给之,其虚名无实徒费国用之所,一切省罢。陛下奉庙社之主,提兵按行,广治军旅,周旋彼此,不为定居。惟是侍从臣寮、师臣监司、要害守牧,则当加意,以时进退其贤不肖功罪之著明者。而馈饷之权,自宜专责宰相,而选委发运以佐行于下,如汉委萧何以关中,唐委刘晏以东南。经制得人,加以岁月,量入为出,何患无财?所谓宰相之任,代天理物,扶颠持危,其责甚重。非特早朝晚见,坐政事堂,弊弊然于文具无益之末,移那阙次,以处亲旧,济其私欲而已也。古之人君临政愿治,必委任宰相,岂徒体貌崇重,一听其所为,亦必深相提策,务为明白,计日累月,以考功绪。陛下视今日国势,孰愈于前日乎,此在宸心所自鉴照,臣未敢深论也。夫大乱之后,风俗靡然,躬率而丕变之者,则在陛下务实效,去虚文。夫治兵必精,命将必贤,政事必修,誓戡大憝,不为退计者,乃孝弟之实也。遣使乞和,广捐金币,不耻卑辱,冀幸万一者,为孝弟之虚文也。屈己致诚,以来天下之士,博访策略,信而用之,以期成功者,乃求贤之实也。未见贤若不克见,既见则不能由之,或因苟贱求进之人,遂乃例轻天下之士,姑为礼貌,外示美名者,为求贤之虚文也。听受忠鲠,不惮拂逆,非止面从,必将心改,苟利于国,即日行之者,乃纳谏之实也。和颜称善,泛爱其说,合意则喜之,不合则置之,官爵所加,人不以劝,或内恶其切直,而用它事迁徙其人者,为纳谏之虚文也。将帅之材,智必能谋,勇必能战,仁必能守,忠必不欺。得是人而任之,然后待以恩,御以威,结以诚信,有功必赏,有罪必刑者,乃任将之实也。庸奴下材,本无智勇,见敌辄溃,无异于贼。与之亲厚,等威不立,赐予过度,官职逾涯,将以收其心,适足致其慢。听其妄诞张大之语,望其朴实用命之功者,为任将之虚文也。简汰其疲老病弱,升择其壮健骁勇,分屯所在,置营房以安其家室,聚粟帛以足其衣食,选众所畏信者以董其部伍,申明阶级之制,以变其骄恣悍悖之习。大抵如周显德年中世宗命我太祖之意。然后被之以精甲,付之以利器,进战获首虏则厚赏,死则恤其妻孥,退溃则诛其身,降敌则戮其族,令在必行,分毫不贷者,乃治军之实也。无所别择,一切安养姑息之,惟恐一夫变色不悦,幸无事则曰大幸矣,教习击刺,有如聚戏,金鼓之节,旗帜队伍,皆习敌人之所为,纪律荡然,虽其将帅不敢自保者,为治军之虚文也。慎选部刺史二千石必求明惠忠智之人,使久于其官,惩革弊政,痛刈奸赃,以除民害,虽军旅骚动,盗贼未平,必使宽恤之政实被于民,固结百姓将离之心,勿致溃叛者,乃爱民之实也。诏音出于上,虐吏沮于下,诳以出力自保,则调发其丁夫,诱以犒设赡军,则厚裒其钱谷、弓材弩料、竹箭皮革。凡干涉军须之具,日日征求,物物取办,因缘奸弊,民已不堪,乃复蠲其税租,载之赦令,实不能免,苟以欺之者,为爱民之虚文也。若夫保宗庙,保陵寝,保土地,保人民,以此六实者行乎其间,则为天子之实也。陵庙荒圮,土宇日蹙,衣冠黔首为肉为血,以此六虚者行乎其间。陛下戴黄屋,建幄殿,质明辇出房,雉尾金炉,夹侍两陛,仗马卫兵,俨分仪式,赞者引百官以次入奉起居。既退,宰相大臣卑卑而前,搢笏出奏,司辰唱辰正,则驾入而仗出矣。以此度日,而国势益卑。彼粘罕者昼夜厉兵,跨河越岱,电扫中土,遂有吞吸江湖,蹂躏衡、霍之意。吾方挟持虚器,茫茫然未知所之。此则为天子之虚文也。伏望陛下留意实效,勿爱虚文。于此七者,奋发慷慨而力图之。今宿卫单弱,国威销挫,臣尝言乞早勾发京师卫士赴行在,又降等杖于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北、四川、两广,抽拣禁军贡发充御营正兵,增厚其月廪,精加训阅,陛下自将之。天子之军既强,则中国之变自弭。昔汉高祖尝大败于成皋矣,与数骑渡河入张耳、韩信军,夺其印,易置诸将,军遂复振,此得御将之大权。虽知如韩信,且莫能测,宜其取秦灭项甚易。陛下今欲于刘、韩、张、辛四人之兵有所移易废置,臣知其不能矣。权既偏重,柄既倒持,彼必谓陛下不能一日而舍之,夷踞桀骜,日以滋起。陛下以孤立之身寄于其上,安能使此四人者常无怨怒,相激而不为变乎?刘、苗之乱,率尔而作者,坐此故也。汉献帝时主柄下移,不能自立,李傕、郭汜以偏裨小将,互劫乘舆,至以臭牛之骨,与帝进馔,万乘人主为叛臣所质,此既往之鉴也。臣谓今日见在兵必不可用,既未有以大更易之,莫若先集天下劲兵以强御营之势,然后可以弹压悍将骄兵。悍将骄兵既不敢妄动,就纪律,则四方横溃之军及群起不逞之盗,必自贴息。犹有披猖不轨者,遣偏师以锐卒往禽灭之,遂罢招安之策。况陛下以雪耻复仇为己任,仗大义而行,天下凶顽不义之徒,固将敛衽倒戈而听驱使之命矣。汉光武为铜马帝者,用此道也。东南之禁卒既起,则又命福建团结枪杖手,建、汀、南剑、邵武四郡精选万人,各择其土豪使部督之,各屯本处以俟兴发。命两浙募水手,并选发诸州撩湖捍海等兵,尽付水军,教习战舰。命江东西、湖南北募弓手,以在官閒田给养之,人得一顷,正税之外,其馀科须一切与免。命广西及辰、沅、鼎、靖于见数峒丁中,实料有技能壮勇者,不取虚数,分番践更,屯戍襄阳,为山林溪谷之援。以京西、淮南荒废无主之地为屯田,招集两河、山东及本路流徙之人,略依古法均节之,择强武者训习,使且耕且战。文武臣中有明习营屯之事肯承任者,用以任之。凡此六条,虽非讲武必为之急,亦不可不为之助。陛下试使执政大臣委弃簿书细故,勿设他说以相论駮,日夜图回,择人而为之,必见绩状。于是时而兵不强,敌不畏,盗不息,然后可以归之天命,无所复为矣。不然,是自弃也。陛下苟有自弃之心,而欲于目前三四庸将、数万溃卒中求为久安,三尺童子亦知其不能矣。或者必曰:军旅之兴,民最受弊。今若如前所陈,恐未能有损于强敌,而先已自残其民矣。则臣应之曰:自敌南牧以来,国家岁岁以和好自处,未尝敢以兵刃北向,凡以爱民,恐劳之也。然大河以南,连亘数十州之地,城覆民屠,不可胜计,岂用兵之罪耶?设有一城一邑能率厉兵,誓以死战,一郡不克,一郡继之,不犹愈于束手屈膝,毙于白梃之下哉!惟在任将相使处置合宜,则虽使民以死,尚且不怨,况欲用兵以保卫赤子乎?汉光武既灭新莽之后,东征西战尚十馀年,而后天下大定。当时岂无劳民费财之事,所计者大则有所不暇恤,顾能于军旅扰攘之中,常有爱惜生灵之意,故天助而人归之。苟坐视四海流血而避用兵之劳费,则是舜不当征苗,启不当讨扈,高宗不当伐鬼方,宣王不当伐猃狁。以噎废食,非通时务经国之远猷也。自古图王霸之业者,必定根本之地而固守之,而非建都之谓也。陛下家世都汴,舍汴何都焉?今欲用关中而制山东,则力未能至。按南渡六朝之遗迹,则舍建康不可。虽然,欲谋进取,则非坚坐不动之所能。必观进取形势之便,用之而图成。臣窃谓惟荆襄为胜。春秋之世,楚尝以是抗衡上国,窥周问鼎。三国割据,曹操闻孙权以荆州假刘备,则失箸而骇。六朝建立,虽南北之形已判,亦必增重上流。庾亮欲经略中原,则先分戍汉沔。宋太祖欲伐魏,则先广襄阳资力。故晋何充谓荆楚国之西门,地带赵、蜀,得人则中原可定,失人则社稷可忧。今湖北接京西,虽无大险,然方城为城,汉水为池,管仲之所不敢轻。盖地近中州,上下不过千里,其要害易守,非如淮泗汗漫,平原按衍,四通五达,易入而难备也。曹操用兵,彷佛孙吴,而赤壁败亡,几于不救,则难易之势可见矣。诚能屯唐、邓、襄汉之田,以养新兵,出广西、武陵峒丁,并施、黔、獠军筑坚垒列守汉上,阻以水军,经以正军,纬以弓手民军,牵制江、黄,呼吸庐、寿,则进取之基立。然后陕西声气血脉通达,而骑卒可至,川广之富皆犹外府,易以拱挹。其比于漂泊大江之南,栖伏东海之滨,险易利害,相去远矣。建康固是六朝旧都,甘守偏隅,迁延国祚,亦何不可?臣独以为不可焉,盖为陛下之责与晋元帝不同故也。西晋为刘聪吞并,无复能立,怀、悯两君皆以弑殒,故元帝自琅邪王,又凭王敦专制淮南十年之威,起而缵祚,然传世十帝,享国百年,强臣内叛,边骑外迫,其得仅存,犹缀旒耳。当时非无谋臣猛将提重兵出入,终不能复取中原者,非独天运,亦势使然也。今陛下之父兄在敌中固无恙,穹庐蛮帐,羁栖杂聚,其衣服饮食居处动静,岂得比中国民庶中人之奉哉!其闻陛下嗣登宝位也,必日夕南望曰:「吾有子弟为中国帝王,吾之归庶有日乎」?痛维愁荒屈辱之中,发此念,为此言,于今三年,日迫月切。而献谋者方欲导陛下南狩,日远日忘,遂无复国之心,别求建都之所,此臣所深不喻也。今河北、河东之民知朝廷不复顾思,已甘心事敌,山东、京西、淮甸之民犹冀陛下未忍遽弃,若更迟延岁月,无以及之,则怨恨陛下而为敌国者,所至皆然,亦何必粘罕邪?于此而欲建都,非特不可,亦必不能矣。故臣愿陛下先命吕颐浩、杜充分部诸将过江,广斥候,治盗贼,自以精兵二三万为舆卫,于稳密州郡速置营屋,以安存其所谓老小者。陛下提此兵渡江而北,缓辔而上,遣使巡问父老,抚绥挺刃之馀民。至于荆襄,规模措置为根本之地,犹汉高之于关中,光武之于河内。虽巡历往来,征伐四出,而所固守必争而勿失者,以荆襄为重。陛下方富于春秋,非如昔人白首举事,觊万一之成者。诚能坚忍耸厉,坐薪尝胆,悠久为之而不能济,则书传所载周宣王、汉光武之事,皆为妄言以欺后世,无足信矣。陛下聪明洞照,必不谓然也。上世帝王为治之道,敦睦宗族,强本弱枝,所以巩固基扃,绍延佑命,故三代有天下皆传数十世,而周又特为长久,盖以大建宗室,以自藩屏故也。原其用心,盖以天下为公而不以为私分,非如后世以智力把持之,褊心多忌,虽有骨肉懿亲,眄眄然不借以尺寸之权,而恐其伺便轧己。亡秦是已。汉以为鉴,遂大封同姓,非刘氏不王。及其久也,光武、刘备皆以宗室倡义而起于灭绝之后。夫汉高固欲为久远无穷之虑,非为其一身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大庇子孙,万世血食。然则封建宗室者,乃固守天下之要术也。今陛下之族北去者众矣,所幸免亦几何?而黄潜善、郑瑴小人之见,本无远识,谓陛下以支子入继,又不缘传付之命,国步未夷,恐肺腑之间不无非望之冀。考其行事,必曾进言恫疑虚喝,以恐动宸心。故自南郡以至维扬,诛窜之刑,疑忌之意,相寻继见。虽其罪戾或自贻戚,然亦恐未必尽出治亲齐家之美意。审如是,欲以保国而延历,难矣。今宜于同姓中不问亲疏,选择贤才,布之内外,广加任使,其望实杰然出众者,陛下宜留之宿卫,夹辅王室。其有克敌戡难之功者,宜渐为茅土之制,星罗而棋列,以慰祖宗在天之灵,以续国家如线之绪。使仇敌知赵氏之居中国者尚如此其众,既失而得复者,非独陛下一人而已。则其扑炎火之横心,立异姓之逆谋,庶其少息乎?夫创业垂统之君,必立纲纪以遗子孙,继世承序之君,必守纲纪以法祖宗。纲纪存则存,纲纪亡则亡,所系如此。夫一君子进,众小人未必退,一小人进,则众君子必退矣。势不两立,而于君子为难,盖其道固如此。仁宗皇帝在位最久,得君子最多,小人亦时见用,然罪著则斥之,君子亦或见废,然忠显则收之,故其成当世之功,贻后人之辅者,皆君子也。至王安石则不然,斥绝君子,一去则不还,崇信小人,一任而不改。故其败当时之政为后世之害者,皆小人也。仁宗皇帝所养之君子既久且远,日以消亡矣。安石所教之小人方新而近,其蕃息未艾也。所以误国破家至毒至烈,不知已时。然则,陛下欲求君子而用之,而不爱爵禄以待其人,岂非甚不易得者乎?君子未得,而已试无堪、败事显著之小人,稍稍类聚,其未至则召之,惟恐其不来,其既至则用之,惟恐其不速,混然杂进,其党必集。所谓悔过用贤之意,与陛下反正之初绝不侔矣。陛下土地金帛能有几何,岂堪此辈大言轻舍,尽输之敌国耶?将以汲引豪杰,延致英雄,而标的如此,是犹却行而求前,北辕而适越尔。夫以贤治不肖,此治平以前陛下之家法;以不肖治贤,此熙宁以后陛下之家戒。矧当今日,否塞之气充牣于中原,阴长之滋勃兴于兵革,非得希世异材,上下内外迭任交用,泰何由复,而否何由倾乎?此纲纪国家之一事也。右文左武者,有国不易之道。汉高祖用韩信、彭越,不以加于萧、曹;光武用贾复、耿弇,不以加于邓禹;唐太宗用李靖、李绩,不以加于房、杜;蜀先主用关、张二公,不以加于诸葛孔明。非独其礼文等降不同,其诚心所以待遇之亦异。今儒学衰息,未有巨贤硕德屹乎朝廷,以收运筹指踪之功。陛下所深恃以为心膂爪牙者,惟三四庸将耳。夫此数人者以近时论之,曾不足以当种师道之厮役,况望古昔名将乎?而偃蹇厖然,当负重寄,使平寇盗,尚或未能,岂敢冀其向敌人发一矢也?自愧无以塞责,则大言诡论以上欺睿听,慢辞倨礼以下视朝士,谓今日祸乱皆文臣所致耳。敌人方强,不可与争锋,必以退避自保。乘时而动,又不钤勒其众,动则溃,溃则盗,盗则招,招则官,反复循环,无有穷已。其为国家之害,岂文臣所敢望哉!窃闻陛下推心抚之,失于太厚,出入内禁,不以时节,小人不知义理,习于所熟,以为君臣上下犹朋辈然,恃凭威灵,无有纪极。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臣愿陛下委大臣以心腹,待近臣以礼貌,当使南衙朝士气势重于此徒。天下抱才自爱之人,必愿立于左右,缓急之际,必有能为陛下竭忠尽节不愧古人者矣。与樊哙为伍,韩信犹羞之,况儒士乎!臣参奉内朝班缀之后,欲求近臣如汲黯之流,气折淮南,多得羸驱弊舆,惴惴然于长戟大马之中,卒伍贱人皆得以恶声谁何之,不敢正色忤视,少拂其势。从臣如此,况其下者乎!唐制,监察御史秩七品,衣绿,至卑也。然衔命出使,则节度使且櫜鞬郊迎。本朝沿此意,郎官出使,则序位在转运使之上。凡此盖欲尊重天朝,习民于上下之分也。故事,宰相坐待漏院,三衙管军于帘外,倒仗声喏而过。吕夷简为相日,有管军忽遇于殿廊,年老皇遽,不及降阶而揖,非有悖戾之罪也,夷简上表求去,以为轻及朝廷,其人以此废斥,盖守分之严如此。今见其分庭抗礼矣。推此类非一日长不已,陛下不为之别异表著,是自削堂陛,无复等威,亦将何所不至哉!此纲纪国家之二事也。治天下者必取笃实躬行之士,而舍浮华轻薄之人,所以美教化,善风俗。本朝自熙宁以前,皆守此道,至王安石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实,绝灭史学,倡说虚无,以同天下之习。其习既同,于今五十年,士以空言相高,而不适于实用,以行事为粗迹,曰不足道也。其或蹈规矩,守廉隅,稍异于众,则群嘲而族笑之,以为异类,纷纷肆行,以至败国。二帝屈辱,羿、莽擅朝,以为是适然耳。伏节死难者不过一二人,此浮华轻薄之为害也。夫欲变风移俗,惟系上所好恶。韩琦、富弼在朝,文武两班升朝官以上即不许自陈磨勘,皆听检举,所以养劝廉耻,恢张四维,故当时人知自重,风俗忠厚。至今乃有身为从臣而自陈磨勘,乞覃恩转官,不以为耻者矣。推而上之,见利必忘义,贪得必患失,遗其亲,后其君,背叛篡夺,便可驯致,此明君之所甚畏而深戒者也。今万化之原,本于陛下,苟力行孝弟,则天下忠顺者来矣。好贤远佞,则天下名节者出矣。赏清白,则贪污者屏矣。崇行义,则奔竞者息矣。旌能实,则谬诞者惩矣。贵忠厚,则残刻者远矣。苟反此道,则颓波日漫,必至于糜烂而后已。至于文辞之丽,言语之工,倒置是非,移易黑白,诚不宜任用,以为浮薄之劝也。靖康二年,著作郎颜博文佞谀张邦昌,则曰「非汤武之干戈,同尧舜之禅让」。及为邦昌作请罪表,则曰「仲尼从佛肸之召,本为兴周;纪信乘汉王之车,固将诳楚」。博文,近世所谓能文之士也。其操术反复如此,故廉耻道消,四维大坏,则社稷随之,陛下何利焉?此纲纪国家之三事也。法度者所以治天下之具,号令者所以行法度之几,而信义者所以出号令之实也。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圣人重信,至于易死,疑若太过。鄙夫陋儒以智诈谲诡为术者必忽此言,然真宗澶州与契丹结盟,契丹守之百有二十年不敢先动。宣和宰相王黼一旦败盟举兵,结远夷,伐与国,取景德誓书还之天章阁,天地鬼神所临重誓,自我背之,遂使敌人得以藉口。夫金人何憾于我哉,皆契丹惎之,假手借兵,报灭国之怨耳。失信之祸乃至于此,孔子之言良不为过。而近日以来,朝廷失信于民尤甚。臣不能遍举其目,但如所谓「前降指挥更不施行」,如所谓「已差下人别与差遣」,此等奏语,必日闻于冕旒之侧矣。陛下何惜,不敕大臣俾审熟思虑,而直为此反汗之失,以欺骇四方之听乎?今外州郡专制,不禀朝命者渐多有之。所恃以指挥役使,惟在号令。出之不审则轻,守之不固则疑,轻而且疑,则制命之权不在陛下矣。承受既数,奉行实难,不曰略与应破指挥,则谓早晚必又更改。近在朝廷,尚有此风,远而四方,从可知矣。陛下纵有真贤实能付之民社,仁政惠泽播之黔黎,以是之故,何由责其功效?百姓虽愚,然习于知见,必谓朝廷之令率皆诳我。是心一萌,奸雄得以诱之矣。此纲纪国家之四事也。郡守县令者,亲民之官。监司者,统临州县之长。天下之治起于一县,县治则州治;州无不治,则天下治矣。明主必慎择居此之人,既得其人,必久任之,以考功罪之实,而施赏罚焉。近日已来,朝廷移易郡守监司,无月无之,殆不可胜纪。东南路分不过十数,何为纷纷如此?陛下宜察其故矣。谓其不才而罢之耶,则曷若考慎于未命之前也。顾恐未必然,特出于用事者之私意耳。民力已困,财用已竭,溃兵剧贼方羊乎其间,戎务军须交制乎其上。朝廷忧劳叹息,而未能救,尚忍不为择忠信之长、慈惠之师,以抚绥之乎?臣愿深诏大臣,自今已往,于郡守监司县令,断以三年为任。非有大过,勿轻移改,县令不许辄从奏辟去官。其有贪污为民害者,举祖宗法痛惩治之。仍许内外侍从官举所知堪为令者,岁一人,后不如举,贬秩示诫。留意此事,庶几斯民于鼎沸之中有苏息之望。又今吏部无阙以待入官之人,士无所得禄,一切苟且,求权摄以度日,见居官者不能胜任,逆避患害,则求差檄干办之名,苟营俸粟,无复宿业之志,欲事治而民安难矣。今欲乞专委诸路帅臣、转运、提刑,不以远近,共限一季,申明部内见任及阙官已授未到职位姓名,参三司之实,付吏部为案柢以行差注。诸有以便宜从事辟置官属者,必用曾任令录以上无过犯人。其奏补出官及曾以不职无治状罢者,不听奏举。奏补人必依旧法试铨,无铨则于逐路运司岁一试之,仍增时议问策各一首,精其选,少其数,中格则出官,以绝请求贿赂冗食之弊。肃清仕路,政在得人。此纲纪国家之五事也。臣禀赋凡下,无大过人,然夙夜思之,又考之往古,揆之公论,所得如此。于当世之务虽未能尽,亦可见其大概矣。维陛下动心加虑,反复而求之,隆宽降意,开纳而听之。万一可行,则至诚恻怛,奋乾之健而速图之。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以为今日难于前日,安知后日不又难于今日乎?往者虽不可复追,不当谓无可为者而遂已也。天定胜人,大福不再,深可忧惧。今年之春,震雷大雪,白虹贯日,中有黑子,钱塘之变,实先垂象。恭以上天之仁,眷顾陛下恳恳至厚,所以申命用休者不啻再矣。陛下出于屯难,侧身怨艾,亲近书史,引对多士,减彻玩好,躬亲庶政。亦非复维扬之比,臣民共知,不可诬也。然任至重者力必强,责至大者忧必深。天下万姓以二帝之故,所望于陛下者,非止如是而已,乃闰月金犯大火,芒怒赫然。九月朔旦日有食之,车驾复有思患预防之行,明堂遂虚,阳德大弱。钱塘受辱之地,岂可再枉六飞?县名柏人,汉祖不宿。若趋会稽,幸三衢,则地形穷僻,扈卫益劳,贡赋不通,财用益窘,道路艰阻,朝觐益稀,邮置迂深,命令益隔。人知陛下无复兴之志,威权日削,无可瞻望,投戈四逸,孰能止之?惟有臣区区之言,理明事顺,思迎父兄,誓报仇敌,奋志强厉,有进无退,庶足以感发军情,率先将佐于危绝之中,求生全之道,此非怯懦畏避之所能济也。不然,而姑恃天命之不庸释,是犹不耕于田,枵腹以待嘉谷之旅生;不绩于麻,露肌以待野蚕之成茧,事理之必无者矣。又惟斯民戴宋无二者,徒以祖宗德泽深厚,人未忍忘,虽甚涂炭,犹未瓦解,虽甚怨怒,犹未反叛。然以比来巡幸所过观之,道傍里县之民,一切空尽,以避兵卒,其甚者田畴荒莱,室庐破毁,生聚不保,满目萧条,殊非来苏望幸之美。传示四方,何以彰德?顷在建康,已获敌人之觇者,以此知敌人虽负十全之势,而限以长江,不敢轻渡。然屯驻山东,闻有数路并入之谋。陛下不深委将相,早为防遏,但欲深寻幽远,则回顾州郡,复为虚邑,必曰:「君王尚且畏避,何以责我守城」?民心睹此,安能久忍而无变乱?若不望风纳款,以事敌人,必将推贤择能以自保治。陈胜、吴广因民不忍,而刘、项乘之,秦遂灭亡者,盖本于此。古人称中兴之治者曰拨乱世反之正。秦不正而甚乱,汉高祖反之正而兴焉。王莽不正而甚乱,光武反之正而兴焉。隋不正而甚乱,唐太宗反之正而兴焉。唐末五代不正而甚乱,我太祖皇帝反之正而兴焉。反之正者,反易其道,究其败亡之由,尽更而去之,犹反覆手之易也。今之乱亦云甚矣,其反正而兴之在陛下,其遂陵迟不振,亦在陛下。敌人虽强暴,其亡可待,特恐中国豪杰因之而起,反我之乱,兴彼之治,则陛下之大事去矣。天下记之,野史书之,善恶荣辱,垂之方来,后人观之亦犹今之视昔。夫汤以七十里而有天下,楚以七千里而为雠人役。今粘罕之强未如秦,其横行于中国无人不怨,则有甚于始皇之于六国也。东南形势,控带江山,兼有吴楚之地,坤维岭海,提封自如,非如汤以七十里而起也,而乞怜偷生之势,乃甚于楚之为秦役。此臣所以日夜愤懑,为陛下痛惜,而伤大臣之过计也。昔宗泽留守京师,一老从官耳,犹能致诚鼓动群贼,北连怀、卫之民,誓与同迎二帝,皆相听许,尅期密应者无虑数十万人。不幸为黄潜善所恶,百方沮抑,愤悒而死,其志不就,群臣亦无敢以泽所谋达于宸听者。以此知人心未厌二帝之德,何况陛下身为子弟,责孰加焉?诚欲北向而有为,臣将见锄耰惨于长铩,奋臂威于甲兵,举四海惟陛下之用,决不为失策。惟在陛下断与不断,为与不为耳。五路事宜,张浚已行措置,今能使淮南、荆襄肘臂相应,山东合从,则敌人所守者数千里之地,兵分势离,批亢捣虚,攻其不备,多方以误之,不厌不退。以十年为期,陛下必能扫除群氛,一清天步,修上京之庙貌,拜巩雒之神皋,远迓父兄,归安凤阙,再亲仪物,永固皇图。陛下于时忧责方已,巍然南面,称宋中兴,永永万年,欣怀无斁。其与惕息遁藏,蹈危负耻,有如今日,岂不天地相绝哉?臣本疏外之踪,无所知名,误蒙眷求,擢侍左右,顾睐之温,宠遇之荣,多士流传,以为口实。重惟职司记注,掌书言动,丧乱已来,典籍废缺,官业不举,素餐是愧,况睹烽烟未息,敌骑凭陵,銮辂徬徨,民无死所。臣于此日得近清光,有知不言,有言不尽,苟非畏祸,即是欺君。震惧于衷,不能自已,戆愚抵冒,理合诛夷,宽仁如天,恃以无恐。倘或其言可采,有补大猷尺寸之功,垂名竹帛,是古人之所荣,微臣之至愿也。干渎威严,臣无任陨越俟罪之至。
乞封纪信庙奏 宋 · 方滋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九三、《至顺镇江志》卷八
城隍祠,润人相传实汉高帝将军纪信庙,食此方绵历数千载,发露灵德,不可胜纪。旧庙在府治之西,绍兴七年移在南佣之上。二十七年,郡人鼎建,门殿峥嵘,隐然为一方形势,请祷雨旸,无不响答。三十一年,金人犯瓜洲,前守臣赵公称祝于祠下,以求阴相,未几其首自毙。乞下有司议封。
与景韦兄投宇文枢密书 其一 宋 · 郑樵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七三、《夹漈遗稿》卷三、《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二九、嘉庆《双流县志》卷四
厚生天地间,藜藿二十有八年矣,樵生二十有四矣。为儿时,楚楚便有脱略流俗志。闻君子长者风,即规绳矩履,不避风雨,一求见马首而还。视闾阎轻薄年少,蹴蹑千百辈,若躏秋毫。始读古人书,而性真率,不一一记忆。惮作时下文章,喜盘诘聱牙,风雅古淡,《易》、《春秋》邃迈,欲效之而未能也。家贫无文籍,闻人家有书,直造其门求读,不问其容否。读已则罢,去住曾不吝情。寒月一窗,残灯一席,讽诵达旦,而喉舌不罢劳,才不读,便觉舌本倔强。或掩卷推灯就席,杜目而坐,耳不属,口不诵而心通,人或呼之再三莫觉。春风二三月间,弟兄二人,手挈饭囊酒瓮,贸贸深山中,遇奇泉怪石、茂林修竹,凡可以可人意向者,即释然坐卧,一觞一咏,累月忘归。山林蓊荟,禽鸟不知,人来争食,挥之不退。牧子樵夫,泽薮相逢,呼而不就坐,即疑为神仙怪物,不问姓名,睨睨而去。或采松食橡,浇花种药,随渔狎猎,优游山谷间,自得名教中乐地。故夏不葛亦凉,冬不袍亦温,肠不饭亦饱,头发经月不栉,面目衣裳垢腻相重不洗,而贞粹之地油然,礼义充足。弟兄亲戚、乡党僚友谓为痴,为愚,为妄,不相辈行也。而土木形质,又好冲介自守,不广交游以求闻达,用是见斥于世,弥旷宇宙,若无所容焉。一见阁下,便开怀许可,推阶前盈尺之地,与之吐气,激昂青云,且熟视详听,了无难色。已而旌节顾蘋蘩中,挑剔其所不知,裁抑其所未及,使山野之士,闻之色寒,尽戴白汗四匝,胸中觉无膏肓疾。不知周公吐握,何以过此?而机宜学士落落穆穆,精神满腹,居然是出群之气,其名家驹也。不鄙寒微,两屈舆从,手授忠恪康济大略千万馀言。承颜接词,调款移时,布衣受知,于此极矣!倘犬马之骨未坠于地,当效首领以报。故不敢不尽其所能,亦不敢不尽道其所能。厚也、樵也,嵚崎历落,可笑人也。眷言文赋体物浏亮,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春云秋月,无下手处,疑不若屈、宋、贾、马。凭凌造化,檃括风云,所得惊迈,绝去翰墨溪径,语出山间,笔归图画,田夫女子讽道不容口,疑不若鲍、谢、李、杜。回既倒之狂澜,支已颓之岱岳,澄世所不能澄,裁世所不能裁,千条析理,一绪连文,捍壁周孔,俾申、韩、杨、墨、佛、老重足而立,疑不若孟、荀、扬、韩。天才英俊,豪拔不群,朝野挹其风俗,人物推其表烛,落笔作文,言语妙天下,干将莫邪,难于争锋,如日出冰融,焜耀人耳目,若不敢正视者,疑不若王、杨、卢、骆。或掉三寸舌,抃缚王公,或清持公论,收降物议,如扣钟,如悬河,如玉屑,如琴瑟,听之洒洒,令人忘倦,疑不若苏、张、裴、乐。练达宏博,捃摭古今,出入羲皇,驱驰绵邈,如经笥,如肉谱,如五总龟,如人物志,如入宗庙观礼乐器,疑不若迁、固、向、歆。经纶韬略,嵂理窟,画地布棋,岌不可犯,如入武库中,但见五兵纵横,疑不若孙、吴、英、卫。乃若义分明于霜,信行直如弦,平生之言,握手入地,不轶毛发,厚也、樵也,仇牧、荀息其人也。利不可回,威不可却,义存友道,视死如归,瑟然英魄,与秋霜争严,厚也、樵也,程婴、杵臼其人也。仗节奉使,有死无二,直挫彪虎而夺之气,其英姿激奋,动人毛发,厚也、樵也,毛遂、蔺相如其人也。岩岩清奇,壁立万仞,精神动天,威毅贯日,其义气凛凛逼人,若有寒色,厚也、樵也,荆轲、聂政其人也。孤城围急,飞鸟不敢度,独能身质鈇钺,拯危亡于菹醢中,壮图谅节,颓嵩华不吾压,使英烈之命,不委于草莽,厚也、樵也,解扬其人也。铁肠石心,勒忠孝,身全君父,衔笑就刑,生为万夫雄,死为壮士规,厚也樵也,纪信其人也。抱松筠之节,岁寒不凋,堂堂直道,詟恶豺狼,若象牙,若犀角,嶷若有不可拔气,厚也、樵也,苏武其人也。胆干应辨,隐有城府,搴歙侯之旂,斩郅支之首,悬旌万里,扬威昆西,何其壮哉!厚也、樵也,陈汤其人也。生不封侯,死不庙食,非丈夫也,勃勃雄飞,气吞勍敌,期以革裹尸而后已,厚也、樵也,马援其人也。标格逸亮,洒出物表,台阁生风,奸雄敛手,砥砺名节,慨然有澄清天下志,厚也、樵也,范滂其人也。褰裳赴义,掷足轻生,虽白刃砧骨而峰距不顿,呕肝沥血,号呼欲绝,天地闻之,无置颜处,厚也、樵也,向、雄其人也。主忧以辱,主辱以死,笃在三之义,虽则崎岖晋阳,而端冕缱绻,臣节愈恭,义血点点,模糊御服,诚疾风中劲草,厚也、樵也,嵇绍其人也。张胆厉声,羯首夺色,临刀锯鼎镬而言词益壮,吐忠饮愤,含胡而绝,在今与古,盖千一焉,厚也、樵也,颜杲卿其人也。一腔义气,刳奸剔邪而其燄万丈,使蜂毒狼威,赩然疑阻而不得逞其祸害,厚也、樵也,何蕃其人也。拥疲卒,婴孤墉,抗方张不测之敌,梗其喉牙,掣其首尾,生虽不能报君,死当为鬼以击贼,背裂面血,叠尸通道,古之烈丈夫也,厚也、樵也,张巡、许远其人也。此志不展,则栖迟林野,长啸泉石,负耒而耕,破北陇春烟,叩角而歌,残南山夜月,一丘一壑,一山一云,便足了一生事,下视势利而胸怀洒洒然者,厚也、樵也,向子平、窦孝威其人也。然则厚也、樵也,何人也?沉寂人也,仁勇人也,古所谓能死义之士也。谓人生世间一死耳,得功而死,死无悔;得名而死,死无悔;得义而死,死无悔;得知己而死,死无悔。死固无难,恨未得死所耳。今天子蒙尘,苍生鼎沸,典午兴亡,卜在深源一人耳。厚兄弟用甘一死,以售功、售名、售义、售知己,故比见阁下以求其所也。王彦章有言:「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史臣谓其真忠,盖天性也。厚、樵自卜其云为,虽决绝中庸绳墨,非常人行检,奈天性有不可矫激云。其不知者谓为狂生,其知者谓为义士,知与不知,等不知耳。盖其酝藉在我,舒卷惟时,生平用心有独到处,不敢于阁下讳也。拥幼君,临大节,义形于色,隐然社稷之臣,霍光、金日磾其师也。兼资文武,出入将相,勋烈盖世,为中兴功臣表,寇恂、邓禹其师也。枕戈待旦,志枭强敌,飞英腾茂,竞著鞭于中原,刘琨、祖逖其师也。戮力奸回,再造王室,名垂竹帛,功勒鼎彝,郭子仪、李光弼其师也。其如毛颖未脱,阮途尚穷,使霜松雪桧,杞质楠姿,摧颓林薄,泣露悲风,蝼蚁窖溜,荆苇杂阴,几殆于薪荛苏爨者数矣。傥一得题品于大匠手,虽磥砢多节目,施之大厦,保有栋梁之用。惟阁下亮之,惟阁下矜之。
上高宗论遣使书 宋 · 贾廷佐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九二、《敬乡录》卷五、《金华文徵》卷一三、《金华徵献略》卷二
十二月十四日,左迪功郎、严州桐庐县主簿臣贾廷佐,昧死百拜,献书皇帝陛下。臣闻之,《诗》有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言人君之不可不自强也。《书》曰「其克诘尔戎兵,陟禹之迹」,言武备之不可废也。平居犹然,而况处变乱之际乎!恭惟太祖、太宗以圣神武略,平定四海,创业垂统,为子孙万世之规模。陛下嗣守基绪,适丁艰难,正宜不负所托,锐意拨乱,信威四夷,功光祖宗,为中兴之圣帝。傥或委靡偷安,专主和议,信王伦之说,奉夷狄之诏,则隳祖宗之大烈,所谓蒙耻辱者,虽倾三江之水,不足以涤其秽,后将议陛下为何如主哉?陛下以天下之大,有兵可战,有将可使,有赋税以为财用,有民人以为依附,有人材以为任使。若以久远治安为念,断然诛王伦以惩其卖国,拘夷使以诮其悖礼,然后上信天命,下符人心,大赫斯怒,决意行师,则汉高迎太公之策也。奈何欲舍此数者,听信王伦诡诈之言,轻以万乘之尊,臣事夷狄!此天下汹汹,所未喻也。臣不知陛下将讲好称臣以中兴邪?将奋发讲武以中兴邪?将听虏人之命以偷安偏方,无复中兴之意耶?臣为桐庐一簿,官至微也,敢越职犯分,议论朝廷大事,死有馀责。然臣闻道路之言,谓王伦卖国,要致虏使,名江南诏谕,是指吾中国谓之江南。既有诏谕,必有虏诏以诏陛下,如陛下近遣台臣李寀往江西,事体一同。其轻辱我宋,自古以来所未常有。昔富弼争「献纳」二字,至以死拒;今王伦为使,要虏以诏来,不以为怪,而谓之功焉。是以昼不安食,夜不安寝,义当号天取死,不忍见陛下天日之表、龙凤之姿,为戎人诸侯,取笑万世,又不忍见臣将为犬豕之陪属。嗟乎!此天也,祖宗之天也,一朝尽化为夷狄之天,可乎?此地也,祖宗之地也,一朝尽化为夷狄之地,可乎?无天可戴,无地可履,虽生不如无生之为愈。臣所以痛悼于心,越职犯分,号天以取死耳。臣闻端拱二年,太宗以幅𢄙未一,下诏求言曰:「虽朕计之于心,固有成算,又念合以众虑,则无失谋。应有才抱经济,识洞今古,明当世控制之宜,通前代备禦之术,朕当虚心以待,前席与谈,不以疏远见遗,狂直加罪」。于乎!祖宗之念虑,其详审不妄发也如此。况当彼时疆埸特小警耳,犹不敢自任。以今日虏人不逊,名以诏来,其可不与天下共图之!岂陛下自有一定之论,畏天下之异议哉?大臣台谏心知其非,保守禄位,不肯正言,但曰:「此前人之议耳,此圣意所主耳」。是国有大辱,势将倾矣,莫之能救,犹谓国有人乎?臣窃料虏使之说,必以归中国之所当归、还河南之故地啖陛下以拜彼之诏。此虽三尺之童,必以为绐我耳。天下之气势两敌,则谓和之易成;我弱彼彊,则彼以吞我为心,何和之有?以项羽之气,百战百胜,约和于汉,割界鸿沟,已而项羽解兵,谓可高枕有沟东之地。无何,口血未乾,张良、陈平议以今汉有天下大半,此天亡楚之时,不因其几而取之,是养虎自遗患也,于是追项羽以并天下。此能保其和好久远乎?又若六国之君,割地奉秦以求和,秦阳和而阴倾之,追亡逐北,因利乘便,尽有六国之地。此能保其和好久远乎?于乎!恃彊吞弱,自古而然,狼子野心,尤不可测。十有二年之间,以和之说戏我,尽皆空言,无一语信,迁延至今,遂有诏谕之使。万一拜彼之诏,则异日号令必从金出,必将渐令我罢我某师,退某舍,稍忤其意,兵有辞而来。是陛下歛手以天下与虏,将无置锥之地矣。不然,则天下耻于屈辱,将有不胜愤懑,如胜、广辈,争出以竞鹿,天下亦非陛下有也。陛下当彼之时,虽悔无及。为陛下万全之计,宜如臣策,上信天命,下符人心,大赫斯怒,决意行师,则取陵寝以迎父兄,复境土以雪大耻,何难之有?语曰:「时哉,不可失」!今虏使名以诏来,三军愤愤,诸将愤愤,士大夫愤愤,民心愤愤,莫不愿为陛下死矣。其或者以此激我,不可知也。陛下若不恤众心之不平,但欲委靡从虏,则天下圜视而起,将不怨虏而怨陛下矣,可不为之寒心哉!陛下毋谓我弱不能与角。若天已弃,虽强终弱;若天未弃,虽弱终强。陛下至此,当照戎虏诡我以和,遂大奋发以决于天。汉高帝与楚王七十战,败北者屡矣,灵壁之役,室家尽亡,荥阳之役,赖纪信免,彷徨无聊,一失职之人耳,然卒能致垓下之捷,以王天下。惟至弱者能攻坚彊。陛下若不自怯,决意用兵,欲至中兴则席卷胡虏,为汉高之胜,直易事耳。陛下无谓我将我兵非虏之敌。师直为壮,曲为老。王莽以百万之众攻汉,有甲士四十二万人,有能为兵法者六十三家,旌旗辎重,千里蔽空,又有长人巨无霸者以为垒尉,又有猛兽虎豹之属以助威武,史谓自奏汉出师之盛,所未尝有。然光武于谈笑间,以兵三千败之于昆阳,岂以多寡强弱论哉?陛下二三将如岳飞、韩世忠皆忠义可使,师之曲直又不待言而喻。若决意于战,则陛下以少破众,成光武之烈,直易事耳,所谓初若磊磊落落,有志者事终成也。臣不胜大愿。陛下念祖宗创业之不易,思后世清议之可畏,断然有意于拨乱,振不测之怒,行不测之威,诛王伦,拘虏使,以快天下之心,以振士民之气,然后下令决意用兵,以雪大耻,以复境土。遂选任大臣为大夫种以治于内,召还王庶以监督诸将,为范蠡以治于外,则中兴之业,指日可成。与效尤石晋之计,万万不侔也。臣闻王庶忠勇有谋,将士无不服其威名,此亦陛下中兴二十八人之一也,其可舍诸?韩愈曰:「凡此蔡功,惟断乃成」。今日欲为光武,欲为石晋,全在陛下断不断之间耳。臣忠义所激,号天取死,愿陛下试与大臣共图之。万一因臣微言,反祸为福,非臣之幸,乃宗社无疆之休。不然则甘心受戮,诉于太祖、太宗耳。干冒天威,臣无任陨越戴罪之至。臣廷佐昧死百拜。
策问 其八 南宋 · 王十朋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三一、《梅溪先生文集》卷一四
问:昔刘项之争天下也,项以气力自任,屡窘刘于掌握间,卒之刘兴而项灭者,汉屈群策而楚憝之也。尝观刘氏之窘,莫甚于鸿门之会与荥阳之围,非樊哙以卮酒谯羽、纪信以黄屋诳羽、陈平以阴谋疽范增,则当时天下不汉而楚矣。然高帝论得天下,乃人杰萧、张、韩三子,而不及哙辈,岂忘之耶?丁公尝窘帝矣,帝以一言祈哀而丁公舍之。及天下既定,乃戮丁公,以为不忠于所事,议者以帝为公。殊不知使项失天下者乃项伯尔,项庄之剑不得逞,亚父之计不得施,由项伯翼蔽之也,是岂忠于所事耶?戮丁公而封项伯,一定以示公矣。窘己而舍之,帝以为使项氏失天下者在彼;脱己而生之,则帝之所以得天下者,宁不在此耶?鸿门、荥阳之急,楚汉得失之机会也。帝折高起、王陵之言,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且谓所以得天下者在三人杰。三杰固有大功于汉,然取此而舍彼,似亦不知其二者。帝之戮施于丁公宜矣,而失之项伯;得天下之论施于三杰当矣,而遗彼三人。然则,帝之一封一戮,或取或舍,其必有深意乎?愿与诸君辩之。
上高宗皇帝万言书(绍兴二年十月) 南宋 · 刘嵘
出处:全宋文卷四四二八、《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五二、一五三
绍兴二年十月六日,右迪功郎刘嵘谨昧死百拜上书皇帝陛下:臣伏睹九月四日诏书,比以星文移异,虑政事阙失,许内外臣庶直言极谏,无有所讳者。臣愚不肖,学问肤浅,智虑茅塞,恭承德音,虽欲冒昧自竭以奉明诏,深惟么么管见,不足以裨政事之阙失,是忧是惧。虽然,岂可以不能而遂已耶!故尽其愚,惟陛下采择焉。伏惟陛下神武天锡,圣学日跻,有拨乱之略,有驾驭之才,有恭俭克己之诚,有仁民爱物之意。宵旰求治,于今六年,算计见效,宜遂底绩。今也不然,坐薪尝胆,日以外夷为忧,边陲无休息之期,社稷有阽危之虑。日难一日,岁甚一岁。乘舆警跸,介在海隅,震荡播越,未有攸底。而黄潜善、汪伯彦顾以乳妪护赤子之术待陛下,曰:「上皇之子殆将三十人,今所存唯圣体,不可不自爱重也」。曾不知太祖勤劳取天下,列圣兢业慎守,不敢失坠也。今也宗庙为草莱湮之,陵阙为斧锸惊之,堂堂中华,戎马生之,赫赫帝图,盗贼营之。然则潜善、伯彦所以误陛下、陷陵寝、蹙土宇、丧生灵,岂燕昭、越践、汉光武、唐肃宗之为乎!本初嗣位,既不为迎二帝之策,因循远狩,又不为守中国之谋,以至于今,号令不行而德义不孚,刑罚不威而爵赏不劝。巡幸所过,人惟以淮甸为戒;驻跸所在,人惟以虏至为忧。东南之州郡几何,翠华之省方无已。若不更辙以救危亡,则陛下永负孝弟之愆,常有父兄之责。人心已去,天命难恃。虽欲羁栖山海,跋履崎岖,臣恐非所以为自全之计。为今日之策,愿陛下一切反前失而已,则必下诏曰:「继绍大统,出于臣庶之谄,而不悟其非;巡幸东南,出于侥倖之心,而不虞其祸。经涉变故,仅免死亡,盖上天警悟于眇躬,俾大宋不失于旧物。金贼以小狄膻秽,薰污中原,逆天乱伦,挟立僭伪,用夷变夏,俾臣作君,朕义不戴天,志思雪耻。父兄旅泊,陵寝荒残,罪乃在予,无所逃责」。以此号召四海,耸动群心,不敢爱身,决意讲武,然后选将训兵,戎衣临阵,巡行淮甸,按抚荆襄,拔其英豪,誓以战伐,天下忠义之士必云合而景从,天下武勇之夫必响应而飙起。国用不足,于此不患无财;甲兵不强,于此不患无备。有道多助,孰不顺之?秦陇虽遥,壮士骁骑即可坐致;齐鲁虽失,饶财厚货必自竭输。陛下凡所欲为,孰不如志?其为利害,岂与退保吴越日就灭亡同年而语哉!臣不自量,每窃愤叹,既未能披坚执锐,先启戎行,而服膺简编,讨论古昔,固尝忘其昧陋,少赞经纶,辄为陛下画七策,以为中兴之术。其一曰罢和议而修战略。盖和之可讲者,势力相敌,利害相当故也,非强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而其议则出于耿南仲,何也?渊圣在东宫,当宣和季年,颇不得安,王黼欲摇动者屡矣。南仲为东宫官,计无所出,则归依右丞相李邦彦。邦彦其时方被宠遇,又为后日之计,每因王黼谮害浸润,则必委曲覆护,谓太子无失德,国本不可摇,上皇亦悟其言,东宫卒得不动。既而渊圣嗣极,递迁前朝大臣,而邦彦为次相。金贼遽至城下,邦彦谐谑小人,本无远略,遂献和议。耿南仲附之,沮种师道不使攻击。于是覆邦之患,滋蔓而起,分朋植党,各求其说之胜。欲用兵者李纲、种师道两人而已,自馀莫不以讲和为是者。国论不一,武备阙然。中州、河东之师,必使陷没,以伸和议之必信。二圣远去,宗族尽从,中原涂炭,至今益甚者,本缘耿南仲、李邦彦怀感私恩,不为国虑之所致。其朋徒附合,根枝胶结,宁误赵氏,不负耿门之所为也。使其可和,则渊圣执德不回,驯致祸败,而陛下卑辞厚礼,避地称臣,无所不至,宜其少缓兵于我矣,何乃累年而尚未效耶?和之不可恃亦明矣。自古国之强盛如汉武帝、唐太宗,方其得志四夷,则必并吞埽灭,以示广大,侮亡取乱,极其兵力而后已。中国礼义所自出也,恃强陵弱,犹且如此。今乃以谦退仁慈之事,望于反常悖道、腥膻禽兽之粘罕,岂有此理哉!若以为强弱之势不相侔,纵使向前,莫之能抗,则古昔奋臂徒步,无尺寸之地而争帝王之图者,彼何人哉!伏望陛下明照利害之源,罢绝和议,刻意讲武,以使命之币为养兵之费。此乃晋惠公征缮立圉之策,汉高祖迎太公、吕后之谋,断而行之,确守不变,庶几贪夷知吾有含怒必斗之志,沙漠之驾,或有还期。不然,则今僻处江南,财物有限,厚赏则吾益困,少之则无以足其欲;小臣则不足遣,大臣则张邦昌、宇文虚中相继而反我矣。深思熟虑,前计后度,所谓乞和,必无可成之理。昔北狄至澶渊,王钦若、陈尧佐请幸吴蜀,惟寇准劝亲征。及成功之后,钦若辈羞愧无所为说,则撼真宗曰:「当时寇准亦岂有好计,但是热血相沃,譬如博钱,以陛下为孤注耳」。使人君不明,则钦若之言为爱君,寇准之功为幸胜。今日之论和者,其情状一一出于是,茍能息绝其后,知陛下不藉之以塞民望,大臣不藉之以宽己责,则必为善后之图矣。其二曰置行台以区别缓急之务。今四方供贡久不入于王府,往往为州郡以军须便宜截用,经常一坏,不可复理。行在百费,惟以榷货盐利为无穷之源尔。养兵十万,而兵食日费无虑七八十万。古谓无三年之藏则国非其国,今无一年之积,招安日至,窘匮日形,此岂持久之道!故臣愚谓宜置行台,或建康,或南昌,或江陵,或长沙,审择一处,以安庙主、太后、六宫、百官,以耆哲谙练大臣总台,谨守成法从事,量留兵将为营卫,命户部计费,调以给之。陛下提兵按行,广治军旅,周旋彼此,不为定居。则馈饷之权,宰相宜专主之,而责成于发运使,如汉委萧何以关中,唐委刘晏以东南,经制得人,尽汰浮费,加以悠久,不患无财。至于宰相之职,平时则守宪章、行故事,今则不然,宜从陛下介胄驰驱,发谋制胜,莫遑宁处,协济危难。若乃早朝晚见,从徒乘马入政事堂,据案呼吏,翻簿判花书卯,那移阙次,安排亲旧差遣而已,臣未见其有补于中兴之万一也。其三曰务实效,去虚文。夫治兵必精,命将必贤,政事必修,誓戡大憝,不为退计,此孝悌之实也。遣使乞和,空捐金币,不惮辱己,侥倖万一者,孝悌之虚文也。将帅之才,智必能谋,勇必能守,义必能行,得是人而任之,然后待以恩,御以威,结以诚信,有功必赏,有罪必刑,此任将之实也。庸驽下才,本无智勇,见敌则溃,无异于贼,与之亲厚,等差不立,赐与过度,官职逾涯,将以收其心,适足致其慢。听信妄诞张大之语,冀其朴实用命之功者,任将之虚文也。简汰其疲老病弱,选择其壮健骁勇,分屯所在,置营房以安其室家,聚粟帛以足其衣食,选众所畏信者董其部伍,申明旧制阶级之法,以变其骄恣悍悖之习。被之以精甲,付之以利器,进战获首虏则厚赏,死则恤其妻孥,溃则诛其身,降敌则戮其族。令在必行,分毫不贷。此治军之实也。无所别择,一切安养姑息之,惟恐一失,变色不悦,幸其无事则已矣。教习击刺,叫噪喑呜,有如聚戏;金鼓旗号,白挺小队,皆效虏人。纪律荡然,虽其将帅亦不敢自保者,治军之虚文也。保宗庙,保陵寝,保土地,保人民,以此六实行乎其间,则为天子之实也。陵庙荒墟,土地日蹙,衣冠黔首,为血为肉,以此六虚行乎其间。陛下戴黄屋,建幄殿,质明辇出,雉扇金炉,夹侍两陛,仗马肃立,卫兵走而拜伏,赞者引百官以次入奉起居。既退,宰相大臣卑躬而前,搢笏出奏,司晨唱辰,则驾入而仗出。以此度日,而国势日卑。彼粘罕者昼夜励兵,跨河越岱,电扫中原土地,遂有吞吸江湖、蹂践衡霍之意。吾方挟虚器,茫茫然未知所之。此则为天子之虚文也。伏愿陛下留意实效,勿爱虚文,愤发慷慨而力图之。其四曰大起天下之兵。今宿卫单寡,国威陵替。往者臣常建言,乞遣发京师宿卫赴行在,又降等仗于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北、四川、二广,抽拣禁军贡发,充御营正兵,增厚其月廪,精加训阅,陛下自将之。天子之军既强,则中国之变自弭。汉高祖大败于成皋,与数骑渡河,晨入张耳、韩信军,夺其印,易置诸将,军遂复振。陛下今欲于刘、韩、张、岳四人之兵有所易置,知其不能矣。权既偏重,柄既倒持,彼必谓陛下不能舍之,夷踞桀骜,日以滋起。陛下以孤立之身寄于其上,安能使此四人常无怨怒相激而不为变?此苗、刘之祸率尔而作者,由此故也。臣谓今日在兵必不可用,既未有以大变革之,莫若先集天下劲兵以强御营之势,然后可以弹压悍将骄兵。兵既不能妄动,咸就纪律,则四方横溃之军及群起不逞之盗必自帖息,犹有猖獗不顺者,遣偏师以锐卒往擒灭之,遂罢招安之说。况陛下以报仇雪耻为己任,仗义而行天下,凶顽不义之徒固将敛衽倒戈而听驱役之命矣。汉光武为铜马帝者,用此道也。东南之卒既起,则又命福建团结枪仗,建、汀、南剑、邵武四郡可得二万人,各择其土豪使部督之,以俟兴发。命两浙募水手,并起诸州撩湖捍海等兵,尽付水军。命江东西、湖南北募弓手,以在官闲田给养,人得一顷,正税之外,科须一切与免。命广西及辰、沅、鼎、靖于见教洞丁中简其精锐,分番起之,屯戍襄汉。以京西、淮南荒废无主之田为屯田,招集两河、山东本路流徙之人,略依古法均节之,择强壮者训习武艺,使且耕且战。文武臣中有明习营屯之事肯自奋者,因以任使。凡此六条,陛下诚使执政大臣委弃簿书细故,勿设他说以相论驳,日夜图维,择人而为之,累岁积日,必见功绩。于是时而兵弗强,敌弗畏,盗弗息,然后归之天命,无所为矣。不然,是自弃也。陛下苟有自弃之心,而欲于目前三四庸将,数万溃卒,求为久安,三尺童子亦知其不能矣。其五曰定根本者,非建都之谓也。陛下家世都汴,舍汴何都焉?今都城已失,则必思所以克复旧物者。然考天下之势,莫强乎关中,今则力未能至;按南渡之迹,莫过乎建康,今则事理不可。参择二者,欲强进取之资,而无形势之失,惟荆襄为胜。春秋之时,楚用是而抗衡上国,窥周问鼎。曹操闻孙权以荆州借刘备,则失箸惊恐。六朝建立,必增重上流。庾亮欲经营中原,则先分戍汉沔。晋太祖欲代魏,则先广襄阳资力。故晋之何充谓:「荆楚,国之西门,地带魏、赵,得人则中原可定,失人则社稷可忧」。今方城邓林,虽非天险,然汉水为池,上下不过千里,其要害易守,非如淮泗汗漫,平原旷衍,四通五达,易入而难避也。诚能屯唐、邓之田以养新兵,出广西、武陵洞丁并施、黔山军,筑坚垒列守汉上,阻以水军,防以正军,缭以弓手、民兵,牵制江黄,呼吸庐寿,则攻取之计成,然后陕西声气相应,而骑卒能至,川广之富皆可拱揖。且比于漂泊大江之南,栖伏东海之滨,险易利害,相去远矣。建康固是六朝旧邦,甘守偏隅,迁延国祚,亦何不可,而臣独为不可者,盖以陛下之责,与晋元不同故也。西晋为刘聪并吞,复立怀、悯,两君皆遇弑殒,故元帝以琅琊王凭、王敦专制淮南十年之威,又因人心未忘晋室,起而立国。然传祚十世,享国百年,强臣内叛,胡虏外逼,其得存犹缀叶露耳。当时非无谋臣猛将提重兵出入,终不能复取中原者,亦势使然也。今陛下父兄在虏中无恙,穹庐毳帐,恶党丑类相聚,其衣服饮食,居处动静,岂得比中国民庶中人之奉哉!其闻陛下登宝位也,必旦夕南望,曰:「吾有子弟为中国帝王,吾之归,庶有日矣」。痛惟愁困屈辱之中发此念,为此言,于今数年,日迫月切,而献谋者方欲导陛下南驾,日远月忘,遂无复国之谋,别求建都之所,此臣所以深不晓也。今河东、河北之民,知朝廷不复顾念,已甘心左衽。山东、京西、淮甸之民犹冀陛下未忍遽弃,若更迟延岁月,无以拯之,则怨恨陛下为敌国者,所至皆然,亦何必粘罕哉!于此而欲建都,臣知其必不能。愿陛下先命吕颐浩、杜充过江,广斥堠,治盗贼,然后精选二三万人为舆卫,于稳密州郡速置营屯居室,以安存其所谓老小者。陛下提此兵渡江南北,缓辔而上,遣使巡问父老,抚绥刀刃之馀民。至于荆襄,规模措置为根本之地,犹汉高之关中,光武之河内,虽巡幸往来,征伐四出,而固守不可失者,以荆襄为重。陛下富于春秋,非如昔人白首举事,觊万一之成者,诚能坚忍鼓励,坐薪尝胆,悠久为之而不能济,则《书》所载夏少康、周宣、汉光武之事,皆为妄言以欺后世,不足信矣,陛下必谓不然也。其六曰选宗室之贤才者,封建任使之。今陛下之族被虏而去者众矣,所存亦无几何。黄潜善、郑悫小人之见,本无远识,谓陛下以支子入继,又不缘传付之命,国步方梗,恐肺腑之间,不无非望之冀。考其行事,必曾进言,恫疑虚喝,以恐动圣心。故自南都至于淮阳,诛窜之刑,疑忌之意,相寻继见。虽其罪戾或自贻戚,然岂尽出治亲齐家之美意哉?殆非所以巩固皇图、绍延祚命之道也。为今之计,宜于同姓不问亲疏,选择贤才,布之内外,广加任使。其望实杰然尤出众人之上者,陛下宜留之宿卫,夹辅王室,以慰祖宗在天之灵,以续国家如线之绪。使仇虏知赵氏之在中国者,尚如此其众,既失复得者,非独陛下一人而已,则其扑炎火之横心,立异姓之逆图,庶其少息乎。其七曰存纪纲以立国体。夫一君子进,众小人未必退;一小人进,则众君子退矣。势不两立,而于君子独难,盖其道固如此。仁宗皇帝在位最久,得君子最多,而小人亦时见用,然罪著则斥之;君子亦或见废,然忠显则收之。故其成当时之功,贻后人之福者,皆君子也。至王安石则不然,斥绝君子,一去而不返,崇信小人,一任而不改,故其败当时之政、为后世之害者,皆小人也。仁宗皇帝所养之君子既久且远,日以消亡矣;王安石所用之小人方新而近,蕃息未艾也。所以误国破家,至毒至烈,不知已时。然则陛下求君子而用之,不爱爵赏以待其人,岂非甚不易得乎?君子未多时而已无存,败事显著之小人稍稍类聚,未至则召之,惟恐其不来,既至则用之,惟恐其不速,陛下土地金帛,能有几何?岂堪此辈大言轻用,尽输之夷狄耶!将以汲引豪杰,延致英雄,是犹却行而求前,北辕而适越也。夫以贤治不肖,此治平以前陛下之家法;以不肖治贤,此熙宁以后陛下之家戒。矧今日否塞之气充牣于中原,阴长之滋勃兴于夷虏,非得希世异才,上下内外参任迭用,泰何由复,否何由倾乎?此存纪纲之一事也。右文左武者,有国不易之道也。汉高祖用韩信、彭越,不以加于萧何;汉光武用贾复、耿弇,不以加于邓禹;刘备用关羽、张飞,不以加于诸葛亮;唐太宗用李靖、李绩,不以加于房、杜。非独其礼之等降不同,其诚心所以待遇之意亦异。今儒道衰息,未有钜贤硕德立乎朝廷,以收运筹指纵之功,陛下所深恃以为爪牙者,惟三四庸将耳。夫此三四人以近时论之,曾不足以当种师道之役,何况古昔名将乎!而偃蹇庞然,常负重寄,使平寇盗尚或未能,岂敢望其向虏人发一矢哉?自愧无以称职,则大言诡论,以上欺睿听,慢辞倨礼,以下视朝士,谓今日祸乱皆文臣所致耳。敌人方强,不可不避;乘时而动,又不能节制其兵。动则溃,溃则盗,盗则招,招则官,反复循环,无有穷已,其为国家之害岂浅鲜哉!愿陛下委大臣以腹心,遇近臣以礼貌,当使南衙士气重于此曹,天下怀才自负之人,必愿立乎左右,缓急之际,必有能为陛下竭忠尽节不愧古人者,岂皆如臣等辈伈伈伣伣,下心低首,不能为朝廷轻重者哉?忝奉内朝班缀之列,欲求近侍如汲黯之气折淮南,诚未多得。敝舆羸马,惴惴然于长戟大剑之中,卒伍贱人皆得以恶声谁何之,不敢正色忤视,少拂其气。从臣如此,况其下者乎!唐制,监察御史秩七品,夫禄至卑也,然衔命出使,则节度使具橐鞬戎服郊迎。本朝郎官出使,序位在转运之上。凡此,盖欲尊重天朝,习民于上下之分也。故事,宰相坐待漏院,三衙军官于帘外倒仗,声喏而退,今见在分庭抗礼矣。推此类非一日,长而不已,陛下不为之别异表著,是自削堂陛,无复等威,亦将何所不至哉?此存纪纲之二事也。治天下者必取笃实躬行之士,而去浮华轻薄之人,所以美教化,善风俗。本朝自熙宁以前,皆守此道。王安石以佛老之似乱周孔,绝灭史学,唱说虚无,以同天下之习。其习既同,于今五十年,士以能谈说相高,不复见于行事,曰:「此粗迹耳,不足道也」。其或蹈规矩,守廉隅,稍异于众者,则群议而聚,骂之以为怪物缪人。此浮华轻薄之为害也。夫欲变风化俗,惟系上所好恶。陛下力行孝弟,则天下为孝弟者出矣。陛下敦尚名节,则天下守名节者出矣。故今日正当赏廉白而黜贪污,崇仁义而斥奔竞,旌能实而惩妄诞,贵忠厚而杜残刻,以变风俗。茍反此道,颓弊日甚,必至颠覆而后已。至若文词之丽,言语之工,倒置是非,移易白黑,诚不宜任用,以为浮薄之戒也。靖康二年,颜博文谀佞张邦昌,则曰「非汤武之干戈,同尧舜之禅逊」。及为邦昌上表请罪,则曰「仲尼从佛肸之召,本为兴周;纪信乘汉王之车,固将诳楚」。博文近臣,能文之士也,其操术反覆如此,陛下宜推类而察之,以陟降多士。此存纪纲之三事也。法度者治天下之器,号令者行法度之具,信者出号令之实。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圣人重信,至于易死,疑若太过,然持守法度,固结民心,非信不可也。真宗澶渊之盟,契丹守之,百二十年不敢轻动。宣和宰相王黼一日败盟,举兵取誓书还之天章阁,天地鬼神照临,重誓自我背之,遂使虏人得以藉口。夫金贼何憾于我哉,皆契丹教之,假手借兵,以报中国之怨尔。失信之祸,一至于此,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此存纲纪之四事也。臣禀赋愚下,无以踰人,然夙夕思之,得此七策,剔为二十条,于当世之务,虽不能尽,亦可见大略矣。惟陛下动心加虑,反覆而考焉,以为可行,则至诚恻怛而速图之。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机事之来,间不容发。往昔虽不可追,然不可谓无可追者而遂已也。谓今日难于前日,安知后日又不难于今日乎?天岂胜人,大福不再,深可忧惧。今年立春,雷震大雪,白虹贯日,中有黑子。钱塘之祸,实先示象。恭惟上天之仁,眷顾陛下恳恳至厚,陛下出于危难,侧身怨艾,亲近书史,引对多士,减撤玩好,躬亲庶政,亦非复维扬之比,臣民共知,不可诬矣。然任至重者力必强,责至大者忧必深。天下万姓以二帝之故,所望陛下者,非止如是而已也。乃二月金星犯大火,芒怒赫然;九月朔,日有食之,车驾复有预防之行。明堂遂虚,阳德不竞。钱塘受辱之地,岂可再拥六飞。县名柏人,高祖不宿。若遂游会稽、幸三衢,则地形穷僻,扈卫劳勚,贡赋不通,财用益窘,道路艰阻,朝觐益稀,邮置幽深,命令益隔。人知陛下无复中兴之志,威权损削,无可希望,投戈四逸,孰能止之?唐庄宗末年之事,可不畏哉!惟有如臣前所陈,思迎父兄,誓报仇虏,奋发强厉,有进无退,非怯懦畏避之所能济也。不然,而怙恃天命之不庸释,是犹不耕于田,枵腹以待嘉禾之旅生,不绩于麻,露体以待野蚕之成茧,事理之必无者也。又惟斯民戴宋无已者,徒以祖宗德泽深厚之故,虽甚涂炭,犹未瓦解,犹未冰泮。然以比来巡幸所过,观之道傍里县之民,一切空室,以避兵卒,甚者田畴荒莱,室庐破毁,生聚不保,满目萧条,殊非来苏望旱之美,传示四方,何以彰德?万一淮泗有警,虏骑群贼俱渡大江,陛下又将深寻幽远,则回顾州县,复为墟邑,必曰:「君王尚且畏避,何以责我守城」?民心观此,安能久忍而无变乱?若不望风呼号以事夷狄,则必推择贤能以自保治。陈胜、吴广因民不忍,而刘项乘之,秦遂灭亡者,盖本于此。今宋祚之再兴在陛下,其遂陵迟不振,亦在陛下。天下记之,野史书之,善恶荣辱之传,亦犹今之视昔。夫汤以七十里而有天下,楚以七千里而为仇人役使,荀卿所以悲而哭之,可不鉴乎?昔宗泽留守京师,一老从官尔,然以至诚鼓动群盗,北连怀卫之民,誓与同迎二帝,皆相听许,尅期而应者,无虑数十万人。不幸泽死,其志不就,复为潜善、伯彦所深嫉,故无以泽所谋达宸听者。以此知人心未厌二帝之德,况于陛下身为子弟,诚欲北向而有为,臣将见耰锄锬于长锻,奋臂威于甲兵,举四海为陛下之用矣。或闻宇文虚中踵邦昌,刘豫受虏命,专制山东,若陛下亲总六师,遣一介之使往谕至意,开示大义,许以茅土,资其兵力,彼之顺命,犹反覆手,皆非甚难,独在陛下断与不断、为与不为尔。夏国事宜,张浚已行措置,得其听信,稍舒西顾之忧,则关中尚可经营,不至遽失。淮南荆襄藩蔽,接连山东,合从掣肘之患,则虏人所守者数千里之地,兵势必分,力不得合。批亢捣虚,攻其不备,多方以误之,不厌不倦,以十年为期,陛下必能扫除妖氛,一清国步,修上京之庙貌,都巩洛之神皋,远迓父兄,归安凤阙,再修仪物,永固龙图。陛下于此时,忧愤方已,岩然南面,称宋中兴,永永万年,欣怀无斁,其与惕息奔走,忍耻临危有如今日,岂不万万相绝哉!臣本疏外之踪,无所知名,误蒙殊异。重惟职司注记,掌书言动。丧乱已来,典籍废缺,官业不举,素餐是愧。况睹寇仇未殄,戎虏凭陵,致陛下銮驾徬徨,百姓未知死所。臣子之义,有殒无辞,有知不言,有言不尽,茍非畏祸,即是欺君。震怛于中,不能自已。戆愚抵首,理合诛夷,宽仁如天,恃以无恐。茍或其言可采,有补大猷尺寸之功,垂名竹帛,是古人所荣,微臣之至愿也。伏惟陛下留神察而赦之,幸甚。
纪将军庙碑 南宋 · 邵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六、《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六○二、嘉庆《四川通志》卷三五、嘉庆《顺庆府志》卷八、光绪《西充县志》卷一四
果州西充县,有汉将军纪信庙。世传将军邑人也,今县之扶龙村,纪姓尚多,而史无传,家世不可考矣。汉高皇帝之兴,有天命哉。方困于荥阳,其势甚危,一时谋臣多亡者,独将军死焉。呜呼!古固有死,贵其成天下事也。若将军之死,明年,诸侯会垓下,又明年,项羽灭,高祖有天下,其功远矣。方裂膏腴之地以王诸公,而褒崇之册无闻焉。故同时死事者,将军与御史大夫周苛、枞公,史皆无传,将军与苛仅见姓名,而枞公不知为何人,可胜叹哉!高后时,纪通尚符节,
按:康熙《西充县志》卷一○,康熙六十一年刻本。
纪信 宋 · 徐钧
七言绝句 押庚韵
诳楚言降乐受烹,重围得脱汉基成。
论封无爵死无传,幸有唐碑为发明。
诗话(下)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四一
李弥逊知吉州,于州学立杨忠襄公祠堂,请刘尚书美中作祭文,首句云:「阴虹吐氛,暂翳圜景。斗于星中,孤光耿耿。洪河溃溢,滔天横骛。屹然中流,见此底柱」。又云:「公人中之龙,那肯屈节于犬羊」?又云:「欲赎忠襄,人百其身」。弥逊叹服不已,不知其用太学生姚孝宁《祭李清卿文》,首句云:「皇穹将倾,天柱必折;大地欲仆,泰岳必蹶」。又云:「公人中龙,肯臣犬豕」?又云:「彼据床上,天子在下。公抱帝躬,嚼齿大骂。公于是时,眦裂发立。乾坤昼昏,鬼神夜泣」。又云:「欲赎清卿,人万其身。万又何多,一世犹轻」。又云:「吾将提长剑而登泰华,决浮云而问苍天。虽泣尽而继之以血,安得吾清卿之复然」!盖清卿之父避乱至庐陵,尝馆于美中之家,故美中得此文。予少时尝于刘彦纯家见其全篇,今亡矣,可惜。庐陵村落地名何山,有金地寺,壁间有庐陵丞某人留题云:「今朝憩息来金地,何日翱翔到木天」?观者叹其的对。后美中再入馆职,唱和云:「见说木天犹突兀,暂时金地亦清闲」。是时南渡之后,驻跸临安,百司官寺未立,暂寓一僧舍为秘书省,而汴京本省犹未毁。美中此联,朝士叹其亲切。
诗句固难用经语,然善用者不胜其韵。李师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岁云莫矣天无晴」。又:「山如仁者静,风似圣之清」。又:「诗成白也知无敌,花落虞兮可柰何」。
诗有实字,而善用之者以实为虚。杜云「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老」字盖用「赵充国请行,上老之」。
有用文语为诗句者,尤工。杜云「侍臣双宋玉,战策两穰苴」,盖用「如六五帝、四三王」。
有用法家吏文语为诗句者,所谓以俗为雅。坡云:「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如前卷僧显万「探支阑入」,亦此类也。
庾信《月》诗云「渡河光不湿」,杜云「入河蟾不没」。唐人云「因过竹院逢僧语,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慇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杜《梦李白》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山谷《簟》诗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颜色」。退之云「如何连晓语,秖是说家乡」,吕居仁云「如何今夜雨,秖是滴芭焦」。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杜《蜀山水图》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此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彫梁」。此以画为真也。曾吉父云「断崖韦偃树,小雨郭熙山」,此以真为画也。
白乐天《女道士》诗云「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此以花比美妇人也。东坡《海棠》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此以美妇人比花也。山谷《酴醾》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诗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之意。
欧阳公作省试知举,得东坡之文惊喜,欲取为第一人,又疑其是门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议,抑为第二。坡来谢欧,欧问坡,所作《刑赏忠厚之至论》有『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此见何书」?坡曰:「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退而阅之,无有。他日再问坡,坡云:「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欧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然予尝思之,《礼记》云:「狱成,有司告于王,王曰:『宥之』。有司曰:『在辟』。王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王三宥,不对,走出致刑于甸人」。坡虽用孔融意,然亦用《礼记》故事。其称王谓王三皆然,安知此典故不出于尧?客有自秦少游许来见东坡,坡问少游近有何言句,客举秦《燕子楼》词云:「小楼连远,横空下临,绣毂彫鞍骤」。坡笑曰:「又『连远』,又『横空』,又『绣毂』,又『彫鞍』,又『骤』,也劳攘。轼亦有此词云:『燕子楼中,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东坡谈笑善谑,过润州,太守高会以飨之。饮散,诸妓歌鲁直《茶词》云:「惟有一杯春草,解留连佳客」。坡正色曰:「却留我吃草」?诸妓立东坡后,凭东坡胡床者大笑绝倒,胡床遂折,东坡堕地,宾主一笑而散。见蜀人李圭说也。
东坡知徐州,李定之子某过焉。坡以过客故事宴之,其人大喜,以为坡敬爱之也,因起而请求荐墨。坡阳应曰:「诺」。久之闲谈,坡忽问李曰:「相法谓面上人中长一寸者寿百年,有是说否」?李曰:「未闻也」。坡曰:「果若人言,彭祖好一个呆长汉」。李大惭而遁。见王侨卿说。
东坡尝宴客,俳优者作技万方,坡终不笑。一优突出,用捧痛打作技者,曰:「内翰不笑,汝犹称良优乎」?对曰:「非不笑也,不笑者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盖优人用东坡《王者不治夷狄论》,云「非不治也,不治者所以深治之也」。见子由五世孙奉新县尉懋说。
予过金山,见妙高台上挂东坡像,有坡亲笔自赞云:「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今集中无之。予昔为○陵丞,尝肩舆过一野寺前,壁间有山谷亲笔一诗,予小立肩舆,诵之三过。既归书之,止记一联云:「春将国艳薰花骨,日借黄金缕水纹」。今集中亦无之。
蔡攸幼慧,其叔父卞,荆公婿也。卞携攸见公,一日公与客论及《字说》,攸立其膝下,回首问曰:「不知相公所解之字,为复是解苍颉字,为复是解李斯字」?公不能答,拊其顶曰:「你无良,你无良」。见刘尚书美中说。
东坡《赤壁赋》云「扣舷而歌之,歌曰」云云,「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山谷为坡写此赋为图障,云「扣舷而歌曰」,又云「其声呜呜,如怨如慕」,去「之」「歌」「然」三字,觉神观精锐。孙仲益作上梁文云:「老蟾驾月,上千岩紫翠之间;一鸟呼风,啸万木丹青之表」。周茂振曰「既呼又啸」,易「啸」为「响」。
退之《盘谷序》云「妒宠而负恃」,张文潜云:「『妒宠』一字,『负恃』两字,非句律,与下句云『争妍而取怜』不类。又既曰『负』,又曰『恃』,为复,『恃』当作『持」』。
本朝制告表启用四六,自熙、丰至今,此文愈盛。有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帖如己出者。介甫《贺册后妃表》云:「《关雎》之求淑女,无险陂私谒之心;《鸡鸣》之思贤妃,有警戒相成之道」。绍兴间刘美中除工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吉水丞龚尹字正子以启贺之云:「技巧工匠精其能,自元成之间鲜能及;号令文章焕可述,虽诗书所称何以加」?尹又《上汤丞相启》云:「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天下之士,岂复贤于周公」?后二语用韩退之《上宰相书》。中书舍人张安国知抚州,自抚移苏,《谢上表》云:「虽自西徂东,周爰执事;然以小易大,是诚何心」?增「虽」「然」二字,而「两州」「东西」「小大」乃甚的切。王履道《贺唐秘校及第启》云:「得知千载,上赖古书;作吏一行,便废此事」。前二语用渊明诗「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剪去两字;后二句用嵇康书「一行作吏,此事便废,而皆倒易二字。东坡《答士人启》云:「愧无琴瑟旨酒,以乐我嘉宾;所喜直谅多闻,真古之益友」。此虽增损五六字,而特圜美。至翟公巽行麻制云:「古我先王,惟图任旧人共政;咸有一德,克左右厥辟宅师」。则前二语熟,而后二语突兀矣。四六有一联而用四处古人语者。张钦夫答一教官启云:「识其大者,岂诵说云乎哉;何以告之,曰仁义而已矣」。四人语乃如一人语。王履道行余深少宰制云:「仰惟前代,守文为难;相我受民,非贤不乂」。其意亦贯。绍兴间,金人归我河南地,洪景伯贺表云:「宣王复文武之士,可谓中兴;齐人归郓欢之田,不失旧物」。属联工夫,然去一「境」字,便觉难读。
四六用古人语,有用其一字之声,而不用其字之形者。《书》曰「人惟求旧」,而介甫《谢上表》云「仁惟求旧,义不遐遗」,乃易「人」为「仁」。庄子曰:「副墨之子闻之洛诵之孙」,「副墨」谓文墨之有副本,「洛诵」谓洛人之善诵读者。而介甫《贺生皇子表》前一联言成王、文王子孙众多,而继之以「恭惟皇帝陛下令德光乎洛诵,康功茂乎岐昌」,则以洛诵为成王矣。盖成王名诵,而卜洛故也。此文人之舞文弄法者也。
四六有截断古人语五字,而补以一字如天成者;有用古人语不易其字之形,而易其意者。《汉书》云「在汉廷无出其右」,《论语》云「与文子同升诸公」,而翟公巽《贺蔡攸除少师启》云「朝廷无出其右,父子同升诸公」,既截断其语而补以一字,读者不觉其补,而又易「文子」为「父子」,「子」之一字虽同,而「文子」乃人名,「父子」非人名也,此巧之至也。子牟「身居江湖之上」,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而东坡《谢罪表》云「身寄江湖之上,梦游缧绁之中」。孟子云「此之谓失其本心」,《左传》云「吾必使汝罢于奔命」,翟公巽一年之中移作数郡太守,谢表云「忧患失其本心,筋力罢于奔命」,亦此类也。
四六有作流丽语者,亦须典而不浮。东坡《谢知湖州表》云:「湖山如旧,鱼鸟亦怪其衰残」。《谢知密州》云:「宾出日于丽谯,江山炳焕;传夕烽于海峤,鼓角清闲」。《谢赐笏带》云:「草木何知,被庆云之渥彩;鱼虾至贱,借沧海之荣光。虽若可观,终非其有」。汪彦章《贺神降万岁山表》云:「恍若银山,金成宫阙;浩如玉海,虹贯山川」。此皆典而不浮。孙仲益亦多此等语,至橘林,则浮靡而不典矣。
四六有作华润语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韩退之表云「地弥天区,界轶海外。北岳医闾,神鬼受职,析木天街,星宿清润」。曾子固云「钩陈太微,星纬咸若;昆崙渤澥,波澜不惊」。王履道行种师道麻制云:「封疆开昆崙积石之西,威誉震大漠龙荒之北」。
四六有用古人全语,而全不用其意者。《行苇》之诗云:「仁及草木,牛羊勿践履」。此盛世之事也。又《鸱鸮》之诗云:「曰予未有室家,风雨所漂摇」。此谓鸱鸮之巢也。王履道,北人也。靖康避乱,迁谪在八桂,思乡里坟墓,作青词云:「万里丘坟,草木牛羊之践履;百年乡社,室家风雨之漂摇」。
有客在张钦夫坐上举介甫《贺册后妃》《关雎》、《鸡鸣》之联以为四六之妙者,钦夫因举东坡《贺册后表》云:「上符天造,日月为之光明;下逮海隅,夫妇无有愁叹」。笑曰:「此全不用古人一字,而气象塞乎天地矣」。
中书舍人洪景卢知婺州,召至都下,而从臣未有虚位。孝宗除为在京宫观兼侍读,太府少卿张抑字子仪以启贺之云:「珍台闻馆,冠皋伊之伦魁;广厦细旃,论唐虞之圣道」。前两句用扬雄赋全语,后两句用王吉疏全语,皆西汉文章也。子仪对予举似,予惊叹击节,以为不减前辈。未几景卢入翰林为学士,适梁叔子丞相以病辞位,孝宗爱重之,不听其去。累辞,不得已拜大观文、醴泉观使兼侍读,景卢当笔,麻制中全用此一联。是日朝士听麻者皆称赏之,不知其为子仪语也。
四六有初语平平,而去其一字精神百倍,妙语超绝者。介甫《贺韩魏公致仕启》云「言天下之所未尝,任大臣之所不敢」,其初句尾有「言」「任」二字,而去之也。
循王张俊妾封夫人,中书舍人程子山行词,以「异姓王」对「如夫人」,朝士称之。
靖康遣聂山割三镇与金人请和,三镇之民不肯左衽,群起殴山至死,而朝廷或传其生,词臣行加恩词云:「风寒易水,知士去之不还;日远长安,怪人来而未至」。汪伯彦、黄潜善为相,时太学之士陈东以上书诛,既而高宗深悔之,赠东谏议大夫,而罢汪、黄二相。后赵鼎为相,汪、黄有启谢庙堂,鄱阳熊彦诗叔雅为赵客,代赵答启云:「一男子之上书,彼将焉罪?诸大夫曰可杀,公亦何心」?
靖康末,二圣北狩,皇属毕迁,中原无主,惟高宗皇帝在外独免。隆祐太后以书劝进,有云:「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独在;汉家之阨十世,宜光武之中兴」。此汪彦章词也。建炎苗、刘之祸,未几复辟,赦书云:「断鳌而立四极,既成开辟之勋;取日而授五龙,复正神明之御」。此李汉老词也。张邦昌既僭窃窜谪,谢高宗表云:「孔子从佛肸之召,盖欲兴周;纪信乘汉王之车,固将诳楚」。其党颜博文之词也。邦昌初立时,博文首上贺表云:「非汤武之干戈,同尧舜之禅让」。其反覆如此。
李纲罢相被谪,汪彦章行词云:「朋奸罔上,有虞必去于驩兜;欺世盗名,孔子首诛于正卯」。又云:「专杀尚威,伤列圣好生之德;信谗喜佞,为一时群小之宗」。客有问彦章者曰:「内翰顷有启贺伯纪拜相云:『孤忠贯日,正二仪倾侧之中;凛气横秋,挥万骑笑谈之顷』。又云:『士讼公冤,亟举幡而集阙下,帝从民望,令免胄以见国人』。与今谪词一何反也」?彦章曰:「某此启自直一翰林学士,渠不用我,故以后词报之」。客又曰:「词有云『乃倾家积,阴与贼通』,若行此言,则李公族矣。怨岂至是?此言何从知」?答曰:「某如何知得?但见渠儿子自虏中归」。
汪彦章初除北门,有小官贺以启云:「当年翰苑,曾闻学士之葫芦;今日玉堂,又见司空之萝卜」。自以为奇。有问之者:「葫芦事得非用太祖皇帝嘲内翰陶谷,所谓『年年依样画葫芦』者乎」?曰:「然」。又问:「萝卜何出」?曰:「昔司空图在翰苑,尝作萝卜诗」。闻者绝倒。又吾州安福有欧阳寺丞叔向者,尝为妻病作青词云:「大小二便,半月未通于水火;晨昏两膳,一粒不过于咽喉」。又近有代京丞相作遗表者,首句云「身独立于上台,未踰三月;疮忽生于下体,几及半年」。
莆田陈丞相作小朝士时,遇显仁太后之丧,尝代宰相乞皇帝御殿表云:「虽天道何言,四时自然成岁;然太阳不照,万物何以仰瞻」?识者已知其有宰相器。公后为左相辞位,其客郑侨惠叔代作表云:「责任匪轻,此岂久居之地;从容求去,幸当未厌之时」。「岂久居」,牛僧孺语也;「幸未厌」,萧嵩语也。皆宰相求去事,未有如此亲切者。梁叔子丞相生日,孝宗赐酒物,是时梁母太夫人在,尤延之代作谢表云:「小人有母,虽喜君羹之尝;大烹养贤,每虞公餗之覆」。
黄仲秉摄西掖,行《东坡赠太师谥文忠词》云:「朕考百年治乱之原,识诸老忠邪之辨。惟小人无所忌惮,使君子至于困穷」。又云:「某目无全牛,意空凡马。道不行而言立,身愈退而名高」。又云:「言之尚至于叹嗟,闻者亦为之兴起」。户部侍郎史正志自请为诸路发运使,遍行州县,凡合起上供及江上饷师钱谷,尽以为羡馀而献之,寿皇大喜。既而岁莫上供,无一州至者。板曹大窘,奏其事,上大怒,即日罢黜。仲秉行词有云:「多取赢于郡国,无遗算于鸡豚。校数岁之中以为常,本无心计;无三年之蓄曰不足,徒有口才」。及仲秉为刑部侍郎,触一权贵,丐外得丹阳,《谢庙堂启》曰:「一麾江海,颇欲避西风之尘;两鬓雪霜,但堪饮北府之酒」。
王季海丞相为太常少卿,时葛丞相楚辅为浙东参议官,以启贺季海,用「鸡檄」对「鹅经」。季海赏其的对。「鸡檄」乃用王勃为诸王作《斗鸡檄》。
山谷《戏笔》尝书范文正公为举子时作《齑赋》,有云:「陶家瓮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徵羽」。吾州刘沆丞相微时读书山寺,寺僧请公戏作《偷狗赋》,有云:「抟饭引来,犹掉续貂之尾;索绹牵去,尚回顾兔之头」。常州人讳打爷,盖尝有子为五百而其父坐罪当杖者。其子恐他人杖其父之重,而身请行刑,故有此讥。士人有戏作此赋者,云:「当年祖逖见而知,闻而知;后日孙权出乎尔,反乎尔」。
投人诗文有语忌者,不可不知。人有上文潞公诗用寿考字,公曰:「五曰考终命,和我死也说了」。程子山自中书舍人谪为赣州安远令,士子上生日诗用岳降事,子山曰:「降做县令了,更降去甚处」?周茂振贺刘季高由谪籍放自便启云:「十年去国,惊我马之虺隤;一日还家,喜是翁之矍铄」。季高曰:「『是翁』却将对『我马」』!此类多矣。至如绍兴间张叔夜之子常先为江西常平使者,有小官上启,其自序处云「叔夜粗疏,次山漫浪」。常先大怒曰「我爷何曾粗疏」!虽常先不学可笑,然小官亦当问上官家讳。吉州推官李椿尝干一上官举状,而上官家讳有复名而一字椿者,初许荐而后不与,请予族弟炎正字济翁作一启以解之云:「讳名不讳姓,虽存羊枣之遗文;言在不言徵,亦有杏坛之故事」。上官遂举之。济翁年五十二乃登第,初任宁远簿,甚为京丞相所知,有启上丞相云:「秋惊一叶,感蒲柳之先知;春到千花,难桑麻之后长」。丞相遂下待除掌故之令也。
尤延之尝举前辈四六有云「秉圭执璧,礼天地之神祇;洁粢丰盛,报祖宗之功德」。谓其不造语而体面大。又尝爱子由行词有云:「养德丘园,本无求于当世;书名史策,恍若疑其古人」。
《诗》曰「燕及皇天」,又曰「诞弥厥月」。而介甫《贺进筑熙河表》云:「旌旃所指,燕及氐羌;楼橹相望,诞弥河陇」。
渊明、子美、无己三人作《九日》诗,大概相似。子美云「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此渊明所谓「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也。无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秪作去年香」,此渊明所谓「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也。
介甫当国,喜言农田水利。有献议梁山泺可涸之以为田,介甫欲行之,又念水无所归,以问刘贡父,曰:「此事杨蟠无齿」。贡父退,介甫思其说而不得,呼其子雱问以此语何意,且出何书。雱曰:「不知,当召而问之」。贡父既至,雱以父之问问焉。贡父笑曰:「此易晓耳。杨蟠杭人,善作诗,自号浩然居士。相公熟识之,今欲涸湖为田,此事浩然无涯也」。一时闻者绝倒。
东坡诗云:「卧占宽闲五百弓」。汪彦章启云:「嗟甫里百弓之别墅」。七尺二寸为一弓,事见《译梵》。一尺八寸为一肘,四肘为一弓。今《通鉴》二百四十八卷,会昌五年祠部奏天下寺四千六百、兰若四万(注下亦详。)。史炤《释文》引《萨波多论》云:「西天度地以四肘为一弓,去村店五百弓,不远不近,以闲静处为兰若」。今以唐尺计之,盖二里许也。
或问何谓双声叠韵,曰「行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上句叠韵,下句双声也。何谓蜂腰鹤膝,曰「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前一联蜂腰,后一联鹤膝也。
近世蜀人多妙于四六,如程子山、赵庄叔、刘韶美、黄仲秉其选也,然未免作意为之者。张钦夫深于经学,初不作意于文字间,而每下笔必造极。绍兴辛巳年,其父魏公久谪居永州,得旨自便。钦夫代作谢表自叙,有云:「家国异谋,固难调于众口;天日下照,夫何歉于一心?兹盖皇帝陛下体尧之仁,行禹之智。微彰以道,必因天地之时;动化若神,孰测风雷之用」。其辞平,其味永,其韵孤,岂作意为之者?时年二十九。
李方叔之孙大方字允蹈,少时尝作《思故山赋》,诸公间称之,以为似邢居实「晚得一鹖冠,今为杂买场」。寄予诗一篇,多有警句。如「三百年来今几秋,天地自老江自流」;如「笛声吹起白玉槃,正照御前杨柳碧」;如「可怜一代经纶业,不抵钟山几首诗」;如「后院落花人不到,黄鹂飞下石榴阴」,大似唐人。
予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诚斋集》卷一一四。)。
末:原缺,据四库本补。
跋释知礼与杨亿等往复书 南宋初 · 释法邻
出处:全宋文卷三九八○、《四明尊者教行录》卷五
人之死有重过泰山,有轻如鸿毛,盖惟义所适。比干之于商,伍员之于吴,纪信之于汉,激于爱国救主,故轻死如鸿毛;管仲之就拘,曾子之避寇,子房之藏匿,抱乎智深志远,故重死如泰山。先师宣尼尝制其法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方吾祖誓遗身之际,上蒙天子知赏,次为州将保持,死则损多,生则益大;万一不遑恤此,潜焚幽谷,则亦匹夫之为谅耳,智者宗系,其能再兴乎!建炎二年孟夏十九日,法孙传教慧照大师法邻跋。
汉论三 高帝朝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四一、《陈亮集》卷一九
秦始皇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东游以厌当之。
自古人君以人力胜天理者,莫甚于秦始皇。观其噬六国而一于秦,泰然擅一统之权,而举天下无足与敌者,思所以久天下之术:虑六姓之裔而歼其遗,惧儒生之议则坑其类;惩诸侯之患,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因卢生献胡亡秦之图,遣蒙恬堑山湮谷,起临洮,击辽水,延袤万馀里。长城既筑,而河南之地已县矣。自一至万,谁曰不可?不知人力愈至则天理愈亏,及天子之气见于东南,始皇犹且东游以厌当之,以人胜天之念至老不悟;不知赤帝之龙一翔于沛丰,而建瓴百二之饶遂为汉资矣。嗟夫,歼巫蛊轻重之罪,其如长安黄气中有皇孙病己者在;恃白石丹书之符,其如舂陵佳气中有白水真人者存。天理所在,一毫不差,其可以人力胜哉!
秦二世元年,陈涉起蕲至陈,自立为楚王,郡县多杀长吏以应涉。
圣人之生,天必有以启之也。炎正中微,大盗移国,九县飙回,三精雾塞,白水真人虽生于济阳,而谨厚直柔之资沈几而未发也。王郎称帝于邯郸,公孙述称帝于巴蜀,李宪自王于淮南,秦丰自王于楚黎,各据其险以逞其技,而终不能以有所成,岂其智力不足而形势不固邪?天将以是启绛衣大冠之将军耳。王郎、公孙狗盗而帝,李宪、秦丰鼠窃而王,卯金复兴之谶,嘉禾九瑞之祥,其忍坐视生民涂炭邪?天以诸盗启光武,所以安光武之为也。吁!陈涉之首王于秦乱之始,涉果何能为哉,以荷蓑荷笠之佣工,而胼手胝足则其常分也。钱镈之是讲,其视旐旟为何物?铚艾之是为,其视师旅为何法?今也揭竿为旗,斩木为兵,幸而下陈而王号遽立,谈者鄙其鹪鹩之枝,鼷鼠之腹,不能从耳馀之计以图天下,失投机之会而安于一楚王,谓涉之不大也!嗟夫,垄上辍耕之汉,不过欲富贵耳,夫以一耕夫而辄负君国之荣,已越分矣,而耳馀其不知人也哉。夫以狐鸣假鬼之诈,孰与夫赤帝断蛇之祥?鸿鹄浅中之志,孰与夫龙颜宽仁之度?以涉之自王,而郡县犹多杀长吏以应之,沛之父老迎高祖,其可数逊邪?涉之王,天所以启高祖之心而速高帝之为也。不然,陈涉首王而沛公应涉,则权在涉,俾耳馀之策果行,则涉之王亦止于六月,而皮冠之沛公能基四百年之炎祚,岂非天启之邪!
郦食其求见沛公,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郦生长揖不拜,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
秦失其鹿,天下竞逐,凡有是才者皆有是心也。佣耕之夫不数月而王,彼贩缯屠狗之桀,刑馀卒伍之雄,其肯帖帖人下邪?沛公亦若人也。方怀王之遣西定关中也,秦婴尚强,项羽方盛,田劳起齐,韩广起燕,魏咎起魏,鹰搏之兵纷如也。沛公高阳之行,怀王一将军耳,监门戍卒与前日泗上亭长齐也,沛公乃踞洗而见之,沛公何简郦生邪,吁,此沛公驭英雄之术也!凡人之情,慢忽生于故常,狎侮起于畴昔。彼奸雄桀猾之徒,皆昔日之故旧,彼其悠然而归于我者,不有所玩渎则必有所尝试,于此无一术以驾驭笼络之,俾之动荡奔走而不自知,一沛公其如秦项何?先之以踞洗之卑,所以挫其锐;后之以延坐之崇,所以慰其心。沛公驭英雄之术,大率如此。隋何之功,先之以面折;黥布之归,辱之以洗召;赵将之见,耻之以嫚骂;至于褒封之隆,供帐之厚,千户之宠,出于非望,而三子喜过其分,俾之赴死剋敌、终为吾用者,堕于高祖之术中也。梁武帝惩高祖之事,方侯景以穷来归,遽裂地而王之,其后凡有所求,辄痛挫抑,是以景反而梁亡。夫高帝之术固不足法,而梁武帝之事亦可鉴也。
西入咸阳,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灞上,萧何尽取秦丞相府图籍文书。
古史之阙文,孔子不得而预晓;周爵之去籍,孟子不得而详言。夫文书所以纪天下也,不有所考,虽孔、孟之暇日不能以臆计,而况乎扰攘之时也哉。光武披舆地图,而天下之利害险阻洞然乎胸中者,有所考也。唐高祖之克京城也,而宋公弼收图籍之外一无所取,夫图籍之与珍宝孰为用也?而宋公舍其所可用而急其所宜缓者,是岂取天下之先务邪?太宗用是以降李密、俘建德,擒世充,芟武周,剪黑闼,夷萧铣,义兵一举,摧枯拉朽,如履其室中者,文籍之功也。沛公之入咸阳也,萧何尽收丞相府图籍文书,而秦之重宝财物,封之府库而不顾,萧何之谋宏矣哉!吁,子房之决胜千里,韩信之战胜攻取,微萧何之图籍饷馈,臣见其不能以有为矣。
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享军士。
苛政之世,天下思兵。夫兵所以残民也,而民思于苛世,夫岂乐于自残哉?盖苛政猛于兵也。桀纣之酷,民之思汤武犹时雨也,东征西怨,奚独后予。夫后予之怨,民思兵矣,来苏之慰,乌得不室家相庆邪!离心离德,乃汝世雠,民无君矣,王师之迎,安得不箪食壶浆邪!汉高帝,秦之汤武也。方秦之民,口缄于耦语,财困于征歛,力疲于戍役,天下悽然而无所依,幸而有宽仁之高帝,除秦之苛,约以三章,天下之民犹疾之遇药,热之濯风,其平日念虑之欲一夕而慰,乌得不大幸而争为牛酒之献邪!来苏之慰,壶浆之迎,是或一道也。
羽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欲攻沛公,沛公从百馀骑见羽鸿门。
天下之事,不有所摧挫则不能以有成,故凡处逆景而不乱者,圣贤进德之地也。沛公鸿门之会,其汉高帝之基欤!方项羽使黥布破函谷关而至戏下也,沛公以十万之疲兵,当项羽百万之锐卒,沛公其危矣哉!项伯婚姻之约,臣与将军之称,以不自意之逊辞,为岂敢反之卑语,沛公至此,势迫甚矣。况范增之数目,项庄之舞剑,俾羽也于是时萌一毫欲杀之心,则沛公乃羽几上肉耳。项伯之翼,樊哙之谯,其能脱沛公于虎口哉?惟羽无是心,故沛公获再生于间道之走,羽之气日骄,而沛公之气日沮矣。吁,沛公之气沮,而沛公之德进矣。彭城之败,睢水为之不流,所与逃者数十骑;荥阳之困,非纪信诳楚,则西门之逃几不免;固陵之败,诸侯不至,走而入壁者一沛公耳。沛公救死扶伤,日不暇给,其如羽之百战百胜之雍容邪?追斩东城,奚益于胜?即位汜水,汉业以成。君子观史,其可以成败论人哉!
汉王为义帝发丧,发使告诸侯,兵皆缟素。
刘项之雌雄,不在战之胜负。以高祖之摧残困踬,救死扶伤之不暇,而百战百胜之项籍卒亡于垓下,何也?战愈胜而天理愈丧,气愈壮而天理愈亏,不亡何待?夫子而事父,臣而事君,天伦之固有,虽小夫贱隶同此有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也哉!屠咸阳,焚宫室,所过残灭,羽亦酷矣,而义帝其忍杀哉!羽为无道,放弑其主,天下之贼也,焉有天下之贼而能有天下邪!高帝为义帝发丧,兵皆缟素,天下之士,孰不以义起也?盖仁义者人心之同然,惟仁义可以激人心。三河之士,五诸侯之兵,南浮江汉以下,乌得不感动于斯?昔齐侯之霸春秋,以昭王南征不复,王祭不共,而进陉之师,诸侯与之;魏祖之雄三国,以献帝洛阳之还,百姓感奋,而奉都许之迎,天下是之。羽之叛弑其主,是以秦伐秦,高祖不暴羽之罪以感天下之心,则又以楚伐楚耳。楚之诸将舍羽而归汉,其亦感夫缟素之举也夫。
羽以精兵击汉军睢水上,大破汉军,围汉王三匝,大风折木扬沙,昼晦,汉王遁去。
兴王之君,人顺而天应,故天意常显于人事不可为之时。光武蓟中之举,食豆粥于芜蒌,其迫甚矣,王郎兵且至,而沱水流澌其可济乎?夫以光武饥窘之师,当王郎新羁之马,进则锐兵突其前,退则沱水阻其后,光武于是时也,人事之已穷,则有死战耳。吁,人事之穷而天理之应也。王霸诡为冰坚之言,而沱河之冰果合,光武渡毕而冰解,岂非天邪!高祖睢水之战,汉军之死填睢水,而保壁之卒无几矣,羽以三万之精兵围之三匝,汉王将焉逃哉!韩信之兵未会,而萧何之馈莫入,张良之算,陈平之智,无所用其巧,势穷于此,计穷于此,而兵又穷于此。吁,势穷计穷而兵穷,则天心未穷也。大风折木扬砂石,昼晦,而楚军大乱,故高祖得与数十骑遁去。以是知天意所属,必于人所不可置力之地而显之也。高祖雒阳南宫之语,归功于三杰,而罪项羽不能用范增,是未知天者也。天心属意于汉高,而假手于三杰,范增其如天何!
斋戒设坛具礼拜信为大将军。
必有天下之大志,而后能立天下之大事。夫以天下之志素存于胸中,贫贱患难不足以动其心,而其志虑未始不为经国之谋也。一旦见之于有用,而施设措虑,雍容暇豫,而不少乱也。致君尧舜之心,藏于莘野耰锄之时,逊志典学之训,蕴于傅岩胥靡之日,故能处三聘一德之隆而不愧,置左右朝夕之密而不怍。大凡立天下之大事者,非有天下之大志者不能也。韩信以寄食之贫,胯下之辱,无资身之策,兼人之勇,忽焉拔之于连敖治粟之职,而为登坛具礼之大将,怡然居之,犹其素所得者,至于定三秦,虏魏豹,斩陈馀,擒赵歇,戮龙且,降燕弱楚,动如其意,若摧枯拉朽而莫有以敌之者,皆其经纶之志素存其中,岂偶然之所能邪!吁,供帐如王则大喜,淝水之捷则折屐,惟胸中素养之未纯,故于或然不虞之顷未有不乱者也。大将之拜,信岂忝哉!
成安君儒者,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
商周之兵,天下以仁义归汤武,而汤武未尝以仁义自名。攸徂之民有来苏之慰,牧野之会有罔敌之师,汤武何术以致之哉?天应而人顺,民心自有所不容已者耳。宋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子鱼曰:「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夫忍以人而祀社,而襄公之素心亦残矣。今也与楚人战,必俟既陈而后击,遂大败于泓。国人皆咎之,且曰:「不重伤,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以为吾仁义之兵当然。吁,襄公果仁义乎哉?亡其实而假其名,故一败涂地而不可救也。
陈馀说武臣以叛其主,攻张耳以离其交,其仁义安在?乃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泜水之戮,不救于亡,其愚也夫!
信平齐,使人言于汉王曰,云云。张良曰:「不如因而立之」。
人臣之事君,至不可使有一毫之忌隙也。周公以待旦吐握之劳,其夹辅王室,以隆有周之业者,公之尽其心、竭其诚,与天相为无穷可也;而管蔡且流言矣,虽召公之贤犹不悦,成王之圣犹致疑。夫以流言之入人,以周公《鸱鸮》之诗,求成王之自悟,王虽未敢诮而忌之,隙已从是萌矣。茍无雷风之变,不启《金縢》之书,则公之忠诚其泯矣哉。周公圣人也,心与天同,而犹不免乎疑,况其下者乎!夫韩信以多多益办之才,而动如所欲,诸国虽平而楚兵犹盛也,汉王方困于荥阳,信下齐,不还报而自王。信也效市井之徒,乘时以徼利,其不启高祖之疑邪!迨其后也,追楚至固陵,与信期而不至,高祖取信之心固已萌于是时矣。顾项羽在,力未及耳。信虽却武涉之说,杜蒯通之谋,有「背之不祥」之语,奈何汉高之疑已久矣。未几,袭夺其军,徙为楚、邳矣;又未几,缚之云梦,侯之淮阴矣。钟室之戮,其基于假王之时乎!信能为高帝天下谋,不能为一身谋,开高帝之忌隙而自速其祸,其迂矣哉!
楚地悉定,独鲁不下,汉王引兵欲屠之,为其守节礼义之国,乃持羽头示其父兄,鲁乃降。
夫子之道即尧舜之道,尧舜之道即天地之道。天地以健顺育万物,故生生化化而不穷;尧舜以孝悌导万民,故日用饮食而不知;夫子以天地尧舜之道诏天下,故天下以仁义孝悌为常行,虽九夷之陋,南子之邪,阳货之奸,或接夫子之德容,或闻夫子之德音,而犹能迁变,况生乎其邦而浃洽乎圣人之德化邪!孟子以伯夷、柳下惠为百世之师,且又推广其说曰:「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厚,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夫伯夷得圣之清,下惠得圣之和,未至于夫子圣之时之境,而尚能兴起人心;鲁人沾夫子之遗泽,而仁义孝悌鲁人之日用,项羽既封于鲁,而鲁人知有羽耳,汉王虽怒其久不下,而犹以守节礼义之国,不忍加以兵,其忠义足以动人心也如此!
陈平智有馀,然难独任;周勃重厚少文,安刘氏必勃也。
君臣之间,以诚相感而后能以心相知,诚意之不加,而矫诡以相试,虽匹夫单人锱铢毫末之托尚或败事,况天下重器,而可付之非心知之人邪!唐太宗最聪明神智者,至属高宗于李绩,而以尝试为之,此岂浅末事哉。方其黜之也,度其或迟回顾望,则欲杀之,且言「吾死之后,汝用之可以为恩」。夫托国于斯人,非诚意之素交,而姑以一黜之喜怒,以试其中心之诚伪,其为术亦疏矣。高宗武昭仪之立,乃自绩成之,唐室之祸岂非基于此乎?高帝托国于平勃,其诚相感而相孚也素矣,方禄、产颛兵秉政之时,刘氏之势不绝如缕,惟平勃竭其忠精之节,以感发夫军中左袒之机,芟狝禄、产,迎立代王,汉业由是以安。平勃终始一节,略无瑕玷,汉亦崇其勋绩,延其禄祀,岂非君臣相知以心,故愈久而愈隆邪。托国之忠,自伊、周后,惟平、勃粗无愧。
签书枢密院事王节悯公庙碑 南宋 · 袁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八四、《絜斋集》卷二二、《南宋文范》卷三七
绍兴十有四年七月戊午,故签书枢密院事王公不屈于金,死之。公之使金也,以天子命,谕其帅归我河南地以和。其帅听命惟谨,事且集矣。乌珠恶其专,谮而杀之,留公河间者六年,彊以伪命,公义不辱,骂敌以死。呜呼!大节巍然,于是乎贯日月,通神明矣。盖尝论国家之兴,非独腹心之臣谋谟于内,爪牙之士战伐于外,仗以成功也,亦惟有肝胆忠烈,达于大义,冒死不顾者,为之砥柱焉。故齐以田单存,而王蠋亦有功;汉以三杰昌,而纪信、周苛亦有功;唐以李、郭复振,而颜杲卿、张巡、卢奕之流亦有功焉。然则我宋之中兴,赵、张、岳、韩之功信伟矣,而全节如公者,亦岂可少哉!公始至敌廷,问二圣起居,悉心经营,卒达上意。厥后迎梓宫,迎太母,犯难而行,曾不自顾。每先以郦食其、唐俭自处,屡言于上,苟有可乘之机,毋以臣故,惮于进取。又言:「臣昔在金,知乌珠几为我擒。山东、河朔,日徯王师,时不可失」。此岂区区怯懦,专以成好为足恃者。河间之留,岁月既深,金以公备尝艰阨,不堪其苦,可啖也,而终不少屈。堂堂乎与忠悯李公英风义概,前后相望,迄今闻者,莫不兴起,其有补于世道,岂不博哉!君子之所为,固有初若昧昧,而其后昭昭者。公秉心如是,而持正论者诋时宰议和之失,并以及公,盖未睹其忠尔。时宰忘国雠耻,自为身谋,和议既决,不易宰相,著为信誓,岂忠臣之用心哉!彼惟固位,公乃捐躯,邪正之辨,明于黑白,故要其终而途辙判矣。时宰耻其不若,不以实闻,既殁,天子始知公之死节。孝宗嗣位,官其三孙。至光宗时,赐谥节悯。逮我皇上,褒赠有加。以公葬吴阳山,乃诏庙祀于吴,卜筑于子城之真庆坊。时公孙楠尹正京邑,建请于朝,故有是命。楠遵奉之,乃斥私财,是营是度,崇阁屹如,寝堂翼如,豁以高轩,缭以长廊。处祝史于旁舍,募道流以汎扫,买良田,收其入以赡给之。规模既备具矣,会遭内艰,故虽赐额忠肃,而碑犹未建。既免丧,复拜京辇之命,始录颠末,而属某润色之。某虽寡陋,然「高山仰止」之《诗》,咏之久矣,兹不敢辞。公讳伦,字正道,大名人,景德、祥符间名宰相魏公之诸孙也。先是,晋公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兴者」。源深流长,奕世显融,至公复以节著,明于君臣之义,达于死生之说,本心卓然,俯仰无愧,可谓一代之奇杰矣。呜呼!金人无道,戕我忠臣,天实恶之,数传之后,迫于强邻,奔迸窜伏,不绝如线。我有忠臣,不屈于金,天实右之,列圣相承,迄今昌盛。天之福善祸淫,岂不甚昭然哉。公之忠诚,向也未白,时宰抑之也。然斯人之后,湮没无称,而公有贤孙,振兴门户,福善祸淫之理,益信不诬。公之所存,天固知之矣。虽更百世,英灵如在。于其祭也,其可无歌以侑之欤。乃作诗曰:
河朔人物如浑金,禀资笃厚天机深。故家遭乱悲陆沈,南来气骨犹萧森。惟公貌古气骎骎,自请掉舌锄骄淫。刚肠愤激涕沾襟,一死如蜕获我心。乾坤倏变晴为阴,雪雹随雨风号林。精诚上彻天监临,谁其蔽之繄孔壬。事久论定昭纯忱,有严庙貌峨冠簪。牲肥酒冽神其歆,可解民愠如薰琴。驱彼疫疠无敢侵,油然层云旱为霖。丰我廪庾高于岑,神有大赐民其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