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答娄秀才书 宋 · 袁默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四九、《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九
某再拜。前日辱携书见访,论庄周之《寓言》、扬雄之《太玄》为空文无所用,而又论古之尚《太玄》者,幸有人以沮息之;今之尚《寓言》者,沮息之未有其人。如此之论,在足下尤不当发也。足下知庄周、扬雄为如何人,而视《寓言》、《太玄》为如何哉?盖原道德之大宗以矫习俗之敝者,庄周之《寓言》也;为仁义之不离以绝乱世非命之求者,扬雄之《太玄》也。学不得于性命之理,则此二书未宜读,而读之则茫乎。公知其意之所主矣,及反以求其在己者,何有哉?是无异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未得,固又失其故行,且匍匐而归矣。今夫为学之弊莫甚于词章,词章所以射利,故天下知务为此而不知所以。学者惟剽掠片言数句,投有司之所好,彼一见之,往往惊眩,以为奇才奥学,故天下之习此风者,纷纷如也。是何异制襜褕而更为冠也,巧逐时尚,以求君于宫巷嫔妇之玩好为哉!足下有意为学之际,不能知此之非,遽有言以排二子,二子非所排也。古之学者,信于所已知,疑于所未知。信于所已知,则学不失其序;疑于所未知,则学不已其求。足下果务审其在己者,己定而后读此二子之书,以会于心之所自明,则得之又至矣。切观足下所论之意,亦止于恤词场之弊耳。今夫徇辞场以为学者,其弊极矣,二子之书,岂能为弊于其间哉?仁义与道之说,足下乃有取于韩子《原道》之言。韩子实不知道,故其说已自颠谬。请观介甫所谓「老子言其离,扬子言其合」之论,则尽矣。以足下谦谦若不取而求于其故,不敢不道其未可者以为答。
王安石传 北宋 · 蔡京
出处:全宋文卷二三六四、《文献通考》卷二一四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自先王泽竭,国异家殊,由汉迄唐,源流浸深。宋兴,文物盛矣,然不知道德性命之理。安石奋乎百世之下,追尧、舜、三代,通乎昼夜阴阳所不能测,而入于神。初著《杂说》数万言,世谓其言与孟轲相上下。于是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云。
按:。衢本《郡斋读书志》卷一二「王氏杂说」条,光绪十年长沙王氏刊本。
仰斗堂记 南宋 · 王迈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五八、《臞轩集》卷五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寺正孙侯守潮之期年,重建思韩堂以复陈文惠之旧观,而竭虔妥灵,意有未竟,复营一区,名曰「仰斗」,绘文公之像而祠之。驰书京幕,嘱某以记。某窃惟文公以刚方正直之道不行于时,而盛大光明于百世之下。潮其所治之邦也。始公以谏佛骨去国,出秦关,过商洛,经绕霤之境,涉乐昌之濒,记驿堠之送迎,感泷吏之酬答,间关万状,甫抵于潮。突未及黔,首崇教事,亟聘赵子为衿佩师,自出餐钱以优廪饩。崇孝悌之行,兴礼让之风,视翁于蜀,方兖于闽,力劳而功倍之。霜钟感召,气类相求,四百年间,魁人韵士间见层出,溯源揆本,实公玉成。潮人尸而祝之,社而稷之,礼视经祠,罔敢少坠,韩木葱郁为公甘棠,韩山岧峣为公泰华。异时杖屦经行之迹,埋没于烟岚荒草之墟,必表章而出之。残碑断碣,片言只字流落人间者,虽庸儒亦知指为至宝。而有民社于兹土者,顾以簿书期会为急,至于景行前哲,尊尚雅道,或以悠悠示之。今孙侯为邦,知所先后,新泮水之轮奂,敞四斋之高闳,于仰斗之旁为之翼室,以名胜墨,加龛于壁间,与斗争光,相扶不朽。非以崇化励俗为心,其孰能之?嗟夫!维斗在天,实司七政,其在人也,位辅弼,职枢机。公以直谏取忌于时,不克致身此位。然位也者,虽非公所得而致,道也者,乃公之所独任。大历、贞元间,文士相望如繁星之丽天,独以身任道,表表其间,如众星之有斗,以彼较此,所得孰多?当时与公齐名,柳河东一人耳。序其文者,亦以五星在天譬之,其文同,其不得位同,其道何如哉?使公少诎所学以伸其身,上相台衡可坐而致。浮云富贵,君子羞称之。然则,公之所存与后人之所仰公者,果在道不在位矣。潮人德公之深,孙侯慕公之切,窃意堂成之日,侯斋明盛服,帅诸生而拜之,公其亦御风而来下乎?侯名叔谨,临漳人,名父之子,博雅好修,力行好事,有惠教于潮人,与某为丁丑同年。既识其颠末,而复系之以诗曰:天有斗兮运帝车,世有公兮握道枢。异端孛彗兮吾道分,公以《原道》一书开其愚。群邪荧惑乎君心兮,公以《佛骨》一表抵其诬。维潮壤地褊小兮,盖斗绝乎一隅。公揭斗柄以照临之兮,隋和簸弄乎月珠。至今文物鼎盛兮,与中都上国而齐驱。有美人兮公之徒,为此堂兮置生刍。公其骑鲸而来游兮,去之四百年其如初。
漳州义冢记 宋 · 危稹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六九、《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六、《方舆胜览》卷一三、《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前集卷六六、万历《漳州志》卷一一
人死曰归,葬曰藏。归者复其所也,藏者欲人之不得见也。故先王制礼,丧葬有期,下至于士,则踰月而已。何漳之为子若孙者,乃有不葬之俗耶?其亲死,往往举其柩而置之僧寺,是盖始于苟简,中则因循,久则忘之矣。呜呼!己则忘之矣,而不知虚廊冷殿之间,寒声泣霜,弱影吊月,其望于子孙一旦之兴念者,犹未已也。盖尝命官僚覈其事,近城之五里乃有木瓦棺,合二千三百有奇,爰择于城之西、南、北高燥地,立为义冢三。每所大为之域,既封覆以青莎;使如旧垄,前涂白垩,书其有名氏者,庶几子孙犹来祭享也。讫事,郡人合辞以请记,余曰:「义」之名立,其始于不义而后见也。此其不义果起于谁乎?曰僧人其作俑者也。是间层山叠林,梵宇无数,廊庑间率不置神若佛,类为土室,其入如窦,黯然无光,斯皆诱愚俗以来殡者也。彼棘人者举其亲而即安于彼,死者一入,杳无葬期。使其子若孙良心陷溺,不复知有天理之正、人道之终,此有识者之所深恨也。《原道》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近因为令下诸浮图,必使尽改其室,以为僧房。不改,则鞭其人而俗之,籍其田而公之,盖治盗之法治其藏者。此法常存,则诱者始有所畏,死者始有所归矣。是为记。
答李伯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一九
详观所论,大抵以释氏为主,而于吾儒之说,近于释者取之,近于释者,在孔孟则多方迁就,以曲求其合;在伊洛则无所忌惮而直斥其非。夫直斥其非者,固未识其旨而然;所取所合,亦窃取其似是而非者耳。故语意之间,不免走作。不得于言,而求诸心,则从初读孔孟伊洛文字,止是资举业(此来书之语。),固无缘得其指归,所以敢谓圣学止于如此。至于后来学佛,乃是怕生死(此亦来书中之语。)而力究之,故陷溺深。从始至末,皆是利心,所谓差之毫釐者,其在兹乎。然敢诋伊洛而不敢非孔孟者,直以举世尊之而吾又身为儒者,故不敢耳,岂真知孔孟之可信而信之哉?是犹不敢显然背畔,而毁冠裂冕、拔本塞源之心已窃发矣。学者岂可使有此心萌于胸中哉!
来书云,于程氏虽未能望其堂奥,而已窥其藩篱矣。熹窃谓圣人道在六经,若日星之明。程氏之说,见于其书者亦详矣。然若只将印行册子从头揭过,略晓文义,便为得之,则当时门人弟子亦非全然钝根,无转智之人,岂不能如此领会?而孔门弟子之从其师,厄穷饥饿,终其身而不敢去;程氏之门已仕者忘爵禄,未仕者忘饥寒(此游察院语。),此亦必有谓矣。试将圣学做禅样看,日有孜孜,竭力而进,窃恐更有事在,然后程氏藩篱可得而议也。
来书谓圣门以仁为要,而释氏亦言正觉,亦号能仁,又引程氏之说为證。熹窃谓程氏之说以释氏穷幽极微之论观之,似未肯以为极至之论。但老兄与儒者辨,不得不借其言为重耳。然儒者言仁之体则然,至语其用,则毫釐必察。故曰「仁之实,事亲是也」,又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此体用所以一源而显微所以无间也。释氏之云正觉、能仁者,其论则高矣,美矣,然其实其本果安在乎?
来书引天下归仁以證灭度众生之说,熹窃谓恐相似而不同。伊川先生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故曰天下归仁」。试用此意思之,毫发不可差,差则入于异学矣。
来书云,夫子语仁以克己为要,佛氏论性以无心为宗,而以龟山「心不可无」之说为非。熹谓所谓己者,对物之称,乃是私认为己而就此起计较,生爱欲,故当克之。克之而自复于理,则仁矣。心乃本有之物,虚明纯一,贯彻感通,所以尽性体道,皆由于此。今以为妄而欲去之,又自知其不可而曰有真心存焉(此亦来书之语。),则又是有心矣。如此则无心之说何必全是,而不言无心之说何必全非乎?若以无心为是,则克己乃是有心,无心何以克己?若以克己为是,则请从事于斯而足矣,又何必克己于此而无心于彼,为此二本而枝其辞也?
来书云,轮回因果之说,造妖捏怪,以诳愚惑众,故达磨亦排斥之。熹窃谓轮回因果之说乃佛说也,今以佛为圣人而斥其言至于如此,则老兄非特叛孔子,又谤佛矣。岂非知其说之有所穷也而为是遁辞以自解免哉?抑亦不得已于儒者而姑为此计以缓其攻也?呜呼!吾未见圣人立说以诳愚惑众,而圣人之徒倒戈以伐其师也。孰谓本末殊归、首尾衡决如是而尚可以为道乎?
来书云,韩退之排佛而敬大颠,则亦未能真排佛也。熹谓退之称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而已。其与《原道》所称「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天下国家则无所处而不当」者,果如何耶?
来书云,形有死生,真性常在。熹谓性无伪冒,不必言真;未尝不在,不必言在。盖所谓性,即天地所以生物之理,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者也,曷尝不在而岂有我之所能私乎?释氏所云真性,不知其与此同乎?否也?同乎此,则古人尽心以知性知天,其学固有所为,非欲其死而常在也。苟异乎此,而欲空妄心,见真性,惟恐其死而失之,非自私自利而何?是犹所谓廉贾五之,不可不谓之货殖也。伊川之论未易遽非,亦未易遽晓。他日于儒学见得一个规模,乃知其不我欺耳。
来书谓伊川先生所云内外不备者为不然,盖无有能直内而不能方外者,此论甚当。据此正是熹所疑处。若使释氏果能敬以直内,则便能义以方外,便须有父子,有君臣,三纲五常,阙一不可。今曰能直内矣,而其所以方外者果安在乎?又岂数者之外别有所谓义乎?以此而观伊川之语,可谓失之恕矣。然其意不然,特老兄未之察耳。所谓有直内者,亦谓其有心地一段工夫耳。但其用功却有不同处,故其发有差,他却全不管著,此所以无方外之一节也。固是有根株则必有枝叶,然五谷之根株则生五谷之枝叶华实而可食,稊稗之根株则生稊稗之枝叶华实而不可食,此则不同耳。参术以根株而愈疾,钩吻以根株而杀人,其所以杀人者,岂在根株之外而致其毒哉(来书云,不能于根株之外别致其巧也。)?故明道先生又云:「释氏惟务上达而无下学,然则其上达处岂有是也?元不相连属,但有间断,非道也」。此可以见内外不备之意矣。然来书之云,却是从儒向佛,故犹籍先生之言以为重。若真胡种族,则亦不肯招认此语矣。如何如何?
来书云,以理为障者,特欲去其私意小智。熹谓认私意小智作「理」字,正是不识「理」字。来书又谓上蔡云佛氏不肯就理者为非。熹谓若不识「理」字,则此亦未易以口舌争也。他日解此,乃知所言之可笑耳。
来书云,儒佛见处既无二理,其设教何异也?盖儒教本人事,释教本死生。本人事故缓于见性,本死生故急于见性。熹谓既谓之本,则此上无复有物矣。今既二本,不知所同者何事?而所谓儒本人事,缓见性者,亦殊无理。三圣作《易》,首曰:「乾,元亨利贞」。子思作《中庸》,首曰:「天命之谓性」。孔子言性与天道,而孟子道性善,此为本于人事乎?本于天道乎?缓于性乎?急于性乎(然著「急」字亦不得。)?俗儒正坐不知天理之大,故为异说所迷,反谓圣学知人事而不知死生,岂不误哉!圣贤教人尽心以知性,躬行以尽性,终始本末,自有次第,一皆本诸天理,缓也缓不得,急也急不得,直是尽性至命,方是极则;非如见性之说,一见之而遂已也。上蔡云:「释氏之论性,犹儒者之论心;释氏之论心,犹儒者之论意」,此语剖析极精。试思之,如何?
来书云,子贡之明达,性与天道犹不与闻。熹窃谓此正痴人前说梦之过也。来书又谓释氏本死生,悟者须彻底悟去,故祖师以来,由此得道者多。熹谓彻底悟去之人,不知本末内外是一,是二?二则道有二致,一则死生人事一以贯之,无所不了。不知《传灯录》中许多祖师,几人做得尧舜禹稷?几人做得文武周孔?须有徵验处。
来书云,特圣人以中道自任,不欲学者躐等。熹谓此正是王氏「高明处己,中庸处人」之说,龟山尝力诋之矣。须知所谓不欲学者躐等者,乃是天理本然,非是圣人安排教如此。譬诸草木,区以别矣。且如一茎小树,不道他无草木之性,然其长须有渐,是亦性也。所谓便欲当人立地成佛者,正如将小树来喷一口水,便要他立地干云蔽日,岂有是理(便欲当人立地成佛,亦是来书中语。)?设使有此幻术,亦不可谓之循理。此亦见自私自利之规模处。
来书云引《大易》生死之说、程氏语默、日月、洪炉之论。熹按此四者之说初无二致,来书许其三,排其一,不知何所折衷而云然?然则所许三说,恐未得其本意也。愚意以为不必更于此理会,且当按圣门下学工夫求之,久自上达。所谓未知生,焉知死也。
来书云,圣人体易,至于穷神知化、未之或知之妙。熹疑此语脉中有病。又云生死之际,必不如是之任灭也。熹谓「任灭」二字亦是释氏言之,圣人于死生固非任灭,亦初不见任灭之病(更以前段参之。)。
来书云,曹参、杨亿不学儒,不害为伟人。熹前书已奉答矣,而细思之,则老兄固云夫子之道乃万世仁义礼乐之主,今乃有不学儒而自知道者,则夫子何足为万世仁义礼乐之主也?且仁义礼乐果何物乎?又曹参、杨亿二人相拟,正自不伦。曹参在汉初功臣中人品尽粗疏,后来却能如此避正堂,舍盖公,治齐相汉,与民休息,亦非常人做得,其所见似亦尽高。所可惜者,未闻圣人之道而止于是耳。杨亿工于纤丽浮巧之文,已非知道者所为。然资禀清介,立朝献替略有可观。而释子特以为知道者,以其有「八角磨盘」之句耳。然既谓之知释氏之道,则于死生之际宜亦有过人者。而方丁谓之逐莱公也,以他事召亿至中书,亿乃恐惧至于便液俱下,面无人色。当此时也,八角磨盘果安在哉(事见苏黄门《龙川别志》第一卷之末。苏公非诋佛者,其言当不诬矣。)?然则此二人者虽皆未得为知道,然亿非参之伦也。子比而同之,过矣。盖老氏之学浅于佛,而其失亦浅。正如申韩之学浅于杨墨,而其害亦浅。因论二人,谩及之,亦不可不知也。
来书云,盐官讲义急于学者见道,便欲人立地成佛。熹于前段已论之矣。然其失亦不专在此,自是所见过中,无著实处。气象之间,盖亦可见。
来书所谓发明西洛诸公所未言者,即其过处也。尝闻之师曰:「二苏聪明过人,所说《语》《孟》尽有好处。盖天地间道理不过如此,有时便见得到,皆聪明之发也。但见到处却有病,若欲穷理,不可不论也」。「见到处却有病」,此语极有味。试一思之,不可以为平常而忽之也。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三。又见《考亭渊源录》卷一七,《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七八,学行典卷九八、一一九。
零陵郡学策问(一七) 宋 · 胡寅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七九、《斐然集》卷二九
问:昌黎文公,唐之钜儒也。著书立言有《原道》之篇焉。其意欲扶皇极,尊帝王,明孔孟之教而攘斥佛老也。呜呼,亦可谓特立不群之杰矣。即其《原道》之论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是六言者,古未之有也,而愈断然笔之。敢问二三子:夫愈之为六言,其尽善矣乎?其槩诸仲尼、孟子所谓仁义道德者,同乎,异乎?佛老氏高谈性命,自以为至矣,是六言者,其足以破其术,服其心乎?
答宋深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七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八
示喻为学之意益以精专,而兄弟相勉,见于诗什,深慰老怀。又知更有苏、范诸贤相与切磋,尤以为喜。所问持养观书之说,前此讲之已详。约而言之,持养之方不过敬之一字,而读书则世间无一事是不合知者,但要循序量力而进耳。五峰之书,《知言》为精,然其间亦不能无小小可议处。其他往往又不能及,故向来敬夫不欲甚广其传。今想广仲之意恐亦有所难言者,非靳惜也。南轩文此间镂版有两本,其一熹为序者,差不杂。黄州亦有官本,篇秩尤多,然多是少作,可恨也。此间本无见存者,不及寄去,后得之当别附便耳。然读书要须辨得精粗得失,乃于己分有益。若但泛然看过,即枉费功力矣。韩子于道见其大体规模极分明,但未能究其所从来,而体察操履处皆不细密。其排佛老,亦据其所见而言之耳。程先生说《西铭》乃《原道》宗祖,此言可以推其浅深也。近似之说固应辨析,以晓未悟,然须自见得己分上道理极分明,然后可以任此责。如其未然,而欲以口舌校胜负,恐徒起纷竞之端,而卒无益于道术之明暗也。孟子论乡原乱德之害,而卒以君子反经为说,此所谓上策莫如自治者。况异端邪说日增月益,其出无穷,近年尤甚,盖有不可胜排者。惟吾学既明,则彼自灭熄耳。此学者所当勉而不可以外求者也。泽之、容之不及别状,意不殊前。相望数千里,会见无期,惟千万力学自爱。
答严时亨(世文)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八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一、《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三○
五行之生,各一其性。
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性即太极之全体。但论气质之性,则此全体堕在气质之中耳,非别有一性也。
明道言「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
「人生而静」是未发时,「以上」即是人物未生之时,不可谓性,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然其本体又未尝外此,要人即此而见得其不杂于此者耳。《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
程子以忠为天道,恕为人道,莫是谓忠者圣人之在己,与天同运,而恕者所以待人之道否?
圣人处己待人亦无二理,天人之别,但以体用之殊耳。
「放于利而行多怨」,南轩独以为己之怨人。
南轩说固有此理,只是此章语意只合如古注及程子说,不容一语可兼二意。虚心平气,静以察之,当自见得。不可以其近里,而迁圣人之本意以就之也。
礼无大小,未尝不重于食色,不可谓食色有时而重于礼。食色重处是亦礼之重。
此章无它可疑,熟读本文,自可见矣。
「发己自尽谓忠,循物无违谓信」,所谓发己,莫是奋发自扬之意否?循物无违,未晓其义如何。
发己自尽,但谓凡出于己者必自竭尽,而不使其有苟简不尽之意耳,非奋发之谓也。循物无违,谓言语之发循其物之真实而无所背戾,如大则言大,小则言小,言循于物而无所违耳。
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杨墨皆是邪说,无大轻重。但墨氏之说尤出于矫伪,不近人情而难行,故孟子之言如此,非以杨氏为可取也。孔墨并称,乃退之之缪,然亦未见得其与《原道》之作孰先孰后也。
简易/(引吕东莱解《禹贡》一段。)此说大概得之。然亦不必言先为其难,大抵只是许多道理须要理会得分明后,方无窒碍,不费力而自简易耳。如治乱绳,若不解放得开,岂能自成条理而不纷纠耶?
三重当从伊川之说。
伯者之事不得为善,此章正与上章相发明,乃是相承为文,非隔章取义也。
六言六蔽说。
此亦但疑其文有不同耳。先立题目,又令复坐而后言之,亦似太郑重也。
王氏续经说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七、《文献通考》经籍考卷六七、《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四四六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道之在天下未尝亡,而其明晦通塞之不同,则如昼夜寒暑之相反。故二帝三王之治,《诗》《书》六艺之文,后世莫能及之。盖非功效语言之不类,乃其本心事实之不侔也。虽然,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彼所谓道者,则固未尝亡矣。而《大学》之教,所谓明德新民、止于至善者,又已具有明法,若可阶而升焉。后之读其书、考其事者,诚能深思熟讲以探其本,谨守力行以践其实,至于一旦豁然而晦者明、塞者通,则古人之不可及者固已倏然而在我矣,夫岂患其终不及哉?苟为不然,而但为模放假窃之计,则不惟精粗悬绝,终无可似之理,政使似之,然于其道亦何足以有所发明?此有志为己之士所以不屑而有所不暇为也。王仲淹生乎百世之下,读古圣贤之书而粗识其用,则于道之未尝亡者盖有意焉,而于明德新民之学亦不可谓无其志矣。然未尝深探其本而尽力于其实,以求必得夫至善者而止之,顾乃挟其窥觇想像之彷佛,而谓圣之所以圣、贤之所以贤与其所以修身、所以治人而及夫天下国家者,举皆不越乎此。是以一见隋文而陈十二策,则既不自量其力之不足以为伊、周,又不知其君之不可以为汤、武,且不待其招而往,不待其问而告,则又轻其道以求售焉。及其不遇而归,其年盖亦未为晚也。若能于此反之于身,以益求其所未至,使明德之方、新民之具皆足以得其至善而止之,则异时得君行道,安知其卒不逮于古人?政使不幸终无所遇,至于甚不得已而笔之于书,亦必有以发经言之馀蕴而开后学于无穷。顾乃不知出此,而不胜其好名欲速之心,汲汲乎日以著书立言为己任,则其用心为已外矣。及其无以自托,乃复捃拾两汉以来文字言语之陋,功名事业之卑,而求其天资之偶合与其窃取而近似者,依仿六经,次第采辑,因以牵挽其人,强而跻之二帝三王之列。今其遗编虽不可见,然考之《中说》而得其规模之大略,则彼之赞《易》,是岂足以知先天后天之相为体用?而高文武宣之制,是岂有精一执中之传?曹、刘、颜、谢之诗,是岂有物则秉彝之训?叔孙通、公孙述、曹褒、荀勖之礼乐,又孰与伯夷、后夔、周公之懿?至于宋魏以来,一南一北,校功度德,盖未有以相君臣也。则其天命人心之向背,统绪继承之偏正,亦何足论?而欲攘臂其间,夺彼予此,以自列于孔子之《春秋》哉!盖既不自知其学之不足以为周、孔,又不知两汉之不足以为三王,而徒欲以是区区者比而效之于形似影响之间,傲然自谓足以承千圣而诏百王矣,而不知其初不足以供儿童之一戏,又适以是而自纳于吴楚僭王之诛,使夫后世知道之君子虽或有取于其言,而终不能无恨于此,是亦可悲也已。至于假卜筮、象《论语》而强引唐初文武名臣以为弟子,是乃福郊福畤之所为,而非仲淹之雅意。然推原本始,乃其平日好高自大之心有以启之,则亦不得为无罪矣。或曰:「然则仲淹之学固不得为孟子之伦矣,其视荀、扬、韩氏,亦有可得而优劣者耶」?曰:「荀卿之学杂于申商,子云之学本于黄老,而其著书之意,盖亦姑托空文以自见耳,非如仲淹之学颇近于正,而粗有可用之实也。至于退之《原道》诸篇,则于道之大原若有非荀、扬、仲淹之所及者。然考其平生意乡之所在,终不免于文士浮华放浪之习,时俗富贵利达之求。而其览观古今之变,将以措诸事业者,恐亦未若仲淹之致恳恻而有条理也。是以予于仲淹独深惜之,而有所不暇于三子。是亦《春秋》责贤者备之遗意也。可胜叹哉」!
读唐志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三八八、《宋元学案补遗》卷四、四九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欧阳子曰:「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此古今不易之至论也。然彼知政事礼乐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夫古之圣贤,其文可谓盛矣。然初岂有意学为如是之文哉?有是实于中,则必有是文于外。如天有是气,则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则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圣贤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盖不必托于言语、著于简册而后谓之文。但自一身接于万事,凡其语默动静,人所可得而见者,无所适而非文也。姑举其最而言,则《易》之卦画,《诗》之咏歌,《书》之记言,《春秋》之述事,与夫《礼》之威仪,《乐》之节奏,皆已列为六经而垂万世,其文之盛,后世固莫能及。然其所以盛而不可及者,岂无所自来?而世亦莫之识也。故夫子之言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盖虽已决知不得辞其责矣,然犹若逡巡顾望而不能无所疑也。至于推其所以兴衰,则又以为是皆出于天命之所为,而非人力之所及。此其体之甚重,夫岂世俗所谓文者所能当哉?孟轲氏没,圣学失传,天下之士背本趋末,不求知道养德以充其内,而汲汲乎徒以文章为事业。然在战国之时,若申、商、孙、吴之术,苏、张、范、蔡之辩,列禦寇、庄周、荀况之言,屈平之赋,以至秦汉之间韩非、李斯、陆生、贾傅、董相、史迁、刘向、班固,下至严安、徐乐之流,犹皆先有其实而后托之于言。唯其无本而不能一出于道,是以君子犹或羞之。及至宋玉、相如、王褒、扬雄之徒,则一以浮华为尚,而无实之可言矣。雄之《太玄》、《法言》,盖亦长杨校猎之流而粗变其音节,初非实为明道讲学而作也。东京以降,讫于隋唐,数百年间,愈下愈衰,则其去道益远而无实之文亦无足论。韩愈氏出,始觉其陋,慨然号于一世,欲去陈言以追《诗》《书》六艺之作。而其弊精神、縻岁月,又有甚于前世诸人之所为者。然犹幸其略知不根无实之不足恃,因是颇溯其源而适有会焉,于是《原道》诸篇始作,而其言曰:「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其徒和之,亦曰未有不深于道而能文者,则亦庶几其贤矣。然今读其书,则其出于谄谀戏豫,放浪而无实者自不为少。若夫所原之道,则亦徒能言其大体,而未见其有探讨服行之效,使其言之为文者皆必由是以出也。故其论古人,则又直以屈原、孟轲、马迁、相如、扬雄为一等,而犹不及于董、贾;其论当世之弊,则但以词不己出而遂有神徂圣伏之叹。至于其徒之论,亦但以剽掠潜窃为文之病,大振颓风,教人自为为韩之功,则其师生之间,传受之际,盖未免裂道与文以为两物,而于其轻重缓急、本末宾主之分又未免于倒悬而逆置之也。自是以来,又复衰歇。数十百年而后,欧阳子出,其文之妙,盖已不愧于韩氏,而其曰治出于一云者,则自荀、扬以下皆不能及,而韩亦未有闻焉。是则疑若几于道矣。然考其终身之言与其行事之实,则恐其亦未免于韩氏之病也。抑又尝以其徒之说考之,则诵其言者既曰「吾老将休,付子斯文」矣,而又必曰「我所谓文,必与道俱」;其推尊之也,既曰今之韩愈矣,而又必引夫「文不在兹者」以张其说。由前之说,则道之与文,吾不知其果为一耶?为二耶?由后之说,则文王、孔子之文,吾又不知其与韩、欧之文果若是其班乎?否也。呜呼,学之不讲久矣,习俗之谬,其可胜言也哉!吾读《唐书》而有感,因书其说以订之。
寄三峰隐者 其二 元末明初 · 李崇仁
七言绝句 押先韵 出处:陶隐先生诗集卷之三
一自菩提心学传,多少高士爱逃禅。
菁莪丰芑久寂寞,空读昌黎原道篇。
走笔奉寄遁翁 元末明初 · 李崇仁
押东韵 出处:陶隐先生诗集卷之一
途也游学芹馆中,咀嚼经史要奇功。
有时叩腹声隆隆,文章应律鸣商宫。
耆生拱立头冬烘,岂敢抗衡仍趋风。
逊也今又来相从,不问便觉眉目同。
虽然年弱心不童,解念四书义颇通。
自言馀力师文公,原道诸篇研且穷。
气焰欻翕蟠长虹,鸾鹄停峙栖梧桐。
人间富贵石火红,甲第往往生蒿蓬。
谁如广陵李遁翁,眼前双璧新磨砻。
我观汉山撑苍空,磅礴所钟多英雄。
此儿终当食千钟,场屋伎俩俱已工。
君不见星山李氏起于农,为子必孝为臣忠,一门冠盖光显融。
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上之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六三
公自七月离行在,经历长江,上及襄汉,与帅守监司议储蓄之宜以待临幸。先是,上问公大计。公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司秦川,而乞别委大臣韩世忠镇淮东,令吕颐浩扈驾来武昌,张俊、刘光世等从行,与秦川首尾相应。朝廷议既定,公行。未及武昌,而江浙士夫摇动颐浩,遂变初议。公以十月二十三日抵兴元,奏曰:「窃见汉中实天下形势之地,臣顷侍帷幄,亲闻玉音,谓号令中原,必基于此。臣所以不惮万里,捐躯自效,庶几奉承圣意之万一。谨于兴元理财积粟,以待巡幸。愿陛下銮舆早为西行之谋,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天下大势,斯可定矣」。始,公未至,虏已陷鄜延,鄜延帅郭浩寄治德顺军。虏骁将娄宿孛堇于九月二十九日引大军渡渭河,犯永兴,知军郭琰遁去。虏兵四掠,而诸帅方互结仇怨,不肯相援,人心皇皇。公到才旬日,即出行关陕,复奏请早决西来之期,以系天下心。至陕,访问风俗,罢斥奸赃,而尤以搜揽豪杰为先务,一时气义拳勇之士争集麾下。吴玠及其弟璘素负才略,求见公,愿自试。公与语,奇之。时玠方修武郎,璘尚副尉,公奖予,不次擢用,命玠为统制,璘领帐前亲兵,皆感激,誓以死报。诸帅亦惕息听命。会谍报虏将寇东南,公即命诸将整军向虏,使娄宿不得下。已而虏果大入,寇江淮,车驾浮海东征。四年二月,公以虏势未退,治兵入卫。未至襄汉,遇德音,知虏既北归矣,乃复还关陕。奏曰:「陛下果有意于中兴之功,非幸关陕不可。愿先幸鄂渚,臣当紏率将士奉迎銮舆,永为定都大计」。又奏曰:「臣窃惟国家不竞,患难荐臻,夷虏凭凌,海宇腾沸。二圣久征于远塞,皇舆未复于中原。而敌国交兵,方兴未艾。郡邑半陷于贼手,黎元悉困于涂泥。自古祸乱所钟,罕有若此之比。必欲昊穹悔祸,氓庶获安,自非君臣之间更相勉励,痛心尝胆,修德著诚,大诛奸邪,顿革风俗,亲君子、远小人,去谗佞、屏声色,简嗜欲、崇节俭,则曷以上应天变,下怀民心?四海黔黎,殊未有休息之日也。若昔黄帝遭蚩尤之乱,大禹罹洪水之灾,卒能平夷,终归安治者,正以君臣上下苦心劳形,杜邪枉之门,开公正之道,天人响应,遐迩协谋,故能平难平之寇,成不世之绩」。上手书报公以虏退衄状,且曰:「卿受命而西,大恢远略,布朝廷之惠意,得将士之欢心。积粟练兵,兴利除害,去取皆当,黜陟惟公。而又雅志本朝,嘉猷屡告。眷惟忠恳,实副倚毗」。是月,虏大酋粘罕复益二万骑,声言必取环庆路。公率诸将极力捍禦,虏势屡挫,生擒女真及招降契丹燕人甚众。时闻兀术犹在淮西,公惧其复扰东南,使车驾不得安息。事几有不可测者,即谋为牵制之举。始公陛辞,上命公三年而后用师进取。至是上亦以虏欲萃兵寇东南,御笔命公宜以时进兵,分道由同州、鄜延以捣虏虚。公遂决策治兵,移檄河东问罪。八月十三日,收复永兴军。虏大恐,急调大酋兀术等由京西路星夜来陕右,以九月二十间与粘罕等会,而五路之师亦以二十四日至耀州富平大战。泾原帅刘锜身率将士先薄虏阵,自辰至未,杀获颇众。会环庆帅赵哲擅离所部,哲军将校望见尘起惊遁,而诸军亦退舍。公斩哲以徇,退保兴州。时陕右兵散,各归本路宣抚司,独亲兵实从官属。有献议退保夔州者,公坚驻不动,以扼虏冲。独参议刘子羽毅然与公意合,乃劾异议者。遣子羽出关召诸将,收散亡。将士知宣司在兴州,皆相率会子羽于秦亭,凡十馀万。公哀死问伤,录善咎己,人心悦焉。乃命吴玠聚泾原兵,据高扼险于凤翔之和尚原,守大散关,断贼来路。命关师古等聚熙河兵于岷州大潭一带,命孙渥、贾世方等聚泾原、凤翔兵于阶、成、凤三州以固蜀口。虏见备禦已定,轻兵至辄败,不敢近。公上疏待罪,上手书报公曰:「卿便宜收合夷散,养锐待时,但能据险坚壁,谨守要害,既以保固四州之地,又能牵制南下之师,则惟卿之赖」。公奉诏,益厉诸将严备待虏。绍兴改元五月,虏酋乌鲁却统大兵来攻和尚原,吴玠乘险击之,虏败走。三日间,连战辄胜,虏逗留山谷,人马死亡十之四。八月,粘罕在陕西病笃,召诸大酋谓曰:「吾自入中国,未尝有敢婴吾锋者。独张枢密与我抗,我在犹不能取蜀,尔曹宜息此意,但务自保而已」。兀术出而怒曰:「是谓我不能耶」?粘罕死,即合兵来寇。九月,亲攻和尚原。吴玠及其弟璘与合战,出奇邀击,大破之,俘䤋酋领及甲兵以万计。兀术仅以身免,亟自髡剃须髯,狼狈遁归,得其麾盖等。自虏入中国,其败衄未尝如此也。先是,上以公奉使陕右,捍禦大敌,制加公通奉大夫。公念自靖康中召赴京师,更历变故,出身为国,违去太夫人色养于兹七年,乃奏迎太夫人自广汉来阆中版舆就养。又思所以悦母意,遂乞以通奉恩命特封外祖父母。优诏许焉。二年,上谓公未至西方时,虏已陆梁,蹂践关陕。及引师而归,势诚不敌。而保护冲要,连挫大敌,蜀赖以全。聚兵至十五万,勤劳备至,制加公检校少保,定国军节度使,赐手书曰:「朕非敢决取秦穆之效,而卿自修孟明之政,是用夙夜叹嘉。今遣内侍任源往宣旨」。源归,公附奏谢,且密奏曰:「天下之事每当谨微,一失于初,末不可救。夫莫显者,微也。常情谓为微而忽之,明智以其著而谨之。唐玄宗惑女色而致禄山之祸,宪宗任内侍而启晚唐之祸,其初二君之心皆以为微而不加察也。孰知其贻害之烈至此哉?愿陛下于事之微每深察焉,则天下幸甚」。是岁,公亦遣兄滉及官属奏事行在所,上喜,恩意有加。公在关陕凡三年,以新集之军当方张之虏,蚤夜勤劳,亲加训辑,其规模经画,皆为远大恢复之计。以刘子羽为上宾,子羽忠义慷慨,有才略,诸将归心。任赵开为都转运使,开善理财,治茶盐酒法,方用兵,调度百出而民不加赋。擢吴玠为大将,守凤翔。玠每战辄胜,虏不敢近。而西北遗民闻公威德,归附日众,于是全蜀按堵,且以形势牵制东南,江淮亦赖以安。然公承制黜陟,悉本至公,虽乡党亲旧,无一毫假借,于是士大夫有求于宣司而不得者,始纷然起谤议于东南矣。有将军曲端者,建炎中任副总管,逼逐帅臣王庶,夺其印,又方命不受节制。富平之役,张忠彦等降虏,皆端腹心,实知其情。公送狱论端死,而谤者谓公杀端及赵哲为无辜,且任刘子羽、赵开、吴玠为非是,朝廷疑之。三年春,遂遣王似来副公。公闻即求去,且论吴玠、刘子羽有功于蜀,不应一旦以似加其上。公虽累乞去,而以负荷国事至重,未尝少忘警备。会虏大酋撒离喝及刘豫叛党聚大兵自金商入寇,公命严为清野之计,分兵据险,前后挠之。虏至三泉,掠无所得,乏食,狼狈引遁。大军蹑之,人马死曳满道,所丧亡不减凤翔时。是时公累论奏王似不可任,而似与宰相吕颐浩有乡里亲戚之旧,颐浩不悦。又或告朱胜非以公唱义平江时尝有斩胜非语,胜非阴肆谤毁,诏公赴行在。公力求外祠,章至十数上,上弗许。四年二月至行在,御史中丞辛丙尝知潭州,公在陕时调丙发潭兵赴湖北,丙怯懦不能遣,反鼓唱军士,几致生变。公奏劾丙,且令提刑司取勘。丙憾,至是遂率同列劾公,诬以危语。始,公在陕尝以秦州旧驿秦川馆为学舍,以待河东、陕西失职来归之士,给以衣食,令一人年长者主之。又新复州郡乞铸印,请于朝廷,往返动经岁,恐失事机,即用便宜指挥铸以给之,然后以闻。而丙谓公设秘阁以崇儒,拟尚方而铸印。公初被命还阙,奏归上冢,取道东蜀夔峡,庶几安远近之心。而吕颐浩又以书来言,若一离川陕,事有意外,谁任其责?宜以事实告上,万一欲尚留宣司,当为开陈如请。公不顾也,而丙反谓公不肯出蜀,意有他图,公恐惧,亟以颐浩书进呈。上始愕然,即诏宣押奏事。公竟移疾待罪,而论者亦不已。六月,遂以本官提举临安府洞霄宫,福州居住。公知虏既释川陕之患,必将复萃师东南,不敢以得罪远去而不言。且是时朝廷已盛讲和好之议,乃具奏曰:「臣窃观此虏情状专以和议误我,亦云久矣。彼势蹙即言和,势盛即复肆,前后一辙,请姑以近事明之。绍兴三年秋,粘罕有亲寇蜀之意,先遣王伦还朝,且致勤恳。盖惧朝廷大兵乘彼虚隙,又其为刘豫之计,至委曲周悉也。自后九月,余睹作难,前谋遂寝。至十二月,余睹之难稍息,则复大集番汉之众,径造梁、洋。是时朝廷已遣潘致尧出使矣。次年二月,虏困饶风,进退未皇。先是,朝廷开都督府,议遣韩世忠直抵泗上,虏实畏之。于四月遣致尧还。其辞婉顺,欲邀大臣共议,此非无所忌惮而然也。梁、洋之寇未能出境,至五月而后得归,既狼狈矣,而世忠大兵寻复辍行。虏之气力固已复苏,而叛豫之心亦云舒缓,所以前日使人之来,求请不一,故为难从之事也。窃惟此虏倾我社稷,坏我陵寝,迫我二帝,驱我宗室百官,自谓怨隙至深,其朝夕谋我者不遗馀力矣。况刘豫介然处于其中,势不两立,必求援于虏。借使暂和,心实未已。数年之内,指摘他故,岂无用兵之辞?而我将士率多中原之人,谓和议既定,不复进取,将解体思归矣。若谓今日不得已而与之通使为陛下之权,敌亦固能用权也。愿陛下蚤夜深思,益为备具,处将士家属于积粟至安之地,使出为战守者无返顾奔散之忧;精择奇才以抚川陕之师,使积年戍边者无懈惰怀望之意;江淮、川陕互为牵制,斥远和议,用定大业。臣奉使川陕,窃见主兵官除吴玠、王彦、关师古累经拔擢,备见可任外,其馀人才尚众,谨开具如左:吴璘、杨政可统大兵,田晟可总一路,王宗尹、王喜、王彦可为统制」。后皆有声,时服公知人。公即日赴福州,从者皆去,肩舆才两人。既至,阖门以书史自娱。是岁九月,刘豫之子麟果引虏大兵繇数路入寇,腾言侮慢,上下恟惧。上思公前言之验,罢宰相朱胜非,而参知政事赵鼎亦建请车驾幸平江,召公任事,遂以资政殿学士提举万寿观、兼侍读召,不许辞免,日下起发。手书赐公曰:「卿去国累月,未尝弭忘,考言询事,简在朕心。想卿志在王室,益纡筹策,毋庸固辞,便可就道,夙夜造朝。嘉谋嘉猷,伫公入告」。金书疾置,络绎于道,公即日行,中途条具战守之宜甚悉。且乞先遣岳飞渡江入淮西张声势,以牵制虏大兵在淮东者。以十一月十四日入见,玉音抚劳,加于畴昔。即日复除公知枢密院事。公奏曰:「人道所先,惟忠与孝。一亏于己,覆载不容。自昔怀奸欺君,妒贤卖国,当时闾巷细民莫不深怨嫉愤,恨不食其肉者。至若一心事上,守正尽忠,虽天下后世皆知企慕称叹,思见其人焉。盖理义人心之所同,故好恶不期而自定。臣以区区浅薄之质,幼被家训,粗知义方。平居立身,以此自负。偶缘遭遇,寖获使令。陛下任之太专,待之过厚,而有怨于臣者攻毁之备至,有求于臣者责望之或深。上赖圣智,保全微踪。臣奉使无状,岂不自知?至于加臣于大恶之名,陷臣于不义之地,隳臣子百世之节,贻孀亲万里之忧,言之呜咽,痛愤无已。今陛下察其情伪,保庇孤忠,许以入侍,旋擢枢筦,在臣毁首碎身,无以论报。然而公议之所劾,训词之所戒,传之天下,副在史官,臣复何颜,敢玷近列」?上亲书诏曰:「张浚爱君忧国,出于诚心。顷属多艰,首唱大义,固有功于王室。仍雅志于中原,谓关中据天下之上游,未有舍此而能兴起者,乘虏百胜之后,慨然请行。究所施为,无愧人臣之义;论其成败,是亦兵家之常。矧权重一方,爱憎易致,远在千里,疑似难明。然则道路怨谤之言,与夫台谏风闻之误,盖无足怪。比复召浚,置之宥密,而观浚恐惧怵惕,如不自安,尚虑中外或有所未察欤?夫使尽忠竭节之臣,怀明哲保身之戒,朕甚愧焉。可令学士院降诏,出榜朝堂」。时太史局占明年当日食正旦,公奏曰:「臣闻太史推测天象,以来年正月之旦日有食之。臣窃惟天之爱人君,必示以灾变,使之恐惧修省,勉求为治。人主修德畏天,则天心眷佑,享国无穷。如其怠忽不省,归之时数,祸有不可胜言者矣。然而应天之道在实不在文,当求之于心,考之于行,心有未至者勉之,行有不善者改之,如天之无不公,如天之无不容,如天之至诚无私而不失其信,则何忧乎治道之不兴,何患乎贤才之不至哉」?公既受命,即日赴江上视师。时大酋兀术拥兵十万于维扬,朝廷先遣魏良臣、王绘奉使军前。还,夜与公逮于中涂,公问以虏事及大酋问答。良臣、绘谓虏有长平之众,且喻良臣等当以建州以南王尔家为小国,索银绢犒军,其数千万。又约韩世忠尅日过江决战。公密奏使人为虏恐怵,朝廷切不可以其言而动,及不须令更往军前,恐我之虚实反为虏得。上然之,公遂疾驱临江,召大帅韩世忠、张俊、刘光世与议,且劳其军。将士见公来,勇气十倍。既部分诸将,遂留镇江节度之。令韩世忠移书兀术,为言张枢密已在镇江。初,虏谍报公得罪远贬,故悉力来寇。至是,兀术问世忠所遣麾下王愈:「吾闻张枢密贬岭外,何得已在此」?愈出公所下文书,兀术见公书押色动,即强言约日当战。公再遣愈以世忠书往问战期,愈回一日,而虏宵遁,士马乏食,狼狈死者相属。遣诸将追击,所俘获甚众。上遣内侍趣公赴行在所。五年二月十二日宣制,除公宣奉大夫、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而赵鼎除左仆射。先是,公在川陕,念上继嗣未立,以绍兴元年八月十五日上奏曰:「臣荷陛下恩德之厚,事有干于宗庙社稷大计,臣知而不言,谁敢为陛下言者?惟陛下察其用心,贷以万死。臣恭惟陛下自即位以来,念两宫倚托之重,夙夜忧勤,不近声色,不事玩好,是宜天地感格,祖宗垂祐,受福无穷,决致中兴。臣之区区亦冀依日月之末光,获保终年,少效补报。臣窃见西汉之制,人君即位,首建储嗣,所以固基本、属人心。臣愿陛下时诏大臣讲明故事,仍先择宗室之贤优礼厚养,以为藩屏」。至是入谢,复陈:「宗社大计,莫先储嗣。虽陛下圣德昭格,春秋方盛,必生圣子,惟所以系天下之心,不可不早定议」。上首肯久之,乃云:「宫中见养二人,长者艺祖之后,年九岁,不久当令就学」。公出见赵鼎都堂,相与仰叹圣德久之。自是与鼎益相勉厉,同志协谋,以为为治之要,必以正本澄源为先务。诚能陈善闭邪,使人君无过举,则国势尊安,丑虏自服。是以进见之际,于塞倖门、抑近习尤谆切致意焉。尝奏曰:「王者以百姓为心,修德立政,惟务治其在我,则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天下舍我将安归哉?固不侥倖于近绩也。仰惟陛下躬不世之资,当行王者之事,以大有为。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国势既隆,强虏自服,天下自归」。因书王朴《平边策》以献,上嘉纳焉。又奏:「臣昨奉清光,窃见陛下于君子小人之际反覆详究,退自庆幸,以为治道之本莫大夫辨君子小人之分。圣意孜孜于此,宗社生灵之福也。昔唐李德裕言于武宗曰:『邪正二者,势不相容。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人主辨之甚难。臣以为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臣尝推类而言之,君子小人见矣。大抵不私其身,慨然以天下百姓为心,此君子也。谋身之计甚密,而天下百姓之利害我不顾焉,此小人也。志在于为道,不求名而名自归之,此君子也。志在于为利,掠虚美、邀浮誉,此小人也。其言之刚正不挠,无所阿徇,此君子也。辞气柔佞,切切然伺候人主之意于眉目颜色之间,此小人也。乐道人之善,恶称人之恶,此君子也。人之有善,必攻其所未至而掩之;人之有过,则欣喜自得,如获至宝,旁引曲借,必欲开陈于人主之前,此小人也。难进易退,此君子也。叨冒爵禄,蔑无廉耻,此小人也。臣尝以此而求之,君子小人之分庶几其可以概见矣。小人在位,则同于己者誉之以为君子,异于己者排之以为小人,不顾公议,不恤治乱,不畏天地鬼神。是以自崇、观以来以至今日,有异于己者而称其为君子乎?臣以为必无之也。彼其专为进身自营之计,故好恶不公,以至于忘身忘家,乱天下而莫之悔。惟陛下亲学问、节嗜欲,清明其躬,以临照百官,则君子小人之情状又何隐焉」?上还临安,公留相府。未阅月,复出江上劳军。至镇江,召韩世忠亲喻上旨,使举军前屯楚州以撼山东。世忠欣然受命,即日举军渡江。公至建康抚张俊军,至太平州抚刘光世军,军士无不踊跃思奋。时巨寇杨么据洞庭重湖,朝廷屡命将讨之不克。公念建康东南都会,而洞庭实据上流,今寇日滋,壅遏漕运,格塞形势,为腹心害。不先去之,无以立国。然寇阻重湖,春夏则耕耘,秋冬水落则收粮于湖寨,载老小于泊中,而尽驱其众四出为暴。前日朝廷反谓夏多水潦,屡以冬用师,故寇得并力而我不得志。今乘其怠盛夏讨之,彼众既散,一旦合之,固已疲于奔命;又不得守其田亩,禾稼蹂践,则有秋冬绝食之忧,党与必携,可招来也。虽已命岳飞往,而兵将未必谕此意,或逞兵杀戮,则失胜算、伤国体。遂具奏请行,上许焉。公在道,念国家任事不顾身者常遇祸,而畏避崇虚誉者常获福,以为国之大患,奏曰:「今夫有疾于此,正在膏肓,庸医畏缩,方且戒以勿吐勿下,姑进参苓而安养之,虽终至于必死,主人犹以为爱己也。乃若良医进剖胸洗肠之术,旁观骇愕,指以为狂。至其疾良已,尚不免于轻试之谤。自古掠美附众者得誉常多,而骨鲠当权者负谤常重。澶渊之役,寇准决策亲征,功存社稷。事定之后,奸臣乃谓其轻弃万乘。今合天下之力以诛天下之不义,虽汤、武复生,亦必出此。而顾乃为恐惧顾虑之计,何由而事功可集哉」?盖公所以自任者始终如此,故每因事为上言之。行至醴陵,狱犴数百人,尽杨么遣为间探者,帅席益传至远县囚之。公召问,尽释其缚,给以文书,俾分示诸寨曰:「尔今既不得保田亩,秋冬必乏食,且馁死矣。不若早降,即赦尔死」。数百人驩呼而往。五月十一日至潭州,于是贼寨首领黄诚、周伦先请受约束。然诚等屡尝杀招安使命,犹自疑不安。公遣岳飞分兵屯鼎、澧、益阳,压以兵势,其党大恐,相继约日来降,丁壮至五六万,老弱不下二十万。公一切以诚信抚之。六月,湖寇尽平,乃更易郡县奸赃吏,宣布宽恩。上手书赐公曰:「览奏,知湖寇已平。非卿孜孜忧国,不惮勤劳,谁能宽朕忧?顾奏到之日,中外欢贺,万口一词,以谓上流既定,则川、陕、荆、襄形势接连,事力增倍。天其以中兴之功付之卿乎」!于是公奏遣岳飞之军屯荆襄,图中原,遂率官属吏兵泛洞庭而下。时重湖连年舟楫不通,公舟始行,风日清夷,父老叹息,以为变残贼呻吟之区为和气也。始,公定议令韩世忠屯承楚,于高邮作家计。及公出征而廷议中变,公复请去。上悟,优诏从公初计。公既两发储嗣之议,至是闻建资善堂,皇子出就傅,喜不自胜,以为当以择师傅为先。遂具奏,荐起居郎朱震、秘阁修撰范冲可任训导之选。公虽在外,常以内治为忧,每有见辄入奏。其一谓:「自昔人君命相,与之讲论天下大计,次第而施行之,故日积月累,成效可必。譬之营室,先度基阯,次定规模,付诸匠者,以责其实。一有不合,安可轻委?自建炎以来,陛下选用大臣未知责以何事,而大臣进说于陛下未知何以奉诏。臣但见一相之入,引进亲旧,报雠复怨,以行其私意而已。欲望国家之治安,其可得乎」?其二谓:「祖宗置台谏,本虑夫军民之利害、人才之善恶、官吏之能否庙堂不能尽见而周知,台谏得以风闻而论列。不幸大臣不得其人,则台谏力争明辨以去之耳。今乃不然,阴肆揣摩,公为反覆,或伺候人主之意,或密结大臣之私,捃摭细故,以示其公。人主不可以不察也」。其三谓:「祖宗时,郎曹之选非累历亲民不以授,自台阁而为守贰者十尝七八,盖使之更历世故,谙晓民情,养成其材,以备任使。今则不然,事口记者可至言官,弄文采者皆升馆职,日进月迁,骤窃要位。一居京局,视州县为冗官。故有为大臣而不知民情之休戚、财用之盈虚、军政之始末者,有为侍从而不知州县所宜施行者,况责以任天下大计哉」?上嘉纳焉。公自岳、鄂转淮西、东,诸将大议防秋之宜,直至承楚,伪境震动。上念公久劳于外,遣中使赐手书促归,制除公金紫光禄大夫。公力辞至四五乃许。特封公母计氏秦国夫人,赐公兄滉紫章服及五品服二人,官公亲属两人。公以十月十一日至行在,上劳问曰:「卿暑行甚劳,然湖湘群盗既就招抚,以成朕不杀之仁,卿之功也」。公顿首谢曰:「陛下误知,使当重任,故臣得效愚计」。上亲书《周易》《否》、《泰》卦以赐焉。公奏:「自古小人倾陷君子,莫不以朋党为言。夫君子引其类而进,志在于天下国家而已。其道同,故其所趋向亦同,曾何朋党之有?惟小人则不然,更相推引,本图利禄,诡诈之踪,莫可迹究。或故为小异以弥缝其事,或内外符合以信实其言。人主于此何所决择而可哉?则亦在夫原其用心而已矣。臣尝考《泰》之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而象以为志在外,盖言其志在天下国家,非为身故也。《否》之初九『拔茅茹以其汇,贞』,而象以为志在君,则君子连类而退,盖将以行善道而未始忘忧国爱君之心焉。观二爻之义而考其用心,则朋党之论可以不攻而自破矣。臣又观否泰之理起于人君一心之微,而利害及于天下百姓。方其一念之正,其画为阳,泰自是而起矣。一念之不正,其画为阴,否自是而起矣。然而《泰》之上六,三阴已尽,复变为阳,则小人在外而泰之所由以生焉。当今时适艰难,民坠涂炭,陛下若能日新其德,正厥心于上,臣知其将可以致泰矣。异时天道悔祸,幸而康宁,则愿陛下常思其否焉」。上尝召公独对便殿,问所宜为。公退奏曰:「臣窃惟二帝皇族远处沙漠,忧愤无聊与夫轻侮受辱,可想而见也,尚忍言之哉!臣尝屈指计之,如此者盖三千昼夜矣。虎狼用意,实欲摧折而消磨之也。虽然,此尚以陛下总师于南耳。异时或一有差跌,其祸可胜言乎?今事虽有可为之几,理未有先胜之道。盖兵家之事不在交锋援战然后胜负可分,要在得天下之心,则士气百倍,虏叛归服。虽然,是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心念之间一毫有差,四海共知。今使天下之人皆曰吾君孝弟之心须臾不忘,寝食之间父兄在念,当思共为陛下雪雠矣。皆曰吾君之朝君子在位,小人屏去,侍御仆从罔匪正人,谮说不行,邪言不入,市井之谈不闻,道义之益日至,则内外安心,各服其职,而有才智者悉思尽其力矣。皆曰吾君弃珠玉、绝弄好、轻犬马、贱刀剑,金帛之赏不以予幸,惟以予功,则上下知劝矣。以至吾君言动举措俱合礼法,至诚不倦,上格于天,则望教化之可行矣。如是则将帅之心日以壮,士卒之心日以奋,天下百姓之心日以归。夷狄虽号荒服,然非至若禽兽也。闻陛下之盛德,知中国之理直,则气折志丧,小大虽异,战必不力,众必不同,则陛下何为而不可成乎?或有不然,疑似之说毫发著见,天下之人口不敢言而心敢怒。异日事乖势去,祸乱立作,如覆水之不可救也。盖隙见于此则心生于彼,不易之道,自古为君之难,非特今日也。一言之失,一行之非,或失色于人,或失礼于人,或一小人在侧,便足以致祸致难,起戎起兵。前日明受之变,大逆之徒陈兵阙下,旁引他辞,其监不远也。为人上者,其可不兢畏戒惧耶」?其警戒深切如此。上皆嘉纳,且命公以所见闻置策来上。公承命条列以进,号《中兴备览》,凡四十一篇。立国之本,用兵行师之道,君子小人之情状,驾驭将帅之方,均节财用之宜,听言之要,待近习之道,以至既往之得失,郡县之利病,莫不备具。上深嘉叹,置之坐隅。六年正月,上谓公曰:「朕每以事几难明,专意精思,或达旦不寐」。公奏曰:「陛下以多难之际,两宫幽处,一有差失,存亡所系,虑之诚是也。然臣尝闻之,听杂则易惑,多畏则易移。以易惑之心行易移之事,终归于无成而已。是以自昔君人者修己正心,惟使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持刚健之志,洪果毅之实,为所当为,曾不它恤。陛下聪明睿知,灼知古今,苟大义所在,断以力行,夫何往而不济乎?臣愿万机之暇,保养天和,澄静心气,庶几利害纷来不至疑惑,以福天下,以建中兴」。公以虏势未衰,而叛臣刘豫复据中原,为谋叵测,不敢皇宁处于朝,奏请亲行边塞,部分诸将,以观机会。上许焉,即张榜声豫僭逆之罪,以是月中旬启行。公谓:「楚汉交兵之际,汉驻兵殽函间,则楚不敢越境而西。盖大军在前,虽有它岐捷径,敌人畏我之议其后,不敢踰越而深入也。故太原未陷,则粘罕之兵不复济河,亦以此耳。论者多以前后空阙,虏出它道为忧,曾不议其粮食所自来,师徒所自归。不然,必环数千里之地尽以兵守之,然后为可安乎」?既以此告于上,又以此言于同列,惟上深以公言为然。至江上,会诸帅议事,命韩世忠据承楚以图淮阳,命刘光世屯合淝以招北军,命张俊练兵建康,进屯盱眙,命杨沂中领精兵为后翼佐俊,命岳飞进屯襄阳以窥中原。形势既立,国威大振。上遣使赐公御书《裴度传》以示至意。公于诸将中尤称韩世忠之忠勇,岳飞之沉鸷,可倚以大事。世忠在楚州时入伪地,叛贼颇聚兵。世忠渡淮击败之,直引兵至淮阳而还,士气百倍。上手赐书公曰:「世忠既捷,整军还屯,进退合宜,中外忻悦。每患世忠发愤直前,奋身不顾,今乃审择利便,不失事机,亦卿指授之方。卿宜明审虚实,徐为后图,或遣岳飞一窥陈蔡,使贼支吾不暇,以逸待劳」。时飞母死,扶护葬庐山。公乞御笔敦趣其行,飞奉诏归屯。公身任辅相,虽督军在外,朝廷有大差除,不容不预议。而孟庾除知枢密院,及高世则除节度使,皆不知始末。具奏,以为如此则臣不当在相位。上亲笔喻指焉。公以东南形势莫重建康,实为中兴根本。且人主居此,则北望中原,常怀愤惕,不敢自暇自逸。临安僻居一隅,内则易生安肆,外则不足以号召远近,系中原之心。奏请车驾以秋冬临建康抚三军,以图恢复。公又渡江遍抚淮上诸屯,属方盛暑,公不惮劳,人人感悦。时防秋不远,公以方略谕诸帅,大抵先图自守以致其师,而乘几击之。六月,制加公食邑、食实封。时公所遣人自燕山回,知徽宗皇帝不豫,又闻钦宗皇帝所贻虏酋书,奏曰:「臣近得此信,不胜臣子痛切愤激之情。仰惟陛下处天子之尊,遭父兄之变,圣怀恻怛,勤切于中,固不止坐薪尝胆也。臣愿陛下至诚刚健,勉强有为,成败利害,在所不恤。彼藉姑息之论,纳小忠之说者,为一己妻孥计耳。使天有志于中兴,陛下奋然决为,躬冒矢石,事无不济。使天无意乎中兴,陛下虽过为计虑,以图一身之安,曾何补于事乎?但当尽其在我,一听天命而已。况夫孝弟可以格天,仁厚可以得民,推此心行之,臣见其福,不见其祸也」。七月,有诏促公入觐。八月至行在,时张俊军已进屯盱眙,三帅鼎立,而岳飞遣兵入伪地,直至蔡州,焚其积聚,时有俘获。公力陈建康之行为不可缓,朝论同者极鲜,惟上断然不疑。车驾以九月一日进发,逮至平江,公又请先往江上。谍报叛贼刘豫及其侄猊挟虏来寇,公奏虏疲于奔命,决不能悉大众复来,此必皆豫兵。公既行,而边遽不一,大将张俊、刘光世皆张大贼势,争请益兵,自赵鼎而下,莫不恟惧。至欲移盱眙之屯,退合淝之师,召岳飞尽以兵东下。公独以为不然,以书戒俊、光世曰:「贼豫之兵以逆犯顺,若不尽剿,何以立国?平日亦安用养兵为?今日之事,有进击无退保」。时杨沂中为张俊军统制,公令沂中往屯濠梁,且使谓之曰:「上待统制厚,宜及时立大功,取节钺。或有差跌,某不敢私」。诸将悚惧听命。公至江上,知来为寇者实刘麟兄弟,豫封麟淮西王,兵凡六万人。寇已渡淮南,涉寿春,逼合淝。公调度既已定矣,而张俊请益兵之书日上,刘光世亦欲引兵退保。刘豫又令乡兵伪胡服,于河南诸州十百为群,由此间者皆言处处有虏骑。赵鼎及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惑之,移书抵公至七八,坚欲飞兵速下。又拟条画项目,乞上亲书付公。大略欲俊、光世、沂中等退师善还,为保江之计,不必守前议。公奏:「俊等渡江则无淮南,而长江之险与虏共矣。淮南之屯正所以屏蔽大江,向若叛贼得据淮西,因粮就运,以为家计,江南其可保乎?陛下其能复遣诸将渡江击贼乎?淮西之寇,正当合兵掩击,令士气益振,可保必胜。若一有退意,则大事去矣。又岳飞一动,则襄汉有警,复何所制?愿陛下勿专制于中,使诸将不敢观望」。上手书报公曰:「朕近以边防所疑事咨问于卿,今览卿奏,措置方略、审料敌情条理明甚,俾朕释然,无复忧顾。非卿识虑高远,出人意表,何以臻此」?是时内则庙堂,外则诸将,人人畏怯,务为退避自全之计。虽公远策之忠始终不贰,然握兵在外,间隙易生,向非主上见几之明,不惑群议,则诸将必引而南,大势倾矣。及奉此诏,异议乃息,而诸将亦始为固守计。既而贼大张声势于淮东,阻韩世忠承楚之兵不敢进,杨沂中亦以十月四日抵濠州。公闻光世已舍庐州而南,淮西人情恟动,星夜疾驰至采石,遣谕光世之众曰:「有一人渡江,即斩以徇」。光世闻公来采石,大恐,即复驻军,与沂中接连相应。刘猊分麟兵之半来攻沂中,是月十日,沂中大破猊于藕塘,降杀无遗。猊仅以身免,麟拔寨遁走,虏获甚众,得粮舟四百馀艘。于是公奏车驾宜乘时早幸江上,上赐手书曰:「贼豫阻兵,枭雏犯顺,夹淮而阵,侵寿及濠。卿奖率师徒,分布要害,临敌益壮,仗义直前,箕张翼舒,风驰电扫,遂使凶渠宵遁,同恶自焚,观草木以成兵,委沟壑而不顾。昔周瑜赤壁之举,谈笑而成;谢安淝上之师,指挥而定。得贤之效,与古何殊?寤寐忠勤,不忘嘉叹」。公奏曰:「逆雏远遁,尚稽授首之期;金寇方强,未见息戈之日。臣之罪大,何所逃刑?愿陛下念十年留滞之非,叹双驭还归之晚,傥为民而劳己,当有神以相身。无使自谋择利之言,得惑至高无私之听」。又上奏以「贼臣迩者辄入边塞,今虽胜捷,而渠魁遁去,杀戮虽众,亦吾赤子。致彼操戈而轻犯,由臣武备之弗严。愿赐显黜,以允公议」。上深嘉叹焉。有旨,都督府随行官吏、军兵诸色人等备见勤劳,可令张某等第保奏。公奏:「驰驱尽瘁,职所当然,赏或滥加,士将解体。乞上保奏战功,庶可旌劝军士」。又遣内侍赐公古端石砚、笔、墨、刀剑、犀甲,且召公还。及至平江,随班朝见,上曰:「却贼之功,尽出右相之力」。于是赵鼎惶惧乞去。方公未至平江时,鼎等已议回跸临安。公入见之次日,具奏曰:「昨日获闻圣训,惟是车驾进止一事利害至大。盖天下之事不唱则不起,不为则不成。今四海之心孰不思恋王室?虏叛相结,胁之以威,虽有智勇,无由展竭。三岁之间,赖陛下一再进抚,士气从之而稍振,民心因之而稍回。正当示之以形势,庶几乎激忠起懦,而三四大帅者,亦不敢怀偷安苟且之心。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陛下不自致力以为之先,臣惧被坚执锐、履危犯险者皆有解体之意。今日之事,存亡安危所自以分。六飞傥还,则有识解体,内外离心,日复一日,终以削弱。异时复欲下巡幸诏书,谁能深信而不疑者?何哉?彼知朝廷姑以此为避地之计,实无意于图回天下故也。论者不过曰万一秋冬有警,车驾难于远避。夫军旅同心,将士用命,扼淮而战,破敌有馀。况陛下亲临大江,气当百倍。苟士不效力,人有离心,陛下虽过自为计,将容足于何地乎?又不过曰当秋而进,士有战心。及春而还,绝彼窥伺。为此论者,特可纾一时之急,应仓卒之警。使年年为之,人皆习熟,谓我不竞,当有怨望,难乎其立国矣。又不过曰贼占上流,顺舟而下,变故不测。夫襄汉我所有也,贼舟何自而来?使虏叛事力有馀,果然凌犯,水陆偕进,自上而济,陛下虽深处临安,亦能以安乎?矧惟陛下负四海之重责,有为而未成,天下犹矜怜而归心于陛下;不为而坐待其尽,其为祸可胜言耶!要须刚大志气,恢廓度量,以拯救天下为心,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度事而为,审时而动,先谋自治,利而诱之,致而破之,何难而不可济?今臣侍陛下以还归,在臣之谋,无所任责,臣亦得计矣。而为陛下国家计,则为不忠。是以披心腹、露肝胆,反复一二言之。惟陛下详教而曲谕焉,庶几君臣之间得尽其道,不贻万世之悔」。上翻然从公计。十二月,赵鼎出知绍兴府,专委任公。公谓亲民之官治道所急,而比年以来内重外轻,祖宗之法尽废。流落于外者终身不获用,经营于内者积岁得美官。又官于朝者不历民事,利害不明,诏令之行,职事之举,岂能中理?民多被其害。遂条具以闻:郡守、监司有治状,任满除郎。郎曹资浅,未经民事之人,秩满除监司、郡守。令中书省、御史台籍记姓名,回日较其治效,优加擢用。治民无闻者,与闲慢差遣。馆职未历民事者除通判、郡守,殿最如前。仍乞降诏。又以灾异奏复贤良方正科,上皆从之。七年正月,上以公去冬却敌之功,制除特进。公恳辞再四。先是,十二月以禄令成书加金紫光禄大夫。公辞不得,即求回授兄滉。至是上谓公曰:「卿每有迁除,辞之甚力,恐于君臣之义有未安也」。公乃奉命。
书王蠋事后 北宋 · 秦观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七八、《淮海集》卷三四、《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三六、淮海题跋、《文章类选》卷三八、《文翰类选大成》卷一六一、《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三七三、雍正《山东通志》卷三五
古之世,有不去商纣之虐君,以从周武之圣臣,而守死西山者,其人曰伯夷。伯夷者,孔子称为仁,孟子称为圣,不在乎学者能道之也。古之人有不爱刳身戮尸之患,以求尽忠极节于其君者,其人曰比干。比干者,孔子称为仁,孟子称为贤,不在乎学者能道之也。古之人有不爱将军之印,不愿万家之封,引身即死,以明君臣之大义,而求自附于伯夷、比干之事者,其人曰王蠋。王蠋无孔子、孟子之称,而其名亦不获自附于伯夷、比干焉,学者亦不可不道也。当燕人之破齐,齐王走莒也,临菑之地,汶篁之疆,为齐者无几也。齐之臣,平居腰黄金,结紫绶,论议人主之前者,一旦狼顾鸟窜,分散四出,不逃而去,则屈而降,无一人为其君出身抗贼,以全齐者。方是时,王蠋,齐之布衣也,积德累行,退耕于野,口未尝食君之粟,身未尝衣君之帛,独以谓生于齐国,世为齐民,则当死于齐君。乃奋身守大节,守区区之画邑,以待燕人。燕人亦为之却三十里,不敢近。其后燕将畏蠋之贤,念蠋之在而齐之卒不灭也,数为甘言啖之曰:「我将以子为将,封子以万家。不者屠尽邑」。蠋曰:「忠臣不仕二君,正女不更二夫。国亡矣,蠋尚何存?今劫之以兵,诱之以将,是助桀为虐也。与其无义而生,固不若烹」。乃经其头于木枝,自奋绝脰而死。士大夫闻之,皆太息流涕,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于是乃相与迎襄王于莒,而齐之残民始感义奋发,闭城坚守,人人莫肯下燕者。故莒、即墨得数战不亡。而田单卒能因其民心,奋其智谋,却数万之众,复七十馀城。王蠋激之也。始予读《史记》至此,未尝不为蠋废书而泣,以谓推蠋之志,足以无憾于天,无怍于人,无歉于伯夷、比干之事。太史公当特书之,屡书之,以破万世乱臣贼子之心,奈何反不为蠋立传?其当时事迹,乃微见于田单之传尾,使蠋之名仅存以不失。传而不足以暴天下,甚可恨也。且夫聂政、荆轲之匹,徒能瞋目攘臂,奋然不顾,以报一言一饭之德,非有君臣之雠,而怀匕首,袖铁椎,白日杀人,以丧七尺之躯者,太史公犹以其有义也,而为之立传,以见后世,后世亦从而服之,曰「壮士」。苏秦、张仪、陈轸、犀首,左右卖国以取容,非有死国死君之行,朝为楚卿,暮为秦相,不以慊于心,太史公犹以其善说也,而为之立传,以见后世,后世亦从而服之,曰「奇材」。以至韩非、申不害之徒,刑名之学也,犹以原道德而附之《老聃》。淳于髡、邹衍、田骈、慎到、接予、环渊、驺奭之徒,迂阔之士也,犹以为多学而附之《孟子》。然则世有杀身成仁,如王蠋之事者,独不当传之,以附于《伯夷》之后乎?噫,昔者夫子作《春秋》,其大意在于正君臣,严父子。使当时君臣正,父子严,则《春秋》不作矣。后世愚夫庸妇,一言一行近似者,皆当笔之《春秋》,况夫卓然有补世教者,得无特书之,屡书之乎?此予所以为太史公惜也。
进冒顿不与东胡土地故事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九三
冒顿既立,时东胡强,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头曼时号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予」。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马乎」?遂与之。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与东胡。东胡王愈骄,西侵与匈奴中间弃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边为瓯脱(瓯脱,境上候望之处。)。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不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人」!诸言与者皆斩之。
臣谨案,《春秋》以地为重,凡书取地,皆恶之也。成二年,取汶阳田,则齐以战败而赂我。宣元年,齐人取济西田,则我以不义而赂齐。夫齐以战败而赂我,非我取之也,而必书「取」,专恶我也。我以不义而赂齐,非齐取之也,而必书「取」,专恶齐也。取汶阳田,虽专恶我,然齐亦与有罪焉。何者?为人子孙不能守先祖之土地,而轻以与人,得无罪乎?取济西田,虽专恶齐,然我亦与有罪焉。何者?为人子孙不能守先祖之土地,而轻以与人,得无罪乎?夫《春秋》书法重地如此,以为万世守国者之戒也。呜呼!冒顿,夷狄也,且能知地者国之本,而不以与人,可谓深得《春秋》重地之旨矣。可不鉴哉!
灞陵文集序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一三、《胡澹庵先生文集》卷一五
凡文皆生于不得已。象无文,感雷而生;水无文,因风而生。象与水非有心于文也,而极天下之至文。天地亦然,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充满勃郁,其文有不可掩者,夫天地非有心于文也。人之于文也亦然,其歌也或郁之,其诗也或感之,其讽议箴谏讥刺规戒也或迫之,凡郁于中而泄于外者,皆有不得已焉者也。得已而不已者,非吾之所谓文也。吾所谓文,唐虞三代之文也。唐虞之文,若咎陶、禹,非有心于文也。咎陶明刑,禹治水,不得已而作也。三代之文,夏有洛汭之歌,以太康而作也;商有伊尹之训,以太甲而作也;文王之演《易》,以羑里而作也;周公之诰,以三监而作也。是唐虞三代之文,不得已而作也。不得已,若非有心于文者也,而典谟训诰爻象之文,至今如天造地设,不可企及者,何也?周衰,孔子约鲁史而作《春秋》,非苟作也,夷狄放肆,乱臣贼子接迹而起,圣人有忧之,《春秋》不得已而作也。孔子没,孟轲氏惧杨墨之害道,七篇之书,不得已而作也。故其言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屈原被放而《离骚》作,荀卿逃谗而大论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刖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马迁蚕室,《史通》是绎;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说苑》、《新序》、《繁露》、《玉杯》作焉;贾生窜逐,鵩乃有赋;退之谪徙,文发于鳄;柳宗元、刘禹锡、李白、杜甫,此数子者皆崎岖厄塞,而后溢为词章。是皆有不能自已者。向使咎陶不明刑,禹不遭洪水,五子无所怨,伊尹无所训,文王无羑里之囚,周公无三监之叛,孔子无夷狄之忧,孟氏无杨、墨之惧,屈原、荀卿下逮韩、扬数君子者无放逐厄塞羁囚之思,书皆不作矣。然则其何以传道而示后世哉?曰:书所以卫道,而非所以传道也。书者道之文也,韩愈《原道》曰「其文则《诗》《书》《易》《春秋》」,是《诗》《书》《易》《春秋》,道之文也,而不可以谓之道,况诸子百家之书而谓之道,可乎?道之传,以人而不以书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是传道者以人不以书也。孔子于《诗》,蔽之以一言,曰「思无邪」。孟子于《书》之《武成》止取二三策,是圣贤盖以心传道,而非专取于《诗》《书》之文辞而已也。道苟得于心,书虽不作可也,文何有哉?予顷得《灞陵集》,故朝散郎大夫致仕秦公之所作也,诗若文凡七百篇,读之踰月不厌。其表奏书疏有闵时忧国之心;其歌诗发于性而止于忠,有少陵不忘君之思,大抵多羁愁郁结感愤之所为作也。予然后废卷而叹,益知文之出于不得已也。使出得时行道,都岩廊而惠天下,则斯文之不作可知也。抑犹有可疑者,崇、政以还,士风委靡,以谀佞相长雄。陈篇希恩,则歌咏太平,如唐虞康衢之谣;奏记乞怜,则诵述功德,有稷契复生之叹。公独落落与时左,无一言取容当世,益知公非特诗文出于不得已也,其仕进亦有不得已焉者矣。予然后又知公所得,非特区区于诗文而已也。公讳希甫,字辨之,灞陵人,故集号《灞陵》云。
王悰字序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一九、《胡澹庵先生文集》卷一六
开封王悰生长富贵之家,无富贵气,为人诚实不妄,予字之曰公实。悰,情也,情则实。古人云:「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又云:「自吾母而不用吾情,则何所用其情」?又云:「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盖情常与实对,故曰「过情之誉暴集,无实之毁随至」。惟君子终身用其情,小人则终身不情。若曹操平生奸伪,死见真情是也。不情未有不暴露者也,公实勉之。公实今为成忠郎、雷化州巡辖马铺,充琼州澄迈县覆实经界官。予自新再迁珠崖,识之海康,知其为人,故序其字。
咏怀次倪安道十首韵其八 明初 · 赵撝谦
押漾韵
伟哉昌黎公,壮志青云上。
抵排西方化,原道激颓浪。
念彼葩藻徒,卑卑渺难望。
但惜大厦倾,一木将何向。
奋怀千载下,临风为惆怅。
题韩愈原道 宋 · 范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七九、《范香溪文集》卷一九
韩愈《原道》以为尧传舜,舜传禹,至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呜呼,愈诚知道者,而略子思耶?原道而不知有子思则愚,知有子思而不明其传则诬,愚与诬皆君子所不取,愈诚知道者耶?自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至于孟轲,道微久矣,轲不得之子思,尚谁传哉?夫子思之学见于《中庸》,又见于孔氏之遗书。《中庸》列于经,学者口诵而心惟章章也,其至言奥旨,精深高妙,非得孔子之传,能语是耶?孔氏之遗书,述子思备矣,而后世寡能究其说,宜愈之略之也。昔者夫子厄于陈、蔡,天下之至戚也,以子贡高弟,犹欲夫子少贬焉,惟颜渊则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而夫子亦歌两柱之间,欣然自喜曰:「于丘其幸乎」。盖圣贤方以是知自异于流俗而乐之,其宁以不容为病乎?是道也,子思亲见夫子而得之,故困于乐朔不为病,胡毋豹谓之曰:「子好大,世莫能容,子盍亦随时乎」?子思曰:「大非所病,所病不大也。凡所以求容于世,为行道也,毁大以求容,吾何行焉?大不见容,命也;毁大以求容,病也。吾弗改矣」。从是观之,子思得孔子之传不疑矣,而后世寡能究其说,宜愈之略之也。子思尝曰:「伋于进瞻,亟闻夫子之教」。其对鲁穆公,亦云:「臣所记臣祖之言,有亲闻者」。故曰:是道也,子思亲见夫子而得之。
侍讲朱公覆谥议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九六、《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一二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钱塘
谥,古也;复谥,非古也。《谥法》曰「谥生于行者也」,苟当于行,字一足矣,奚复哉?故侍讲朱公没于爵,未得谥,上以公道德可谥,下有司议所以谥,谨献议曰:六经,圣人载道之文也。孔子没,独子思、孟轲氏述遗言以持世,斯文以是未坠。汉诸儒于经,始采掇以资文墨,郑司农、王辅嗣辈又老死训诂,谓圣人之心真在句读而已。涉隋唐间,河汾讲学已不造圣贤阃域。最后韩愈氏出,或谓其文近道尔。盖孔氏之道赖子思、孟轲而明,子思、孟轲之死,此道几熄,及本朝而又明。濂溪、横渠、二程子发其微,程氏之徒阐其光,至公而圣道粲然矣。公持心甚严,不萌一毫非正之念。其于书,舍六籍则诸子曲说不得于其思。其于道,不敢深索也,恐入乎幽;不敢泛求也,恐汩其说。读书初贯穿百氏,终也韬以圣人之格言,自近而入微,由博而归约,原心于秒忽,析理于锱铢,采众说之精而遗其粗,集诸儒之粹而去其驳,曰纯矣哉,孟氏以来可槩见矣。公中科第时犹少也,薄游径隐,闭门潜思。朝廷每以好官召,莫能屈。不得已而出,惟恐去之不早。晚在经筵不能五十日,而闲居者四十馀年,山林之日长,讲学之功深也。平居与其徒磨切讲贯,皆道德性命之言,忠敬孝爱之事。由公之学者必行己庄,与人信,居则安贫而乐道,仕则尊君而忧民,重名节而爱出处,合于古而背于时,好若此者,真公之学也。乌乎!师友道丧,人各自尊。公力扶圣绪,本末宏阔,而弄笔墨小技者以为迂;癯于山泽,与世无竞,而汩没朝市者以为矫;自童至耄,动以礼法,而跅弛捐绳墨者姗笑以为诞。世尝以是病孔孟矣,公何恨焉!初,太常议以文忠谥公。按公在朝廷之日无几,正主庇民之学郁而不施,而著书立言之功大畅于后。合文与忠谥公,似矣而非也;有功于斯文而谓之文,简矣而实也。本朝欧、苏不得谥文,而得之者乃杨大年、王介甫。介甫经学不得为醇,其事业亦有可恨,大年政复文士尔,文乎文乎,岂是之谓乎?世评韩愈为文人,非也。《原道》曰:「轲之死,不得其传」。斯言也,程子取之。公晚为韩文立《考异》一书,岂其心亦有合欤!请以韩子之谥谥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