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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疑孟 其十四 学 宋 · 胡宏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九○
子思子曰:「君子知风之自」。夫学之本一有亏而未纯,则其流必有偏而不起之处。君子欲窒其起弊之原以开示学者,是以历举数圣之行,剖析其义而归诸中焉。夫孔子,圣之时者也,兼天下之善;伯夷,圣之清者也,兼天下之清;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兼天下之和。使二子者所为易其行,则必跋前疐后,疑其所之而有所不通矣;乃若孔子,则左右周旋,无施不安。此孟子所以舍伯夷、柳下惠,而必愿为孔子者也。司马子历取孔子之行,以二子之行事参配之,其无不合,固宜矣。曾不知各以二子之行反复质诸孔子,则卫南子之见,公山弗扰之召,伯夷必有所甚耻;膰肉之行,女乐之去,展禽必有所不忍矣。而谓二子之行,孔子如之,是弃己之全,为人之偏也,岂不失孟氏逢源之旨哉(《五峰集》卷五。)!
「议」下原有「者」字,据陆抄本删。
与张敬夫书 宋 · 胡宏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八五
愚无知,而贤者过听,以为似有所闻,可与论学,下问以为仁之方。世衰道微,及此者鲜,过望,幸甚!第某孤陋,不足以发贤者之深思也,然蒙谦下之诚,不敢虚辱,请试道愚见。私意害仁,贤者之言是也。如令尹子文之忠,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不以仁许之;如陈文子之清,亦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亦不以仁许之。仁之道大,须见大体,然后可以察己之偏而习于正。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孟子举一隅耳。若内交,若要誉,若恶其声,此浅陋之私,甚易见也。若子文之忠、文子之清,而不得为仁,则难识也。敬夫试思之。此言或有理,幸深思之,则天地之纯全,古人之大体,庶几可见乎!
又,寻常士子讲学,举疑义,欲相滋益,其不复嗣音者多矣。向以子文、文子不得为仁之义闻于左右,左右久而不忘,复以见教,此所以加于人一等也。来教曰:「仁岂易言哉!须会于言意之表,而的然有见焉可也」。此言诚是也。某反覆来教,以左右未能进于此者。然则欲进于此,奈何左右试以身处子文、文子之地,按其事而绳以仲尼之道,则二子之未知者庶几可见,而仁之义可默识矣。孤陋据所到而言,未必是也,惟留意裁察,幸甚!
又,示谕子文、文子之说,善矣。然犹是缘文生义,非有见于言意之表者也。子思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仁也者,人之所以为天也,须明得天理尽,然后克己以终之,以圣门实不与异端空言比也。空言易晓,实际难到,所以颜回、仲弓亚圣资质,必请事斯语,不敢以言下悟便为了也。敬夫高明谦下,愚见及此,不敢不告,然亦未必便是极致也。有以见教,却望毋惜。
又,学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井田、封建、学校、军制,皆圣人竭心思致用之大者也。秦、汉而下兴者,虽是英雄,亦岂能胜于圣人哉?改制立法,出其私意,一世不如一世。至于近世,坏乱极矣。欲复古者,最是田制难得便合法,且井之可也。封建,择可封者封之,错杂于郡县之间,民自不骇也。古学校之法,今扫地矣,复古法与今法相增减,亦可也。军制,今保伍之法犹在,就其由增脩循,使之合古,行之二十年,长征兵自减而农兵日盛。但患人不识圣人因天理、合人情、均平精确、广大悠久之政,不肯行耳。图尽是死法,无用也。心之精微,笔舌岂能既哉?其法具在方册,只是散乱不成条理,精考精思,便自可见。
又,时蒙不弃,访以大道,殊激颓衷。夫理不穷,则物情不尽;物情不尽,则释义不精;义不精,则用不妙;用不妙,则不能所居而安;居不安,则不能乐天;不能乐天,则不能成其身矣。故学必以穷极物理为先也。然非亲之,则不能知味。惟不知味也,故终有疑,必待人印證也。左右既进乎实弟,必敬以持之,高明博厚,日进无疆,圣门有人,幸甚幸甚!
又,不意尊夫人倾背,伏惟孺慕号绝,何以堪居!然先王制礼,归于一者也,所以消息以道,毋过摧伤,勉襄大事。古之人进德脩业,正在难处之间,要不失至理而已。
又,叠蒙相公亲翰之赐,又蒙特遣名医为之切脉察病,而叔父处又传致钧念之厚,下情感戴,不可言陈。窃伏自念,所以得此者,岂不以其粗能安贫守道,或不玷其先人故乎!大君子顾盼后进,成人之美,幸甚幸甚!愚望相公推此心,广收天下真才实能忠信之士,使无遗弃,以俟明天子赫然震怒,欲匡天下,图仕旧勋,则拔茅连茹,使各尽其器用,临时无乏使之嗟,而中原可复矣。此固相公之素有,区区之意,自不能已耳,不敢专札尘渎,告代次致此愚诚。
又,比得款论,窃识左右胸中正矣,大矣。大体既是,正好用功,近察诸身,远察诸物,穷竟万理,一以贯之,直造寂然不动之地,然后吉凶与民同患,为天之所为矣。此圣门事业也。敬夫勉之哉!则又有进于左右者。尧授舜,舜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微,言微妙也。危,言无常也。故孔圣自十五志于学,积十五年工夫,然后敢以立自许。自是而后,每积十年工夫而一进。未至从心所欲不踰矩,则犹有人心消磨,未莹彻也;及至从心所欲不踰矩,方才纯是道心,与天无二。故《中庸》称孔子之德,终以「天地之所以为大」结之,更不称仲尼也。今之学者少有所得,则欣然以天地之美为尽在己,自以为至足矣。就世俗而言,亦可谓之君子;论于圣人之门,乃是自暴自弃耳。左右方妙年,所见大体已是,知至矣当至之,知终矣当终之,则曾、颜地位何患不到?敬夫戒之哉!乾乾不舍,工夫深后,自然已不得也,今且当以速成为戒耳。某病渴已十馀年,又见中外兄弟皆不寿,心常不自保。道学不明,卒至禽兽,逼人甚矣,未有能振起者。敬夫资禀颖异,故乐以告,不自知其愚也。有不中理,却幸指摘,当益思其所未至。
又,辱示《希颜录》,足见稽考之勤。辄忘固陋,肆笔写其所闻,未必皆当也。敬夫所得,却以见告,至望。先贤之言,去取大是难事。如《程子语录》,去颜子,合下完具,只是小要,渐渐充扩之。此乃常人,非颜子也。既是小,则如何谓之完具?若论秉彝,则人人完具也,何独颜子?颜子所以资禀过人者,正以其大,便有一个合德于天地气象也。此段正先生所谓「一两字错,便转了,只知得他意」,此类是矣。又如《正蒙》云:「颜氏之进,则欲一朝而至焉,可谓好学也已」。似如此迫切,亦说颜子未著也。文中子之言诞漫不亲切,扬子云浅陋不精通,庄子坐忘,费力心齐,支离家语,如不容,然后见君子,恐亦未免于陋也。敬夫猛勇精进,诸人有未到处,他日当自见。以下喻谦勤,故不敢不摘其一二也。
又,庄子之书,世人狭隘执泥者,取其大略,亦不为无益。若笃信君子,句句而求,字字而论,则其中无真实妙义,不可依而行也。其说夫子奔轶绝尘事,类如此矣。如关西夫子说颜子之叹,于颜子分上虽未精当,然正学者之所当有事也。与「欲一朝而至」迫切之语,盖不同矣。龟山如字之解,左右之论是也。某之意,《希颜录》如《易》、《论语》、《中庸》之说不可瑕疵,亦须真实见得不可瑕疵,然后可也。其他诸说,亦须玩味,于未精当中求精当。此事是终身事,天地日月长久,断之以勇猛精进,持之以渐渍薰陶,升高自下,陟遐自迩,故能有常而日新,日新而有常,从容规矩,可以赞化育、参天地而不过也(《五峰集》卷二。又见《古文集成》卷二一。)。
不能乐天:原无,据陆抄本补。
杂说 宋 · 杨时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九二、《杨龟山先生集》卷二七
东坡谓荀文若其才似子房,其道似伯夷。予以为其才似子房,则有之矣。伯夷不事非君,不立于恶人之朝,宁忍事操乎?以为其道似伯夷,吾不知其说也。
黄门谓蔺相如非战国之士,使居平世,可以为大臣矣。予以为相如奉璧入秦,赵之君臣计议非有亲秦之心也,特畏其威彊耳。古人以小事大,有以皮币犬马珠玉而不得免者,至弃国而去之,况于一璧乎?此知事大,畏天者之所为也。当其持璧睨柱,使秦知赵璧终不可得也,而欲徼幸于不死,难矣,岂孔子所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欤!不一二年,卒有覆军陷城之祸,虽完璧以归于赵,何益哉!此其知不足称也已。渑池之会,其危又甚矣。方赵王之西也,廉颇期以一月不反,则立太子,以绝秦望,则是行非有万全之计也。相如为国卿,相其勇略不足以重赵,使秦不敢惴焉,乃欲以颈血溅之,岂不殆哉!此特曹沫之流,战国之雄者耳,而谓之以道事君,固如是乎?黄门以为大臣,吾亦不知其说也。
哀公问社,论者以为哀公将去三桓而不敢正言。古者戮人于社,其托于社者,有意于诛也。宰我知其意,而亦以隐答焉,其曰「使民战栗」,以诛告也。夫鲁之微,三桓之盛,而欲去之,岂易言哉,而以隐语语于人;为宰我者,谋人之国,亦以隐答之。一失其旨,则倾国亡身之祸随之矣。而孔子亦以隐罪之,此何理也?夫隐语,古之滑稽者时有之,而谓圣人之徒为之乎?
世儒之论曰:性之有习,习之有善恶,譬如火之能热,与其能焚也。孟子之所谓善,得火之能热者也,是火之得其性也;荀子之所谓恶,得火之能焚者也,火之失其性者也。夫天地之间,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此物之所同然也。故木以金尅之,而火生焉。木与火未尝相离,盖子母之道也。火无形,丽木而有焉,非焚之,则火之用息矣,何热之有哉?而谓热者火之得其性,焚者火之失其性,其察物也,盖亦不审矣。夫子思之学,惟孟子之传得其宗。异哉,世儒之论也,以为孟子道性善,得子思之说而渐失之,而轻为之议,其亦不思之过欤!
苏子曰:「道有不可以名言者,古之圣人命之曰一,寄之曰中。则一也者,特道之有不可名言者耳。中亦非道也,道之寄而已。所谓道者,果何物耶?子思因其语而广之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子思之说既出,而天下始知一与中在是矣。夫子思之言,中和而已,此道之可以名言者也,所谓一者安在哉!孟子又推之以为性善之论,性善之论出,而一与中始枝矣」。夫性善之论出,而一与中何自而枝耶?是必有说也。学者更深考之,则孟子、苏氏之学是非得失必有不可诬者矣。
策题六道 北宋 · 陈襄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七
问:主道莫大于知人,尧授舜以天下,而舜举八元、八凯,以敷五典,以叙百揆,流四凶于四裔之外,而海内臣服,君子以为知务矣。上方纂承先帝之烈,躬揽万几,夙夜孜孜,兴废补敝,而独于知人官人之法,尚未皇暇,士论惑焉。然则方今中外小大之臣,与夫天下之士,忠邪杂揉,未易一日而知,虽尧舜之聪明,乌得察其贤否耶?此固不可轻虑无法,而欲必其真伪也。昔者皋陶谟九德于舜,取人以才性之分,孟子戒时君以三慎用人,推而行之,皆足以为法。而议者以为难行于今之世,必待其人有是数者之德而后官之,是必尽人之性然后可为也。君子者,焉得人人而察之?必使左右一国之人皆以为然,而后我然之,则是其责之也已详,而天下常无士矣。然则二家之说,盖亦不足法欤?又不然。愿闻子之高论,以释厥疑,且以备有司之择焉。
问:孔子作十翼,以赞《易》道。微辞奥旨,杂出于众篇,不可以一体求,不可以一隅见,周流变化,以极夫天人事物之理,其间有言鬼神阴阳之道,而终之以善性之说,何也?至于《序卦》、《杂卦》盖与夫《彖》、《系》相为表里,虽其言有若相戾,而义各有归。经曰:「地中生木,升」。是升不来也。又曰:「升而不已,必困,故受之以困」。可谓不来乎?「木上有水,井」,是井通也。又曰:「困乎上者,必反于下,故受之以井」。可谓通乎?《贲》,刚柔相文也,而曰:「无色」。《随》,必有事也,而曰:「无故」。《临》、《观》相反也,而有与求之义。《巽》、《兑》皆柔也,而有伏见之文。皆先儒之所未讲明,而学者之所宜究也。愿析精蕴,别白而言之。
问:《洪范》五事,协于庶应、休应。曰「肃时雨若」,「乂时旸若」,「哲时燠若」,「谋时寒若」,「圣时风若」,皆以五事之配而言之。至于咎应,常雨则曰「狂」,常旸则曰「僭」,常燠则曰「豫」,常寒则曰「急」,常风则曰「蒙」。何也?
问:孔子没,圣人之道失其传,百氏之说纷然肆邪说以枭乱天下。孟轲、荀卿氏作,相与提仁义之言以辟之。陵迟至于汉、唐,道益大坏,扬雄、韩愈氏又从而扶持辨正,然后孔子之道熄而复明。国家承平百年,儒学虽盛,而释、老二氏,源流益炽,至于庄、韩、管仲之学,亦相继而起,天下荧惑,学者不知非焉,此今日之患也。昔者,圣人之徒知其道之在己,一夫不由先王之术,则辟而正之,正而不已,又从而笔之于书,以见后世,不使其贼于仁义。是乌足为儒者道哉?曾西有言曰:「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功烈如彼其卑,尔何曾比予于是」?扬子曰:「申、韩之术,不仁之至也。有诵庄、韩之书于孔氏之门,则麾而去之」。韩子谓「释、老之害过于杨、墨」。彼之道不行,由此言之,则彼非其道,不容于圣人之世,从可知矣。然则今之君子有进而取之者,其亦有说乎?不识老庄之所谓道,释氏之所言理性,非之刑名,仲之政令,其有取于孔子之道者乎无也?不可以取而取之,不仁;可以取而去之,不智。如欲取之,又惧夫贼吾之道,而遗患于中国,非孟子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之虑也,然则如何?如欲去之,必将明吾圣人之术,有以胜于彼者,使彼之奸言邪说不得以欺瞽愚众,而学者之无惑。兹有望于君子言也。
问:夫士志于道,仁义而已矣。舍仁义而言之,非吾所谓道也。子思之言:「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韩愈之言:「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皆合仁义而言之也。《易》之《系辞》则曰:「形而上者之谓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斯又何道也?夫所谓形而上者,无形之名,而阴阳者,有为之用,然则皆名之道,何也?推乎其本,则与夫子所言之道,其有异乎不异也?先儒云:「百王无变之谓道贯」。或云:「弊者道之失」。既曰不变,而且有弊,何也?必有体用,悉为详言。
问:圣人之志见乎经者,其惟《易》、《春秋》之微乎?夫《易》之为书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体天下之动,以尽人事之理,是非无为无体者也。而仲尼曰:「神无方,而《易》无体」。又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言乎远则不禦迩,则静而正,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其神明博大,以至约不可为体要,如是何也?《春秋》之法,常事合礼则不书,违礼则讥之。公、谷氏之言也。或者引以为说,谓《春秋》无褒,可乎?又《谷梁》曰:「《春秋》为尊亲者讳,必微文以示义」。微之之旨,孰见于经?或者谓圣人书法,辞高义隐,理当自尔,非微之也,其说如何?请详于篇,以观学者之所蕴焉(《古灵先生文集》卷二一。)。
方今:原无,据库本、影宋本补。
应诏言朝政阙失事状(熙宁七年四月十八日上)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二○○、《司马公文集》卷四五、圣宋遵尧录·别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二、《皇朝文鉴》卷五○、《圣宋文选全集》卷五、《太平治迹统类》卷一四、《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一七、《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五二、《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六○、《宋宰辅编年录》卷七、《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二、《经济类编》卷九、《续资治通鉴》卷七○
右,臣准西京牒,准三月三十日诏敕:「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春,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日兹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不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寮,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臣伏读诏书,喜极以泣。昔成汤以六事自责,今陛下以四事求谏。圣人所为,异世同符。凡诏书所言,皆即日之深患,陛下既已知之,群臣夫复何云?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陛下诚知其如是,复能断志无疑,不为左右所移,则安知今日之灾沴,不如太戊之桑谷,高宗之雊雉,成王之雷风,宣王之旱魃,更为宗庙生民之福乎?然自诏下以来,臣不知中外之臣,亦有以当今之急务,生民之疾苦,力为陛下别白言之者乎?盖必有之矣。而臣未得闻也。臣窃不自揆,伏念父子受国厚恩,备位侍从。向在朝廷,屡以狂瞽尘浼圣聪;间以衰疾自求闲官,不敢复预国家之议,四年于兹矣。幸遇陛下发不世之诏,问以朝政阙失,斯实千载一时。古人虽在畎亩,犹不忘君,况居位食禄者乎?是以不敢畏当涂,避众怒,爱微躯,保妻子,心知时事之可忧,而塞嘿不言也。窃观陛下英睿之性,希世少伦,即位以来,锐精求治,耻为继体守文之常主,高欲慕尧舜之隆,下不失汉唐之盛。擢俊杰之才,使之执政,言无不听,计无不从,所誉者超迁,所毁者斥退,垂衣拱手,听其所为,推心置腹,人莫能间。虽齐桓公之任管仲,蜀先主之任诸葛亮,殆不及也。执政者亦悉心竭力,以副陛下之欲,耻为碌碌守法循故事之臣,每以周公自任。是宜百度交正,四民丰乐,颂声旁洽,嘉瑞沓至,乃其效也。然六年之间,百度纷扰,四民失业,怨愤之声所不忍闻,灾异之大古今罕比,其故何哉?岂非执政之臣所以辅陛下者,未得其道欤?所谓未得其道者,在于好人同己,而恶人异己是也。陛下既全以威福之柄授之,使之制作新法以利天下,是宜与众共之,舍短取长,以求尽善。而独任己意,恶人攻难,群臣有与之同者,则擢用不次;与之同者,则祸辱随之。人之情,谁肯弃福而取祸,去荣而就辱?于是天下之士躁于富贵者,翕然附之,争劝陛下益加委信,顺从其言,严断刑罚,以绝异议。如是者,往往立取美官。比年以来,中外执事权者,皆此属矣。其怀忠直、守廉耻者,皆摈斥废弃,或罹罪谴,无所容立。至于台谏之官,天子耳目,所以规朝政之阙失,纠大臣之专恣,此陛下所当自择,而亦使执政择之。彼专用其所亲爱之人,或小有违忤,即加贬逐,以惩后来,必得佞谀之尤者,然后为之。如是则政事之愆谬,群臣之奸诈,下民之疾苦,远方之冤抑,陛下何从得闻见之乎?又奉使询访利害于四方者,亦其所亲爱之人,皆先禀其意指,凭其气势,以驱迫州县之吏,善恶系其笔端,升黜由其唇吻。彼州县之吏,承迎奉顺之不赡,何暇与之讲利害、立同异哉?及其入奏,则云州县守宰咸以为便,经久可行。陛下但见其文书粲然可观,以谓法之至善,询谋佥同,岂知其在外之所为哉!或者更增为条目,务求新巧,互陈利病,各事改张,使画一之法日殊月异,久而不定,吏民莫知所从。盖由袭故则无功,出奇则有赏,彼皆进身之私计,非有益国便民之志也。又令使者督责所在监司,监司督责州县,上下相驱,竞为苛刻。不即奉行新法,立行停替。或未熟新法,误有违犯,皆不理赦降去官,与犯赃者罪同,而重于犯私罪者。州县之吏唯奉行文书,赦免罪戾之不暇,民事不复留心矣。又潜遣逻卒,听市道之人谤议者,执而刑之。又出榜立赏,募人告捕诽谤朝政者。臣不知自古圣帝明王之政,固如是耶?昔尧「稽于众,舍己从人」。舜戒群臣:「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此其所以为帝王称首者也。秦恶闻其过,杀直谏之士,禁偶语之人,及其祸败,行道之人皆知之,而己独不知。此所以为万世戒者也。子产相郑,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请毁之。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何今之执政异于古之执政乎?齐景公谓梁丘据曰:「惟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吾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以水济水,谁能食之」?今朝廷之臣对扬启沃,亦有异于梁丘据者乎?卫君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事是而臧之,犹却众谋,况和非以长恶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闇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闇臣谄,以在民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今执政主新法,群下同声贤之,有以异于卫国之政乎?是以士大夫愤懑郁结,视屋窃叹,而口不敢言。庶人饥寒憔悴,怨叹号泣,而无所控告。此则陛下所谓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也。茍忠谠退伏,阿谀满侧,而望百度之正,四民之乐,颂声之洽,嘉瑞之臻,固亦难矣。方今朝之阙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实无所得。二曰免上户之役,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司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四曰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五曰结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六曰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民费财。若其它琐琐米盐之事,皆不足为陛下道也。舍其大而言其细,舍其急而言其缓,外有献替之迹,内怀附会之心,是奸邪之尤者,臣不敢为也。凡此六者之为害,人无贵贱愚智,莫不知之。乃至陛下左右前后之臣,日誉新法之善者,其心亦知其不可,但欲希合圣心,附会执政,盗贵富耳。一旦陛下之意移,则彼之所言亦异矣。臣今不敢复费简札,叙利害以烦圣听。但愿陛下勿询阿谀之党,勿徇权臣之意,断志罢之,必有能为陛下言其详者矣。此六者之中,青苗、免役钱为害尤大。夫力者,民之所生而有也;谷帛者,民可耕桑而得也。至于钱者,县官之所铸,民不得私为也。自未行新法之时,民间之钱固已少矣。富商大贾藏镪者,或有之;彼农民之富者,不过占田稍广,积谷稍多,室屋修完,耕牛不假而已,未尝有积钱巨万于家者也。其贫者,褴缕不蔽形,糟糠不充腹,秋指夏熟,夏望秋成,或为人耕种,资采拾以为生,亦有未尝识钱者矣。是以古之用民者,各因其所有而取之,农民之役不过出力,税不过谷帛。及唐末兵兴,始有税钱者。故白居易讥之曰:「私家无钱炉,平地无铜山」。言责民以所无也。今有司为法则不然,无问市井田野之民,由中及外,自朝至暮,唯钱是求。农民值丰岁,贱粜其所收之谷以输官,比常岁之价,或三分减二,于㪷斛之数,或十分加二,以求售于人。若值凶年,无谷可粜,吏责其钱不已,欲卖田则家家卖田,欲卖屋则家家卖屋,欲卖牛则家家卖牛。无田可售,不免伐桑枣,撤屋材,卖其薪,或杀牛卖其肉,得钱以输官。一年如此,明年将何以为生乎?故自行新法以来,农民尤被其患。农者,天下之本。农既失业,馀民安所取食哉?今货益重,物益轻,年虽饥,谷不甚贵,而民倍困。为国计者,岂可不少思其故哉!此皆歛钱之咎也。北尽塞表,东被海涯,南踰江淮,西及邛蜀,自去岁秋冬,绝少雨雪,井泉溪涧,往往涸竭。二麦无收,民已绝望,孟夏过半,秋种未入。中户以下,大抵乏食,采木实草根,以延朝夕。若又如是数月,将如何哉?当此之际,而州县之吏督迫青苗助役钱,不敢少缓,鞭笞缧绁,唯恐不迨。妇子皇皇,如在汤火之中,号泣呼天,无复生望。臣恐鸟穷则啄,兽穷则攫,民穷困已极而无人救恤,羸者不转死沟壑,壮者不聚为盗贼,将何之矣?若东西南北所在啸聚,连群结党,日滋月蔓,弥漫山泽,蹈藉城邑,州县不能禁,官军不能讨,当是时方议除去新法,将奚益哉!绿林、赤眉、黄巾、黑山之徒,自何而有?皆疲于赋歛,复值饥馑,穷困无聊之民耳。此乃宗庙社稷之忧,而庙堂之上方晏然自得,以为太平之业八九已成,此臣所为痛心疾首,昼则忘食,夜则忘寝,不避死亡,欲默不能者也。《易·复》之初六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言过而能改,虽悔不大也。其上九曰:「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言迷而不复,凶且有灾,于君道尤不利也。昔秦穆公败于殽,作《秦誓》曰:「唯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唯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盖悔弃老成之远虑,用利口之浅谋,以取履败,而思补其过也,故能终雪前耻,彊霸西戎。汉武帝征伐四夷,中国虚耗,贼盗群起,又丧贰师之军,乃下哀痛之诏曰:「乃者,以缚马书遍示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公车方士、太史、太卜皆以为吉。今计谋卦兆皆反谬」。盖始寤公卿方士之谄谀,对不以诚,致误国事,有悔于心也。故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天下复安。自国家行新法以来,天下之人心祈口祷,唯冀陛下之觉寤,而拯救其失,以苏疲民,如望上天之膏泽,日复一日,以至于今。及今改之,犹可救也。过是则民力屈竭,一旦涣然离散,乃始劳心安集,岂不难哉!窃观陛下诏书,寅畏天灾,深自咎责,丁宁恳恻,以求至言。是陛下已知前日之失,而欲有所改为也。若徒著之空文,而于新法无所变更,是犹临鼎哀鱼之烂,而益薪不已,将何补哉!陛下诚能垂日月之明,奋乾刚之断,放远阿谀,勿使壅蔽,自择忠谠为台谏官,收还威福之柄,悉从己出。诏天下青苗钱勿复散,其见在民间逋欠者,计从初官本分作数年催纳,更不收利息。其免役钱尽除放,差役并依旧法。罢市易务,其所积货物,依元买价出卖,所欠官钱,亦除利催本。罢拓土辟境之兵,先阜安中国,然后征伐四夷。罢保甲教阅,使服田力穑。所兴修水利,委州县相度,凡利少害多者,悉罢之。如此则中外欢呼,上下感悦,和气薰蒸,雨必沾洽矣。彼阿谀之人附会执政者,皆缘新法以得富贵。若陛下以为非而舍之,彼如鱼之失水,必力争固执而不肯移,愿陛下勿问之也。臣窃闻陛下以旱暵之故避殿撤膳,其焦劳至矣,而民终不预其泽,不若罢此六者,立有溥博之德及于四海也。又闻京师近虽获雨,而畿甸之外旱气如故,王者以四海为家,无有远近,皆陛下之赤子。愿陛下虽徇群臣之请,御正殿,复常膳,犹应兢兢业业,忧劳四方,不遽自宽,以为无复灾也。又诸州县奏雨,往往止欲解陛下之焦劳,一寸云三寸,三寸则云一尺,多不以其实,不可不察也。又闻青苗之法,灾伤及五分则倚阁。其间官吏不仁者,至有抑遏百姓,止放四分以下税,此尤可罪者也。臣在冗散之地,若朝政小小得失,臣固不敢预闻。今坐视百姓困于新法如此,将为朝廷深忧,而陛下曾不知之。又今年以来,臣衰疾寖增,恐万一溘先朝露,赍怀忠不尽之情,长抱恨于黄泉,是以冒死一为陛下言之。傥陛下犹弃忽而不之信,此则天也,臣不敢复言矣。干冒宸扆,臣无任恳切惶惧之至。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明善堂记 南宋 · 徐元杰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七、《梅野集》卷一○
《大学》之明明德,必曰「止于至善」。《中庸》谓:不明乎善,则不足以诚其身。孟子又述《中庸》而言之,可哉?盖子思传孔子者也,孟子师子思者也。诚以贤愚一致,可欲之善本同也。后觉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子思、孟子可见矣。故人无有不善,而气禀之殊分,所以有善有不善者,特觉与不觉尔。《通书》语人以诚无为,几善恶,是尧舜之中人心道心之界限也。尧舜之中与人同,世之人心用而道心隐,择焉而不精,守焉而不一也。东嘉郑君应龙所居之堂,扁曰「明善」,非直为观美也,揭本心之善以示观省也。余往岁校文是邦,得君书卷,次于首选,知其为纯实之士,乃既识之,相语以善屡矣。今扁斯堂,亦既明其本然之善,豁然太虚,湛然止水,外物不得以动其心。益加学力而求造义理精微之极,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故曰: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何公卿大夫之足慕哉!子别数岁,以文藻之彦,进武勇之爵,因是以阶漕牒,盖汲汲然副其父兄责望者在是,要亦尧舜孝弟之寓也。虽然,士方穷而独善其身,利达则听之,故其达也必能兼善乎天下。如屑屑为禄计,则君子之所性汩矣,何以谓之善?然则为明善者,当何如?以《大学》之物格知至、心正意诚,极修身之功用;以《中庸》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正笃行之。规模如是,则孟子所谓可欲之善,将进之以充实光辉大化之域,而皆所自有者也。明善之验盖如此。子求余记,辞不获已,纳约自牖,因其本善之明而寓朋友责善之道,故详复以告。子其懋敬之哉!
至诚篇(下)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三、《柯山集拾遗》卷七、《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一、《圣宋文选》卷二四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礼乐之坏,数千百年,而臣拳拳敢以致诚为兴礼乐之论,而妄以其说献陛下者,诚见陛下有可以致先王至诚之道故也。昔者子思之论至诚,其说有二。有自诚而明者,天之道也。学虽未博,问虽未审,而为善之诚先立矣,诚先立而资学以明善者,谓之自诚而明。可以为善矣,而未固也;可以语道矣,而未尽也。博学而审问,慎思而力行,其心明乎善而无疑,然后其诚立于中而无间,此之谓自明而诚。故或始于学,或终于学。恭惟陛下睿智神圣,过绝天下,自明而诚者,非陛下事也。然臣窃见陛下克自勤励,好学而博览,内无声色游畋之嗜以败冲和之心,外无奇技异能之好以乱专一之虑,乐善好士,尊儒尚德。陛下之于学其汲汲如此者,岂非陛下有至诚之性于始,而资学问之益于后,盖子思所谓自诚而明者哉?夫操至诚上圣之性,充而达之于礼乐,此臣之所以拳拳不胜大愿也。故臣之愚,伏愿陛下照之以至明,动之以笃诚,使有司不以礼乐为治国之故事,先王之遗物,时时陈之,为朝廷之一事耳。为礼于此者曰:「吾君非安于此也,是为容不得不设也」。作乐于此者曰:「吾君非乐听此也,是备物不得不用也」。有司且为是说,而况于庶民乎?庶民有知也,尚复不谕,而况于动天地而感动植乎?故使百姓以礼乐为异观,而治国以礼乐为缀旒者,其始以不诚败之故也。夫陛下之于道德既诚矣,不可间矣,尽万物不可得而眩之矣。夫礼乐者,亦道德仁义之器耳,充是心而达之于圣,奚有难于此哉!臣之所妄为此说者,盖今朝廷礼乐之行,上自士大夫,下达于庶民,未能感化动荡如先王之时耳。陛下将大明先王之礼,以示天下斋庄之心乎?则圣心拳拳,若失不为,则不可以终日,其意以谓吾之为是,非以备无故也。陛下将大兴先王之乐,以除去近世淫慢之音乎?则圣心确然诚乐乎此,而求吾之心其为是非以为好古设也。信笃于内,色见于外,则行是礼也,将有安之之诚,听是音也,必有乐之之意,精神心术与礼乐相和同而为一,何施而不化,何动而不应哉!以陛下之至神,亦养之而已。夫诚之所存,见其效而莫知其故,臣以谓陛下之于礼乐既已如此,则民之望陛下之车服,闻陛下之和銮者,其心必与平日且异矣。夫惟使民观陛下动作而其心与平日异焉,此所以有间可入而动荡其心之端也。夫磬者,器也,击之者,物也。磬之声非其人之声也,然闻者知其人。鱼,微物也,未尝知音也,或闻琴而跃,何也?诚动其中,则无情之声知以其类为应;物感其心,则至微之物不待音而感。能通天子之至诚,而达于治世之礼乐,而民不化上之心者,臣未之闻也。自三代以来,先王之术不明,后世言治者不过取给目前,以夫所谓赞化育,参天地,交无形而接不测,皆以谓高言无实之论。故臣愿陛下充至诚于礼乐,久而不息,积而愈神。则凡先王之时,天地阴阳之应,难至不可得之报,凡教化之深微神妙者,将日至而月盛矣。臣尝以谓汉之好礼乐者,莫如显宗,其于礼乐之文者亦勤矣,而行之无其诚,不闻有至诚善学如陛下之圣也。唐太宗有好学乐善之实,虽未明道德性命之理,其于至诚,则亦近矣。然无慨然拨去末习,比隆先王礼乐之意。伏惟陛下有至诚而朝廷事事必欲仰法尧、舜、三代之隆,此臣所以为是说于今日也。
进孔丛子表 宋 · 宋咸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三
臣咸言:准中书札子,以臣注《孔丛子》奉圣旨附递投进者。集孔氏之遗书,方成传释;辱汉家之大诏,广示甄收。退省妄庸,实深震悸。臣咸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臣窃以仲尼以还,子思而后,圣嗣不绝,贤才挺生,皆道被于门人,悉教施于侯氏。古今制度,曲尽于讨论;礼乐纲衡,并归于矩矱。成书虽在,历年滋深,盖著非一时,故语类三豕。臣咸伏念上卷盖阙里之事业,中篇乃圣人之子孙。傥绝笔而未明,则后代而何睹!因以吏隙,辄然管窥,取诸史以究寻,用群经而参验,既指归而斯得,复删定以无繁,为注之文,广析其理。然小臣之学古,当真主之好儒,有所述传,岂宜隐去。遂剡其奏,用文于天。岂谓体天法道钦文聪武圣神孝德皇帝陛下惟极宜慈,未尝自圣,虽微言而必采,在介善以无遗,遽降玉音,下从人欲。臣是敢虔效编摩之制,仰尘黈纩之明。虽姓异卯金,素非于广学,倘恩垂乙夜,特赐于详观,诏近侍以刊修,许善工而摹镂,参汲冢之蠹简,大行于时,庶鄹人之绪言,不坠于地,则非独孤生之有遇,抑亦素教之增辉。永期大忠,仰酬鸿造。臣无任干天冒圣激切屏营之至。所注《孔丛子》七卷,□写成五册,附递投进以闻。伏候敕旨。嘉祐三年十二月十日,广南西路诸军州水陆计运转运使兼本路劝农使、朝散大夫、尚书度支郎中、上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臣宋咸上表。
按:《孔丛子注》卷首,宛委别藏本。
饮食鲜能知味辩 南宋 · 李石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六五、《方舟集》卷一三
子思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先儒以别薪辩鲊、食鸡知露栖、食鹅知黑白释之,非也。天之生物,自五谷草木鲜蔬,皆有精华苾芬,具天地中和之气,资生于人,特人未知之耳。饱者陈方丈水陆之产于前,食且厌之;而饥者饮啖茹生,虽粗粝草具,甘之过于八珍。非味之正也,饥饱惑之也,谁能舍去饥饱而味饮食之正乎?且盐止于咸,醯止于酸,椒桂止于辛,食者皆能言之。若以此为味,则味止此耳,若以此为非味之正,则昔人用意于饮食之表者,其必有说也。神农蓄百药而尝之,皆经口所嗜也。今人食五谷草木,而酸咸辛苦杂然其间,取适于口,失其正味,往往以是死者。况欲使之如神农之于味,寒暑、阴阳、燥湿有所弗遗,虽遇毒不死,岂可得哉!《周官》曰:「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夏小正》各辨四时麻麦菽稻、犬豕羊鸡之所宜,此教人知味也。其益于生者则取之,损于生者则去之。惜乎!人终日饮食而弗知也,其得之以生者亦弗知也,其失之以死者亦弗知也。若夫先儒所以释经,特一法耳,非圣人本意。欲用是以教世人,世人必不能,宁终此世而必不知也。因观《本草》,思及先儒之未尽,故备论之。
子思论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六三、《悦斋文钞》卷八
君子之道,莫大于知人,亦莫难于知人。为国而不知人,国必危;修身而不知人,身必辱;事亲而不知人,或失其孝;事君而不知人,或丧其忠。故君子莫大于知人。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于色也。佞或似忠,奸或似贤,智或若愚,巧或若拙,深情厚貌,险于山川,故君子莫难于知人。昔者圣人之设教,未尝不以知人望学者也。《论语》二十篇,虽出于门人所记,然其次序先后,亦必祖述吾圣人之遗意。今观一篇之末,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一书之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此盖夫子常常讽诵之言,故门人得以记之也。至其言知人之方,则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是说也,学者皆知之矣,然得其视,未得其所以视,得其观,未得其所以观,得其察,未得其所以察,虽劳其精神、竭其思虑,人固未易知也。吾观子思,其得圣人之所以知人乎?《中庸》之言曰:「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呜呼!此子思尽发夫子之秘,直指知人之道以诏天下后世也。所谓知天者,非若淫巫瞽史屑屑乎吉凶祸福之说也,知天理而已。天之聪明,可一言而尽,以至公之道循自然之理,无以一毫之私介乎其间也。倘吾方寸之中,若天道之公,无人欲之累,湛然虚明,洞见物理,虽天地犹将鉴之,而况于人乎?尝观帝尧之知人,益知子思之言不可易也。夫子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尧之心也。放齐荐朱,尧知其嚚讼;驩称共工,尧知其庸违;四岳举鲧,尧知其方命。尧之知人,若是审者,知天故也。吾夫子之门人,得是道者盖鲜矣。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其贤之也,盖讥之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子贡不得而闻,则其方人,未免出于用智也。子思学于曾子,得夫子之正统,断然以知天之说笔之于书,其过子贡不亦远乎?虽然,知天之道非他求也,人之性,本同乎天,物诱于外,纯白乃丧,反而求之一心,有馀师矣。孟子学子思者,七篇之书,于《尽心》深致意焉,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言天理之不外乎性也。然则夫子知人之说,得子思而明;子思知天之说,得孟子而明。圣贤之言,更相表里者也。
性论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六三、《悦斋文钞》卷八
天下之易知者莫若性,难言者亦莫若性。性者生之质,人所受之于天者也。性不可见而寓于心,隐于吾心而求之,性岂难知哉?然性之端甚微,而其动则杂出于情欲之间,自其外而观之,性与欲殆不可辨。此言性之所以难也。昔者夫子尝言性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思尝言性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二圣贤之言,固已较然明甚,故孟子祖述其意,专道性善以晓天下。当时若告子者,屡为异论,终见诎于孟子。至荀卿,乃有性恶之说;至扬雄,乃有善恶混之说;至韩愈,乃有上、中、下之说。孟、荀、扬、韩皆大儒,而言各不同,后人莫敢轻议而益惑矣。吾于四子之说,窃有取于孟子,故不得不助孟子而与三子辩。木之生也,有楩楠、有樗、有栎,为舟、为器、为弓、为轮之不同,而曲直之性则一。水之流也,有河海、有行潦,为泽、为沼、为沚之不同,而润下之性则一。人性亦犹是也。今见人之有智、愚、中人,因谓性有三品,然则水木之性复有几品乎?此韩子之失也。炎上者火之性;厝诸层台之巅可使趋下就下者,水之性,激之数仞之谷,可使在山。人性亦犹是也。今见人之有不善,遂以为善恶混,然则水火之性亦上下混乎?此扬子之失也。至于性恶之说,为害尤大。性本善也,而以为恶,善本诚也,而以为伪,然则朱象乃其本真,而尧舜出于矫饰乎?且世之言性恶者,皆以象藉口,吾观象之行事,适足以见性之善,不知其为恶也。象之谟盖舜也,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郁陶之思,以伪为也,忸怩之颜,以诚发也,欺形于言,愧见于色,象之本心,固知伪之不可为也,其性岂不善哉?使象而性恶,则欺舜之言居之必安,何愧之有乎?《易》言天地之情则于《咸》,言大地之道则于《恒》,至言天地之心必于《复》,盖方群阴剥阳而至于六阴之用事,则天地之心或几乎隐;及一阳动于下,有来复之象,则天地之心始可见矣。人之诱于物也,何异乎阴之剥阳,及其俄然而复,亦一阳之复也。象之忸怩,盖其复性之际,复则不妄,至诚之道也。善言性者,当于《复》观之。
赠光禄少卿赵君墓志铭 北宋 · 王安石
出处:全宋文卷一四一四、《临川先生文集》卷九四、《皇朝文鉴》卷一四一、《文章正宗》续集卷八、《淮郡文献志》卷二三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侬智高反广南,攻破诸州,州将之以义死者二人,而康州赵君,余尝知其为贤者也。君用叔祖荫试将作监主簿,选许州阳翟县主簿、潭州司法参军。数以公事抗转运使,连劾奏君,而州将为君讼于朝,以故得无坐。用举者为温州乐清县令,又用举者就除宁海军节度推官。知衢州江山县,断治出己,当于民心,而吏不能得民一钱,弃物道上,人无敢取者。余尝至衢州,而君之去江山盖已久矣,衢人尚思君之所为而称说之不容口。又用举者改大理寺丞,知徐州彭城县。祀明堂恩,改太子右赞善大夫,移知康州。至二月,而侬智高来攻,君悉其卒三百以战,智高为之少却。至夜,君顾夫人取州印佩之,使负其子以匿,曰:「明日贼必大至,吾知不敌,然不可以去,汝留死无为也」。明日,战不胜,遂抗贼以死,于是君年四十二。兵马监押马贵者,与卒三百人亦皆死,而无一人亡者。初,君战时,马贵惶扰,至不能食饮,君独饱如平时,至夜,贵卧不能著寝,君即大鼾,比明而后寤。夫死生之故亦大矣,而君所以处之如此。呜呼,其于义与命可谓能安之矣!君死之后二日,而州司理谭必始为之棺歛,又百日,而君弟至,遂护其丧归葬。至江山,江山之人老幼相携扶祭哭,其迎君丧有数百里者。而康州之人,亦请于安抚使,而为君置屋以祠。安抚使以君之事闻天子,赠君光禄少卿,官其一子觐右侍禁,官其弟子试将作监主簿,又以其弟润州录事参军师陟为大理寺丞,签书泰州军事判官厅公事。君讳师旦,字潜叔,其先单州之成武人。曾祖讳晟,赠太师。祖讳和,尚书比部郎中,赠光禄少卿。考讳应言,太常博士,赠尚书屯田郎中。自君之祖,始去成武而葬楚州之山阳,故今为山阳人。而君弟以嘉祐五年正月十六日,葬君山阳上乡仁和之原,于是夫人王氏亦卒矣,遂举其丧以祔。铭曰:
可以无祸,有功于时。玩君安荣,相顾莫为。谁其视死,高蹈不疑?呜呼康州,铭以昭之。
伊川子程子论 南宋 · 林亦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三九、《网山集》卷三
孔子之后百有馀岁,而七篇之书出;孟子之后千有馀年,而程子之学兴。大道之传,盖亦有时,非人力可为也。然孔孟生于衰世,当时无有识者,此无足怪也。伊川生于明时,一代人物,炳然如华星,虽东坡之贤,尚窃非之,况许其知道者谁乎?乃知天下随俗之人多,而独见之人少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仲尼之道,吾于程子不敢有毫釐异同之论。然伊川之门谓学文为害道,似其说未必然也。盖自有天地以来,文章学问并行而不相悖。周公、仲尼,其兼之者乎。自是而后,分为两涂,谈道者以子思、孟轲为宗,论文者以屈原、宋玉为本。此周公仲尼之道所以晦而不明、阙而不全者也。请以六经言之。六经之道,穷情性,极天地,无一毫可恨者。六经之文,则舂容蔚媚,简古险怪,何者为耳目易到之语?是古之知道者,未尝不精于文也。苟工于文章,而不知学问,则大道根源必闇然无所识;通于学问,而不知文章,则古人句读亦不能无窒碍。是皆未可以谈六经也。故太史迁、司马相如、扬子云、韩愈之徒文非不工也,而道德之奥,茫昧无所见,其不可以谈六经也明矣。程子以学文为害道,则于六经渊源虽极其至,而鼓吹天地,讴吟情性,又将何所托也?是安得谓之集大成者乎?故六经句读亦不能无窒碍也。孟轲氏以来千有馀年,乃得一程子,惜夫耻于论文,故六经事业亦或有阙而未备者。信乎,此道之难也!学者欲无愧于六经,无惭于周公、仲尼,则学问固为大本,而文章亦不得为末技也。作《伊川程子论》。
慰李端明侍郎启 北宋 · 刘攽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彭城集》卷三○
伏念数舍非遥,一官攸系。国风庶见,棘栾是先,绳墨所羁,倥偬无暇。瞻德闳而载耸,摇心旆而实劳。雨露益濡,松槚增远,孝思不匮,福履无他。昔曾参过哀,子思谓其难继;弁人孺泣,尼父称其可传。必惟扶世而道民,有以顺变而就礼。仰蕲宽抑,庸副祷词。
论子思言利孟子不言利 南宋 · 林之奇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八、《拙斋文集》卷一三
孟子之适魏,正当魏人败于马陵,秦人掳其公子卬,魏之为国可谓困矣。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盖其兵屡败,意夫孟子之来,必有奇谋秘计以取胜于邻国,而洗其屡败之过也。故其言曰云云,「一洒之,如之何则可」?所谓「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者,马陵之败,掳太子申是也;「西丧地于秦七百里」者,秦取西河之地也;「南辱于楚」,史传失传。惟其屡败如此,故问孟子用兵何若而利,何若而不利也。而孟子则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惟其言仁义,至于利之一言,则断然以谓「如虎狼之不可近,近之则噬人;如乌喙之不可食,食之则致死」者。然孟子学子思者也。尝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人,亦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此为不利大矣。孟子之学子思,既知夫仁义为利之大,而其对梁王,则终不以利言之,何哉?善夫温公之论:「子思、孟轲之言一也。夫惟仁者为知仁义之利,不仁者不知也。故孟子之对梁惠王,直以仁义而不及利者,所与言之人异故也」。此说可谓尽之矣。盖仁义非无利,仁义之利,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与世俗而言仁义之利,彼将以利心而求于仁义,果何以得仁义之利哉?杨墨之徒虽曰仁义,一则以利天下而不为,一则以利天下而为之。惟其以利心而求于仁义,虽近仁义,而卒不免于利。故惟孟子则可以与之言,非孟子而与之言,则失之矣。盖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则失人;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则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孔子之所以罕言利者,罕与世之人言也。夫子之道传之子思,子思之道传之孟子。夫子罕言利,而子思言之于孟子,此子思之所以为善学夫子也。子思既言利,而孟子则不言之于梁王,此孟子所以为善学子思也。譬如医家之用药,此人所用之药,不可以用之于彼人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为墨子而言则可,为始皇而言之则不可。俭非圣人之中制,为魏晋之君俭啬言之则可,为武帝言之则不可矣。
回赵星渚书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九○、《鲁斋集》卷八
即日冬令权舆,霜明风劲,恭惟勇退要涂,表仪世道,诚无间断,神相后先,尊候动止万福。某近者僭上□□之教,以赎门籍之荒凉,旋领令嗣承奉赐书,知已上彻电览。乃闻尊体偶违和裕,未敢继驰尺笺,敬诇药石之庆。方引领东望,日切泰山北斗之仰,专使远临,俯授宝帖,联题累牍,蓬荜生光。惊喜下拜,盥手剥缄,仰见郁郁情文,勤渠谦让,如亲侍函丈之间,恭聆金声玉振之韵,感慰无斁。某崦嵫甚迫,衰病日侵,无由可以航一苇,躬拜于岞崿山下,请问平生所疑,以祛其固陋之见,而尺书之敬亦复旷阔,几于自弃。重荷不鄙,矜其荒浅,赐之规正。又蒙振其废惰,复以三目,俾入思虑,将有以儆策而陶镕之,幸甚过望。敢以愚鲁之见,陈于别楮。更乞始终提诲,诚所愿望。某近得车玉峰书,赐报《大学致格传》,未尝忘也,欲以「知止而后有定」一段接「听讼」一段,即是元致格传。某闻之跃然,若不动斧凿,而元词俨然,诚追亡之上功也。后又闻昔日严陵吴守槃亦有此说。见卢新之跋,尝以此说请教于西山叶先生,先生云且去涵养,不知尊明曾闻之否,此说以为如何?某又蒙玉峰以所编《道统录》稿见教,题目甚大,采摭甚详。愚意以为尚欠纲领也,未知曾达尊听否。某窃叹世衰道微,同志绝少,仰惟星渚先生海内范模,扬历且久,不知朝野中可以与之切磋论辨者谁欤?后生晚进有志于学,所以传道授业者谁欤?某孤陋寡闻,待尽穷巷,了无闻知,敢告疏其一二,因便以开其昏蒙,尤所愿幸。使介不敢久淹,谨拜饰笺,恭脩大贶之谢。气候向寒,更乞谨护鼎茵,柱石斯道,大展经纶,以副四方善类之祝。某拳拳无任,不备。
一、《浴沂》一章,区区所疑,已蒙印可,足见大公无我,与人为善之意。佩服,佩服。
一、「无极而太极」一句,某非敢妄疑先哲,但疑其既是无形而有理,则图中圆象非形而何?此周子于《图说》之首,不可无此一句也。然其精密微妙之旨,拓前圣之所未发,自在其中,初无牴牾也。某妄谓当时朱子若说入图上来,则此句有著泊,未必起象山之疑议耳。
一、先贤以《家语》为先秦古书,此句稍宽,竟不知为何人所录。疑其为子思以后子孙所编。如疑颜子窃饭之类,诚为可鄙,决不出于子思之前明矣。若以子思之言證《家语》之失可也,以《家语》證子思之书,于义有所未安。窃谓一部《论语》,门弟子问仁者多矣,夫子止语之求仁之方,未尝有仁字亲切之训。至孟子方有「仁者人也,义者宜也」之语,则疑其得于子思,未必夫子之言也。尊见以为然否,更乞不倦之教。
一、赐问张子言气,周、程言理,旨意不同。某窃谓理气未尝相离,先儒不相沿袭,虽言不同而未尝相悖。言气者是以气为道之体,理已在其中;言理者是以理必乘气而出,气亦在其中。虽有形而上下之分,然道亦器也,器亦道也,二之则不是。张子言气数段,朱子固尝置于《近思录》道体门中,此意可见。朱子又曰:「张子说得是好,终是生受辛苦」是也。伏丐尊照。
一、赐问几有吉凶,夫子与朱子之言不同。某窃谓周子曰「诚神几,圣人也」,此言圣人之几在诚神之间,自是有吉无凶。又曰「诚无为,几善恶」,此言众人之几既有善恶,安得无吉凶?若众人之几能动以正,亦无凶之可言。夫动以正者,天理之本然也;动不以正,此人欲之或然。言虽不同,实不相悖。伏乞尊察。
一、赐问伊川言奉祀之人是继室所生,当以继室配,为不易之礼,固为的确。所谓不易之理者,祭祀时母子一气感通也。然于礼有所未尽,是或程子有为而言也。或有谓《春秋》之法,以元妃配,而继室不得配,故程子如前之云,未可知也。但今所谓继室与古之继室不同。古者诸侯一娶九女,若元妃薨,凡继室皆其妾媵也。虽有子,不得并配。今之所谓继室,亦皆礼聘,与元妃固等夷耳,但有先后长幼之分,所以不可不并配。今之庶母却合古者继室之义,虽有子,死当祔于妾祖姑,别室以祀之。有此曲折未尽,未审尊见以为如何。敢乞开晓。
大学沿革论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二、《鲁斋集》卷九、《赤城后集》卷二八
自昔圣人大经大法,所以宅天衷,立民极,定万世之标准者,悉已去籍于春秋之末。吾道失统而下归于孔子,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之外,它无书也。今《大学》之篇,郑康成谓之通论,以为记博学可以为政也,何其陋哉!孔颖达方以首章为经,乃曰:此经从盛以本初,又从初以至盛,上下相结,粗释文体,而文义未明。历千五六百年,莫有知其所自出。至本朝,程子始曰:「此孔氏之遗书也」。既刊定之,又从而表章之,以为初学入德之门。施及朱子,遂断之曰: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或问》中又言子思以授孟子无疑。然则曾子之门人,孰有出于子思之右?其为子思之书乎。朱子序曰:《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又曰:是书垂世立教之大典。后世学者方识此书之全体大用,坦然大明矣。其始也,遭秦大禁,断续残编,出于屋壁之中,韦编烂脱,竹简淆乱。汉儒掇拾整比,使后世犹得见圣贤之遗经,可谓有大功于名教矣。然则求全于大坏之馀,觖望于既得之后,未止于至善,亦人情之不能无恨于此。而况世变风移,师殊旨异,非一时之所能骤正也,于是随文释义,而不知其纲目之相统,承讹踵缪,而不能问其血脉之不通,穿凿傅会,而不思其义理之差舛,晦蚀因循,于是讹益讹而误益误。二戴不疑也,郑康成、孔颖达不疑也,汉唐诸儒亦不疑也。至二程子,方敢倡言之曰:此为错简,此为脱简,此字当作某字,此句明注为衍。学者如醉得醒,如寐得觉,方知圣人本意简易明白,未尝有艰辛险绝之辞。只第二句「新」之一字稍生,则已讹而为亲,讲解者百馀家,未尝顾传中三「新」字之相应,真是枉读圣贤之书。程伯子先取三纲于揉杂之中,列于首三句之下,自是一规模也。程叔子乃寘于首一章之后、七传之先,又一规模也。《淇澳》一章,二程子皆于诚意传后,取而寘于「殷未丧师」之前。朱子不是之从,乃独殿于至善传之末,以其内有「盛德至善」之句可證也,又以「没世不忘」为至善之极,考之可谓审矣。惟有致知格物一传独亡,自汉儒以来,未尝言其亡也。今以经统传,则知其首尾森严,以传承经,则知其义理精密。亡此一传,粲然易知。况致知是《大学》最初用工处,诚意工夫是从致知做将来,此一传之不可缺也明矣。此传既缺,则何以为明明德之基,何以为新民之本,又何以知至善而止也?于是朱子不得已而追补之,字义非不亲切,旨意非不分明,熟复玩味,终是后世之词,不如古人之宽厚,而朱子亦自以为未善。故存斋必大问:「所补致知章,何不效其文体」?曰:「亦曾效而为之,竟不能成」。以朱子之义精笔健,岂有所不足于此?然古人风气不同,不得而强用其力也。每读《大学》至此,未尝不为之掩卷太息。咸淳己巳,得黄岩玉峰车君书,报予曰:「致知格物传未尝亡也,自『知止而后有定』以下,合听讼一章,俨然为致格一传」。于时跃然,为之惊喜,有是哉,异乎吾所闻也!茍无所增补而旧物复还,岂非追亡之上功乎?虽然,程、朱三先生玩索非不久,离章析句非不精,而不以为传,何哉?必有其故矣。予尝反复而思之,此传之亡也,我知之矣。此传错简于「至善」之下,其逃亡也为甚切,其掩藏也为甚密,盖其承上句也为甚紧,此三先生所以确然信之而不以为疑。然三先生不以为疑,后学乃敢一旦而更之,无乃僭妄乎?夫天下所不可易者理也,二程子不以汉儒不疑而不敢不更定,朱子不以二程已定而不复敢改,亦各求其义之至善而全其心之所安,非强为异而茍于同也。况朱子亦未尝截然而不相参也,予为之条疏于后。夫以经统传,以传附经,则其次第可知者,此朱子之言也。此章若为经文,则上无所统而下无所附,一也。两「止」字之相应,承接固紧矣,两「明德」之相应而承接,岂不为尤紧,二也。以朱子之所补,文体难于凑合,孰若移此章为传,而文气宛然,不失旧物,三也。以致知格物之不可无传,而此章于此处尚可缓也,用其本有,以补不足,不动斤斧,四也。古人不区区于字义,只说大意,而字义在其中。况此既有「知」字、「物」字,自然为致格之一传,五也。致知云者,因其已知,推致于极之谓。知止知也,至于定静安虑而后得所止,岂非致其知乎?六也。物则有本末,事则有先后,知其本之当先,末之当后,是谓致知在格物也。听讼者末也,无讼者本也,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物格矣。此之所谓知本,即此之所谓知至也,七也。听讼一章,元在「止于信」之下,程子进而寘之经文之下。朱子乃列于诚意传之上,曰:以传之结语考之,则其为释本末之义可知。以经之本文乘之,则知其当属于此可见。则知朱子亦未尝不以为当在此,八也。朱子听讼章句曰:「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以此可以知止,一章甚明,九也。《或问》又曰:知止云者,物格知至,而于天下之事皆有知其至善之所在,则吾所当止之地也。未尝不以知止为物格知至,十也。以朱子之语参互较之,则固以为致格传矣。然勇于补而不勇于移,何也?以诚意一章观之,至易箦前数日改犹未了,假以岁月,乌知其不遂移也邪?朱子曰:「义理尽无穷,前人恁地说,亦未必尽。须是自把来横看竖看,尽入深,尽有在」。此可谓开后人穷理之门,而不限以一定之见。是心也,大公至正之心也。欧阳公亦曰:「经非一世之书,传之缪非一人之失,刊正补缉,非一人之能也。学者各极其所见而明者择焉,以俟圣人之复生也」。其言精切而深远,广大而公平,既不以己说自是,亦不敢厚诬后世之无人。予于是深有味于车君之言,而为之论,与同志共评之。
家语考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二、《鲁斋集》卷九
予每读《中庸集注》,以《家语》證《中庸》之有缺有衍,私窃疑之。因书与赵星渚言,答曰:「文公谓《家语》为先秦古书,无可疑者」。因求《家语》之始末,而益有大可疑,请从而论之。
考古非易事也,此先儒之所甚谨,岂后学之所当妄议?必学博而理明,心平而识远,殆庶几乎得之。盖学不博不足以该贯群书之言,理不明不足以融会群书之旨,心不平则不能定轻重之权,识不远则不能断古今之惑。予不敏,何足以知之?窃尝谓学者莫不读《论语》也。自汉以来,诸儒名家亦莫不笺释《论语》也。至我本朝,伊洛、紫阳诸老先生出,而《论语》之意始大明,曰脱简,曰错简,曰衍文,曰缺文,曰某当作某,始敢明注于下,然未有定《论语》为何人所集也。固尝曰此《鲁论》也,此《齐论》也,此为子贡之门人记矣,此为闵子之门人记矣,此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矣。然子贡、闵子、有子之门人,后世不闻其有显者,惟曾子传得其宗。当时执删纂之柄者,岂非子思乎?吾闻夫子年三十有五,而弟子益进,辙环天下几四十年,登其门者凡三千人,其格言大训,宜不胜其多也,岂《论语》五百章所能尽哉?于此五百章之中,而高第弟子之言居十之一。七十子之言不能载也,三千人之姓名不能尽知也,况其言乎!呜呼,《论语》之书精则精矣,而于夫子之言未可谓之大备也。宜乎诸子百家各持其所闻,而发越推阐,莫知所以裁之。毫釐之差,千里之谬,固有不能免者。予读《家语》而得《论语》之原,其序谓:当时公卿大夫士及诸弟子悉集录夫子之言,总名之曰《家语》。斯言得之矣。正如今程子、朱子之语录也。盖颜子之所闻,曾子未必知也,子贡之所闻,子游未必知也,齐、鲁之君问答,二国不能互闻也。以今准古,揆之以事,度之以理,不有以大会萃为一书,则散慢而无统,浩博而难求,门人何以别其精微?故曰《家语》之原乎。然记者非一人,录者非一人,才有高下,词有工拙,意有疏密,理有精粗,纷然而来,兼收并蓄,亦不得而却也。于斯时也,七十子既丧,而大义已乖,骎骎乎入于战国矣,各剽略其所闻,假托其所知,纵横开阖,矫伪饰非,将之以雄辞诡辨,以欺诸侯,以戕百姓。其祸根盘结于海内,紫乱朱,郑乱雅,大道晦蚀,异端抢攘,诬圣言,误后世。此有识者所以夙夜寒心,思有以拯之,不得不于《家语》之中采其精要简明者,集为《论语》,以正人心,以明圣统,以承往绪,以启来哲,为悠远深长之计。其滔滔横溃于天下者,固不能遽遏绝也。俟其祸极而势定,则大本大原,正大光明,巍然与日月并行于天,千万世之下,莫不于此而宗之,其功又岂在禹下哉!当是时也,任是责者非子思子,吾将畴归?故曰集《论语》者必子思子也。始著书以幸后学者,亦必子思子也。《艺文志》有《曾子》十八篇,此不过记录之书也;《子思》二十三篇,若《中庸》、《大学》,则子思著作之书也。以《论语》之体段推《家语》之规模,大槩止记而已。然精要简明,既萃于《论语》,则其馀者存于《家语》,虽不得为纯全之书,其曰先秦古书,岂不宜哉?虽然,予尝求《家语》之沿革矣。其序故曰:当秦昭王时,荀卿入秦,王问儒术,卿以孔子语及弟子言参以己论献之。卿于儒术固未醇也,而昭王岂能用儒术者哉?可谓两失之。此《家语》为之一变矣。于是以其书列于诸子,得逃焚灭之祸。秦亡,书悉归汉,高堂生得《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记百三十一篇。注云:七十子及后学所记。此岂非《家语》之遗乎?河间献王得而上之,宣帝时后仓明其业,乃为《曲台记》,授戴德、戴圣、庆育三家,大戴删其繁为八十五篇,小戴又删为四十六篇。育无传焉。马融传《小戴礼》,又足《月令》、《明堂》、《乐记》三篇,郑康成受业于融,为之注解,究其原,多出于荀卿之所传,故《戴记》中多有荀卿之书。班固曰:《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卷与篇不同。)。颜师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语》。成帝时孔子十三世孙衍上书,言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总名曰《礼》,遂除《家语》本篇,是灭其原而存其末也。以是观之,《礼记》成而《家语》又几于亡矣。予于是有曰:《论语》者古《家语》之精语也;《礼记》者后《家语》之精语也。今之《家语》十卷,凡四十有四篇,意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馀,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舍珠玉而存瓦砾,宝康瓠而弃商鼎,安国不应如是之疏也。且安国武帝时人,孔壁之藏,安国之所守也,不能以金石丝竹之遗音正曲台之繁芜,其功反出于二戴之下,必不然矣。是以朱子曰:《家语》是王肃编古录杂语,其书虽多疵,却非肃自作。谓今《家语》为先秦古书,窃意是初年之论,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语》为王肃书,此必晚年之论无疑也。吁,《家语》之书,洙泗之的传也,不幸经五变矣。一变于秦,再变于汉,三变于大戴,四变于小戴,五变于王肃。洙泗之流风馀韵,寂然不复存。以古《家语》正《中庸》,其词甚悫,其义甚明,奈不可得而见也。以今《家语》正《中庸》,终恐有所未安。以朱子晚年之论,久之未必不改也。学者胶柱而调瑟,却成大病,是以不容不论,惟明者择焉。
中庸论(下)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三、《鲁斋集》卷一○
或有问者曰:二篇之析,子固有證矣。然则性之与教亦有不同欤?曰:非不同也,正以其所指以示人者各有义也。推其性之所自来,则人与万物同一原也;推其性之所实有,虽天地之健顺亦不外此教,非不同也。曰修道,指其当行之路也。曰明诚,指其当知之理也。知而后能行,行固不先于知也。夫性最难言也,原其继善成性之初,理与气未尝相离也;推其极本穷原之义,理与气不可相杂也。于不可相杂之中,要见其未尝相离之实,于未尝相离之中,要知其不可相杂之意,方为淳粹峻洁,不悖厥旨矣。夫气者性之所寄也,性者气之所体也。舜之命禹曰人心、曰道心,此分理气而并言。《汤诰》曰降衷,刘子曰受中,此于性中独提理言,所谓性即理也。告子曰食色、曰生之谓,此于性中独提气言,故曰不识性也。子思子曰天命,则理气混然在中,曰喜怒哀乐,本乎气者也。特以其未发,无所偏倚,故谓之中,此气而含理也。发而中节,发亦气也,有理以帅乎中,故发而能中节矣。中和之中,主静而言理也,性也,体也;中庸之中,主动而言德也,情也,用也。今既以《中庸》名篇,而「中庸」二字不见于首章,何也?曰:道也者非它道也,非可离之道也,即中庸之道也。曰不可离,岂非日用常行之道,是曰庸乎?是以君子戒惧乎未发者,所以养此中也;谨独于将发者,所以审此中也。惟中而后可庸也。虽天地位,万物育,亦庸也。非圣人推极其中和,则天地亦有时而不位,万物亦有时而不育。此感应必然之理,非天地本不位,万物本不育,必待圣人致中和而后位育也。故首章非无中庸也,盖中庸之义已默寓于道之中。不然,则次章忽曰「君子中庸」,与首章全不相属,恐子思子之文章决不如是之无原也。吁,不观汉儒之训故,不知关洛诸子义理之粹明,不观《中庸》之辑解,不知朱子《章句》之精密。仆窃妄意而犹有疑焉者,以此书章节散漫,易于错简,朱子止从其旧,乃于中提出关键字为之联络,固为甚密。自次章以「知仁勇」联络之,自十二章至十九章以「道之费隐」联络之,自二十一章至三十二章以「天道」、「人道」联络之,于第二十章又以「包费隐,兼小大」起天道人道之旨,不复有纤毫间隙之地,其用工于此书可谓密矣。皆所以开后学之耳目,发往哲之精神,而仆复何疑焉?但第三章既是第二章之结语,第五章亦为第四章之结语,各分为二,疑其太密也。第七、第九章,朱子既曰「承上起下」,则是文相属而意相连矣。窃疑止是一章,恐不必分也。第四章初言过不及,此固申中之义,次言人莫不饮食,岂非庸乎?第十一章索隐行怪,此非常者明矣。半涂而废,此不能常者也。不见知而不悔,此固能常者,恐推上「知仁勇」反觉宽尔。费隐之为体用亦精矣,窃意凡言道之费处,皆指日用常行人之所易者也,所以申明乎庸之义也。前言饮食,日用之常也。此言夫妇,人道之常也。天地之间,阴阳感应,庸之大者也。天地而犹有憾者,是阴阳感应之大者也。天地而犹有憾者,是阴阳失其庸也。惟蓝田吕氏以费隐以上论中,以下论庸,此最得子思子之本旨。朱子乃以为未安,思之不得其意。但吕氏此下有以隐为至道,或恐以此为未安也。不然,则子思子反复论中如此之详,不应论庸如此之略也。岂以发越「费隐」二字之精神,故掩其庸乎?又何为有「庸德」、「庸言」两字,露出精神?以是知非忘庸者也。凡显然易见,形于天地之间者,莫非庸也。「费隐」之下当继以「行远自迩」一章,九经之下当继以「大哉圣人之道」,言圣人之道虽如此高大,亦不过在礼经威仪之中,亦庸也。但无此德则不能凝此道,自用自专,反古道皆不知中庸者也。本诸身至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亦能尽此中庸者也。卒章四称德,亦指中庸之德而言。虽自实用工夫天下平,亦本乎天之所命,无声无臭,非可求之于气也。仆之所疑者如此,恨不及质正于朱子。既不敢自以为然,又不敢自欺曰无疑,抚卷浩叹,若有得焉。与其蓄所疑而长终,岂若暴白其所疑以俟后之朱子云。
诚明论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三、《鲁斋集》卷一○
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之,此反训也。子思子又以不二体之,又以纯亦不已体之。人之生也,禀此真实,有仁有义,有礼有智,粲然在中,无感不应,是曰诚明。人之一心,孰无知觉?气质物欲,或锢或蔽,必有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物来顺应,不妄不欺,是曰明诚。前篇曰天命,则性在命中;修道,则教在道中。然非诚则命不能立,非明则道不能行。此诚明之可以为纲,而不可以为目。次章曰至诚尽性,此圣人之诚也。其次致曲,此贤者之诚,学知之事也。杨氏学问思辨笃行之说,朱子于《辑略》亦取之。窃意颜子喟然之叹实似之。形著明动变化六字,程子推出于外,承上章言也。张子推入于内,起下章言也。曰成己成物,言所以为教也至诚无息,推而广之,言天地之诚也。至诚前知,与大舜、文王之所以兴相应,鬼神之德与武王、周公之达孝相应。哀公问政章移「修身」一节入前篇之外,举夫子之答问以起明善诚身之义。窃意夫子之言至「其政息」而止,此下皆子思子之言,申言其政之布于方策者,如亲亲之仁、尊贤之义、等杀之礼,其所以修身修道者,皆明善诚心之功。后之人欲举文武之政行于天下者,尤不可以不明善而诚身也。「博学之」以下,又明善诚身之本,所以为教也。曰「诚者天之道」,以释上「诚」字,「诚之者人之道」,以释下「诚」字。「不勉不思,从容中道」,此言圣人生知安行不待明而诚;「择善固执」,此言贤者必待明而后诚。非明不能择,非诚不能固,皆训释之词也。汉儒悉乱于上,岂有纲领未立,而训释已见?本末先后之无序,何足以为典则之文哉!一篇之中,此章为最长,所以舒徐容与,开亮彬蔚,尽明诚为教之义。复赞仲尼道传四圣,德参两仪,以结至诚尽性,其意已足而犹有馀思,其词已终而犹有馀力。再提至圣至诚,开而又阖,浑浑无涯。至圣以德言,推其所以能尽性配天地;至诚以道言,推大经大本之所自出也。盖能知天地之化育无所倚,惟见此诚肫肫渊渊浩浩而已,至此无得而名焉。故结之曰「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言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诚明、明诚两下极功,关键尤严,归宿尤密,无以加矣。子思子之书见于后世者,止此三篇。《大学》发明曾子之传授,《中庸》发明夫子之精蕴,此篇发明自己之所得。《大学》有三纲八目,为易见也,所以为初学入德之门。《中庸》推性命之大原,阐道德之明教,为难知也,所以为学者最后工夫。此篇以诚明为性,以明诚为教,无形无色,无声无臭,所以为尤难知也。盖其胚胎造化,橐籥贞元,理深而又深,辞密而又密,但见其铿锵乎振家庭之金石,雍穆乎开简策之仪刑。盛矣哉,后世不足以追策其遐躅矣!孟子亲受业于子思子之门,性善养气之论,真发前圣人之未发,可谓传得其宗。但其才高气雄,有英调伟论以驾其仁义之具,或抑或扬,奇采振耀,锋铓所向,石裂山摧。虽子朱子亦每叹服其文章何其妙也!然终未能尽涤濯战国之馀习,警悟超绝之意多,而和平醲郁之味䪥。其所以异于战国者,犹以师友见闻之懿而义利王伯之辨甚严,岂可望子思子之文章,自义理根原正面大体自然流出,淳粹笃厚,无一点疵颣之可指?今观七篇之书,述子思子传授之言,自「在下位不获乎上」至「人之道也」而止,乃《中庸》之残章断简也,「动」字之外,更无他语发明此诚。以是知孟子之得于子思子者尚浅浅,后世之知子思子者尤浅也。韩子知孟子醇乎醇,而不知子思子尤醇乎醇也。濂溪周子心传子思子之道于千五百年之后,而得于子思子者反深。其著于《通书》曰「诚圣人之本」,此以性言;次章曰「圣诚而已矣」,此以教言;曰「诚之源」,曰「诚斯立」,此以天道言;曰「五常之本,百行之源」,此以人道言。终其书,推明诚之义不一而止,精悫邃密,皆孟子之所未发。呜呼!道无古今,学无先后,亦在乎人之自勉而已。此仆之所以确然有俟乎后之朱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