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敬夫书 宋 · 胡宏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八五
愚无知,而贤者过听,以为似有所闻,可与论学,下问以为仁之方。世衰道微,及此者鲜,过望,幸甚!第某孤陋,不足以发贤者之深思也,然蒙谦下之诚,不敢虚辱,请试道愚见。私意害仁,贤者之言是也。如令尹子文之忠,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不以仁许之;如陈文子之清,亦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亦不以仁许之。仁之道大,须见大体,然后可以察己之偏而习于正。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孟子举一隅耳。若内交,若要誉,若恶其声,此浅陋之私,甚易见也。若子文之忠、文子之清,而不得为仁,则难识也。敬夫试思之。此言或有理,幸深思之,则天地之纯全,古人之大体,庶几可见乎!
又,寻常士子讲学,举疑义,欲相滋益,其不复嗣音者多矣。向以子文、文子不得为仁之义闻于左右,左右久而不忘,复以见教,此所以加于人一等也。来教曰:「仁岂易言哉!须会于言意之表,而的然有见焉可也」。此言诚是也。某反覆来教,以左右未能进于此者。然则欲进于此,奈何左右试以身处子文、文子之地,按其事而绳以仲尼之道,则二子之未知者庶几可见,而仁之义可默识矣。孤陋据所到而言,未必是也,惟留意裁察,幸甚!
又,示谕子文、文子之说,善矣。然犹是缘文生义,非有见于言意之表者也。子思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仁也者,人之所以为天也,须明得天理尽,然后克己以终之,以圣门实不与异端空言比也。空言易晓,实际难到,所以颜回、仲弓亚圣资质,必请事斯语,不敢以言下悟便为了也。敬夫高明谦下,愚见及此,不敢不告,然亦未必便是极致也。有以见教,却望毋惜。
又,学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井田、封建、学校、军制,皆圣人竭心思致用之大者也。秦、汉而下兴者,虽是英雄,亦岂能胜于圣人哉?改制立法,出其私意,一世不如一世。至于近世,坏乱极矣。欲复古者,最是田制难得便合法,且井之可也。封建,择可封者封之,错杂于郡县之间,民自不骇也。古学校之法,今扫地矣,复古法与今法相增减,亦可也。军制,今保伍之法犹在,就其由增脩循,使之合古,行之二十年,长征兵自减而农兵日盛。但患人不识圣人因天理、合人情、均平精确、广大悠久之政,不肯行耳。图尽是死法,无用也。心之精微,笔舌岂能既哉?其法具在方册,只是散乱不成条理,精考精思,便自可见。
又,时蒙不弃,访以大道,殊激颓衷。夫理不穷,则物情不尽;物情不尽,则释义不精;义不精,则用不妙;用不妙,则不能所居而安;居不安,则不能乐天;不能乐天,则不能成其身矣。故学必以穷极物理为先也。然非亲之,则不能知味。惟不知味也,故终有疑,必待人印證也。左右既进乎实弟,必敬以持之,高明博厚,日进无疆,圣门有人,幸甚幸甚!
又,不意尊夫人倾背,伏惟孺慕号绝,何以堪居!然先王制礼,归于一者也,所以消息以道,毋过摧伤,勉襄大事。古之人进德脩业,正在难处之间,要不失至理而已。
又,叠蒙相公亲翰之赐,又蒙特遣名医为之切脉察病,而叔父处又传致钧念之厚,下情感戴,不可言陈。窃伏自念,所以得此者,岂不以其粗能安贫守道,或不玷其先人故乎!大君子顾盼后进,成人之美,幸甚幸甚!愚望相公推此心,广收天下真才实能忠信之士,使无遗弃,以俟明天子赫然震怒,欲匡天下,图仕旧勋,则拔茅连茹,使各尽其器用,临时无乏使之嗟,而中原可复矣。此固相公之素有,区区之意,自不能已耳,不敢专札尘渎,告代次致此愚诚。
又,比得款论,窃识左右胸中正矣,大矣。大体既是,正好用功,近察诸身,远察诸物,穷竟万理,一以贯之,直造寂然不动之地,然后吉凶与民同患,为天之所为矣。此圣门事业也。敬夫勉之哉!则又有进于左右者。尧授舜,舜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微,言微妙也。危,言无常也。故孔圣自十五志于学,积十五年工夫,然后敢以立自许。自是而后,每积十年工夫而一进。未至从心所欲不踰矩,则犹有人心消磨,未莹彻也;及至从心所欲不踰矩,方才纯是道心,与天无二。故《中庸》称孔子之德,终以「天地之所以为大」结之,更不称仲尼也。今之学者少有所得,则欣然以天地之美为尽在己,自以为至足矣。就世俗而言,亦可谓之君子;论于圣人之门,乃是自暴自弃耳。左右方妙年,所见大体已是,知至矣当至之,知终矣当终之,则曾、颜地位何患不到?敬夫戒之哉!乾乾不舍,工夫深后,自然已不得也,今且当以速成为戒耳。某病渴已十馀年,又见中外兄弟皆不寿,心常不自保。道学不明,卒至禽兽,逼人甚矣,未有能振起者。敬夫资禀颖异,故乐以告,不自知其愚也。有不中理,却幸指摘,当益思其所未至。
又,辱示《希颜录》,足见稽考之勤。辄忘固陋,肆笔写其所闻,未必皆当也。敬夫所得,却以见告,至望。先贤之言,去取大是难事。如《程子语录》,去颜子,合下完具,只是小要,渐渐充扩之。此乃常人,非颜子也。既是小,则如何谓之完具?若论秉彝,则人人完具也,何独颜子?颜子所以资禀过人者,正以其大,便有一个合德于天地气象也。此段正先生所谓「一两字错,便转了,只知得他意」,此类是矣。又如《正蒙》云:「颜氏之进,则欲一朝而至焉,可谓好学也已」。似如此迫切,亦说颜子未著也。文中子之言诞漫不亲切,扬子云浅陋不精通,庄子坐忘,费力心齐,支离家语,如不容,然后见君子,恐亦未免于陋也。敬夫猛勇精进,诸人有未到处,他日当自见。以下喻谦勤,故不敢不摘其一二也。
又,庄子之书,世人狭隘执泥者,取其大略,亦不为无益。若笃信君子,句句而求,字字而论,则其中无真实妙义,不可依而行也。其说夫子奔轶绝尘事,类如此矣。如关西夫子说颜子之叹,于颜子分上虽未精当,然正学者之所当有事也。与「欲一朝而至」迫切之语,盖不同矣。龟山如字之解,左右之论是也。某之意,《希颜录》如《易》、《论语》、《中庸》之说不可瑕疵,亦须真实见得不可瑕疵,然后可也。其他诸说,亦须玩味,于未精当中求精当。此事是终身事,天地日月长久,断之以勇猛精进,持之以渐渍薰陶,升高自下,陟遐自迩,故能有常而日新,日新而有常,从容规矩,可以赞化育、参天地而不过也(《五峰集》卷二。又见《古文集成》卷二一。)。
不能乐天:原无,据陆抄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