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时段
朝代
诗文库
神宗皇帝1069年12月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六七、《苏文忠公全集》卷二五、《皇朝文鉴》卷五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七一、《崇古文诀》卷二三、《文章正宗》续集卷一八、《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卷一、二七、《永乐大典》卷七五○六、《历代名臣奏议》卷三六、《文章类选》卷一五、《文编》卷一三、《右编》卷三三、《文章辨体》卷七九、《三续古文奇赏》卷七、《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六三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熙宁四年二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灯事
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
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
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
何者?
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
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
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
有君如此,其忍负之。
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
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
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服强暴。
至于人主所恃者谁与?
《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
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
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雠,聚散之间,不容毫釐。
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
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
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
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
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灾也。
其为可畏,从古以然。
茍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则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
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子夏亦曰:「信,而后劳其民;
未信,则以为厉己也」。
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失也。
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
君臣之间,岂愿如此。
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
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
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
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
庾亮之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
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
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
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例
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馀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
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
小人则以其意而度朝廷,遂以为谤。
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
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
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刻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可胜言。
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顾。
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
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
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
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
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
何者?
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而今岁之人皆虚浮?
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又曰:「必也正名乎」。
今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亦不止。
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
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馀辈,求利之器也。
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
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
故臣以为消谗慝以召和气,复人心而安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
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
使罢之而利不兴,害不除,则勿罢。
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
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
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则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名。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
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
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
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岂惟用兵,事莫不然。
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
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
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
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
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
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
《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
若违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
今上自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
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
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馀人耳。
以此为术,其谁不能。
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
汉武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藉,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
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
及至孝武,以为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
景陵子良上疏,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村县,威福便行,驱追邮传,折辱守宰,公私劳扰,民不聊生。
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斐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
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
虽得户八十馀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
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威势,不敢异辞。
陛下试取其《传》而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
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
曾未数岁,是非较然。
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且其所遣,尤不适宜。
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
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
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
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
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
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
何者?
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
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
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何尝言长我粳稻耶?
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
陛下遽信其,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茍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
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略尽矣。
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
岂惟徒劳,必大烦扰。
凡有擘画利害,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
若官私格沮,并重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
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陈或官私误兴工役,当得何罪。
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
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
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
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
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
何则?
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
人多爱身,势必如此。
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茍欲兴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
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佃之讼,必倍今日。
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
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谷,岂不难哉。
又欲官卖所在坊场,以充衙前雇直,虽有长役,更无酬劳,长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
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馀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
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
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
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犯,大率处死
然逃军常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
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
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而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
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另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
则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
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
今两税如故,柰何复欲取庸。
圣人之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两税之外,别出科名哉!
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讟,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
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
其说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
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
此其所以藉口也。
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
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
今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尔,何名役之。
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
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降,毋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
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
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
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
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
古之王者,首务恤此。
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茍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
富有四海,忍不加恤。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
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
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
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
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
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
于今几日,议论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
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馀,何至与官交易。
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馀,则均之邻保。
势有必至,理有固然。
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
借使万家之邑。
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
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
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
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
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必亦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
以臣愚见,恐未可凭。
何以明之?
臣顷在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
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
希合取容,自古如此。
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
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
今虽未至于此,亦望陛下审听而已。
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买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
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
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
不意今者此论复兴。
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
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
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与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
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
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予之。
此钱一出,恐不可复。
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
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不告其主,而以一牛易五羊。
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
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
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
古之英主,无出汉高
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之曰,趣销印。
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戏。
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明圣人之无我。
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
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劝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
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倖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
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
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
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
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
德诚浅,风俗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
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
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以此而察之。
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
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
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
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
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
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
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消兵而庞勋之乱起。
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
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
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
世有豗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
若元气犹存,则豗羸而无害。
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
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
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
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
天下之势,与此无殊。
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
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
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
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
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
刘晏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
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
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贞观。
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
我仁祖之驭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
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馀。
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
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
仁祖可谓知本矣。
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
且大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含垢,至察无徒。
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茍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
汉文欲拜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
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
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果以为言。
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况其他乎,世常谓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
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
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之良策。
然请为属国欲以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
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矣。
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
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
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施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
不然,文帝岂弃材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
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嘉贤相,发愤而死,纷更政令,天下骚然。
及至七国发难,而之术亦穷矣。
文、景优劣,于斯可见。
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
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
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肯以侥倖自名,则其不得者必皆以沉沦为恨。
使天下常调,举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
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
荐更险阻,计析毫釐。
其间一事聱牙,常至终身沦弃。
今乃以一言之荐,举而与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
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
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
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
故近岁朴拙之人愈少,而巧佞之士益多。
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
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馀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振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
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
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
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
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
内重之弊,必有奸臣指鹿之患。
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
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弊。
我国家租赋籍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
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
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
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
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
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
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
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
圣人深意,流俗岂知。
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
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馀;
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
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
然而养猫所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
畜狗所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
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
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礼典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
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
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
风采消委之馀,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
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欤?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
既得之,患失之。
茍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茍容。
及观李斯蒙恬之夺其权,则二世以亡秦,卢杞李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
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
孔子之言,良不为过。
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
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
人臣茍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济水。
孙宝有言:「周公上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
两不相损」。
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安得每事尽善,亦歛衽谢之。
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
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知觉。
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安敢有词。
至于所献之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
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
舜岂有是哉!
周公成王曰:「毋若商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
成王岂有是哉!
周昌汉高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而书之史册,以为美谈。
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
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
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
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数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
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
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
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
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
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
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
陛下领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
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
岂其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
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可得,岂不殆哉。
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昼,表成复毁,至于再三。
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吐其说。
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李方叔1082年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九三、《苏文忠公全集》卷四九、《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七、《群书考索》续集卷一五、《唐史论断》附录、《记纂渊海》卷四八 创作地点:湖北省黄冈市
顿首,先辈李君足下:别后递中得二书,皆未果答。
专人来,又辱长笺,且审比日孝履无恙,感慰深矣。
惠示古赋近诗,词气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喜也。
但微伤冗,后当稍收敛之,今未可也。
足下之文,正如川之方增,当极其所至,霜降水落,自见涯涘,然不可不知也。
录示孙之翰《唐论》。
仆不识之翰,今见此书,凛然得其为人。
至论褚遂良不谮刘洎太子瑛之废缘张说张巡之败缘房琯李光弼不当图史思明宣宗有小善而无人君大略,皆《旧史》所不及。
议论英发,暗与人意合者甚多。
又读欧阳文忠公《志》文、司马君实跋尾,益复慨然。
然足下欲仆别书此文入石,以为之翰不朽之托,何也?
之翰所立于世者,虽无欧阳公之文可也,而况欲托字画之工以求信于后世,不亦陋乎。
足下相待甚厚,而见誉过当,非所以为厚也。
近日士大夫皆有僭侈无涯之心,动辄欲人以誉己,自孟轲以下者,皆怃然不满也。
此风殆不可长。
又仆细思所以得患祸者,皆由名过其实,造物者所不能堪,与无功而受千钟者,其罪均也。
深不愿人造作言语,务相粉饰,以益其疾。
足下所与游者元聿,读其诗,知其为超然奇逸人也。
缘足下以得元君,为赐大矣。
《唐论》文字不少,过烦诸君写录,又以见足下所与游者,皆好学喜事,甚善!
甚善!
独所谓未得名世之士为志文则未葬者,恐于礼未安。
司徒文子问于子思:「丧服既除然后葬,其服何服」?
子思曰:「三年之丧,未葬,服不变,除何有焉」。
晋温峤以未葬不得调。
古之君子,有故不得已而未葬,则服不变,官不调。
今足下未葬,岂有不得已之事乎?
他日有名世者,既葬而表其墓,何患焉。
辱见厚,不敢不尽。
冬寒。
惟节哀自重。
杜牧集僧制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七二、《苏文忠公全集》卷六六
杜牧集有《敦煌郡僧正兼州学博士僧慧苑除临坛大德制词》,盖宣宗复河、湟时也。
蕃僧最贵中国紫衣师号。
种谔青涧城,无以使此等,辄出牒补授。
君子予其权,不责其专也。
唐宪宗纪后 北宋 · 孔武仲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九一、《宗伯集》卷一六、同治《新喻县志》卷一四
运万物,制天下者,莫如才,所以驾御道德而驰之者也。
才大,则视天下之广如狭,视万事之众如寡,取之愈有,而施之不穷,如孟贲挈婴儿,养由基射寻尺,见其有馀矣,不见其不足也。
孰不欲为天下之英才,顾得于自然者,亦有多少。
所有既少,故其施之于事,而其力易竭,技易穷。
技穷力竭矣,则其长不足以自济,而其短见焉。
此无它,才小故也。
唐有天下也,更十八帝,而其间号为贤明者太宗、玄宗、宪宗宣宗肃宗
玄宗始治终乱。
宣宗无它大略,皆不足深议。
而其尤卓越者太宗,其次宪宗
宪宗之功德不及太宗,天下所共知,而于其用人之际,尤见其才之不足也。
当隋之末,盗贼联结满天下,于是豪俊并起而分王之。
太宗躬亲行阵之间,四面攻取,不数年,天下为一,而南面称孤矣。
今日平贼,而明日与文学之士论六经矣。
李绩尉迟敬德之属,从容宿卫,而房、杜、王、魏之徒用事矣。
当是时,近臣亦有以刑罚机权之说干太宗者,终绌其谋,而独任德以化民,行之未几何时,而天下富庶,刑罚几不用矣,其政日就于宽大,其德日趋于高明。
此非发于偶然,盖其胸中所素有也。
宪宗亦以雄武之才,承久衰积废之后,用兵选将,诛锄不义,而河南河北以次荡平。
自天宝以来,征伐之功,未之有也。
然较太宗之功业,未及其三四。
方是时,虽有强大藩臣擅兵于外,而京师之富,盖亦不减于太宗之时,其于财用,宜不甚急,而皇甫鏄以聚敛之功,不旋踵而登宰相
裴度之忠,上疏三论其不可,终不见听,而寻亦贬逐。
余窃宪宗何私于鏄如此,不过日方用兵平寇之时,非鏄不能集事,其功甚大,不可忘也。
呜呼!
以天下之大,朝廷之尊,因民之财而取之,何人不能?
而独眷眷于鏄,此无他,其才不足,故以小为大,以易为难。
至于亲䁥小人,隳丧大体,而不自知,污辱廊庙,放弃勋贤,而不自悟也。
太宗之优游如彼,宪宗之卑逼如此,是则较其才之小大,粲然可见矣。
他未足论也。
余感其事而书之,庶乎有国家者,观于余言,而亦有警也。
仁皇训典序元祐八年正月 北宋 · 范祖禹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四五、《范太史集》卷三六、《皇朝文鉴》卷九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五九、《九朝编年备要》卷二三、《玉海》卷四九
臣窃以语圣人之德,必以甚盛者为称;
观先王之治,必以所多者为尚。
尧以仁,舜以孝,禹以功,文王以文,皆其甚盛者也,之政忠,商之政质,周之政文,皆其所多者也。
三代以后,其德不极,其治不纯,然而亦必有盛多者焉。
汉孝文之恭俭,唐太宗之功烈,考之三王,抑其次也。
惟我有宋,受天眷命,太祖无心于有天下,而神器归之。
至仁如天,神武不杀,终舍其子,以授大圣。
传贤,不是过也。
太宗继文,海内为一。
真宗守成,治致太平。
至于仁宗,当胜残去杀之运,制礼作乐之会,光有天下,四十二年,宋兴以来,享国最久。
修身于一堂之上,而置天下于太山之安;
端拱于法宫之中,而跻一世于仁寿之域。
舟车所通,日月所照,无思不服,威灵在天,既三十年。
仁深泽厚,沦浃海寓,流风未息,故老犹存。
穷山窟穴之民,言之则流涕;
被发左衽之俗,闻之则稽首。
用能光大累圣无前之烈,恢建后嗣无穷之基。
周公作《无逸》,本之太王王季,以及文王追配三宗,四人迪哲,多称文王之德以劝成王,取其可以为法者也。
昔汉自高祖至于肃宗,非无贤君,而汉世之治独称孝文
唐自高祖至于宣宗,亦非无令主,而唐世之治独称太宗
皆取其子孙可守,以为成宪也。
洪惟本朝祖宗,以圣继圣,其治尚仁,而仁宗得其粹焉。
古者史为书以劝戒人君,唐史官吴兢作《贞观政要》。
仁宗时命史臣编《三朝宝训》,神宗时亦论次两朝之事。
陛下又命臣以神宗之训上继五朝,以备迩英进读,日陈于前。
考自三代以来,未有六圣相承,其德克类者也。
恭惟仁宗言为谟训,动为典则,实守成之规矩,致治之准绳。
臣谨录天禧以来讫于嘉祐五十年之事,凡三百十有七篇,为六卷,名其书曰《仁皇训典》,以助睿览,庶有万一之补焉。
元祐八年正月日,臣祖禹昧死谨上。
司封员外郎令狐公墓志铭 北宋 · 毕仲游
 出处:全宋文卷二四○四、《西台集》卷一二
公讳挻,字宪周山阳人也,丞相彭阳公楚之六世孙。
好学善属文,年十五时辄补《尚书·》一篇,诸老先生见而异之。
及长,博极经史,贯通诸子百氏,而亦旁治天官、族姓、地理、钟律之说。
尤喜论兵,慨然有大志。
天圣五年进士乙科,为吉州军事推官
丁其父博士忧,服除,为荆南府节度掌书记
因朝廷用兵西方,撰《韬略》、《策论》五十篇以献,诏藏秘阁
闾丘良孙者冒取公所献书三篇上之,除为官。
欧阳公修知其事,欲出秘阁本以正良孙之罪,而不果。
移监鄂州茶场,改著作佐郎签书节度判官公事。
是时元昊数入盗边,西师未解,上求方略之士如不及。
谏官王尧臣荐公有方略可用,召试,对策数千言。
故事,策试优止三等,而公策第二等,遂擢通判延州,赐五品服。
丁其母王夫人忧。
其后契丹聚兵古北口,北方戒严,近臣田况等荐公可任将帅
诏但遣秘书丞通判成德军。
枢密副使富公弼宣抚河北,亦荐公有文武才,可大用。
诏但擢知彭州而已。
太常博士,移知蕲州,未行,改提点两浙路刑狱公事,移江东路,迁祠部度支员外郎
皇祐四年,广源州蛮侬智高反,陷邕管,连陷缘江九郡,逼广州
公适罢江东京师,多从南方来者问智高事,颇得其要领,而为之策,未有云也。
枢密副使狄公青自请行,天子以为宣抚使,行有日矣。
公见狄公,劳其行,因谓狄公曰:「蛮人阻深走险,时出而战者,用所长也。
如闻智高数胜,去险阻而陈平地,是自弃其所长,而从所短,此正智者用奇之时也」。
因谓狄公曰:「步兵利险,骑兵利平地。
蛮人不知骑兵,而又以谓中国之骑不能到也。
可挟骑士以往,诱致平地,使步兵为正以击其前,骑兵为奇以捣其后,蔑不胜已」。
狄公大然之,因请三千骑以行。
人欢言:「五岭之地,岩险雾毒,中国之步兵犹不可,而况用骑乎」?
及与智高战归仁,卒以骑兵胜,追奔五十馀里,蛮人死者几万计,如公策焉。
公在江东时尝病,及来京师病未已,因请为州,罢监司职事,诏知秀州
司封员外郎、知单州,病益甚,遂致仕而卒矣。
呜呼!
士之强学而有志于当时者亦有也,人莫知之,则老死不可用也。
如公博记广览,献言指事,殆所谓强学而有志于当时者矣。
名公大臣争知之,而官止员外郎,任止州县。
务尽法意以宽民,或拯民于已死,眇然儒生,而一心于吏道者也。
及国家有缓急,乃更能知其大虑,观敌制变,筹度万里之外,犹矢破的。
则如公者,用于平日与有事之时,皆宜也。
虽死不遇,亦可尚已。
曾祖讳某,仕南唐,赠左千牛卫将军
祖讳嗣昌,任供奉官,赠右武卫将军
父讳颂,任国子博士,赠光禄卿
夫人丹阳邵氏,生三子,长曰俅,邓州节度推官
次曰僖,中进士第潞州壶关县
次曰俣,先公卒。
女三人,长适进士闵国均,次适永兴军右司理参军周远,次适进士方奎。
孙九人,曰勃,早亡;
相如进士第
曰勋,曰劝,曰勔,曰勉,曰绩,皆举进士有名,二尚幼也。
公享年六十有七,其卒以嘉祐三年三月十二日,其葬以元符某年某月某日,其葬之地则某州某县某原也。
其书二十八卷藏于家,所谓《韬略》、《策论》者在其中。
铭曰:
公高之别,有晋大夫,曰文子颉,始氏令狐。
秦记太原,汉著伊吾
元魏之守,侯于蓝田
蓝田孙子,为纳言
纳言六世,相唐宣宗
文丽行高,周、彭是封。
丕显丕承,施及于公。
呜呼公乎,学力而渊。
志特且持,少露其奇。
百牍是书,谁与敌远?
决策坐隅,翼之张之。
卒卷不舒,贰延守蕲。
使干江吴,如是已焉。
其命也夫,其命也夫!
次韵李忱承议所惠诗字天辅 北宋 · 李复
七言律诗 押文韵
人生飘荡若浮云,邂逅乘风忽聚群。
嗟我淹留今倦宦,喜君倾倒细论文。
扬舲觉海宗提印,授钺诗坛勇冠军
荒学漫劳无所得,鼻端聊假一挥斤。
唐旧书杂论一 其二十四 宣帝华清宫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三四
车驾将幸华清宫两省进状论奏,诏曰:「朕以骊山近宫,真圣庙貌未尝修谒(云云。),盖崇礼敬之心,非以般游为事,已允来请」。
右《宣宗纪第十八》。
华清之幸,听谏而辍,亦足善也。
讳般游之实,托礼敬之名,诏令,人主所以信四海也,自文非矣。
若出一时代言者之口,非谀则欺。
四明尊尧集表政和元年六月 北宋 · 陈瓘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八四 创作地点:江苏省南通市
臣某言:臣六月初五日通州牒,准编修政典局牒奉圣旨,取臣所著《尊尧集》。
臣依禀圣旨,不敢违滞
缘臣著撰此集,未经奏御,今具状申编修政典局,乞为缴进,合于御前开拆者。
臣窃以畎亩爱君,精诚虽至;
刍荛议政,迂阔难行。
向不习而常倾,陋敢期于得献。
独因睿断,许贡危衷。
中谢。)伏念臣粪土下材,犬马贱质。
数罪固多于擢发,舍生无意于兼鱼。
初欲糜捐,终难缄默。
因续前言之绪,聊输垂绝之忠。
非敢有善善恶恶之辞,但欲明尊尊卑卑之义。
此蝼蚁所能知也,在搢绅安可藐然?
八十卷之私书,夺此与彼;
十九年之懿绩,可从而违。
陛下于继述之初,首辨明于兹事。
微臣持将顺之志,在流窜而靡忘。
铺张痛诋之言,编类厚诬之语。
初谓熙宁之辅,不愧有商之臣。
成汤敢肆厥欺,疑安石有所弗忍。
及究观于怼笔,始粗见其游辞。
因思大典之久诬,益愿忘躯而往诉。
合浦十论,申旧疏之馀言;
四明八门,撮其要于一序。
实欲彰火德之盛,不敢畏王氏之强。
宁碎首于邦诛,忍谩心于国是?
彼效尤于往辙,亦茍逞于陈编。
难以缕窥,略举纲要。
艺祖滥诛无罪,谓真宗矫诬上天。
讪薄裕陵,攘夺先美。
以托训为钳口之术,以归过为自誉之媒。
但矜诋訾之极工,罔顾威灵之如在。
几乎骂矣,岂不痛哉!
读其书宁忍终篇,稽其文可为流涕。
代言之笔,尽目其徒为儒宗;
首善之宫,肇塑其形为坐像。
礼官舞礼而行谄,史书献佞而请观。
光乎仲尼,乃子雱圣父之赞;
比诸孔子,实卞等轻君之情。
彼衰周之僻王,弃真儒之将圣。
当时不得配太庙之飨,后世所以广上丁之祠。
今比安石为钦王之臣,则方神考为何代之主?
又况一人幸学,列辟班随,至尊拜伏于炉前,故臣骄倨而坐视。
百官气郁,多士心寒。
自有华夏以来,无此悖倒之礼。
神考之再相安石,始终不过乎九年;
安石之屏迹金陵,弃置不召者十载。
八字威加于邓绾,万机独运于元丰。
岂可于善述之时,忽崇此不逊之像?
因坏先朝三舍之法,遂费今日千倍之财。
人材之可擢不殊,国用之添费徒广。
脧吾民之膏血,增彼像之精神。
美成其私,怨集于国。
陆贽设枝颠之喻,承业以财尽为忧。
忠哉古人爱君之诚,异乎今日养士之意。
又况临川之所学,不以《春秋》为可行,谓天子有北面之仪,谓君臣有迭宾之礼。
礼仪如彼,名分若何!
此乃衰世侮君之非,岂是先王访道之法?
赣川旧学,记刊于四纪之前;
辟水新廱,像成于一婿之手。
唱如声召,应若响随。
使王氏寖至于强梁,乃元祐助发其气燄。
宣仁权同之际,谓介甫节行甚高,宜赠崇官,仍加美谥。
司马光书之于简吕公著行之于朝。
不以稽弊为心,徒发镇浮之议。
安石者重加黜责,欺神考者略不谁何。
遂至于枝蔓而难图,岂非由偏助之太过?
虽当时未见诬史,而先朝自有圣批。
恬不奉行,养成乖悖。
蒙蔽裕陵之众美,眩耀钟山之一书。
四辅之行谋画,本生于《日录》;
三卫之设规模,初定于新经。
密密乎邓、蹇之安排,草草乎京、摅之传授
考其音声,则篪唱而埙和;
譬诸手足,则左弱而右强。
凝为冰山,烈若原火。
愚公老矣,益坚平险之心;
精卫眇然,未舍填波之愿。
殁而后已,志不可渝。
望虽隔于戴盆,梦不忘于驰阙。
丹诚上格,天语遥询。
要观尊主之恭,缓议奸时之罪。
渊冰在念,枭磔宁逃。
恭惟皇帝陛下天大普容,日明遍照。
览熙丰记动之史,仿虞夏采诗之官。
咨舆议于多方,證私书之百毁。
舜纂尧绪,孜孜乎善继之勤;
武广文声,斤斤乎丕承之美。
兹所谓一人之庆,可以得万国之欢。
凡有识知,孰不将顺?
天地尊卑之已定,首足上下之宜分。
孔志在乎《春秋》,汉律严于名分。
戴上者皆知此义,尊尧者岂独臣书?
燕马市骨为先,鬻骥者必将来矣;
郑校决防川之壅,有舌者其忍默乎?
臣命可危,众口难遏。
伏望皇帝陛下念臣役志于享上,悯臣积祸于敢恭。
以尺朽之废材,贡一得之愚虑。
言多妄发,事则有稽。
宣宗当绍宪之时,宁容德裕之夺语;
武帝以述景为事,忍视马迁之短辞?
父子至情,古今一揆。
不徵谤史之罪,则何以谢过于宗庙;
不毁坐像之悖,则何以示顺于华夷?
国是方强,势难遽改;
大器至重,要在深思。
庶乎苗莠之分,始于冠屦之辨。
至美成于刚健,大患生乎因循。
儒宗数人,自是一家之说;
圣主独断,乃为我宋之休。
天心笃爱之甚明,人情企想而有待。
神考在天之怒,成圣主奉先之仁。
克果断于蔡方,人将大觉;
善光扬于尧绩,上可无为。
于一颦一笑之中,成允文允武之业。
臣将献骏惠太平之颂,岂特进狂简不裁之书。
胸臆无奇,但尽恭于文字;
筋骸已惫,当致命于君亲。
仰酬再造之恩,退听一成之议。
阖门待尽,殒首知归(《皇朝文鉴》卷七一。又见《四明尊尧集》卷首,《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二下,《桯史》卷一一,《唐宋元名表》卷下之一。)
中谢」二字原无,据《播芳大全》补。
元符三年应诏封事(下) 宋 · 晁说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九九、《嵩山文集》卷一、《古文渊鉴》卷五六、《曹南文献录》卷六一
何为复民之职?
臣窃以谓有君臣则有官府,有官府则有府吏胥役,有府吏胥徒则差役于民,百王不易之典,未有知其始者。
譬如耕问奴,织问婢,职当然也。
国家差役之法行之久而弊,乃初变免役法,以救其弊,实大惠也。
然其弊则去矣,利亦未兴,而又有弊焉者,正今日之急务也。
盖作免役法将三十年矣,曾无一定之论,而耳目变改,朝夕纷纷,何劳而难功耶!
如其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不如是也,譬之人有疡手足者,或曰我能药之砭之而愈,是谓良医。
或曰我能截其手足而无患,恶在其为智耶?
夫去差役之弊则诚善矣,立差役之法而改为之,则未知其说也。
是二者事体虽大,节虽多,要可以一言而定。
差役之法为民,免役之法为利;
差役之法若劳民而实逸之,免役之法若利民而实病之,不可不察也。
何则?
国家之有仓场库务,非以自利,所以利斯民,而民以之相生养者也。
官为择民之物力最高者,为衙前以处之,民之斗讼侵枉不能自直者,来赴愬于官。
官为择民之次有物力者为吏,以听上之指踪而左右之。
其就田野之民,黍稷禾麦之利病,钱镈镃基之好恶,官不能尽治,为择民之物力最高者为户长以主张之。
不幸盗贼为民之害,官为择民之次有物力者为弓手以警捕之。
其他各以是为率,顾不曰为民乎?
免役之法则不然,以民岁所输之钱十用其八,而雇募游手之有心力者以为衙前,委以不赀之府库,姑因衙前而得利也。
雇募游手之有闲书算者以为吏人,责以不容奸伪之簿书,姑因吏人而得利也。
并团省管以为保,雇募保正以代耆长,而地里之远,所责之不一,则有所不恤,姑因保正而得利也。
今盗贼既多于昔时,雇募游手之强悍者以为弓手,而使之必得盗贼,姑因弓手而得利也。
其他各以是为利,顾不曰为利乎?
差役之法使民躬役于官,若劳矣。
而为衙前者自以应门户,保产业,少常学以待役,一日役之,不敢渔猎于府库。
为吏人者,少时之学尤力,甚且知自爱惜,而不敢巧记于簿书
耆长者少知其俗,长任其责,不杂以他乡而任之专,不杂以教阅而事之又专,不敢抢攘于乡管。
为弓手者,视乡党邻里之害而疾之,不惜身于盗贼,而勤察非常,固不敢借贼而资盗。
凡其役满而归息于田里,优游无所复输,顾不曰若劳民而逸之乎?
免役之法则不然,既皆任游手不土著之辈,而衙前以府库为市,吏人以簿书狱讼为市。
保正之于其保,初以能新法射而得之,其于巡稼穑之大利,平争讼之细事,非所习。
弓手之视盗贼,可则前,不可则身自亡去。
凡其役无时,幸其奸赃不败露,则终身尸其禄,若城狐社鼠然,顾不曰若利民而实病之乎?
若差役之法行,使民既有职而又有大利者五焉,则非俗吏之所知也。
何者?
大以赀豪于乡里者,方且趑趄颉颃,仆役其乡人之父兄,而使之躬为仆役之事,阴消其奸逼之心,其利一也。
今之以赀自强者,田宅拟公卿,仆隶如官府,纵舍自若,未之有比也。
彼既役于官,而因之识礼度之所设,睹刑戮之所加,善者劝而恶者畏,其利二也。
今之民远于上,不闲教化,未之有比也。
昔人欲谓济世务犹同舟涉海,一事不劳则俱受其败。
彼其役于官者,有父母妻子之怀,桑梓坟墓之累,仓卒之间,其视利病,贱与贵同忧,下与上同力,必以死守,其利三也。
今之州县,稍有一事,横决待期,左右环视,无一人可以腹心委者。
民之视其长吏,若胡越然,未之有比也。
常平之法行,而兼并之家置田无限,小民日以困匮。
若其视田产而出力役,则虽不限田而细民免兼并之厄,其利四也。
今之兼并方且得意,未之有比也。
所谓游手之民者,古也禁而远之,今也禄而亲之,使民去本,荡然无及。
若差役而尚土著,则虽不设土著之法,而游手自将复业,其利五也。
今之游手,方且得意,未之有比也。
贾谊谓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箱箧,而不知大体。
魏郑公谓俗吏既无远虑,不达大体,唯奉三尺律以绳四海之人。
臣愿陛下不恤俗吏之言,自圣衷诏有司,度当今之宜,依熙宁元年之前行差役法,而严衙前散从官陪备之禁,实天下幸甚。
夫天下之民既有常职,而三路保甲教阅亦可罢去。
盖三路之民,力役视他路固已重矣,何可仍之此役哉?
其使斯民舍南亩之耒耜而尚西戎之弓矢,鄙袯襫之衣而服兵戎不逞之服,厌菽豆之饱而甘市井之腴,又非所以厚斯民也。
或曰三时务农,一时讲武,古之制也,其可已乎?
臣不知今之讲武,其古之讲武乎?
今可废郡县而封建,弃杖笞而劓刖,悉仿古乎?
教阅之书,祖宗之所著令,则今可举而行之也,臣敢以为献。
或曰,是可以去兵,而合兵民为一,古之制也。
臣又知此亦疏矣。
臣窃闻太祖既得天下,使赵普二三大臣陈当今之大事,可以为百代利者。
等屡为言,太祖俾更思其上者,等毕思虑无以言,乃请于太祖
太祖为言,可以利百代者唯养兵也。
方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
不幸乐岁而变,则有叛兵而无叛民。
等顿首曰:「此圣略,非臣下所能及」。
行之至今百四十有一年矣,天下有泰山之安,而无一日飞尘之警,何劳措意于其间邪?
乃者王安石晚年自知其法之弊,为逃责饰非之辞曰:「免役、保甲、市易,三者有大利害焉。
得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害,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
呜呼,利害之相轧如此,何其危哉!
真畏途险辙也邪?
孰为利不百不变业邪?
孰谓帝王之道出于万全邪?
孰谓王道易易,天下可运于掌邪?
成汤之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敷奏其勇,不震不动,不戁不悚,则法之所施,得其人利固博,非其人而利亦存;
缓之则缓得其利,急之则亦急得其利,是谓大中至正无弊之道者,乃可举而措之天下也。
且作法于厚,其弊犹凉;
作法于凉,弊将奈何!
臣恐其初,利害之杂,则卒莫能纯于利也。
盖利不胜害亦久矣,奚独此为不然邪?
祖宗之法百年乂安,天下本无事,何苦试此危道也哉?
譬如有人言我药能起疾,一剂而愈,不然一剂而毙,谁敢试之哉?
樊哙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岂不壮哉!
季布面谩可斩。
魏延诸葛亮假精兵五千,负粮五千,从褒斜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
斜谷来,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又岂不审且壮哉!
谓此悬危,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抑不用。
孰谓经营天下百世之大法,反危于季布诸葛亮之用兵哉?
唐太宗言,李绩用兵每大胜,江夏王道恭不能大胜,亦未常大败,薛万彻之兵也。
唯陛下幸察。
何谓不用兵?
臣闻平乱祸、创业之君,不可不勤于用兵;
继世守成之君,方且敬德以奉宗庙,急贤以崇礼乐,勤政以厚风俗,孜孜唯日不足,何暇兵之议也?
于斯之时,万邦咸乂,四夷屈服,罔有内外小大,无不臣妾,又不必兵之议也。
不幸而夷狄无知来内侮,古今异势,或文德之不来,而以我之顺攻彼之逆,兵不接刃,而彼自授首矣。
又不幸而盗贼窃发,则缚豚搏犬,一夫是力,皆无劳于兵也。
夫继世守成之君,尚德不尚兵,亦已明矣。
臣请以唐为之言。
明皇沈蛊衽席,自销其前志,禄山乘昏一举而覆两京,当是之时,天下之兵争先甲胄,不谓不众;
其将则郭子仪李光弼高仙芝哥舒翰,不谓不武;
其守成则张巡许远颜杲卿,不谓不忠。
成皋不为之固,潼关不为之险,河北不为之守者,非用兵之罪也。
河北自是世为唐患,而馀风被于齐鲁梁蔡,皆效尤而为邦盗,乍臣乍叛,朝廷姑息之不暇殆将百年。
武宗兴而用李德裕,因高祖太宗之灵威,不假天宝之兵,不用天宝之将,不劳天宝之守臣,不出一矢,而申之以文命,谕之以顺逆,即位之四年,崔嘏来归我,邢州王钊来我归,洺州安王来归,磁州郭谊杀刘积而泽潞平。
天下方镇一日耸然易虑,奔走朝贡,回鹘于是乎破胆请和者,非用兵之功也。
明皇之亡非用兵之罪,而武宗之兴非用兵之功,则兵也者以之继世守成,果何有哉?
虽然,武宗固武矣,又得李德裕以为之相,宜其功烈巍巍如此,而求其所以致此势顺而力易者,实本于高祖太宗德泽之旧,而朝廷之素尊也。
德裕每谕河北三镇使者曰:「河朔兵力虽强,不能自立,须藉朝廷官爵威命以安军情」。
概可见也,臣故曰武宗兴而用李德裕,因高祖太宗之威灵云,不然恐亦未易致此也。
是继世守成之君,易于为德而屏兵,不必兵之用也又如此。
然其所以为用兵之说者何自而发哉?
臣知其人也。
盖大臣持禄固位之术,莫如劝人主用兵,功若成则谋臣赏第一,他人莫敢先其宠;
功若不成,则上方以边事责之,他人不敢继其后。
身死于庙堂可也。
姚崇明皇不幸边功,而相明皇四年罢;
宋璟明皇兵甲不渎,军不轻进,而相明皇五年罢,再相亦五年罢;
至于李林甫明皇封藩将,而在相位十有九年以卒矣。
又彼行险徼幸之小人,欲身富贵而无以为资,乃为国生事,献开边之谋,其人本囚虏之材也。
事若成,则富贵,得其所欲;
事若不成,而诛窜擒馘,亦其所分。
是在彼得丧实无所系,而生民之膏血,朝廷之威福,彼漠然不知恤也。
由是边埸之臣阿庙堂之好,庙堂之臣侈人君之欲,誇大张皇,隐亡讳败,至于日贺其得而不知其亡,日赏其胜而不知其败,可不惜哉!
如前日将官魏钊死焉,初无一人声之者,至之妻泣诉存亡于待漏院,大臣乃言:「既是多日不知消息,必是阵亡」。
不知此为何等语也!
将官之亡尚不以闻,则卒伍之没者可胜叹哉!
今夫人孰肯斗狗彘?
金玉孰肯易瓦砾?
奈何以中国之尊而较夷狄之胜负,弃金帛粟米之巨万而争不毛之尺寸哉?
其胜犹不足道,而况于败乎?
其得犹不足道,而况于亡乎?
诚胜且得矣,边境愈远而屯戍愈多,馈运愈劳,中国愈困,恐非朝廷之福也。
或曰祖宗之土宇未复,奈何?
臣以谓灵武者,太宗之所弃也。
代州之地,延袤千里者,神宗之所弃也。
当时岂卒然无说哉?
姑待其归顺,抚柔之可也。
且边埸之地,适彼适此,亦其常事,何必深雠而血战以争之邪?
设如一日尽得幽蓟、灵武之故地,不过添数十亭鄣,列七八郡县,增职方之一二图籍耳,其于九鼎之轻重,百姓之利病,了无所预也。
且夷狄自有盛衰,未必与中国盛衰相当,果于中国何所重轻哉?
匈奴常围汉高祖平城,其后数为汉患,而至哀帝时乃上书愿朝。
吐蕃以二十万众寇松州唐太宗患之,卒妻以宗女,其后尽盗河湟,薄王畿而室,宣宗时自以三州七关归有司。
议者其以哀帝宣宗盛于高祖太宗时邪?
彼幽蓟之役在晋开运时,殆今且二百年矣。
数十年之前,犹闻彼左衽之民嚬蹙思汉,边人多能道,其语可伤也。
殆今寂无所闻焉者,其久而忘异乡之悲。
其闻中国赋歛之重,征战之苦,而不知慕邪?
虏主今年八十馀矣,每对使者语及仁宗,必重叹息,为仁宗作忌,则祖宗之德怀于夷狄者,不能忘也。
陛下崇德以绥之,何事于兵乎?
关中兵不解甲,今又七八年矣,饥馑相仍,米斗千钱不可得。
古人所叹父战于前,子斗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万里之外者,不意今日复见之也。
唯陛下仁慈天授,念苍生介胄之苦,早下罢兵之诏,实天下幸甚。
何谓士得自致于学?
臣窃以谓欲善教者,宜莫如法孔子
孔子之使群弟子「盍各言尔志」,不必其志之一也。
闵子之訚訚,子路之行行,冉有、子贡之侃侃,夫子皆乐之,岂好侃侃而恶行行哉?
譬如大匠之诲人,欲圆授之规,欲方授之矩,其所以为方圆之大小,则不必授。
大匠之朴断,又岂一斧斤之力哉?
汉兴,立五经博士,《易》有施、孟、梁、京氏四家,《书》有欧阳、大小夏侯氏三家,《诗》有申公辕固生、韩生三家,《礼》有戴德戴圣庆普三家,《春秋》有公羊、谷梁、左氏三家,未为不得人也。
董仲舒受《公羊春秋》,刘向受《谷梁春秋》,皆足以为汉之儒宗,显忠于汉庭也。
今则不然,义理必为一说,辞章必为一体,曰是为一道德。
不知道德之一,如其是多忌乎?
臣常谓今之学者《三经义》外无义理,扇对外无文章,老成者信之。
古人谓草野生专自许,不能博究,择从其善。
徒欲父康成,兄子慎宁道孔圣误,讳言郑、服非,郑、服之外皆雠者矣。
正今日之患也。
其患臣得言其所自。
国家之初尚诗赋,而士各精于诗赋,如宋祁杨寘范镇,各擅体制,至于夷狄犹诵之。
自嘉祐以来尚论策,而士各力于论策,乃得苏轼曾巩辈,至今识者各仰之。
自更经义以来,授以成书,谓之《新经义》,唯善其说者乃中程上第,苟为参差出入于其间,即不中程式,虽善必黜之。
士方为禄学,无少长贤愚,靡然从之,唯恐不相胜。
虽有长才者不得聘,虽有知其牴牾非正者讳之不敢言,涂人耳目,窒人聪明,溺于傅会穿凿之论,固使人材阘茸,器识卑下,闻见单陋,不复可得前日瑰奇卓绝之士矣。
仍之援释、老诞谩之说以为高,挟申、韩刻覈之说以为理,又使斯士浮伪惨薄,不诚不忠厚,其患岂不大哉?
议者皆谓科场者,风俗之所系,公卿将相之涂。
今科场之坏如此,何所赖?
而公卿将相何所选乎?
古人谓王衍清言之害甚于,臣恐致今日之害者,其罪又甚于王衍也。
此陛下之所不可不省者也。
臣愚少常业于所谓《新经义》者,元丰中以出身入仕,非不知而妄作也。
所以中道而改路者,诚以其学求之古人之书、稽之老成之论而不合故也。
臣愚敢为陛下申其本。
夫《诗》、《书》皆本于竹简科斗古文,不幸出于秦灰烬之馀,汉儒固有残经之叹,而鱼鲁豕亥,至于今日,滋为残舛。
今之说者因陋就寡,曾不省察,不亦末乎?
其为义说,因益回舛,不可一二指也,而《书》之失为甚。
盖今《尚书》又出于唐明皇时学士卫包之所定者矣,《新经义》之说,如敢于殄戮,而刑足以服人心,股肱不喜而有刑以俟之,威不可讫,老不可敬,祸不足畏,凶德不足忌之类,诬经害教,固足以病学者矣。
讲筵之官,将以是说进于斧扆之前,无乃为圣聪之惑,而阴贻天下之祸乎?
臣前所谓唱此说者,其罪甚于王衍,又以此之故也。
伏惟陛下之聪明,略赐省览,则其书之邪正,无从而逃也。
虞翻疏奏郑康成五经违义尤甚者百六十七事,谓吴武烈「不可不正,行乎学校,传乎将来,臣翻切耻之」。
夫以巍巍大宋,而无一虞翻乎?
臣顷为蔡州学官王安礼为臣言,神宗皇帝天度高远,常患《三经义》未副其意,宣谕异日当别刊修。
则今之承学之士,于《三经义》兢兢唯谨,不敢低昂一语者,未必当神宗之意也。
况《三经义》行之数年后,王安石乃自列其说之非是者,奏请刊去,不知古人设诸日月不刊之书,其如是乎?
如其岁岁改易不已,则学者无乃徒费年月乎?
若夫神宗患当时文章不足用,至于再三而思得人,则又中外之所著闻也。
如其所著《字说》者神宗留中不以列学官,近乃列在学官,使学者纷纷然异端。
其书古文大小篆之不伦,正俗之无别,从篆从隶,临时迁就,其私意破律乱常,果何等书也!
盖前日《三经》行而出之于经,皆弃大旨而事句语,有昔人年头月尾之弊,今又舍句语而争以字,不愈弊乎?
《字说》之列学官,甚非神宗意也。
其此不当置而置者,乃有不可罢而罢者。
春秋》,孔子笔削,以惧万世乱臣贼子者也。
有国者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知其人伦之大教也。
元祐之初,常列于学官矣,恐非所以尊经术也。
孟子欲言《周礼》,而患无其籍。
今之《周礼》,最出汉末,杂之以六国之制,多汉儒之所伦次者。
或谓六国阴谋之书则过也,大要歛财多货,黩祀烦民,冗猝可施于文而不可措于事者也。
犹以王制之所存,得列于学官,而《春秋》法王之制,反可黜乎?
臣愿陛下博延耆儒宿学,左右劝讲,复《春秋》之科,诏学士大夫不为专家之学,人得自竭其聪明,必有异人为圣时而出,以副明诏。
何谓广言路?
臣观商高宗帝赉良弼,而相说于傅岩版筑之间,可谓非常之举也。
意说之于高宗,有绝世非常之谋宜如何,说乃首为之言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真老夫常谈哉!
盖说之意,以为人君之德莫大于从谏;
从谏之言,当先天下之言而发也。
人君既从谏,则无所善之不从,无弊之不知,而他无所复患也。
说再为之言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
夫王人者,恭默无为之为尚,而何所事于多闻哉?
盖说所谓王人之多闻,异乎儒生博士之多闻也。
要在一堂之上,闻前古君臣治乱成败之言,闻忠臣直士犯颜逆耳不逊志之言,闻闾里细民愁苦叹息之言。
有言职者,固得以言,而小臣贱吏、工商庶人、奴隶女子之辈,皆得言而闻之也。
如是而事之不建,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
高宗卒为商之盛王者,其本在是也。
虽然,何独高宗为然哉!
古之治隆之君亦然也。
唐太宗三日不闻谏,则切责侍臣矣,况乎好谏纳言者,自是宋家家法哉!
祖宗好谏纳言之实,载于图牒,布诸闻见者,不胜举也。
勉而崇之,又在陛下。
陛下甲子诏书方言开谠正之路,消壅蔽之风,天下之士于是欣然知陛下有意于祖宗之盛德也。
夫祖宗故事固不胜举,而其大德则至诚不厌者是也。
夫唯至诚不厌,是以不独好其言,而又好其人。
上尽其公,下恤其私,迹若与之有间,而心实爱之不异,终身信其人而不疑,卒至于大用其人而后已也。
仁宗唐介岭南,将行,遣中使赐介黄金,既又画像置之便殿。
潭州买珠子狱闻,而谓唐介必不买,介卒显于仁宗之朝是也。
由是士气大振,人人恨不能见上为之言,而朝廷之上日闻蹇谔之进矣。
比年以来乃幸而有一人言事,其一蹶则终身不复用,古人所谓荣华于顺旨,枯槁于逆违者是也。
是时大臣自谓当时有顺从而无谏争,小臣方且救过远罪而不暇,其敢言!
大臣或以同异相济者,谓之异议而黜之;
小臣或以下情上闻者,谓之犯上而诛戮放逐之。
其好同恶异,好誉恶谏,必人之顺从,至于立法以禁之,使必不得言。
或兴大役,或起大狱,或讲大事,或天文变见,人无愚智远近,必闻见而必言说者,乃下令曰言说某事者,出赏若干,其能来嘉谟嘉猷,而起幽隐之言乎?
且夫太平之人仁,仁则失之弱,弱则禁之易。
令行于一狂夫,而失天下忠良之心;
事滋于一日,而使后生者不复知有忠义之事。
士气沮丧,人人以言为讳,其视朝廷利病,如秦人之视越人之肥瘠然,真可惧哉!
呜呼,壅蔽之风如此,宜陛下下明诏,欲消去之也。
臣愿陛下验诸事体,大而宜必有言者,犹不闻言,则闾阎之愁苦,朝廷将何自而闻之乎?
如前日黜后,大事也,中外臣寮未有一人叩阍而献言者,何邪?
近如范仲淹,远如褚遂良长孙无忌,既不可得,如欲陈元达辈,又亦不可得邪?
孰谓国家声教如此久大,而乏人乃至此邪?
刘聪蕞尔伪国,而有臣如此者,岂偶然哉?
盖当是之时,有王彰之骨鲠切直,任顗之叩头流血,陈休之奋不顾身,刘士通之言不行而恚终,使元达之鸣有朋也。
刘士通既死,陈元达归而祝死曰:「吾不能言矣,安用此默默而生乎」?
已而元达果亦忿终,概可知也。
呜呼,言路之通塞,岂一夫独鸣之力哉?
臣愿陛下询诸廷之臣,其由谏诤而进者几人,其以面折庭诤称者几人,其博古今、达治体、善议论者几人,其骨鲠谅直,不反覆变改者又几人。
大臣之中其无纳交于妃嫔者乎?
其无缔构于阉宦者乎?
其无奸险挟私雠以害忠良者乎?
其无怀二以沮天下之大谋者乎?
今日之忠言闻与不闻,宜无足怪也。
陛下即位,首诏还邹浩,复置谏列,又增谏员,犹不自足,而下明诏于天下,开谠正路,臣将见天下之愿献言于朝者,如祖宗之盛也。
臣愚更愿陛下至诚不厌,赏谏争之臣,振忠义之气,除谤言之禁,复贤良方正之科,不独使谏官御史得进其忠,而布衣韦带之亦得竭丹诚以佐圣治也。
其复贤良方正之科奈何?
臣切以谓科目之设,能极天下之材,诱天下之忠,表著人君愿治之意者,惟贤良方正之科也。
盖朝廷待之尊,而大臣荐之重,天下之人责之深。
之自好,欲不负其名者,忍不以忠直之言,献之于吾君乎?
由是人君数得闻其过,大臣不惧其不称职,则耻其不能言,更相厉翼,匹夫匹妇得因之以申其情,实一举而众利随之也。
故朝廷得人,此涂最盛。
仁宗时富弼张方平相继而出,唯陛下幸察。
何谓贵多士?
臣切以西汉之时,之属相先后为相,而西汉之享国最隆盛。
盖汉相既如此其得人,则汉之百执事,其才可知也。
蜀汉之时,诸葛亮死而蒋琬相,蒋琬死而姜维相,姜维乃以蜀汉为墟矣。
蜀汉之相既如此其不肖,则蜀汉之乏人可知也。
使蜀汉世世得人,姑如辈,则垂亡之魏何有于全盛之蜀哉?
况其如者乎?
唐太宗明断,而宣宗亦明断;
太宗从谏如流,而宣宗亦从谏如流;
太宗节俭惠爱民物,而宣宗亦节俭惠爱民物。
当时切谓之小太宗,而治乱隆替如此其甚不同者,太宗朝多士,而房、杜、王、魏之属上下相与之诚心无贰;
宣宗之时无多之称,而白敏中、令狐陶之辈畏威防嫌之不暇,是其分也。
然则国之多士可不贵乎?
仰惟祖宗之时,相二人或三人,又有参知政事四三人,枢密宣徽使四五人,使相节度使五六人,学士舍人七八人,内外两制数十人,馆职又数十人,如西京河阳、郑、许、陈、蔡、襄、邓之类,节度使使相旌旆相望,其盛哉!
如是尊朝廷,镇万邦,威四夷,长君子之道,真得多士之宁也。
大臣出镇多开御筵,或赐之御诗。
使相过,关有司供帐,中使问劳相继,下至刺史县令,有以优异之,于是乎卿大夫雍雍相贤,耻言人过,唯患不得以报国。
而大臣敢有其尊,小臣不惮其力,而忌疾之嫌、朋党之论、告讦之风、刑宪之设,未之闻也。
仁宗已患近岁大臣体轻,议者以当时两制不满五十人为陋,不知今日视仁宗时大臣又孰轻重,而两制又孰多少邪?
乃者要官剧职阙而不补者,动踰一二年,两府柄臣之阙犹四五年,无大臣判州府者几三十年,如青、郓之类,或以馆职领之,何为自弱乃如此邪?
意者大臣持禄固位,欲死于富贵,不肯与人同升于人主之前,谓己不敢分权攘柄,是忌嫉之嫌以致此也。
虽有贤才,众所许者,当路之人亦不敢没公议,而称之曰贤且才。
不幸身名一落朋党中,则言之曰:进某人,则某人之党进矣。
是天子之所忌者也,是又得罪于先帝者也,其可乎?
是朋党之论以致此也。
夫人之生各有气类,孰非朋党?
幸而一人身名不落朋党中,曰可用矣,而或指其阴过,摘其往行,上之人不为爱惜而赏其言者,是告讦之风以致此也。
国家之法日以益密,使人难避而易犯。
如一犯吏议,则数十年不得调,至有废终身者,是刑宪之设以致此也。
由是上之人欲用人而无可选,下之人欲进而道无由,一切以格律从事
应其格者上下无异论,不应格,虽旷官败事,曰其如格律何!
閤门祗候举有边功之人,州学教授使之就程试,尚书侍郎于行守试三等之外,又有权入一等,及第高科者为文章,能断狱歛财者为政事,朝廷安得而不乏材乎?
李林甫《野无遗贤颂》矣,当是之时,岂真无遗贤也哉?
于是数目之外,又有一大弊,是所以为众弊之源者,曰专用一相,臣敢为陛下言之。
盖国家既有宰相执政官之异数,则门下、中书侍郎左右丞虽皆为陛下之股肱,而势之相远甚不同也。
如二相,则其谋参,其势分,其善不居,其恶不可容,人主之聪明日开,而人材因之而,非一门也。
如一相,则其谋决而不参,其势专而不分,善则居之,而至于上亢下忽,恶则无自而暴,人主之聪明日壅,而人材必由一门出也。
其弊岂不大而为众弊之源乎?
夫自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而来,二相之制尚矣。
其后曰左右相左右仆射之类,名号虽不同,大要皆二相也。
或者妄以荀卿人君论一相为之言,不知荀卿所谓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者,正以其数之一乎?
如其不世之业资于一相者,古亦有之,则必有不世之人而后可也。
此又陛下之所宜加察者也。
或曰方今正官冗弊之矣,何必亡之多乎?
臣切以谓官冗之弊者,流外所入之不澄,边功所赏之不慎,法官资格之不次,内降所命之不已,阉官任子之不禁,使臣换文之不实,纷然蠹我器名,非谓要官名流之多也。
陛下即位之初,灼见侍从之阙员,诏举可入选者二十人,天下闻之,莫不为陛下喜也。
唐赵憬号称精治道,常以国本在选贤,宜补阙员以育人材。
沈既济良史也,亦曰广聪明以收淹滞。
以补其阙,陛下诚得之也,然久未闻用之,何邪?
慎不轻授欤?
人之不足授欤?
则臣愿陛下博于求贤而优用之,无累于四者之弊。
复贤良之科,盛儒馆之选,询祖宗用人者几涂,按神考官制所立之员几人,则天下之材不可胜用,而朝廷多士矣。
何谓无欲速,无好名高?
臣常观自古帝王用心既美,为政既善,治具毕张,其名足以配盛王而实有所不足,泽足以周宇内而义有所屈焉者,无他故也,欲达、好名二者累之也,又是古今之大弊,可为痛惜者也。
汉明帝时,讲礼明度,断狱得情,号居前代十二,后之言事者莫不先建武永平之政,而乃察察,好以耳目隐发为明,内外悚慄,争为严切,孰敢谏者?
钟离意虽能言升平之世,难以急化,宜少宽假,幸不诛辱,而亦何补毫末哉?
欲速之累如此也。
后魏文帝屈然擅中国之统,礼乐风声蔚乎可观,而史臣称其刻意尚名,饬情干誉,自讲丧服何如孝理于民,亲问百年何如銮舆不动,设食于道何如水旱不愆,赐杖于家何如子孙侍侧,其又好名之累如此也。
唐文宗之急近功,隋炀帝之自许如,则乃无足惜者也。
彼愿治之君无欲速,则能逸天下,不独一身之优逸也;
无好名高,则能安天下,不独一身之无忧虞也。
何则?
无欲速之累,则诏令宽大,政事简易,崇尚平康,老成进而顽童远,忠厚行而浮躁息。
不得已而兵,则无速战;
不可寝而役,则无贪功。
田野无事,民人各得其业,不其逸天下乎?
无好名高之累,则奉先王之常宪,游天下之夷路。
狂生迂儒变常乱古之谋不得施,愚夫妖人庆云甘露之玩不为瑞,冒义忍诟之辈圣德颂不敢以前。
朝廷之上若无所施,而闾里之间实有所惠,不其安天下乎?
苟如不然,其累于欲速,规规自困,虽有日月为之缩肭,虽有衣裳为之颠倒,而智者不暇为谋,勇者不及陈力。
苟且诞谩之弊纷然以起,威之不足而刑之,刑之不足而殄戮之,使民将无所措手足矣。
其累于名高,惟恐其言之不大,而行之难则弗顾也;
惟恐其行之不勤,而涂之远则弗恤也。
事既可而又恐其能踰也,功既成又恐其能胜也。
宁受欺于阉官小人,而不欲见规于忠良辅弼。
过举失德非不知,而惮改为以遂非,恐下之议己,而机阱网罗无不设也。
呜呼,二者之累有至于此者,可不惜哉!
恭惟陛下富有春秋,建德于不可倾之地,玩言于无所弊之场,则不疾而速,欲避名而名且归之也。
真宗澶渊之役,诸将请因契丹既北之势,扼其归路,一掩手而使片马只轮之不及,真宗独不欲之也。
言者谓仁宗宜自行威断,仁宗曰:「朕在位久,于天下事诚谙之,若事事出自朕躬,或小过失,使言者不敢力争,或惮于改过,未之可也」。
呜呼,其累于斯二者乎?
此祖宗之盛德无可议,全功无所亏者也。
唯陛下严恭畏天,当灾变,下明诏,求直言,以辅成初政,实天下幸甚。
臣愚且贱,何足以奉明诏之万一,徒知可言之朝不易达,而忘其身之不能言,狂瞽不识忌讳,唯陛下赦其万死。
然天下大事,或有因一人之为变改者,自古已然。
三代肉刑,实缇萦去之也。
臣之所陈或有取于万一,而皆舆人已诵之言,斧扆已决之议,如鸡第二鸣,虽不足以起众,亦未为不知时也。
万一无取,不足以为涓埃之助,陛下幸赦而容之,然后之能言者为陛下言之,亦未为晚也。
汉文帝初即位,或言事者辄停舆与之语,是非皆称善,后乃卒得贾谊,岂曰无补之乎?
臣愚干冒天威,不识忌讳,不胜惶恐战慄待死之至。
臣说之昧死再拜。
〔面贴黄〕奏为应诏,实封言事
〔别贴黄〕臣愚所陈,皆当今之急务,天下之大利害,仰惟陛下明圣愿治,辄敢干冒上进,以奉明诏之万一。
〔别贴黄〕臣狂瞽献言,不识忌讳,徒知圣君临不讳之朝,尽言而忘私,伏望陛下特赐睿览,留中不付外。
负薪对1126年 宋 · 晁说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八、《嵩山文集》卷三、《曹南文献录》卷六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负薪有廊庙之忧,固善矣,其如廊庙之耻何!
曰:廊庙顾岂无忧哉?
特与负薪异耳。
且天下之患莫大于同乐而异忧,作《负薪对》。
今上即位元年正月初,金贼以我疆埸之臣无状,斥候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结河东,直抵京师城下。
金贼非汉老上单于之比也,其兵亦无老上单于十四万之众也,彼时烽火照甘泉宫,望长安犹踰百里而远,今何为使我直有城下之师,犯孔子《春秋》之大禁?
天其或者警惧汉文帝者犹浅与?
负薪忧其九失而有三策。
皇帝陛下初下亲征之诏,远近闻之,靡不思奋,咸曰是我太祖皇帝之旧章也,今皇上真似之也。
太祖皇帝受天眷命,即位之四月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叛,习五代之馀衅,自恃其兵为之勇,可称其山河之壮。
太祖亲征,倍道兼行,其劳至于圣躬负石马上,使太行不得以为险。
即日城破,投火以死。
盖是举也,枢臣廷祚为太祖献策曰:「宜出师击之」。
西京向拱曰:「陛下宜速济大河,历太行,稍缓之则使贼炽矣」。
控鹤左厢都校马全义,亦于泽州城下进言曰:「缓之适足以资其奸便」。
全义中矢,拔去,被血以先士卒,不得不与火俱灭之,速也。
是岁九月扬州李重进自谓周室之勋旧,继以叛闻。
太祖亲征,复如李筠与火灰烬。
则北结刘旻重进南通李景,其祸心不浅。
而不及掩耳于迅雷,则奈何。
嗟夫,金贼之势逼于前日,而銮舆之出异于他日者,陛下无谋臣如廷祚、如,而将无如全义者乎!
如其有能成陛下之初志者,天地为之威怒,风雷为之震击,跛者起而喑者呼,宁论女子童稚奋袂之勇哉?
或曰:如陛下即位之初何!
曰:陛下即位之初,孰如太祖当宋之为宋,方四月之初哉!
或曰:论兵则我寡彼众。
曰:战之胜负不在兵之众寡,而在将之能否。
有古以来,不可胜言也,莫若以今事著明之。
太祖周时,以百骑却虏枭将高模翰之兵数万于瓦桥关之北,开宝初太祖田钦祚以兵三千于定州,背城以破虏六万。
于时军中有三千打六万之谣,至今塞上儿童犹以此语为戏不忘也。
借曰兵寡,岂无三千?
京师城而阵,当见人人如田将军也。
关北百骑,则待陛下之临戎,复如真宗皇帝改元之二年,乘六龙幸大名,北虏不及望天戈而大败遁去。
越五年,御龙辔幸澶渊,北虏才及望天戈,不及战,自败而请和。
是我不速于和,而既利则能久者也。
于时上相毕士安开其谋,次相寇准坚其行,殿前高琼效控马渡河之力,皆赖上意先定于前年之征也。
太祖再出征,真宗亦再出征,若其问罪河东,则太祖太宗皆一出征,陛下不一出征乎?
其失之一也。
图功以威克爱者,政典也。
政典者,军政之典也。
治国之常道,则威与爱均也。
方有事时,汉景不能诛晁错,则天子之威令不申,而晋室亡,六胡之乱已肇也。
唐肃宗之威令不申,而有郭子仪李光弼为将,不能平幽蓟。
武宗之威令申,以石雄张仲武为将,而足以讨泽潞。
近者周世宗即位之三月,亲征刘旻契丹上党,其爱将樊爱能、何徽败绩,世宗立取而斩之,将校股慄,思用命,而刘旻太原亦为之破胆失据。
世宗之师由是出无不胜,而四方僭叛相顾失色,中国之威一日而振,实为我有宋之驱除也。
国家不幸有败国徼乱之臣,为万世之羞,非战将一日失律之比者,曰京、曰贯、曰黼、曰攸、曰(缺。)方金贼在城下时,宜枭以视之,又醢以赐之,因有诏敕曰:「此醢非他物也,为人臣而不忠者。
不度事之利害,不虑国之安危,天命予一人戮之,凡食者诫焉无怠」。
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怖恐之号,顾弗之惧哉?
舍此而不为,其失之二也。
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明其为贼,适乃可服,古兵法之言也。
唐高宗时薛仁贵苏定方讨贺鲁而言之,遂克成功。
今国家于金贼曾不遣一介之使,问其所以来者何名也。
素臣契丹,乃一日灭契丹之国。
自建隆以来,臣事我有宋,复一日举乌合之众顿于坚城之下,果何名哉?
设如我与国也,玉帛初陈,车传未息,相与之新,当如是乎?
无乃疆埸相侵乎?
请责之疆埸之臣。
否则将帅失信乎?
请责之将帅之臣。
今日果何名也邪?
执事者既不责金贼之无名,又不名其所以为贼者,重可惜也。
何则?
自古兵之大禁,乘车深入则败,猖狂不制则亡,贪人金币则灭,有所恃而骄则众相残,淹时而兵老则下必图其主帅,金贼俱犯此五者,我取而歼焉可也,执事者似未之明也。
苟不明乎此,则败亡反在中国矣,可不念乎?
金贼之君不知何人,恐非冒顿之暴勇、颉利之狡谋可与为比也。
其谋臣郭药师者,唯能与我阉贯为谋,而贪墨无耻如中行、说辈,借以资其身取富贵耳,恐亦不可比禄东赞之辞婚,可以动唐太宗尚结赞之狂谋,几能擒浑瑊
郭药师者,使得一粗晓边情部队将说之,不过一二言而唾叱之矣,刑馀而又责之贯,实在部队将之下者也。
大抵不知其君则视其将,不知其众则视其国,不知贫富则视其器械,不知其所为则视其所好。
金贼之将如郭药师,则其君可知也。
其国之东西几何,南北又几何,朝臣高丽,暮臣契丹,介于奚霫、室韦、靼达之间,实彼群族帐之所贱者。
今亟兴师乘马而南,则其众可知也。
器械必资铜铁竹箭胶漆之上品,举非彼之所产,宜其窳不刚,惟中国之器是求,则其贫富可知也。
金贼之嗜好,大在金币子女,细及耳目玩物,则其所为可知也。
凡百亡国灭身之具,何其备邪!
侯景所与同恶,无非驽才,其党自叹曰:「乖僻至是,安得不败」?
金贼似,皆暴起而灭必速也。
苟明乎此,则何惮而不取以歼焉?
既此之不明,其失之三也。
金贼不避利,求割地以河为界,执事者不尽河以赐之,姑赐高阳府、中山府太原府暨其郡县,无虑名城将百数,自以为有谋也。
不知今天下者,太祖之天下也,孰敢以寸土不在王会图哉?
高阳、中山者,我太祖太宗周世宗躬冒矢石,艰难而得之者,乃一日谈笑而弃之邪?
太原太祖太宗相继亲征,冒矢石甚于河北,其艰难则久于河北真宗自谓先帝竭四海之力以得太原,顾弗重邪?
又忍如堕甑而弃之邪?
执事不可,重谕之曰:彼初称女真时,在我太祖朝尝盗我白沙塞三马,适尔贡马之使在阙下,太祖命执之不遣佥年,渤海之使为女真以表谢过则释之。
其在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谓敢睥睨中国之地于今日也!
此其失之四也。
金贼其何厌,敢肆求黄金重币,不知其几何,但闻国家府库空竭,下捃于公卿大夫士家,细不遗乎闾里民庶,其上逮宫帏供奉之器,则苟有人心者,不忍言也。
吐蕃纵横凌轹时,入京城劫掠黄金,则必有之,亦不闻明言求金于王城也。
其在盐州夏州者,则尝求金矣,是吐蕃施于盐州夏州者,金贼傲侮于京城也,不已甚乎!
执事者何不谕之曰:府库者,祖宗之府库也,国家于经费之外,未尝敢以一毫赏无功也。
且国家初未尝相聚歛之臣,亦无事于府库之富也,安得有金以满溪壑之欲哉!
在我国家之初,女真岁以市马于中国而资富,其后女真服事契丹,则中国但知有契丹之马,而不知有女真之马也。
女真之名马遂亦绝种,得非天以其马畀中国而不畀契丹乎?
女真又安得而私邪?
以故不逞而南,唯以无马为恨,涂路剽掠而未知已也。
彼穷饿不得吾市之金,乃无名之求邪?
夷狄皆贪而多诈,唯女真之贪而多诈,高丽犹贱之,雍熙间尝为吾使者诉之也。
以黄金弃之溪壑,此其失之五也。
《春秋》重信,盟生于不信,《春秋》是以诛盟,中国诸侯之盟固在所诛,况以中国盟夷狄乎?
又况以王人与盟乎?
隐二年,唐之盟鲁,与戎盟也,此《春秋》始隐之一端也。
僖八年,洮之盟。
二十九年,翟泉之盟。
王人与盟也,此《春秋》责齐晋之重者也。
兵而不已至于盟,盟而不已至于质子,则又《春秋》之所不诛也。
汉唐时,但闻夷狄有质子于中国,不闻中国有质子于夷狄,礼则然也。
金贼一日于王城下盟誓而质子,苟有明《春秋》之大臣,则其责当如何,无乃失中国之所以尊者乎!
彼如有求质子而及亲王也,何不谕之曰:亲王者,上皇之子也,陛下方如尧亲九族,忍弃上皇之子于胡虏乎?
如质陛下之子,则方就外傅,未任武部之事邪。
彼虽犬羊,亦未必忘父子兄弟之亲也,闻此言,恐亦耸然自失矣。
又如求质宰相,则当谕之曰:宰相者,陛下之股肱也,何可一日不相与以成一体乎?
邦昌者,虽不知为何等人,既命之为宰相,则当待之以宰相也。
亦号有君臣,则宜知宰相之重矣,亦闻此言而得安乎?
虽然,质固何有哉?
曹公因韩浩吕布,不顾夏侯敦之被质,著令有持质者皆并击弗顾,由是劫质者遂绝,此曹公所以能振威于中国也。
中国不得其所以为尊者,其失之六也。
然金贼一日得吾瀛、定、并门重镇,未必能为其强;
其得吾金币无虑数十万,未必能为其富。
何则?
夷狄喜相吞并斗争,是其犬羊狺吠咋啮之性也。
唯其富者最先亡,古今夷狄族帐大小见于史册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财富而自底灭亡者也。
今此小丑,不指日而灭亡,是无天道也。
唯有一事大可惧者,又特遗之以谋臣也,遂将使此小丑得以其强者为强,富者为富,可不惧乎?
国家以契丹归朝官悉遣归于此小丑,无乃执事者未之思乎?
盖此色人满州郡,无虑万数,远者十数年,近者三四年,且尝预官联,临局务,亦有喜读书,通吏事者。
其便弓马多膂力,喜战斗,则又其性习然也。
且其中国之事体人物,靡有不知其孰强孰弱,孰能孰否,与夫道里孰远孰近,孰险孰易,皆得以为此贼之谋,其害一也。
此色人在中州,初颇喜自陈其高曾之家世,曰此大家者吾之同祖也,曰此郡县者吾坟墓犹存也。
幸今复为王民,亦颇买田种艺,与人家婚姻,其意不浅矣。
亦颇有惜中国不用贤,多遗才,为司马公而叹息者。
今一旦阻其慕王风之心,投之于犬羊猪彘之群,则以其苦心为彼蘖谋,其害二也。
且彼与金贼亦有平日怨嫌不相能者,或当南北战斗时,兵刃相残之酷者。
今又一旦快彼贼心,其害三也。
彼携老幼恸哭,驾胡车弯弓露刃而行,籍籍道路间,言曰:「投彼死尔,孰若死在此」?
以故所过之处,闭户避之,既宿而去,则居者相贺。
如其为彼用也,亦可虑哉,其害四也。
金贼陆梁于城下时,此辈亦有请质妻孥,愿与之格斗者。
庙堂之谋曾不知出此,而州县固不敢上闻矣。
此一大便而资以为彼小丑之用,其害五也。
彼归自契丹,而乃复归之于金贼,不知为何名也。
无乃示怯于金贼者过甚乎?
其害六也。
使彼顾盼之间,禠中国之衣冠,复夷狄之态度,弱者羞恧,强者怨恨,道路为之咨嗟,非王者无外之度,非天无不覆之美,其害七也。
明有此七害,而议者不过曰:庙堂有徙戎之论,为日久矣,适此时而徙之,不贻中国他日之害也。
复请之曰:如可徙也,岂无异日?
执事者幸少待之,徙之金贼,孰若待我国家庙堂之议成,复疆理幽蓟之旧土,使彼复有仕于彼乎?
诸葛亮于南蛮四郡,皆因其土人而任之矣。
借此万馀人皆无所知解,直以增彼驰突之数,固亦不可。
彼小族实难得生齿,所以汲汲是求也。
朱克融辈方饥寒于京师时,从宰相乞一饱之日而不可得,安知复有幽燕故巢,不忝其祖滔之风,终为唐室之害哉?
如不用宣和七年以前诏书,复存之于中国,其失之七也。
此贼蚁聚于城下时,大臣不知画谋,不知一日纵敌,百世为害,战士不肯尽力,留贼以累君父。
圉人养虎自贻害,不胜责也。
传曰:「无伏节死难之臣,孔子伤焉」。
可不信乎!
设不能有钟鼓举而歼之,尚可震而逼之,合而围之,使鸟不得渡,马不得嘶,此贼不忿而相搏以死,则无食而饿死矣。
奈何既不得攻,又不得围,纵其游骑散卒,或百或十,朝出而残一邑,又明日出而残一邑。
王畿根本之地,富室最多,适足以资其流血成沟也。
王畿荡灭将尽,遂及辅郡诸县镇,走官吏如鸡犬,取故相家孙女姊妹缚马上而去,执侍帐中,远近胆落,不暇寒心。
然非金贼残之也,实官军残之也。
方贼入一邑时,未闻官军一人袭而来救,咸谓彼出不意,而我适不为之备也。
以故知阉贯前日臧底河之败,士卒死者十万,不减永洛之酷,朝廷莫得而闻也。
贯蹙,熙河经略使刘法出师,为西贼掩而杀之,如携童稚,朝廷受百官班,贺西师之捷也。
近而刘延庆雄州北僵尸百馀里,而弃金帛军实于乱尸之中,不可称数。
并取雄州弓手,天下称为枭勇,而契丹素所畏者,贯悉杀之,朝廷既不正典刑于延庆,而贯寻封王矣。
法制之兵当如是乎?
其失之八也。
或曰国家征兵于方镇而未至也,前与之和矣,曰城下之盟,有以国败,不能从也,是《春秋》之也,敢不守而行之?
韩信之伐齐,先有郦食其齐和矣;
李靖之灭颉利,唐俭深入虏庭而和矣;
薛仁贵之取九姓,先受其降,而知降者伪,则不若悉坑之之威也。
是皆《春秋》之也,何独古人以制胜,今则失之,无乃天下之士恶言孔子《春秋》之弊乎?
虽然,征兵于方镇而不急奔命者,其故何也?
汉陈豨反于代,高祖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高祖乃躬选壮士于邯郸,盖之罪未白于天下也。
唐代宗吐蕃、党项京师之危,诏诸道兵,四十日无一人入关者,吐蕃、党项虽为天下所嫉,而程元振李辅国凶阉之不君,复为天下之所忌也。
天下岂不曰元振辅国者,吾家之吐蕃党项也?
塞上之吐蕃、党项,吾力可及,而吾家之吐蕃、党项,吾力之不可及也。
今阉贯之凶燄出元振辅国上,既未枭而醢之,尤为天下之所忌也,然实因兵制驱之而然者,何则?
兵在州郡,则兵驯而州郡重;
兵专命将则兵骄而州郡轻,盖将重则州郡不得不轻,将骄则兵不得不骄。
惟州郡轻则帅府轻,帅府轻则京师轻,此天下之势也。
祖宗之兵寓于州郡,命其守臣知州军,以某军重某州也,其将则州都监是也。
州郡都监平日事其守臣卑且谨,则其兵无自肆也,此祖宗之兵制也。
开宝之兵三十七万,是谓必胜之兵。
至道之兵六十六万,是谓威武之兵。
天禧之兵九十一万,是谓太平之世保大之兵。
庆历之兵一百二十五万,是谓昊贼之后应变之兵。
皆以根抵京师,而枝干四方,宜其百世莫得而加损于一日也。
乃有大臣喜变更祖宗之法度,兵制亦不得而存,合数州之兵以为一将,将重而州郡轻矣。
州虽有兵之营幕而窘于月食时衣,其号令之所加,进退之所系,则在将而不在守臣,以都监而领剩员,厢军之外,不知将司一事也。
将兵视州民如胡越,将官守臣如寇雠,又有大可惧者。
幸宗庙社稷之灵,无回戈吞噬之变,则昧者未之谕也。
司马温公熙宁中洛下,见留守宰相韩绛,以数十老弱之卒,奉旨祷雨中岳,而将兵有出城之禁,奏疏论之。
曾布太原,躬自不胜将司之无礼,而终不以将法为非也。
此者不幸有金贼之役,如徵旧制之兵,则诏至一州之日,则一州之兵奔命而东,上不必待于他州,切恐他州之我先也,州兵之急于用也。
今征新法之将兵,而将兵分隶数州,必合而起之,又各仰其州之钱粮以资之,是州兵一日之事,为将兵累日之事也。
将兵之不可急用也如此。
国家承平日久,人材不甚相远,都监之材武不知视将官果何如,唯阉孺之役,商旅之族,乃得超授将官,而都监孤寒,以考第平进者,不敢与之比也。
此州郡兵制之失,使其赴援不时之弊也。
若其京师兵制之失,使其寡弱不足以为京师之重,而威乎天下者,亦其自变更祖宗之旧制也。
祖宗知汉唐都雍与洛,以山河为险,人可兼而有也。
今都汴阳,无山河为险,而唯以人为固,乃屯重兵于京城之下,或分粮于京畿之邑,他人莫得而轻重之,唯我以之为用,是本朝以兵设险,险于雍之河山也。
奈何喜变更之大臣,销去祖宗傅城之兵营,曰坐縻太仓无用也,曰阙额之金因得以为利也,闲地可以利室庐也。
大臣而浅且陋一至于此,安知百世之安危哉?
宋守约自以并营为功,闻于一时矣,使我翊卫京城之兵营,十无一存者矣。
今之贵臣强宗,则为别馆园囿,与夫道宫释宇者,皆昔之营地也。
后生但誇今日游地之雄,孰知昔日宿兵之雄哉?
倘如祖宗之旧制,城外之兵营棋布相望,而謦欬之音日夜彻乎数百里之间,使四夷来朝贡者远而望之,于郁葱佳气之外,有森然不敢仰首之威光,则被金贼虽欲喘息于城下,而无以留旦暮也。
祖宗以兵为险,而城不必高,池不必浚也,吾之京师是谓天邑,是谓神皋,其守唯在四夷也。
由是观之,祖宗京师之兵制,优于唐之时府卫多矣。
唐之府卫远,而不若我之近也;
唐之府卫勤于命将,而我初不命将以私之也。
内外兵制系国家安危,其失之九也。
幸而有三策焉,曰:命威望之大臣以守,而高阳可保也;
命威望之近臣以守镇,而中山可保也。
在唐则魏博重于镇冀,镇冀重于幽燕,魏博、镇冀合而制幽燕者也。
祖宗于河北建四郡,而河东太原一镇,其旨微矣。
今不得已,于晋于潞,或择建一镇,或各建一镇,则太原可保也。
此重镇之策也。
河北、河东慎择守臣,文武并用,待之则厚,委之则专,于转运使提点刑狱之外,无繁破旁午之使者,以蹂践之,抟啮之,则金贼虽得吾州县,而无得乎人者,安能一日而居哉?
大要如太祖时郭进邢州李汉超于关南,何继筠于镇定,贺惟忠易州李谦溥隰州姚内斌庆州董遵诲通远王升原州,不减唐李抱真于泽潞,马燧太原
虽曰崎岖于剧贼之中,而威震于华戎之上,吾民既安矣,何恤乎小丑?
夫然后于民给复者五年,末之犹三年,明诏曰:「山泽之利,与尔共之,吾不禁也。
盐食之货,尔专有之,吾不与也。
尔无种粮,则吾给之;
尔无牛耕,则吾畀之;
尔无农器,则吾铸之」。
于是乎十数年流转四方之民,不约而无远迩来归矣。
唐宣宗何德以复累世所亡河湟之地哉?
而能以恩惠顾于既归之后,犹不失《春秋》重民之道也。
此内治之策也。
远交而近攻者,范睢之谋,唐太宗为能用之也。
王者之师不必出,而以夷狄攻夷狄,则王者之师不战也。
国家之制迁贼命于藩罗支,其制元昊亦命乎唂厮罗,是世效忠顺以报朝廷者。
一旦灭之为郡县,今熙河是也,自是夷狄怨中国多矣,德之不以为恩也,疆埸之上无日无烽火之警。
今因金贼陆梁之后,丕然大变其政,得重使如唐贾林、本朝曹利用之类,以告室韦奚霫靼达诸蕃,鸣金贼之罪而四攻之,金贼何地以苟活哉?
高丽则金贼素所臣事者,我之厚高丽者如何,其为我缓急之役当如何,将见金贼虽苟活,不可得也。
《春秋》之功莫大乎存亡国,孔子犹书卫人立晋,不与齐侯之专封,而大天子之命也。
今天子为能命韩昉辈访耶律之后,礼而立之,则九夷八蛮罔不仰中国之至仁,服陛下之丕德,非特为耶律氏再生骨肉之恩也。
仁之所施者深,则诚之所归者广,于是乎耶律氏为我藩篱,蚤虱金贼而汤栉之,凡厥涿蓟诸郡,恐却之而必以归也。
汉光武不肯从藏宫、马武之谋,因匈奴衰乱而取之,乃立南单于以制北单于
唐太宗虽曰灭颉利而立突利可汗,使率其故部,示不灭人之国也。
故曰兵所以存亡继绝,救乱除害也,今何惮而不为!
此外交之策也。
唐太宗郭子仪为将,吐蕃内侵,相继五年。
德宗有李晟为将,而吐蕃内侵,相继三年。
则今日之忧,未易以一冬一春必也,庙堂之上可遽缓带乎?
借如三镇之地已无及,而三镇之馀犹可及也。
今日之师已无补,而明年之师或尚可补也。
皮肤之疾愈而却医可也,心腹之疾犹存而医未易却也。
上时相书 北宋 · 张刚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三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八三
某闻古之仕者爱日,非以时之不再,而吾生之有涯耶!
夫造物者之报物,以无情犯其成形者,去若机动,而婴孩老耄居其半,况死生大变蹑其后哉!
得仕之日如朝菌,吾何独不爱乎?
虽然,此特吾生之日也,所可爱者,天下之日尔。
天下之势,尝若一人之身,自肇造而至终衰,其间太平,虽三代之盛,皆不及百年,而纷纷者,特瞬息耳。
人生之有壮日,奚异乎此?
然则得志于太平,宜为天下爱日也。
昔成周之太平,绍文、武之成烈,宜无为也,然周公相与经营,至于修井田,营洛邑,迁顽民,巡侯甸,抚四夷,征不庭,服群辟,然后作《周官》,备礼乐,以成一代之法,子孙之可传者六百馀年,而继周者百世犹日用焉。
周公之德辅成王,其有为之日数十年耳,而制作如此之备,非为天下爱日耶?
汉之文帝,唐之贞观开元,亦成周之时也,世之言太平者,必誇企于此,而有志之士每太息焉。
何则?
方是之时,兵寝刑措,民富国强,更化缮法,以追三代之风绩,此百世治安之机会,而惜乎无有为之爱日也。
文帝不过躬节俭、下农之诏而已,至于贾谊《治安》之策,则不能用也;
太宗不过虚己纳谏、慕三代礼乐空名而已,房、杜之所学,又不能进也。
彷徨则久,于治安之日而无能为,故汉终以微弱,而唐亦大乱。
是岂知七国之叛养于文帝之姑息,而武帝穷兵之愤发于文帝之仁柔哉?
若夫饱食逸居,孝弟忠信不修于暇时,一呼而从禄山者,皆贞观开元之子孙也。
夫有为一失于会通,及其沦胥,后世虽有成帝之仁贤,宣宗之感概,汉、唐不复振矣。
此何异人之得生。
方其血气刚锐,袭富贵之馀,视患祸衰槁蔑如也。
进德修业既不足以及时,名教风谊不积于心,思虑智数不足以禦变,势往事流,大化与衰俱至,憔悴困死,方且追恨昔日之悠悠,弗及矣。
呜呼,天下之日良可爱也!
今之太平,在周则成王,在汉则文帝,在唐则贞观开元之盛时也。
神考敕时几以观会通,登真儒,灼三俊,以成天地之能,未滋多休,而荡陵于元祐。
伏惟相公阁下遭变之初,大节截截,不可摇夺,忠列义气,上贯日月,下动清议。
今天子追绎元旧,思与昭复重光,而天心人意,默会宸断,灵动植,再造陶钧。
千载君臣,古难一遇,而阁下今再遇矣。
思平昔请藩居东,群议攻阨,若无逃于天地之间,求为江湖散人,不可得。
望今有为之日,其易偶耶?
然王化复行于兹三年矣,去先代之泽未远,而道洽政治不进于成周,物阜民富未过于汉唐,学校既修而士轻廉耻,水旱方至而民转沟壑,官冗而贤愚同滞,兵骄而馈饷不继,内迫大河之忧,外负夷狄之患,赋性含灵,莫不倾心于阁下矣。
山东之相,山西之将,鲁、卫之君子,燕、赵之奇士,楚宝蜀珍,未尝不育于世。
古之取人以有为,盖不一矣。
今庠序、郡国登进而得者几人?
沉于管库缧绁、隐于市井鱼盐而识拔者几人?
堂下之言如鬷蔑,冀上之敬如却缺,而得者几人?
是皆未闻卓然有厌于人望者。
宰相之利势不足以致人耶?
某朅来京师,尝造阁下之门,惧而不敢将命者再矣。
日之方中,冠盖相望,摩肩叠武,待次而见者如堵。
典谒赞名,分序而入,旅进群揖,屏气未息,而㤝然趋出矣。
夫备礼于去来者固已如梦,凡拳跽曲折、请间于无下者,鲜不为身谋矣。
使诚有怀世忧国之士欲自达者,肯屑言于此乎?
夫天下有求之欲何穷,而有为之机会不可失。
恭惟相公思君臣再遇之为难,念太平之日为可爱,遗形虚己以来天下之多士,示以有为求助之诚,而养其敢言自尽之气,察其所安,而报以至公之去取,则纷纷者不复渎其上,而门下之谒多君子矣。
然后收其英华,以润色太平之事业,岂特专美于商、周!
某西南曲儒,学苦道远,不自振于末路,窃一邑以巢鹪鹩,固自适矣。
然念流形于治世者,虽丘陵、草木皆荐其材实,以效生成;
某涵泳圣化,行且老矣,报本致养,独贵于万物?
今治行将归,去国万里,它日虽欲自达,且弗及矣。
窃自以为宰相之职在正君,在知人,在明义,因撰《相业论》三篇,以修左右之贽。
之为物薄,而君子取之以格上帝,以其可以荐诚意也;
不龟手之药贱,而楚人得之以封侯,以其所用大也。
虽然,某之区区欲自致而惧弗及,非幸于有取者,惟阁下矜其眷眷焉。
陈去非诗集序 宋 · 葛胜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一、《丹阳集》卷八
世言诗能穷人。
唐李太白号谪仙,然以乐府忤妃子,卒阨穷不振;
刘梦得坐「种桃」句,黜刺连州
白乐天坐《新井》篇,黜佐湓浦
孟浩然贾浪仙辈俱有能诗声,然以诗忤明皇宣宗,终坎𡒄州县。
故言诗能穷人者,取是为左验。
予谓诗非惟不能穷人,且能达人。
今夫穷阎挟策之士生右文世,病碌碌无以自表见尔,使具能以词艺达细毡之视,而被华衮之褒,则涂辙之升,一岁九迁不为锐,孰谓诗人例当穷哉!
参知政事西洛陈公讳与义,少踔厉不群,篇籍之在世者无不读,既读辄记不忘。
政和三年上舍解褐,分教辅郡,益沈酣书传,大肆于诗文。
天分既高,用心亦苦,务一洗旧常畦径,意不拔俗,语不惊人,不轻出也。
宣和中徽宗皇帝见其所赋《墨梅》诗善,亟命召对,有见晚之嗟,遂登册府,擢掌符玺。
向进用矣,会兵兴抢攘,避地湘、广,汎洞庭,上九疑罗浮
虽流离困厄,而能以山川秀杰之气益昌其诗,故晚年赋咏尤工。
搢绅士庶争传诵,而旗亭传舍,摘句题写殆遍,号称「新体」。
今天子梦想名士,以台郎召还,以诗文被简注,遍掌内外翰。
无几何,遂以器业预政,所谓诗能达人,公殆其一也。
彼有旌「殿阁微凉」之句而亲题禁苑,赏「春城飞花」之句而擢守宣城者,诚幺么不足道。
绍兴壬戌毗陵周公葵柱史吴兴郡,剸裁丰暇,取公诗离为若干卷,委僚属雠校,而命工刻板,且见属为叙,盖将指南后学,而益永功名于不腐。
在《诗》有之:「载色载笑,匪怒伊教」。
又曰:「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
贤侯处心,一举而二美具,可无述哉!
郭太尉发师大捷奚人擒契丹酋领四军者来献作长句古调一首1123年 北宋 · 苏过
 押阳韵 创作地点:河北省河北省直辖县级行政区划定州市
辽人猖蹶败纪纲,鸟兽惊骇自取亡。
归我五季旧土疆,有如宣宗复河湟。
彼酋假息不自量,网开三面犹跳梁。
爝火乃欲犯太阳,怒臂当车学螳螂
支天所坏仍鸱张,含沙射影出复藏。
将军义勇冠三光,愿以部曲除螟蝗。
户有三丁一我将,遣汝积愤当少偿。
上马亟持十日粮,长矛短戟舂其吭。
前者披靡后者戕,系累妻子涕泗滂。
将军折北昔未尝,以巧服人尤所长。
勿追穷寇非深防,会遣生致如探囊。
匈奴自古夸豪强,三表五饵称前王。
竟无一日笞中行,昭君远嫁令人伤。
岂知天兵自鹰扬,郅支援首须陈汤
头颅万里行朔方,遣示藁街听徜徉。
偃兵息民令有常,昔居锋镝今农桑。
百年版籍沦要荒,一日冠盖欣相望。
李白长歌汉道昌,两阶羽舞垂衣裳。
盗贼论二篇 其一 上篇 宋 · 王庭圭
 出处:全宋文卷三四一一
盗贼之变不一。江西残孽历十年而不讨,始用招安为弭乱之计。此养虎狼、养疽根之术也。使一日出落钤键,必横突溃裂四出而不可禦。愚独忧之,故作《盗贼论》焉。
天下之患,莫甚于大盗起而人主不知。
侯景向关而梁武帝不知,贼遍天下而隋炀帝不知,此皆前世已然之事,其辙迹可考也。
今天下谋臣猛将、豪俊之士奋然而争出者,皆高谈禦戎之策,侈言诞诈,谓盗贼为不足忧,不知天下之所以安危治乱,常系于此。
昔秦既灭六国,惟虑匈奴之为患,使蒙恬北筑长城,延袤万里,而不知陈胜吴广起于闾左之匹夫。
宣宗收燕赵,复河隍,威震边陲,而不知庞勋之乱起于银刀之亡卒。
然则,盗贼之起,其始未必能桀大,惟郡县蔽匿以幸须臾之安,养其芽孽,寖以成乱者非一日矣。
自艰难以来,江浙荆广所在盗起,然皆暴兴而亟灭,惟虔州倚荒险,洞窟林麓尽为贼蹊,历十年而磐牙犹在。
皇帝尝下铜兽符,发襄汉之师,擒馘几尽。
州县不能抚缉,厚赋深刑,闾阎深苦,于是复操锄钩为兵,啸会逋残,山谷响应。
二千石既莫能制,且恶其鸱张而累己也,欲设一奇计而莫知所出,则其计止出于招安,当时江西大帅亦听其说而甘心焉。
盖其说以为不数月可以尽消江西之盗,而使百官入贺于朝。
此真诞漫之术,可纾朝夕之患,而非为国长虑者也。
郡县承其风,往往纵贼不讨,悉招其渠率而官爵之。
贼利其然,反跳聚山谷,置魁立伍,而阴结官吏,各称渠帅,以苟一时之赏。
虽平居未尝为寇者,亦相时生心,操戈而崛起,不惟能免于死,而且歆艳爵禄之荣。
此岂非诱民以为乱者欤?
虔州城官兵无几,而招徕倔强之徒,带刀剑、执铜挝,列刺史庭下者凡数百人,群心凛凛,常若刀锯在颈。
此岂可以为长久之计者哉?
所谓数百人者,其故时党伍,散居大山长谷之间,啸呼成群,椎埋鼓铸亦自若也。
间不得逞,时出焚剽,则州县必责招安之官提兵追讨,往往暗分财物,自相唇齿,骤雨绝弦,莫见其迹。
州郡既不敢究穷其奸,又且赏之以为有平贼之功,凡如是踵而起者,烽垒相望。
盖设法有以启之,盗贼何时而可息也?
甚者,盗贼虽起,保伍不敢言,县邑不敢发,至于势张而不可掩,则招安之旗四出,上下相为匿,以避朝廷之知而已。
呜呼,祸有大于此者乎?
愚故曰天下之患,莫甚于大盗起而人主不知。
虽然,先事而言则罕见从,事至而言则无所及,自古祸乱未有不如此者。
今盗贼虽已萌,尚可逆为之计,顾愚无知,不知所以逆消祸乱之计,徒能论天下之势如此。
惟冀庙堂帷幄之臣,博采群言,使圣主知之,则天下幸甚。
书唐史遗事后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二、《太仓稊米集》卷六七
自古帝王其始非无聪明勤俭之资,卒至昏惑不悟,驯致败亡而不可救者,固非一端,然其大略不过数事而已。
不牵于女子之爱,则夺于宦竖便嬖之人;
不溺于浮屠之言,则惑于神仙不死之说。
此必然之势也。
杜阳编》载:唐宣宗方即位之初,衣必濣濯,食无兼味,时人至以比汉文焉。
后宫有疾命医,疾愈,帝袖金十两阴赐之。
医者将拜,遽命止之,曰:「勿复使人知。
言出于外,又令谏官上疏」。
其俭静畏言如此。
故太和之政庶几贞观之风,而专务罢斥佛氏以革太宗之弊,可谓善矣。
罗浮先生轩辕集者,一方士耳,乃召置内廷而尊事之,问以长生之术,其视太宗所为特好恶有所异耳。
轩辕谈道有趣若可取者,至益之以变怪,则又似王乔左慈之徒,果何补于治哉?
夫以中才易惑之君,所好既已偏溺,又从而惑以怪谲可喜事,宜其迷而不之悟也。
迂论七 其八 论人主之刚明1126年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五六、《梁溪集》卷一五一
人君不患乎太刚,而常患乎柔而不断。
太刚者不能无过举,然不失为贤君;
柔而不断,则遂有昏乱之渐。
盖刚者多明,柔者常暗。
明、暗者,贤君、庸主之所以分也。
汉宣帝励精为治,信赏必罚,综覈名实,不能无过举,然卒为贤君者,刚故也。
至元帝则优柔不断,孝宣之业衰焉。
唐宣宗精于听断,以察为明,无复仁恩之意,不能无过举,然卒为贤君者,刚故也。
文宗则仁柔少断,以致甘露之祸。
元帝宽宏善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风烈,然有一萧望之,卒信谗使自杀,至委用弘恭石显,则胶固而不移,此孝宣之业所以衰,而汉之纪纲遂至不振,岂非以其柔而暗故欤?
文宗恭俭儒雅,出于天性,慨然慕太宗之治,太和政事号为清明,然任一宋申锡,卒为阉宦所诬而斥之,至委用李训、郑注,则一意而不疑,此甘露之事所以祸及忠良,不胜其冤,而帝亦饮恨而没,岂非以其柔而暗故欤?
夫人君取象于天,则以刚为德也;
取象于日,则以明为德也。
体刚明之德,而刚不至于暴,明不至于察,虽古圣帝明王,何以加此?
至于刚明而不能无过举,犹为中材之君。
若夫刚挠而为柔,明易而为暗,则失其所以为君之德矣,虽欲建功立事,追踪古人,恶可得哉。
迂论九 其二 霍光李德裕1126年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五七
霍光武帝之托,拥幼主,摧奸臣,处废立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为汉社稷之臣。
宣帝谒见高庙从骖乘,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张安世代之,天子从容肆体,甚安适焉。
死,而宗族夷灭,故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李德裕武宗,当国凡六年,方时用兵,决策制胜,他相无与,威名独重于时。
至宣宗即位德裕奉册太极殿,帝退,谓左右曰:「向行事近我者,非太尉邪?
每顾我,毛发为森竖」。
翌日罢相,其后以吴湘事遂贬朱崖,故德裕之贬,始于奉册。
《传》曰:「威震主者身危」。
德裕之谓欤。
然二君者亦可谓忍而少恩矣,故为宣帝谋则念光之功,而不使霍光绝祀;
宣宗谋则念德裕之功,而不使之死于海外可也。
谏改佛法疏(一 宣和元年 北宋 · 释法道
 出处:全宋文卷三八五○、《佛法金汤编》卷一一
自古佛法,未尝不与国运同盛衰。
魏太武崔浩灭佛法,未三四年竟赤族,文成大兴之。
周武卫元嵩灭佛法,不五六年元嵩贬死,隋文帝大兴之。
唐武宗、赵归真、李德裕灭佛法,不一年归真被诛,德裕窜死,宣宗大兴之。
我国家太祖太宗列圣相承,译经试僧,大兴佛法,成宪具在,虽万世可守也。
陛下何忍一旦用奸人之言,为惊世之举!
陛下不思太武见弑于阉人之手乎?
周武为铁狱之囚乎?
唐武夺寿去位之报乎?
此皆前鉴可观者,陛下何为蹈恶君之祸而违祖宗之法乎?
新繁县卫公堂政和八年 北宋 · 宋佾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七八、《成都文类》卷二九、《宋代蜀文辑存》卷三九、民国《新繁县志》补遗
堂名卫公,思贤也。
陕右之孟明馆,襄阳之浩然亭,与夫召伯埭、房公湖之类,地因人而重,名随地而传,更千百岁灼然如昨日事。
盖盛德著当时,遗风播后世,虽穷达远近之不齐,其有所思则一也。
江令舍之西有文饶堂者,旧矣。
前植巨,枝干怪奇,父老言唐卫公为令时,凿湖于东,植楠于西,堂之所为得名也。
公讳德裕字文饶太和中来镇蜀,由蜀入相,方言地志,駮落难究,传又不载在繁之因。
而县之西南有二桥,名蟆水者尚当时遗事,里民类能言之,则父老所传盖有本云。
南充少蒙涖邑之始,慨然思公之贤而慕之。
顾斥其字名黩于卒胥称谓之口,乃障堂后壁,严绘其像,榜曰「卫公堂」,以尊异之。
公伟人也,文独步于一时,武折冲千里,忠嘉表于四朝,功业冠乎近代。
会昌之政,几致中兴,盖与姚崇相上下。
然其至诚能化悉怛谋之野心,而不能杜牛、李之谗口;
能决策制胜于晋、潞、回鹘之役,而不能明智于其身;
能以死后之精爽感动令狐,而不能解其生前之恨;
能使繁人指树怀之至今,而不能容于宣宗之世。
原公之用舍,系唐之盛衰,则凡所不能,岂偶然哉!
要之万世知有李卫公,斯无憾耳。
公之显烈,尤著于蜀,而遗迹独存于繁。
凡经几令,莫或加意,今少蒙始图其形,是正堂名,庶几观英姿而想贤业,非直慰邦人无穷之念,且思齐焉。
少蒙明敏绝人,学博而文工。
朝廷才之,擢贰剑阳矣,不以将去而怠于驱剔蠹根,疏涤利源。
事迎刃解,吏不敢肆,百里帖帖。
然犹思卫公之贤以自广,此其志岂小哉!
夫苟谓之贤,世异而道同。
卫公之植斯,岂期后人之思乎?
诚能思之,又能继之,殆使后人而复思后人也,安知无若今日之为者,又正名设像,纾邦人无穷之念耶!
政和八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