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与台端书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七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六、《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后集卷二五、《古今事文类聚》新集卷一八、《古文渊鉴》卷六○ 创作地点:江西省九江市星子县
熹未见颜色,比辄妄以名姓自通,方以僭渎自咎,乃蒙教答,又枉手帖之诲,降屈威重,谋及疏远。此古人之事,而执事者行之,甚盛甚盛。顾熹之愚,不足以当之。然敢无词以对?盖尝窃谓欲起膏肓之疾者,必攻其受病之处,而其用功之缓速,制药之寒温,又有不可以顷刻毫釐差者。今天下之病在膏肓者久矣,夫人而能知之,夫人而欲言之,顾以不当其任,则虽欲一效其伎而无所施耳。乃者天子以执事有廉靖贞孤之操,擢寘谏垣,纳用其言,屏去奸恶,皆所谓膏肓之馀證。海内有志之士知上之心盖已深悟隐疾之在躬,而欲假执事之药以去之也,又知执事之心所以姑从事于此者,盖亦以为之兆耳。其必将有以谴之,则夫所谓病本者可去无疑也。然而侧听累月,未有所闻,则又惧夫二竖子者知良医之伤己,而先为术以去之,以是忧疑,不知所定。尚幸圣心坚定,不入其言,而又进执事于台端之重,是必君臣之间已有一定之计,足以少慰士大夫心。然熹之愚窃独私忧过计,意夫奸贼窥见端倪,则其所以自为谋者,必将愈深愈切,而有先执事以发其机者。不审执事何以处之?盖伐木而剪其枝叶,不若斧其根;壅水而捍其波流,不若塞其源;鸣金鼓、耀戈甲而噪呼以逐虎,不若乘其方睡而毙之之速也。今执事则既撼而觉之矣,又犹欲缓视徐趋,以当其虓怒决裂之势,熹窃为执事者危之也。然此等小人有生以来,自朝至暮无非罪恶,不可殚数,且又人主素以倡优奴仆畜之,初不责以名检,而间者议臣乃复抉擿苛细而一一以陈之,其不纳则宜矣。唯其日侍燕闲,逢迎纵臾,使人主之心恬于逸欲,而法家拂士之言不得以进;狃于卑近,而正大久远之计不得以闻,贿赂公行,奸邪堵立,盖凡所以为天下国家之纲纪者,日倾月坏,而上下相蒙,莫敢以告,是则此一二人之罪所以上通于天,而深为今日膏肓之病者。执事诚能声此为罪,扬于王庭,深赞圣主去邪勿疑之志,又引同列之贤,合谋并力以决去之,则天下膏肓之病者庶几其可去矣。太平万岁,熹虽不武,尚能为执事诵之,不识执事亦有意乎?熹比因三月九日指挥,已略为明主言之矣。顾疏贱之言,未足取信,而或以取戾,谨已束装,恭俟严谴。惟执事者毋以为戒而亟深图之,则天下幸甚。亟遣此人,专此布禀,交浅言深,分疏礼简。盖区区之心深以古人之事望于执事,而不复以世俗之常态自疑,伏惟深察。然此书也,一读焉而采其意,然后削而投之火中,不足为外人道也。引领台寺,不胜拳拳。
〔小贴子〕此事所系不轻,其成否不可必,但义所当为,有不得而避者,愿早决计。万一不济,此心固无负于幽明,四方忠义之士必有闻风而兴起者。直言日闻,圣主之心终必感寤矣。葵藿野心,言及于此,不胜愤激痛恨之至。
答王谦仲劄子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七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八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云云)不胜千万幸甚。又蒙不鄙,俯垂访逮,此见高明之度,虽以爵位德业之隆,而自视欿然,不自贤智至于如此,甚感甚感。顾熹至愚,本无知识,加以疾病废学,意见愈益阔疏,其将何以仰承嘉命?惟是平生所闻明公之节概风烈,凛然其非今世之士,其尊主庇民之略,盖素所蓄积也。今日得其位而施之于海内,有识仰首拭目以望膏泽之流亦有日矣。熹独窃意明公之优游不迫,盖将有所待而为之也。虽然,时难得而易失,古之圣贤盖有皇皇汲汲而坐以待旦者。唯明公不忘畴音之志而果断奋发,以乘其不可失之机,则宗社之休,生灵之幸也。
答汪尚书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八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古今图书集成》礼仪典卷二五五
前蒙垂谕庙制,率易荐闻,未知中否。不蒙辨诘,殊失所望。然若果于台意无疑,则亦足自安矣。别纸下询,尤见谦德之盛,愈下而愈光。顾熹之愚,不足以有所发耳。夫宋公以外祖无后而岁时祭之,此其意可谓厚矣。然非族之祀,于理既未安,而势不及其子孙,则为虑亦未远。曷若访其族亲,为之置后,使之以时奉祀之为安便而久长哉?但贫贱之士,则其力或不足以为此,或虽为之,而彼为后者无所顾于此,则亦不能使之致一于所后。若宋公,则其力非不足为,若为之而割田筑室以居之,又奏授之官以禄之,则彼为后者,必将感吾之谊而不敢乏其祀矣。此于义理甚明,利害亦不难晓。窃意宋公特欲亲奉尝之,以致吾不忘母家之意,而其虑遂不及此耳。若果如此,则使为后者主其祭,而吾特往助其馈奠,亦何为而不可?伏惟高明试一思之,如有可采,愿早为之,使异时史策书之,可以为后世法,而宋公之事不得专美于前,则区区之深愿也。愚见如此,不审台意以为如何?
答陆子寿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九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六
蒙喻及祔礼,此在高明考之必已精密。然犹谦逊博谋,及于浅陋如此,顾熹何足以知之?然昔遭丧祸,亦尝考之矣。窃以为众言淆乱,则折诸圣,孔子之言万世不可易矣,尚复何说?况期而神之之意,揆之人情亦为允惬。但其节文次第,今不可考。而周礼则有《仪礼》之书,自始死以至祥禫,其节文度数详焉。故温公《书仪》虽记孔子之言,而卒从《仪礼》之制。盖其意谨于阙疑,以为既不得其节文之详,则虽孔子之言亦有所不敢从者耳。程子之说意亦甚善,然郑氏说「凡祔,已反于寝,练而后迁庙」,《左氏春秋传》亦有「特祀于主」之文,则是古人之祔固非遂彻几筵,程子于此恐其考之有所未详也。《开元礼》之说,则高氏既非之矣。然其自说大祥彻灵坐之后,明日乃祔于庙,以为不忍一日未有所归,殊不知既彻之后,未祔之前,尚有一夕,其无所归也久矣。凡此皆有所未安,恐不若且从《仪礼》、温公之说,次序节文亦自曲有精意。如《檀弓》诸说可见。不审尊兄今已如何行之?愿以示教。若犹未也,则必不得已而从高氏之说。但祥祭之日未可撤去几筵(或迁稍近广处。),直俟明日奉主祔庙然后撤之,则犹为亡于礼者之礼耳。鄙见如此,不审高明以为如何?
与范直阁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九八、《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七、《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六九、《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三○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伏奉赐教,获闻迩日起居之详,慰感亡以喻。信后暑雨应候,伏惟盛德所临,百神劳相,台候万福。熹亲旁粗遣,未有可言者。伏蒙教谕忠恕之说,自非爱予之深,不鄙其愚,岂肯勤勤反复如此?感幸深矣。但伏思之,终未有契处,不敢隐默,请毕其词,以求正于左右。熹前书所论忠恕则一,而在圣人、在学者,则不能无异,此正犹孟子言「由仁义行」与「行仁义」之别耳。孟子之言不可谓以仁义为有二,则熹之言亦非谓忠恕为有二也。但圣贤所论,各有所为而发,故当随事而释之。虽明道先生见道之明,亦不能合二者而为一也。非不能合,盖不可合也。彊而合之,不降高以就卑,即推近以为远,始倚一偏,终必乖戾。盖非理之本然,是乃所以为不一也。盖曾子专为发明圣人「一贯」之旨,所谓「由忠恕行」者也。子思专为指示学者入德之方,所谓「行忠恕」者也。所指既殊,安得不以为二?然核其所以为忠恕者,则其本体盖未尝不同也。以此而论,今所被教问曲折,可以无疑矣。不识尊意以为然否?若夫曾子所言发明一贯之旨,熹前书一再论之,皆未蒙决其可否。熹又有以明之。盖「忠恕」二字,自众人观之,于圣人分上极为小事,然圣人分上无非极致,盖既曰一贯,则无小大之殊故也。犹天道至教、四时行、百物生,莫非造化之神,不可专以太虚无形为道体,而判形而下者为粗迹也。此孔子所谓「吾无隐乎尔」者,不离日用之间。二三子知之未至而疑其有隐,则是正以道为无形,以日用忠恕为粗迹,故曾子于此指以示之耳。此说虽陋,乃二程先生之旧说,上蔡谢先生又发明之。顾熹之愚,实未及此。但以闻见之知推衍为说,是以不自知其当否而每有请焉。更望详览前书,重赐提诲,不胜幸甚!前日诸疑,亦望早赐镌譬,俾毋疑为望。时序向热,伏乞为道保重,以须环召。区区不胜大愿,不备。
答周益公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三、《宋元学案补遗》卷三、四
前者累蒙诲谕范碑曲折,考据精博,论议正平而措意深远,尤非常情所及。又得吕子约录记所被教墨,参互开发,其辨益明。熹之孤陋,得与闻焉,幸已甚矣,复何敢措一词于其间哉?然隐之于心,窃有所不能无疑者。盖尝窃谓吕公之心固非晚生所能窥度,然当其用事之时,举措之不合众心者盖亦多矣。而又恶忠贤之异己,必力排之,使不得容于朝廷而后已。是则一世之正人端士莫不恶之。况范、欧二公或以讽议为官,或以谏诤为职,又安可置之而不论?且论之而合于天下之公议,则又岂可谓之太过也哉?逮其晚节,知天下之公议不可以终拂,亦以老病将归而不复有所畏忌,又虑夫天下之事或终至于危乱,不可如何,而彼众贤之排去者或将起而复用,则其罪必归于我而并及于吾之子孙,是以宁损故怨,以为收之桑榆之计。盖其虑患之意虽未必尽出于至公,而其补过之善,天下实被其赐,则与世之遂非长恶,力战天下之公议以贻患于国家者相去远矣。至若范公之心,则其正大光明固无宿怨,而惓惓之义实在国家。故承其善意,既起而乐为之用。其自讼之书,所谓「相公有汾阳之心之德,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者,亦不可不谓之倾倒而无馀矣(此书今不见于集中,恐亦以忠宣刊去而不传也。)。此最为范公之盛德而他人之难者,欧阳公亦识其意而特书之。盖吕公前日之贬范公自为可罪,而今日之起范公自为可书。二者各记其实而美恶初不相掩,则又可见欧公之心亦非浅之为丈夫矣。今读所赐之书而求其指要,则其言若曰:「吕公度量浑涵,心术精深,所以期于成务,而其用人才德兼取,不为诸贤专取德望之偏,故范、欧诸公不足以知之,又未知其诸子之贤而攻之有太过者。后来范公虽为之用,然其集中归重之语亦甚平平,盖特州郡之常礼,而实则终身未尝解仇也。其后欧公乃悔前言之过,又知其诸子之贤,故因范碑托为解仇之语以见意。而忠宣独知其父之心,是以直于碑中刊去其语,虽以取怒于欧公而不惮也」。凡此曲折,指意微密,必有不苟然者。顾于愚见有所未安,不敢不详布其说,以求是正,伏惟恕其僭易而垂听焉。夫吕公之度量心术,期以济务则诚然矣。然有度量则宜有以容议论之异同,有心术则宜有以辨人才之邪正,欲成天下之务则必从善去恶,进贤退奸,然后可以有济。今皆反之,而使天下之势日入于昏乱,下而至于区区西事一方之病,非再起范公,几有不能定者,则其前日之所为,又恶在其有度量心术而能成务也哉?其用人也,欲才德之兼取,则亦信然矣。然范、欧诸贤非徒有德而短于才者,其于用人,盖亦兼收而并取。虽以孙元规、滕子京之流恃才自肆,不入规矩,亦皆将护容养,以尽其能,而未尝有所废弃,则固非专用德而遗才矣。而吕公所用,如张、李、二宋,姑论其才,亦决非能优于二公者。乃独去此而取彼,至于一时豪俊跅弛之士,穷而在下者不为无人,亦未闻其有以罗致而器使之也。且其初解相印而荐王随、陈尧佐以自代,则未知其所取者为才也耶?为德也耶?是亦不足以自解矣。若谓范、欧不足以知吕公之心,又不料其子之贤而攻之太过,则其所攻事皆有迹,显不可掩,安得为过?且为侍从谏诤之官,为国论事,乃视宰相子弟之贤否以为前却,亦岂人臣之谊哉?若曰范、吕之仇初未尝解,则范公既以吕公而再逐,及其起任西事而超进职秩,乃适在吕公三入之时。若范公果有怨于吕公而不释,乃闵默受此而无一语以自明其前日之志,是乃内怀愤毒,不能以理自胜,而但以贪得美官之故,俛而受其笼络,为之驱使。未知范公之心其肯为此否也。若曰欧公晚悔前言之失,又知其诸子之贤,故因范碑以自解,则是畏其诸子之贤,而欲阴为自托之计,于是宁卖死友,以结新交,虽至以无为有,愧负幽冥而不遑恤。又不知欧公之心其忍为此否也。况其所书但记解仇之一事,而未尝并誉其他美,则前日斥逐忠贤之罪,亦未免于所谓欲盖而彰者,又何足以赎前言之过而媚其后人也哉?若论忠宣之贤,则虽亦未易轻议,然观其事业规模,与文正之洪毅开豁终有未十分肖似处,盖所谓可与立而未可与权者。乃翁解仇之事,度其心未必不深耻之,但不敢出之于口耳。故潜于墓碑刊去此事,有若避讳然者。欧公以此深不平之,至屡见于书疏,非但《墨庄》所记而已。况《龙川志》之于此,又以亲闻张安道之言为左验。张实吕党,尤足取信无疑也。若曰范公果无此事而直为欧公所诬,则为忠宣者正当沫血饮泣,贻书欧公,具道其所以然者以白其父之心迹,而俟欧公之命以为进退。若终不合,则引义告绝而更以属人,或姑无刻石,而待后世之君子以定其论,其亦可也。乃不出此,而直于成文之中刊去数语,不知此为何等举措?若非实讳此事,故隐忍寝默而不敢诵言,则曷为其不为彼之明白而直为此黯闇耶?今不信范公出处文辞之实,欧公丁宁反复之论,而但取于忠宣进退无据之所为以为有无之决,则区区于此诚有不能识者。若摭实而言之,但曰吕公前日未免蔽贤之罪,而其后日诚有补过之功;范、欧二公之心则其终始本末如青天白日,无纤毫之可议;若范公所谓平生无怨恶于一人者,尤足以见其心量之广大高明,可为百世之师表;至于忠宣,则所见虽狭,然亦不害其为守正,则不费词说而名正言顺,无复可疑矣。不审尊意以为如何?狂瞽之言,或未中理,得赐镌晓,千万幸甚!后书诲谕又以《昭录》不书解仇之语而断其无有,则熹以为吕公拜罢、范公进退既直书其岁月,则二公前憾之释然不待言而喻矣。不然,则《昭录》书成,欧公固已不为史官,而正献、忠宣又皆已为时用,范固不以墓碑全文上史氏,而吕氏之意亦恐其有所未快于欧公之言也,是以姑欲置而不言,以泯其迹,而不知后世之公论有不可诬者,是以启今日之纷纷耳。如又不然,则范公此举虽其贤子尚不能识,彼为史者知之必不能如欧公之深,或者过为隐避,亦不足怪,恐亦未可以此而定其有无也。《墨庄》之录出于张邦基者,不知其何人。其所记欧公四事,以为得之公孙当世。而子约以为绍兴舍人所记,此固未知其孰是。但味其语意,实有后人道不到处,疑或有自来耳。若《谈丛》之书,则其记事固有得于一时传闻之误者。然而此病在古虽迁、固之博,近世则温公之诚,皆所不免,况于后世,虽颇及见前辈,然其平生踪迹多在田野,则其见闻之间不能尽得事实,宜必有之,恐亦未可以此便谓非其所著也。丹朱之云诚为太过,然欧公此言尝为令狐父子文字繁简而发,初亦无大美恶,但似一时语势之适然,不暇择其拟伦之轻重耳。故此言者虽未敢必其为公之言,而亦未可定其非公之言也。此等数条,不足深论。然偶因馀诲之及而并讲之,使得皆蒙裁正,则亦不为无小补者。唯是所与子约书中疑「学道三十年」为后学之言者,则熹深惑焉,而尤以为不可以不辨。不审明公何所恶于斯言而疑之也?以道为高远玄妙而不可学邪,则道之得名,正以人生日用当然之理,犹四海九州百千万人当行之路尔,非若老佛之所谓道者,空虚寂灭而无与于人也。以道为迂远疏阔而不必学耶,则道之在天下,君臣父子之间,起居动息之际,皆有一定之明法,不可顷刻而暂废。故圣贤有作,立言垂训以著明之,巨细精粗,无所不备。而读其书者必当讲明究索,以存诸心、行诸身而见诸事业,然后可以尽人之职而立乎天地之间,不但玩其文词以为缀缉纂组之工而已也。故子游诵夫子之言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而夫子是之。则学道云者,岂近世后学之言哉?若谓欧公未尝学此而不当以此自名耶,则欧公之学虽于道体犹有欠阙,然其用力于文字之间,而溯其波流以求圣贤之意,则于《易》、于《诗》、于《周礼》、于《春秋》皆尝反复穷究,以订先儒之缪,而《本论》之篇,推明性善之说,以为息邪距诐之本,其贤于当世之号为宗工巨儒而不免于祖尚浮虚、信惑妖妄者又远甚。其于《史记》善善恶恶,如唐《六臣传》之属,又能深究国家所以废兴存亡之几,而为天下后世深切著明之永鉴者,固非一端。其他文说,虽或出于游戏翰墨之馀,然亦随事多所发明,而词气蔼然,宽平深厚,精切的当,真韩公所谓仁义之人者。恐亦未可谓其全不学道,而直以燕、许、杨、刘之等期之也。若谓虽尝学之,而不当自命以取高标揭己之嫌耶,则为士而自言其学道,犹为农而自言其服田,为贾而自言其通货,亦非所以为夸。若韩公者,至乃自谓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则其言之不让益甚矣,又可指为后生之语而疑之耶?凡此又皆熹之所未谕者,盖尝反复思之而竟不得其说。恭惟明公以事业文章而论世尚友,其于范欧之间固已异世而同辙矣。至于博观今昔,考订是非,又非肯妄下雌黄者。且于六一之文,收拾编汇,雠正流通,用力为多,其于此事必不草草。况又当此正道湮微,异言充塞之际,馀论所及,小有左右,则其轻重厚薄便有所分,窃计念之已熟而处之亦已精矣。顾熹之愚,独有未能无疑者,是以不敢默默而不以求正于有道。所恨伪学习气已深,不自觉其言之狂妄。伏惟高明恕而教之,则熹不胜千万幸甚!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八。又见《范文正公集》诸贤赞颂论疏,《群书考索》别集卷一八,《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卷一六八、交谊典卷八四、学行典卷七五。
答何叔京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一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二
熹奉亲屏居,诸况仍昔。所忧所惧,大略不异来教之云,而又有甚者焉耳。躁妄之病,在贤者岂有是哉?顾熹则方患于此未能自克,岂故以是相警切耶?佩服之馀,尝窃思之,所以有此病者,殆居敬之功有所未至,故心不能宰物,气有以动志而致然耳。若使主一不二,临事接物之际真心现前,卓然而不可乱,则又安有此患哉?或谓子程子曰:「心术最难执持,如何而可」?子曰:「敬」。又尝曰:「操约者,敬而已矣。惟其敬足以直内,故其义有以方外。义集而气得所养,则夫喜怒哀乐之发,其不中节者寡矣」。孟子论养吾浩然之气,以为集义所生,而继之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盖又以居敬为集义之本也。夫「必有事焉」者,敬之谓也。若曰其心俨然,常若有所事云尔。夫其心俨然肃然,常若有所事,则虽事物纷至而沓来,岂足以乱吾之知思?而宜不宜、可不可之几,已判然于胸中矣。如此则此心晏然有以应万物之变,而何躁妄之有哉?虽知其然,而行之未力,方窃自悼,敢因来教之及而以质于左右,不识其果然乎否也。《遗说》所疑,重蒙镌喻,开发为多。然愚尚有未安者,及后八篇之说并以求教。有未中理,伏惟不惮反复之劳,有以振德之。孔明失三郡,非不欲尽徙其民,意其仓卒之际,力之所及止是而已。若其心则岂有穷哉?以其所谓「困于豺狼之吻」者观之,则亦安知前日魏人之暴其边境之民不若今之胡虏哉?孔明非急近功、见小利,诡众而自欺者,徙民而归,殆亦昭烈不肯弃民之意欤。钦夫传论并熹所疑数条请求指诲,幸以一言决之。《味道堂记》诚非浅陋所敢当,故有前日之恳,非敢饰辞以烦再三之辱。既不蒙听察而委喻益勤,益重不敏之罪,谨再拜承命,不敢复辞矣。然须少假岁月,使得追绎先志之所存,俟其略见彷佛而后下笔,庶几或能小有发明,可以仰丐斤削耳。下喻行己临官之道,此在高明平日所学举而措之,则夫世俗所谓廉谨公勤有不足言矣。区区乃方有愧于此,其何以仰助万分之一乎?《祠堂记》推尊之意甚善,而所谓「人心天理不容亡灭,学者于此百世以俟圣人而已」者亦佳,但亦有可议者。如以字谓诸先生,一也。「立不教,坐不议,无言心成」,乃庄周荒唐之说,非圣贤授受本旨,二也。以穆、尹、欧阳文章末技比方圣学,拟不以伦,三也。明道无恙时,学者甚众。今曰未尝为师,四也。吕正献之未薨,伊川已去讲席,盖其道有非当时诸贤所及知者,是以难合,非特以两公之在亡为轻重。今曰二公薨而伊川去,五也。又曰正叔自谓道已大成,可以无愧,气象浅狭,恐非先生之志,六也。世传了翁所序明道《中庸》,乃吕与叔所著,了翁盖误。而今又因之,七也。摭其语而论之,其失如此。盖其大概切切然以辨谤释言为事,亦浅乎其知先生矣。尝爱《明道墓表》有云:「学者于道知所向,然后见斯人之为功;知所至,然后信斯名之称情」。盖此事在人随其所至之浅深而自知之,彼不知者岂可以口舌彊争,彼知之矣,则又何待较短长而后喻哉?《记》中所称「兼山氏」者名忠孝,《语录》中载其问疾伊川之语。然顷见其《易》书溺象数之说,去程门远甚。而尹子门人所记,则以为忠孝自党论起绝迹师门,先生没不致奠,而问疾之语亦非忠孝也。然则其人其学亦可见矣。愚见与所闻如此,不审明者谓之何哉?岁前报叶、魏登庸,蒋参预政,陈应求同枢密、知院事;南北之使,交贽往来;元夕有旨,州县张灯。山间所闻者不过如此,罗、李之除,则未知也。闻相麻以四事戒饬:理财用、省冗官、汰冗兵,其一则未闻。盖未尝见麻,但传闻尔。宰相带知国用,参政、同知皆入衔,并恐欲闻之。金声玉振之说,改定旧说,写呈求教,不知是否。《诸葛传》所疑琐细,不能尽录,其大者帖于册内矣。
答谢与权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九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四
伏蒙致政知县学士宠赐手书,喻以先契,伏读悲感,不可具言。且审即日春和,燕居清暇,寿体康宁,又窃忻慰。熹学晚无似,徒以少日习闻父兄师友之训,稍知用力于句读文义之间,区区自守,欲寡其过而未能。固不敢坐谈玄奥,惊世骇俗,以负所闻也。老丈过听,以为可教,辱先以书,语以渊源所自来者。顾熹何人,可以与此?属此跧伏,未有趋侍之期,引领向风,但切倾仰。程书固不能无误,亦恨未得面承,质其是非,姑因便风,寓此致谢。伏惟以时节宣,益绥寿祉,是所深望。
跋陈刚中帖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四、《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四、《晦庵题跋》卷三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陈刚中诗,诸公跋语已具见其颠末。周君季宏持以示余,使题于后。顾熹复何能有所发明?但计绍兴庚申距今己未,六甲五子,适一周矣。胡、陈虽死,尚有生气,而彼纷纷者,果安在哉?嗟叹不足,姑窃识其左方。十月甲子,云谷老人朱熹书。
刘氏墨庄记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五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七、《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一○五、《方舆胜览》卷二一、隆庆《临江府志》卷一四、雍正《江西通志》卷一二五、道光《清江县志》卷二三、同治《临江府志》卷四、同治《新喻县志》卷二、《南宋文录录》卷一○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乾道四年秋,熹之友刘清之子澄罢官吴越,相过于潭溪之上,留语数日相乐也。一旦,子澄拱而起立,且言曰:「清之之五世祖磨勘工部府君仕太宗朝,佐邦计者十馀年。既殁而家无馀赀,独有图书数千卷。夫人陈氏指以语诸子曰:『此乃父所谓墨庄也』。海陵胡公先生闻而贤之,为记其事。其后诸子及孙比三世,果皆以文章器业为时闻人。中更变乱,书散不守。清之之先君子独深念焉,节食缩衣,悉力营聚。至绍兴壬申岁,而所谓数千卷者始复其旧。故尚书郎徐公兢、吴公说皆为大书『墨庄』二字,以题其藏室之扁。不幸先人弃诸孤,清之兄弟保藏增益,仅不失坠,以至于今。然清之窃惟府君、夫人与先君子之本意,岂不曰耕道而得道,仁在夫熟之而已乎?而不知者意其所谓或出于青紫车马之间,清之不肖,诚窃病焉。愿得一言以发明先世之本意,于以垂示子孙,丕扬道义之训,甚大惠也」。熹闻其说,则窃自计曰,子澄之意诚美矣,然刘氏自国初为名家,所与通书记事者尽儒先长者。矧今子澄所称,又其开业传家之所自,于体为尤重。顾熹何人?乃敢以其无能之辞度越众贤,上纪兹事?于是辞谢不敢当。而子澄请之不置,既去五六年,书疏往来以十数,亦未尝不以此为言也。熹惟朋友之义有不可得而终辞者,乃䌷绎子澄本语与熹所以不敢当之意而叙次之如此。呜呼!非祖考之贤,孰能以诗书礼乐之积厚其子孙?非子孙之贤,孰能以仁义道德之实光其祖考?自今以来,有过刘氏之门而问墨庄之所以名者,于此乎考之,则知其土之所出、庐之所入者在此而不在彼矣。盖磨勘公五子皆有贤名,中子主客郎中实生集贤舍人兄弟,皆以文学大显于时而名后世。第四子秘书监资简严,识大体,有传于《英宗实录》。子澄之先君子即其曾孙也,讳某,字某,官至某。仕既不遭,无所见于施设。今独其承家焘后之意,于此尚可识也。生二子,长曰靖之子和,其季则子澄,皆孝友廉静,博学有文。而子澄与熹游,尤笃志于义理之学。所谓耕道而熟仁者,将于是乎在。九年二月丙戌,新安朱熹记。
皇考左承议郎守尚书吏部员外郎兼史馆校勘累赠通议大夫朱公行状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六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七、《韦斋集》卷首、嘉靖《建宁府志》卷二○、《新安文献志》卷六八、紫阳朱氏建安谱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本贯徽州婺源县万年乡松岩里。
曾祖振,故不仕。妣汪氏。
祖绚,故不仕。妣汪氏。
父森,故赠承事郎。妣程氏,赠孺人。
公讳松,字乔年,以绍圣四年闰二月戊申生于邑里之居第。未冠,繇郡学贡京师。以政和八年同上舍出身,授迪功郎、建州政和县尉。丁外艰,服除,更调南剑州尤溪县尉,监泉州石井镇。绍兴四年召试馆职,除秘书省正字,循左从政郎。丁内艰,服除,召对,改左宣教郎,除秘书省校书郎。迁著作佐郎、尚书度支员外郎,兼史馆校勘。历司勋、吏部两曹,兼领史职如故。与修《哲宗实录》,书成,转奉议郎。以年劳转承议郎,出知饶州。未上,请间,得主管台州崇道观。满秩再请,命下而卒,绍兴十三年三月二十四日辛亥也。公生有俊才,自为儿童时出语已惊人。少长,游学校,为举子文,即清新洒落,无当时陈腐卑弱之气。及去场屋,始放意为诗文。其诗初亦不事雕饰,而天然秀发,格力闲暇,超然有出尘之趣。远近传诵,至闻京师,一时前辈以诗鸣者,往往未识其面而已交口誉之。其文汪洋放肆,不见涯涘,如川之方至而奔腾蹙沓,浑浩流转,顷刻万变,不可名状,人亦少能及之。然公未尝以是而自喜,一日喟然顾而叹曰:「是则昌矣,如去道愈远何」?则又发愤折节,益取六经诸史百氏之书伏而读之,以求天下国家兴亡理乱之变,与夫一时君子所以应时合变先后本末之序,期于有以发为论议,措之事业,如贾长沙、陆宣公之为者。既又得浦城萧公顗子庄、剑浦罗公从彦仲素而与之游,则闻龟山杨氏所传河洛之学独得古先圣贤不传之遗意,于是益自刻厉,痛刮浮华,以趋本实。日诵《大学》、《中庸》之书,以用力于致知诚意之地。自谓卞急害道,因取古人佩韦之义以名其斋,蚤夜其间,以自警饬。繇是向之所得于观考者益有以自信而守之愈坚,故尝称曰:「士之所志,其分在于义利之间两端而已。然其发甚微而其流甚远,譬之射焉,失豪釐于机括之间,则差寻丈于百步之外矣」。又尝以谓「父子主恩,君臣主义,是为天下之大戒,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如人食息呼吸于元气之中,一息之不属,理必至于毙。是以自昔圣贤立法垂训,所以维持防范于其间者,未尝一日而少忘,其意岂特为目前之虑而已哉」!是时宣和之季,士之干世至是已无可言者矣。旋属靖康之变,中朝荡覆。公在尤溪,方与同寮燕集,忽有以北狩之问来谂者。公闻震骇,投袂而起,大恸几绝。既而建炎再造,王室漂摇,未有所定。寇贼纵横,道路梗塞,固不暇于博求幽远,以尽一世人材之用。而公抱负经奇,尤耻自售以求闻达,以是困于尘埃卑辱、锋镝扰攘之中,逃寄假摄,以养其亲十有馀年。以至下从算商之役于岭海鱼虾无人之境,则已无复有当世意矣。会诏出御史胡公世将抚喻东南,公乃因谒见而说之曰:「古之为天下国家者,必有一定之计,以为子孙万世之业。未有俯仰依违,苟度朝夕,曾不为终岁之备而可以为国者也。今日庙堂之义固必有所谓一定之计矣,然未知其但欲襟凭江汉,控引荆吴以保东南而已乎?抑当克复神州,汛扫陵阙,据中原而抚三河也?盖尝闻之,不取关中,中原不可复;不取荆淮,东南不可保。唐唯不失关中,故更三亡,不失旧物。而吴孙氏东攻新城,西攻襄汉,乃所以保建业。其后桓温、刘裕虽能以江汉舟舻西入河渭,然既得之而不能守,则亦仅足以保东南而已。然则天下之大势可知已。今进既不能以六师之重通道荆襄,循汉沔以赴兴元,结连拓跋,控引五路,东向以图中原;退又不能移跸建康,治兵训武,北争荆淮,以为固守之计,而但蹙处一方,费日月于道涂,前不能有尺寸之利,后又无所保以为安,未知漂漂者竟何如耶」?胡公奇其言,壮其策,归即以闻于朝。而泉守、资政殿学士谢公克家随亦露章荐公学行之懿,不宜滞筦库,于是乃得召试。而发策者以中兴事业之难易后先为问,公即对言:「自古谋国有得失,而成功无难易。盖天下国家有至计,而国势之强弱、兵力之盛衰、土地之开蹙不与焉。唯能顺人心、任贤才、正纲纪,则天下之事将无难之不易。惟上之人惜时爱日而亟图之」。反覆驰骋,辩说纵横,出入古今,證验精博,日未昳,奏篇已上,累数千言而文不加点,高宗览而异焉。赵忠简公方以元枢受诏,西督川陕荆襄军事,欲奏取公为属。会太夫人属疾不果。既遂遭丧以归,而赵公卒亦不果行也。再召入对,时上已用张忠献公之策,进次建康,指授诸将,计日大举以复中原,国势亦小振矣。公始进见,欲坚上意,以遂中兴之业,即奏言曰:「陛下以圣哲之资,抚艰难之运,侧身焦思,累年于兹。而民困兵弱,虏伪侵凌,戡定之勋久而未集。意者陛下殆当抗圣志于高明,而辅之以睿智日跻之学,垂精延访,蚤夜汲汲,以求宗庙社稷经远持久之计;申明纪律,崇奖节义,而又以民心为基本,忠良为腹心,则臣有以知虏伪之不足忧而恢复大功指日可冀矣」。因论自古中兴之君唯汉之光武勤劳不怠,身济大业,可以为法。晋之元帝、唐之肃宗志趣卑近,功烈不终,可以为戒。反覆切至,而犹虑夫计画之间或未精审,无以服众心而成大功也,则又言曰:「人主操大权以御一世,必有所以处此者有以切中于理,然后足以深服天下之心,是以无为而不成。今万机之务决于早朝侍立逡巡之顷,未有以博尽谋谟之益,使其必当事理,以服人心。谓宜略放唐朝延英坐论之制,仰稽仁祖天章给札之规,延访群臣,博求至计,然后总揽参订,以次施行。则政令之出,上下厌服,天下之事无所为而不成矣」。顾又尝病士溺于俗学而不明君臣之大义,是以处于成败之间者,常有苟生自恕之心,而缺于舍生取义之节,将使三纲沦坠,而有国家者无所恃以为安,则又奏言:「宜鉴既往之失,深以明人伦、励名节为先务,而又博求魁磊骨鲠、沈正不回之士,寘之朝廷,使之平居无事正色立朝,则奸萌逆节销伏于冥冥之中。一朝有缓急,则奋不顾身以抗大难,亦足以禦危辱凌暴之侮,则庶几乎神器尊严而基祚强固矣」。上悦其言,而于光武、晋、唐之论尤所嘉叹。明日,以喻辅臣,且论元帝、肃宗之失,而尤以元帝区区仅保江左,略无规取中原之志为诮。乃诏改公京秩,仍典校中秘书。则当是之时,圣志所存亦可见矣。不幸适有淮西杀将叛兵之变,中外恫疑,异议蜂起,张公至为解相印去,而国论遂变,至欲尽撤两淮之戍,还建康以自卫。公深以为不可,因率同列拜疏言曰:「淮淝东南之屏蔽,昔人之所百战而必争者。今皆幸为我有,而无故捐之以资敌,非计之得也。若彼乘吾之郤长驱以来,不信宿而至江津,人心一摇,则建康虽有甲卒十万,亦将无所施矣。且其新民累岁安集,亦既有绪。今乃一朝而弃之,使其老稚狼狈而南来,丁壮忿憾而北去,其失人心以贻后患,抑又甚焉。即以宿卫单寡,必行今策,则愿毋庸尽撤,而使合肥、盱眙两戍所留各不下三万人,则亦足以固吾圉而折虏冲矣」。疏奏不省,而刘豫果数求援于虏以乘吾隙,议者方以为忧,而虏反忌豫强将不可制,一旦执而废之,遂不暇以我为事。不然,则亦殆矣。自是之后,庙算低回,上下解弛,北伐之谋日以益衰,顾望中原,坐失机会。而明年,车驾遂还临安矣。御史中丞常公同荐公恬尚有守,可任大事,因复召对。公即抗言:「当今国论不过两端,喜进取之谋者既以行险妄动而及于败,为待时之说者又以玩日愒岁而至于媮。二者不能相通,而常墯于一偏,是以成功不可见而均受其弊。故臣尝谓能自治以观衅,则是二者通为一说而无所偏废。盖能夙夜忧劳,率厉众志,则未尝不待时而不至于媮;审知彼己,必顺天道,则未尝不进取而不及于败。谋人之国者诚能如是以求逞于雠敌而有不得志者,臣不信也。然臣窃迹近事,则夫往年江上之捷,日者伪刘之废,中原之衅可谓大矣。而吾终未肯求所逞,岂非以行险妄动为不可以不戒,而于吾所以自治其国家者将益求其至欤?今日之势虽未至于危机交急,亦可谓迫矣。谓宜断自圣志,深思昔人爱日之义,忧劳庶政,无少怠忽。凡事之故常,非天下所以安危存亡者,悉归之有司,而日与辅相大臣一心戮力,明礼义、正纲纪、除弊政、振媮俗,抚循凋瘵之民,淬励士大夫而责之职业,凡以求吾所以自治者,然后谨察四方之衅,投隙而起,安受其烬以致天地之殛,则虽有智者亦不知为敌谋矣」。初,刘光世守淮西,御军无法,而寇至辄谋引避。既正其罪而夺之兵矣,寻有叛兵之变,庙议反谓由罢光世使然,更慰藉而宠秩之。张俊守盱眙,方撤戍时,犹命分兵留屯,而俊不受命,悉众以归,朝廷亦不能诘。公于是又言:「陛下有为之志未尝少衰,而天下之事每每病于不立,使中兴之烈未有卓然可见之效,臣窃不胜忧愤。而深惟其故,以为陛下诚能并进忠贤,修明纪律,惩陵夷委靡之祸,革姑息苟且之政,深诏大臣,号令所出,必务合于天下之正义,而毋恤匹夫徇私之怨,则威令必振,国势安强。虽桀骜之虏,亦将歛衽而退听,尚何病于事之不立哉」?上亦不以为忤,特命除郎,兼畀史笔。而常公犹以为此非所为荐论之本意,再论上前,言甚恳至。然事已行,不及改也。公至史院,会方刊修蔡卞所撰《哲宗实录》,而宣仁附传实公所分,所以辨明诬谤、分别邪正者,于体为尤重。而公考订精密,直笔无隐,论者美之。其后顾亦不免颇为他官所窜易,是以读者犹有憾焉。既而虏人亟遣使来请和,赵公以议小不合亦罢去,而秦丞相桧始颛政事,遂决屈己和戎之议矣。虏使名称既不逊,而所责奉承之礼又有大可骇者,于是众心共怒,军士至汹汹欲为变,夜或揭通衢,指桧为虏谍。都人汹惧,一时忠智之士竞起而争之,公亦亟与史院同舍胡公珵、凌公景夏、常公明、范公如圭五六人者合辞抗疏言曰:「虏人方据中原,吞噬未厌,何忧何惧而一旦幡然与我和哉?盖其纽于荐食之威,动辄得志,而我甚易恐,故常喜为和之说以侮我。又虑我训兵积粟,畜锐俟时而事有不可知者,故不得不为和之说以挠我耳。盖虏人和使即秦之衡人,兵家用之百胜之术也。六国不悟衡人割地之无餍以亡其国,今国家不悟虏使请和之得策,其祸亦岂可胜言哉!而执事者顾方以为吾为梓宫母后渊圣天属之故,遂不复顾祖宗社稷二百年付托之重而轻从之。使彼得济其不逊无稽之谋而藉躏以逞,将焉避之哉?昔楚、汉相持之际,项羽常置太公俎上,而约高祖以降矣。使为高祖者信其诈谋而遽为之屈,则自其一身且无处所,尚何太公之可还哉?唯其不信不屈而日夜思所以图楚者,以故卒能蹙羽鸿沟之上,使其兵疲食尽,势穷力屈而太公自归。此其计之得失,亦足以观矣」。其言之切如此,盖出公与诸公之意,而成于胡公之手。桧虽持其议不少变,然虏人狂谋因是亦有不得尽逞者,论者莫不壮之。然自是之后,边备遂弛,士气益衰,而兴复之谋上下皆以为讳,正堕公等所忧挠我之计。桧顾自以为得上心,始谋以次尽逐诸异议者,公因是亦数自求引去。而参知政事李庄简公又尝欲引以寘近班,以是桧尤忌之,固留不许。及虏使再至,独许归我河南地。公因轮对,又言:「陛下践艰难之运,十年于兹,虽有大有为之志,而于天下国家所以经远持久之计多有所未暇者。今者天启戎心,画地数千里以归于我,此虽异时之变未可以豫知,意者天其以礼悔祸,使陛下间于忧虞而大有为之志将有所使,此万世一时也。然天下之事每病于难立者,正以向一夫独见之言而略众口异同之论,是以谋始太锐而用计有未详也。愿考汉廷杂议之法,自今发政造事,陛下既与大臣谋谟于上,又令卿士大夫有忠虑者亦得以自竭于下,然后总揽群策而裁处其中,将举天下之事惟陛下之所欲为而无不成矣」。此于前日讲和之议犹欲三致意焉。又念国步日艰,人心未服,而天子无自将之兵,诸道无典戎干方之实,二三大将人拥重兵,强不可令,事盖有不可知者,则又数数建言,宜复武举,责实用,必其洞晓韬钤、长于绥御者,以储将帅之才。下州郡选骁勇悉送行在,以补周卫之缺。精择帅守,使蒐卒乘,以壮藩维之势。亦皆当世之急务,久长之至计,反复惓惓,不能自已。其于请建太学、明大伦,以倡节义之风而厉苟媮之习,则又平日之所深虑而每言之,所谓如人食息呼吸于元气之中,一息之不属理,必至于毙焉者,非若后来诸人承望风旨,但以课试文墨为粉饰太平之具而已也。然而国是已定,言无所入,由是公之求去愈力,而桧之怒公愈甚。十年春,遂使言者论公独以怀异自贤,阳为辞逊为罪,而出之外郡。然公去未几,而虏果败盟,复夺我河南地,悉其锐师,数道大入,如公所谓未可豫知者。于是中外大震,桧亦不知所为,周章回惑,至于视师之奏,援引乖错而不自知,闻者莫不窃笑而深忧之。幸而一时将卒犹有前日柬拔蒐练之馀,以故关陕、顺昌、橐皋之师连战大捷,虏乃引退,复议讲解,而梓宫母后始得南归,又如公等所论楚汉强弱之势。然桧遂掩己失而冒以为功,公夺主权,肆然无复有所忌惮矣。公固不能复为之屈,遂自请为祠官,屏居建溪之上,日以讨寻旧学为事,手抄口诵,不懈益虔。盖玩心于义理之微而放意于尘垢之外,有以自乐澹如也。旧喜赋诗属文,至是非有故不徒作,乃其文气则更为平缓,而诗律亦益閒肆,视诸少作,如出两手矣。然公自是不复起,年未五十而奄至大故,善人之类,莫不伤之。其后十馀年间,桧遂颛国秉,大作威福,诸与公同时被逐之人,大者削籍投荒,小亦弃置閒散。迄桧死败,其幸存者乃起复用,或至大官,而公皆已不及见矣。呜呼!熹尚忍言之哉!公性至孝,事太夫人左右无违。友爱诸弟,委曲将就,有人所难能者。与人交重然诺,不以生死穷达二其心。抚孤甥教之学,而经理其家事曲有条理,人无间言。接引后进,教诱不怠,闻人之善,推借如不及。至于邪佞嵬琐、简贤附势之流,与己异趣,则鄙而远之,或不忍正视其面。至其所以施于吏治者,亦皆果决明辨,抑邪与正,无所顾避。顾熹生晚,不及于闻见之详,故不得而记也。晚既属疾,自知必不起,而处之泰然,略无忧惧之色。手书告诀所善胡公宪原仲、刘公勉之致中、刘公子翚彦冲,属以其子,而顾谓熹往受学焉。其志道服膺,死而后已,垂裕后人,不使迷于所乡者又如此云。所为文有《韦斋集》十二卷行于世,外集十卷藏于家。始时吏部侍郎徐公度欲为之序,略言少日多见前辈,而自得从公及正平张定夫游,始得为文之法。会病革,不及脱稿,而今序则直秘阁傅公自得之文也。其论以为公诗高洁而幽远,其文温婉而典裁。至于表疏书奏,又皆中于理而切事情,亦为得其趣者。公娶同郡祝氏,封孺人,赠硕人。其父处士确有高行。硕人性慈顺孝谨,佐公事太夫人于穷约中,未尝一日不得其欢心。承接内外姻亲,下逮妾媵僮使,曲有恩意,后公二十七年卒。一男子,熹,今以朝奉大夫致仕。一女子,嫁故浏阳县丞刘子翔,蚤卒。孙男三:长塾,亦蚤卒;次野,将仕郎;次在,承务郎。女三,其婿脩职郎刘学古、迪功郎黄干、进士范元裕。曾孙男五,钜、钧、鉴、铎、铚。女九,长适文林郎赵师夏,馀或许嫁而未行也。公卒之明年,熹奉其柩葬于建宁府崇安县五夫里之西塔山,而硕人别葬建阳县崇泰里后山铺东寒泉坞。然公所藏地势卑湿,惧非久计,乃卜以庆元某年某月□□日奉而迁于武夷乡上梅里寂历山中峰僧舍之北。盖公之诗尝有「乡关落日苍茫外,尊酒寒花寂历中」之句。呜呼。此岂其谶耶?不肖子熹追慕攀号,无所逮及。窃惟纳铭幽堂,具著声烈,以告万世,盖自近古以来未之有改。而公赠官通议大夫,正第四品,准格又当立碑,螭首龟趺,其崇九尺,刻辞颂美,以表于神道,用敢追述其平生论议行实之大者如右,以请于当世立言之君子。伏惟幸垂听而择焉。谨状。庆元五年十二月日,孤朝奉大夫致仕、婺源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熹状。
又焚黄文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六
熹赖遗训,窃位于朝。获被庆恩,追荣祢庙,亦有年矣。比以钩党废锢,忧畏过深,以故及今,始克祗奉命书,以告于寝庙。惟我皇考,洞视今古,靡有遗情。陟降如存,尚克歆此,丕显休命。顾熹衰颓,年迫告休。使我皇考,未跻极品,而先夫人,亦未克正小君之号。流根之报,无复后期。永念及兹,痛恨何极!仰惟慈荫,俯鉴愚衷。尚启后人,不日昌大。熹瞻望恩灵,不胜感慕摧咽之至!谨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