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钱宅请期书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女子愿为之有家,已奉通婚之约;吉事卜先于近日,遽闻亲迎之期。虽告虔之贽未修,而传命之邮远逮。欲辞不可,为愧徒深。
曹宅求婚书(四孙镐。)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启隽类函》卷一一一
邻邦相望,夙钦阀阅之高;二姓通婚,愿卜丝萝之好。虽惭非偶,盖喜同声。伏承令侄女某人传庆大家,已深明于女诫;而某第四孙通仕郎某诵书黄石,私窃慕于祖风。既寅缘姻娅之有初,且考验蓍龟而协吉。匪媒不得,先驰尺素之诚;其新孔嘉,伫俟千金之诺。
与参政帖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宋人法书》第四册、《六艺之一录》卷三九五
纲比以小儿坚乞回授封号事上干钧听,方惧冒浼,乃蒙特为开陈,俯从所请。非参政留念之力,何以得此?举室荣感不可言。坚以宫祠任满,束装造朝,已令申乞呼召,面别谢悃。傥辱与进,略赐提耳之诲,使晚学小生得所矜式,幸甚幸甚!右谨具呈。资政殿学士、左太中大夫致仕张纲劄子。
康宁帖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宝真斋法书赞》卷二四
纲上问尊丈承事:伏惟寿体康胜,眷集均休!江右有需委,毋惜垂谕。纲上问。
去秋解维,适丈丈小违和。别来以僻尤,杳不闻耗。春中,刘参议从者能言之,云已康宁矣,良以为善。偶头风,不果亲作书,万万情察。纲拜。
安乐国序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二
余自少多病,药裹关心,人有善方,辄就抄录,久之集其所得,疏为二十八条,名之曰《安乐国》。闭门无事,卧游国中,阅虫鸟草木之变,擢其可用,俾各效灵,庶几身获安乐,非敢以医为事也。而丁氏甥伯升性颇似舅,亦复好蓄医方,从予求得其本,喜津津见颜间,若将用是救人疾苦者。余谓甥之用心则善矣,然此不可易也。用药当如用兵,药有方,犹兵之有书。孙、吴之书行于天下旧矣,兵家者流舍此无以胜敌,而霍去病乃谓:「顾方略何如不至,学古兵法,得无以权术之妙,有非书之所能尽者。要在变而通之,自得于言意之表,则战胜攻取,暗合孙、吴」。盖如是,然后为名将。尝试考观医方,种种之病,无所不疗。然病有百变而变不同,药有同功而用各异,精微之旨,方岂能述?斟酌损益,存乎其人,而后生晚学,仅能窥其藩篱,便谓世间之病吾已尽得,按方投剂,可使立愈。意直徼倖于一中,曾不知毫釐之失,为害滋大,可胜惜哉!古人有言:「知兵之将,人之司命」。今余所集二十八条,皆安乐国中兵也,尺籍伍符,指呼在我。苟得其要,则麾左而左,麾右而右,可以出奇应变,策勋于五苦六辛之间,如其不然,暗中杀人,虽不以梃与刃,相去几何?呜呼,此真不可易也,慎之哉!
书刁倪老挂剑帖后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刁倪老行年七十有五,而气貌不衰,出入起居如少壮。一日,携八座胡公《挂剑帖》来示余曰:「吾老矣,尝预作死计,求挽诗于胡,乃得此。他日吾有不讳,胡以诗来,即瞑矣」。余窃怪之,曰:「挽诗所以写哀,特为死者作也。公方矍铄,示人意象,未肯伏老,何忽须是?不祥莫大焉」!公曰:「然。寓形宇内,百年一瞬,人苦不自悟也。今吾幸有田畴足以给衣食,有诗书足以遗子孙,结庐数椽,青山相对,翛然终日。家自酿酒,不问美恶,客来辄醉。自谓如此,已足了一生,尚何求?独送死一段,正须料理。念于胡有葭莩亲,知我平生,莫胡详也,吾故欲其有作,以慰地下。尝见陶渊明既述《五柳传》,又作文以自祭。白乐天亦传醉吟本末,而自铭其墓。二公皆前世贤者,犹汲汲于身后。老夫不能文也,求诗于人以待尽,虽愧陶、白,不犹愈于贪生而忘死者乎」?余三复斯言,然后知公为达,因语公曰:「公寿骨高,当享期颐,谁能为公移书以谢季子宝剑,诚大惠也。欲挂在二十年外,且请洗削藏之,毋以迫人」。公大笑,因命书于帖后。
恭题赐带御书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臣仰惟皇帝陛下总揽权纲,慨然念治,登进群彦,中外布列,而尤惠顾近辅,以礼终始之。乃绍兴二十有七年九月辛未,以臣上章引疾,乞罢参知政事,奉外祠,诏弗许。恳请数四,特除资政殿学士、知婺州。辛巳,既临遣,又敕中使驰至江亭,赐臣御书一封,通犀带一条,以宠其行。臣自初有请,凡三对便坐,愚衷委曲,尽荷圣知,慰谕悯怜,恩礼已极。敢意非常之赐,复此下逮,跪捧惭惧,莫知所措。因窃自念材力驽下,得谢久矣。一旦蒙召用,再忝从班,不阅岁遂参国论,任益重,报效益无闻。加病且老,分当摈弃,尚何足惜?而于其去也,乃轸皇慈念及衣服之微,而假以异数如此。非独臣拜宠若惊,一时观瞻骇叹,亦谓比年所未有也。尝闻周宣王之遣申伯,则以路车、乘马;命韩侯,则以淑旂、绥章。盖侯伯分土而守,天子思所以大镇抚之,于是乎有赐。然二贤之美,特托诗人以传后。至若人主亲御翰墨,发为奎章,锡命自天,昭示隆眷,则以今视昔,万万有光焉。夫宣王能慎微接下,故其臣无不自尽以奉其上。臣缪列侯爵,守兹南邦,膺受渥泽,庶几跂望古人。惟是德不足而荣遇过之,大惧弗克钦承,以陨越于下,区区自尽之忠,其敢忽忘!既袭藏宝带,传示不朽,复以宸翰恭勒坚珉,不唯继二诗以侈上恩,抑将使学士大夫知君父所以待遇臣子之意,各思自勉云。
题祖诰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某自丱角,闻先祖少傅言,家旧有唐朝告敕数卷,三张族长主之,今不知安在。盖张氏本河朔人,有仕唐官于润者,因家金坛。分派而居,张桥、赤冈、希墟,各为一族。历年既久,张桥、赤冈失其世次,唯希墟家谱见于石刻,自先考太师而上七世讳鍪者,为希墟始祖,合前二族号「三张家」。其间世次既难尽考,亦莫知族长为谁,以故祖诰藏匿不出。绍兴四年,某自给事中罢归,暇时集宗党,谕意密令搜访。又数年,始得之,乃上柱国铣、扬州六合县主簿连制书二通。幅缝舛脱,字多漫灭,至有○落坏甚不可识读,则去之,而取其可以编次者,命工装为一卷,题曰《张氏唐朝制书》。唐人善笔札,观此书墨迹,一一可爱。又郭尚父、李司空、贾元靖,皆元勋重望,而苏、顾、奚、徐,亦一时胜流,列名其上。自乾元至今,传四百馀年,开卷一读,如见乎其人,竦然生敬。开宝初,南唐违命侯犹未归朝,方欲调兵旅拒,而远祖尝以衣冠户携是书免充军名,卷末有二徐署衔,即铉、锴兄弟也。旧云三通一十七缝,今亡三之一。又宝应、贞元年号,以脱缝先后不伦,而二徐书押亦无复见,皆为可惜。呜呼!张氏衣冠,其来旧矣。二祖在唐虽以官微,事业无所见,然其流芳馀泽,传及后人,已坠而复振,则当时庆源所积,可不论而知矣。某老病,岂能久生,恐来世不知宗姓本始,故特为题识。凡我子孙,宜谨藏之!
跋洛神赋摹本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曹子建赋洛神,正如说梦;虎头痴绝,遂以为画本;僧步隆又从而摹之。人物态度,恍如目击,是邪非邪?着想颠倒,以见世间种种虚幻仗法,庄严便为实相。有能悟解诸法海,一切应作如是观。
跋醉道士图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被褐禄蔌不受戒,杯盘狼藉无籍在。浪说蓬莱三万里,醉乡便是仙世界。
跋江贯道画山水 其一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老江画山水造微入妙,一时好事者访求遗墨,几与隋珠赵璧争价,不知明仲安所得此?宜善藏之,无使通灵之物变化而去。
其二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胸中丘壑,发之毫素,居然有万里势。閒窗永日,鸣琴对之,便觉众山皆响。
跋洪庆善先夫人丁氏诗文手墨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夫人贤而有文,盖得于庆善所作志铭旧矣。今又见此遗篇,字画劲丽,词致清婉,使人三复竦然。余虽姻家,不及一拜堂上。然风味不凡,自可想见,抑知志铭为实录也。
跋丁氏手简并刚巽诗卷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刚巽顷任国子监丞,余官太学,相从甚久。为人纯笃雅重,有前辈典刑。今即世不知几年,一见遗墨,恍如对面,怆然久之。又得其女庆善先夫人所寄女弟手帖,真草累幅,皆闺房箴训,情致缱绻,若不能自已者。以是知夫人笃于恩义,盖有似其先人云。
跋张叔元所藏山谷觉民帖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宝真斋法书赞》卷一五
山谷劝其弟侄读书,一帖中三致意焉,丁宁恳切,唯恐其或怠。盖非独私其弟侄而已,凡厥后学,皆当敬佩斯言,永以为训。
跋山谷大字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能鼓琴者识琴,能击剑者识剑。故必能书,然后知古人笔法。叔元出示豫章公墨迹一卷,余手拙不能书,何足以识之。但见其行草变态纵横,势若飞动,而风韵尤胜。非得夫翰墨三昧,其孰能臻此?公尝谓蓄书者以韵观之,当得其髣髴。今反复此帖,知公言为确论。
跋宝晋帖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四、《华阳集》卷三三
余家旧有米帖数卷,兵火中失之。其间一纸叙京口江山形胜,最为奇特,或谓有《瘗鹤铭》苖裔。今观此书,笔势雄彊,大似京口帖,使人对之,恍然念青毡不忘也。
进故事 其一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五、《华阳集》卷二○
《前汉·魏相传》:「相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数条汉兴以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
臣尝观孝宣承武帝以来奢侈,军旅弊坏之极,励精政事,欲就中兴之功,故专任魏相协济艰难。当是时,纪纲法度之在天下者,宜将一切更张,以便目前之急。相乃不然,独奏请施行汉兴以来故事,其言疑若迂阔,不切于时,然帝皆施行之,卒能功光祖宗,何哉?盖汉自高祖创业开基,以至文、景恭俭而继,以贾谊、晁、董之徒相与论议,则当时所行,见于后世,无非致治之明效,为子孙者要当谨守勿失。不幸遭武帝以雄才自恃,变乱旧章。又孝昭在位不久,而有昌邑之乱,天下思祖宗之遗德,而欲一反前日之治。是犹痿人之不忘起,盲者之不忘视,此魏相之所以取二十三事区区为上陈之。后世徒知孝宣之中兴,而不知其所行者,皆祖宗故事也。岂独汉为然哉。唐史称太宗之治,制度纪纲之法,后世有以凭藉扶持,能永其天命。故文宗读《太宗政要》,慨然慕之。及即位,锐意于治,卒致太和之政,号为清明。然则祖宗故事无负于子孙明矣。臣恭闻神宗皇帝尝问司马光曰:「汉守萧何之法,久而不变,可乎」?曰:「何独汉也。夫道万世无弊,夏、商、周之子孙苟能常守禹、汤、文、武法,何衰乱之有」?其后神宗皇帝谓辅臣曰:「大凡前世法度有可行者,宜谨守之。不问利害如何,一一变更,岂近理邪」?故臣以魏相所言,而验神宗皇帝圣训,则知祖宗故事不可轻废也如此。
《唐书·李绛传》:「宪宗尝盛夏对延英,帝汗浃衣。绛欲趋出,帝曰:『朕宫中所对,惟宦官、女子。欲与卿讲天下事,乃其乐也』」。
臣闻人君深居九重,而欲周知天下之事,则必延访公卿,不倦听纳,此固甚盛德也。然好逸恶劳者,人之常情,而况安于崇高富贵之资,惑以左右近习之奉?则清燕之暇,能以讲论为乐者,盖亦鲜矣。至于祈寒盛暑,犹不忘昼访之勤,则又鲜焉。宪宗承德、顺之后,朝廷衰弱,方镇悍彊,纪纲法度颓靡欲尽。使其徇常情之易惰,苟朝夕以自逸,则社稷大计忽焉去矣。今乃不然,却宫掖之娱而留听于宰相,忘汗浃之烦而引对于延英,非夫慨然发愤、有志于兴复者,不能尔也。观元和之治,能使彊藩悍将皆欲悔过效顺,唐之威令几于复振,则知所以致此者,忧勤之效也。其后文宗亦以恭俭儒雅,锐意于治,每延英对宰臣,率漏下十一刻,而辍朝、放朝,悉以双日。除吏召见,必加访问,则其忧勤愿治,视宪宗岂有愧哉!然其仁而少断,终不能恢张王室,史氏所以讥之。呜呼!文宗不如宪宗,固已明矣。然宪宗晚节不兢,信用非人,则又去汉之光武远甚。光武当汉祚陵夷,奋然特起,遂能拨乱反正。及陇蜀既平,海内向于无事,宜宴安矣。然且日昃视朝,引公卿讲论,至夜分乃寝。故虽身济大业,兢兢如不及,是谓以此始之,以此终之,真万世之明主也!《书》曰:「终始惟一,时乃日新」。可不念哉!
《前汉·薛宣传》:「谷永上疏曰:『帝王之德,莫大于知人。知则百僚任职,天工不旷』」。
臣闻天下安危治乱,系乎君子小人之进退。君子进则治安,小人进则危乱,此理甚易明也。然人君昧知人,则众谗可以毁有德,众誉可以进无功,黑白颠倒于前,而胸中不知所定。如是,则小人必得志,而君子去矣。君子去则小人引类而进,相为朋奸,百僚孰肯任职?天工安得不旷?故曰「帝王之德,莫大于知人」也。夫人君未尝不欲知人,而人之是非邪正,亦不难知,惟其好恶蔽之,故聪明有所不及耳。是以古之圣人于用舍之际,尤所致慎。昔李德裕为相,入谢,即戒帝辨邪正,专委任,而后朝廷治。其说以谓:「正人一心事君,无待于助;邪人必更为党,以相蔽欺。君人者以是辨之,则无惑矣」。故臣尝谓知人之道,最人君之不可忽者。以帝尧之圣,而《书》犹谓「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则聪明不及尧者,可不知戒乎!汉武帝信任张汤,而疏汲黯,盖有所蔽也。夫汤怀诈面欺,为小人明矣。而汲黯犯颜直谏,近古社稷之臣,岂可与汤同日而语哉?然汤每朝奏事,语国家财用,日旰,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至黯则以严见惮,而终不用。然则武帝可得为知人乎?唐明皇之于张九龄、李林甫,亦犹是也。林甫以武惠妃荐而得宰相,九龄谔谔有大臣节,两人自不侔矣。至帝欲相牛仙客,九龄执不可,而林甫以谓「天子用人,有何不可」者。由是帝疏薄九龄,罢其政事,且专任林甫,而卒相仙客。人谓安禄山反,为唐室治乱分时,而崔群谓罢九龄、相李林甫,治乱固已分矣。呜呼!九龄文章风度,见称一时;而林甫奸邪无学术,仙客起于胥史,则三人贤不肖明甚。而明皇用舍如此,惜哉!以是见帝皇知人,卓然不惑于群议,不牵于好恶,亦难矣。故自古以来,得是道者未始不治,而反此则乱亡随之,不可以不察也。
《唐书·房玄龄传》:「太宗曰:『公为仆射,当助朕广耳目,访贤材。比闻阅牒讼日数百,岂暇求人哉』?乃敕细务属左右丞,大事关仆射」。
臣尝谓宰相于事,无所不统,而专以进用人材为职。盖天下事,非人材不能举。自朝廷以至郡国,各有司存,宰相惟当择人而任之。不然,欲以区区一身,亲丛脞之务,则本末颠倒,一日万几,将有不胜应者,尚安能运动枢极,而代天理物乎?房玄龄,唐之贤相,然日阅牒讼数百,勤则至矣;而牒讼非宰相事,此太宗告之所以广耳目、访贤才之说也。且人主之治天下,譬如作室必得匠,委之求材,大杗细桷,欂椳闑,无所不有,室乃可成。故宰相之求材有如匠氏,则多蓄而广备,一旦用之,官足以效其人之能,人足以任其官之事,众治毕举,而宰相之职固以绰绰然有馀裕矣。又何必疲精劳神于茶盐烦碎之间,而后谓之贤乎!是以文帝问陈平以决狱、钱谷之事,皆置而不对,而丙吉出逢道路斗争死伤之民,委而不问。彼诚知宰相自有体,非细务所能干也。至于何武、薛宣居位,虽有可纪,然而人皆号为烦碎无大体,故当时亦无荐贤、拔士之名。是所谓留意末务,而不知本者矣。大抵人君之职在论相,而宰相之职在用人。苟惟君相各尽其职,故纷纷细务诚不足治。昔明皇用姚崇为相,崇尝于帝前次序郎吏,帝左右顾不答,乃谓高力士曰:「我任崇以政,大事吾当与决。至用郎吏,崇顾不能,而重烦我邪」?崇由是进贤退不肖,而天下治。观此然后知明皇委任责成之意,初无愧于太宗。惜其晚节不兢,信用非人,遂有天宝之祸。《书》曰「慎厥终,惟其始」,可不戒哉!
《唐书·许孟容传》:「孟容元和初再迁京兆尹。神策军自兴元后,日骄恣,府县不能制。军吏李昱贷富人钱八百万,三岁不肯归。孟容遣吏捕诘,与之期使偿,曰:『不如期,且死』!一军尽惊,诉于朝。宪宗诏以昱付军治之。再遣使,皆不听,奏曰:『不奉诏,臣当诛,然臣职司辇毂,当为陛下抑豪彊。钱不尽输,昱不可得』。帝嘉其守正,许之。京师豪右大震」。
臣闻唐有天下二百年,兵法无虑三变。及其末也,天子亦自置兵于京师,谓之禁军。自兴元后,禁军始盛,盖德宗惩艾泚贼,踵鱼朝恩故事,以左右神策诸军分委窦文场、霍仙呜等主之,而朝廷威柄始下迁于中人矣。贞元中,御史崔薳以巡囚入右神策,中尉奏之,德宗杖薳四十,流崖州。由是小人得志,乘时怙宠。积而至元和之初,根株盘结,凶焰益炽,虽宪宗刚明果断,莫之谁何。许孟容一京兆尹,乃敢捕其军吏,断以必死,宪宗欲赦之,而终不奉诏。呜呼!若孟容,可谓守正不阿者矣。盖以道变法者,君上也;以死守法者,有司也。君上以法付之有司,要在必行,故虽诏命,亦有所不当受,况可夺于权势乎!其后柳公绰亦拜京兆尹,方赴府,有神策校乘马不避,即时榜死。宪宗怒其专杀,公绰曰:「此非独试臣,乃轻陛下法」。帝曰:「既死,不以闻,可乎」?曰:「臣不当奏。在市死,职金吾;在坊死,职左右巡使」。帝乃解。臣既读《许孟容传》,乃参以柳公绰榜杀军校事,然后知宪宗之初,固已深得御下之术。何以言之?当是时,兵柄在人,如倒持太阿,小不得意,祸随踵发。故孟容捕军吏则诏欲赦之,公绰戮军校则怒其专杀而不以告。盖如是而后能安两军之情,且使知夫有司之法,不容于苟免也。谓非得驭下之术,能如是乎?大抵人主威权所以能久固而不夺者,以法在故也。彼既犯吾有司,要当以人徇法,不当以法徇人。法行于下,则主威彊于上矣。苏轼尝谓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馀,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然则孟容、公绰之举,过台谏远甚,所以消沮奸萌而助朝廷之势如何哉!使宪宗末年能不变其初,则中兴之业,孰得而少之?
《前汉·陈平传》:「项王使使至汉,汉为太牢之具。举进,见楚使,即阳惊曰:『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也』!复持去,以恶草具进楚使。使归,具以报项王,果大疑亚父」。
臣闻「兵者,诡道也,故以诈立,以伪动」,皆古人用兵之机。方楚、汉之争,天下以势度之,汉不敌楚明矣。勇悍强仁,霸于一时,所当者破,所系者服,名闻诸侯,声动天地,孰能与项王抗哉?然终为汉禽者,以计得之。汉三年,羽数击绝汉甬道,汉王乏食,请割荥阳以东为汉。羽欲听之,范增不可,乃急围荥阳。汉王与陈平金四万斤,以间楚君臣。当是时,羽以勇,范增以智,二人者同力协谋,相辅以图汉。汉力日屈,而楚军势张甚,孰不谓汉危亡可跂足待也。而不知平之间言已入矣。夫羽之为人,自恃其勇以盖一世,然其智实出增下。间有论说,虽彊从之,胸中固已不平,一闻间言,安得不疑乎?及其遣使至汉,汉复伪设太牢之具,以为待亚父使。且增方为楚之谋主,而谓私交于汉,决无是理。使归具报,而项王遂疑之,则以平之言先入故也。夫项王所以与汉战而数得利者,徒以范增在耳。鸿门之会,若从增言,岂复有汉哉?此高祖所以畏其人,不得不用间以图之也。增去而死,项羽相继以败。后世知羽之兵败于垓下,而不知增去之日,败證以见;知高祖之得天下者,以杀项羽而灭之,而不知能去范增,羽当自灭。兵法曰:「非奇谲无以破奸息寇,非阴谋无以成功」。观项羽有一范增不能用,卒以成禽,则奇谲、阴谋,信乎其不可少矣。自古兵交,使在其间,待之之术,可不深思而熟讲之哉?
其二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五、《华阳集》卷二一
《唐书·褚遂良传》:「太宗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成败,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政道;三,斥远群小,不受谗言』」。
臣闻天下之道二,治与乱而已矣。行尧、舜、禹、汤、文、武之事则治,行桀、纣、幽、厉之事则乱;进贤退不肖则治,好近小人而不闻正论则乱。尧、舜、禹、汤、文、武与夫桀、纣、幽、厉,虽去今数千百载,而其经世成败之迹存诸方册,可考而知。其成者昭然为可仰也,其败者惕然为可畏也。由其所致,以验吾之所为,合于善者从而勉之,近而恶者从而改之,则师古之道,于是乎在。乃若舍夷途而弗遵,蹈覆辙而不知戒,未有不入于乱亡之域,宜乎太宗监之以为元龟欤。至于进善人共成政道,斥远群小不受谗言,臣谓人主唯能监前代成败以为元龟,则于此二者勉而行之,宜无难焉。盖人者国之宝也,群小者国之贼也,犹冰炭之不可相入,枭鸾之不可并翼而栖也。故一善人进,则群贤类至,不肖无所容,必能使其君受直言而行正道,如是而欲天下之不治,不可得也。一小人进,则群小类至,君子无所容,必能使其君听谗说而由邪径,如是而欲天下之不乱,亦不可得也。太宗既能监前代矣,则知夫治生乎君子,所以进善人共成正道;知夫乱生于小人,所以远群小而不受谗言。呜呼!太宗以英武之姿,取孤隋,攘群盗,拨乱反正,慨然行此三者,用能致贞观之治,亦可谓盛王矣。然史氏有言,人之立事无不锐于治而工于初,至其半则稍怠,卒而漫澶不振。观太宗之三事,始非不勤,而终之实难。何以言之?乾阳毕工,隋人解体,可以监矣,乃诏发卒治洛阳宫,而乾阳之役复兴。张玄素以谓袭亡国之弊,同归于乱。所谓元龟者,果安在哉?魏徵尝谓太宗在贞观初亲君子,斥小人;比来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恭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又曰:贞观之初求士如渴,比来由心好恶。以众贤举而用,以一人毁而弃;虽积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使谗佞得行,守道疏间。然则进善人,远群小,其不克终,亦可知矣。且前代不可不监也,善人不可不进也,群小不可不远也,为治之道无出此三者,信能行之久而不变,帝王之德,曷以尚之?奈何太宗有区区之志,而持之不坚,所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叹息于斯焉。
《后汉·马援传》:「建武四年,隗嚣使援奉书洛阳。世祖使来歙持节送援西归陇右。隗嚣与援同卧起,问以东方流言及京师得失。援说嚣曰:『前到朝廷,上引见数十,每接燕语,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及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帝同。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嚣曰:『卿谓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无可无不可;今上好吏事,动如节度,又不喜饮酒』。嚣意不怿,曰:『如卿言,反复胜邪』?然雅信援,故遂遣长子恂入质」。
臣尝谓中兴之主,自夏少康、周宣王以来,功业之盛莫如光武。世之议者,见其起于兵间,破寻邑百万之师,而王郎、铜马、赤眉、青犊之属相继扫荡,遂以为专用威武平定天下。及观马援之言,然后知光武所以成功,固有出于威武之外者。方隗嚣据阨守险,名震西州,自以天水富盛,士马最彊,将欲北收西河、上郡,东取三辅之地,按秦旧迹,表里山河,其志岂肯为光武屈哉?虽光武亦自谓不能屈也。故遣使往来,卑辞厚礼,言必称字,用敌国之仪以慰藉之。当是时,举天下奸雄割据之徒,比权量力,桀骜难制,莫嚣若也。马援告以光武大略,而嚣意辄不怿,遽以为胜高帝,于是遣子入质,惕然畏服之不暇。夫嚣初未尝亲见光武之为人也,且光武才明勇略固非人敌,则英睿之姿已足以盖众矣。开心见诚,无所隐伏,则大信不疑,已足以结人心矣。既阔达多大节,而又博学文辩;既好吏事,而又动如节度;不喜饮酒,则其于经世变通之略,修身励行之事,盖恢恢然有馀裕矣。然则汉室陵夷之后,有能兼是众美,杰然独出于天下之上,以图中兴之业,则神器大宝不归是,将安归乎?此嚣之所以闻其风声不期服而自服也。《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故臣尝论帝王之就功业,当以德为主,而威武为之辅。明王慎德,四夷犹将咸宾,况区区一隗嚣,何足道哉!虽然,光武才明勇略、阔达多大节,与夫经学博览,固人之所难能也;至于好吏事,动如节度,不饮酒,此细行耳,常人亦能之,乃以是称光武,何哉?盖以帝王之资,处富贵崇高之势,侈心胜之则易以纵,怠心乘之则易以忽。纵而不知戒,忽而不知勉。其视细行,虽躬行若无难者,殆有所甚难焉。唯光武为能克己奋励,不敢自暇自逸,此所以特异于众,非中才庸主所可同日语也。故由光武以观中兴事业,则修德来远,其效昭然,可不勉哉!
刘向《新序》:「颜渊侍鲁定公于台,东野毕御马于台下,定公曰:『善哉,东野毕之御』!颜渊曰:『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定公不悦,以告左右,曰:『吾闻之,君子不谗人乎』!颜渊不悦,历阶而去。须臾,马败闻矣。定公命躐席而起,曰:『趋驾,请颜渊』。颜渊至,定公曰:『向寡人曰:善哉,东野毕之御也。吾子曰: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不识君子何以知之也』?颜渊曰:『臣以政知之。昔者舜工于使人,造父工于使马,舜不穷其民,造父不尽其马,是以舜无失民,造父无失马。今东野毕之御也,上车执辔,御体正矣;周旋步骤,朝礼毕矣;历险致远,而马力殚矣,然求不已,是以知其失也』。定公曰:『善,可少进与』?颜渊曰:『兽穷则触,鸟穷则啄,人穷则诈。自古及今,有穷其下能无危者,未之有也』」。
臣读书至于《五子之歌》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然后知人君虽以崇高之资,享天下之奉,忧思危惧,殆未尝一日敢自安也。盖民恃君以生,而君则恃民以固邦本;民不得其生,必将召乱起祸,本实先拨,何以保邦?其犹朽索驭马,而驰骋不已,决至于奔逸颠仆,岂可不畏哉?是以民有馀于生,则资民以致治者,恭己南面,其乐亦有馀也。马有馀于力,则乘马以致远者,安意肆志,其适亦有馀也。颜渊知是道矣,所以因毕野之御,而以舜不穷其民,造父不尽其马告于定公,使定公察御马之道,以明夫治民之术,则鲁国其庶几乎。臣观古之治民者,薄其赋歛,取之以什一,则以富其财也;宽其征役,使之以时,而丰年不过三日,则以优其力也。民之所以为生者,财与力而已矣。舜不穷其民,盖知其所本在者。观其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则凡民穷之政,必无有也。自舜以至禹、汤、文、武,率由是道。奈何后世一切反之,殚天下之财,不足以充无厌之欲;竭天下之力,不足以供不急之务。使夫安俗乐业之众,悉为穷民,卒抵于乱亡而后已。故曰人欲静,徭役毒之;世方敝,裒刻穷之。此非独桀、纣、秦、隋为然,汉、唐亦然也。汉民之穷,自武帝始;唐民之穷,自明皇始。武帝以征伐,明皇以奢淫,是皆纵一己之乐,而贻祸于天下者也。《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米粟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夫为王民而至于父子离,则其穷极矣,不亡何待?故御马者上车执辔,体既正矣;周旋步骤,礼既毕矣;历险至远,而马力已殚矣,然犹求焉,马未有不失者也。是以善治天下者,不穷其民,惟舜能之;善为御者,不尽其马,惟造父能之。虽然,造父不常有也,而舜岂世出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故臣尝谓帝王惟能恭俭节用,而不穷其民,是亦舜而已矣。
《唐鉴》:「唐太宗曰:『人主唯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辏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
臣窃谓人主以眇然之身,宅万方之上,一事有失,不足以成大功;一行或亏,不足以备盛德。自尧、舜、禹、汤以至文、武,皆以功德盛大传于后世者,岂有他哉,定其心术而已矣。《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之在人,危且微如此,而事物万变,日交乎前,则所以定之者,可不知其道乎?方其虚一而静,独观昭旷,无有系累,则好恶公,是非白,尚谁得而惑之?惟夫私情内萌,偏见妄作,方寸汩乱而不知其守,此奸邪之所趣,而谗贼之所入也。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邪,或以嗜欲,辐辏攻之,其不至于颠倒败坏者几希矣,何独一事之失,一行之亏乎!且以汉、唐观之。庸昏之主固不必言,如孝武、明皇,亦坐此而致败。孝武当文、景之后,雄才大略,可与有为者也。奈何秉心不正,左右前后之人观其向者,投合所好,如张汤、杜周以惨刻而受知,东方朔、郭舍人以猾稽而得幸,李延年之谀媚,江充之阴狡,与夫台池苑囿之观,弋猎犬马之戏,相与攻之,卒至于海内骚动,而汉室因以中衰。明皇励精政事,开元之际,几至太平,亦云盛矣。然侈心一动,穷天下不足以为乐,则有宇文融以言利进,韦坚、杨慎矜以裒刻显,李林甫之奸邪,杨国忠之淫蛊,相与攻之,而明皇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卒至于天宝之祸,不可救药。观二君之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后世所以惜之。范祖禹以为人主之心不可以有偏好,盖好有所偏,必将迷而不返。以万乘之国而迷其所好,则一时憸佞便嬖皆将承意顺旨,以侥倖恩宠,唯恐其不至。于是优赏滥赐,上下相蒙,虽有彊谏力争之士,能遽回其势乎!故臣尝论人主之于天下,唯当清静寡欲,求所以安宗庙、定社稷、活百姓之道而力行之,舍是皆不足留意。唐太宗知夫人主一心,而攻之者甚众,自谓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呜呼,若太宗可谓知治道矣。祖禹作《唐鉴》而撮取其语,岂无意哉!
其三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六
《两朝宝训》:「判刑部石宗道与详覆官梁如圭等荐方偕、淳于佺、韩中正为详覆官,仁宗指中正姓名问宰相王钦若曰:『是吏部尝引对,坐失入人罪,不与改官者乎』?钦若曰:『然』。上曰:『用法不当,非习律令者也,其可以为法官乎』?命劾宗道等。钦若等退,相顾叹曰:『上天纵睿明彊记如此,非群臣所及也』」。
臣尝谓人主必有过人之聪明,然后能察君子小人之情状。盖天下君子常少,小人常多。君子直道以事上,固不论也;若夫小人为奸,其可不察哉?饰是非,点白成黑,或誉过其实,或毁损其真,相与蔽欺,杂然陈于前,而人主以一己耳目,广览兼听,必欲每事洞然其情,非大过人之聪明,其能不颠倒眩惑乎?仁宗皇帝以天纵之姿,留神政治,如石宗道不能以韩中正面欺,非聪明过人,何以及此?臣试论之。夫官为详覆,刑狱所系,居其任者,尽循三尺以示至公,犹惧或失,而况不习律令,安能办职哉?宗道判刑部,宜于此尽心,而乃谬荐中正以为详覆。中正尝坐失入人罪,而不得改秩,其事见于畴昔引对坐之时。宗道私窃自料,以为人主万机之烦,决不能记此,遂敢面欺,必且讳其所犯,以幸不察。然而仁宗一见觉之,宗道即被罪,此聪明之实,所以能服天下也。当是时,王钦若为宰相,盖先朝旧德也。宗道欺君,其罪固大矣,钦若得为无罪哉?朝廷进用人材,未有不由宰相者。其人有过,而宰相不知,以荐于上,虽曰不明,犹或可恕;今宗道主举中正,仁宗方以失入事问其人是否,而钦若应声以为是,则中正之不可用,钦若固已熟知之矣。知其人之不可用,听宗道之言而固容之,必待人主问而后对,非朋奸罔上而何?臣以是知钦若非忠臣也。且一详覆官用非其人,于朝廷举措未为大害,然必劾之者,罪在罔上耳。苟于其微置而不问,则小人欺君之计日浸以长,后之启拟必有大于此者,其害政未易言也。古之所贵于慎微者以此。故臣尝谓治天下之术在用人,而用人之术在察知其情状。若共工之象恭,鲧之方命,自驩兜、四岳咸荐之,而尧独能察焉,以为不可。观诸此,然后知仁宗皇帝用人之术上与尧合。图治功者,可不念哉!
《唐书·李珏传》:「杜悰领度支有劳,帝欲拜户部尚书,以问宰相。陈夷行答曰:『恩权予夺,愿陛下自断』。珏曰:『祖宗以宰相天下事皆先平章,故官曰平章事。君臣相须,所以致太平。苟用一吏、处一事皆决于上,将焉用彼相哉』」?
臣窃谓人主之操术无他,慎择宰相,委任而责其成功,如是而已。至于人材之用舍,爵禄之予夺,则执其柄以诏王,实宰相之职。唐文宗任陈夷行、李珏等为相,岂不欲以朝廷事尽付之,而责其效职哉?杜悰拜户部尚书,而夷行无所可否,乃曰「恩权予夺,陛下自断」。呜呼,是安用彼相邪!夫本在于上,末在于下,本末而上下之分定,治功所以成也。夷行身为相臣,而用一吏、处一事皆决于人主,不知其所任何事哉?虽然,当开成中,夷行亦号一时贤相,不幸与李珏、杨嗣复等并用。嗣复得君,与珏为党,故夷行疾之,数争事于上前。一日,文宗以王彦威为忠武节度使,史孝章领邠宁,议皆出于嗣复。及夷行对延英,帝问除二镇当否?夷行曰:「苟自圣择,无不当也」。嗣复曰:「若用人尽出上意而当固善,如小不称,下安得嘿然」。臣以是知夷行介特而悻直,意谓嗣复辈党与既成,则进退人材与己相违,故于除用,不肯任责。且人主用人悉从执政启拟,是谓合天下之公议,不然命由中出,必有招权卖恩,而私于人主者。为夷行计,便当与上别白是非,若其人果贤,虽不由于启拟,用之不害为公;有如不材,宜白去之,不当循嘿自避,以取诮于后世也。大抵文宗有励精图治之资,其失在于不能去朋党耳。尝曰:「窦易直劝我凡宰相启拟,五取三,二取一。彼当劝我择宰相,不容劝我疑宰相」。然则文宗岂不知任相之道哉?至于党人成于下,主听乱于上,见讥史氏,此其于知人之明有所未尽,而朋奸得以欺之也。傥能即夷行应答之际,诘其所因,慨然破嗣复之党,而正夷行唯阿不任责之罪,则唐之威令当是复振矣。文宗不知出此,惜哉!
《唐书·李绛传》:「宪宗尝称太宗、明皇之盛,曰:『朕不佞,欲庶几二祖之道德风烈,无愧谥号,不为宗庙羞,何幸而至此乎』?绛曰:『陛下诚能正身厉己,遵道德,远邪佞,进忠直。与大臣言,钦而信,无使小人参焉;与贤者游,亲而礼,无使不肖与焉。去官之无益于治者,则才能出;斥宫女之希御者,则怨旷销。将帅择,士卒勇矣;官师公,吏治辑矣。法令行而下不违,教化笃而俗必迁。如是,可与祖宗合德,号称中兴,夫何远之有?言之不行,无益也;行之不至,无益也』。帝曰:『美哉斯言!朕将书诸绅』」。
臣窃谓自古人主未尝无愿治之志,然焦心劳思,变法更令,若将措天下于唐虞三代之上;而夷考其治,终有愧于前世者,其故何哉?稽其名不求其实,慕其时不行其道,故用力虽多,功效蔑如也。且唐有天下,传世二十,德业之盛,无如太宗。故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至于明皇,虽晚节不兢,而开元之政,亦后世罕能及之。然观二君所以能致此者,岂无其要哉?不过李绛所言数事而已。臣请得以备论之。夫人主诚能正身厉己,则所以表天下者,动用周旋,举得其正,孰得而违之;遵道德,远邪佞,进忠直,则所以取于人者,是非好恶,悉由至公,孰得而惑之。与大臣言钦而信,无使小人参焉,则委任之重,所以责成功者专也;与贤者游亲而礼,无使不肖与焉,则礼貌之隆,所以资启沃者深也。去官之无益于治者,则窃位素飧之人退,而材能自出矣;斥宫女之希御者,则承恩负宠之人寡,而怨旷自销矣。将帅择而士卒勇,则外侮不患乎不却;官师公而吏治辑,则内政不患乎不举。以至法令行而下不违,教化笃而俗必迁,是皆人主夙夜躬行,无一敢怠者。太宗、明皇用此以致贞观、开元之治,其效不彰彰可考哉!非独太宗、明皇为然,虽尧、舜三代圣哲之主,其所行亦不出此,是宜宪宗有问,而李绛对之悉也。《书》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又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启佑我后人,咸以正罔缺」。夫祖宗之谟、烈,垂之天下,所以启佑后人,为之后者,亦监其成宪举行之而已。宪宗有言:欲无愧谥号。则其措意施设,岂不韪哉。观其慨然发愤,志平僣叛,能用忠谋,不惑于群议,卒收成功,以至元和之治,唐室号称中兴,则二祖之道德风烈如绛所云者,信乎其能行之矣。至于不克有终,与明皇同讥史氏,此无他,由其信用非人,所以驯致其祸,莫之悟也。呜呼,惜哉!
《仁宗君臣政要》:「上尝问都知王守忠曰:『卿出入中外,闻有甚议论』?守忠曰:『皆言陛下仁慈圣德。但朝廷好官美职,及清要差遣,皆是两府亲旧方得进用,陛下不曾拔擢一孤寒之臣,寘于清近』。又曰:『天下事皆由宰相,陛下不得自专』。上默然良久,曰:『任人者兴王之本,自任者失道之君。故君知其道,臣知其事。朕若一一自任,非无为责成之理』。守忠愧拜而退」。
臣尝观苏轼颂仁帝皇帝之德曰:「未尝行也,而万事莫不毕举;未尝视也,而万物莫不毕见」。非有他术也,善于用人而已。惟其善于用人,是以穆然无为,坐视其成功。呜呼!仁宗皇帝可谓得君人之道矣。夫君人者有四海之大,应万几之烦,不委之人,曷以济哉?故必延登一时老成名德之士,寘之廊庙,而使之修其德业。政事无巨细,悉以责其成;人材无内外,悉以听其用。吾于此尚复何为?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传》曰:「上必无为而用天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此不易之理也。自昔尧、舜、禹、汤、文、武所以用天下而有馀者,亦岂弊弊然以其身亲之哉?至于后世不能慎择大臣,为大臣者又复怀奸挟私,不能仰称委任之意,于是人主始欲收其柄,而不使之专也。故进擢才能,关决事务,一切劳其心志而自为之,若将与臣下争功者,名之曰「忧勤」,其实以上兼下,非秉本执要之道。顾如是区区,亦焉用彼相哉?恭惟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所任执政皆极当世之选,如韩琦、范仲淹、富弼尤其彰彰者。方是时,百官效职,而人无弃材,庶功即叙,而事无遗策,真所谓人主穆然无为,坐视其成功者也。而王守忠乃云「陛下不曾拔擢一孤寒之臣,寘于清近」,又曰「天下事皆由宰相,陛下不得自专」;守忠小人,将以是疏间君臣而行其私。赖明圣觉之,以谓「任人者兴王之本,自任者失道之君」,大哉王言!兹所以为仁宗也欤。夫以仁宗临御之久,在列精白承休,而守忠何者乃敢阴肆其说,乱惑主听,以此见小人应对之际,不可不察也。昔宇文士及谓唐太宗南衙群臣面折廷诤,陛下不得举手。明皇尝引鉴默不乐,左右曰:「自韩休入朝,陛下无一日欢,何自戚戚不逐去之」?然则自古小人处心积虑,乘间进说,未尝不欲导人主于非义,惟在听之如何耳。若仁宗之聪明,能使谗者愧拜而退,盖可为万世法也。
《三朝宝训》:「端拱元年,太宗谓宰相曰:『国之兴衰,视其威柄可知矣。五代乘唐季丧乱之后,权在诸侯,征伐不由朝廷,怙势内侮,故王室微弱,享国不久。太祖光宅天下,深究兹弊。暨朕纂位,抑亦徐图其事,思与卿等慎守法制,务振纪纲,以致太平』」。
臣观人君所以能号令天下者,威柄在我而已。方太平无事,朝廷之纪纲法度具在,虽有奸雄,孰敢妄作?故操持予夺之权,未尝不出于上也。至于末世,人习宴而不知有鸩毒之祸,凡所以驭下之具悉从废坏,是以国势骎弱,主权暗移,使匹夫孺子尺兵在手,皆足以作难,况奸雄哉?唐有天下二百年,而高祖、太宗之纪纲法度固无不善也。天宝以后,日渐陵夷,方镇擅权,连城相望,彊臣悍将,拿兵忿争,而尾大不掉之患,终唐世莫之能救。五代承之,其弊尤甚。当是时,威柄在人,天子惴惴然不得摇手。呜呼,天下岂有是理哉!迹其祸败之由,盖以制之不早,所谓养虎而自遗患者也。观德宗姑息藩镇,至有终身不易地者。宪宗用吉甫为相,岁馀凡易三十六镇,殿最分明。神策军使王驾鹤者,典卫兵久,权振中外,德宗将代之,惧其变,以问崔祐甫,祐甫曰:「是无足虑」。即召驾鹤,留语移时,而代者已入军中矣。大抵朝廷之势,得人则张。彼祐甫相德宗,吉甫相宪宗,皆能有所设施,故其效昭然,有足称者。惜乎二宗之德业俱不克终,遂使唐祸胚胎,卒抵败乱。岂不以假其术智,特以排难于一时,而不知复收其柄,立以法善其后故也。故臣尝谓国势所恃以安彊者,莫重于兵,而所以危国者亦莫甚于兵,顾上之人御之之术如何耳。方无事时,听受节制,若女子然,东西唯命,吾尚何忧;及其植党渐固,而挟之以恣横,豢养滋丰,而纵之以骄侈,于是怙势长恶,始有慢命不虔之事。圣人虑祸于未萌,岂不思有以制之乎?昔者晁错欲削诸侯,而七国亟反,盖削之非计也,曾不若主父偃之策之为善耳。偃之说以谓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则其国自弱。然则为唐室计者,外而藩镇,内而彊臣悍将,其权固不可遽夺也;傥能用偃之说,而众建偏裨以分其威,稍令出戍以散其党,则庶几阴夺其势,而主柄专于上,岂不伟哉!唐柳泽有言:「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太宗皇帝能于立国之初,监前代之失,欲收其威柄以致太平,则其先见之明,后世所当法也(《华阳集》卷二二。)。
宪宗:「宗」原作「者」,据四库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