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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万正淳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四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一
人杰昨答伯丰书云:「示及浩气说,所谓『浩然之气,集义所生,既与道义浑然而无间,然道义则实助之,以达其用。是气虽生于集,而其充也却能为道义之助』,此数语发明《集注》之说甚佳。子约以为未安,乃是大纲上看得不分明。但上蔡语子约辨之似当然。上蔡本因孟子乡为今为之言而生血气盛衰之论,则上蔡之论亦未可专以为非也」。观子约之论,诚可见其用功实处。但鄙见窃谓界分有未甚明,故其辨论多疵病。不审先生以为如何?
子约之病,乃宾主不明,非界分不明也。不知论集义所生则义为主,论配义与道则气为主,一向都欲以义为主,故失之。若如其言,则孟子数语之中两句已相复矣,天下岂有如此絮底圣贤耶?子约见得道理大段支离,又且固执己见,不能虚心择善,所论不同处极多,不但此一义也。伯丰说得极分明,朋友间极不易得,因来喻及此,为之感叹不能已。然子约之老成质实,今尤难得,但恨未有道理唤得它醒耳。
人杰昨得伯丰书云:「必大向以鸢鱼之说请益于紫阳,尚未得报。近得直卿书,与鄙见合。试商榷之,却以见教」。直卿书云:「浴沂一章,终是看不出。喟然而叹,夫子与点之意深矣。《集注》云:『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之妙,曾晰有见于此,故欲乐此以终身』。如此却是乐此天理之流行,而于本文曾晰意旨恐不相似。干窃意恐须是如此,天理方流行,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与道不相似,而计较系恋之私入之矣。夫子无意必固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政是此意,直是与天地相似。《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夫子传之曰『天下何思何虑』?圣人岂教人如死灰槁木,旷荡其心,徜徉其志也哉?张子曰:『湛一性之本,攻取气之欲。物各付物而无一毫计较系恋之私,则致广大而极高明,虽尧舜事业,亦不能一毫加益于此矣』。后来邵康节先生全是见得此意思,明道先生诗中亦多此意。此是一大节目,望详以见教」。人杰窃谓浴沂一章《集注》甚分明,无可疑者。其说曰:「曾点之学,有以见夫天理本然之全体无时而不发见于日用之间,故其胸中洒落,无所滞碍,而动静之际从容如此。及其言志,则又不过乐此以终身焉,无他作为之念也」。乃是曾点见得天理之发见,故欲乐此以终身。今直卿所云,固是道理高处,然其本意却谓须是如此,天理方流行,则是先有曾点之所乐,方得天理之流行也。人杰窃恐全体大用未能瞭然于心目间,而欲遽求曾点之所乐,则夫事物未接之时,此心平静,胸中之乐固或有时而发见。然本根不立,凭虚亡实,亦易至消铄矣。盖与《集注》之意未免有差也。伯丰所见与之相合,鄙意却未敢以为然。伏乞赐教。
《集注》诚有病语,中间尝改定,亦未惬意。今复改数句,似颇无病,试更详之。直卿之说,却是做工夫底事,非曾点所以答「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之问也。况论实做工夫,又却只是操之而存是要的处,不在如此旷荡茫洋无收接处也。甘节吉甫亦来问此事,并以示之。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浑然,日用之间随处发见,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适其所履之常,而天下之乐无以加焉。用之而行,则虽尧舜事业亦不外此,不待更有所为也。但夷考其行,或不掩焉,故不免为狂士。然其视三子者规规于事为之末,则不可同年而语矣。所以夫子叹息而深许之。
按:《记疑》云此句有误。
明道书院记 南宋 · 游九言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一一、《景定建康志》卷二九、《默斋遗稿》增辑
天下学者同尊夫子,同习六经、《语》、《孟》,其援引而藉以为说又多同也。然自孟子殁,皆谓微言坠地,不得圣人之心。若赵有荀卿氏,汉有扬雄氏,唐有韩愈氏,咸自著书,将吻合圣人,而后世以为未尽明乎大道之要。自是而下,大人先生阔希不作,学者无所矜式,各是其私,务济所欲,则倡曰:宗孔孟足矣,何必他求?呜呼!由汉以来,诸儒继起,曷尝不宗孔孟,而功业卑陋,终莫能复帝王之盛烈,甚则讳谈释老而心实慕信,耻从管商而事实施行,流于术数,借于憸回,无世无之,儒者岂容尽逭其责哉!圣人之道虽曰极深研几,参天地之蕴奥,穷事物之精微,乃近不离乎人心之所同然,而亲切乎忠信孝悌日用之閒。流风益衰,师道既已弗立,学者察于日用而求诸同然者皆废,是以伥伥,莫知所归。论说多而践履益薄,终日谈六经,未必不疑六经也。宋兴,钜儒辈出。若明道先生程氏,蚤闻道于濂溪周先生,日益光大。自吾心验之,必见夫天之所受,本体昭然,无纤毫之妄,然后尽性致命,穷神知化,亦无纤毫之疑。以之独善其身,则立乎斯世,行天下之大道,不愧怍于俯仰之间。以之措于天下,则尧舜三王至仁之政,绥来动和之效,粲然明备。其本实起于此。六经具存,莫究厥旨,有能识孔孟之心,犁然当于人心者,吾斯从之。嗟乎!亿兆之众,虽不人人闻道,而此心至神,弗可厚诬。百世之下,其有知先生之风者矣。上元县主簿赵君师秀谓九言曰:师秀实践先生昔日所居之官也。今建康府既有祠以风励士子,顾所临旧地尚为阙典,敢即厅事西偏绘粹容俎豆之。赵君蚤由进士登甲科,不汲汲乎近功速效,而尊信若此,知所务矣。求记于九言。窃惟先生抱职佐贰,施虽不遐,然风行一邑,已非小补。见诸当时记述者数家,兹不复载,敢存其大者,以著赵君建祠之意。学者傥能即先生绪言而验诸吾心,则所以诚身择善而达于孔孟之道者,当自知之。庆元丙辰季冬,建安游九言记。
绍熙应诏言事奏状(五年七月) 南宋 · 蔡幼学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七五、《育德堂奏议》卷一、《宋史》卷四三四《蔡幼学传》、《宋元通鉴》卷九一
臣恭睹今月十日诏书,博求谠言。臣一介浅陋,备数三馆之末,遭逢明圣,千载一时,敢不罄其愚忠,以备采择。臣闻昔人之言曰:「为君难」。臣窃以为于难之中,又有所甚难者,陛下今日之事是也。我国家圣圣相承,庶几三代,而三朝揖逊之美,自尧舜以来未之有也。不幸大行至尊寿皇圣帝奄弃万国,太上皇帝适愆和豫,太皇太后以丧次虚主,体太上皇帝倦勤之意,亲举神器,以授陛下;陛下逡巡逊避,不得已而后受之。以三朝揖逊之美,而有一旦不得已之事,此臣所以重为陛下难之也。陛下遭不得已之变,而处为君之所甚难,必有以大服天下之心,而后可以保天下。以陛下之明圣,诚深知其难,而兢业恐惧,思所以济之,则亦何难之有?臣谓陛下欲尽为君之道,其要有三:曰事亲,曰任贤,曰宽民。而其本则莫先于讲学。夫亲之当事,贤之当任,而民之当宽,岂非为天下者之常谈哉?然自昔衰乱之主,惟其讲学之功未至,则烛理弗明,操心不一,偏听易惑,而私意横生,因循转移,迷而忘反,以至祸起于闺门,毒流于海宇,有以天下之大而不能保其身者,无他焉,患在于不学耳。仰惟陛下天纵之资,高视百王,圣学之光明已著于初潜之日,而臣犹区区以讲学为言者,盖人主之学,其为用无穷,则进学之功当日新而不已。陛下之在潜藩也,子职是修,涉事尚寡,所为孜孜学者,惟以涵养德性、开广聪明而已。今龙德正中,天下归往,宗社之安危,陛下任之;国家之兴替,陛下主之。百官之邪正能否,皆陛下之所当辨;万姓之利害休戚,皆陛下之所当察。苟陛下安于圣学之所已至,而不汲汲于日新不已之功,则臣恐用之而易穷,非天下所以望于陛下也。臣请即三事而陈之。陛下上有三宫之养,宜思所以协三宫之欢。然而太上皇帝、太上皇后之情,未必通于太皇太后、皇太后;而陛下不得已之心,亦未必见察于太上皇帝、太上皇后也。三宫之情未通,则其间易滋;陛下之心未明,则其疑易启。自非圣学日新,诚意独至,则何以合三宫之间,而释上皇之疑乎?日者大行之丧未及成服,上皇以疾,未果临丧,而陛下请见禁中,泣谏膝下。践祚以来,深以未朝上皇为念,圣孝所形,群臣感动。臣愿陛下由已至之学而益充之,历观往古父子之际,以知祸福之原,起敬起爱,有加无斁。上有以严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奉,中有以悦太上皇帝、太上皇后之心,而下有以立闺门宫壸之教。俾三宫之欢无毫发间,则风化兴行,人心悦服,而陛下可以俯仰无愧矣。有贤而不善用之,与无贤同。彼贤者之进用,其爱君也深,其为国谋也远,其规画建明皆侥幸茍且之徒所不便也。比年以来,小人谋倾君子,设为安静和平之说以阴排之。故大臣以兴治为职也,而类以生事自疑;近臣以效忠为职也,而类以忤旨摈弃。其极至于九重深拱而群言尽废,多士盈庭而一筹不吐,可为寒心。自非圣学日新,求贤如不及,则何以作天下之材,与之共成天下之治乎?陛下嗣位旬浃,委政大臣,虚己以听,近臣之选,各以次升,而在外诸贤,次第收召。盖有实德重望,白首于外,而钦企其肯来者,圣意所存,四海耸慕。臣愿陛下由已至之学而益充之,究自昔君子小人消长之几,以识否泰之变,惟贤是用,待以不疑,责宰辅以立规模,责台谏给舍以振纲纪,责百官有司以修职业。使一时人物展布四体,思以自效,则治道修明,人心兴起,而陛下可以垂拱仰成矣。民力之困,未有甚于今日者。盖自熙宁、元丰而始有免役钱,有常平积剩钱,有无额上供钱;自大观、宣和而始有大礼进奉银绢,有赡学籴本钱,有经制钱;自绍兴而始有和预买折帛钱,有总制钱,有月桩大军钱。至于茶盐酒榷、税契、头子之属,积累增多,不可胜计,较之祖宗取民之数,无虑数十倍也。然而军国之用,靡有艺极,上下循习,以为故常,而恬不之问。民困极矣,何以守邦?自非圣学日新,忧深虑远,则孰能救百年积习之弊,以垂子孙万世之休哉!侧闻陛下天性简俭,无他嗜好,天下想望,以开太平。臣愿陛下由已至之学而益充之,即前代民力之盈虚,以验其国祚之脩短,始自圣躬,行于宫禁,痛加樽节,为天下先。乃命二三大臣,考财货之源流,制出入之多寡,求所以变而通之。凡熙丰以来创加之赋,日蠲月省,以渐复祖宗之旧。则德泽下流,人心爱戴,而陛下可以祈天永命矣。夫论三事而推本于学,此诚陛下之所素讲者,何待于微臣之言?臣独私忧过计,以为陛下以一人之尊,享天下之奉,凡所以娱耳目而动心志者,非前日比也。儒生之亲近,必不如便嬖使令之多;义理之可悦,必不如声色玩好之易。陛下一不以兢业恐惧之心处之,则问学已至之功,虽有存焉者,寡矣。此忠爱臣子所甚虑也。故臣愿陛下由圣心之不得已,以思为君之难;充圣学之所已至,以尽为君之道。必使便嬖使令之人疏,而儒生日亲;声色玩好之乐轻,而义理日胜。稽古以监今,择善而去不善,至诚不息,进德无疆。则以之事亲而子道尽,以之任贤、以之宽民而君道尽。臣所谓有以大服天下之心,而后可以保天下者,此其大略也。抑臣犹有献焉。我国家诞受天命,至于今二百三十馀年,而南渡之厄又七十年矣。以二百馀年之远,则旧章有或弛之虑;以七十年之隔,则大耻有易忘之忧。国势未张,边备削弱,陵寝隔绝,版图未归,而陛下以方盛之年绍承丕绪,虽欲不以身任其责,不可得也。伏惟陛下深思列圣开创之艰,痛念中原涂炭之苦,抗志自强,刚毅有立,将以作新二百馀年之治,而一洗七十年之耻,则为之而益难,又岂特如微臣之所论者哉!然亦在陛下尽其心、充其学而已。陛下不以臣言为妄而曲垂采纳,则中兴之大计,固有二三大臣与海内诸贤共为陛下图之。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生灵幸甚。臣冒犯天威,不胜昧死。
〔贴黄〕臣伏读日历,恭睹大行至尊寿皇圣帝御极之初,引对群臣,日三四班,虽休假不废。今翠华未还,南内閤门未有班次,从臣虽尝同班奏事,恐未能尽所欲言。欲望圣慈每日宣引侍从台谏一员或两员,亲加询访,使以己见奏陈,诚讲学求助之先务。伏乞睿照。
又答徐子融论诚书 南宋 · 陈文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三、《克斋集》卷二
文蔚顷承示教「诚」说,涵泳久之,方敢作答,又以不满意,不欲呈浼,今请言之。来教云「有所谓诚之理,有所谓诚之德,有所谓诚之事」。不知诚之理、诚之德、诚之事就当体而言耶?有所指而言耶?先生曰:「以自然之理言之,则天地之间,惟天理为至实而无妄,故天理得『诚』之名;以德言之,则有生之类,惟圣人之心为至实而无妄,故圣人得『诚』之名;至于随事而言,则一念之实亦诚也,一言之实亦诚也,一行之实亦诚也」。不曰诚之理、诚之德、诚之事,但曰以理言,以德言,随事而言。今乃曰诚之理、诚之德、诚之事,其言似近而实远也。借曰理指天理而言,德指圣人之德而言,固为天之理,非诚之理;为圣人之德,非诚之德。盖先生以天理真实无妄,非诚不足以明之,故名之曰「诚」。圣人之德,又不过全此天理而已,而无一毫人为之伪,故圣人之德谓之诚德。先生以「诚」之一字名天之理、圣人之德,兄反而言之曰诚之理、诚之德,一转语之间,殊不相似也。至于随事,则亦随人念虑言行之实,而以诚归之,非诚之事也。来教又引明道先生语,文蔚顷年一见先生,便获闻此论,云「修辞立其诚」,其字当细玩。忠信所以进德,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诚即指忠信,故曰「立其诚」。当时议论甚长,不暇悉举。明道先生言修省言辞,便是要立诚。若只是修饰言辞,为心只是为伪,其言亦甚分明。今来教既引其言,乃谓「非法不言」,其修辞之谓乎?「非道不行」,其立诚之谓乎?如此行之亦不错,但恐非经意,复非明道之意耳。顷闻先生曰:「此是圣人事,未有着力处,学者须是敬以直内为可持守」。文蔚因问:「忠信还如程氏说,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否」?曰:「非也,此是实理」。盖以此谓圣人之事,非学者所及。今吾辈工夫,无如择善而固执之之为要,《中庸》分明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盖择善而后能明善,知之事也;固执而后能不失,行之事也。要之必先知而后能行。今尊兄止欲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或有非法非道处,自家不曾识得,反以为合法合道,而言之行之不疑,则何以为诚也?是以子思、孟子言诚,皆以明善为先。而先生《或问》亦曰:「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如是为善,而不能不为;知其如是为恶,而不能不去」。则其言亦以知为先也。夫诚之义训,先生既以实字为言,盖无所不包,非凡言专悫者可以尽之。有如来谕,前面虽杂引许多诚说,究其到底,只是将一个谨悫看了,非惟失却易意,恐亦小却诚。先生言:「近世儒者知诚之为实理,而不可以专悫尽如是,凡言诚者,遂废其心之实,而一于理之实。是以为说太高,而或失经文之本意,正犹知爱之不足以尽仁,而凡言仁者,遂至于无事之可训,其亦误矣」。此言盖救过高者之失。今若就一事言之而不求其理之全,则彼固为高而此反为不及矣。大抵先生文字,须是浃洽贯通与看,将圣贤言诚处类聚求之,则头头项项,无适非实。虽或以理言,或以德言,或以事言,盖皆不外乎实也。吾辈先须识得天理之无妄,而一言一行之间,又积累而至,则庶几乎诚矣。鄙见如此,不识高明以为如何?或有未然,更乞详谕。
又答吴伯丰书 南宋 · 陈文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三、《克斋集》卷三
前日答简服饵之说,亦只是泛言之,施于论诚则无所发明。文蔚窃谓此语虽非论诚,然学者果践其言,即为诚矣。言而不行,近世学者之通患,先生长者之言,只将做口头说话,往往得其书,亦但知抄录而已,不知书将何用,此文蔚所以书绅。尊兄之言,盖欲即此便用功于诚,不至对塔说相轮而陷于自欺之域耳。但其中一语云:「止于圣贤言诚处以求诚,则何善之可择哉」?此语文蔚窃所未安。伊川先生曰:「得于辞不达其意者有之,未有不得其辞而能通其意者也」。且圣贤言诚,无非发明天理,而人之一心,莫非天理之纯全。自其蔽于人欲,故天理不明,隐而为念虑,形而为言行,无非矫饰欺伪,而向之诚者,今皆妄矣。圣贤言诚,无非所以发明人心之天理,即其言而体认玩索,便可识本心之实体,而是非真伪、天理人欲瞭然不诬,即此便是择善也,顾云「何善之可择」,何哉?若如尊兄之说,只成泛言择善工夫,无下手处。《中庸》言择善工夫节目甚详,各是下手处。且如吾辈今日论诚,诚字未易识,必须博学之。类聚圣贤言诚处求之,即博学之谓也;学之未明,质之师友,即问之谓也;问而有所未安,又经心自思,即思之谓也;思而有所未得,又从而反覆辨论,即辨之谓也。是四者,皆择善之目,而后继之以力行。至于他事,莫不皆然。今既类聚圣贤言诚处以求诚,又岂无善之可择也?且圣贤所言,便是此心之理,岂但训义而已?只要识得此心真妄,真者为诚,妄者非诚,即须取真而舍妄。若阙识得后,便能如圣人浑然天理,无一毫人欲之私。文蔚未敢道此,须是一言一行每致其实,则久之纯熟,诚庶几可得耳。文蔚答徐兄之意本如此,既蒙不外,敢再以请,幸折衷之。
答徐子融书 南宋 · 陈文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三、《克斋集》卷三
大抵来教多觉词繁而意裂。且如鄙说,谓「诚之一字,昔人以名天之理,圣人之德」,及云「理固天之理,非诚之理;德固圣人之德,非诚之德」,正以尊兄不当言诚之理、诚之德,故以此语释之。尊兄既然前说,此复何疑?今日吾辈正是讲学之事,若乃实用,则在践履工夫。且如诚说,讨论讲究,阙,当得一个是处。既见得诚之体段,却求入之之路,迤逦实践,将去久而纯熟,诚在我矣。如《中庸》曰「诚者,天之道」,是诚之体段也;必继之曰「诚之者,人之道」,是教人以求诚也。「诚之者,人之道」,此一句未足以尽其曲折,故下文又有择善固执之说。而求其所以择善固执者,则在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若云未有直以为天理圣德之名,而必欲约归于己,则《中庸》亦不当言「诚者,天之道」,只消曰「诚之者,人之道」足矣。道理岂有不可名者,循名以求实可也。纵如尊兄曰:「诚即天理,天理即诚。圣德即诚,诚即圣德」。亦未干自己事,惟是择善而固执,乃学者所当务耳。此语并退之虚位之说,伯丰辨之详矣,兹不缕缕。修辞立其诚,既知不可分开说,便自分晓。诚字更须究《易》之意,则修辞而立之功始有所措。向来所示诚说,鄙意谓只收煞在一谨恪上者,正缘尊兄所援引者可见,文蔚虽以来教始终次第求之,终见名义不曾分晓。后面虽有数句判断,只释得明道先生语,前面已自隔截了,非得后书,安能灼知雅意所在?尊兄议论,大率伤于援引多而剖析少,所以不能使人释然,愿更虚心平气,自取前后议论反复味之,当自见得。但「言行相顾」等语施之论「诚」,虽是择善固执工夫,未为亲切,然于日用之间所助深至,文蔚中夜思之,殊有警省,佩服切磋之赐不少也。方叔书谓「不当于德外言事」,兄辨之甚当。「精一危微」之句,文蔚有数语欲质之先生,未暇写出,容别求教。举似曾南丰对神宗语及二先生《南岳唱酬后序》以见警,尤见爱我之深,并用铭篆。《存存斋铭》,伯丰有断语,并文蔚所答别纸录呈,不审高明以为如何。或有未然,更乞详谕。
与王子知书 其二 南宋 · 孙应时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八六、《烛湖集》卷五
某再拜子知主簿贤友:顷才一见,喜于得友,因敢赠言。今书来,遽执师生之礼,甚过,不足当也。远饷珍错,更荷勤厚。春寒,伏惟侍奉母夫人起居万福。山阴阙在何时,未趣上否?某将母戍邑,幸无疾苦。区区独自恨弱冠有意于学,今二十年,荒唐浮湛,无能庶几古人百分之一。此非学问之难,直坐自暴弃耳。读书一事,却坐贫,故受徒急,两者害之。又亦自无规程,纷杂不专精,至今茫然无可据。目昏发白,方复置身尘埃中,此事几于已矣。以此叹爱子知聪明英发,少脱科举累,无求于外,而志气伟然,有大受之器。乘此閒暇,汲汲从事,标准圣贤,著鞭从之,岂复仆辈所可及哉!所虑者用明于外,不能释然刳去平生所挟。如蒙稚之听于父师,则虽果敢辩裁,于大本犹未近也。来书所谓寡合易忤,异说横生,得非以此故耶?至如取友惟君保一人,固验亲仁之益。然择善无方,恂恂乡党,不可有馀子碌碌不足数之心也。见《箴定香记》,甚幸,当时但不必作,业作之,却当便以此意为主。曾看南丰诸记否?然仆正自非作文手也,不宣。
普州四贤堂记 南宋 · 曹彦约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六五、《昌谷集》卷一五
剑南之东,有州名普,冠带之盛,与西眉并称。名藩大府或不敢望。然一郡才三邑,地方广才三百里,其博物洽闻,絺章绘句,独崭然露头角,士类之所歆艳。文之以礼乐,其来未已。郡有学校,由祖宗盛时以迄于今,其废其葺不可尽考。若其大成殿之东,从祀堂之对,楹辟而三,室阖而一,绘像而名之,谓之四贤堂,则自今嘉定乙亥贡士黄盈进之请,寓公冯倓之助,使君虞方简之力也。昔濂溪周先生阐性命之理,闿端后学,而明道、伊川二程先生与横渠张先生祖述其道,发明其说,使孔孟未言之教显然于天下,曾子、子思亲传之懿隐然于人心,则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虽载祀千万斯世者,罔敢失坠,可以无愧。有堂而设诸学宫,使夫郡之为士者望焉而起敬,慕焉而取则,有益焉而知乐,不及焉而知惧,岂不足以移风易俗,还文物于三代之际?然质诸他郡,昔固有以义起者矣。夫以四先生者,或足迹之所尝至,或宗族之所尝居。声教之相关,则心志之所趋者有渐;师友之相传,则口耳之所闻者有据。是岂岁时祭祀之足以言其礼,而庙貌尊严之足以象其德哉?普之为郡,地介巴蜀,闻濂溪之风不若江湖旧治之为审;诵程张之学,不若关洛前辈之为详。顾乃正其位于学宫,列其名于祀典,本本原原,其于尊德乐道之意,可谓勇矣!抑尝思四贤之所以皇皇汲汲,与后世之学者所以尊之重之而不敢怠,亦何意乎?天生烝民,授五常之性,以立于天下,非以其力大之足以夺,爪刚之足以决也。无父子之亲,则不足以聚族而居;无君臣之义,则不足以同文而治。隐于道心者为甚微,而攻于人心者为可畏。为是之故,而思所以一天下,不可无学。则夫学者事业,非以其涉猎经传,知人之所不知以为富也;又非以其绮丽言语,能人之所不能以为华也。有善而不知所择,不可以言致知;择善而不知所执,不可以言力行。及其积之以诚,持之以敬,然后知致知之所以为力行,力行之所以为致知。以言修身,则德盛而仁熟;以言及物,则海涵而春育。兹非四贤垂世立教之本意,而后世君子所以表章四贤之盛心哉?继自今步趋于堂庑,凛然四贤之论说参于前;偃息于屋漏,犁然四贤之践履关于中。从容于学校科举之间,而安行于富贵贫贱患难之际,诚实于事亲从兄之始,而善推其所为于四方万里之外,兹堂之作,其有功于名教多矣。如其义利之不辨而决择于得失之境,操舍之不察而颠冥于利害之涂,诵其言而不惟其义,信其迹而不求其心,终日抠衣乎四贤之侧,而常若与四贤隔乎宇宙,此则乡党自好者不为,于四贤乎何有!余不敏,敢以诚告。嘉定丁丑二月朔日记。
庚戌廷对策 南宋 · 周南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九○、《山房集》卷七、《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六
臣闻天下之利害易知,一介之议论难信。凡为臣子,皆有愚衷。若使效竭其短陋,或能感动于万分,岂非夙昔之至愿哉!然天听崇深,草茅疏贱,自非有乐听之意,则恐犯徒言之羞。惟陛下少垂圣恩,臣谨昧死上对。臣闻立必为之志,正己以先物者,兴王之事业也。存择善之诚,资人以成治者,平世之规模也。历观自昔间出之主,降及后代庶几之君,若非有必为之素志,则必有择善之深诚,故能君臣协谋,至于治道克立。陛下履位踰年,治体尝一变矣。曩者是非纷淆,人心壅塞。今日用舍向正,观听略新,此诚欲治之机而将成之候也。然弊事循积而未见其方兴之势,公论略伸而不能无复变之疑。朝廷方议一善政,其于兴革犹未敢及也,而陛下必曰为之必以渐。不知规模且未立,尚何渐之可论乎?台谏方逐一小人,其于旌别犹未及尽也,而陛下必曰论事不可激。不知忠邪方杂处,尚何激之可虑乎?意者此岂陛下立志未笃,而择善固执之者尚未明与?故虽履位踰年而岁月不过相持,好恶未能归一,贤者无所倚仗,中人未识底止,阴拱不言者潜蓄撼摇之意,而宇内所当振起之事,随其亏圮而皆莫以为意矣。此岂非今日为治之大患,所当先变者与?如其条目纤悉当以次而论者,臣不敢比而同之也,敢沿圣问而献其略。臣伏读圣策曰:「古者帝王之世,教化兴行,风俗醇美,邦本固而上下足,公道孚而赏罚明。熙熙乎泰和之治,朕甚慕之」。此有以见陛下慨慕三五之盛,欲返古之道,变今之俗也。臣闻自昔帝王或值鸿荒朴略之世,或当民物纷杂之时,其民岂尽易化而其国亦岂易足哉?皆由积其劳勤,尽其心志而后得之尔。然而闺阃未肃不敢言教,朝廷未治不敢议俗,制用无度则不能兼足,任使略偏则必至害公。故圣人不敢轻以是尤诸人,而常以是任诸己。教化未达,必曰岂吾渐摩之具阙与?风俗不美,必曰岂吾表倡之道非与?邦本不固则思所以窒浮蠹之源,公道未孚则求所以破私邪之论。于是居仁由义而教化兴矣,本身率民而风俗醇矣,王后世子俭德相先而上下足矣,宫府左右偏情不用而赏罚明矣。今陛下慨慕于四者之盛则善矣,不知亦思所以致此乎?夫乐闻其治而不能加之刚大之意,有慕古之心而未知致力之所,此儒生学士读诵之累也,而于治道何用哉?且陛下宽大爱人,喜怒有则,期年之间,区断机事未尝有暴察刻急之失,可谓有人君之德矣。台谏言事,宽洪乐听,未尝有猜防疑忌之意,可谓有人君之度矣。自昔人主不可有为,皆由宇量褊狭。今陛下德度如天,此如人有平夷广阔之基址,所阙者,独未能抡材作室于上尔。若自此而用力,则谁能禦之?抑臣之所忧者,独恐作室之志未能先定于心而取成于道谋,抡材之识未能精别于己而杂用于滥进,则臣恐室之难成而治道决不能立矣。故古之教化易以浃洽,而今则坐视礼义之陵夷而不能返;古之风俗易以变革,而今则目睹民风之靡薄而不为怪;国本非不可固,而不能损己以益民;私情非不可绝,而惮于遏恶而扬善。此臣所以叹息陛下有慕治之名而未能加之意也。陛下若未能先正此意,则凡所以策臣者,臣虽条列而件具之,何益于圣治哉?臣伏读圣策曰:「盖由尧舜三代一道相承,同条共贯,见于典谟之盛。或者乃曰五帝不相沿乐,三王不相袭礼,何耶」?此有以见陛下欲考帝王相传之统绪,以订正其沿袭之是非也。臣闻帝王必有所同,亦必有所异。所谓帝王之所同,志必在生民,心必公天下,不以位为乐,不以安为娱,信仁贤而不贰,黜奸慝而不惑,卓然有别而不可以毫釐易位者是也。何谓帝王之所异?质文有损益,制度有繁简,或法善于古而今当变,或事失于今而古当从,变而通之,以求无失于中庸时措之宜者是也。古之圣人既用其同者以兴治,复取其异者以随时。此礼乐之文虽小有增益,而不害为同条共贯者此也。及至后世,拘牵条贯之名,变易沿袭之说,其所当同者既一切错乱而非其旧,其所当异者反因陋守旧而不敢为,此甚可叹矣。臣尝见汉唐叔末之人主,颠倒贤愚,贸易好恶,忽天命,失人心,慢弃贤士,亲狎小人,其条贯之不同于古帝王者可谓极矣。至于敝陋之法,玩习之令,积久宽纵之事,晓然为民之害,所当修补而振起之者,则曰是必不可改,改则有戾于条贯之同。是以兼失同异之义,废坠统纪之本,而卒莫能知沿袭条贯之果何义也。深惟今世出令用人所未合于帝王之条贯者果何事?守常不变所未合于帝王之沿袭者果何说?陛下圣问及此,是天下之福也。然五帝三王不敢废变通之说,而陛下则见弊事而不敢为;五帝三王未尝有兼容善恶之论,而陛下则见小人而不敢去。此臣之所未喻也。陛下诚致思焉,则条贯沿袭之说晓然有辨而不至于无别矣。臣伏读圣策曰:「帝王无为而天下治,固未始敝精神于事为之烦。然舜孳孳汲汲,禹胼胝,文王日昃不遑暇食,何勤劳若是乎」?此有以见陛下即帝王之劳勤,以验无为而治之异说也。臣闻无为而治之说,孔子虽指舜而言,其实论舜治既成之后,九官在位,十六相佐职,股肱耳目无不得人,而舜则授任而责成功,故谓之无为。无为者,非无所作为之谓也。若庄周有无为天下功之说,此皆出于老氏清静自正之论,其实非孔子之意,而不可施之于天下国家也。夫天下国家大物也,非上得天意,下得民心不能以有之,非众建贤才,兴起法度不能以守之,其来久矣。舜之孳孳汲汲,禹之胼手胝足,文王之日昃不暇食,彼岂过为勤劳哉?诚知天意之难测,民心之可畏,一日不存祗畏忧勤之心,则将有不可以智力留者,此其所以毫釐食息无不在民也。且陛下亦知今日之治体果可以无为而治与否耶?臣闻寿皇帝临涖天下几三十年。此三十年间,浃洽于人心者非不深,暴白于天下者非不著,然历时寖久,眷焉独叹,乃有功业未成之忧者何耶?迨释去重负之日,天下之童儿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寿皇之志大有屈而未伸者又何耶?陛下视膳问安,日聆慈训,纵寿皇不言,而陛下岂不知之乎?若以年谷屡登不如今日而忧之耶,则隆兴以来无甚凶岁;若以为边鄙安帖不如今日而忧之耶,则辛巳以后未尝用兵。不知上林苑囿游幸绝稀而草生甚茂者,寿皇何为而略无閒泰之时乎?夙兴视朝,日晏访问,夕引儒生讨论世事,而丙夜又复观书者,寿皇何为而过自焦劳乎?据东南一隅之地,取三十倍劳筋苦力之赋,养百馀万列营坐食之兵,官多而无阙以处,民贫而无策可裕,天下事势坚凝胶固,欲一舒伸而不可得,此寿皇所以夙夜不寐而发功业未成之叹也。舜之继尧也,曰重华协帝;禹之继舜也,曰祗承于帝。夫协者果何事?承者果何说耶?即帝尧心之所存,志之所向,凡欲为而未就,欲就而未终者,舜皆有以协合之,而使其规模无毫釐不满之处也。若禹自知其德不及舜,亦尽其力而祗承之。此舜之孳孳汲汲,禹之胼手胝足所以为不可及也。陛下若实得寿皇之用心,实知天下之事势,则舜之兢业,禹之忧勤,与夫文王咸和万民之事兼举而力行之可也。今惑乎无为之说,而有精神劳敝之疑。臣以为陛下若能举今急政要务尽力而为之,则事为之末固不足以劳圣虑。若因循苟且不立一政,不兴一事,举今所谓急政要务尽废之,则虽知事为之末不足为亦无益矣。臣伏读圣策曰:「舜乐取于人以为善,禹闻善言则拜。同是道也,或者乃曰五帝神圣,其臣不能及,三王臣主俱贤,用人之际抑有异与」?此有以见陛下有谦冲不自用之意,而未满乎晁错之说也。臣闻古者君师之任,必有以超出一世之人而后能为之。其说以为五帝神圣,其臣莫能及者,未为不知五帝也。然而实不可用者,以不可施之于人主也。上世人主惟尧为不可及,然已不敢废舍己从人之说。若周成王一日不可无周公,则后世中才之君岂能不咨谋于人哉?然舜取人以为善,禹闻善言则拜。古人纳善如此其易,而后世从谏多见其难者,此今日之所当忧也。臣闻陛下养德潜宫之日,乐询天下名流,闻有学问洁修、礼节恬退之士则为之褒叹,以为佳士。是时宫寮之中有出以私告于人者,天下有识相顾称贺。然则陛下乐贤好善之心根于天性,盖非一日矣。伏自临御,四方喁喁,日徯登用。今日纳忠补过者日以疏斥,结舌不言者相继登用,臣诚恐陛下聪明未免为小人而蔽蒙之也。且天下之忠言何尝不可诬毁哉?而今之蔽蒙之甚者则立为议论,以笼罩主意,使陛下不能摆脱以用人者,其说有三而已。一曰道学,二曰朋党,三曰皇极。臣请得而极论之。臣闻礼乐仁义谓之道,问辨讲习谓之学。人不知学,何以为人?学不闻道,所学何事。道学者,天下之所共知而夫人之所共有也。然元祐诸贤未尝立此号名,近世儒先岂曾以此标榜?中间忽有排摈异己之人,谋为一网尽去之计,遂以此名题品善士。士大夫学不同师,生不同里,据所见以仕。人主若以为讲习正心诚意之学,致知格物之事,其于国家果何负哉?彼谮人者,谩不知道学为何事,意以为凡不与人同流合污者皆是也。于是取凡不与己合者皆被之以此名,故朴直而自信者谓之道学,洁廉而好修者亦谓之道学,博通故实者谓之道学,而研玩经籍者亦谓之道学,而道学之名立矣。彼为道学之论者曰:心术暗也,才具偏也,恶静而喜生事也。于是陛下入其说,凡天下抱才负术之士欲为陛下图事揆策、立谋建功者,陛下类以此疑之,以为纷纷徒乱人意,而以道学废之矣。自道学之名既立,无志者自贬以迁就,畏祸者迎合以自污,而中立不倚之人则未尝顾也。彼其出处偶同,则何害于私相往来?好恶不偏,必不肯随人毁誉。彼谮人者则又曰:「吾方绝道学,而彼则与之交通;吾方以道学为邪佞,而彼则颂言其无过行,是党道学之人也」。于是朋党之论又立矣。彼为朋党之论者曰:「小人有党固非公,君子有党亦为私。议论协同即是朋比,交相借誉岂非缔交」?于是陛下入其说,凡昔所谓中立不倚之士欲为无心之论以解释道学之疑者,陛下又以挟私好名待之,而其人又以朋党而不用矣。举国中之士,不陷于道学则困于朋党者十九矣。惟天下之庸人以无所可否为智,以无所执守为贤者,既不入于道学,复不俪于朋党,于是借皇极公平正直之说以为佞庸自售之计,而皇极之论遂出于两者之后矣。然臣窃观箕子之论,本非为佞庸自售之计也。其曰「有为有猷有守」者,是有才智有道义有操执之人也。「汝则念之」者,欲其斯须之不可忘也。若「不协于极」而亦受之者,谓其才虽有偏而终有可用,则亦当收拾而成就之者也。若以实而论,则今之所谓朋党道学之士,是乃皇极之所取用之人也。今奈何废弃天下有才有智之士,取世之所谓庸人,外视之若无过,而其中实奸罔者而用之,而谓之皇极哉!自今以往,阘茸尊显,平凡得志,异日天下之大祸,臣恐始于道学而终于皇极矣。陛下若有意乎舜、禹取善之事,则于今莫急于破庸论以收善人。若使皇极之说不明,而朋党、道学之人皆拒之而不敢用,则人材至于沈废,而天下之善无因至于陛下之前矣。陛下历举前代帝王之治以策臣者至矣。至于当世之事有关于理乱安危者,于是复历举以策臣曰:「朕自践阼以来,厉精图治,监观前代,庶几有获。然稽古之志虽坚而设施之效未著,求言之心虽切而谠直之风未闻,政事必亲而或虑夫细务之繁,财用既均而犹病夫浮费之众,吏员冗而莫革,民力穷而难裕,私情胜而议论弗平,虚文多而奸弊日甚,此皆日夜以思求合于古而未能者,将何以致隆平之业,恢长久之策乎」?臣伏读至此,仰见宸心愿治,思欲上行下应,事举效随,以跻世于治平之域也。臣虽至愚,顾以为有君如此,天下何忧不治?然其事杂举而难见,其说甚大而难言。若随事而论,则恐本末之无辨。臣请先论其致弊之源,而后及其救弊之说,可乎?臣闻自昔哲王御极之初,非必遍举善政,尽易百度,事事为之,而后能耸动天下之心也。略出一事,而海内至于更相告语,改视易听,靡然而从之者,无他,盖一则或能以意而动物,一则或能择善而固执之而已。上世人主若成汤之于商,武王之于周,文景之安集民心,唐太宗之欲兴太平,汉光武之克复旧物,当其一出,天下无愚不肖皆以为必成者,知其所存之志不可遏也。舜殛鲧而举皋陶,禹恶旨酒而好善言,齐威王烹阿大夫而封即墨,唐太宗斥封伦而用魏徵。当其一去一取之间,天下无愚不肖亦晓然咸知趋事赴功之实者,以其所择之善不可欺也。今陛下于二者之间,臣窃有疑焉。且天下之议论交至于陛下之前者为不少矣。今有言民力之彫弊者,陛下未尝不曰民当念也。臣以为陛下若果以民为当念,则当对八珍而投箸,却妃嫔而凝思,如亲在闾阎匮乏之中,而亲见其艰难窘蹙之状可也。有言治体之废弛而当忧者,陛下亦未尝不曰治道当忧也。臣以为陛下若果知治为当忧,则当未明而求衣,当馈而思贤,慊然如祸乱之在朝夕而不容瞬息缓可也。今道路传闻皆以为外廷凡有进言,玉音无不响答。但朝退之顷,一切忘之。而朝夕所从事者,唯有燕乐尔,唯有逸豫尔,唯闻某处教习乐舞以备宣召,某日押入琴工以娱声音尔。陛下立志如此,不知其果何在耶?曩者陛下履位之初,有身为谏官而职当补过者,陛下纳之未尝不优容之也。班对群臣,小臣之中有自愧空餐而思以直言而图报者,陛下亦未尝斥怒之也。所以然者,岂非以纳谏为人主之盛德,而臣子交相献忠亦以为美事耶?然纳其言而未免移其官,虽不怒其人而亦不能容之于朝者,又何耶?岂非陛下虽知其言而未达其献言之意,徒知其直而初不知其直之甚有补耶?陛下择善如此,不知其果何见耶?是以期年之中,所下诏令非不勤恳,而八者之弊犹未革者,此无怪也。而乃者一事,犹骇物听。臣闻帝王职典神天,百灵受职。昨者陛下逐一谗邪招权纳贿之小人,而天文卷舌之星为之不明者累月。若积其实德,每事如斯,天文虽远,犹可感动。而近者忽闻专命王人多持缗钱,聘问一妖民于数百里之外。夫使其人果甚灵异,齐家治国安所用之?今者中外相传,皆以为市廛乞丐之夫,宦官羽流挟以诳惑,而陛下遽从而信之,几何而不为天下之所骇愕哉?万一四方传之,四裔闻之,则敌人必有轻视中国之心矣。凡此皆陛下立志择善有所未至,是以举动若此。陛下若未能先正其本,则八者之弊臣恐其难救矣。且稽古而设施未著,此盖陛下徒慕其名而未察其实也。自昔五三之所已行,六经之所论载,有得其一言而可以治国者,有据其一说而可以化民者。如使心好之,身行之,有过必改,有失必正,以古人为楷模,以旧事为师式,动必咨之而行,言必本之而发,如此稽古而设施未著者,未之有也。求言而谠直未闻,此盖陛下徒有此意而未为其事也。今公卿大夫之间,有言修身者不知修身之德,其果进己乎?有言正家者不知正家之道,其果成己乎?有言为子孙之典则者不知子孙之典则,其果立己乎?直者未尝以好名而疑之乎?刚者未尝以卖直而防之乎?有一于此,则以至诚恳恻之意而戒之,以至诚恳恻之意而求之。如此求言而谠直不闻者未之有也。政事必亲,或虑乎细务之繁,岂陛下操执纲领者有未明乎?古者致治,专论一相,坐而论道,谓之三公,是以为上有体而为下有分。今陛下夙兴视朝,执政出常程之事以候圣裁者大半,皆琐琐除目耳。若欲用一人物则迟疑顾望而未敢发言。是以天下大计不得询考其本末,而二三大臣欲为陛下图度经画者亦无由而至前。臣今举一事。臣闻乃隆兴之二年十月有八日,寿皇之诏有曰:「朕每视朝,顷刻之际,虑有未尽,自今执政大臣或有奏陈,宜于申未间入对,庶几得以坐论。虑靡不周,同跻于治」。大哉,圣谟!愿陛下亟下有司讨论而遵行之,则大臣得与陛下讲论大计而不至于自累于细务之繁矣。财用既均而犹病浮费之众,岂陛下内外经费未知节与?臣惟国朝财用病于上供太重,内庭太无制度。昔我艺祖平一六合,是时琛贡载涂,内库始立。当时远谟实欲俘取契丹,削平幽壤,为此以备一旦之需尔。自中世以后,内庭之支数日多,故韩琦、孙沔皆欲约女御之费以省国计,严宣取之弊以防吏奸。及自崇观以后,御前之钱便于支取,则适足以开侈心而致多事。然则人主自有私藏,岂天下之福哉!恭惟寿皇收凑馀剩以为内库,非奉亲军须一毫不用,陛下所当爱惜也。今闻陛下恩意周浃,左右小有效劳,给赐动及万缗。臣窃观寿皇知民财之艰匮,外庭臣寮有被眷宠而去国者,匹两之给,为数至寡而已,为异恩乃若一带之赐,有累月而尚方不闻者,此皆陛下所当谨守而不变者也。陛下亦知乃者大农无粟,外府无泉,宣限既迫,而主计之臣至于称贷于富室以缓旬日之迫乎?臣以为欲约浮费,则当先自滥赏始。然后修立所谓《会计录》者,以寿皇在位之日五岁内庭支用之数,酌取其一岁之中者而谨守焉,则财用可得而渐正矣。吏员冗而莫革,臣以为黜陟之法未行。自昔唐虞建官,至于成周计吏,虽宽严烦简之不同而不可无者,黜幽而陟明也。故司士之所掌有岁登降其数者,释经者以为此以功过定之也。然则周人一岁之所黜与一岁之所陟,盖略相当也。今天下之吏诚冗矣,然司勋无功过之考,吏部无进退之权,台谏抨弹而去者月不能百一,监司刺举而黜者岁不能十一。今惟士以墨败而名挂丹书者,始有停废之科尔,官安得而不冗?臣以为若行黜陟之制,则疲癃者不当仕,庸鄙者不得仕,无才者不愿仕,天下之官不待节抑而可损其十之四矣。今上下皆惮于矫拂人情,而一官之阙至于十数人竞之则反不以为愧。臣恐十年之后廉耻尽丧,而名爵不复为天下重矣。民力穷而难裕,臣以为征赋之法未善也。国初尽变五代烦细之赋,至天禧而方宽,至熙宁而复增,及渡江以后则西蜀之赋增三数十倍,而二浙之盐酒亦十倍而取其直。臣尝记天禧以前,二浙之大郡合一郡,征商之入有不及五六万者。今一小郡属邑之外,有收及六七万者皆是也。昔国家以商人之涉远而欲优之也,故惟取其止程之地而税之。今相去百里之间,一征再征,而民至于冒江潮涉风涛而死者皆是也。昔者国家以关讥之细碎而欲宽之也,故男女聘问之资妆皆蠲之。今民持尺寸之帛以适市,吏且从而呵问之,征一及百而破家连逮者皆是也。然其所以至此者,上供尔,经制总制钱尔,月桩与籴本尔。东南一隅之地,无全盛时三分居一之地,而一岁财计之数至数千万,宜其劳弊困苦而至此极也。今将忧念其极弊而欲宽恤之,小小德惠,岂能遍及?当约一岁之计蠲减六七百万缗,而后庶有可为之理。然其源流甚多,陛下近者即位之初,亦尝议及此矣。然经总制之额减及州县者,仅能及其登带不实之数。若乃浙右之和买,举朝议之而至今未有闻焉,则又何也?臣以为此事若非君相同心,上下一意,相与共称之,民病未易苏也。不然,则于今不得已之中能谨守恭俭,则亦可以少慰斯民之心矣。若乃私情胜而议论弗平,虚文多而奸弊益甚,此于八者又其大者也。臣之所见则以为虚文之弊,此亦一事尔。何者?今世上下以虚文从事,初无一政一令可以经久而勿坏者,此诚非小弊也。然若使陛下一日赫然出令,任人而不任法,任法而不任吏,信士大夫而不信期会案牍,则事可立简,令可必行,而工技器械之末犹可使咸精其能,是则虚文之弊盖因循积久而未能革尔,非无釐改变革之道也。若乃私情胜而议论弗平,若不深加辨论,则臣恐天下治乱分矣。今请得而终论之。臣闻私情人之所同有,而所赖以辨析区分者,此乃人主之事,不可得而惮烦也。自昔天下忠邪无两立之理,是非无并用之道。用君子则必黜小人,信庸人则必疏正士。是以刚明之君必助正直而抑奸慝。君子虽小过必爱护之,小人虽未进必痛止之。何也?诚恐一旦得志,得以动摇国论也。今天下之小人犯天下之名义,阴剪善士而伤害正人者,其人显然可见矣。且自昔天下唯患人之无才,今有才名者则必蒙摈抑。自昔天下唯患人之不学,今有学问者则必遭污辱。陛下以为若此者果何意也?诚欲逐去天下之贤者,以偷取陛下之名位而已。且近者固有怀此心而进掌风宪之任者矣。当时陛下亦以为忠且直也,未几交通贿吏而卒以事败。陛下亦知其未败之时,声势薰蒸,敢为不义而不容一正人之在朝乎?幸陛下一旦觉悟,斥而遣之,遂得登用端良而稍伸天下之愤,此殆宗庙之神灵实使之也。今若因此一事痛惩而力抑之,犹恐是非未大明。近者以来,何为含容之意多而区别之意少,反病其私情相胜耶?且自近日来,君子失势,非止一事。臣尝询其故,则亦坐于道学耳,朋党耳。且道学诚有伪,何不辨其名实?朋党诚有罪,何不析以是非?今奈何进一忠言,裁一命令,而尽纳于道学之中而废之乎?排一小人,用一人物,尽推之于朋党之中而疑之乎?是则私情所以胜者,是陛下不敢助君子而忍于容小人而致之也。臣闻小人固不可太嫉,然要不可使在朝廷之内。《泰》之为卦,三阳既进,君子得志之时也。故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而后有六二「包荒不遗」之论。盖事大体既定,则小人虽使之在外,勿庸治之,是以谓之包荒也。今若惧为已甚,使君子在内而小人在外,亦未必至于激也,奈何进而置之要官重位,得以挠乱陛下之聪明而转移其是非乎?臣闻小人不惮为乱以求伸其私意,君子不惮损身以尽忠于人主,顾人主所以主之者如何尔。若主君子,则君子为国家用;主小人,则小人为己私用。今陛下主君子之意固多,然发口敢言此事者能几人?至于日夜媒孽于左右之前者,臣恐其十倍于君子矣。此如两家聚讼,使并设两辞而听之,胜负尚未可知也。今甲不得日至于听讼者之前,而乙之偏辞则日夜哓哓而不已,臣恐甲之理虽直而终为乙之所胜矣。陛下膺受付托,方内之治乱,在于正邪之用舍,君子小人之进退。忍使小人诬毁忠良,而自贻他日之忧乎?此臣所以不揆其愚,欲为陛下流涕而言之也。臣不佞,凡陛下所以策臣者,臣既疏列于前矣。至于区区之意所以展转而不能已者,一则以为必先立志,一则以为必先择善。兹二者非常谈细故不切之浮论也。然天下之逸乐富贵所以亏惑人之心志,汩乱人之聪明者亦不少矣。陛下一日之中,罕接儒生学士,多见宦官女子,将何以发跃而成就之乎?今之说诗书者智识必明,崇声色者气志必昏。如使栖息无道,保养无术,岂复有有为之志、择善之心哉?臣愿陛下幸致思焉。则凡事业之未举者必有振起之道,是非之未明者必有归一之时,而举天下之事皆无足为者矣。陛下涉世寖久,凡所谓逸乐富贵之事岂待臣言而后知其无益哉?臣之所论,盖亦以匹夫庸愚之见而私自忖度尔。若陛下一日反此心而用之于治,今日立一善政,明日去一弊事,天下歌之,百姓诵之,寿皇喜见天颜,以为付托得人,其乐岂有涯哉!臣将见富贵逸乐之事不待人言而自不复矣,岂不美哉!臣学问荒芜,语言失绪,其于疏列以应圣问者,可谓陋矣。而圣策之末,复丁宁于臣曰:「子大夫抱艺待问,咸造在庭,其考帝王之事,酌古今之宜,凡可行可验者,悉著于篇,朕亲览焉」。此又足以见陛下好问不倦之至心也。然臣则有忧焉。臣闻明于观古者不必博举以为證,敏于知今者不待尽言以为直。自古及今,凡人主无意于理乱是非而国亦随之者,载在史册不为不多矣。若陛下不自警悟,则臣虽历举其危亡祸乱之事以极论之,徒以伤陛下谦虚之意而已,臣亦安用以此为忠臣哉!臣之所望于陛下者,愿见微而知著,勿以小过而致大失而已。且人有羞恶之心,则必有是非之心。善告君者,因其羞恶之心而开其是非之心,则语不必深而已在其中矣。以陛下之圣,宁不灼见此意?若使见微而不戒,忽小过而妨大德,则臣恐古今可验可行之事皆等为无用之言矣。以陛下之圣,日谨一日,何治之不成而何功之不逮!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行其所知则光大」。高明光大不在乎他,而在乎加之意而已。惟陛下赦其狂愚。臣不胜惓惓。
答廖师子晦书 其二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一、《北溪大全集》卷二二
伏承录示先师别纸议论,捧读载四,追感严训,何戚如之!呜呼!自今无复得此矣。且此篇所谓日用间别有一物,光辉流转,最说得病痛紧切,乃初学之通患。如自「原此理之所自来」而下至「便是理会此事处」,又最是说道理工夫切要处,所谓彻上彻下紧密之功,便只在此。向来考亭之诲,无不谆谆此意,深嫌人说颜乐与点,深恶人虚说天理人欲,每每令就实事上理会,今提出来发得又益亲切明白,即此便见得圣贤之学甚实,师门所传甚正。而异端虚无之说,真如捕风系影,不足以为教矣。某平日亦未尝不如此体悉,未尝辄于日用外别立意见,与实事不相干。毕竟浅学未能遍观尽识,所以未能全契。夫道理岂容易自以为是?且如万事,须从一理会至百,百理会至千,一千理会至十千,乃于万事得为透彻。纵待理会得九千九百,犹有一百未谙底里,便欲去通论他万物,亦恐或虚说妄断。况浅学于万分中,果能窥得几何?宜其往往有病痛在,不逃师鉴,既荷指摘,只当铭诸心腑,恳恳常切加工,凛凛常防差过,乃为庶几耳。大抵许多合做底道理,散在事物而总会于吾心,离心而论事,则事无本;离事而论理,则理为虚。须于人心之中,日用事物之际,见得所合做底,便只是此理,一一有去处,乃为实见。所合做底做得恰好,乃为实践。即此实见无复差迷,便是择善;即此实践更能耐久,便是固执。即此所合做底分来,便成中正仁义。即此所合做底见定浅深轻重,便是日用枝叶。即此所合做底浅深轻重,元有自然条理缝罅,非由人力安排,便是天命根原。讲此要明为学问,存此勿害为涵养。大槩只如此而已,更不须枉去别求玄妙奇特也。如来教别纸问目中分根原、学问为二事,此最大病。先师指破已明白,无可说。然详来意,终是未平于根原之论。如谓识得根原合下底大意,未是奇特,须如先生所云「择善固执、中正仁义」,凡合做底道理,一一实践,方有向进工夫。此只指根原别作一种玄妙奇特,在日用事物之外,与择善固执中正仁义,凡合做底道理不相干切,恐依旧堕在先师所说病痛中,依旧是日用间别有一物,依旧是别有一段根原工夫在应事之外,与学问为二事。转见刻画支离,未有和平之益,而尤非愚者向来区区之本旨也。来教博文约礼之说,愚见窃谓博文只是穷此合做底道理于事物,而无所遗;约礼只是会此合做底道理于身心,而无所放。二者实相关为一统。如所谓「择乎中庸」,所谓「有不善未尝不知」者,乃博文之功;所谓「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所谓「知之未尝复行」者,乃约礼之事。又如「克己复礼,则请问其目」,乃博文之属;「请事斯语」,乃约礼之属,初非判然不相交涉。而其所谓中庸,所谓善,所谓复礼,其实又只是所合做底道理也。别纸又谓「韩公只于治国平天下处用功,而未尝就其身心上讲说持守」,此说固然。然亦须知韩公只是优于彼而欠于此尔,不可谓只就身心上讲说持守,更不必于治国平天下处用功,而便自能了得治国平天下也。所答死生,精洁明快,甚省发人,最宜玩味。祭文极荷点窜,然金声玉振之说,乃假借以形容先师之学集诸儒之大成,所以接上文论学而云,窃谓正使得著,非孟子所以形容孔子全德之谓也。言虽同而旨有异,青蓝寒冰,异色而同根,异气而同源,此亦犹贤于尧舜之意,乃以立教之功言,所以以倍功之语承之,非谓其道之有优劣也。游其门者莫继其志,指当时见知者言;诵其书者莫追其踪,指后来闻知者言。皆非敢贬剥前辈,欲直辞以见程子之后莫有正得其传,而独吾先师得其宗,亦不容于婉逊也。然此等皆非容诸生私断,自有万世公论在。若根本之立,此乃先师大有警策之辞,首尾一套相关,非褒扬之语,然既蒙摘出,有涉嫌疑,不必道亦可也。愚窃所病者浅陋,口笔不相应,一时姑少叙其哀慕之情,大槩亦然,而亦煞有形容不出处。吾长者乃过称之,岂胜负愧?相望悬隔,有所怀疑,不敢不请质。然区区尺楮,终不尽意,何时还过敝里,得面承警诲数日之欸,何啻万幸!未间,向仰函丈,岂胜驰情?
答陈伯澡书 其十三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五、《北溪大全集》卷二七、《宋元学案》卷六八
承示谕䌷绎《集注》之说,甚善。圣贤精蕴,非可以猎涉取,固朝夕所当优游玩味者。但此亦温故之常法,若专一区区于此,又恐窄狭了。有如博览诸群书,亦当趁后生精力,且勇猛经历,逐件打破一过。俟他时重温习,旋旋做细密工夫,方可情节谙熟,而议论确定。非素未尝经,可以一朝骤然者也。《中庸》择善之功,自博学至笃行,其目凡有五,皆始终表里、相为用,而不可偏以一废者,幸更勉之。大抵圣贤言语似甚平常,皆是发明至道精微以示人,然亦无他玄妙奇巧,特不过人道日用之实断断乎不可者,盖深虑斯人之迷茫不自知,而为飞走禽兽之归尔。今读其书,亦不必过用心求玄求妙于杳冥昏默之表,特于人事日用间,以圣言一一切身体之,须至于一一见得确然不可移易,当然不自已,实为吾身中物事,则是虽艰难险阻之中,无不从容洒落。百鍊不为之磨,九死不为之悔,其中固自有所谓快乐。所谓玄妙者,只心知独悟,而非他人所能与者。夫然后为知之至而行之尽,然亦岂寻常苟且所能到哉?是诚不可以不勉焉者也。其毋以常而忽诸。泉城与诸友讲论文公所答胡广仲书卷子,已随段批凿其旁,幸更详之。
答苏德甫书 其一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六、《北溪大全集》卷二九
大抵自古圣贤平时所以孜孜汲汲于此学,而不容一日废者,非有他也,只为此身中有至珍至贵底物事,不欲自毁坏了,须为之成就保全,达则与天下共之,不克行于时则垂训以传方来,如此而已矣。如贤者之质,湛然无世俗之好,最为近道,而又有志于此,不肯以庸常自处,是其于邪正之大分,已卓然不迷其所趋矣。惟愿立此志之坚,常以颜子所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孟子所谓「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而我犹未免乡人为可忧」者,自激厉,不埋没,不退转,然后循序用功以副之。自格物致知以正心修身,如《大学》明德之次第;自学问思辨而笃行,如《中庸》择善之节目。而其所以进学之要处,尤于思为著力。凡读书,一言一句,皆当思圣谟贤训,引而不发,不思则不得也。日用应接,一事一物,亦皆当思天理流行,事事物物,无所不在,不思则不得也。至其所以为思,则勿浮浅,勿散漫,须是恳切精专。盖不恳切,则无以抉开缝罅,而探其中之蕴,不精专,则无以钻入堂奥,而诣乎理之至。故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神之极也。若有大疑义,苦不通处,则记向一边,俟会行剖析。前日所谓看《小学》者,盖古人大学工夫须于洒扫应对进退中立根本,今亡其书,晦翁所集,姑以补亡。然其开示人以为学,大义纲条有序,于学者尤为有力。且其言明直,读之知学之大义。如此,有个基址,则做大学等工夫,有所系属,不为悬虚。如《大学或问》中一段说诸书次序,亦不可不循序速理会过也。其他,须相见进一级,则讲一级,不能预及。
别徐懋功赠言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二五、《北溪大全集》卷一○
某区区此来,所幸得一共学之友,曰徐懋功。今其别也,而请赠言。窃以为圣门用功不一,而总其要,不过曰明善诚身而已。善者天命人心之本,纯粹而无恶也。明善者,真知其为本善而无恶也;诚身者,实有是善于己,纯是天理流行,而无人欲之间也。未能明善,必在择善;未能诚身,必在固执。而博学、审问、谨思、明辨者,又所以为择善之目,而笃行者,又所以为固执之功。至于五者要归,子思子必又皆以弗措为言,而每百倍其功以进者,何哉?此勇以终之之事也。《中庸》入德之门曰智仁勇,明善在智,诚身在仁,所以明而诚之弗措者在勇。《易·文言》发明进德居业之方曰:「知至至之,可与几;知终终之,可与存义」。而必特于《乾》之九三言之者,以阳居阳为刚健之至也。盖惟刚健之至者,而后能真知与行俱到,《易》与《中庸》无二旨也。故颜子克己复礼,以乾道者,由刚健之绝人,而曾子竟能负荷圣人之传,胜重任而远道者,亦惟于洪毅得之。况今学者处斯世,颓波流俗之中,最易以堕,人非厉刚勇之志,则安能决所向,卓然以自拔。而血气之身,日与事物相酬接,又人欲私意之易萌也。非刚吾质、勇吾力,亦安能以自克而洒然无累哉!懋功于明善诚身之方,尝切磨之矣,而兹义有未及讲者,因书以为赠言,惟懋功其勉之。嘉定壬午四月癸巳,北溪陈某安卿书于武胜簿曹之读书室。
中庸发题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三二、《北溪大全集》卷一六
《中庸》一书,子思子所以得圣祖之传而发明之,以诏后学者也。其名篇二字之义,盖取夫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诚以天下理义无以加此,而圣圣相传无以易此,故特表而出之,以为万世之所折衷。其为书也,始原于天命之奥,而不出乎人心之近,终极于无声无臭之妙,而不越乎日用之常。中散诸万事,或为君子之道四,或为天下达道五,或九经,或三重,或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参赞元化,博厚高明,皆莫非人事分内当然之实。卑不失之污浅,而高不溺于空虚,盖真孔门传授心法,而尧舜以来相承之本旨者。但其全篇,所以为说下学之意少,而上达之意多,学者必于《大学》、《论》、《孟》既通而后及乎此以尽心焉。则卓然有以会其极,可与读天下之书,论天下之事,而建立大本,经纶大经,自从容而有馀矣。抑子思子示人此篇大旨,必取智、仁、勇三者为入道之门。以智者所以知乎此,仁者所以体乎此,而勇者所以强乎此者也。而其所以为用功之目,则必又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而弗之措焉,盖不如是,则无以择善而明善。其智不足矣,乌能真识《中庸》为何味,无以固执而诚身。其仁不足矣,安能依「中庸」而实体于我,且将间断之不常。其勇复不足矣,又何以终此理于吾身,与之为悠久哉!子思子之言,决不我欺,此又从事于是书者,所当循序而汲汲也。
关防场屋积弊奏(开禧三年十一月) 南宋 · 朱著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四四
窃惟场屋之禁尚矣。比年以来,陛下加惠士子至矣。士当斯时,畴不愿输所长?其或非才,志在倖得,恃其有赀,计所必取,场屋之弊犹故也。内而礼部贡举之所掌,外而封弥、誊录、对读之所分,苟有利焉,虽曰四所如一家,然臣尝备数帘外,有持一卷周章而过者,索而视之,卷中有片纸,识云:「某州某县某秀才卷子」。又得一卷,其识如初。诘之,则云胥所授也。有经义五篇,略无窜易者,因窃疑焉,默识其号。及得论与策而较之,三卷如一,非精书之吏不能。盖昔闻有不终场,次日并纳首卷者,有径自外潜得而入者,有密伺考中之号,则以所售白卷誊之,辄废取中之卷者,此其故也。今欲去弊,莫若戒令封弥所逐场精见已纳之数,载之专籍,以日上之,董试其一职之封弥,俾官吏无得出。又揭榜之后,委官以所取中经义录一义,头试录一二韵,逐举更互,惟所委官以意命之,罗姓名于礼部,以晓天下之士乎。是说既行,昔弊自革矣。誊录善否,最关考校。尝闻有司委官较字,不过书云某县誊录人姓名数字,其能否未甚别也。一时急于集事,未免苟容,以纸封臂,往往文具。掌誊录者率皆宣差局务,忽焉被命,莫得而稽。及课工程,善书者或规避,不善者多强勉,始焉靳靳成字,夜以继日,卤莽灭裂,十脱四五,颠倒句读,反覆涂窜,有不可晓者。胥有利焉,则择善者而授之书。其或文字本工,传抄多失,对读之官目力不逮,而考校督迫,工而失者有之,不工而得者亦有之。欲去斯弊,莫若于选差局务数内,先期下临安守臣选委通判,责以拣择,就臂印押。凡誊录之事,悉以委之。彼知此责实身任焉,乌合之辈亦自知警。是说果行,则昔弊自革矣。
按:《宋会要辑稿》选举五之三三。第五册第四三二九页
宋故通议大夫守尚书工部侍郎致仕休宁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赠宣奉大夫朱公晞颜行状 宋 · 谈钥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二、《新安文献志》卷八二
曾祖温舒,故不仕;曾祖妣程氏。
祖瑺,故不仕;祖妣吴氏。
父逢时,故赠中大夫;妣吴氏,赠令人。
公讳晞颜,字子渊,徽之休宁人。先世积德,韬晦林墅。中大起家,履善尤自力,每曰:「功名富贵不必当吾身,我后必有显者」。俄感朱峰羽仙入梦,已而生公。公生而秀异,童丱能属文。才冠,入国学,鼓箧孙业益有声。阅岁擢进士第,时隆兴二年也。未注拟间,闻中大丧,星夜奔赴,号毁若不胜。终制,调荆门军当阳尉。当阳被边小邑,公协赞令长,备禦慰存,一境安辑。湖北沌河㳽漫数百里,葭菼丛荟,为盗渊薮,舟行所经,无脱免者。公请诸司乞治停藏资给之家,严防巡禁戢之法,盗发地分,据实以闻,或掩匿,许人越诉。宣抚使王公炎韪之,就檄公措置。公复请舟之入沌者,警司画日时、船只申诸司;及出沌,申亦如之。过期而不出者,即知其被盗,应时会合掩捕。又设方略擒贼首,党与骇遁,其害遂绝,至今犹循其规。时韩立胄摄夷陵令,监司有不乐者,以访闻置狱,且诱承勘官以荐剡,俾文致其赃罪,考掠无全肤,韩遂诬服。案成,王公檄公录问,公视其爰书钱物皆非入己,经驳所鞫,凡三日而狱平。秩满,用荐者关升从政郎,调靖州永平令。靖介于夷獠,永平为附城,号难治。公抚以恩信,皆得其驩。岁时熟界户丁来县庭踏歌击鼓致谢,郡人纵观,谓前此未有也。民德之,生为立祠。淳熙元年,举员书考及格,改京秩,知蕲州广济县。淮右民兵自罢兵后,岁调往合肥教阅,贫弱者多狼狈道涂,愁怨嗷嗷。时王公希吕为帅,公以书力言利害,乞就各州县阅习,缓急以保乡井。王公然其说,以闻于朝。四年秩满,通判阆州。阆在蜀居四路之中,经总制之属岁入缗钱几百万,有司复责增羡,民大困。公稽入为出,酌三军之中数,力申总领所为定额,公私皆以为便。总领李公昌图委公行视边徼,公雅有四方之志,欣然繇剑门入汉中,历岷凤,瞰秦陇,览山川之险要,考秦汉魏蜀之遗迹。道出武兴,为吴公挺言之,吴公嗟异曰:「西州无子俦者」。知成州马琥得罪于宪使,按其赃,内一项为钱万八千缗。时宪使得以粉牌直达四路事,官吏侧目,观望风指,符合体究。朝廷下兴元帅司选清强官鞫之,帅以委公。公尽索券历考验,其钱乃先期发往总所鱼关充籴本者,收付甚明,竟为辨白。李公与制帅议欲择善郡奏辟,公以母老力辞。八年赴阙,授知兴国军。入对,其一论士大夫诞谩之习相师成风,今后有建议之人大言无效,乞断自英鉴,如太宗朝除籍削任,追纳赐金,使天下之人砥砺名节,趋事赴功。一论西南夷近时开边衅者,起于官吏或亏其互市之直,豪民或侵其旁界之产,以激其愤,遂至解仇合党而反雠于我;又镇寨官平日虐用土丁,使其亡入以为乡导,乞下制置与逐路监司严行禁约。一论四川茶马司于宕昌、黎、文等州市马万二千馀匹,不应格者官既不买,又禁民间私售。夫马在官与藏于民一也,与其弃之化外,孰若养之民间为吾外厩邪?乞听军民从便收买,缓急可以获用,既收夷人之心,复与省地之利。一论铜钱渗漏入南北二番,乞禁解盐入界,沿边不得用铜钱,及有市舶去处,亦止以铁钱行用。孝宗并嘉纳之。俄丁吴令人忧,居丧尤尽礼,芝生二本于房。服除,差知靖州。入对便殿,首论通判贰郡守之权,参议赞帅臣之事,乞加选择,其老病贪懦无资者不得预兹选。又论诸州鞫勘公事,狱官必先具节款以探守臣之意,轻重高下,无复朝廷之法。且狱官承勘不公,自有签厅及司法可以疏驳,州郡监司可以按发,何必先具节款?乞行下诸路,违者许监司按劾、台谏弹奏。又论襄汉之地在上游为重,所以通吴蜀为一也。境接唐、邓,土野平旷,汉江浅狭,隆冬可涉,而出戍军马如遇调发,则听鄂州都统节制。襄阳逼近北界,去鄂阻远,缓急俟其往回,必不及事。况鄂为内地,不必重军,襄阳极边,戍人单少,宜移武昌大军戍襄阳,留水军控沔鄂,以守则固,他时进取之计,何求而不得?孝宗称奖再三,曰:「卿言极是」。且与公反覆论边疆事体,公具言始末,因历诋辛巳岁谋臣战将之失,及论进取所当先,粮食所当储。孝宗曰:「朕他时用兵亦只因粮耳,非卿莫能为朕用者」。公感殊遇,复陈说数千言,辞意激昂,孝宗犹未进早膳也。公退,扈带环閤迎于殿门,谓公曰:「对扬合上意未有如公者,行且大用矣」。翌日宰执奏事,孝宗谓曰:「昨日朱某上殿议论极可采,有才如此而弃之远郡,岂为朕用人之意?可别与一近阙差遣」。诸公以不素料错愕莫对,会庐陵择守,遂以易靖。吉俗号珥笔,讼牒纷委,公处以简静,裁以果达,桀黠退屏,狱犴衰息。值岁中歉,公夙宵讲究,先事备豫,明赏格以劝分,示刑禁以戢盗。前后三上奏,得米数万石,赈给单弱,禁止奸蠹,人受实惠,豪右无遏籴,细民无流移。明年岁稔,公又痛裁冗费,辑材鸠工,增修城郭,改筑学舍,民不知役,士论尤归之。磨勘转朝奉大夫。广右盐法,客钞不行,孝宗妙选帅漕,往究利病,于是以应公孟明领帅事,除公转运判官,且趣令赴阙。公入觐,天语劳问数四,且曰:「本欲留卿,西广盐筴敝甚,舍卿无能辨此,可与应某共审实务,令经久可行」。公谢曰:「臣驽钝不足以仰副隆知,不敢爱力」。孝宗为动容,公又上论西蜀事宜,其略曰:「今所谓边非唐所谓边也。唐为边患者止于云南六诏,故以益州为襟喉之地,便于经略,而韦皋、李德裕、高骈辈皆居剑南。若今日西蜀,自我艺祖断自圣谟,画大度河为守,夷人震慑天威,二百年不犯塞,逮今益以衰弱,此其备不在成都也。今之蜀正犹三国之蜀,北与曹魏为邻,诸葛亮据箕谷,攻祁山,出散关,围陈仓,出斜谷,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垒渭南,未尝一日安于益州。而今之制置使乃居成都,有终任未尝至汉中者,尚能为陛下控扼险要,规取中原邪?今之六诏,成都帅司之兵自可备禦,欲乞移制置司于兴元,与荆鄂建节首尾相应。兴元,汉高帝所兴之地,褒、斜谷正在其间。昔魏延言于诸葛亮,『请精兵五千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不十日可到长安,而公从斜谷来,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正今日形势也」。又论士大夫风俗逞私憾以相诋讦,乞戒敕百官,精白一意以奉公上。被趣行之旨,兼程踰岭,遂上盐奏,其略曰:「臣入静江界,延问父老,皆蹙额告臣以卖钞之害,谓钞法初行,静江尚有富商数十家可招诱;自乾道变法,皆乾没所有,多转徙湖湘,其存者又破家荡产矣。府岁发县就卖之盐,为宰者即置酒招致上中户劝诱认数,实则视产税多寡抑勒承买,不从则以刑法胁之,令先以砧基簿抵当入官。既得钞请盐,又有川涂之程、舟车之费,磨以日月,耗损不赀。而受钞未几,官催入纳,急于星火,枷锢捶楚,无所不至。一二年来,上中户亦穷困为下户,而官司岁科不已,或三五箩,或十数箩。其力不能自往搬请,必至低价转售,约所纳之钱,所折已半矣。又有荒废之产赊抵在官,或沉失,或死亡,官司不免勒邻保认纳,一人之钱波及数十人,人人愁怨,已不聊生。会府尚尔,诸郡岂复有商可劝诱邪?夫变为客钞,建议者徒以官搬科配有食贵盐之害,不若客钞便民,使朝廷贪爱民之美名而变其法。自今观之,静江官搬之前斤为钱百,变为客钞之后为钱百三十矣,尚何便民之有?诸州守臣为巧计者,差衙前及出职吏人诡名客贩,公然官卖。既获其利,又得岁计增给,用度宽纡,或乞免岁计,或乞放残税,称是自能撙节,敢为诞谩,以希幸进。建议之人更相容庇,以为盐筴之效,凡所以为州郡之备者悉以废弛,恐致萧墙之祸,噬脐无及。陛下前以人言而变法,今以人言而复旧,何容心哉」!奏入,有旨令从长相度,复旧法,毋致再有科抑。公于是朝夕讲究通变之策,或画项条陈,或每事指奏,详赡明白,事悉施行,法至今人安之,由孝宗之刚明而公能力主其说也。公以久去坟墓,力上祠请,有旨令再任。公守法益虔,涖事益精。又一岁,除直秘阁、京西转运判官,以初复盐法措置有劳也。公至襄阳,条陈备边便民之策,其论控扼冲要则有分屯江陵之奏,论额外效用则有收刺子弟之奏,论剥浅船卒则有省费去扰之奏,论请佃官田又有限年首实买契之奏。公深知民间纤悉利病,时张公杓帅襄阳,相得驩甚,而张公尤服公之识鉴。再阅岁,除知静江府、主管广西经略安抚司公事,进直焕章阁,时绍熙四年也。公年六十矣,再入炎岭,无所顾惮。初,公为漕,乐易抚下,皆有恩勤。既开府,号令严明,矩薙整肃,胥吏𢥠惕,部属警励,故旧不敢干以私,谈者以为适为政之宜。帅司每岁差官吏至邕之横山寨买罗殿自枙马不下三千匹,费锦彩盐银约二十万贯,循习多弊。公申明措置凡十九事,次年蛮马纷至,且多良者。浚兴安县灵渠,秦史禄所凿以达湖广之漕者。又增治城壁,为屋千八百八十间,越十月而成。盖南方土燥,城必屋覆而后可久,屋制如常则无以施守禦之具。公乃创意,样若战棚,内庳外崇,上施带枋,栉比圆角,圆角之上复布箦,载泥而复以瓦甃,其坚壮可以拒炮石,立战士。外檐包砌女垣,可以施弓弩。用竹瓦木砖、役工皆以万计,无毫釐取于民。事闻,特授中大夫,以奖其劳。庆元初元冬,召赴行在所。二年三月入对,俄除军器监。甫五日,丞相余公谓公曰:「上知公可用,适选饷臣,公能为朝廷一行否」?公答曰:「东西南北惟上所命,不敢以内外为间」。翌日除太府少卿,总领淮东军马钱粮。公至治所,稽考财货本源,叹曰:「国家财计如此而用或不给,渗漏多而浮费侈也」。乃痛自节损,窒罅剔蠹,不顾众怨。如诸州纲运至仓者,监守胥吏以至篙梢表里造弊,所纳湿恶,储积易腐。公阅庾吏数踰百,供仓官驺徒者复倍之,公曰「此皆雀鼠也」,于是悉汰冗食,疏为定额,明示要束,人莫敢欺。朝廷岁下和籴,乃自措置收籴,得米十四万石,价视旧损十之一,办集又在诸路先。维扬城初计修筑费缗钱二百馀万,日役万人者半年,诏公往来董视。公见其城坚壮,徒为巨费,即以状闻曰:「扬州之城本太祖皇帝平江南时所筑,臣堑其根土坚如铁,砖至数寻。视砖之文,有饶、歙、袁、抚、衡、鄂、莱、海字,乃知艺祖既混一区夏,合诸郡之力而城之,规模远矣。史臣谓周世宗令韩令坤筑,盖传误也」。阅实元料,百用其一。庆元二年正月,升本寺卿,以修城省费、和籴先办也。运渠在润境百三十有七里,岁久闭塞,小旱辄胶舟。公阅图经,丹徒平视江潮,乃浚二渠直达于江,各立斗门,随潮进退而启闭,渠不乏水,人飨其利。四年春,有旨赴寺供职。公归班,面奏二事,一曰桩积军粮,二曰招刺子弟。大略谓朝廷岁下四总所和籴各数十万石,令守臣认数桩管,以为先备也。然总所经常之米,或因州县荒歉,或因纲运欠折,宣限迫急,未免借兑,岁复一岁,厥数滋多,所谓桩管者徒有虚名。乞取会每年诸州水旱除放及纲运欠折之数,别行科拨应副。总司其桩管之数,止许以陈新相易,不许兑用,庶几缓急可恃。又被坚执锐之士,招之于乡井之穷民,不若取之于军中之子弟。彼其生长辕门,素习翘关,弓马便利,膂力刚强,与乡井穷民有间也。今军中兵额亏甚,而招刺之法不及,使之仰给于父兄而口腹每不足,宁无意外之虑乎?乞下诸军,遇有额阙,悉以子弟充刺,数千百之精锐可一朝而得。八月,迁权工部侍郎,俄兼实录院同修撰。五年六月,兼知临安府,带浙西帅,事尤繁剧。公以近侍史馆兼领,处之裕如,阙然阙服。九月,转太中大夫。十一月,守阙。明年春,三狱皆以空告,上赐玺书奖谕。公顷仕蜀阙足疾,至是增剧,力上丐祠之章,圣眷阙隆,褒诏不阙,给阙始免知府事。四月,以疾不起,享年六十有六。遗表上闻,朝阙赠宣奉大夫,爵休宁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公风骨峭整,若不可阙,而接物则和平乐易,辞气质简,若不委曲,而析理则赡蔚精微。性友阙业悉推予昆弟,俸馀又经纪其生。官既通显,官其犹子三人,其二以阙义襟倜傥,亲族故旧之以匮告者,至辍衣食以赡。公为学务为有用,尤加意于诗。其在南中所作,多载《续桂林志》,遗藁巨箧藏于家者尚未编次。自持麾节,尤务收拾人物。属吏之有才行,边将之有勇略者,每被荐拔,居显职。娶洪氏,忠宣公之幼女,积封至令人。令人之在室也,其兄枢密遵时在翰苑,以书抵兄丞相适曰:「必欲妹有归,无如朱君」。故令人归于公。令人言动有法,勤俭恭悫,人谓公之贤有内助焉。公之薨也,令人哭泣致疾,后公十二旬弃世。子男三人:克己,脩职郎、前衡州司户参军;立己,将仕郎;成己,登仕郎,秀美而向学。女一人,适宣教郎、主管佑神观汪纲,侍御史义和之长子也,才器渊博。公与令人爱女甚笃,故遇汪君加厚。公易箦之际,司户官衡阳,将仕及登仕尚幼,公以后事属之,且字呼之曰:「吾得暝目,有仲举矣」。孙男一人,未名。诸孤以嘉定元年三月二十二日葬公于枫林之原,令人祔焉,遵先志从祖茔也。将葬,司户走介以书来曰:「先君子行实不可以无传,子盍为载之」?钥椎鲁不文,辱公殊知,公帅广右,以所知荐,公贰冬卿,以自代荐,今将奚辞?谨状公历官行事如右,俾名世之士志隧表阡与史氏编录于此乎考,谨状。嘉定元年月日,门生承议郎、干办行在诸军粮料院谈钥状。
子绝四说 南宋 · 吴如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八八三、《准斋杂说》卷上
子绝四,意、必、固、我,夫子何有哉?若以毋字作无字说,谓夫子绝无此四者,则失一章之旨矣。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与此章毋字义同。当知此绝四,盖夫子尝以四者戒训弟子不可有此也。四者考之于书,言之者亦不一。《系辞》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大学》曰「欲正其心,先诚其意」,孟子「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此「意」之见于书者也。《易》曰「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礼记》「必躬必亲,必诚必信」,《论语》曰「齐必变食,居必迁坐」,此「必」之见于书者也。《易》曰「贞固足以干事」,《中庸》曰「择善而固执之」,《论语》「与其不逊也,宁固」,此「固」之见于书者也。《易》曰「我有好爵」,《论语》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此「我」之见于书者也。夫四者言之于书,俱若无害也,然此章所记,夫子之于四者俱禁止之,曰毋,何与?盖是之所谓意、必、固、我,违乎中道而过之也,乃仁义礼智之贼也。「意」者萌心之谓也,凡事萌心而为之,则不能尽诚,诚不尽则自欺,此仁之贼也,欲成己也难矣。「必」者致期之谓也,凡事致期而为之,则不能合宜,宜不合则失正,此义之贼也,欲制事也难矣。「固」者执一之谓也,凡事执一而为之,则不能中节,节不中则废权,此礼之贼也,欲制行也难矣。「我」者自私之谓也,凡事自私而为之,则不能辨惑,惑不辨则多蔽,此智之贼也,欲烛理也难矣。惟其四者乃四端之贼,故夫子皆禁止,曰毋,弟子从而记之,曰绝。毋者皆禁止之辞,绝者禁止之义也。四端之说,或人有以辨惑为疑者,殊不知公生明,私生暗,所谓辨惑者,非谓辨人之惑也,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是辨在身之惑也。智者不惑,以其不自私耳,此自私所以为智之贼。
转对劄子 南宋 · 许应龙
出处:全宋文卷六九二四、《东涧集》卷八、《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八
当国家多事之日而欲兴起治功者,其大要有二:议论不可以不一,命令不可以不谨。盖一则公是公非,无甲可而乙否;谨则令出惟行,无骤更而数易。古先圣人凡有大疑,必谋及卿士,谋及庶人,翕然大同然后从之。以为不如是则异论者得以惑吾听,巧言者得以肆其欺,而国是无由定。凡有政令,必质之人情,参之舆议,罔有不臧然后行之。以为不如是则上作而下不应,朝行而复改,而国事何由举?奈何时君世主无独断之明,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故佞者迎合以取容,而伪者诞谩而求售,办者纷更以生事,而戆者矫亢以卖直,各执其说,互相矛盾。岂知议论不一,人将何所适从欤?无一定之规则慕美名而忘实患,急近效而昧远图,事不问是非而径欲施行,法不权轻重而遽欲更革。岂知命令不谨,焉能经久而不变欤?如此则虽有听言之名而反为多言所累,虽有善治之意而终无致治之期。明主独观万化之原,其必有以处此矣。窃观更化以来,言路广开,下情无壅,论事切直者罔不嘉纳,上书狂悖者亦示优容。建政立事,兴利除害,戒饬官吏,御札屡颁,勤恤民隐,诏书荐下,百姓咸曰大哉王言,一哉王心,固宜庶政和而万邦宁。然悠悠岁月,成效杳然,岂道远难骤致、事大难速成耶?推原其故,毋亦议论命令之间犹有所当审者乎?且今之议论如何哉,意境土之可复则献恢拓之谋,一或少沮则谓和议之当讲;虑老弱之无用则申拣汰之请,及至激变则复咎区处之失宜;御教之议或谓可从或谓重费,履亩之议或谓可行或谓亟免。若是之类,皆议论之不一也。度牒不应敷,何既敷而随免?官券不必截,何既截而复造?帑藏赤立,遽建督府,恐费用之难支;谪籍未消,复颁除命,恐师言之未穆。若此之类,皆命令之不谨也。诚使决以独见,不惑群议,是者从之,非者违之,何至前后之牴牾?作事谋始,随时施宜,可则因之,否则革之,何患施行之不当?盖今日之弊,谋虽广而未能从众,闻虽多而未能择善,故议论不一而终难成事;务名而不务实,知利而未知害,故命令不谨而易至反汗。然议论与命令实相关系,议不主乎公则命之出也必不合乎公,论不当于理则令之行也必有背于理,则议论者其命令之枢乎?然持是枢者实在大臣。留屯之议,公卿议臣以为不可而赵充国以为可,魏相能主充国,而先零之强不战而服。珠崖之叛,陈万年以为当击,贾捐之以为不当击,于定国主捐之,而终汉之世绝无边患。此又大臣所宜加察。虽然,天下之事有经有权而又有机。机者所以制治于未乱、销患于未形者也,一或不密则害成焉,其所系尤重也。矧敌情叵测而备禦当严,逆俦未馘而事变方亟,谋昼精审则转危而安,处置失宜则召衅稔祸,凡一奇之出,一计之昼,固不容不周密也。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而况兵之多寡,财之有无,战舰之未具,城壁之或缺,将帅之不和,远近传播,纤悉靡遗。潜窥而阴伺者傥乘巇而投隙,其能无岌岌乎?且用兵之法,有之不可使人知,无之不可使人疑。今朝廷之上虽务安静,而道听涂说者多张皇以惑众,傥以无为有,以虚为实,岂不启疑贰而滋反侧乎?苏轼有言:「智者图事,贵于无迹,故功已成而人不知」。此切时之论也,惟陛下与大臣亟图之。
赵县丞师洪择善斋铭 南宋 · 陈宓
四言诗 押词韵第十一部 出处:全宋文卷六九六六、《复斋集》卷八
人心于善,知之必明。
厥见不惑,择焉始精。
道既在我,云胡不行。
颜氏得一,拳拳服膺。
执而勿失,庶几有成。
惟知仁勇,一之以诚。
不免曷至,用谂友生。
跋东莱择善 南宋 · 陈宓
出处:全宋文卷六九六三、《复斋集》卷一○
东莱先生为是书,叔人气质,使中人以下皆可为善,而无近名之迹,有益于后学弘矣。赵君彦寓丞泉之安溪,以是书图而刻之,揭于座右,朝夕览观,可谓好学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