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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势论 北宋 · 华镇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四九、《云溪居士集》卷一四、《历代名臣奏议》卷一○四
世或谓周以封建而天下强,其弊也凌夺;
秦以郡县而天下弱,其弊也土崩。
汉封同姓,矫枉过正,数十年间,七国内向;
孝武分析侯国,削弱已甚,强臣无惮,坐移龟鼎。
唐重方镇,浸以强大,久而不变,至于灭亡。
因谓法有必弊,国有定势,法弊而势偏,不知矫革,数十年之后,则患不可支矣。
是果然乎?
夫汉初列国过制,孝文盛时,贾生已患之矣。
厥后诸侯微弱,不与政事,武、宣之间已与哀、平时类矣。
唐世方镇强大,天宝末年范阳干纪,不在数世之后。
制置之失者,祸乱之机,其初皆已暴见,第未有强者发之尔;
苟有强者,则如范阳之起于天宝矣。
贾傅所谓「火未及然」者也,是岂百年之形势哉?
不足引以为论。
至于周室封建,秦人郡邑,亦非所以制国势之强弱,定修短之期数者也。
试粗言之。
周建万国,亲贤并任,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大者无不掉之势,小者有自全之方,维之以法,统之以道。
率职有功,则庆赏必至;
犯分凌制,则刑诛随之。
方其盛时,如指臂之附支体,莫见凌夺之渐也。
后世浸强,不可制役者,由天子失道,王法不行,征伐自专,并吞无禁,纵之使大也。
使穆王无耄荒之政,夷王无下堂之失,厉王无板荡之风,幽王无淫昏之行,守文武之成法,无所失坠,虽万世如之隆可矣,何陵夺之有哉?
若曰封建之势,必至于强不可制,厉王之时,诸侯已强大矣,宣王将不能复会于东都,因其力以南征北伐,复文武之业矣。
秦置郡邑,守令分治。
汉家因之,与侯国并建。
文、景而上,诸侯强大,僭乱不轨,无屏翰之益;
孝武而下,列国微弱,等于郡邑,无磐石之势。
东京郡国轻重相若,不足以维持。
然而两汉用之四百馀年,天下安宁,不见土崩之弊。
秦人所以二世而亡者,频征远戍,厚赋重役,人不见德,而为繁苛惨切之痛,以失天下之心也。
始皇二世之道而为政,虽建万国,亲诸侯,殆无救于乱亡。
若曰郡县之势必至于孤弱而土崩,文、景、武、宣、世祖、明、章之时,将不能康民阜物,讲道息刑,比隆成周之盛矣。
由是言之,天下有道,封建、郡邑皆足以底平治而保无患;
天下无道,封建则陵夺,郡邑则土崩。
制国之势,果在建侯乎?
在郡县乎?
人主务隆道而已。
主道世隆,则天下世治。
俯而师二汉文、景、明、章之主也,仰而遵商周汤、武、之君也,尚何土崩陵夺之有哉!
禹之法非不善也,传之二世,至太康而失其国;
成汤之法非不善也,传之五世,至小甲而商道衰;
文、武之法非不善也,传之四世,至昭王而王室弱。
西汉之法,不美于三代也,传之七世,至宣帝而愈盛;
东汉之法,不劣于西京也,传之四世,至和帝而微。
唐之法,亦二汉之比也,至中宗而丧其宝。
圣贤不世,主道弗,则、文、武之法不过一再传而衰;
中智之君,继世有为,振主道,则高祖、孝文之法行六七世而愈盛。
盖安其位而忘危者,天下虽甚安而危常及之;
其存而忘亡者,天下虽甚固而亡常及之;
有其治而忘乱者,天下虽甚治而乱常及之。
商之君,保有成业,而不知惧,轻为逸豫,而重为兴造。
轻为逸豫,则多过失;
重为兴造,则鲜功德。
夫功德不见而过失日加,危乱丧亡之所由至也。
西汉之主不忘危乱而自知勉,轻为兴造,则重为逸豫。
轻为兴造则有功德,重为逸豫则无过失;
过失不作而功德日增,治安存固之所由至也。
国家艺祖成汤之勇智,周武之圣德,受天休命,戡定大业,身及太平,纲纪法度、经置施设之方,所以垂裕诒谋者,固已跨绝汉唐简杂之术,兼该四代久大之美矣。
太宗平晋征燕,王业大定,敦崇文教,光济丕烈。
真宗总文武之两端,合威德以并用,震叠殊俗,协和中夏
礼乐既备,然后告成岱宗,祈谷后土,垂拱乎法宫之中,明堂之上,味广成之训,师黄帝之治,以清静无为涵养天下。
仁宗检身以俭,抚民以慈,敬赏慎罚,视之如赤子,生而不伤,厚而不困,扶而不危,节而不尽,举三王之善政以宠天下,四十馀年,生灵熙熙,如在春台之上。
英宗挺睿哲之资,知人间利病,即位之日,振权纲,修法度,慨然有兴造之意,虽享国未久,而规模宏远矣。
神宗继文考之志,述文考之事,宵衣旰食,厉精庶政,发明道术,讲修武备,制作日新,典章咸举,表饰绍兴,奋扬声采,炳炳然三代之文物,凛凛然中夏之威棱,帝王事业,益可观矣。
今慈母与陛下,复以仁恕忠厚之德济之,神圣相承,兢兢业业,视已治如未治,视已安如未安,克艰克勤,世有兴作。
故百三十馀岁而主道益隆,天下益治,三代之治,未之有矣。
考之以古,准之以今,国之强弱盛衰,本无形势之可定,顾人主之德何如耳。
人主务明德以隆道道隆而盛大之业固矣。
区区形势之论,何足道哉。
常法论 北宋 · 华镇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五○、《云溪居士集》卷一五
三国之雄,运深机,挟利器,鸱张虎视,伺巇投隙以相噬,皆有并包宇县,剪仆敌雠,混合车书,莅中国而抚四夷之意。
当是时,又有荀彧张昭孔明庞统之奇为之腹心,而定其谋;
仲达公瑾、关、张之才为之爪牙,而致其力。
尝以大汉威命,举百万之师,乘胜而东征;
三川精锐,屯据渭曲,北掠关辅
全吴选士,制胜于赤壁,得隽于马鞍。
卒之迭为雄雌,一彼一此,终不能芟夷梁益,启辟河冀,跨制江峡,陟禹之迹,而一天下。
至于司马文王,凭世禄之资,得曹氏之政,挟计数以驾驭豪杰,经营四方,然后西戡成都,东睨江介。
魏之龟鼎虽未见移,而天时人事,已尽在于晋矣。
文王既没,武帝因之,不下堂席,而有神器。
大业既定,毅然与羊祜张华之徒协策定谋,屏群议而奋神武,于是荡涤江湖,奄有吴会
号令正朔,东极嵎夷,西被流沙,北至幽都南通交广,土宇人民,名声位号,参夏商而绍周汉,晋之基业,可谓盛矣。
吴蜀之君,俛首在列,无仲康燕昭之谋;
其臣改心受事,无豫子、渐离之愤。
虽未之太平,文景之刑措,天下之势,亦粗安矣。
身死之日,四方晏宁,枝叶扶疏,实未有害。
至于虐后内恣,八王力争,诛锄老成,剪弃俊乂,戈矛交于禁闼,鈇锧用于骨肉,朝为翼亮之权,夕为夷灭之罪,争弄凶器,自摇本根。
忠良既残,黎庶涂炭,神祇丑怒,人心怨离。
大隙一开,群盗蜂起,刘石凶丑,践蹂中原,衣冠世族,播迁江外,天下大溃,而南北断隔矣。
两河,唐虞之旧封;
商亳,成汤之故地;
丰镐,文武之名都;
成周,定鼎之乐国;
西京东汉三辅。
河洛之郊,分为十六,元魏
高齐宇文,东并西据,使义礼之乡,襟带之俗,三百馀年,被发左衽,不闻先王之训。
自生民以来,未有中国弗竞,蛮夷内侮,猾乱华夏,如晋之甚者也。
孟子曰:「天之所废,必若」。
惠、怀虽昏,未有之不善,何天厌晋德,而废之速耶?
盖创业之主,所以垂裕诒谋者有未尽也。
昔禹有天下,修典则以经济大业。
成汤得之,缵其旧服,率由典训。
武王克商,天下大定,反商政由其旧。
汉高帝既诛西楚,南面而朝诸侯,则引陆贾以论诗书,委叔孙以定仪礼。
光武大盗既克,彝伦方叙,于是退功臣,进文吏,息兵偃武,讲道劝农,以保成功,而固基业。
是故三王两汉,多历年所。
夏启仲康太戊武丁、成、宣、文、景、明、章之君,得之则益以隆平,光于祖考;
太康雍己、幽、厉、元、成、桓、灵之君继之,亦足以扶持全安,未遽以败。
晋武亦有经营久大,保固无疆之略,如、文、武、高帝世祖之所为乎?
何曾曰:「吾每晏见,未尝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非诒厥孙谋之兆也,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
由是言之,惠、怀之乱,武帝之失也。
使武帝明照事物之先,虑周数世之后,则付畀神器当在元良,选纳后妃必取淑令,经制蕃翰,有磐石之固,无相蹂之势,而衅隙不生矣,岂至如暴秦之,鱼溃土崩,二世而亡乎?
贾生有言曰:「立纲陈纪,轻重同得,然后可以为万世法程。
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
诚哉!
官论 北宋 · 华镇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五一、《云溪居士集》卷一六
事非官不治,功非事不立。
设官以治事,立事以济功,三五所以成帝王之业也。
后世官冗而事不治,无以济功,适以为蠹,其势必有异于先王而为弊者,不可不察。
设官不欲多,多则冗;
省而不善其事,亦未免为冗。
官任事必惟其人,非其人则事不举;
置官而不因事,亦无补于治功。
故官有四冗,事有二不治,庸堕邪枉不与焉。
不知去四冗、二不治,而务并官省吏,复古之名,以要成效,其为术亦已疏矣。
并官省吏,不审则事有阙;
复古之名,名同而实不至,故疏而不切。
人主清心寡欲,不务兴造,则事简而不冗;
随时建置,趣于无缺,则员少而不冗;
为官择人,不求备员,则当贤而不冗;
官必任事,不以假所好,则有功而不冗。
如是,而四冗去矣。
当贤则事治,有功则事治。
如是,而二不治去矣。
四冗去而吏无蠹,二不治去而功业可济,三五帝王之隆,其庶几乎。
昔太皞氏以来,纪官以瑞物,故有龙火云鸟之号;
高阳氏而后,不复远纪,命以民事,而帝王之道,殊途同归。
然则官不在名。
《书》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
夏商亦克用乂
之盛,四十馀年,天下无一人之狱,刑罚厝而不用,颂声交作,有以告于神明。
帝王之功业何异哉?
然则官不在多寡。
汉世因循简易,兼用秦官,不闻有二世之弊。
宇文氏尽复成周之制,炳然可述,不闻有之效。
张洪靖并省官吏,时多缺事,天下汹汹。
李泌行之,利归县官,士论无恨,然时亦不加治。
此皆前世已然之事也,其为术何如哉,智者可得而察矣。
先王驭吏之大权有四,曰:官、爵、禄、赏。
旌以车服,厚以金缯,所以劝有功也,故赏以功加。
国君兼十卿之奉,大夫上士之秩,所以称其官也,故禄以官制。
列五等以辨王侯之分,建六等以异诸臣之名,所以彰其德也,故爵以德进。
明水土者使为司空,善播殖者使为后稷,所以因其能也,故官以能授。
以能授者,才有所善则命之,德虽未纯,无害于以能善其事也。
苟非其能,虽有甚盛之德,不强之以其所短。
以德进,才虽不完,无害于以德受其名也;
苟非其德,虽有高世之才,不假之以其所无。
以官制者,居其官则食之,功虽未立,无害于以官受其秩也;
苟非其官,虽有可赏之功,不给以常廪。
以功加者,功有可旌则与之,虽能非所官,德非所爵,无害于以功受其赐也;
苟非其功,虽有尊爵高位,不益之以滥赏。
爵号,旌劝之虚名;
禄赏,役使之实利。
虚名,人贵而不怀;
实利,人怀而不贵。
先王以是四者相权而用之,故贤者致其心,能者竭其力,百官以治,庶功以成。
后世沿革,有散官,有勋官,有职事官,有爵、有禄、有赏。
散官尚名,犹爵也;
勋官尚功,犹赏也。
其所以分职釐事,立中外之政者,职事官一官而已,此则古之所为官也。
夫唐虞建官惟百,夏商倍之以治,事以时异,官以事设,名称不同,则职业相远矣。
仲尼之门,渊骞、二冉以德行称,宰我子贡以言语显,冉有、季路以政事达,子游子夏以文章名。
一人之才,不足以兼善天下之事也久矣。
黄霸优游于结课,而寂寥于论道者,通近务而昧远图也。
管仲谋鲍则鲍困,相齐而齐霸者,拙于用小,而巧于用大也。
故丽于天者,不可使潜于渊;
翔于夜者,不可使奋于昼。
班倕妙绝于械器,使之调丝竹,则曾不若郑卫之伶官
旷冕致察乎韶濩,使之辨五色,则曾不若三尺之童子。
故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长者用之不勤,短者强之不能。
人巧于为镈,胡人巧于为车;
使越人为车,胡人为镈,久于其事,必有能者,然不若因其所善而用之敏且工也。
故唐虞之世,五臣分职,终身居之,不易其事。
夫禹、皋陶之徒,皆资圣哲之才,负该明之术,然犹官有常职,不能相代,况后世之士乎?
故选任必因其能,得能必常其任,然后百工称职,而庶事咸举矣。
若夫有功见赏,假以显要,有好见宠,置之清切。
才不过于中人,而职兼数官,居未阅于岁月,而骤以迁陟者,谓之为人择官可也,如曰代天理物,缉熙庶事,则其效远矣。
成王曰:「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设官分职,临莅天下者,无违成王之言,然后可。
唐旧书杂论二 其二十七 杨国忠泸南败状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三五、《鸡肋集》卷四六、四七、《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五七、五八
国忠鲜于仲通率兵八万,讨阁罗凤泸南,全军陷没。
国忠掩其败状,叙其战功。
又使李宓率师七万,再讨南蛮,不战而败,李宓死于阵。
国忠又隐其败,以捷书上闻。
仲通、宓,再举讨蛮,皆中国利兵,物故者十八九。
举二十万弃之死地,人衔冤毒,无敢言者。
右《杨国忠传第五十六》。
赵高二世,专务涂其耳目,山东盗起而不闻。
二世悔,问左右:「何不告我」?
左右曰:「臣若言之,死已久矣」。
二世庸蔽,指鹿面谩自不能知,何暇问关东哉?
玄宗英武不世出,国忠才驽下,非秦事比也,然一旦恣肆,权去己手,昏不知察,其祸乃不减赵高之于胡亥
至覆军二十万,以败为胜,旁无人敢以闻者,何哉?
人君惟内有所嬖,不暇恤外事,有所信,不能择忠良,则堂下之事,虽如丘山,无由识之。
国忠知上之可以欺而欺之,奸臣之常情。
而当时满朝岂无忠贤一二?
然人人畏惮国忠,不敢漏其事。
近有国忠,而蒙昧如此,则远有禄山,十年包藏,何从觉之哉?
荀子论不蔽之福、蔽之祸,盖相去其间,不能以发,可不慎哉!
王君墓志铭崇宁四年四月1105年4月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四四、《鸡肋集》卷六六 创作地点: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
进士王君,讳龟龄字安仁济州钜野人也。
其得姓,在周为姬氏,在齐为田氏。
其出姬者名晋,为灵王太子,或传其得道,弃家仙去。
其出田者名和,王齐二世,嬴灭之,项封之,汉兴失国,人咸谓之王家云。
其鼻祖如此,不知孰出,然其姓蕃,故多贤。
君曾祖讳志,祖讳丕,官皆大理寺丞,皆以长者称。
考讳彦博,不仕,生二十二年而夭,然少奇伟惊人,迄今人言王仲远犹慕,仲远其字也。
尝十七八岁时,邻人吹笛者,仲远听之而悲,赋诗曰:「黄须战士据鞍听,白发将军抚剑叹」。
补之先大夫与仲远善,见之愀然曰:「仲远有大志,然恐终不遇,奈何」!
无几时则仲远卒。
此闻诸先大夫云。
于时君始龀也,季龄,字子固,尚襁抱。
鲁郡孔氏,哀号自誓,谨生业以厚其鞠子,使学。
而君亦资开爽,总角而愿,能慰其母心,故人皆曰王氏「嫠守义而孤克家」。
稍长,则益好修,日夜治其文学,以从里之贤君子才士游,如恐失之。
其自刻厉,冀必有以表于世,终发扬其先人之所遭不幸,禀厚而报艰,幸因己益闻,使不遇若遇者,其志深矣。
而君又不幸生二十七矣亦夭。
乡人之长者既厚期君父子两世宜大,而重痛其里之再失才士也,皆为文若诗以吊之。
君没以熙宁九年七月丙寅,而葬以崇宁四年四月庚午
时子固为白马丞,而君二子彬、彤长矣,始克举其祖以下凡六丧,卜任城县之吕村原,吉而祔焉。
岁月远矣,人尚为之流涕。
夫人晁氏,尚书比部员外郎仲渊之女,蚤寡而庄,如其闺中时。
彬、彤皆举进士,以文义称。
三女适李公权、阎璪、祝晋,皆进士
补之先大夫于其祖厚,而补之又蚤与君游,求为铭。
君为人孝弟博闻,敏于辞章。
再举礼部不第。
然喜言世务,近可用者。
乐易善与人交,家无赢馀而轻财尚义,以好事闻。
倦游无所依若急难者,必求王安仁
客醉卧其舍,或穷日夜諠呼求索无已时,而君益欢,僮仆无惰容。
孔夫人自屏窥之,喜,为致甘脆,所嗜益设,曰:「客不辱与吾儿善,吾儿不愧客矣」。
嗟夫,以布衣能得士,有名誉,使见遇,可量哉!
铭曰:
谓天无意于材耶,孰生而膍之?
谓天有意于材耶,孰厚而摧之?
谓意有无,人所愠喜,匪天其然,人则意异。
抑生而淑,虽穷不寿,吾生也不苟,亦足以告尔后矣。
商君1085年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九、《柯山集》卷三六、《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六、《圣宋文选》卷二七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昔者商君之治秦,贵利尚功,明赏罚,信号令,使其民日夜趋于功利之域,而无閒暇乐生之心,勇于公战,怯于私斗。
盖凡所以养生者,非从事于公不得也。
不过十年,而秦遂以强,后世因之,以有天下。
始皇之王,自商君启之,而世之议者,以为秦以商君而兴,而不知商君之术,是秦之所由亡也。
今夫世之善养生者,和其血气,平其心志,安养而徐用之,导引屈伸,以宣其滞而导其和,故药石饮食,平易而舒缓。
惟其然,故其效也,得其所欲而无后害。
有贱丈夫焉,不知其为如此,不能忍岁月之勤,而急其效于耳目之前,于是服毒石、饵恶草以激之。
方其效也,刚壮勇力倍于平时,然不过数年之后,草石之力已尽,而遗毒馀孽溃裂四出。
故痈疽坏决之变,一日皆作而不可制,至于是而不死者,未之有也。
呜呼!
用民之道,亦何以异于此?
昔者三代之圣人也,其得天下也,不为旦夕之谋,揉伏其民而和辑其国,一出于恺悌忠厚之,使其民无勉强不得已之心。
故其功成事立,而民莫有厌之之意,是以享国长久而无后忧。
商君以为仁人之术非所以速功,朝有所为而夕望其利,日夜峻治其刑罚以驱迫其民,斩艾惩创以齐肃其怠惰之气,汲汲然常若不可以终日。
故方其效也,所求者得,所敌者破,徭役使令,莫不如意。
然至于后世,天下已定,而吾之所欲已得,而后前日怨毒之志,乃始大发而不可制。
故更二世而秦亡,原其所以取怨于下者,岂一日之积欤?
呜呼!
商君实首之也。
夫民之力,人之血气,一也。
可以徐治,而不可以求近功。
夫欲求近功,则必出于深刑、痛罚、毒石、恶草。
夫四者用,而危亡之祸可立而待。
故曰:商君之术,是亡国之术也。
药戒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二、《柯山集》卷四五、《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二、《圣宋文选》卷二九、《容斋五笔》卷四、《古文集成》卷七八
张子病痞,积于中者,伏而不能下,自外至者,捍而不得纳,从医而问之。
曰:「非下之不可」。
归而饮其药,既饮而暴下,不终日而向之伏者散而无馀,向之捍者柔而不支,焦膈导达,呼吸开利,快然若未始有疾者。
不数日,痞复作,投以故药,其快然也亦如初。
自是不逾月而痞五作五下,每下辄愈。
然张子之气,一语而三引,体不劳而汗,股不步而慄,肤革无所耗于外,而其中苶然莫知其所来。
嗟夫!
痞非下不可已,予从而下之,术未爽也,而吾之苶然者独何欤?
闻楚之南有良医焉,往而问之。
医叹曰:「子无叹是苶然者也,凡子之术固为是苶然也。
坐,吾语汝
天下之理,有甚快于予心者,其末必有伤,求无伤于终者,则初无望于快吾心。
阴伏而阳畜,气与血不运而为痞,横乎子之胸中者,其累大矣。
击而去之,不须臾而除甚大之累,和平之气不能为也,必将击搏震挠而后可。
夫人之和气冲然而甚微,治乎其易危,击搏震挠之功未成,而子之和气尝已病矣。
由是观之,则子之痞凡一快者,子之和一伤矣,不终月而快者五,则子之和平之气不既索乎?
故肤不劳而汗,股不步而慄,苶然如不可终日也。
且将去子之痞,而无害于和平。
子归,燕居三月,而后予之药可为也」。
张子归,燕居三月,斋戒而复请之。
医曰:「子之气少完矣」。
取药而授之曰:「服之三月而疾少平,又三月而小康,终年而复常。
且饮药不得亟进」。
张子归而行其说,然其初使人懑然迟之,盖三投其药而三反之也。
然日不见其所攻,久较则月异而时不同,盖终岁而疾平。
张子谒医再拜而谢之,坐而问其故。
医曰:「是治国之说也,岂特医之于疾哉!
子独不见秦之治民乎?
敕之以命,捍而不听;
勤之以事,放而不畏。
法令不听,治之不变,则秦之民尝痞矣。
商君见其痞也,厉以刑法,威以斩伐,劲悍猛鸷,不贷毫发,痛铲而力锄之。
于是秦之政如建瓴,流荡四达,无敢或拒,而秦之痞尝一快矣。
孝公以至于二世,凡几痞而几快矣,顽者已圮,强者已柔,而秦之民无欢心矣。
故猛政一快者,欢心一已,积快而不已,而秦之四肢枵然,徒有其物而已。
民心日离而君孤立于上,故匹夫大呼,不终日而百疾皆起,秦欲运其手足肩膂,而漠然不我应矣。
故秦之亡者,是好为快者之过也。
昔者先王之民,其初亦尝痞矣,先王岂不知砉然击去之之为速也,惟其有惧于终也,故不敢求快于吾心,优柔而抚存之,教以仁义,导以礼乐,阴解其乱而徐除其滞,使其悠然自趋于平安而不自知。
方其未也,旁视而懑然者有之矣,然月计之,岁察之,则前岁之俗非今岁之俗也。
不击不搏,无所忤逆,是以日去其戾气而不婴其欢心,于是政成教达,安乐悠久而无后患矣。
是以三代之治,皆更数圣人,历数百年而后俗成。
则予之药终年而愈疾者,盖无足怪也。
故曰天下之理有甚快于予心者,其末也必有伤,求无伤于其终,则无望于快吾心。
虽然,岂独于治天下哉」!
张子再拜,出而记其说。
说俗1085年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五、《柯山集拾遗》卷一○、《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三六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天下之事,其为物也微,而为效也渐而深。
平居无事,则若缓而无能为,而国家之治乱兴亡常由之者,天下之风俗是也。
天下安而后风俗美,非安而后美也,夫惟俗美,故天下安。
天下危乱而后风俗恶,非乱而后恶也,惟风俗之不美,故乱由之而起。
治天下之本在正俗,正俗之道在示之以所安。
夫人之情何为其有所安也?
安生于所习见,所习久而心悦者,然后安之。
圣人知其然,故隆仁义,明礼乐,以善天下之民,使人知其为善,家谕其道,内外上下无贤不肖,举皆习焉。
故其人一日舍是,则其心不安,是以可使善而不可使为恶。
不幸天下有僭叛不轨之臣,则天下共怒而力诛之,如负至难可畏之责。
闾里有桀傲违教之民,则一乡悉力而共排之,如见异常可骇之物。
惟其然,故其为天下也,安平而无虞,其传祚也,悠久而屡兴。
昔者三代之衰,皆有中兴之子孙。
而周之末世,凌夷大坏。
至于春秋、战国之际,其亦极矣。
然齐桓、晋文以大义倡诸侯于纷争夺攘之中,靡然无敢不从。
当是时也,不能伯天下,不尊天子者,无令诸侯。
至于逐君盗国之臣,犹不敢自肆,必有以其说借依于礼,何则?
天下之情由安于顺故也。
是故顺天下之情者兴,而违者不旋踵而亡。
彼秦之强,而二世遂灭者,何也?
彼教其俗使之安者,乃其所以自亡者也。
秦灭六国,以诈力取天下,其民之所见非兵战则智计,非诈谋则斩伐,而又使暴刻之吏、严惨之长,日夜积察而抉剔之。
秦之父子视杀人无异乎犬羊,视欺其上无异于绐寇仇,视纷争不宁无异于床寝门闼之安。
父子兄弟日夜相教,其身习之,其心安之,其气乐之,一不为是则以其为不肖之民。
故天下一乱,君臣相残,郡县分裂,屠杀纂弑,大乱而后已。
何则?
秦之父兄安于是,人莫之或非故也。
且天下之治乱,未有能独成者也,必资天下之众。
而天下之安于善,而不安者一人,其势不能害天下之治,何则?
周之时非无小人也。
天下安于恶,而不安者一人,其势不能救天下之乱,何则?
秦之时非无君子也。
故俗之所安,其固不可摇,俗之所厌,其间不可合,是以圣人畏之。
昔者唐之中世,大盗起而为乱,其将相大臣力征尽计,不须臾而去之。
大盗既去,其馀党遗种之在河北者,皆封以为诸侯。
然其后僭乱叛涣无所不至,唐之君臣为之不安枕者百年,卒不能锄去其河北,而唐几与之偕亡。
何唐去河北之易而平河北之难也?
夫安、史之际,天下习治之俗也。
彼其民皆爱其君,服其政而恶其仇。
彼其播越而危亡也,流涕痛哭而思拯之者,不啻如报其父母。
挟天下之共怒而诛其贼,故其用力不劳。
河北之诸镇,传世一再之后,其视叛王命凌天子者,乃其所谓才能可喜之观,以夫忠顺而畏上者为柔懦而无振。
故田洪正一效顺,自以为能变两河旧俗,然不须臾而祸及之。
彼唐之君臣,乃以人之所欲而强夺其所安,故用力虽久而无成。
呜呼!
天下之所安,其可畏也如是其甚矣乎!
仁人君子不务观天下之俗,而占其国家之安危存亡,而区区于末事细故者,亦愚矣。
周之俗安于礼义也,故周兴
秦之俗安于诈力杀伐也,故秦亡;
河北之俗安于犯上僭逆也,故唐衰。
彼其安于礼义,以夫凡可以为礼义之俗术,皆教之故也。
彼其安于诈力杀伐与夫犯上僭逆者,亦以夫凡可为二者皆见之政也。
日渐之,月摩之,则其蟠也如山,其动也如川。
入而谲其妻子者,习而后谲其君。
安于窃钩者,习而后能窃其国。
欲人之无安于恶者,无待其成,绝其渐焉,吾亦迟之矣。
说化1085年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五、《柯山集拾遗》卷一○、《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二三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天下之势,自天子至于公卿百执事皆有位,自治天下一国而至于一县鄙、一管库,田野族党皆有职,郊庙社稷礼乐服物皆有具,赏罚生杀歛散开阖皆有法。
备其位,修其职,治其具,谨其法,天下亦可以常治而不废矣。
然而位备职修,具立法完,而天下不治者,何也?
昔者秦之初,天子甚尊,百执事甚卑,郡县之势顺而禁约之防甚密也。
至于二世,天下之势犹未改也,而天下土崩瓦解而不可救,岂四者不具之罪哉?
四者之在天下,犹人之有四肢心腹,而其所以为人,不在是也。
夫人之所以为人,其精神为之主而肢体为之物,精神清明而后其身为用。
如其神毦然而蒙昏,则其身虽完而不为使。
至其神漠然亡去而不与属,则腐败而已矣,身岂足恃以固哉!
先王之治天下者,列布官师政教之具于四方,而主治于吾心,出乎心而加乎身,动乎身而见乎化。
夫心者政之精神,而政者心之宅也。
龙衮执瑁,大辂鸾旂,三揖而坐,垂衣而拱手,此不足恃以为壮也。
挟弓超乘,瞋目而视,总干而立,此不足恃以为武也。
燕私房闼之好、淫僻安亵之习不除,而欲以礼齐天下,骄懦退怯、妇人女子之情不忘,而欲以威正四方,譬之土偶人,未有为土偶人而变者也。
先王知其然,故备天下之政而主之修身。
且夫宗祖恣肆于燕寝,外朝之臣不见也。
中夜而醉呼,平旦之人不闻也。
然先王不敢以人之不见不闻而恣,何也?
畏吾身之不然而内有愧焉故也。
夫惟备物于前,而吾心未免有愧,而天下始不信之矣。
是故先王不敢自恣于冥冥之中,诚吾身无愧乎吾心,使吾朝夕振作,所以示天下而使之从我者,确然无有毫发间于吾诚。
故其龙衮执瑁,大辂鸾旂也,天下望其容貌,听其声音,而庄肃之心生;
挟弓超乘,瞋目总干也,天下望其旌麾,见其羽旄,而武怒之气作。
盖天下之所不可掩其实也。
实著于内而人从于外,莫之为而自然,候惟有其实而不诬也。
故位列于上而下仰之,职修于官而民从之,有司之具不徒设而人则之,庶官之法不徒施而人畏之,其治益便而其功日隆,凡布在内外、陈之耳目者,皆为吾用。
是故赏罚号令谓之政,陈物显容谓之教,修身治心以达其意于政教谓之化。
且天下之事,有莫知所以然而其理必然者,其惟诚乎!
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睨而射之,灭矢饮羽。
下视知石也,却复射之,矢摧无迹。
夫一射也,而中否异,何也?
所为射之心不同故也。
政具教成,而天下不听,朝廷之上,朝言仁义,夕讲礼乐,而天下纷争放肆不为少止者,是射石之矢也,岂复能有所动哉?
夫制刑者,莫不欲天下之无犯也。
垂衣拱手于上,而天下之人象形而不犯。
张汤、杜周恃小慧细察以刺取人之罪辜,辜世未尝无也,而犯刑者不止。
夫垂衣拱手之于使人迁善远罪也,宜缓于鞭笞刖劓者矣,然论其效,必先
由此观之,政事果足以治天下哉?
潘奉议墓志铭1098年10月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柯山集》卷五○、《经义考》卷二一 创作地点:湖北省黄冈市
齐安有君子曰潘昌言,其学也正,其言也文,其家居笃于孝悌,其为吏清介刻苦,而为政本于惠下爱民。
至大吏势力能寒热人者,必与之较义理,一毫不为屈。
其为人务内而简外,信己而不求人知,而人之知者,必皆诚心愧服焉。
呜呼,君子哉!
绍圣丁丑岁,某得罪,谪官于齐安,自幸得从君游。
既至而君病矣,无几何而卒,实元符元年十月某日也。
齐安之君子皆相吊,已而又曰潘君之墓宜有铭矣,咸以铭事属某。
某既素高君之义,用不复辞,走其家哭之,求其世家历官行事于其子大临,而次叙之曰:「潘氏在唐为荥阳人,当僖宗时,有名季荀者,仕为太仆卿,官于福州,避乱,因家焉。
季荀之弟曰季翱,为太子司议郎
季翱后二世吉甫,事吴越,入朝终国子博士,累赠工部侍郎
侍郎生衢,为屯田郎中
屯田尝官于黄,遂居之。
屯田生处士革,隐德不仕。
君讳字昌言处士长子也。
生而俊警绝人,为儿时,赋诗已有奇语。
闽有周希孟者,博学笃行之士也。
君从之学,希孟以为尽己之道。
君居乡里,以经教授,聚徒常百馀人,后进皆师尊之。
元丰己未进士第
初调蕲水县,迁和州防禦推官,知江州瑞昌县,监楚州都盐仓,迁吉州军事推官,改宣德郎,监汉阳军酒税,遂以奉议郎致仕。
卒年六十三。
蕲水民有以花为献者,君一嗅而还之,曰:「受赐多矣」。
其廉洁类是。
江州赋属县鬻建茶,太守问君:「瑞昌岁可售若干」?
公曰:「四斤耳」。
守惊诘其说,君曰:「县小民贫,米盐犹不足,而暇及乎?
独县僚四人,人一斤可矣」。
守悟,以故诸县皆得无多售,而旁郡有卖千斤者。
后七年,君以事过瑞昌,有两民拜马前。
其一曰:「异时君为县,我讼得直」。
其一曰:「异时君刑我当罪,我心服,是以偕来」。
君之为吏得民,举如是也。
元祐赦民负官钱无奸者悉免之,吉州通判摄守事,乃悉下负者于狱,将鞫其奸,君曰:「赦欲宽之,而君故狱之耶」?
执不可,民乃得免。
龙泉捕得私酒三十家,将上府,君谓令曰:「是法皆当徒。
龙泉小邑,一日徒三十人,君为令安乎」?
令乃颇减出之。
呜呼!
历官微而见于行事者寡矣,然其修身治人,立心操术,亦可概见矣。
向使之得富贵,立朝廷,据位操柄,以行其义,达其道,其不贪利苟得如还蕲水之花,其忤上爱下如鬻瑞昌,民甘其罚如瑞昌之拜者,则虽古之君子,无以加分寸于此矣。
有集三十卷,曰《春秋断义》者十二卷,《讲义》者十五卷,《易要义》者三卷。
致仕时家无一金,骨肉衣食仅给,而君萧然病卧一榻,口不及俗事,时与其子清言而已。
娶何氏,有贤行。
男二人,长大临,次某,皆力学有文。
一女,嫁进士罗启宗。
四孙,其一男也,曰戆。
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县某原,铭曰:
白壁芳兰,包以九袭。
长于外者,千万而一。
莫为出之,卒殒无施。
呜呼昌言,不幸类兹。
致美在里,不耀于肌。
岂人是谋,谓天实知。
黄冈之原,其猗。
我相后人,将穫其菑。
秦二世制于赵高熙宁三年 宋 · 唐坰
 出处:全宋文卷一六六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五、《宋史》卷三二七
秦二世制于赵高,乃失之弱,非失之彊。
朔问上 宋 · 晁说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七、《嵩山文集》卷二
或问:唐杜牧山东王者不得不王,霸者不得不霸,其说果是非?
曰:牧之意勤矣,其论失之迂而不密。
盖山东不足以兼河北河北为能制山东安得以天下之势专之于山东也哉?
至于河北视天下犹珠玑,天下视河北犹四肢则是也。
曷不曰河北者天下之脊也,有大伾为地喉,有大陆为地腹,其势足以吞天下而容纳之也。
况有天下者,得河北则得天下,失河北则失天下;
凡有国者得河北则立,失河北则亡。
其国虽不正,而得河北则强;
其国虽正,而失河北则弱。
其国虽无道,而得河北则强;
其国虽不至无道,而失河北则弱。
是何也?
自周不王而天下分裂六七,其敌国三,曰秦曰齐曰楚;
其与国三,曰韩曰魏曰赵;
其附国一,曰燕。
燕赵三者皆在河北,而赵为约长,与秦则秦重,与齐则齐重,与楚则楚重。
彼狼虎之秦,欲搏噬诸侯,一擅天下者,累数世而未得志也。
逮夫始皇二十五年灭燕灭赵,乃明年灭齐降魏,遂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铭金人以示得意矣。
二世之立,盗贼相随而起,陈胜虽首兵于楚,而张耳陈馀立歇于,天下之心始争王矣。
当是时,所谓河北军者,为最可畏也。
项羽渡河,与秦军遇,九战绝甬道,大破之,于是乎楚兵寇诸侯,秦之失天下,自此其决矣。
河北为秦如此也。
汉高祖之兴,非、广之势,且无馀、耳之交,未尝一日申于楚。
虽先入关而不得王,其危甚。
及乎命韩信曹参张耳帅师伐代,获夏说,遂伐赵获歇杀陈馀,以张耳王赵,由是得以袭齐,杀楚龙且
明年五诸侯垓下而灭之,汉于是一祖三宗烨其盛矣。
不幸中间盗于新室,更始庸孱,不足以奉君天下。
光武崎岖北渡河,其穷自称邯郸使者,而属为北道主人者,不知凡几人也。
不意渔阳上谷之突骑精兵良为己来,乃取邯郸,杀王郎,败铜马于邬(在康城。),败青犊于犬射(在武德。),败谢躬于邺,由是邓禹河东寇恂河内,遂即位于镐(在高邑。)
光武既以幽冀兵中兴汉室,乃立营黎阳,以畜河北精锐,谓之黎阳营,其视河北未尝不少在意也。
其后子孙不知祖宗王业之本,河北为袁绍之室矣。
曹操虽自视英雄,而切齿不与俱生者,唯绍也。
绍死,谭军黎阳,与尚争冀州,是二孺子者,实自屠剪以为操之奉。
黎阳,取邯郸,取,牧冀州,卒以冀州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封而亡汉矣。
河北为汉又如此也。
晋因魏以一天下,才二十年,赵王伦内鬨,成都王颖外溃,军次于朝歌惠帝以十万之师次于安阳石超来战,王师败绩于荡阴惠帝裹疮流血,仅以居于邺,而王浚刘元海石勒汲桑辈,皆为而飞扬于河北
初利群胡,以为一身之爪牙,而不知其后卒移天下之荼毒,豕涂鬼车,人人自王,视中原如无人境,晋才阻江而有之,是河北为晋又如此也。
隋文帝以后家之势,窃有移周宗之谋,而忌尉迟迥相州,据赵魏之土,未敢发也。
及以韦孝宽杀之,资相州之胜,其取周如拉朽,遂灭陈,一天下。
炀帝忘灭陈之师,游溺不返,杨玄感李密肇乱于黎阳王须拔历山飞辈溃于燕赵,以蹙扬州之祸,曾不得一抔土以自覆,宁论隋室之存亡乎?
河北为隋又如此也。
唐兴杨玄感辈驱除河北,其定中原甚易。
既杀刘黑闼,平河北,遂一天下。
明皇以声色丧其神志,相牛仙客而将安禄山,招河北之祸。
虎牢失其固,潼关失其险,两京七庙,一日丘墟,帝仅以身还自蜀,而河北卒不复归于朝廷。
盖往时安史之祸犹太阳病者,势虽危,而汤液亦易为功也。
唯是仆固怀恩养寇自资,留贼遗君父,以禄山之党李怀仙李宝臣田承嗣薛嵩辈分帅河北,天下谓之四寇者,其病犹殗殜,人虽亡而厉气不已也。
其后朱滔主盟以冀王田悦魏王王武俊赵王,又以建兴李希烈,天下谓之四叛。
虽有马燧为将,将百万之师,而竟无尺寸之功,益悖乱之志。
又其后朱克融张弘靖王庭凑田弘正,天下谓之二寇。
虽有李光颜为将,将百万之师,而竟无尺寸之功,徒使姑息之风益炽。
又其后城坚社老,风雨自神,不复知有朝廷,朝廷益弱。
马燧无子,李光颜无孙,彼狼子纳孙夥且健也。
百馀年间,朝廷固无一夫渡河,而河北三镇按重兵,视本朝烟尘之警、播迁之虞,亦未尝有一人勤王者,卒以佐朱温亡唐焉。
当时诸镇跋扈者,倚河北为城社,要之即节旄者窃援河北以自张大,不与河北缔构者,不足以取重于朝廷。
朝廷或增一城,浚一池,而河北怨怒上闻,即日为之罢役。
或兴师问罪他镇,而河北必来挠王师,朝廷于是声河北之异礼,而示讳执政,谓为当然,而恬不怪,议者惜焉。
马燧势可以破田悦而逸之,盖自知其有所不可者。
宪宗能诛元济,而不能不救王承宗
武宗欲伐泽潞,而先姑息镇,则河北为唐又如此其甚也。
故曰:凡有天下者,得河北则得天下,失河北则失天下,庸不然乎?
又如桓温刘牢之刘裕,经营中原,倾国之力,有将有兵,驱海岛而来,势若坏山,人皆乐声教而厌腥臊,为日已久也。
奈何败于石门牢之败邺,不守关中,竟不能成天下之功,皆以不得河北而失天下也。
所谓凡有国者得河北则立,失河北则亡者,苻坚之秦取燕慕容炜而立,拒于燕慕容垂而亡;
托跋之魏取慕容宝而立,分于高欢而亡;
朱氏之梁婚魏先梁而立,失魏失相而亡;
李氏之后唐得魏灭梁而立,契丹入自河北而亡;
石氏之晋以河北奉契丹而立,李殷纳契丹于定州张彦泽契丹京师而亡;
刘氏之汉委河北,父事契丹而立,郭威于邺而亡也。
所谓其国虽不正,而得河北则强;
其国虽正,而失河北则弱者,曹氏之强于刘氏之汉是也。
所谓其国虽无道,而失河北则弱者,高氏之齐强于宇文氏之周是也。
呜呼,河北为天下之势,重轻如此,君天下者慎之哉!
共惟我艺祖,亦自北征,不战而受天丕命。
隋堤写怀寄上右丞 北宋 · 毛滂
前年买符入函谷,归来柴车仍露宿。
似闻石室陈图书,敢累山公为题目。
苍梧祗觉波浪高,尺泽那知鳞尾秃。
已将倦翮谢风云,便拟閒身寄松竹。
何庸复来良自嗤,聊当尔耳谁能卜。
生长寒乡非挟炭,老去刚肠徒仰屋。
此日可惜那敢轻,流年已徂无计逐。
淮山可人长好色,随潮入落裁瞬息。
隋堤官柳今许长,前年雪里曾相识。
尚有寒蜩抱残叶,晚风凄瑟真相逼。
斜阳更在柁楼明,孤烟已转榆湾黑。
浊流奔猛似欺人,前去高桅万牛力。
但令寸进殊不恶,行或止之那可测。
朝廷无阶亦何往,想见在君侧。
取士端须拔十五,除吏何妨论八百。
为郎二世疑有命,自著一生能几屐。
定知此意不在多,久从笔研安能掷。
太常掌故本下才,未怪间关难射策。
仲翁陆陆元先售,却令小苑东门后。
人生有志将毋同,异时善舞输长袖
此去谁家借蹇驴,偪仄终看饭山瘦
平生读书过百纸,本是烟波钓徒尔。
笔床茶灶轻鼎钟,雨笠烟蓑傲朱紫。
如今却著从事衫,犹喜无材堪鼓吏。
自从束带对小儿,久妨痛饮追名士。
会须出处今勇决,进仍不合当休矣。
试来乞公五十犗,投竿往觅任公子
岂特区区守鲋鲵,更与侯生温水
上皇帝万言书 北宋 · 李新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八二、《跨鳌集》卷一九、《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七五
元符三年五月十一日兴元府南郑县丞李新谨昧死百拜上书皇帝陛下:臣伏睹诏书,以四月一日日蚀,许中外臣寮及民庶实封言事者。
臣学闇识陋,不能深明治乱之原,谨条当今急务,析为十事,以应诏书所求,伏惟陛下裁择。
臣闻天不言,示人以象,天子继天,故应天以实。
行无用之文,以弭昭然之戒,循先儒之腐说,以为古人之礼经,其诬甚矣!
《春秋》书日蚀,书之而已,不言禳禬之事,而左氏乃有用牲、用币、击鼓、驰走之文。
《书》曰「建用皇极」,谓大中之道不立,则咎徵荐臻,其传曰「时则有日月乱行薄蚀」是也。
而古人乃有避殿、彻乐、减膳之事,是皆不求其端而修其末,不推原其失,而狃习之。
臣所谓行无用之文,以弭昭然之戒,循先儒之腐说,以为古人之礼经者此也。
乃者四月丁酉朔,日有食之,在毕八度。
夫日宗众阳,而象至尊。
四月正阳,纯乾之月也。
阳生于复,至于巳则阴爻尽矣,阴爻尽而犹蚀,明阴侵于阳,是犹小人而乘君子之器,不可以不虑也。
臣窃念陛下出膺宝绪,乘龙御天,纯乾之象也。
朔,一月之始也。
即位,人君之始也。
天其或者警陛下于其始耶?
《春秋》谨乎始,所以举其终,君子谋于始,所以慎其事。
方《小毖》求贤以为助,《访落》谋庙而后行,纶语之敷,初自微以及著,涣号之发亦惟行而弗返。
一设不当,则举棋不定,再虑莫,则置器非安。
汩河之源而流卒于不清,乱丝之端而末至于不理,此陛下所以思正其始也。
仰惟陛下仁孝洽闻,睿智有临,而更求己躬之阙失,大新宪度,刓去敝蠹,而复咨政令之臧否。
欲分左右之忠邪,故未即乎正殿而知亲贤之为急;
欲明风俗之微恶,故未加乎元服而知民事之不可缓。
广垂漏泉,而惧上之德泽不下究;
大辟言路,而恐下之疾苦不上闻。
虽舜之绍尧,中宗之继太戊孝文之起代邸,稽古愿治之意不过如此。
而臣窃有议焉。
自臣结发读书,弹冠从仕,释负薪之忧,而索大官之廪者已十年矣。
目之所睹者,信以传信;
耳之所闻者,疑以传疑。
属在遐徼,叩阍未得,流贾生之涕,抱嫠妇之忧,盖亦有日矣。
丁绍圣有为,奸臣擅命,朝多忌讳,杀身亡益,而狂狷之论,进不得吐,退复鲠其喉而不得下。
见庶人之议于道,商贾之谤于市,则又与国包羞而怀愤也。
幸今陛下揭至公之路,来直臣之口,臣虽疏愚,请毕以献。
非陛下赦而容之,孰肯右臣言者。
臣尝谓方今之弊,权纲不在人主,贵任不及宰相,朋党之风炽,台谏之职轻,士不素养而用,师不素虑而出,土木之役兴,财利之臣进。
西南亡备以虞仓卒之变,内外相蒙而有衰微之渐。
远士下吏,不识国体,缪悠之谈,欲以上移天意,动悟万乘。
午夜甲帐乙其处以终篇,是非野人之芹,则辽东之献豕者也。
何谓权纲不在人主?
自古固有专之者矣。
政在陪臣,则诸田分齐;
政在大夫,则六卿分晋
在房闼则拱手,在外戚则跋扈,在诸侯则僭拟。
今之弊释此而在宰相
曷以知之?
臣尝见其挟天子而报私仇,搂大臣而生死之,鼻息干云端,刍狗视同列,台谏敛衽,道路侧目。
哲宗皇帝春秋鼎盛,可与有为,可与无为者也。
不于此时辅弼以仁义,启沃以道德。
今日兵革,明日祥瑞,是进之以好胜喜功之心,而萌夫骄汰之志,则声色之奉、台榭之乐,无所不至矣。
是蛊人主而夺之权也。
此与夫言天子不宜登高,登高而国耗;
不宜閒暇,閒暇而观书者同也。
神考宪度,利于民者不一,元祐诸人变更倒易,失之太锐,既窜其身,又锢其家,废置其子弟,蹊田夺牛,不已甚乎?
于是排元祐者,进士取上第,小臣得要官,有可以逞憾借交者,反复探导,而躁竞之士,争致其身,非善攘人主之权者,不能为也。
瑶华之废,哲宗皇帝固尝访之宰相矣,禁掖秘严,事不得闻,而一言丧邦焉。
用彼相乃至设钩摭以防民口,引群小以固本根,恐其权分,则虚右揆而无所荐拔,欲胶其权,则植奥援而不恤公议。
党已蕃矣,而田鼢之除吏尚未尽,门如市矣,而钦若之子婿尚挠法作福作威,涂人耳目。
尚赖祖宗法度,磐固严密,周虑远顾,而承平之人,不敢变名姓以复雠,养刺客以为用,匕首虽铦利,不得发盗贼之啸,不敢激民以首事。
臣恐久假不归,专之不已,而坚冰之渐,养虎之患,虞在后日,则是辨之不早尔。
昔吴、楚七国反,以诛晁错为名;
侯景台城,以诛朱异为名;
禄山起范阳,以诛国忠为名。
今天下嗷嗷,亦必有指宰相以为名者。
臣愿陛下收还权纲,总揽在己。
赏罚之任,名器之重,雷动渊默,出神入神,端持太阿,无授人柄,岂惟天下之幸,而亦宰相之重幸也。
何谓责任不及宰相
古者三辰悖序,水旱失时,灾异生变,疫疠迭作,盗贼窃发,蛮夷不宾,率以咎丞相
丞相亦以不称职上印绶,乞骸骨,避贤者路。
天子勉留之,曰:「君上书归侯印,丐身谢事,是彰朕之不德。
其专精神,迩医药,强起视事,以与朕共治」。
丞相固请,则赐之以养牛,上尊酒,不得已而许之,则杜门省愆,免冠待罪。
甚者,曰朕未忍退君,其审处焉,则丞相自杀。
淮南衡山称戎,而公孙自以为无功居位,使诸侯有畔逆之谋。
平原东郡民多饿死,而魏相亦以奉职不修,致灾害未息。
永徽中,自三月不雨,至九月张行成告老焉。
荧惑守心而罢方进,日蚀而罢王商问牛喘内史以怪丙吉,闭坊门而陷泞者以辱再思。
方今丞相殆不知此,而朝廷亦不以此属之,高堂鲜言,务养崇贵,曷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稽考程案,顾问盐米,曷与什己者游而若己者趋乎?
八座议事而丞相睥睨,如以雕挟兔,则一切媕婀,气焰十倍;
寒热自殊,则模棱以求,茍容伴食,以希无责其间,和事忍垢者又比比也。
霍光蔡义可制,故引以同职,林甫谓陈希烈可制,故援以知政。
若是,而朝廷何赖耶?
顷者河北水灾,齧地千里,荡室庐,汩牛马,老弱转徙,箱筥锜釜,筚辂蓝缕,号泣道路。
州县畏其聚而无给,则更劝而递遣,占富人之田者未暇耕凿而死者已十八九,所谓赈济之法,第行空文尔
自雍以西,米斗千钱,而京东西物价翔涌。
两蜀巴汉之民,采橡实屑木皮以充其肠,而屋无尺椽,突无燧烟,兽游于市,鬼哭于庭,死者若蚁溃麻仆,殆不可以占而记也。
朝廷曾不以此责宰相也,宰相亦不以此谢而去也。
臣愿陛下用镇抚燮理之任,专责宰相,则天工人绩庶几乎熙而理,百辟卿士庶几其率属。
此国家大体,非愚臣之所能条布也。
何谓朋党之风炽?
当尧之朝,有舜、禹、皋陶
太戊之朝,有伊陟巫咸
文王之朝,有闳夭太颠散宜生
武王之朝,有太公望周公召公奭
宣王之朝,则有山甫申伯方叔召虎之徒。
然不闻其有比周之叹,何也?
臣尝谓朋党之原,始于东汉,盛于唐,甚于本朝,为患最大而最深者也。
方今其标榜,曷止三君、八俊;
其熏焰,曷止八关十六子;
其祸之起,曷止李、杜;
其憾之结,曷止牛、李。
退休偃月而经营挤报者,累累皆是也。
背公、死权、佩剑笑,饴漆不能过其密,神鬼不能窥其奥。
张弧于前,设阱于后,其甘如,其裂如蝮,笑间藏刀,杯酒杀人者,累累皆是也。
自古士植朋党,卒死于朋党。
风俗薄于朋党,由朋党而乱法者,非一日也。
一党去,一党兴,根株蔓延,不可芟蕴。
天子巍然其中,为之證佐而已。
既排其人,则反其言;
其言反,其法变,势不得不然也。
且进君子退小人,太平之本基。
可则因,否则革,天下之良法。
前日之士,无贤不肖,一切目之曰元祐党,诋之惟恐不力;
前日之法,无可与否,一切目之曰元祐法,变之惟恐不尽。
逐之恶地,禠职、削阶者,五十馀人;
夤缘荐举,从而迁罢者,又不知几何人也。
始时,谗媚之人为十九章以激怒哲宗皇帝,和之者缦纬如织,虽岭南若人蒙罪以去,乞今天下不知其由,谓其有奸谋。
则昔汉桓帝之立,止于杀李固
唐宪宗之立,止于殛八司马,不如是之甚也。
然犹明告天下,咸使知之,夫恶不可掩,罪不可赦,嫉之者与天下同嫉之也,嫉之者与天下同嫉之也。
奈何执政者实以攻党而反以罔上,又以罔民者耶?
元祐诉理,欲其改过,不吝俾之自新,舍此亡他意也。
日月之食而更,则人皆仰之,恶人斋沐犹可以祀上帝,而含垢国君之盛事,使过古人之用权者也。
前日设诉理所,执政者取刻薄吏司其职,抉剔案牍,吹求疵病,槩指而摘之,所雪者辄报罢而诖误者益张也,是岂圣人记功忘过之义耶?
夫治道恶太甚,见渊鱼为不祥。
尅核至,则不肖之心生。
疾不仁,则为乱之心速。
况已湔濯之矣,而复治之何也?
是所以辟告讦之门,而长怨雠之府,欲以此召迎和气,弭宁天灾,得乎?
兹朋党之弊也。
且自古及今,人不胜天,人定能胜天,天定亦能胜人。
此忠邪之分,枉直之判,所以有待于陛下也。
陛下临御之始,召元老于外,咨以大政,海隅苍生,咸谓直道更兴。
正人在上,而犹惧张权舆作坦腹之谣,刘崇鲁有掠麻之哭,则人主疑之而不察。
昔小白问害霸于管仲,曰:「任贤而不能信,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者,害霸也」。
唐文宗宋申锡孤直,擢而任之,王守澄诬以不道,几弗免死。
此又在陛下待之以不疑,而察之欲其至也。
何谓台谏之职轻?
古者御史大夫丞相司谏九卿,皆天子得自除授,非以时荐而时用之也,非限乎资格也。
故名其居则曰御史府,或曰肃政台,名其官则曰中执法,或曰大司宪
严其任则为风霜也,端其本则曰纲纪也。
分左右谏诤,辅人主格非心,纠百官不如法,如豸之触邪,如草之指佞
敕容其批也,诏书许其封还也,裾容其牵而止也,槛容其折而勿治也,何者?
司聪欲聪,司明欲明,使天下之情上达,上之过失以时而闻,元首之耳目不壅蔽,而亡饰非遂事之失,假之以疾恶之,而实自以为助者也。
若人君自圣于不谏,而宰相怙升沈之手,以闭拒公议,则台谏之官结舌饮忠,约时情以去就,殊未免过屠门而大嚼。
立仗马者不嘶,尚可希片言之助,以宠进君子,沮排小人也哉?
然用之非其人,则将据要津以自保,而一切观望,假道乌府以为清要之津,委靡备位。
否则,怀怨隐慝,席风闻以报其私而为之地者,又安其说而不疑,是非奇邪雌黄于匹夫之齿牙,此被绣仗斧者所以不厌其心,而至公之柄返困于倒持者也。
亦未闻朝廷以直敢养士气而俯仰宠拔,与之温言,贲之礼物,以吐其骨鲠,开白兽以助劲力,赐黄金以比精厉。
而区区言官,犹车中女、三日妇,卷怀皂囊而伏蒲请剑,寂世不闻其人矣。
乱之初生,台谏为虚名,乱之又生,台谏为备物。
邹浩以言立后事,得罪中外之士,恬于故常,学为辕驹,安于豢蓄,容容日久,一闻其风,则或笑或骇,立朝右者,或目而憎之。
呜呼!
古人之所甚易行,今人之所良难,知此衰世之弊,而见于华旦者甚可伤也。
夫世无采诗之官以拾民言,又禁之使不得言,道无朝端之木以习士书,又禁之使不得陈,贤良科废而人吞直声,匦函名存而士司冷局,天子所赖,独有台谏官尔。
臣窃谓哲宗皇帝强明疏通,不待劘拂而晓者。
大臣专恣,筑塞言路,外峻刑法以拒胁来者,士欲全身远害,呼吸以终天年者,亦不肯自投诸渊。
然而鼎镬白刃若置之通逵,付之士师,考其疏论,万万不中则坐之诬罔。
士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何惮而不为耶?
近者陛下擢丰稷孙谔龚夬陈瓘等列之殿陛,断自圣知,大协群情。
臣愿陛下每于閒暇之时,旁采清议,区别名流,躬自拔识,不以付大臣使行私恩,以叛公正,而台谏士自以为天子门生,则效诚竭节于万钧之下,而羔裘之正直,晨风之飞集,足以跨越古昔。
兹事体大,伏愿陛下不以为臣言愚而力行之,亦社稷之福,致治之本原也。
何谓士不素养而用?
古者开石渠、东观以论经,天禄以雠书,宣室、承明以访问,皆天子自育人材。
平居无事,养之有素,一旦加诸上位,使之陈力就列,左之而宜之,右之而有之。
以为相而庙堂无备位,以为将而阃外无败绩,使之昌言则真御史也,使之居百职事则名卿才大夫也,置之近侍则正人,列之郡国则循吏。
其未用也,则或目之曰此国宝,此南金,此清庙器,此明堂材,此千里驹
人主振其侣若鹓鹭,高其选若瀛洲,时雨之保护,《菁莪》之乐育,而岩穴幽隐,玉彩呈露,下僚英俊,锥囊颖脱号为得人之盛
三馆之士,天子往往微幸其处。
处士布衣,得占诗进见,载之辂车,导之金莲,使参钧天帝所之游,以激奖英气。
故拱把之杞梓有干云之志,而一班之于菟有食牛之量。
或引之便殿,访以外事,宰相所不知,谏官所不言者,借箸假笏,得尽閒燕,而内相帝聪,日闻所未闻矣。
非养之有素,试之亦有素矣。
今郡国庠序之地,以家老圃大学教化之原,以宗游谭,谓他时十科适增长浮竞,而日者宏词又关通权要。
其与选者皆近臣之子弟,四方寒士,才力虽高,奈有司之不公不明者何!
丞辖而下,府寺之要、台阁之妙,至一牧守、一监司,迁除补叙,出自权门,天子颔之而已。
且管、晏之智不可以方伊尹吕望之功不可以拟风后、力牧
骥千里,驽马十驾,洪钟百叩,沙石一击,人之才器之相远也,非今日矣。
骤而谈兵,则括不可以将;
骤而用客,则武阳不可以使。
司晨必鸡,吠盗必狗,织必婢,耕必奴,其所以养之者乃求所以用之也。
臣尝谓粹美王道,粉泽治政,卿云黼黻,以昭回云汉之章,盛时岂谓乏人?
而代王言操帝制者词气卑弱,反衄国体,俗失之俚,轻失之诬,秕糠我制度,断绝我绳墨,所谓大雅温厚之训,简谅易直之文,或近于嘲骂,不几于攘臂而捽之。
此识者所怪而流之遐陬,适资外夷之笑也。
至于治河者以河决夺官,奉使者以辱命削职,廉吏十一,贪吏十九,民社之托,筦库之寄,污秽简嫚,吏议而去者略无虚日。
夫虫莫知于龙,刘累豢而畜之;
兽莫戾于虎,梁鸯养而驯之。
士不可养欤,亦不可用欤?
以楚犹多贤臣,以卫犹多君子。
皇宋造邦,百有馀年,文物之盛,比踪三五,非楚卫区区小国之比。
而一职之阙,缓急择人,则天子假名器于近臣,近臣敛恩意于私家,大起寒滞之叹,甚亡谓也。
臣愿陛下养士以岁月,日与二三元老讲论人物,磨砻渐劝。
取其姓字,书之屏风,覆之金器,举而用之,以为治世先务。
从民之望,以新天下之耳目,岂不伟耶?
若夫朔方节度,得其姓不得其名,歇后郑五,有其名而亡其实。
韦巨源而朝廷解体,用牛仙客而士大夫养恩,房琯有浮虚之名,崔湜无经济之略,是又人主不可以不戒也。
何谓师不素虑而出?
臣远不敢举三代,近不取五季,其间疆臣专封而割据山河,如魏晋之时,则臣不复借喻。
臣尝谓汉、唐之地广于本朝,而法制不及。
法制不及,虽多奚为也?
汉兴,封建子弟,大启九国,燕、代有雁门以东,齐、赵有常山而南,梁、楚奄龟蒙而有之,荆吴擅江湖盐铁之利,淮南总山泽之富,诸侯之国,联三陲而控胡越,天子止有三河江陵、巴蜀、云中、陇西,凡十五郡,而公主汤沐、列侯之邑尚在其中。
唐列藩镇以为辅,而大历贞元以后,益更负横,田宏正盗有魏博,王氏盗有成德,朱氏有幽蓟,李氏有淄青,刘氏有宣武吴少诚有淮蔡。
或一传,或再传,或三四传,或一姓或再姓,或三四姓。
四郊多垒,唐天子号令所通者,不过河湟数郡。
是四海之远,赋之所入者十之一二已。
远惟祖宗深鉴汉唐之失,以立法诒孙谋而不穷,内无封建藩镇之失,外无戎人侵扰之患,坐而守此万世帝王之业也。
以中国之实、甲兵之利,可以坐扑四夷,而祖宗不肯轻举而辄发者,智虑深也。
澶渊之役,岂得已哉?
方今用兵连年不解,青唐顺义,散而复围,是得其地不足守,降其王无所用之,劳民费财,职此之由。
永念神考之志,谓羌夷骄黠,为日已久,侵暴我黎庶,虔刘我边陲,天威震叠,欲待时而动,举无遗策,睿谋神算,臣愚不足以知之。
然臣窃观夫积粟如山,是取于民有制也,宿兵于农,是教于民有法也。
志已先定矣,计已熟复矣,粮已积矣,兵已练矣,一举而用之,岂无成功也哉?
今庙堂之上,仓卒造次,筑一城,俘一级,喜见颜面,赉予四出。
使之拓土至玉门,列张掖酒泉武威等郡,如汉武帝时,若是不知朝廷何以为赏也。
日者固常妄发救援,行军死地,老师费财,关辅空困,是皆虑之不素也。
且今叩关请命,未必不包狼子之野心,而筑城受降,未必能断匈奴之右臂。
而又契丹辅车相依,纵观胜负强弱之势,徐起而乘我,此尤令人寒心。
今欲进兵,亦未可释甲,亦未得臣。
愿陛下遴择良将,坚壁以守,少休士卒,训练加勤,积粟边鄙,待时而动,以追述神考之志,所谓万全之师,岂不韪耶?
何谓木土之役兴?
臣尝论大禹之卑宫室,不如尧之茅茨不剪;
武帝千门万户,不如文帝惜中人十家之产。
以礼考之,天子之制,有三朝,有九门
以考工言之,夏后有世室,商人有重屋,周人有明堂。
其度如此而已。
治人事天以养体者,亦惟如此而已。
洛邑之营,止均诸侯之会,不闻其为游观之美。
灵台之作,止同庶民之乐,不闻其崇私己之奉。
萧何治未央,孙盛之论以为开后世之侈;
杨素营仁寿,裴矩之料以为必妇人之说。
诸侯黝垩,大夫仓则楹不可丹,筑于郎,筑于囿,则讥台不可为。
故阿房就而大盗兴,紫阁成而国用竭,骊山幸而荒,灵光成而亡。
以至鹿游姑苏,香分铜雀,未暇风雨之避,而招兵火之忧。
再行宫室之场,而增禾黍之叹者,古数有之,殆未可法也。
迩者月台之造、龙舰之制,以般之斤、工输之巧,昼夜杂作,丹砂曾青之所图绘,香棼柱楣之所纷奕,磩金玉以次第为步,割龙蛇以飞走为戏,陶甓倍于南山之土,钉头多于太仓之
以鬼为之,尚惮其劳,以人为之,皆知其不可。
而又繁饰服御,增崇佛庐。
司农不能供无訾之求,谏官、御史未尝有一言之及。
阉寺希宠,则乐成奇丽,以荡摇天心,庶几荒淫不度,颠倒裳衣,以滋祸乱之芽,而探矫命令与知朝政,以隳紊祖宗之法者,在旦暮也。
幸陛下继统以清,躬先天下,黜淫靡之观,究支费之蠹。
前此者已罢而勿居,则后来者宜勿启也。
臣伏愿陛下日慎终戒,防微杜几,书《无逸》为元龟,置欹器于座右,仄席儒者,而与之考古今成败之由,疚怀民力,而跻之仁寿之域。
则尧、禹之至德孝文之恭俭,亦陛下所常行而不为异者也。
何谓财利之臣进?
夫先王生财有政,理财有义,而论道者以谓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说礼者以谓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使养天下者揣本齐末,厚于人而薄于己。
知所谓不贵难得之货,则虽借黄金白玉以翼而不能飞,借明珠以胫而不能走,非特使民不为盗而已也。
知所谓不必藏于己之意,则家给人足,犹吾之胠箧而掌握盈虚,来如江河,积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藏之,非特恶其弃于地而已也。
季道末世,经营天下犹寒家细民,务争锥刀,而有司之吝,贤士大夫不敢轻议其失得,则桑弘羊起而为公卿,皇甫镈进而至宰相,财利之臣得志矣。
许行以滕君有仓廪府库为厉民,而记史者乃谓仓有红腐,都有朽贯为富贵之美谈。
《王制》又谓国无九年之储,则国非其国,而凿古者则曰钜桥之、洛口之谷,为兴王之资。
则财用之积散与夫取予之多寡,果在于时君世主因事趋变,不拾狼戾为有馀,不强陨穫为无节,求适于当而已。
夫以父攉子则必贫,旦旦伐木则必微,而寡妇之利、童子之饷,无非吾国与天下也。
若生之而不伤,厚之而不困,使之稛载囊负,各满其意以归,见于声色,此、文、武、以来,所以父母子民,其恺悌忠厚发于咏歌,传以金石,以至于今而不衰也。
方今利孔百出,臣不敢遍举,独指虐民之大者一事为陛下略陈之。
且摘山以为,民之朝暮不可阙也。
议者以谓户部之计茶利,岁入不訾边防之用,仰此以为喉吻之哺。
故朝廷假其权,大臣怙其势,而司其事者,过桀、蹠之徒,奉其法者水火之政。
臣官汉中,目击其事,利之所在,民赖以衣食,得之则生,弗得则死,未易可遏也。
而比年禁其私贩,五木巨械,钳首贯足,考一逮十,考十连百,囹圄无虚,刑馀半道,而冤痛之声至不忍闻,夫腊茶之直,数十倍于草茶,而其罪惟均,细民轻以触法,自昔然也。
今官贱其直以市园户,不吾市者为私售,酷其威以胁州县,不吾从者为沮法。
陛下试令诸路提刑司具断狱以上闻,则缘茶事坐者十倍其他也。
交通贫富,贸迁有无,商贾之职也。
茶事半天下,则商贾不通,商贾不通,则关市之征废,他司岁计日朘削矣。
而又月计军储官吏之费,岁总侵欺失陷之数,其所得者仅偿所亡。
是所谓朝四暮三,割肤肉以啖口者也。
于县茍旦夕之谴,则抑配良民以津积滞,而他司按劾所不得,与铺兵为盗贼之渊,则转寇良民以资口腹,而有司坐视所不敢诃,故每茶使一过,则聚骂族诽,思脔其肉,噬其脐,呼天而诅,操矛而逐之。
何啻十目所视,十手所指!
奈何朝廷益重而委之。
臣所谓财利之臣进者,斯人之徒与。
陛下之远民忍不听此而矜怛之耶?
闾阎之疾苦,此其大者。
如陛下以为盐池之坏未复,国用尤急于茶利,又神考已施之迹,不忍遂辍,则宜求长厚之吏以补使者,少缓法禁,支计博买外,许之通商,则德泽下流,孰有远迩耶?
何谓西南亡备而虞仓卒之变?
夫患生于所忽,而燕安为鸩毒之怀,坏防之水始于蚁穴,𢬵飞之鸟肇于桃虫。
故圣人于萃聚之时,除戎器于既济之时,思患而豫防之。
今朝廷惟知备西北而不知西南之可备也。
且自威、茂、黎、雅以南,正古之南诏,南诏西北接吐蕃,北抵益州,东北际黔巫。
唐时已更臣而数叛,閤罗凤之攻云南剑南节度鲜于仲通乃有白厓城之败。
天宝中异牟寻吐蕃并力入寇,令其下曰,为我取蜀为东府
杜元颖西川,王嵯巅乃悉众掩邛、戎、隽,因陷三州,入成都,止西郛十日,掠子女工技数万,引而南。
今南蛮种类已离而不合,西戎道里自梗而不通,其势不能并一。
然国家晏宁日久,两蜀之民,数世不见风尘之警,白首休居,拊子孙以待尽,卖剑买书,广弦诵以竟日,外户弗阖而无有犬吠,行人千里而不持寸刃。
恬玩已久,臣恐一旦有急,则剑外州郡为蛮夷区落,是入无人之境而莫之撄拂者矣。
人也,知之详矣。
尝见乞第寇泸川,董阿丹茂州,上烦朝廷命帅遣将,而飞挽之馈,一方骚然。
今蜀兵骄懦不可使,饱饫豕,十九如,朔风正严,缓步一舍,已呀然汗矣,万一有变,是决不可使也。
蜀之守边者,因仍徼倖,计岁月,蓄香药犀马以去,不问其他。
万一有变,是决不能守也。
以至有城池而无楼橹,有金鼓而无娴习,矛楯以脆易良,弓矢以柔易坚,甲胄烂溃而不复治,障候弛沓而不复明。
万一有变,是攻与守皆无其具也。
比年峨眉蛮獠以关市不平,即包人民,掠牛马以归。
两林种至挈工徒,凿山开道,直趋卢山,以市珠马为名,其意果安在耶?
使之有饮马岷江之志,而吾兵不能战,边无良守,战与守又无良具,则斩狄山之头,据骑劫之兵,出入自如,蹂躏数千里之地,而民畜为之一空矣。
臣所谓西南亡备而虞仓卒之变者此也。
伏愿陛下勿以臣言为迂,诏修守备,益屯戍,选清白知兵吏以镇之,斯远人之福也。
何谓内外相蒙而有衰微之渐?
贾山谓秦以不闻其过失而亡,故杜牧之曰:「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春秋》书梁亡,《左氏》言自取之也,《谷梁》谓心昏耳目塞,大臣背叛,梁自亡也。
周之天下,自夷王下堂,平王东迁,而周室遂微。
其亡也,非赧王之罪也。
秦之天下,自二世暗弱,赵高专恣,其亡也,非子婴之罪也。
西汉之亡,非孺子也,兆于元、成之不断。
东汉之亡,非献帝也,由于桓、灵之不君。
唐自代、德姑息,至昭宗而遂亡。
夫人之受病,有在荣卫,有在四肢,有在心腹,然非一日而成也。
在荣卫,四肢,则心腹为之不宁;
在心腹,则四肢为之俱废。
荣卫、四肢之疾,缓而可治;
腹心之疾,急而欲急攻之也。
望色聆音以知病所从起,不待疾至而治,谓之良医。
朝廷天下,人主之一身也。
仰惟太祖太宗之德泽固结愈远,神考之纪纲维持不绝,固无有受病处,盖尝治之于未然而已。
臣试言之。
夫黄河贯地中,犹人之荣卫,边鄙犹四肢,大臣犹心腹。
筑堤以壅,疏渠以泄,然后河乃安流。
或决于东,或决于西,譬荣卫之不通,故结而为痈㿉,缓而绝经络,治河者不深穷其利,而茍简一时之功,是讳疾于荣卫也。
刍粟不继,如筋不胜;
将不知兵,兵不知战,如骨不胜。
今边鄙之臣,或虚张战多,或擅弃所得,茍目前之捷,而不设久虑,是养疾于四肢也。
前日大臣专恃顾命,颇有得色,贪天之功以为己有,臣言之于前矣。
上赖左庙右社之休,山川百灵之助,而权臣摇手不得。
不幸而有他变,则莽之文诈,操之奸雄,崛起而萌乱矣。
是藏疾于心腹也。
一身而有此三疾,臣所谓内外相蒙,而有衰微之渐者此也。
陛下即位,神器攸属,人意所归。
而又文母厚德仪坤,徽音嗣世。
沈几意表而同天道之运,扶日虞渊以赫下土之照。
共断大务,而施设注措,人神佥同,则不必巫咸和缓之术,涤肠纫腹,肘后万金,反魂起废于急迫寻常之间。
彼荣卫、四肢、心腹之疾,徐诊而治之,箴砭所及,聚毒供事,尚未为晚也,在陛下施之何如耳。
且今天下如磐石泰山,陛下求直言,而臣以自古危亡之君以为陛下之鉴,不已过乎?
李云露布固讦矣,而桓帝止以不谛何语为口实;
韩愈表佛骨固切矣,而宪宗上以天子夭促为乖剌。
是二君者有拒谏之实,而无好谏之名,安足为陛下道哉!
臣释耒西山,立朝无葭莩之亲,负笈贤关,终岁惟雅言之学。
贫无以自资,而载色载笑,独于借书乞火,居下位不能媚上官以钓名沽誉,所养如是,殆一木彊人耳。
如上所陈,皆朝廷已行之迹,众人之所不足言者,无裨圣政之万一,而只自以为劳。
伏惟陛下天纵之圣,自诚而明,既恭默以思昭旷之道,又缉熙而成光明之学。
昔人求礼于野人,求道于瓦砾,问迷于童子,每况愈下,谓愚者千虑,或有一得。
而臣之井窥管见,区区欲罄而终未能已也。
臣尝惟天下之事,莫尚于密;
圣人之功,无易于勤。
阳处父狐射姑不可将,晋君以其言告射姑,射姑刺处父于朝而奔狄。
高宗欲废武后上官仪谏之,及高宗见后则曰是皆上官仪教我,而武后卒杀
且为容之仰,举趾之高,可观也而易测其中;
前在驰逐,后在音声,志在内也而或见于外。
人君可以富贵生死天下之士,未发其机,而人已逆而合之矣,况以不密者乎!
故臣愿陛下尚密则无过事。
明皇之初,锐意励精,誓复贞观之治,而开元之间,号称太平。
晚节怠荒声色,游幸失道,败度于天宝之末,可为叹惜!
夫禹之勤于邦,文王之日昃不食,非谓其勤于始而已,始始而终终也。
十日暴而一日寒,百年为而一日废,适远中画与不适同,深耕不穫与不耕同。
故臣愿陛下贵勤,则无弃功。
若夫血气之戒。
精神之用,隙不在大,失不在小,永惟陛下深思而长念之,则天下幸甚。
臣诚狂妄,干犯威颜,臣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臣新昧死百拜。
唐太宗崇宁元年七月 北宋 · 赵茂曾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六一、《金石萃编》卷一四三、《金石一隅录》卷一
粤有大宝,圣人守焉。
上惟轩羲,传记罔悉。
道德乎,仁义于
文王有周,大勋集武,而幽、厉废之。
侯国蜂聚,七雄蚁争,以啖祖龙,而二世亡之。
汉承秦虐,俯首以取。
权、操与备,因汉弱而攘裂。
晋则虚诞不支,而宋、齐、梁、陈溃垫于西陲,正统坠绝。
有唐阶暴隋以兴,僖、昭寖衰。
五代窃据,天开地泰,乃归于有宋之真人焉。
顾若相因,迭为兴废者。
得明主贤臣可取法,有暴君污吏足为戒,皆所以资我圣时,为永永无穷太平之治具也。
然历观前史,惟其有甚棼乱之患,然后生大英杰之君,故必能措海内于升平,拯黎庶于涂炭,则汉之高祖唐之太宗其伦乎。
按《唐记》,太宗文皇帝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武功之别馆,有二龙戏门外,三日乃去。
是以京兆府武功县之南有唐庆善宫,今为慈德寺,乃其所也。
北曰报本寺神尧之旧宅焉。
先是,县图虽载厥事,而祀秩无文。
龙阁游公慨然兴叹,率里人即报本北隅经始庙貌,法大壮以建殿宇,想天日而形塑绘。
左右壁间悉图贞观朝臣,英姿凛然,彷佛见当时之盛,于是肃严致敬有所,实元祐三年戊辰岁也。
后十四载,洛阳赵茂曾被命长邑,一日至祠下,而龙阁公弟师韩语之故,且求以记,遂诺之,曰:仆元祐末典狱平凉,见君之伯氏为使者,爱民以道,率吏以诚,观其激风俗,敦教化,使法令美意下浃于田父野老之肌骨,虽古昔召父杜母之流,莫可过者。
若夫执律驭师,则折冲尊俎,笑谈帷幄,豫计胜否,验若符契,致朝廷威灵,远震于遐荒重译之巢穴。
虽前世班超、李牧之辈,无以尚矣。
我思其致,今也则亡,常企慕之,恨不得述其梗概,兹幸君之及此也。
昔梁州人侯年以廉泉之名誇其闾里,而史笔书之不遗,矧公肇是祠宇,俾后世识者以人物称其风气,则追远厚俗之意,岂浅也哉!
故论前世治乱之迹,见文皇帝之英杰,因记其祠之者名氏云。
游公名师雄字景叔
大宋崇宁元年中元日谨记。
按:雍正武功县志》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袁盎 北宋 · 谢逸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七五、《溪堂集》卷八
世之论者以为袁盎质直好义,辩论人主前,挺然有忠臣之节。
愚独以为不然。
阴持纵横变诈之术,阳为忠直,以幸人主之知,快私情于一己,卖声名于天下。
此固暴悍勇鸷之小夫闻其风而悦之,忠实笃厚之君子未尝不鄙其为人也。
绛侯诛诸吕,安刘氏,功高天下,文帝见而加敬,亦先王畏相之义也。
以为绛侯有骄主之色,不宜礼之太过。
幸而文帝宽厚,置而不问,倘秦二世隋炀帝闻此言,绛侯不知死所矣。
又况兄与绛侯交游欢甚,借使绛侯有骄主色,何不请间而规之,彼必闻而改也。
文帝初未尝询绛侯得失,而辄以危言中之,亦足以发明之少恩矣。
淮南王之迁蜀,力争之,以谓一旦蒙犯霜露,客死道旁,则有杀弟之名。
既而淮南王至雍而死,文帝哭之甚哀,悔初不用之言。
既不规文帝之失,又从而誉之,以谓淮南王之死不足悔也。
且以淮南王为当迁耶,则初不宜以为非;
以谓不当迁耶,则终不宜以为是。
此与反覆卖国之人何以异哉?
晁错有隙,议削七国,七国举兵西向,以诛错为名
汉廷诸公相顾失色,独宣言于廷曰「不足忧也,今破矣」,疑若有必胜之策。
景帝屏人与语,但言斩以谢七国,兵可无血刃而罢。
既斩于东市,而七国之兵不退,则是假天子之威以报私雠耳,忠于国者固如是乎?
至如斥赵谈骖乘,却慎夫人坐,责丞相下士,皆有为而发,非出于诚心也。
汲黯张汤、诋公孙弘灌夫田鼢、骂程不识,固有之风矣。
然此两人者以朴忠自信,虽面折大臣无所阿避,察其心实无他也。
司马迁「仁心为质,引义慷慨」,岂知言哉!
泰山秦篆谱序 宋 · 刘跂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六○、《学易集》卷六、《皇朝文鉴》卷九二、《至大金陵新志》卷一二下、《宝刻丛编》卷二、康熙《河间府志》卷二一
《史记》载秦始皇帝二世皆行幸郡县,立石刻辞,今世传泰山篆字可读者,惟二世诏五十许字,而始皇刻辞皆谓已亡,莫可复见。
宋丞相莒公镇东平日,遣工就泰山摹得墨本,以庆历戊子岁别刻新石,亲作后序,止有四十八字。
欧阳文忠公《集古录》亦言友人汪邻几守官奉高,亲到碑下,才有此数十字而已。
余以大观二年春从二三乡人登泰山,宿绝顶,首访秦篆,徘徊碑下。
其石埋植土中,高不过四五尺,形制似方而非方,四面广狭皆不等,因其自然,不加磨砻。
所谓五十许字者,在南面稍平处,人常所摹拓,故士大夫多得见之。
其三面尤残缺蔽闇,人不措意。
余审观之,隐隐若有字痕,刮摩垢蚀,试令摹以纸墨,渐若可辨。
自此益使加工摹之,然终意其未也。
政和三年秋,复宿岳上,亲以毡椎从事,校之他本,始为完善。
盖四面周围悉有刻字,总二十二行,行十二字。
字从西南起,以北、东、南为次。
西面六行,北面三行,东面六行,南面七行,其末有「制曰可」三字,复转在西南棱上。
每行字数同,而每面行数乃不同如此,广狭不等,居然可见。
其十二行是始皇辞,其十行是二世辞,以史记證之,文意皆具,计其缺处,字数适同。
于是泰山之篆,遂成完篇。
宋、欧阳二公初未尝到,惟凭工匠所说,无足怪。
人多以二公为信,故亦不复详阅。
余既得墨本,并得碑之形象制度以归,亲旧闻之,多来访问,倦于屡报,乃为此谱。
大凡篆字二百二十有二,其可读者百四十有六,今亦作篆字书之,其毁缺及漫灭不可见者七十有六,以《史记》文足之,注其下。
谱成,揭壁间。
久幽沈晦之迹,今遂历然。
秦至无义,不足论,然李斯小篆古今所师,经千三百有馀岁而复新,兹可尚也。
如「亲𨊩远黎」,史作「亲巡远方黎民」,「金石刻」作「刻石」,「著」作「休」,「嗣」作「世」,「听」作「圣」,「陲」作「垂」,「体」作「礼」,「昆」作「后」,则又史家差误,皆当以碑为正。
其曰「御史夫夫」者,大夫也。
庄子曰:「旦属之夫夫」。
卫宏曰:「古文一字两名」。
因就注之。
《史记》于琅琊台刻石备列从臣名氏,余家所收琅琊残字亦有「五夫」字,然则「夫」从一、大,因不复重出欤。
毛女1114年 北宋 · 释德洪
四言诗 出处:全宋文卷三○二八 创作地点:湖南省衡阳市
毛女者,秦始皇宫嫔也。二世时,逃入华山,遂得道。季子图之书室,请余为之赞。赞曰:
不嗅梨花,而撚紫芝
不穿云袖,而披槲衣。
何以风神,洞如冰雪。
使人见之,眼寒心折。
如麝有香,以缶覆焉。
透尘透风,种性则然。
又如烟雨,过孤山宅。
于荒寒中,微见春色。
图之壁间,是真过秦。
季子好德,白发日新。
按:《石门文字禅》卷一九。
永明智觉禅师行业记 北宋 · 释惠洪
 出处:全宋文卷三○二三
师讳延寿馀杭王氏子。
儿时知敬佛乘,及冠,日一食,诵《法华经》五行俱下,有群羊跪听。
年二十八,为华亭镇将,尝舟归钱塘,见渔船万尾戢戢,恻然皆易之,放于江,裂缝掖,投翠岩岑公学出世法,吴越文穆王闻而慕悦,听其弃家,为剃发。
自受具,衣不缯纩,食无重味,持头陀行。
常习定台天柱峰下,有尺鴳巢衣襵中。
韶国师眼目世间,北面而师事之。
韶曰:「汝与元帅有缘,他日大作佛事,惜吾不及见尔」。
初说法雪窦,建隆元年忠懿王移之于灵隐新寺,为第一世。
明年又移之于永明寺,为第二世
众至二千人,时号慈氏下生,指法以佛祖之语为铨准,曰:迦叶波初闻偈曰:「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
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此佛祖骨髓也。
龙胜曰:「无物从缘生,无物从缘灭。
起惟诸缘起,灭惟诸缘灭」。
乃知色生时但是空生,色灭时但是空灭。
譬如风性本不动,以缘起故动。
倘风本性动,则宁有静时哉?
密室中若有风,风何不动?
若无风,遇缘即起。
非物风为然,一切法皆然。
维摩谓文殊曰:「不来相而来,不见相而见」。
文殊乃曰:「如是居士若来,已更不来;
若去,己更不去」。
所以者何?
来者无所从来,去者无所从去,所可见者更不可见,此缘起无生之旨也。
僧问长沙,偈曰:「学道之人未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
无始来时,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岂离识性别有真心耶?
智觉曰:「如来于首楞严会上,为阿难拣别详矣,而汝犹故不信。
阿难以推穷寻逐者为心,遭佛呵之。
推穷寻逐者,识也。
若以识法随相行,则烦恼名识不名心也。
意者忆也,忆想前境起于妄,并是妄识,不干心事。
心非有无,有无不染;
心非垢净,垢净不污,乃是迷悟。
凡圣行住坐卧,并是妄识,非心也」。
心本不生,今亦不灭。
若知自心如此,于诸佛亦然。
维摩曰:「真心是道场,无虚假」。
智觉以一代时教流传此土,不见大全,而天台、贤首、慈恩性相三宗又互相矛盾,乃为重阁馆三宗知法比丘,互相设难,至波险处,以心宗旨要折中之。
因集方等秘经六十部,西天此土圣贤之语三百家,以佐三宗之义,为一百卷,号《宗镜录》,天下传诵焉。
僧问:「如和尚所论,《宗镜》唯立一心之旨,能摄无量法门,此心舍一切法耶,主一切法耶?
若生者是自生欤,从他而生欤?
共生无因而生欤」?
答曰:「此心不纵不横,非他非自。
何以知之?
若言舍一切法即是横,若言生一切法即是纵。
若言自生,则心岂复生心乎?
若言他生,即不得自,矧曰有他乎?
若言共生,则自他尚无有,以何为共哉?
若言无因而生者,当思有因尚不许言生,况曰无因哉」?
僧曰:「审非四性所生,则世尊云何说意根生意识心?
如世画师无不从心造,然则岂非自生乎?
又说心不孤起,必藉缘而起,有缘思生,无缘思不生,则岂非他生乎?
又说所言六触因缘生,六受得一切法,然则岂非共生乎?
又说十二因缘,非佛天人修罗作性,自尔故然,则岂非无因而生乎」?
智觉笑曰:「诸佛随缘差别,俯应群机,生善破恶,令入第一义谛,是四种悉檀方便之语。
如以空拳示小儿耳,岂有实法哉」?
僧曰:「然则一切法是心否」?
曰:「若是即成二」。
僧曰:「审尔则一切不立俱非耶」?
曰:「非亦成二。
汝岂不闻《首楞严》曰:『我真文殊,无是文殊。
若有是者,则二文殊』。
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
僧曰:「既无二相,宗一可乎」?
曰:「是非既乖大旨,一二还背圆宗」。
僧曰:「如何用心,方称此旨」?
曰:「境智俱亡,云何说契」?
僧曰:「如是则言思道断,心智路绝矣」。
曰:「此亦强言,随他意转,虽欲隐形,而未忘迹」。
僧曰:「如何得形迹俱忘」?
曰:「本无朕迹,云何说忘」?
僧曰:「我知之矣,要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大悟时节,神而明之」。
曰:「我此门中,亦无迷悟,明与不明之理,撒手似君无一物。
徒劳辛苦,说千般此事,非上根大器,莫能荷担先德」。
曰:「尽十方世界,觅一人为伴,无有也」。
又曰:「此是一人承绍祖位,终无第二人。
若未亲到,谩疲神思,借曰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但是方便门中旁赞助之语,于自己分上亲照之时,反视之,皆为魔说。
虚妄浮心,多诸巧见,不能成就圆觉。
但以形言迹,文彩生时,皆是执方便门,迷真实道。
要须如百尺竿头,放身乃可耳」。
僧曰:「顾丐最后一言」。
曰:「化人问幻士,谷响答泉声。
欲远吾宗旨,泥牛水上行」。
又常谓门人曰:「夫佛祖正宗,则真惟识。
才有信处,皆有为人。
若论修證之门,则诸方皆云功未齐于诸圣。
且教中所许初心,菩萨皆可比知,亦许约教而会、先以闻解信入,后以无思契同。
若入信门,便登祖位。
现今世间之事,众世界中第一比知,第二现知,第三教而知。
第一比知者,且如即今有漏之身,夜皆有梦。
梦中所见好恶境界,忧喜宛然。
觉来床上安眠,何曾是实?
并是梦中意识。
思想所为,则可比知觉时之事,皆如梦中无实。
夫过去未来现在三世境界,元是第八阿赖耶,识亲相分,惟是本识所变。
若现在之境,是明了意识分别。
若过去未来之境,是独散意识思惟。
梦觉之境虽殊,俱不出于意识,则惟心之旨,比况昭然。
第二现知者,即是对事分明不待立。
况且如现见青白等物时,物本是虚,不言我青我白,皆是眼识分与同时意识计度分别。
为青为白,以意辨为色,以言说为青,皆是意言自妄安置。
以六尘钝,故体不自立,名不自呼。
一色既然,万法咸尔。
皆无自性,悉是意言。
故曰万法本闲,而人自闹。
是以若有心起时,万境皆有若空心起处。
万境皆空,则空不自空,因心故空;
有不自有,因心故有。
既非空非有,则惟识惟心。
若无于心,万法安寄?
又如过去之境,何曾是有?
随念起处,忽然现前。
若想不生境,亦不现此,皆是众生日用可以现知。
不待功成,岂假修得?
凡有心者,并證知。
故先德曰:『知大根人,知惟识者,恒观自心,意言为境』。
此初观时,虽未成圣,分知意言,则是菩萨第三教而知者。
大经云:『三界惟心,万法唯识』。
此是所现本理,能證正宗也」。
智觉乘大愿力,为震旦法施主,声被异国,高丽遣僧航海问道,国王叙弟子之礼。
开宝八年十二月焚香告众,跏趺而化,阅世七十二,坐四十二
赞曰:予初读《自行录》,录其行事,日百八件。
计其貌必枯瘁尪劣,及见其画像,凛然丰颐,眉目秀拔,气宇如玉。
味其平生,如江干之月。
研其说法,如禹之治水孔子闻《韶》,羿之射,王良之御,孙子之用兵,明、太史之文章。
呜呼,真乘悲愿而至者耶!
按:《灵隐寺志》卷六上,康熙刻本。
议论要语 宋 · 罗从彦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宋史》卷四二八《罗从彦传》
人主读经则师其意,读史则师其迹。
然读经以《尚书》为先,读史以《唐书》为首。
盖《尚书》论人主善恶为多,《唐书》论朝廷变故最盛。
朝廷立法不可不严,有司行法不可不恕。
不严则不足以禁天下之恶,不恕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情。
汉之张释之唐之徐有功,以恕求情者也。
常衮一切用法,四方泰清,莫有获者,彼庸人哉!
天下后世典狱之官,当以有功为法,以为戒。
人主欲明而不察,仁而不懦。
盖察常累明,而懦反害仁故也。
汉昭帝明而不察,章帝仁而不懦,孝宣明矣而失之察,孝元仁矣而失之懦。
唐德宗则察而不明,高宗则懦而不仁。
兼二者之长,其惟汉文乎!
祖宗法度不可废,德泽不可恃。
废法度则变乱之事起,恃德泽则骄佚之心生。
自古德泽最厚莫若,向使子孙可恃,则必传其子。
至于法度,莫若周家之最明,向使子孙世守,则历年至今犹存可也。
仁义者,人主之术也。
一于仁,天下爱之而不知畏;
一于义,天下畏之而不知爱。
三代之主,仁义兼隆,所以享国至于长久。
自汉以来,或得其偏,如汉文帝过于仁,宣帝过于义。
夫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名器之贵贱以其人。
何则?
授于君子则贵,授于小人则贱。
名器之所贵,则君子勇于行道,而小人甘于下僚;
名器之所贱,则小人勇于浮竞,而君子耻于求进。
以此观之,人主之名器可轻授人哉!
周厉王监谤,秦始皇偶语者弃市,徒能禁于一时,岂能禁之于万世?
厉王之恶,至秦之世而不可禁;
始皇之恶,至汉之世而不可禁。
非惟不能禁于后世,而又必有明白其是非者。
贤君所以专务修德,而乐闻善言;
当时之臣,故亦乐告以善道,而成一代之治安。
彼二主不达此,规规然徒禁一时之论难,行事不善,使人不敢议其非,或致亡于一朝,而取讥评于万世,不亦误哉!
然想当时未必其身亲为不善也,必有奸佞之臣济之,此可以为世戒。
可爱非君,可畏非民。
后世荒淫之君所为不善,故君不知民可畏,而知民可虐;
民不知君可爱,而知君可怨。
是君民为仇也,安得无颠覆之祸?
仁义礼智,所以为立身之本,而阙一不可。
孟子以恻隐之心为仁之端,而无恻隐之心则非人;
以羞恶之心为义之端,而无羞恶之心则非人;
以辞让之心为礼之端,而无辞让之心则非人;
以是非之心为智之端,而无是非之心则非人。
李林甫宰相,在廷之臣皆非人也。
掊克生灵,无恻隐之心;
阿附宦官,无羞恶之心;
势利相倾,无辞让之心;
上下雷同,无是非之心。
夫一端之亡,亦非人矣,况四端俱亡,安得谓之人?
宜乎有天宝之乱也。
君明君之福,臣忠臣之福。
君明臣忠,则朝廷治安,得不谓之福乎?
父慈父之福,子孝子之福。
父慈子孝,则家道隆盛,得不谓之福乎?
俗人以富贵为福,陋哉!
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指国家而言。
武平吴,何曾知其将乱?
隋文平陈,房乔知其不久。
祸福倚伏者,其在兹乎!
唐德宗之恶过于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
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何则?
仁义所以治天下之本,而皆残贼之,遂失天下。
德宗之恶,讵止于贼仁义哉?
社稷不亡幸矣!
奸邪之人乱国政,李林甫是也;
庸鄙之人弱国势,张禹是也。
荀子曰:「权出于一者强」。
谓权出于一则主势不分,而君道尊矣。
后世宰相侵君之权而不令终者多,贤如李文饶,尚不能免此,李林甫之徒哉?
为人臣者,视此以为戒。
秦暴如火,天下怨之。
怨而不离者,扶苏在焉。
扶苏死,二世立,而秦亡。
贤主之国家为何如!
王者富民,霸者富国。
富民,三代之世是也;
富国,齐、晋是也。
汉文帝行王者之道,欲富民而告戒不严,民反至于奢;
武帝行霸者之道,欲富国而费用无节,国乃至于耗。
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
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
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或朝廷不务教化,而责士人之廉耻;
士人不尚廉耻,而望风俗之美,其可得乎?
君子在朝,则天下必治,盖君子进则常有乱世之言,使人主多忧而善心生,故天下所以必治。
小人在朝,天下必乱,盖小人进则常有治世之言,使人主多乐而怠心生,故天下所以必乱。
正者天下之所同好,邪者天下之所同恶。
而圣贤未尝致忧于其间,盖邪正已明故也。
至于邪正未明,则圣贤忧之。
少正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孔子则诛之。
杨墨一则为我,一则兼爱,孟子则辟之。
皆邪正未明而惑人者众,此之所汲汲。
继志述事,《礼记》独指武王周公,不可执此而行。
使宣王厉王志,述厉王事,可乎?
石守道采摭唐史中女后奸臣宦官事,各以其类作三卷,目之曰《唐鉴》,而言曰:「巍巍巨唐,女后乱之于前,奸臣坏之于中,宦官覆之于后」。
考其所论,可为万世鉴,惜乎不推其本而言之。
故人主欲惩三者之患,其本不过有二:以内则清心,以外则知人。
能清心,则女后不能乱之;
能知人,则奸臣不能坏之,宦官不能覆之。
请借明皇一君而论,开元能清心矣,能知人矣,武后惠妃萧嵩、杨思勉岂能易其志?
及天宝之际,不能清心矣,不能知人矣,而杨贵妃李林甫高力士遂乱其心。
清心知人,其人主致治之本欤!
天下之变,不起于四方而起于朝廷。
譬如人之伤气,则寒暑易侵;
木之伤心,则风雨易折。
故内有李林甫之奸,则外有禄山之乱;
内有卢杞之邪,则外有朱泚之叛。
《易》曰:「负且乘,致寇至」。
不虚言哉!
三代法度,秦尽变之,然独不去肉刑。
以此用心,安得不遽灭?
汉宣帝诘责杜延年治郡不进,乃善识治体者。
夫治郡不进,非人臣之大罪,而宣帝必欲诘责之,何耶?
盖中兴之际,内之朝廷,外之郡县,法度未备,政事未修,民人未安堵。
或治郡不进,则百职废矣,乌可不责之?
夫一郡尚尔,况天下乎?
予谓汉宣帝识治势。
汉武帝汲黯之贤而不用,唐太宗宇文士及之佞而不去,何其误耶?
夫人主知贤而不能用,未若不知之为善;
知佞而不知去,未若不知之为愈。
苟知贤而不能用,则善无所劝;
知佞而不能去,则恶无所惩。
虽然,武帝知贤而不用,犹愈于元帝萧望之之贤而反罪焉;
太宗知佞而不去,犹愈于德宗卢杞之奸而复用焉。
元帝德宗之与武帝太宗,岂不相寥绝哉?
三代之治在道而不在法。
三代之法贵实而不贵名,后世反之,此享国与治安所以不同。
士之立朝,要以正直忠厚为本。
正直则朝廷无过失,忠厚则天下无嗟怨。
二者不可偏也,一于正直而不忠厚,则渐入于刻;
一于忠厚而不正直,则流入于懦。
汲黯正直,所以辟公孙弘之阿谀;
忠厚,所以辟张汤之残刻。
武帝享国五十五年,其臣之贤,独此一人而已。
武帝反不用,其为君可知。
立朝之士当爱君如爱父,爱国如爱家,爱民如爱子。
然三者,未尝不相赖也。
凡人爱君则必爱国,爱国则必爱民,未有以君为心,而不以民为心者。
范希文谓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谅哉!
士之立身,要以名节忠义为本。
有名节,则不枉道以求进;
有忠义,则不固宠以欺君矣。
朝廷大奸不可容,朋友小过不可不容。
若容大奸,必乱天下;
不容小过,则无全人。
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以君言之,则宣帝明帝
以臣言之,则赵广汉张敞得之。
又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以君言之,则文帝景帝
以臣言之,则龚遂黄霸得之。
君臣优劣,于此可见。
圣人无欲,君子寡欲,众人多欲。
路温舒之见高矣!
宣帝初立,政之宽猛,中外未尝见之,而路温舒首以尚德缓刑为戒,援引古今,至于千言。
其后盖宽饶杨恽以无罪见戮,果符温舒之言。
呜呼,人臣见几而能谏,人主闻善而能徙,然后君臣两尽其道。
温舒见而能谏矣,宣帝闻善不能徙,惜哉!
昔季氏伐颛臾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其后阳货果囚季桓子,圣人之言可不为万世法哉?
自三代而下,人主不师孔子之言,不戒季氏之事,而被萧墙之害者多矣。
成汤处心过于武王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武王以受罪浮于桀,曰:「今朕必往,则岂复有惭德哉」?
又《汤誓》、《汤诰》数桀之恶浅,而《泰誓》数之恶深。
善乎,古人谓虽无道,不如是之甚者,诚知武王之心欤!
人君纳谏之本,先于虚己。
禹拜昌言,故能纳谏;
德宗强明自任,必能拒谏。
人之立身可常行者在德,不可常行者在威。
盖德则感人也深,而百世不忘;
威则格人也浅,而一时所畏。
然德与威不可偏废也,常使德胜威,则不失其为忠厚之士;
威胜德,则未免为锻鍊之流。
羊祜杜预俱守襄阳,后人思祜之深而思之浅者,岂尚德而尚威乎?
中人之性,由于所习。
见其善则习于为善,见其恶则习于为恶。
习于为善则举世相率而为善,而不知善之为是,东汉党锢之士与夫太学生是也。
习于为恶则举世相率而为恶,而不知恶之为非,五代君臣是也。
西汉人才可与适道,东汉人才可与立,三国人才可与权。
杜钦谷永可与适道,而不可与立,故附王氏;
陈蕃窦武可与立,而不可与权,故困于宦官
至于诸葛孔明,然后可与权。
夫人才至可与权,则不可以有加。
张良近太公之材略,诸葛近伊尹之出处。
然良佐高祖,论其时则宜,语其德则合。
三国,则才大任小,惜哉(《豫章文集》卷一一。)
之心使人明道。
学者果能明道,则之心,深自得之。
三代人才得之心,而明道者多,故视死生去就如寒暑昼夜之移,而忠义行之者易。
汉唐以经术古文相尚,而失之心。
故经术自董生、公孙弘倡之,古文自韩愈柳宗元启之,于是明道者寡,故视死生去就如万钧九鼎之重,而忠义行之者难。
呜呼,学者所见,自汉唐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