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俗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五、《柯山集拾遗》卷一○、《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三六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天下之事,其为物也微,而为效也渐而深。平居无事,则若缓而无能为,而国家之治乱兴亡常由之者,天下之风俗是也。天下安而后风俗美,非安而后美也,夫惟俗美,故天下安。天下危乱而后风俗恶,非乱而后恶也,惟风俗之不美,故乱由之而起。治天下之本在正俗,正俗之道在示之以所安。夫人之情何为其有所安也?安生于所习见,所习久而心悦者,然后安之。圣人知其然,故隆仁义,明礼乐,以善天下之民,使人知其为善,家谕其道,内外上下无贤不肖,举皆习焉。故其人一日舍是,则其心不安,是以可使善而不可使为恶。不幸天下有僭叛不轨之臣,则天下共怒而力诛之,如负至难可畏之责。闾里有桀傲违教之民,则一乡悉力而共排之,如见异常可骇之物。惟其然,故其为天下也,安平而无虞,其传祚也,悠久而屡兴。昔者三代之衰,皆有中兴之子孙。而周之末世,凌夷大坏。至于春秋、战国之际,其亦极矣。然齐桓、晋文以大义倡诸侯于纷争夺攘之中,靡然无敢不从。当是时也,不能伯天下,不尊天子者,无令诸侯。至于逐君盗国之臣,犹不敢自肆,必有以其说借依于礼,何则?天下之情由安于顺故也。是故顺天下之情者兴,而违者不旋踵而亡。彼秦之强,而二世遂灭者,何也?彼教其俗使之安者,乃其所以自亡者也。秦灭六国,以诈力取天下,其民之所见非兵战则智计,非诈谋则斩伐,而又使暴刻之吏、严惨之长,日夜积察而抉剔之。秦之父子视杀人无异乎犬羊,视欺其上无异于绐寇仇,视纷争不宁无异于床寝门闼之安。父子兄弟日夜相教,其身习之,其心安之,其气乐之,一不为是则以其为不肖之民。故天下一乱,君臣相残,郡县分裂,屠杀纂弑,大乱而后已。何则?秦之父兄安于是,人莫之或非故也。且天下之治乱,未有能独成者也,必资天下之众。而天下之安于善,而不安者一人,其势不能害天下之治,何则?周之时非无小人也。天下安于恶,而不安者一人,其势不能救天下之乱,何则?秦之时非无君子也。故俗之所安,其固不可摇,俗之所厌,其间不可合,是以圣人畏之。昔者唐之中世,大盗起而为乱,其将相大臣力征尽计,不须臾而去之。大盗既去,其馀党遗种之在河北者,皆封以为诸侯。然其后僭乱叛涣无所不至,唐之君臣为之不安枕者百年,卒不能锄去其河北,而唐几与之偕亡。何唐去河北之易而平河北之难也?夫安、史之际,天下习治之俗也。彼其民皆爱其君,服其政而恶其仇。彼其播越而危亡也,流涕痛哭而思拯之者,不啻如报其父母。挟天下之共怒而诛其贼,故其用力不劳。彼河北之诸镇,传世一再之后,其视叛王命凌天子者,乃其所谓才能可喜之观,以夫忠顺而畏上者为柔懦而无振。故田洪正一效顺,自以为能变两河旧俗,然不须臾而祸及之。彼唐之君臣,乃以人之所欲而强夺其所安,故用力虽久而无成。呜呼!天下之所安,其可畏也如是其甚矣乎!仁人君子不务观天下之俗,而占其国家之安危存亡,而区区于末事细故者,亦愚矣。周之俗安于礼义也,故周兴;秦之俗安于诈力杀伐也,故秦亡;河北之俗安于犯上僭逆也,故唐衰。彼其安于礼义,以夫凡可以为礼义之俗术,皆教之故也。彼其安于诈力杀伐与夫犯上僭逆者,亦以夫凡可为二者皆见之政也。日渐之,月摩之,则其蟠也如山,其动也如川。入而谲其妻子者,习而后谲其君。安于窃钩者,习而后能窃其国。欲人之无安于恶者,无待其成,绝其渐焉,吾亦迟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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