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历元 宋 · 晁说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一三、《嵩山文集》卷一四
夏桀在位五十有二年,汤受天命,放南巢,实甲寅之历也,是为成汤之元。不踰年而改元革命,异乎继世之君也。推之于历,《考灵曜》、《春秋纬命历》皆本于甲寅元。汉安帝延光二年,中谒者亶诵、侍中施延、河尹李祉、太子舍人李泓及灵帝熹平四年五官郎中冯光、沛相上计掾陈晃皆言历元不正,当用甲寅为元。议郎蔡邕议之曰:「历法,黄帝、颛顼、夏、殷、周、鲁凡六家,各自有元。光、晃所据,则殷历元也」。然则甲寅为殷汤之元也审矣。或曰:历黄帝用辛卯,颛顼用乙卯,虞用戊午,夏用甲寅,殷用甲寅,周用丁巳,鲁用庚子。黄帝、颛顼、虞、夏、周、鲁未必皆元也,何独甲寅以之为商汤之元哉?曰:时君各因事而命,其历不同也。至于殷元甲寅,则历家皆因之而起算云尔。周大象元年,太史上士马显等表言曰:「夏乘殷,斟酌前代历,变壬子元用甲寅」。其言是也。古诸儒生皆以为孔子用殷甲寅历。汉刘洪于历最善,其表言曰:「甲寅历于孔子时效」。窃以《春秋纬命历》推之,可信洪言。而《公子谱》所谓商起庚戌,终戊寅者非也。《帝王谱》谓汤元年壬寅,《一行历》谓成汤伐桀,岁在壬戌,皆非也。《外传》曰「晋之始封也,岁在大火,阏伯之星也,实纪商人」,韦昭曰「商主大火」,其果合于甲寅乎?曰:成汤六年甲寅,上推桀元年癸亥,实见岁在大火。如鲁僖公五年丙寅,亦岁在大火,上推之于其元年壬戌,实见岁在大火,此固得以为甲寅也。或曰:以夏正论之,大火卯也,此得以为甲寅,何也?曰:夏后氏建寅,商人建丑,周人建子,因其所建不同而然也。鲁昭公二十年二月己丑朔日南至,鲁史失闰,至《甘传》与《纬》不同。唐一行曰:周历得己丑二分,殷历得庚寅一分,殷历南至常在十月晦,则中气后天也。周历蚀朔差经或二日,则合朔先天也。《传》所据者周历也,《纬》所据者殷历也。气合于传,朔合于纬,斯得之矣。以此观之,既其所建不同,则大火先得以为寅也。殷人建丑,以十一月朔旦冬至为元首,始变虞夏之历也。《世纪》《公子谱》《三统历》皆曰汤在位十三年,今定著元甲寅,则十有三年,丙寅之历也。孟子曰:「汤崩,太丁未立」。夫所谓未立者,言尝立之为君,不踰年而卒,未得立以为君也。《春秋》之法,不踰年之君书之曰子,而不书之为君。书之为君则不可,而数之则可也。不然,孟子何以数之耶?《外传》以谓商之飨国三十一王,并太丁而君之,则非也。《世纪》、《三统历》亦曰「殷世三十一王」,惑于《外传》之论也。《公子谱》谓三十王是也。孟子曰:「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已也,复归于亳」。太史迁作《商本纪》曰:「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仲壬,是为帝仲壬。帝仲壬即位四年崩」。及《世纪》所载皆是也。《本纪》《公子谱》以外丙即位三年,则非也,《世纪》谓外丙即位二年,与孟子合,而得商享年之数也。孔安国、顾氏、孔颖达辈徒见《伊训》之文曰「成汤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遂以谓太甲继汤而无外丙、仲壬,反以太史迁、皇甫谧、刘歆,班固为非,何其妄也!盖不知伊尹以成汤之训训太甲,孔子本原伊尹训太甲盛衰污隆之意而序之,非谓成汤之于太甲先后世次也。如夫子于《易》曰:「包羲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皆本其治之相成也,非谓其时之相继也。黄帝之后,岂不有少昊、颛顼、帝喾之君欤?仲壬四年而崩、壬申之历也。越明年癸酉,太甲之元也。《三统历》太甲元年乙巳,《元嘉历》太甲元年癸亥,《一行历》太甲二年壬午,三者皆非也。沃丁在位二十有九年,或以谓三十年。小甲在位或以谓三十六年,或以谓二十二年,或以谓十七年。雍己在位或以谓十三年,或以谓十二年。中丁在位或以谓十二年,或以谓十一年。外壬在位或以十五年,或以谓五年。沃甲在位或以谓二十年,或以谓二十五年。祖丁在位或以谓三十二年,或以谓三十三年。盘庚在位或以谓十八年,或以谓二十八年。小乙在位或以谓二十一年,或以谓二十年。廪辛在位或以谓五年,或以谓六年。庚丁在位或以谓六年,或以谓二十一年。武乙在位,或以谓三十七年,或以谓七年。若夫沃丁之立三十年,小甲之立二十有二年,若有七年,雍己之立十有二年,中丁之立十有一年,外壬之立五年,沃甲之立二十有五年,祖丁之立三十有三年,盘庚之立二十有八年,小乙之立二十年,廪辛之立六年,庚丁之立二十有一年,武乙之立七年,则皆与商之享年不合,诚非矣。商享年六百二十有九,诸书皆同。
知宣州赵不群直龙图阁再任制 宋 · 胡寅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五五、《斐然集》卷一三
朕闻有定主然后可责其下以忠,有定民然后可责其下以化。江左之治,昔称元嘉,得非任守宰以六期为断乎?或谓久任而非其人,何以贤于数易?如朕意者,吏为民病,将不终日而去之;民所愿事,将使终其官而不徙,惟其当而已矣。以尔宗属隽茂,所治称最,秩当岁满,民适安之,吾不忍夺也。羲图寓直,以示劝奖。慎终如始,惟既乃心。
以守养战重方面论 南宋 · 李石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六四、《方舟集》卷九
愚闻之,东晋有弱中之强,故江淮分守禦之势;李唐有强中之弱,故河朔养腹心之忧。夫外视弱矣,而守禦有定论,则未尝不强;外视强矣,而制驭不自我,则未尝不弱。夫知守而后可以谋战,苟惟守之无地,则战者虽百胜,其能久乎?东晋虽战不足而守则固,是以聪、勒、苻坚之强不能逞南渡之欲。李唐虽战有馀而守则不力,是以赵魏之地常鞠为盗贼之囿。天下之势,其根本在守而其应在战,是知远攻者必近守,不可忽也。刘宋元嘉七年,到彦之等以舟师自淮入泗,溯河西上,碻磝、滑台、虎牢、金墉四镇,列兵分守,魏主命悉众北渡,诸将莫不称庆,而王仲德独以为敌人仁义不足而凶狡有馀,今敛戍北归,必并力全聚,若河冰既合,将复南来。至十一月而四镇复陷,以檀道济之威略,亦不过全军而已。此前事之鉴也。往者北人之归河南五路也,或传北人之谋,谓要得入川不难,将陕西弃下三五年,南兵决来守之,道路已熟,一发决去,必取川蜀。是知示弱以致吾之骄,佯北以诱吾之进,遗我以残破之地,使吾取之以分吾兵势,约我以和好之言,俾吾信之,以出吾不意。我之前日所以失者,犹元嘉也。夫鞭虽长不及马腹,而强弓之末不能穿鲁缟。六朝之际,河南之地随得随失,盖地既平旷,敌通其内,淮南隔其外,而制胜之重或又遥决于大江之南。藉使得河南之地,多置兵则粮运难通,少置兵则不足以自固,大军稍远,士心便怯,此宜可虑也。愚谓今日悠久之虑,要以守而待战。两淮之地形势不相为应者,愿仿六朝兼督之制,以重臣分临之,多者不过数州,使诸将有以分屯而听其节制。如庆历各以分委韩琦辈,重其方面之权而申以春秋责帅之义,无事则谋守,有事则总之于府。此所谓以守养战而以弱养强也。
奏事录(起乾道庚寅四月丁亥,止是年七月辛丑。)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六○、《杂著述》卷八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乾道庚寅,南剑守阙到,法当奏事,以四月六日丁亥挈家泛舟入浙。
丁亥,早发永和,邓庚子长秀才偕行,伴纶读书也。入城应接人事,泊舟候春亭。守倅来饯饮,乙夜散,与兄弟宿亭上。
戊子,早,三兄先归。江涨风静,俄顷至吉水,县官相候。弟侄甥与送客皆还,惟永和十七客少留,因置酒焉。晚同长道赴莫宰会。
己丑,早,放舟至白沙,挈家过罗陂,赴罗子行夫妇及其兄思齐会。萧伯和投诗及所业。南方风大作,继而甚雨。夜归宿舟中,小婢溺。
庚寅,辞罗氏会。白沙相对有石牛潭,其岸即隋以前州城,闻尚有故基及南郭之名。
辛卯,晡时,刘子澄、子和舟来,同长道、子行会饭于江阁,长道辞归。
壬辰,早发白沙,罗思齐、子行、萧秀才特起送别于三里外。晚抵新淦县,权令乐安城丞程从政说(新安人。)、丞许修职孝谟(湖州人。)、簿彭叔牙、监税黄迪功溥(提刑郭彦之孙。)、杨图南、张司理棫、董县丞世龙、(字伯亮。)新湖北提刑司干官余迪功永锡及其侄乡贡进士谊并相候。永锡盖始兴襄公之曾孙。今襄公诸孙或在曲江,或在西山,皆为农,惟居新淦者为士人。永锡以隆兴诏书求勋贤之后得官。
癸巳,早,十二弟妇之母郭氏及韩保之侍郎之孙十五郎霦来舟中,留饭。晚赴董子羽会。
甲午,早发新淦,南风浩然。午后之临江军,泊贡院。前太守施承议兴祖、通判王朝奉同老、知清江县李承议端卿、丞李从政昱、知录王从政子溥、监赡军酒库李迪功孝祥、监税刘从义宗孟及向伯海之婿来司理文渊、(蔼之子。)韩尉谐并相候。邂逅新常德倅郭仲质份,并招杨谨仲、刘子和、子澄饭。韩戴甫及十五郎送别于此。戴甫名翊胄,与竑胄、竦胄皆节之和之子。得豫章报,三月二十五日改除闽宪。
乙未,新邵倅魏大夫彦忱、张直阁永年(叔万、台卿之子。)、何秀才光颜(韩保之婿。)并相候。军学教授张迪功涛、新宜春尉彭迪功龟年、新衡阳簿陈迪功琦并惠诗。赴任子严运司会。盘园广袤数里,高下因山川,甚有野兴。
丙申,新淦巡检潘成忠岑、李深之绛并相候。赴程德远经略会于慧力寺之江月轩。
丁酉,访向伯海,遍观芗林园亭。海棠数百株在南埭,如酴醾洞,花时亦佳哉。晚赴军会。
戊戌,早解舟,未时抵丰城县,泊宝气亭。李令愿、韩丞淳、监税高炳、簿何炜、马君寿、朱秀才祺国宝、宫教陆朝奉筠并相候。
己亥,早赴清都观正法寺开启天申节。清都本甘真人战旧宅云。递中收闽宪信劄。午后胡从周参议来自隆兴。晚赴李令会于清樾堂,旧有物华亭,今存遗址。
庚子,家人赴马君寿内人饭。
辛丑,晚赴朱秀才会。
壬寅,早,暴风可畏,徙舟税亭,未后解维。邑官置酒曲江僧寺,二鼓后散。
癸卯,早,遣帅司急足周权持辞免文字之临安。行三十里遇漕司所假舟,徙焉。晡时宿小桥。
甲辰,早次隆兴府,帅吴明可、漕任希纯、鲁季钦相迓于南浦亭。夜大雷风雨,甚可骇。张彦自永和来。
乙巳,赴二漕会。
丙午,赴府会于南园。
丁未,赴黄季文参议会。
己酉,赴府会于东湖孺子亭。按洪刍《职方乘》云,湖在郡东南,周广五里,郦道元云十里一百二十步。今士大夫家多创楼阁以环之,城中奇观也。酒三行,泛舟过总持院,本唐僧子畋所造。畋精太乙术,能祈雨乞晴,今有井祈求不废。雷堂之后有澹台灭明墓。刍云《史记》虽言灭明居楚,又有渡江斩蛟之事,然豫章非真楚,尚可疑也(平江亦有澹台墓。)。院中老僧年七十,及从徐师川游,能写字鼓琴。自总持过讲武亭,复登舟劝酬。归饮南园,夜分散。
庚戌,诸公来别,遣周忠厚、张彦归庐陵,即解维。过樵舍镇,监官承节郎范渊来迎。宿昌邑山。
五月辛亥朔,风雨。姚媪忌。午后抵吴城山谒庙,少休看经阁,方知东坡所留石砮尚在,取而观之。近岁过客又舍一矢,形稍大而色青,不若旧物之古也。庙侧有圣池,池中有小石浮水面。祝史云买扑三年为界,每年四百千省,纳隆兴公库。晋江朱丞彭年送别于此。
壬子,早阴霾,风逆。行二十馀里而晴,风色亦顺,扬帆颇驶。未后抵南康军,太守钱奉直端立(愐之子。)、佥判王朝散崧、(潍州人。)星子钟令并相候。
癸丑,早,肩舆过简寂观。门外许坚石初为沙石所堙,前岁大水复出。与观主欧阳齐年对泉石小酌,食甜苦笋,名不虚得。齐年求诗,为赋一篇云:「疏食山间茶亦甘,况逢苦笋十分甜。君看齿颊留馀味,端为森森正且严」。饭罢,道入栖真观,即梁昭明书堂,前欲游而未至者,荒芜殊甚。次至开先,主僧虚席,殊不成丛林,而飞桥已为大水所冲。少憩方丈,首坐川僧文逸粗可语。同访招隐泉,有亭覆之矣。日斜归。
甲寅,赴军会。坐五老亭甚久,而晴岚晻暧,殊不满人意。晚,土人及永和王忠各以两舟竞渡。
乙卯,凌晨冒大雨陆行四十馀里,至延真昭德观(知观陈拱微。)。与江州乐顺之教授相会,饮菖蒲酒五行,同登阁而别。由间道渡溪入净慧院(主僧净一。)。此两处皆前岁所未至者。未后出山,泥涂殊险,微以劳勚。晚投宿寻真观,与道士汤善翔小酌云锦阁。步行近一里至灵泽庙,望咏真湫。
丙辰,晴。早过白鹤栖贤寺,寺愈萧索,主僧数易故也。独登五老亭,坐玉渊,及三峡桥而行约十里,饭罗汉院。院不经兵火,而住持不得人,日就摧毁。近者长老方葺僧堂,又引去。今藏殿、法堂、童行堂之属气象犹壮伟。未时还军,别太守而下,欲解缆,南风太高,遂止。
丁巳,拂旦离南康。风顺而高,舟过大孤,轩簸可畏。午后次湖口县,略舣岸即行。日正午泊交石峡,舟人欲止,姑听之。晚有暴风雨。
戊午,早以风逆,巳时方解舟过马当,泊波斯夹,约行百馀里。
己未,风正,扬帆而下。午后以雁汊风猛而横泊对岸港中,移时复行三十馀里,泊怀家渡。是日约行二百馀里。
庚申,北风大作。晡后稍息,移舟十馀里,泊长风沙,距舒州一百三十里云。
辛酉,早,北风未止,行四十里至大云仓。移时浪稍平,又行四十里,至蒋家汊遂止。夜月佳甚,风稍定。
壬戌,早复有北风,抛过南岸,而浪稍平,遂行四十里至池口市盐酪。复行八十里,未后至大通镇,云气稍变,舟人遂止。池卒李臻参,肩舆游九华者,劳以尊酒。思丁亥之游,今复遥望山色,眷眷不已。五更后大风自西来,继以大雷雨,舟摇荡不可止,川船相去才数丈沈焉。予舟本泊于彼,临夜稍徙,仅免于难。
癸亥,早南风,挂帆行近四十里,片云忽在头上,转为北风。两舟相望,篙师皆失色无措,急令转舵就帆,逆行十馀里入铜陵夹方定。午时至铜陵县,泊绣衣亭下。游天王禅寺,今名护法,残僧败屋,不类丛林。《山谷集》有《铜官僧舍得尚书郎赵宗闵墨竹一枝笔势妙天下为作小诗二首》:「省郎潦倒今何处,败壁风生霜竹枝。满世阎刘专翰墨,谁为真赏拂蛛丝」?「独来野寺无人识,故作寒崖雪压枝。想得平生藏妙手,只今犹在鬓如丝」。诗与竹皆不复存。寺后山上有富览亭,望江流凡三夹,对岸即濡须也。五里有宝云寺,李白祠堂在焉。十里有铜坑。知县右承务郎阎晟相候,德夫郎中之子也。邑在乱山中,殊陋。
甲子,北风复作。夜来月色如昼,波伏不兴,今乃阻滞如此。阎宰送别于石龙矶。矶下有洞,虽为三门,而浅局无足观。稍前,江边有马碯石。行三十里入丁家夹,过板子矶。晚抵繁昌县,泊于对岸。是日约行百里,溯流之帆相属,既泊而风辄定。
乙丑,早,风复作。行夹中约四十里,近月子港而止,过此复出大江故也。
丙寅,风定。鸡再鸣,乘月解维,过三山矶,入青灯夹,望鲁江口,遂入芜湖,泊吴波亭下,日向巳矣。知县吕通直昭问(忠穆公孙。)、丞韩承务琳、主簿徐迪功士龙(宣州人。)、尉王迪功椿(严州人。)并相候。
丁卯,雨。略至吉祥寺,长老师勤庸人。王尉云芜湖绝无士人,秋试不满百,未有登科者,近世两人发解,又寄产云。夜大风。
戊辰,风雨稍止。晨发芜湖,过褐山矶,又遇和州裕溪河截税之舟,纷纭愈甚,至投瓦石,久之方去。未时次太平州。太守周元特、倅叶朝请棼、添倅钱宗丞佃、教授吴文林博古、添差教授杨文林恂、判官赵文林子、推官赵从事不役、知录赵修职彦灿、司理虞迪功份、司户林迪功显、司法王从政豫、当涂宰王通直、权主簿林迪功浩、尉赵修职彦麒、路分都监宋大夫实、添差路分孙大夫谅及其子閤门祗候显祖、同年丁忧赵司法彦萃并相候。
己巳,赴州会。风雨不已,天气如暮秋。借郡舟易豫章者。
庚午,新徽州通判刘大夫授之、盛秀才旦相候,再赴州饭。初约会于凌歊,风雨而止。饭罢独往,比旧加葺,塔之后又创怀古堂,恨烟雨不见历阳。略至广福寺,长老惠明。
辛未,早诣天庆观万寿寺满散天申节,次赴锡宴,日欲晡毕。晚,元特讲通家之礼,二鼓后归。是日虽时有微雨,而其晴可以讫事。
壬申,早,雨,俄晴。舟行小河甚驶,至采石镇,以云气駮杂少留。已而复行,泊慈湖夹,方午未间也,东坡有《阻风》五绝句即此。
癸酉,早行,饭后入鹅港,午时泊新河口。
甲戌,风色不可行。黄圯老运使自城中来。史志道侍郎以发运使过九江,伺其出城,以小舟谒之。
乙亥,赴圯老会于清凉寺。寺有德庆堂,李主所书。闻左仆射陈俊卿以大观文知福州。
丙子,早乘便风出新河。午时过长芦寺,江水涨溢,去寺才十馀步,不暇游也。日欲晡次真州,太守王朝请察相候。
丁丑,早欲行,会大雨不敢解维,赴王守饭于山堂之澄澜阁。同报恩长老妙湍登塔两级,望金山及扬州大明寺塔,遂同过漕司东园,即六一先生为发运副使许元作记者。去岁,淮南运判吕正己即旧址新之,所谓拂云之亭、澄虚之阁、画舫之舟、清宴之堂,皆具焉。添差提刑司干官张从政驹、教授郑从事汝谐相候。张干,毗陵宜兴人,藏古石刻颇富,有泰山秦碑奇甚。表弟章济之运干适过滁阳,见其病子元祚。
戊寅,早,解维,巳时至镇江府。太守蔡子平直阁、通判章朝请汶、陶朝奉之真、总兵史承奉弥正相候。晚,乘潮方能入闸,未至第三闸,遇浅而止。
己卯,早,入第三闸,而连夕大雨,水涨,里闸不开,遂止焉。都统制成太尉闵相候。是日夏至,雨尤甚。
闰五月庚辰朔,早,至丹阳馆,使客之馆也。赴蔡守素饭于普照寺,长老慧照,兴化人。雨稍止,携邓子长及纶上甘露寺,不到已十八年。镇江因北固山以为城,而寺在山上,东坡诗云「古郡山为城,层梯转朱栏」,尽之矣。观狠石、铁镬字、李卫公像、舍利塔。所谓陆探微师子,惟有近岁画本,馀皆亡矣。旧多景楼,乃行者堂。去年太守陈天麟侍郎别卜地起楼,甚雄壮,同长老化昭饭焉。金、焦二山在左右,而面对瓜州,似胜旧基也。
辛巳,早,同邓子长冒大风雨登浮玉亭。亭在江边独山上。或谓此即浮玉山,故创亭焉。傍有小石山、蒜山。又其傍有土山,号坚土山,土纹皆坚故也。登舟,风益大,冲浪至金山龙游寺。长老宝印,川人,有众二百,栋宇鼎新。寺绕山临水为屋,故谚云「金山屋里山,焦山山里屋」,盖实录也。山门借石牌山为案,乃江中三石峰耳。其外小山稍有树木而鸟雀不栖者,世传为郭璞墓。或谓石牌山正为浮玉,水涨不能没,唐人于此铸镜,南岸创亭者非也。别有鹘山,以鹘栖得名。寺有雄跨堂,颇雄伟,洪景伯书颜。观音殿下临龙渊。长老云顷年军士习水战,尝坠石测之,深三十二丈,而扬子江心深有七十馀丈云。会饭于方丈,白丝糕、黑盐豉、糖豆粥,三者山中之精馔也。登妙高台烹茶,壁间有坡公画像。初,公族侄成都中和院僧表祥画公像求赞,公题云:「目若新生之犊,心如不系之舟。要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集中不载,蜀人传之,今见于此。茶罢,上绝顶观坡及晁无咎题字,转至头陀岩。头陀姓裴,唐贞元中获金于山而得名者,闻此岩旧乃蛟窟也。中𤃩泉在水陆堂中,陆羽品江心之水此与同味,酌之。闻京口城中井水皆咸浊,甘泉仅一二云。日午,观僧斋毕,过歙州门,僧榻皆逼江,夏潦方至,凭栏眩骇。大抵寺之轩窗无不临水,而此尤可畏。戏投饼饵,龟鼋毕集。初欲自此下焦山,而风雨殊未止,复冲巨浪还西津,亦危道也。谒下元水府庙而归。
壬午,招进士张大亨为咸媪案脉。黄州守杨直阁由义及府学教授熊克并相候。午时开闸,晡后方抵丹阳馆。
癸未,早,别诸公,道过总领所,登供军堂、得江楼、苑信亭,皆洪景伯所葺也。闻府治连沧楼甚佳,恨不一至。京口多以山为城,即城为登览之所。如多景、得江、连沧之类,虽曰楼,实台耳。归而解舟,河道隘塞,行甚缓,送客相见于门。巳未后,晚行三铺,共二十七里宿焉。雨不止。
甲申,早,大雨。舟行,隔堤望练湖,记云方四十里。自离镇江皆溯流,又南风打头,牵挽者泥淖没骭。未后次丹阳县(古曲阿也。),令陈从政玠、丞沈从事宗契、尉汪迪功并相候于北使之馆。陈德自昆山来。天色稍霁,顺流行三铺,宿栅口。
乙酉,晴。早过吕城闸,至奔牛镇,水泛闸不开。监镇沈修职元携数十夫自支港荡舟曲折而过。晚次常州,太守李元佐大夫、通判张仲固、一监丞并相候。
丙戌,赴州会,宾客往复不能记。换舟,遣尝所假者。
丁亥,早赴李守素饭于感□寺。未后解维,抵暮仅行十三里,宿小井。
戊子,南风益高,牵挽费力,黄昏方次无锡县。宰吴奉议沣、丞赵宣义善仁相候。
己丑,早谒蒋丞相、方务德侍郎、张茂材松运使,适相值戴子善秘书、子微台法忧居,并访之。午间携家游惠山。住持法皞年七十八矣,同上南北阁,酌陆子泉、冰泉、龙渊泉,凭水陆池槛观鼋戏而归。赴蒋丞相会。
庚寅,早,方务德、张茂材约喻子才避暑惠山,留连至夜,凡七饮茶,归邑即行。仲贤自昆山来迓。
辛卯,未后至平江,知府汪圣锡、提举常平芮国瑞相候于姑苏馆。
壬辰,至从母宅,赴府会于齐云楼池光亭。晚招仲贤、子长置酒姑苏台,劝酬□百花洲。暴风雨。
癸巳,同家人赴从母会,留连竟日。仲贤先还昆山。
甲午,早赴芮国瑞会。夜携家赏月姑苏台。
乙未,王仲谟兄弟及数亲旧皆自昆山来。
丙申,早就百花洲具饭待昆山诸亲。王节使权相候。晚解维,抵门而止。
丁酉,早出盘门,如昆山县,以塘路桥低转湖泺(土人谓之皇天荡。),正值东南风打头,撑驾甚劳,晡时方抵下苧渎,距府城才十二里。逼暮,仲宁自县来小酌。
戊戌,终日逆风,牵挽进寸退尺,一更后方抵昆山栅外。知县宣教郎刘𤪠、监税武功孙大夫德相候。
己亥,舟转而南,越两时方抵妻家。王德温兄弟、李四九将仕、五十将仕、张察判棠、郑提干莘、陈教授九思、司户九德、钱唐孙宰听、瑞昌钱簿永弼、郁子文并相候。夜饮,四鼓散,浴而后寝。
庚子,郑通判复、总干晋表、主簿宗仁、郁九一解元并王点县仰、边三一解元并相候。
辛丑,吴县丁丞三畏以檄视涝回,云昆山管内计田二百四十馀万亩。
壬寅,早,就东寺具饭待赵常熟及丁丞。寺今为安穆皇后功德院,赐额曰荐严资福。长老普璇,淳实人也。新萧山尉杨迪功松及其婿新长兴尉陈迪功茂英相候。
癸卯,相士三衢徐璿来。
甲辰,早,赴仲谟会,前吉水庄丞相候。
乙巳,早,祭外舅茔。午后留李良佐酌平江柯山泉。前吉安丞郑宣义颐、新淮西运干陈承事临、国学进士陆日新并相候。
戊申,新湖州梅溪监镇钱迪功郎永存相候。晚赴仲显会。
六月庚戌朔,添监赵承节伯祉相候。赴观音庵寂照大师若钦饭。乘雨凉过山寺报谒,访老僧法回,步至塔院,山之绝顶也,凉甚。
辛亥,早,赴仲吉会。初泊舟外姑宅前,而东西照不可过,惟磬折可避,复为桥碍,乃移舟南问津。晚宿西栅。
壬子,早,随潮行舟,午时泊岸,距旧处才十馀步,阻于一桥,为此迂枉。
癸丑,国学吴仁杰字斗南,携所解《古周易》及启事相候。
甲寅,新临江通判赵宣教不比相候。
辛酉,货齿药人夏彦兴参颇能弈,令与仲显对,盛暑永日,无以度故也。
壬戌,招沈宽登仕案脉,累日苦脾疾,心气极不能支。
癸亥,体中小快。暑甚,夜月却清明,留仲谟兄弟露坐小酌。
甲子,筮《易》,遇《屯》之《益》,留李良佐小酌。
乙丑,晚以小舟入城。
丙寅,辰后入娄门,至从母宅。
丁卯,饭罢谒汪守,馆于瞻仪堂。
戊辰,圣锡云:「幼年初读《陈无己集》,有《代人乞郡劄子》,一见便疑为代傅尧俞作,后阅傅集果然,乃知宿世读书之说可信」。圣锡疑无己后身也。
己巳,久不收永和书,甚悬情。今日连得闰月十二日以前三书,知十三弟得子,不胜其喜。小汪云有书号《类文》,隋时集两汉以来古文,多今时所无,如曹植文尤众,植集中未尝载。
庚午,早赴芮国瑞提举会。谒李直阁简能,旧提刑也。是日范至能借大资政、醴泉使、侍读使大金,求陵寝及正受书仪,过此,晚谒姑苏馆。副使康湑。
辛未,五更别汪圣锡、芮国瑞,再过从母宅。终日雨凉,翁子功监丞相候,赴江西帅幕过此也。
壬申,复热。晡时辎重自昆山来,别从母、茂之,出娄门,登府中所借舟,为奏事之行。晚次吴江县。
癸酉,早,步过长桥,入臞庵。主人知县君份及其子皆死,惟二孙在,榜苏养直诗于宜芳亭。是日大暑,或行或止,惟舟人是听。
甲戌,早次秀州,泊驿亭。方务德侍郎、权州赵直阁师夔(秀王之孙。)、通判朱通直自求(侍郎巽之后,康叔之曾孙。)、判官郑从事伯英、司理邵修职輶(至卿之子。)并相候。入城报谒,憩精严寺。晚赴务德会,荐术士刘演谈命,旧号江西牧童,今曰睡觉生。二更解舟。
乙亥,递中收王致君正言书,转致四明六十九姑书。姑盖族叔祖忱之女,己丑生,嫁黄氏,丁亥秋丧夫,生四子:长小二郎(直躬伯隐,甲辰生。),次小四郎(直履,癸丑生。),次十一郎(直见,己未生。),次十四郎(直异,乙丑生。)。三女:大姐归吴氏(年四十六,乙巳生。),二姐归王敦礼(年四十二,己酉生。),三姐归吴氏(丙戌年死。)。今居奉化县黄郎中宅。晚过崇德县,令吴从事道夫相候,即行。
丙子,早抵长安闸,终日伺候启闭,逼暮始能过。大暑不可堪,夜气稍凉,连夕进棹。
丁丑,早,祗受告命,寻抵临安闸。饭后入北关门,权寓普惠院(俗呼北寺。)。庚辰春到关亦馆此,主僧善伦,相别十馀年矣。
戊寅,芮国器司业、邵伯恭博士款话终日。晚,鲁彦质来谈命,郑人也,自称将仕郎鲁诚修,饮之。
七月己卯朔,李仁甫焘秘监、范至先工部相过。仁甫新除湖北漕。
庚辰,同年刘文潜焞著作相过,刘军资恪继之。胡邦衡侍郎携具来。晚借李德章翚知县修文巷小宅徙居,以北寺太僻远也。设榻小楼,略无蚊蚋,殊觉安寝。客云,昨日进呈予到国门状,上再三称能文。
辛巳,芮国器及沈持要检正携具来。
壬午,汪仲嘉大猷、王宣子二侍郎、张钦夫吏部、郑少嘉礼部并相候。表弟三十七监庙泽、四一县尉湖同自上饶来,留款。
甲申,黄通老尚书、尤袤延之宗丞、刘仲卿及其二子并相候。延之云,两月来自釐务官而上外补贬逐死亡者仅四十人,亦气数使然。留吕伯恭、王得卿饭。李德章送白酒甚奇,饮鲁彦质。
戊子,留表兄郭元嘉之子谟及王得卿饭。许季立调汀州判官,访别。
己丑,朱老娘来,年八十三,甚健。
辛卯,连日肠疾为祟。初闻车驾来日孟享景灵,既而值雨展日,閤门忽报来早引对,病中甚以为忧。
壬辰,平明入和宁门,对于后殿。次堂参,次过六部遍谒长贰郎官,次至虞相、梁参府。晚赴张钦夫、吕伯恭会,同坐新秀州守曾原伯逢。
癸巳,劬劳之日,胡邦衡惠诗。食素,终日讲人事。
甲午,早台参,次谒四台官,次别二府。竟日奔走泥涂中,暮归寓馆应酬书尺,劳倦不可言,幸肠疾少损。
乙未,早,台辞毕,即出涌金门。芮国器、沈持要、范至能先置饯于柳洲,李秀叔彦颖吏部继至。俄报有奉常兼西掖之除,既而乃少蓬、翰苑也。闻执政进至乞留,上曰:「甚好,但恐立异耳」。初拟少蓬,他日兼掌制,上曰:「便令兼内制可也」。秋暑酷甚,有醴酒,夜置舟泛湖赏月,二鼓后归。
丙申,早受省劄,即上辞免状,又受磨勘朝散郎告。
戊戌,车驾诣景灵宫。馆中同官相过:秘书丞李处全粹伯、郎陈骙叔进、张渊叔潜佐、刘焞文潜、林光朝谦之、校书郎杨兴宗似之、萧国梁挺之、赵汝愚子直、正字丁时发子章、冯田宗义。
己亥,宰执分诣。
庚子,受辞免不允劄子。
辛丑,早入秘书省供职。前月秘阁檐忽摧,少监李仁甫云:「昔御史门台坏而司马光去,今秘阁摧,某其去乎」!已而果除直显谟阁、湖北运副。临安修葺凡用八千缗,昨日方讫工而予今日上,初不知也。
蔡子亨墓志铭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七三、《省斋文稿》卷三一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
伯父沅陵公好贤喜士,其规模宁与时利相反。一时巨室,众方慕向,有来请交,多舍去不顾;即故家若寒士人所蹈藉者,往往察其贤延誉之。仕以故弗甚显,然世言善择交者,人人推周使君。绍兴丙寅春,道袁州,问州之士大夫孰可与游,皆曰:「蔡君子亨,故相家也。筑室炮沙河上,葺废圃为园,日延邦人过客,饮酒赋诗、鼓琴弹棋于其中,盖二十年未尝见过失,是何如」?伯父曰:「可也」。立命过蔡君。蔡君出迎,貌温而恭,论辨而无邪,视其家庭萧然,阅其子弟翼翼怡怡,争读书学文。伯父喜曰:「人言果可信」。时方求介妇,会蔡君亦择婿,一言而两家通婚姻如东阡北陌也。归道所以然,予年尚少,窃记之。自是从事四方,绝不与子亨相闻。隆兴改元秋七月归庐陵,客有斩衰偕谒入者,视之乃子亨之子岳也。予惊问来故,则哭曰:「今年先人弃诸孤,虽葬而墓碣未刻,犹不葬也。岳为是不敢顾几筵,扶服亟来,惟执事哀许」。予辞谢累月,岳泣请益虔,予兄又提笔迫曰:「趣为我具稿」!乃取左从政郎、吉州司法参军魏吉甫所状世阀行事而比次于下。君名衢,子亨字也,兴化军仙游人。曾祖准,赠太师、秦楚国公。祖京,太师、鲁国公。父鯈,赠少保,谥文简。母永宁郡夫人强氏。幼以门功补承奉郎,转承事郎,尝赠金紫,除太府丞,改直秘阁。君父母皆早世,能自立,不为贵骄气习。在政、宣间,公私事一无预知,故官以例迁,未尝超拜。及举族落南,有司独刊去君名,则其始末可概见矣。始虏之入大梁也,士民挺身避难,君能冒死走父母殡宫,取柩南奔。其后群从有困穷死亡者,君悉为赒给盖藏之,平生孝友类此。死时年五十八,时正月己酉也。葬以四月壬申,墓在州之西平田。娶洛阳王氏,惠献公化基之曾孙。生四男:、岳、冈、𡶇。、𡶇前死。四女:长婿右文林郎、武安军节度推官王注;次则予兄,右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必端;次进士张伯虎;其一既嫁复归。孙男三人:垓、圯、埴;女三人,尚幼。铭曰:
家鼎盛,或端靖,名必振。废而居,谁尔谀,乃有誉。铭君墓,是之取,尚无斁。
资治通鉴宋文帝纪(九月读)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四七、《诚斋集》卷一一二
元嘉二十四年,衡阳文王义季卒。自彭城王义康之贬,义季纵酒,至成疾而终。
万里曰:文帝即位之初,以傅亮、谢晦废其兄营阳王而弑之,弑之而立文帝。文帝至于问营阳所以死之状,当此之时,厚兄弟而薄天下,何其盛也。至于义康初任之以国柄,卒置之于死地,至使义季亦托酒以死,又何衰也。大抵情之矫者必复,爱之过者必反。兄弟之亲,厚之以恩可也,厚之以权不可也。文帝以权而厚义康,厚之者,杀之也。文帝之矫于此复矣。
元嘉二十七年,魏主遗帝书曰:「彼前使裴方明取仇池,既得之,疾其勇切,已不能容。有臣如此尚杀之,乌得与我校耶?彼公时旧臣,虽老犹有智策,如今已杀尽,岂非天资我耶」?
万里曰:太武之书,非礼书也,嫚书也。文帝即位以来,杀傅亮,杀徐羡之,杀谢晦,杀檀道济,杀裴方明。道济之死,举帻而投诸地,目光如炬,曰:「乃坏汝万里长城」!魏人闻之,曰:「道济死,吴子辈不足复惮」。文帝之举措如此,魏人之嫚书所由至也。大抵人主在已不可以有失德,在民不可以有虐政,不可以杀无辜,不可以害忠良。傥或兼是数者而有之,外则为敌国问罪之资,内则为奸雄倡乱之资。古之人主有为之者,商纣、隋炀帝是也。纣之恶自以为有命在天也,然其罪武王得以作书而数之曰:「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为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斮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亦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所谓外则为敌国问罪之资者也。隋炀帝性疾人谏,曰:「有谏者必不置之地上」。然其罪李密得以移书而数之,曰:「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此所谓内则为奸雄倡乱之资者也。文帝,南朝之贤主也,任己无失德;在民无虐政。元嘉之政,比隆文、景。然杀无辜,害忠良之罪,犹足以招魏主嫚书之辱。使其在己有失德,在民有虐政,则魏主之书辞其止于此乎?此可为文帝贺,亦可为文帝惜。有天下者,可不惧哉!
太子竦然曰:「极是,极是」。
崔浩撰《魏国记》,书魏之先世事,皆详实,刊石列于衢路。北人见者谮之,以为暴扬国恶,帝命诛浩及清河崔氏。与浩同宗者无远近及浩姻家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并夷其族。
万里曰:治古无族法。罚弗及嗣,舜之法也。恶恶止其身,仲尼《春秋》之法也。罪人以族,自纣始,至武王而除之。夷三族,自秦始,至汉高帝而除之。元魏之法,非中国之法也,夷狄之法也。崔浩以直笔而获罪,高允争之,以为罪不至死,太武诛之,亦已甚矣。且夫一人抵罪,妻子未必与知也,族人何与知焉?族人不与知也,亲戚何与知焉?既诛浩,复尽诛崔氏,又甚矣。复诛卢氏、郭氏、柳氏,愈甚矣。大抵法之太峻,非人主之福也。法太峻则其下皆有不自安之心,下有不自安之心,人主欲求自安,不可得也。故纣及身而灭,秦二世而亡,太武及身而弑。万里闻之苏轼曰:「生民以来,未有祖宗之仁厚」。盖历代之虐刑,至太祖而尽除;本朝之仁恩,至仁宗而愈深。其待臣下,大抵恩胜威,礼胜法,有佚罚而无滥刑。祖宗相传以为家法,未尝有大诛杀也,而况于族乎?故后之人主虽有不测之威怒,亦顾家法而不敢违。故误国如蔡京,诛止其身,而不及其子,绦不过流岭表而已。蔡氏子孙至今犹富也。国祚久长,实基于此,此自古所不及也。
太子曰:「祖宗相传只是一个仁字」。
上欲伐魏,王玄谟劝之。
万里曰:两国并立,能相持而不能相亡,必皆有得天时者。当此之时,非有天下之大机,彼国之大衅,其法不可以为兵先,不可以为动始。违之者败,宋文帝、魏太武之时是也。宋无衅,魏伐之,故败在魏。魏无衅,宋伐之,故败在宋。且是役也,刘康祖以为不可,沈庆之以为不可,太子劭、萧思话以为不可,而玄谟首倡兵端。帝谓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不知夫玄谟者轻而喜功,贪而虐下,是何足付哉!一败之馀,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焉。昔臧宫、马武请伐匈奴,而光武答之曰:「举天下之力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民」。文帝其亦知此也乎?
王玄谟围滑台,魏主引兵救之。渡河,众号百万,鞞鼓之声震动天地。玄谟惧,退走,魏人追之,死者万馀人,麾下散亡略尽。
万里曰:古之战者,必有其具。所谓具者,非兵甲之谓也。尧舜之具以道德,如不战而屈人兵是也。汤武之具以仁义,如以至仁伐至不仁是也。秦汉之具以赏罚,如白起赐死、王恢弃市是也。王玄谟首劝北伐,身为大将,一旦遇敌,未战而先奔,是在军法,顾文帝不察耳。诛玄谟以谢天下,是军法也。宿将有大功如檀道济,帝则杀之。征仇池有战功如裴方明,帝则杀之。至玄谟则置而不问焉,帝之赏罚为有法乎?尧舜之道德,汤武之仁义,非帝所及也。秦汉之赏罚,帝亦无之。以此而战,杜牧所谓浪战者欤?如是而欲取人之国,不为人取,国之幸矣。
魏太子晃监国,颇信任左右,而中常侍宗爱多不法,太子恶之。仇尼道盛、任平城有宠于太子,皆与爱不协,爱告其罪。魏主怒,斩道盛等,太子以忧卒。帝徐知太子无罪,甚悔之,追悼不已。宗爱惧诛,弑帝,杀秦王翰,立南安王余。宗爱专恣,余患之,谋夺其权。爱怒,弑余。源贺、陆丽立皇孙浚,杀宗爱。
万里曰:自古亡国弑君,未有不自亲信小人。故仇尼道盛、任平城之宠盛,而太子晃以忧死;宗爱之言行,而魏太武以弑殂。盖太子晃之祸起于亲信己之小人,而疾视君侧之小人;魏太武之祸生于听小人之言,而又悔听小人之言也。夫小人者天下常有之,但不可亲信之耳。小人者,士大夫中亦有之,但宦官近习中有小人为多耳。所谓小人,初无定人,亦无定貌。以柔佞为正,是为小人。以谗谮为忠,是为小人。遇宠则争,遇利则夺,是为小人。小人之亡国败家,其情状虽千变万化,而大略不出于此。魏太武南侵宋,灭夏,灭南、北燕,灭柔然,威震天下,而身死于宦官宗爱之手。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能庇其三子与其一身。既亲宗爱,又信其言,既信之又悔之,既悔之又不能断而诛之,使小人反侧不自安而至于此也。始亲其人者,过也。听其言以丧其子,又过也。悔听其言,而不果于诛其人以及其身,又过也。自古小人之祸非一也。宋元公信伊戾之言而诛太子痤,汉武帝信江充之言而杀戾太子,岂特太子晃而已?以唐明皇之贤明而弑于宦官李辅国,以宪宗之英武而弑于宦者陈洪志,岂特魏太武而已?莫亲于父子而小人得以间之,莫尊于君父而小人得以弑之,近习小人之祸可不惧哉!然则人主欲免小人之祸,何由而可?一曰正心,二曰讲学,三曰近君子,庶几可以免乎?
初,潘淑妃生始兴王浚。元皇后性妒,以淑妃有宠于上,恚恨而殂。淑妃专总内政,由是太子劭深恶淑妃及浚。浚惧为将来之祸,乃曲意事劭,劭更与之善。劭、浚并多过失,数为上所诘责,使吴兴巫严道育为巫蛊,琢玉为上形像埋之。陈庆国以其事白上,上大惊,命有司穷治其事。道育变服为尼,匿于东宫。上怒甚,欲废劭,以告潘淑妃。淑妃告浚,浚驰报劭。劭与腹心队主陈叔儿、齐帅张超之等谋为逆。元嘉三十年二月甲子,劭与张超之等数十人驰入云龙门。及斋閤,拔刃径上合殿。帝见超之入,举几捍之,五指皆落,遂弑帝。
万里曰:元凶劭之恶,灭天理,斁人伦,其恶极矣,万世臣子所不忍言也。然其祸乱之原生于陈叔儿、张超之等小人在侧,而发于巫祝严道育之妖妄。昔者周成王之为太子也,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武王不使一小人在成王之侧也。古者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者杀,先王不使巫祝得出入于宫禁之中也。今文帝既不能择忠正之士以素教其子,又不戒群小之薰染,使得养成其不义之习,不禁巫祝之妖妄,使得蛊惑于宫禁之中,其原甚微,其祸甚酷。故《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三月乙未,武陵王骏举兵讨劭。四月戊辰,军于新亭,大将军义恭上表劝进,以散骑侍郎徐爰兼太常丞撰即位仪注。己巳,王即皇帝位。
万里曰:《春秋》之法重五始,其一谓始即位者,人君之始也,故人君之道莫大于谨始。盖人君即位之初,天下臣民皆倾耳注目以想见吾君之圣德,以企望吾君之圣治。始乎修德,犹或终之以失德;始乎纳谏,犹或终之以拒谏;始乎遵祖宗之法,犹或终之以变祖宗之法。故晋武帝即位之初焚雉头裘,唐明皇即位之初焚珠玉锦绣,非不始之以勤俭也。而二君末年皆以荒淫召乱天下,几至亡国,而况始之以荒淫乎?宋孝武以藩王起兵诛元凶,报君父之雠,亦可称矣。然即位才几日,而淫其叔父义宣之诸女。义宣之诸女,帝之从姊妹也。齐诗谓之鸟兽之行,所谓始乎修德者安在哉!周郎上疏告之以备边境,告之以行丧礼,告之以俭宫壸,告之以辨毁誉,亦未为犯颜逆耳之甚也,然即位以忤旨而黜之,又未几而杀之,所谓始乎纳谏者安在哉!文帝元嘉之治比隆文、景,本于郡县守令择人久任故也。帝首变文帝之制,以六周为三周,以久任为数易,所谓始乎遵祖宗之法者安在哉!其初既无修身齐家之德,其后卒为荒淫暴虐无道之主。臧质侮之而叛,义宣恨之而叛,外则结怨于民,内则短折其寿。其身幸以令终,而其子竟遭废弑,一己失德,两世受祸,盖孝武不谨其始之患也。人君即位之初,可不戒哉,可不惧哉!虽然,人君之谨始不在于即位之后,而在于未即位之先。使文帝能得天下之贤人君子以辅导其子,养成其德,平居为贤王,然后一旦为明主。使孝武即位之始已失德于天下,是文帝亦有过耳。
魏主立子弘为皇太子,先赐其母李贵人死。
万里曰:伤哉,李贵人也。生子而为太子,幸也,何伤之有焉?虽然,立其子,杀其母,何幸之有焉?立其子,杀其母,逆天理,悖人伦,莫甚于此。二帝三王未是有也,自汉武帝始也。杀钩弋而立昭帝,其意以为钩弋不死必祸昭帝如吕氏也,不知钩弋死而昭帝夭。后魏,夷狄也。武帝故事,后魏未必知也,特其残忍无亲,猜防太过,以为君亡而母存,则皆为嗣君子祸也。于是立其子而杀其母者,数世也。有所必杀,必有所不及杀,非卢之遗也,天之数也。至于胡后不及杀,卒以此乱天下而亡魏,谓无天也,可乎哉!
周郎言事切直,上杀之。
万里曰:古者兴王赏谏臣,逸王罚之。汉高帝问周昌曰「朕何如主」,昌曰「陛下桀纣之主」,而高帝不以为忤。晋武帝问刘毅曰「朕可方汉何主」,毅曰「陛下桓、灵之主」,而武帝不以为罪。唐高祖即位之初,孙伏伽谏数事,皆人所难言者,高祖赏之。此三君所以兴。桀杀龙逢而亡,纣杀比干而亡,隋炀帝杀赵才等四谏臣而亡,明皇杀周子谅而几亡,此杀谏臣之祸也。先儒曰:亡国之君其罪多矣,而罪莫大于杀谏臣。宋孝武以直言而杀周郎,其罪大矣。内有文帝结民之德,外无敌国问罪之辞,其不亡者幸耳。虽然,古之君子必观时之昏明以为己之语默,古之明君必观臣之语默以占己之得失。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此君子语默之节也。观其臣危言而不讳,足见在我有从谏之圣;观其臣言逊以避祸,足见在己有拒谏之非。此人君得失之占也。周郎事昏淫之君,立无道之国,而危言以杀身。孝武怒正直之言,杀忠谏之士,至于陷其身为万世无道之主,皆不足与语古者君臣相与之道。
每上燕集,在坐者皆令沉醉,嘲谑无度。
万里曰:君臣之情虽不可以不通,然君臣之分尤不可以不严。不通则隔,不严则亵。秦之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操兵,至于燕使荆轲刺始皇,绕柱而走,殿下之卫卒拱立而不敢救。赵高说二世,谓人主当深居,臣下不可得而见其面,至于望夷宫之弑逆,二世乞为黔首而不得。此君臣之情不通之祸也。宋闵公靳宋万,为宋万所弑;陈灵公戏夏徵舒,为徵舒所弑。此君臣之分不严之祸也。君臣燕集,古人有之。如《诗》之燕群臣,燕嘉宾,燕朋友故旧,岂可废哉!不如是无以通君臣之情也。孝武与群臣燕集,未为过也。至于使之沉醉嘲谑,则过矣。君而嘲谑其臣,则君不君;臣而嘲谑其君,则臣不臣。天下之纲有三,天下之常有五,而莫重于君臣。至于君臣嘲谑,三纲五常于是尽废矣,此刘宋之所以不永也。
又与王枢密劄子 南宋 · 薛季宣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七九、《浪语集》卷一七、《南宋文范》卷三三 创作地点:江苏省常州市
初二日、初九日两被呼召,侍坐函席,诲以话言,遂及边计。忧众之所不忧,又将为人所不能为,以为当及虏无事时,大为边防,事至图之,无及于事,非以身任天下之责者,其谁知之?岂特门生故吏忻幸之私,实宗社苍生之望。仆后生妄庸,既被恩奖,当时不避狂斐,随问辄对,言不尽意,退而惘然。今当远去钧屏,思报万一,不知所出,愿效一言,敢疏管窥,庶有山海涓尘之补,伏惟钧慈采察而审图之。比年人情苟且,类少深远之谋,众人幸于偷安,狂妄则希生事。偷安固一切不问,生事则轻议伐人。且不备不虞,不可以师;不知彼己而轻易用兵者,百战百殆而已。虏人之情,传闻常多失实。其在兵法,用间号为尤难。古人譬水之能载舟覆舟,不轻信之如此。圣人内求诸己,无取于物,我自能而何敌之问焉?国家上当同君臣之心,明忠邪之辨,众贤登进,百度自举,感神格天,何求不获?区区夷虏,夫何足道!其次淮堧之地,当施罗落;江流海道,合置水军。昨闻山阳、合肥之谋,规模既已略尽,江海之备,则殊未闻。其间间道所行,我之素不讲者,天长可以入维扬,清流可以向六合,肥水可以下合肥;北峡之隘,庐江之径,与武昌之近,新息、秭归之比;商于、贾堑、三关直趋荆、鄂,子午南达梁、洋,洮、岷东近威、茂。前人用兵所经,斥候又当明远,忽而不备,则邓艾江油之事,不可便谓无之。冲要虽有重兵之屯,坚城之守,中无民力,且乏粮械之资,则亦未可谓之万全。人情苟安,不知为备之说,欲为守禦,固当力施行之。言议悠悠,何益于事!至如用兵一事,起于喜事之臣。窃尝论以孙子始计之书,盖未知其可也。方今人人异意,不可谓道;灾变数起,不可谓天;以江左而争中原,不可谓地;以贪戾而帅骄卒,不可谓将;将士不相安习,不可谓法。于斯五者,曾莫之计,又不可谓知之也。恭惟主上天纵之圣,曾非龙荒所得伦拟,则主孰有道,在所不论。至于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彼固不容尽知,其在我者亦可以知之矣。虏能包藏隐忍以成鸣镝之事,未可以无能视之。捕盗之军、归卧之帅,又安知非彼之谋?前虏方易主时,我以全师临制其后,尚无尺寸之效,则今未易图也。我自隆兴、乾道之后,星文屡变,水潦荐臻,流离之民充满道路,骄悍之卒气凌州府;或悖而辱长吏,或起而为盗贼,皆有形验,安可谓加于虏?且以区区江左,经纬中夏,以一图九,古人固已寒心,求之时贤,恐不易办,虽以恩地之重,仆犹以为未可必也。方今兵力既弱,财力空匮,所恃以战者不过三衙、御前之众,旧人既已垂尽,江南白丁未可望以持久。所仰以济者,不过常平钱米,应在虚数,州县尽然,问之甚多,求实无有,赈济已自不给,必将上误军计。以此用众,其能济乎?兵交于前,人困于后,安知卢循之盗,寄奴、霸先之将,不又起于萧墙之内?事至而悔,将何及哉!昔宋文帝河南之谋,其算殆无遗策,终无成济,胡马饮江而治遂衰;太祖皇帝谋取幽州,赵普以为必得,问将谁守,因不复言。今之治功与一时之将帅,未能贤于元嘉之世,其望太祖固已辽绝,不监不法,将恐辱甚于饮江;即幸胜之,仆窃意其方劳庙算也。主上用兵之意,每形天语,空言挑虏,兵计固当然乎?有谋人之心而使敌人疑之,殆矣。枢密忠诚体国,愿垂深念。致君尧舜,望惟以仁义纲纪为本;备边之计,幸勿为浮议摇动。至于用兵,则请留待十年之后,必以机会而举。人才既富,彝伦既叙,虏之世世淫暴,必将有颉利之功矣。且自古未有寄任不专,孤立无助,小人不去,而能成功立事者。诚能和同君臣之际固善,如曰事出九重,制不在己,则当以义进退,不可身坐庙堂而叹志之不伸也。仆受恩深厚,不知言之妄发,万死未足以谢,惟幸察之!
上皇帝书 其二 南宋 · 王质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五、《雪山集》卷一、《历代名臣奏议》卷九五、《右编》卷二八
臣观今日事势,训兵理财先为富强,以待天下有变,敌国有衅,则乘机从事于中原,此今日恢复之定规也。天下未有变,吾能激之使变生,敌国未有衅,吾能挠之使衅作,使就吾之机,以行吾之志,此今日规恢之奇谋也。弋者取禽,猎者取兽,方其栖深林,伏丰草,偶然自堕网罗而后取之,非弋猎之妙也。动之使飞而触吾之罗,扰之使逸而触吾之网,网罗在此,若有所不可,已而必陷其中,此弋猎之妙也。自岐亮殒亡,葛褒自立,其守国盖亦得策,然岂可以其得策而遂绝念忘怀,以为终不可图也?要当使其不得已而必舍得策就失策,彼虽明知而无可奈何,必当出此。臣所谓使彼就吾之机者,英雄图天下之妙诀也。与陛下言恢复者众矣,亦有及此者乎?正隆之末,中原本不欲南向,岐亮以势劫之,未至汴而军已离,未渡淮而盗已作,未抵江而中原大乱,葛褒已叛,数年而后定,此覆车之鉴也。葛褒鉴岐亮之败,其势不得不归于和。方陛下坚持不和之论,为葛褒者亦罔知攸济。其初欲弃河南啖我以为和,其臣力言岐亮之死,军势甚危,我不能袭而止;陈、蔡之陷,汴、洛大震,我不能进而退;陇右之失,关中欲倾,我不能取而归。以此三者卜天意之不与我,苦劝葛褒勿弃河南。已而削臣礼,损岁币,欲就我以为和,而陛下难于弃要害之地,固执如初。已而大臣异议,并边撤兵,则乘间进师,遂胁我以为和,而陛下权宜从之。葛褒谋和之序有三,势未安则欲啖我以为和,势稍立则就我以为和,势既振则胁我以为和,于是仅乃得成。自辛巳至甲申,何其欲和之坚,谋和之艰也!葛褒之被衮服冕,其初未敢侥倖久长也,至是东南既和,中原渐定,而其国始可保矣。葛褒初年,金人已有亡徵,其能存立渐致康强者,和之效也,故葛褒欲保今日之和,犹秦桧欲保前日之和也。成之既艰,保之必力,茍失和则必用兵,用兵则中原之人又复如前,而岐亮之患亦将袭后,此葛褒之所甚惧也。夫中原之与金人,其不相安久矣。靖康、建炎之际,宇宙横溃,生灵骇散,莫知性命之所寄,金人得以卷荡而平吞之。然而立伪齐而复废,还河南而复取,徘徊展转,欲奄中原而未决,欲弃中原而又惜之。既见东南之仅欲自全而不能为害也,中原久困蹂践,无所归依,其势已折而不支,于是决混一之计,大徙五国之众杂居中原,不从令者荡尽城邑,诛及种族。中原百姓既不能抗,而又无所望于东南,力尽势穷而始定。此彼之善观天下情势而疾徐操纵不失其节,以是能成其强。然号为相属而实未尝相安,尼堪、乌珠之徒能变其外而不能变其中,天意留此与我,若将以待恢复者也。岐亮好胜自任,以为中原之人食我水土、为我臣仆者数十年,无有不从,而不知中原之人非相服之真心,特以风恬浪静,难以施其鼍作鲸吞也。风涛忽起,足以鼓跃而簸掉,则平时蓄憾之心,至此得以逞矣。岐亮之还师,未尝为我所得,而多为中原百姓所歼,关中、陇右、山东、河南州县之稍复,未尝为我所下,而皆为中原百姓所献。岐亮一动,而中原之衅作,为吾之利也如此,为彼之害者如此。葛褒因岐亮之变,觉中原之心,故其谋欲静以安之。中原安则其国安,其国安则其身安。臣知葛褒永不敢离燕地,永不敢兴南师,何者?其身所以得此位,因前人之举此事也,我又为之,则我身乌知其不为亮,他人乌知其不效我也?葛褒明见此理,坚守此说,故十年而中原无变。葛褒之说终不移,则中原之变终不作,中原之变终不作,则金人之势终不倾,不知我将坐待以至何时也?近者谁为葛褒之谋,宽诱中原之众,吾淮南迁徙之民稍复还归,或者以是为忧,而臣益以窥见葛褒之心可以行吾之谋也。盖彼务为销变,而吾当激之使变生,彼务为省衅,而吾当挠之使衅作。如人经病后,务为调适安和,惟虑病之复至,则当劳动其精神,耗散其气血,不当养之使其安坐而少病。陛下既了然见天下之势,则当断然随势而施谋。傥移乘舆进幸建康,则中原必欢传亲征,彼不得不签刷调发以为之备,则木末之风渐起,江心之浪随生,中原之情固已汹汹而不靖,岌岌而不宁,将渐逞前日正隆之态。岐亮以断然不移之决,持炽然不可向之威,方其签发固已不肯尽从,观葛褒之庸,岂可以比岐亮之果锐?人不肯尽从亮,则不肯尽从褒也必矣。不肯尽从,则其间必有强黠好争踊跃思动者出而为抗,此天下有变之端也。间遣一使者,复请园陵,其势决不肯从,不从则备我益急,备我益急则中原益骚。又间遣一使者求减岁币,其势亦决不肯从,不从则备我愈盛,备我愈盛则中原愈扰。或者以为鸷鸟将击而匿形,茍欲图人,不当惊使为备,此未可与权也。吾之警使为备者,乃欲激之使变生,而挠之使衅作,彼不如此则无以动中原,中原动则彼覆亡之萌而吾恢复之资。如此,一两年之间可以渐致中原之鬨,坐成敌国之乱,而吾厉兵秣马,扬欲进之声而未动,飞符走檄,作欲往之势而未行。中原一扰,则不能遽止,寖久而寖多,寖广而寖炽。彼方分刃以支中原,未暇全刃以及东南也。中原室内之患,东南门外之忧,彼将孰先?则吾虽产其祸,而未即受其敌。其初阴搅之而未明犯之,及其成败之未决、去住之未定,分道整军而前,收中原之豪族以为吾爪牙,据中原之沃壤以为吾囊橐。立契丹之主,使率契丹之众,归其故部还为契丹,立渤海之主,使率渤海之众,归其故部还为渤海,诸国之在中原者,各随其主而返其故部,则女真亦不能独立于中原。今人徒见其外庞然以大,而不知其中枵然以空。女真之众,曾不当奚、契丹、渤海、韎𩏌等诸国十之一,五国之众又不当河南、山东、河朔、关陇等诸道百之一。措女真于五国之间,固已甚微,措五国于中原之内,盖益甚眇。今吾与中原相合而为一,则五国不得不散而去,女真不得不迸而归。茍其不然,则亦自相鱼肉,决不能相守不贰,以与我并争于中原也。五姓之乱,刘氏为匈奴而羯灭之,石氏为羯而冉闵灭之,鲜卑又灭之,慕容氏为鲜卑而氐灭之,复兴而晋又灭之,苻氏为氐而羌灭之,复兴而羌又灭之,姚氏为羌而晋灭之。金人残灭诸国,蹂躏中原,假合而为一家,凡今相处者,非其不共戴天之雠,则其不反兵之雠也。故不独中原与金人不相安,而诸国亦与金人不相安也。金人常蓄土摧瓦解之势于其腹心,而吾不思所以谋之,亦可谓偷安茍活之计矣。使偷而可安,茍而可活,如是而能久,犹云可也。太祖、太宗相与议汴洛之都,太宗以迁为难,则决策居汴,太祖叹曰:「不及百年,东南之力竭矣」。未五六十年而东南已以病告,盖重兵宿于京师而供给仰于东南,京师之备愈滋,则东南之力愈负重。今以东南为国,西自兴、梁,东至吴越,罗兵为守,已过承平之大半而未止也。不独养兵,而所以为国之具,其取诸东南者又倍重于承平之时,今将五十年矣,其力日削一日,岁朘一岁。苏绰之在魏也,以国用不足,重为征税之法,既而叹曰:「今所为正如张弓,非平世法也,后之君子谁能弛之」?东南立国之初,一时张弓之法至今不弛,而更急者多矣。近世赵开为盐酒之法以赡蜀师,将死言曰:「若因循不恢复,蜀将大困,而我为祸首也」。此与苏绰之意无异。今张弓之法不弛而更加急,恐非可以持久也。大抵东南本非久立国之地,民力尽则国从之。汉自灵帝以后而南北分,在南为孙氏。晋自悯帝以后而南北分,在南犹为司马氏,已而为刘氏,为两萧氏,为陈氏。唐自昭宗以后而南北分,在南为杨氏,已而为李氏。其间拥虚器,徒有名号者居多,亦可谓国非其国也。故在今日不得不注意中原,以纾东南迫切之势,以图宗社坚长之策。西晋凡五十二年,武帝粗安者二十馀年,而惠帝、怀、悯极乱者三十馀年。至元帝中兴,而中原已无情于司马氏矣。何者?相恩之日少,相毒之日多也,故晋人恢复为难。然桓温至灞上,刘裕入长安,中原犹有恋恋之情,所谓长安十陵是公家坟墓,咸阳宫殿是公家室宅,舍此何之?是时,关中相继为苻、姚割据将八十年,与刘裕初漠然也,而苦邀其留,痛恨其返,盖虑北有拓跋,西有赫连也。我自太祖造邦,德泽洽于中原者二百年,今相离虽渐久,而其情未泯也。为我毁族、为我杀身者,不可胜数,而终不悔,岂可使之帖然受制于人而无所泄其愤,阔然相疏于我而无所效其情哉!绍兴、隆兴屡欲恢复而不就,盖谋国大臣、握兵诸将之过,而非中原之难下也。中原难下,当在他时。日愈久而情愈衰,则相视如路人,甚则相疾如仇雠,此则中原难下之时也。宣和取燕山,契丹谓吾师曰:「南人只道燕云是我故地,不道属我已二百馀年,能无许久君臣之情!今日但当死斗」。故涿、易二州之外,其馀皆恝然也。他时中原固应有此气象,有此气象则难图矣。政不惟气象难图,且恐当有草莱豪杰起而收之。今日虽有豪杰亦未能收,何者?人情未忘我也。人情未忘,则知有我不知有他,从我则能行,舍我则不能立,故豪杰睥睨而不敢轻发,必待我而后可动。虽使有赤眉王郎,亦必托汉为名,托汉为名,则借汉为重,是其权已在汉,则终当归汉。何者?伪不敌真也。今陛下握金人兴亡之权,制豪杰从违之命,而或者谓恢复为难,陛下过听而未决,则是未尝有以的然可指之形、判然不可易之理而告陛下者也。臣谓今日有事于中原,以十分为率而计之,六分用中原攻金人,一分用诸国攻金人,三分用东南攻金人。若十分尽仰东南,此晋宋所以多无成也。宋文帝谓佛狸曰:「河南旧是我地,今当修复」。不干河北,不知中原,已无情于司马氏,而安得有情于刘氏也?故檀道济、王玄谟之力易穷,佛狸之势难遏,盖专取力于东南而无所借助于中原。此元嘉所以再举而再屈,非今日事势之比也。今日事势大略与东汉相同。西汉自高祖以至平帝二百年,而夺于王氏十五年,光阴未远,风声相闻,故人情思汉为深。光武起于中原,其势为便。陛下兴于东南,其势为不甚便。然光武极其力,坚其志,而期于必成。陛下容有所疑、容有所惮者,必有一掷之语、孤注之言,以动摇陛下之心,而不知天下有全策如臣之谋也。光武至不乐兵,尝言「每一发兵,头须为白」,关东初旱,不堪兵间之积苦,且欲置隗嚣、公孙述二子于度外,然终不能自已者,虑后患之难图也。况陛下守东南难久立之地,对女真不并存之敌,未易可以安枕高卧,置此于度外,以隗季孟、公孙子阳待之也。夫天下之势至此,不变则不解。气候烦蒸,非疾雷迅雨则郁滞之气不散,清明之气不回。当是之时,惟英主能与世为雷雨。陛下真英主也,可惜蹉跎玩时,将老陛下之齿发,迤逦遗患,将殃陛下之子孙。凡今所患,兵之未精,财之未裕,陛下试令臣熟数于前,然后知兵非难精,财非难裕。臣虽无似,自度与陛下办此而不难。陛下诚能变风俗,销朋党,使淫辞诐行者举不得作,则出而与陛下同心图事、协力济功者将患其多,不患其少。臣虽不才,诚自信与陛下办此而不难。臣非敢自谓能也,陛下有英主之高资,一借箸可以转移天下之安危,一蹑足可以钤制英豪之死生,故臣敢谓与陛下画策,与陛下任事,足以取效而无难,恃陛下之为英主也。如臣区区,何惜为斧斤之所伤残、风波之所覆溺,生无所成,死有馀恨。惟陛下图之。
上张相公书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五九 创作地点:江苏省南京市
窃以宗社之计,帷幄之谋,制之在相公,断之在明主,诚非小官晚学疏贱浅薄者所可议其万一也。虽然,国之与家,事均一体,国安则从而安,国危则从而危,故敢忘其狂僭,以犯嫠不恤纬之罪,岂敢效相公忧国之心哉,亦以谋身而已。三思越职僭分之愆,稿成复削者屡矣。乃承相公在泮之日,和颜忘势,俯询刍荛之言,仲友虽至愚,敢不效其区区?伏自狂虏送死淮南,亟取夷戮,于今七月矣,中国外攘之策弥无底止,窃闻于士大夫之间,大概三策而已:越淮而战,一也;沿淮而守,二也;夹江而戍,三也。三策不早定则为谋不专,为谋不专则为备不豫,以犬羊阴狡之谋而以不豫备应之,其为患可胜言耶?试以今日之势,妄论三策之得失。夫越淮而战,最上策也,何则?天下之最可愤者,孰大于君父弟兄之雠?所可耻者,孰大于宗庙陵寝之辱?所可哀矜而痛惜者,又孰大于亿万苍生污腥膻而坠涂炭耶?为此三者,忠臣义士泣血痛心几四十年矣。今不因狂虏之败盟、中原之思宋,奋其武怒,以为恢复之计,此时一失,遗民向尽,南北之势遂定,英雄得之,反为万世子孙无穷之忧,故曰越淮而战,最上策也。虽然,天下未有无其本而有其末、无其事而有其功者,使吾兵强而众、将智而勇,罗落周密,财力充裕,中原有响应之诚,狂虏有必败之势,长驱而前,一战而定,忠臣义士孰不愿之?今乃不然,将不抚士,不足恃也;士经新衄,未可用也;长淮以南,鞠为丘墟,而无籓篱之固也;鬻爵度僧,尽用弊法,而无岁月之储也;向义之民惩陈、蔡之祸,有狐疑之心也;新立之酋袭累世之业,未见可取之形也。设今欲为进取之计,必以重兵镇临淮、下蔡,以引北方,虽未深入而有危道三焉。夫二镇者,淮南之门户也,为国譬如家,今有据人之门户而主不争,必有深谋存乎其间,不然则必争矣。吾将分兵以屯,则不足以禦虏之争;将悉兵以屯,则后无精锐以为之继,使虏兵四合而外援不至,则守不固。以全师而不能固一城,则事势去矣。此其危道一也。二屯隔在淮北,而长淮可涉之处甚多,若虏以数万人缀吾二屯,而简精锐径渡他所,以捣吾之虚,则二屯必退而自救,一去城守,腹背受敌,彼先据吾便地,主反为客,有必败之势。设欲坚守以牵制其后,则吾之江上备禦必寡,而虏之奸计得以行矣。此其危道二也。虏若深知吾情,以万全相困,尽空河南以诱我师,坚守河北以待吾敝,吾将缓而不进,则无以慰中原之心,进而无得,则何以为持久之计,旬月之间,情见势屈。马肥兵合,彼以十万骑徐驱而来,彼众我寡,彼逸我劳,陈之平原,步骑不敌,元嘉之事,商鉴不远。此其危道三也。有危道三而欲进取,众人之所寒心,安得不少加隐忍,以为一二年后图之计乎?越淮而战,既未可轻议,故有沿淮而守之策,虽然,守淮亦不易也。自安丰至于楚,上下七百里,当屯者五,内为五屯之后,继当屯者三,大屯二万,小屯一万,略计用精甲十二万人,而辎重不与焉。料今诸军,未及此数。若兵少而强欲分之,形势寡弱,篱落不固,一处失利,望风引退,此楚之三军所以为黥布禽也。又观自古号为重镇者,皆城池高深,守禦备设,粮储充衍,兵力强盛。贼方远来,利在速斗,吾则因变制宜,以长策持之,可战则战,可守则守,战不战,常在我而不在敌,吾制其权而敌反从之,故其强易弱也。今自淮以南,大镇皆无城池可恃,惟寿春仅有之,而城守之备百无一有。狂虏之来,吾之诸军度其不可固守,则怯者退保,而勇者侥倖于一战,舍吾所长,堕彼之计,彼所以易为力,吾所以难为功也。又况合肥以北,水运不通,近者钟离、寿春屯军甚寡,而旬月之间时告匮乏。若钟离、寿春、安丰皆宿重兵,则馈运之夫不减数万,淮南归业之民既不可役,江南本根之地又难重困,未知何以继之?议者欲以运船入淮,此又非长策也。自泗至濠,自濠至寿,至安丰,相去皆二三百里,深涉敌境,溯流而上,虏若以轻兵抄之,粮食舟船悉以资寇,可不虑乎?比者陆运丁夫甫及渡江而道亡者十二三,水运兵稍仅达淮阴,亦或群聚而舍去。人情岂不愿忠于国,诚畏死亡而恶劳苦也。议者曰:「吾兴屯田矣,粮不患乏也;吾招降附矣,兵不患寡也;吾作堡塞矣,守不患弱也」。此又不然。兴屯田而兵不足以护之,赍盗粮也;招降附而兵不足以接之,遗贼禽也;作堡塞而兵不足以援之,为寇守也。祖逖尝屯田谯北矣,熟则寇至,行之数年,不得其利。褚裒尝纳鲁群之降矣,覆师代陂、河朔二十馀万口,皆不能自拔。南唐白甲军屡败周师,卒无预于淮南之存亡。抑又有甚不可者,屯田应募之人,大抵强壮者一,而老弱居其六七,以次农夫所食计之,岁虽大穰,仅能糊其口,稍有凶旱,固不足以自给,况敢望其有馀以省馈运乎?今种艺之时既已久矣,北来之民且当坐食,官不廪之则立见饥困;欲常给之,则望来岁之麦犹甚远也,旷日持久,赈救不逮,则新附之民群聚为剽,与旧民势不相安。郡邑之吏,恩信不足以怀,威令不足以禁,一夫异心,祸不可测。此其甚不可一也。重镇臂也,堡塞犹指也,臂之不存,指将安附?今吾两淮重镇既不可恃,而欲恃堡塞以当虏人,是犹废其两臂而欲责十指之用也。牛虽瘠,偾于豚上,其畏不死。郭默、李轨皆以奇才为坞主,而后无大援,终不能撄石勒之锋,则下于二子者又可恃乎?况两淮事体与旧不同,去岁未及收成,虏骑已入,堡塞之民尚恃累年之储,稍可持久,今一旦荡尽矣,秋高寇至,馀粮栖亩而驱之入堡,将何所得食?与其聚为饿殍,孰若纵其避寇,尚可以苟生乎?此其甚不可二也。二者既不足恃,而欲以单寡之师沿淮而守,诚不易也。故有夹江而戍之策焉,其说曰:「我师可守而不可以战也,淮南可以轻处而不可以重镇也,朐山可迁也,泗、寿可弃也。吾画长江而守之,彼岂能轻舍戎马以与我争舟楫之利也?吾举淮南而空之,彼岂能千里馈粮以与我为持久之计也?吾以东军屯广陵,西军屯历阳,以为夹江之形势,小入则逆而击之,大至则避而守之,蓄锐以待其敝,徐行以蹑其归,此诚因时量力之计」。然以理揆之,则有不可者八焉。自古迄今,但有劳师费财以争要害之地,未有举数千里尽弃之者。淮南我之籓篱,失淮南则长江之险与彼共之。此淮南之不可轻弃一也。国家财用与古不同,京口、建业与行在之兵所仰给者,半出通、泰,去岁虏骑临江,曾未月馀,而二屯有乏财之虑。若弃广陵,则二州不守,是不战而坐自毙矣。此淮南之不可轻弃二也。朐山自古为重镇,在今日尤为要害,盖昔都建康,则海道乃牵制之师;今都武林,则海道为腹心之疾。朐山之存亡,实关江南之利害。去岁幸天赐我以开海上之功,今若委而去之,则山东之动息有不得而闻者,岂不殆哉!此淮南之不可轻弃三也。淮南之地,土皆膏腴,虏若以重兵扼广陵、历阳,而以馀军为屯田之计,因其农隙城而守之,则吾之势蹙矣。此淮南之不可轻弃四也。晁错言中国之长技五,匈奴之长技三,今之黠虏兼而有之,其不及江南者,舟楫而已。去岁采石之战,虏船乃仓猝所造,例皆薄小,操舟之人,又非便习,故我师击之易于拉朽。及其据广陵也,控引清河艨冲,用濒河棹手,刻期将济,京口为之震动,虽胜败未可知,亦已危矣。今若轻弃淮阴,使复行前日之计,则吾之长技,将与彼共之矣。此淮南之不可轻弃五也。长淮之滨,诚为难守,然其间山川之阨塞,可以控制而要击者非一也,今将尽弃以纵敌,是不断大岘之说也,是不塞成皋之说也。长江之上,首尾隔绝,可挠之处甚多,彼投兵死地而我欲坐而制之,亦不易矣。此淮南之不可轻弃六也。自虏败盟,荆襄、巴蜀之师喋血以收故地,尺攘寸取,犹未有济也,一旦纵敌,使以重兵临江,而以旧境要吾之成,吾将拒之则不能无惧,吾将许之则恐绝中原之望,失将士之心,疑惧交战而间隙生矣。此淮南之不可轻弃七也。议者曰:「吾非弃淮南也,特不以重兵远去而观事之可否耳」。是又不然。广陵、历阳皆非控扼之要地,贼若水陆并进,而我师汎舟于江有还顾之心,其势必不战而退。强寇在前而欲退师,则瓜洲、杨林是其成鉴。如此则名为夹江而戍,其实已弃淮南矣。此其不可者八也。夫自三国分裂,以及东晋、南北、五代之际,江淮战守之术未有不出于三策者,今乃曰皆未可用,是终无策而可乎?不然也。泥古人之迹而昧当今之宜,不若求古人之意而适当今之用。兵之为道诚多变矣,其大要不过天时、地利、人和而已。今之所谓天时,虽不论可也,所急者地利耳,所赖者人和耳。分屯淮阴、盱眙以捍清河,堰瓦梁、固清流以扼中道,阻下阁、重山之险以守淮西,此因地利之说也。广招募以重督府而固根本,明赏罚以悦人心而励士气,严保伍以禁奸民而助军势,此致人和之说也。地利有二:有自然之地利,有使然之地利。自然者非人不守,使然者非天不因,不可不加察也。淮东最为今日要害,而清河又当虏人舟船之冲,淮阴、盱眙是其控扼,其地多水,非骑兵用众之地,曩者凶酋固尝畏之。惟广陵以西、滁阳以东,平原旷野,利于用众,昨虏渡淮,分兵东驰,三日而入滁阳,五日而战六合,七日而至仪真,乃绕出淮东军后。邵宏渊以众寡不敌,力战而不能抗,非将士之过,失地利故也。滁河翕受淮东众山之水,瓦梁居其下流,堰而潴之,六合西北可使浸为大泽,沮洳泥淖,骑无所骋;环滁皆山,而清流关为之喉襟,其地险阻,亦可为控扼之处。此淮东之地利也。淮西自合肥以北,平原千里,惟利骑战,而我师经杨林、瓜洲之衄,丧马甚多,不可弃吾险阻与彼争利。惟山口以东至于青阳,重冈复岭,非用骑兵之地,宜因而设险,以为拒守之计。此淮西之地利也。今去防秋不两月,宜速遣材智强力之士与谙晓渠堰者,往视瓦梁之利害,而程其功用之多寡,速发江南旁郡丁夫,募淮南游手与大军杂作,既成则置屯其上,以千人守之,时其缮修而防其盗决。仍遣军将之明练与干官之材敏者,同往清流,视其关隘而营筑之,并诸山之间道,茍可以过师者,皆相视焉,可堑则堑,可栅则栅,或累石以隘其道,或槎木以塞其径;不可塞者,则置候望以守之,仍以便地筑垒以示持久。四山凭高之处,多置烽燧以伺察警急;又遣官属往合肥之军,与其主将亲自按行,自山口达于青阳,凡可以为关隘者稍加人力,如清流之制,则两淮之形势成矣。形势既成,然后悉淮东之军分屯于淮阴、盱眙,而以偏师屯于滁阳;悉淮西之军分屯于合肥、居巢、含山,而以偏师屯于舒城、寿春、钟离、安丰,留马军一二百骑列铺以为斥堠。虏之未至,使将士解甲休息,牛酒日劳,以养其锐气,又使募其民以为向导,相与弋猎,驰骋出入乎山泽之间,以习知其道里远近、曲折险易之处,山泽高下、扼塞要害之形,无间新远,莫不毕至。虏若来寇,则淮阴、盱眙之军临朐,而淮东之守固矣。虏之小入,则合肥之军简吾精锐逆击,以挫其前锋;居巢、含山之军分扼下阁、柘皋、青阳之险,以虞其冲突。虏若大至,则合肥之军亦敛众以就柘皋之屯,据险而守,勿与之轻战;舒城之屯不易其处,以蔽庐江,而淮西之备设矣。虏欲进不可,而急于与我斗,则其情易见,然后乘间伺隙,出奇合变,利以诱之,伏以待之,吾既习其地利而彼轻堕吾之计中,可一战而破也。此说诚行,有三利而战胜不与焉。兵屯便地,水运流通,人力不费,军食不乏,一利也;虏之间探必知吾情,守备既修,奸谋自阻,二利也;险塞既成,居民有恃,流冗来归,物力渐复,三利也。议者必曰:「淮阴、盱眙未易守也,刘锜以全师据之,卒舍而退,今之将士,能否未可知,而必其守,可乎」?是不然。锜非败而退也,虏出其后而归,以自救也。今瓦梁既立,清河既固,无后忧矣,淮东之不可弃,其辨之已详,又何疑焉?议者又曰:「瓦梁,吴之涂塘也,孙权作以淹北道,用兵十万人,其功力必大,今能为之乎」?是又不然。吴之役在魏境,而广陵去棠邑不四舍,故必重兵以护之,而又并力以作,筑城以守,用人不得不众。今吾乃作于内地,必不若是之烦费可知也。就令用工十万,其费几何,而能省兵数万,亦何惮而不为?思小费而忘大患,非良策也。议者又曰:「瓦梁之下,良田何啻万顷。今堰一成,漫为陂塘,所失大矣。利未见而先睹其害,人谁乐从」?是又不然。虎豹之为害也,焚山不顾野人之菽粟也;蛟蜃之为害也,竭泽不顾渔人之网罟也。今将捍天下之大患,而恤区区之田,不已闇乎?两淮膏腴,何啻千里,皆为荒榛,谁能恤之?又况此堰一成,其旁高仰之田必为沃壤,民从而耕之,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也,复何虑乎?议者又曰:「南唐岂无瓦梁,而周师乃自清流以趋六合,方冬水涸,岂能断虏来之道乎」?是又不然。吾作瓦梁,非以断道也,既守清流,又以为重险也。浸其平原,要之隘路,虏与我师竞逐乎寻常丈尺之地而无所用其众,争衡乎沮洳污泽之中而无所骋其技,彼虽至愚,岂肯轻涉絓地以自入于天牢地陷之间哉?议者又曰:「清流之险不足恃也,皇甫晖以数万人守之,太祖皇帝以二千兵取之如拾芥,况欲以偏师守之乎」?是又不然。天下无不可守之险,剑阁、长江亦尝失利,又可弃而不守乎?太祖皇帝神武也,且有天命,皇甫晖庸将也,以十倍之众不能持久而仓猝于一战,是以取败,安可以常理论哉!虏知吾设重险以待之,必不用大众而以偏师来,吾亦以偏师当之,且得地利,无患不胜。矧吾步卒精强,短兵便习,以寡可当虏人之众,固不待兵之多也。议者又曰:「淮东之地诚不可弃,寿春、合肥皆为必争之地,又可弃乎」?是又不然。地有常险,兵无常势,以常理观之,寸地亦可惜,以权宜论之,力所未及,不得已也。淮东、西地利不同,吾之为守不容不异。窃又譬之壮夫之搏虎以力,羸人之搏虎以智。以力者攘臂而下车,操戈而前斗,与之决一旦之命,此力战之势也;以智者设其陷阱,张其机弩,使之咆哮而前,自堕吾计,此设险之势也。去岁,我师甚可禦寇,不幸将非其人,不战自败,既失所谓壮矣;今士气不振,军行单寡,殆如羸病之人,得不变而用智乎?议者又曰:「若轻寿春则光、黄无援,虏将自彼而入」。是又不然。光与蕲、黄相去皆数百里,水运不通,非用大师之地。若分兵而来,吾以九江之屯固守其前,而以襄汉之师声援其后,势必可解。假使吾之重兵屯于寿春,岂能禁虏之不向弋阳哉!议者又曰:「古人皆疾战以定天下,守险抑为下策,不足用也」。此又不然。新造之国与已成之业不同。草昧之初,英雄无定主,生民无定志,事成则帝,不成则虏,亟战以决雌雄,诚不容缓。至根本既立,人民既安,较之一掷,不若出于万全。今日之业虽未大成,要以安国家、定社稷为主,不可轻也;又况战守常相因,战所以为守,守所以为战,初无定形,要不失吾地利斯可矣。议者又曰:「淮西重山之险不著于传记,前人未之守,何足恃乎」?是又不然。天下无常势,或分为十二,或合为六七,鼎峙而为三,中分而为两,莫不各设险以固其国,岂山川必若江淮而后可乎?战于平原,粗得地利犹可胜敌,孰谓连山之阻,从而修之不足为阻乎?曩岁败虏于彼,盖由我得地利,而下阁为之牵制;王权之弃昭关,由不守下阁,而虏师入之,遂出我师之背,此又成败已然之效也。议者又曰:「陆运之夫尚谓劳费,筑堰修险,其何以堪」?是又不然。事有轻重,时有缓急,人皆知之。民情虽好逸而恶劳,亦必好生而恶死,孰肯以负担版筑之勤,忘蹂践囚奴之苦哉?与其飞刍挽粟而徒费,不若治堰设险而有用也。议者又曰:「去岁虏退,亡失已多,夹淮诸郡,亦皆荒梗,其势未能再举深入,何必先为烦费?来而图之,亦未晚也」。是又不然。彼若果有内衅,未能大举,或知吾有人,不敢轻动,诚恐有之。然解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抟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虏若有谋,必攻江淮以求吾成,则关中、山东之师不战而自退,安可恃其不来乎?使吾设险于此,而虏不敢南下,则吾已全胜,此上兵伐谋之说也。至而图之,将噬脐矣。议者又曰:「审如此策,能保我师之必胜乎」?是又不然。仲友所论者,地利耳,抑又有人事焉。若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虽百万之师、滔天之寇,犹可败也。若将不恤士,士不用命,虽金城千雉,天堑万里,犹难恃也。故仲友敢献人和之说。窃观自古江南之兵,未有如今日之寡者,盖古者军民一道,故民富则兵益多。今日兵民异道,故兵多则民必困。加之息兵以来,奸臣误国,诸处大帅任用匪人,隐滥尺籍,名存实亡,朝廷平时眩于虚数,恃以为安,一旦出师,乃飞檄而请救,今虽知之而未能覈也。料今现兵以守两淮犹恐未足,而大江以南,京口、建业本根之地,殊未有以镇之,万一不捷,何以为继?又观近日军情骄而易怨,稍不如意,浮言胥动,上下茍且,几有臂指不相运掉之处,彼谓国家恃我为命,而他未有以制之,其势不得不尔。若吾在内之军足以当之,则恩易以制而号令行矣。虽然,朝廷尝令诸将募兵矣,既所得不多,其间复有冒滥,今将如何而广之耶?仲友以为今日招兵不当于沿江诸郡,人情谁不恶死?彼目击两淮诸军战斗死伤、暴露疾疫、道路流离之祸,虽有重赏不能使之为兵,彼之所畏,有重于所欲故也。惟山越之民剽悍轻疾,类以私贩自业,曹聚为群,动辄数百,豪民以气力相高,蓄养游手,教习兵器,颇成部曲。若于闽浙、江湖素号风俗强犷之地重立赏募,能招集强壮、堪充行阵及五十人者,则命以军功之官,使长其人而食其禄,递而加之至于千人,各有等差;其有愿为屯田之兵者,则一以当二,倍加其禄;州县之官能募及其数者,比类赏之。如是则私贩之党与豪民之部曲、与游手之民,皆可号召而至,不数月而十万之众集矣。又于沿海诸郡山多材木、水道流通之处,多造战舰,令至千艘。富人能以私财为官造舟者,计其工费,视募兵推赏,然后以所得兵分二屯驻之江上,以为淮军声势,战舰水军布列津要,以备缓急,各选宿将之宽厚得众、纪律整肃者为之长。示之战阵,使知方圆曲直之形;勒之金鼓,使知坐作进退之法;教之武艺,使知骑射击刺之便。以身拊循,教而勿诛,以信率励,宽而勿纵,使其稍稍习熟,上下相安,将知士心,士识将意,明之以号令,示之以赏罚,教之既成,然后用之,将何施而不可哉!此广招募之说也。古语有之:「赏罚中则兵强」。人孰不爱其生,今使之履锋刃、蹈矢石,出入乎万死一生之地者,岂他术哉?重赏诱乎前而严刑驱乎后耳。其可使之不当乎?虽然,朝廷尝窜王权、刘汜矣,又易成闵、戚方矣,又不吝厚赏以答战胜之勋矣,今将如何而明之耶?仲友以为兵之刑赏不当专以成败论,要观其用命与否耳。《甘誓》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是也。去岁,诸将固有于尉子之战,驰入万众以救姚兴身被重创者矣;于杨林之退,身履兵刃,励士力战,为诸军断后者矣,而赏未有当功也。固有身提禁旅、来援淮右,首鼠观望,旬日不进者矣;有安坐旧屯,妄奏克捷,劫执降人欺为卤获者矣,而罚有未当罪也。又况六合之战未见显赏,淮西之败未见严诛,则未厌人心之甚也。仪真之民皆能言六合之战,虏兵数万而我师不满三千,弓折矢尽,力战不休,继虽引退而虏犹踌蹰不敢径进,刘锜得以退师,此战与有力焉,未见显赏,何以励敢死?去岁淮西众力不少,器械精新,望风引退,长淮失险,偏师死斗而勿救,健马尽弃而不顾,杨林踌践,由权先奔,两淮涂炭,由权纵敌未即严诛,何以谢天下?今天子既以大权全付相公,罚罪赏功在此一举。劝惩既行,将士畏慕,虽使之赴汤蹈火犹可也,而况他乎!此谨赏罚之说也。荆扬之民,天性轻剽,易动难安,边境拿兵,锐师悉出,远方传闻常多失实,奸人乘之煽惑,愚众潢池弄兵,不可不虑。州郡之兵素无纪律,骄惰成风,去岁调发已出勉强,涉冬而归,颇多死丧,今秋复发,其势倍难。畏死偷生,亦何不至?可潜消二变者,莫若保伍而已。虽然,去岁朝廷尝下保甲之令,州郡行之,扰民无益,今将如何而严之耶?仲友窃以为天下之事,讲之贵乎熟悉,行之贵乎果断,保甲重事也,周之乘马,齐之内政,唐之府兵,不过乎是。去岁乃因人言,率意下令,初无法制可以遵守,郡邑人自为政,岂能不扰?今若博询众人之言,详问四方之俗,熟究其利害而悉为之法制,使郡邑有所遵守,亦何患其扰哉!行伍既成,则不独保乡闾、察奸盗而已,可以漕运,可以守禦,可以据险塞而张疑兵,可以治濠堑而修壁垒,举沿江诸郡分番而迭用之,数万人易得也,其为兵之助,不亦大乎?是严保伍之说也。三说诚行,先有三利,而战胜不与焉。军声既振,勇气自倍,黠虏闻之,丧其精胆,一利也;犷悍之夫,悉去为兵,善良安居,内无窃发,二利也;内外相制,威令易行,保伍严密,奸人必获,三利也。议者又曰:「江南之兵类皆脆弱,不可持久,不若广招降附,募其壮者以为兵」。是又不然。自古南北相持,南兵常以寡当北兵之众,以一当十者,史传屡见之矣。项羽以江东子弟八千转战中原,李陵以荆楚步卒五千深入沙漠,刘牢之以北府兵五千破斩梁成,陈庆之以白袍六千乘胜入洛,南兵之精强如此,顾其将何如耳?议者又曰:「今使富人纳赀而与之官,彼犹不愿,矧使之募兵,其谁从之」?是又不然。鬻爵之令不信于民久矣,彼以无事之后,必为弃物,是以不愿。今募兵则军功也,又不待参选而已食禄,是朝费而夕荣也,且有功名之望,其谁不欲?矧私贩之魁首,奸恶之囊橐,一旦应募,则去盗贼而为王官乎?虽然,必重其赏而不可以吝,赏薄则人必不从。若以百人而一官率之,不过千官而得十万众矣。今一捷而受赏者数万人,冒滥甚多而不能吝也,何独于此而吝之?议者又曰:「以今现军而财力不给,今欲遽增十馀万众,则金谷、器械、赀储之费,何以给之」?是又不然。曩者拿兵之际,数大将之屯,其兵数殆倍于今,彼时既能给之,岂今而乃不能。盖开合敛散之未善,而耗散侵盗之尚多也。今欲强国势而立主威,非兵曷济?乃欲以乏财废之,将坐待其毙乎?议者又曰:「熙、丰保甲之弊,人皆知之,今乃欲蹈其辙,不亦难乎」?是又不然。井田之制,新室用而乱,唐室用而治;车战之法,马隆用而胜,房琯用而败。法之善否,亦在人而已。祖宗之时,海内久安,朝廷之兵不下百万,无故而兴保甲,人是以扰。今时方艰难,兵势寡弱,人有自保之心,因时而利导之,不亦可乎?但当熟议而谨守之,不当因噎而废食也。议者又曰:「山泽之民既多喜乱,一旦结为保伍,使之私习战斗,无乃导之为乱乎」?是又不然。天下之民善恶常相半,惟善者无以自保,则恶者得以肆行。保伍既立,则善人安而恶人惧矣。若重城郭而轻郊野,使有以十制一之势,旌旗器械悉藏诸富民士大夫之家,而细民不得而私有,亦何遽至于召乱哉?议者又曰:「今之民力已匮乏矣,朝廷方将责其助君之须,又使之为保甲,有旌旗、器械、金鼓之费,不几于重困乎」?此又不然。保甲良法也,非乘有事之际不可以兴,彼富人者,类皆高赀而多怨,尤惴惴有寇攘之忧,今吾之法将以卫而安之,彼亦何吝乎一时之费哉?若择其邻里士大夫之贤者而统率之,亦不患乎扰人矣。由前之说而得地利,由后之说而得人和,因之以天时,持之以岁月,则设险之策可进而为守淮,守淮之策可进而为攻取,利则可为恢复,退不失为固守之计矣。虽然,此特区区管见,不足进于相公之前,抑又有私忧过计者。自古大臣分阃外之权,任天下之重,内必有同心之贤以济其谋,外必有实用之材以办其事。大臣之于君,诚有鱼水之亲也,诚有云龙之会也,然而握大权,制重兵,其情虽亲,其迹易疑。至明蔽于肤受之愬,慈母惑于三至之言,虽郭子仪之忠见害于元振,则功或不究,必有忠信哲艾之士,谋谟足以动悟人主,忠力足以折服奸伎,以为吾之内助,则君不疑而谋以济,若李西平得陆宣公为之主是也。大臣之于事,智谋诚足以察也,器识诚足以任也,然而运筹决胜者,不亲汗马之劳,发踪指示者,必有获兽之犬,茍违节度,易于取败。虽诸葛亮之贤,见误于马谡,则事或不成。必有战胜攻取之将,忠义足以感三军,智勇足以应万变,以为吾之外助,则力不劳而事已办,若裴晋公得李光颜为之战是也。相公忠孝贯日月,德望冠本朝,天下之士莫不延颈归心,乐为之用,诚不患其无人。然恐万一之中有分毫不如人意,以害为山九仞之功,岂可不深思而熟虑哉!仲友愚无所识,不胜忠愤激切之情,辄贡狂悱,惟相公少加择焉,天下幸甚(《悦斋文钞》卷三。)。
据文意,「镇」字下疑脱一「犹」字。
上光宗皇帝劄子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五、《水心文集》卷一、《水心别集》卷一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六
臣恭惟陛下始初临御,思深虑远,曾未浃旬,遽诏中外之臣各以其言疏列来上,诚欲治之主正本始之先务也。臣不敢汎滥条奏,苟应故常,惟陛下少留听焉。臣闻古之号为贤君者,必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知病所在,锼剔根柢,不惮改为,则虽已衰复兴,垂败复成,终必得其所愿而后已。不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因循姑息,随目前之苟且,望他日之远大,错施杂用,精神不应,文理差舛,久而无验,心志怠忽,则虽已兴已治之馀,衰乱出焉,况欲求其兴且治乎!所谓当先明治国之意者何也?盖当微弱之时,则必思强大;当分裂之时,则必思混并;当仇耻之时,则必思报复;当弊坏之时,则必思振起;当中国全盛之时,则必思维持保守;当夷狄宾服之时,则必思兼爱休息;先视其时之所当尚而择其术之所当出,不可错施而杂用也。尧、舜、三代,莫不皆然。秦、汉以还可称之君,暨我本朝艺祖、太宗,圣人迭起,积其勤劳,奋其勇智,功隆业钜,垂裕来叶,何尝有迷其时而误其术者哉!陛下以臣之言视今之时,则其时果当何尚,而其术果当何择欤?岂以为微弱而当思强大,分裂而当思混并,仇耻而当思报复,弊坏而当思振起欤?抑以为中国全盛而当思维持保守,夷狄宾服而当思兼爱休息也?无乃当微弱、分裂、仇耻、弊坏之时,而但处之以中国全盛、夷狄宾服之势;用维持保守、兼爱休息之术,而欲庶几乎强大、混并、报复、振起之功欤?治道之象,微而难知。臣虽至愚,窃论今日之事,恐其由前之时而处以后之势,用后之术而欲求前之功,补泻杂医,不能起疾,禾莠参种,迄靡丰年,此所谓治国之意当先明者也。诚先明其意,则国之所是可斟酌而定,议论趋向可审详而决,课功责效可岁月而待。臣昧死,愿论今日之未善者六事,皆治国之意未明之故。何谓未善者六事?今日之国势未善也,今日之士未善也,今日之民未善也,今日之兵未善也,今日之财未善也,今日之纪纲法度未善也。何谓今日之国势未善?请即汉、唐之兴废,以考见宣和、靖康之始末。汉中衰也,为王莽所篡,尺地一民非诸刘之有矣。然其人心犹未溃也,故光武以宗室疏属,至与乞食之饥民聚谋协力,卒以诛莽而尽复汉业者二百年。唐自天宝之后,大乱相乘,盗窃名字跨据藩镇者接踵,加以世有内患,日就衰削。亦以其人心犹未溃也,故犹得专主,行其命令,尽羁縻其土宇者百五十年,不至于播迁不复而使中原遂为左衽也。国家宣和、靖康之变,虽曰小人造衅,力取幽、燕,贪功不靖,激成祸乱。然三镇虽割而其民未尝愿降也,京师虽陷而天下未尝有变也,虏虽以威立张邦昌、刘豫,而奸雄未有崛起而与我抗者也。建炎巡幸,远至温、台;从卫隆祐,分适洪、赣;川、陕处置,自为捍禦;三方阻隔,不相闻知。然臣民奔走爱戴,无异平日。及刘豫再犯江、淮,兀术复取河南,震动陵逼,自以为豕突之势莫之敢校,然将士用命,首尾鏖击,豫以退却而兀术大败,卒甘心而求盟焉。是自宣和之末至绍兴十年之后,凡二十年之间,中国实无溃叛之形也。然终不免于罢兵增币,分裂南北以和寇仇,大则无东汉戡复之勋,小则无晚唐羁縻之政,何也?此臣所以深疑当时治国之意未明,于微弱、分裂、仇耻、弊坏之时,猥用维持保守、兼爱休息之术,枘凿不合,矛盾相戾,畏而安之,佐成其锋,以致此也。自是以来,几二十年,颜亮凶狂,离其巢窟,跳踯一战,鼓声所震,常、润之屋瓦几无宁者。当是之时,我方过于防虑,岂敢谓其真送死乎?然而胡人篡之,华人叛之,卒殒其首。于是中原响合,殆将百万,而我以素无纪律之兵,声势不接,犹能所向有功。是中国虽名属彼而实未尝溃叛于我者如故也。自是以来,休而息之,爱虏而不敢爱中原者,又几三十年矣。岁月虽已远,长老虽已亡,号令虽已绝,然而臣揆之天理,验之人心,察之事势,虽其名属彼而实未尝溃叛于我者犹在也。陛下盍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而斟酌国是于此乎!且夫微弱者必思强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是也。分裂者必思混并,秦、晋、隋之力争,艺祖、太宗之无敌是也;仇耻者必思报复,夏少康、越勾践、汉武帝、唐太宗是也;弊坏者必思振起,秦孝公、周世宗是也。岂昔之能斟酌国是于此,而今有不能乎?若曰「业已然矣,吾独奈何」?又曰「天不悔祸,吾其敢逆」!事之未立,则曰「乘其机也」,不知动者之有机而不动者之无机矣,纵其有机也,与无奚异!功之未成,则曰「待其时也」。不知为者之有时而不为者之无时矣,纵其有时也,与无奚别!然则用后之术而欲求前之功,治国之意终于未明,而今日之国势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士未善?自古国家,曷尝不以任贤使能为急欤?然而以意行事,以人胜法者,乃今日之所讳也。故事之曲折,无不诿法;习而行之,吏胥所工,士大夫愧焉。幸时无事,将迎唯诺,自可称职,而贤能遂至于无用矣。其无用也,故今之脩饬廉隅者反以行见异,研玩经术者反以学见非,志尚卓荦者反以材见嫉,伦类通博者反以名见忌。是岂世之恶贤能欤?贤能之无用,势有以激之也。锢于朋党,沈于卑贱,老于岩穴,何不可者!然而臣窃怪其既无用于今世矣,而风流日以坠失,士俗日以颓败,官无素望,人无定品,诸路无平时之帅,群僚无充事之员,举踌躇叹息而且以乏材为患者,何欤?岂其既以为无用而可以抑遏,又以为有用而不可磨灭欤?然则以为有用而不求其实而收之,以为无用而不思其弊而救之者,何欤?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士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士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民未善?三代之养民,臣犹未敢言也。若夫汉当文、景之际,则公私有馀,武帝则萧然耗矣;江左元嘉之政,其盛衰亦然。盖民之贫富,专系其用兵之多少矣。自绍兴之中年及乾道、淳熙,将五十年,中间用兵一二年尔,亦可谓少矣。民之富,州县之宽,宜与文、景比,而今日独奈何民力最穷,州县最困欤?试即士大夫而问今天下之县曰,「某可为欤?某不可为欤」?其不可为者十居八九矣。又试即士大夫而问今天下之州曰,「某可为欤?某不可为欤」?其不可为者十居六七矣。又问其「不可为者何事欤」?曰:「月桩、板帐钱尔,经总制、上供尔,归正人、官兵俸料尔」。又问「民力之所以穷者何说欤」?曰:「役法尔,和买尔,折帛尔,和买而又折帛尔」。然则国家有休兵之实过于文、景,而天下被用兵之害甚于武帝,何欤?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民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民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兵未善?古人之兵,以宿师为拙,以聚屯为病,不敢别异于民而特养之,虽特养之,不多数也。一朝有事,菽椹其食,料简其民,虽少而未尝不胜者,厉而使之也。今之特养者,将兵、禁兵、厢兵,世世坐食,总其成数,斯不少矣。古人之兵患未得此数尔,固足横行于天下。又有特养之大者,御前之军,屯驻四处,铸兵买马,截拨纲运,赀力竭矣,然而上下徊徨,皆曰「兵不可不养也」。屈意仇雠,坚守盟誓,行人岁遣,琛货空矣;然而内外怵惕,又皆曰「兵不可用也」。不知兵既不可不养,而何以反不可用欤?统副非人,朘刻廪赐,卒伍穷饿,怨嗟流闻。议者又以为「就使用之,终不可以致其死命也」。不知既不可用而徒养之,又何以徒养之者为累欤?然则昔人之能厉其兵虽少而必胜,今日之以兵自累虽多而愈弱者,何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兵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为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兵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财未善?财之善者,不曰「米粟布帛取于民力之所有」欤?及王制浸废,运鱼盐、榷酒茗以佐用度,然终不尽利,而亦不尽以金钱责其下之所无,虽少而不得不足者,盖亦未至于一切肆行而不顾也。今之茶盐净利,酒税征榷,何其浩大欤!虽汉、唐极盛之时,尽一天下之输,曾未能当今三务场之数。其又有浩大者,经总制钱,强立窠名,从而分隶;和买、白著,折帛、折变,再倍而取;累其所入,开辟以来未之有也。入既若是,出亦如之。盖尝仓猝不继,相视无策,遂印两界会子而权之者,有年数矣。不知取钱之多既若是,而何以卒岁扰扰,反忧不足欤?今天下幸欲暂安于无事,而徒以是钱为患也;设更有事,其一切不顾而取之者,又将覆出欤?夫昔者不敢尽取虽少而犹足,今日不顾而取之虽多而犹匮者,何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财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财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纪纲法度未善?昔之立国者,知威柄之不能独专也,故必有所分;控持之不可尽用也,故必有所纵。三代以上,星分棋布,悉为诸侯,其自居者千里而已。此非后世之所能,然犹坚植其四隅,倚之捍禦;封崇其险阨,示以形势;至于对立鼎峙,雌雄所争,则必隆其委任,多其分画。岂无外重生奸跋扈致寇之患哉?历代相承,莫之或变,盖非不欲其密,而亦不能不使之疏也。然则尽收威柄,一总事权,视天下之大如一家之细,孰有如本朝之密者欤?呜呼!靖康之祸,何为远夷作难而中国拱手欤?小民伏死而州郡迎降欤?边关莫禦而汴都摧破欤?今犹弗之悟也,岂私其臣之无一事不禀承我者为国利,而忘其雠之无一事不禁切我者为国害欤?岂其能专而不能分,能密而不能疏,知控持而不知纵舍欤?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纪纲法度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为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纪纲法度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恭承明诏,念军国之利害不能究知,生民之休戚无以自达,法或不宜于俗,事或不便于时。臣固以为无大于此六者矣,然而当先明治国之意而已。不先明治国之意,使此六者本伤而末坏,心蠹而枝披,支离涣散,而臣之议论无所复用矣。诚先明治国之意,则臣今所论,特其目耳。源流汗漫,变故万端,非兼考古今,不能尽其理;非并知难易,不能通其变;非独悟良策,不能操其决;非豫睹成效,不能待其久也。陛下不以臣之愚,试留听焉。诚欲先明所以治国之意,则固当视今之时。陛下以为今果何时欤?果微弱欤?则意固在于强大矣;果分裂欤?则意固在于混并矣;果仇耻欤!则意固在于报复矣,果弊坏欤?则意固在于振起矣;在陛下审观熟察而已。然则谓今之时为中国全盛、夷狄宾服者,臣恐其名托之而实非也;谓治国之意当维持保守、兼爱休息者,臣恐其形似之而实谬也;在陛下果断改为而已。臣伏观寿皇圣帝在位二十八年,英武刚健,勤劳恭俭,整厉臣工,变移风俗,大志未酬,亲授陛下。舜、禹之美,二《典》所载,若帝之初,何以过焉!陛下严祗寅畏,足以膺受付托;仁恕温厚,足以慰答徯望;虚心无我,足以容受正直;广览兼听,足以照临欺蔽;至公寡欲,足以杜塞侥倖;长驾远驭,足以招徕英杰;于此而先明所以治国之意,又何难哉!譬之行天下者,在所问津而已。干犯旒扆,无任恐惧!
代人上殿论州郡事劄子 南宋 · 周南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八九、《山房集》卷二
臣幽沉田里,多历年所。瞻望阙廷,永叹无阶。今者伏蒙天慈记怜,既已起之名城,以责来效,又特促上戍期,获觐龙光。臣一旦得整冠緌,望旒扆,赖宠而去,以为远地牧民之重,臣死且不朽,未知何以论报。惟是臣今以守臣陛辞,其有关系郡县事体所合奏陈者,臣不敢避出位之罪。臣闻今之守长事权太轻,更易太骤。臣考汉制,凡裁断犴狱,制用赋租,选辟州佐,废置令长,甚至调发擒捕,其权无不皆在长吏。是时尺一诏书希经郡邑,长吏方略皆得自效。其后自置刺史,稍事督责,然二千石所以尊重难危者,事体终在。是以奸轨清屏,国祚灵长。今朝廷责成郡县之意固重,然恩威无素,风采消铄。过客游士得以短长钳制,嚚讼奸豪得以越诉动摇,小吏不敢廉按,惰兵不敢教阅。小小兴革,辄畏生事。臣以为此平居无事可也,仓卒如此,何以为方面之重,何以为弹压之制?此臣所谓权轻之害也。臣又尝考江左元嘉百官久于其职,六宰至以六期为断。是时三十年间,吏不茍免,民有所系,户口殷盛,租徭平均。其后迁换去来,渐变旧制。然齐之初年,治民之官犹以三年为断,谓之小满。盖虽经历江左,此制不坏。今朝廷久任郡县之诏数下,然浇竞难制,法守易踰。前者方以才望而超迁,继者或又易节而徙去。去者方以罢软而更易,来者或又负课而潜移。远者期年,近或数月。人情既以重内而轻外,守帅由是倏去而忽来。臣以为朝廷用人,不拘岁月可也。郡县如此,何以堪送迎之扰?何以责教化之行?此臣所谓数易之弊也。臣仰惟陛下方率作兴事以图大业,大臣方殚竭肱股以倡其僚。今百司庶府改视易听,趣功首事,皆思自尽以奉其上,庶几乎内治举矣,而郡国之政靡靡如此,诚不足仰副德意志虑。臣谓欲使表里并举,于今惟重守令之事权、久郡国之岁月为最急,可以重民社,可以息民力。初无变法更令之扰,其事在朝廷主张申饬之间而已。惟陛下留意焉,天下幸甚。
告瓜步山神撤拓跋焘像文 南宋 · 李道传
出处:全宋文卷六九三七
嘉定七年月日,朝奉郎、权知真州军州事、新除江东提举李道传,谨遣武翼郎、权监瓜步镇王福,告于瓜步山神:大江为南北之限,东流至于秣陵、京口之间,其壮极矣。连山雄秀,横列江南,而其北则平原旷野芦苇之场也。惟此山独立北岸,孤特峻峭,四面平绝,下临无际,若可与南山之雄、大江之壮相为宾主者,固非甚高且大,而实地气所钟也。是以出云致雨,利泽下民,其见祀宜也。然今所祀者,乃南北分裂时魏主拓跋焘之像。夫以中国之人,相率祀夷之鬼,已甚不可。况拓跋氏之未入中国也,元嘉之盛,人物繁阜。自其侵扰淮南,饮马于江,邑里为之萧条。此山正其驻兵之地,受害最烈,而千载之后,方且庙而祀之,像而严奉之,岂不大谬哉!道传继守此州,欲正其祠久矣。今忽被命移官,念不可不一正之而去,用遣镇官撤拓跋之像投诸江,而以其地祀山之神。道传将告于新守此州者,以事上于朝,秩神之祀,神其鉴之。谨告。
按:隆庆《仪真县志》卷一四,影印天一阁明方志本。
应诏上封事条陈国家大体治道要务凡九事 南宋 · 吴潜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六六、《许国公奏议》卷一 创作地点:江苏省南京市
〔贴黄〕奏为臣应诏上封事,言朝政得失、中外利病奏闻事,伏候敕旨。
〔贴黄〕臣所陈九事,踰一万言,繁芜唐突。盖以情发于中,理散于事,必使尽而后止。臣闻孝宗皇帝之时,群臣封事有可行者,率以片纸节录,出示三省。间有御劄圣谕,乃是剪下白劄条子,粘于宸翰之前。如臣今所陈可采,乞依故事降出,取旨施行。
臣伏睹正月一日御劄,令内外大小之臣悉上封事,凡朝政得失、中外利病,尽言无隐,须至奏陈者。臣恭惟皇帝陛下亲政以来,训吏如师,爱民如子,薄海内外,咸仰至恩。而臣属将指摄事,职在奉承德意志虑,不度绵薄,蠲租免算,一再奏闻。然此特使事所及尔,若乃国家大体,治道要务,心窃计之而不得言,口能言之而不得达。忽奉明诏,大开不讳,百辟庶士,悉使尽言,是人有所欲而天从之,子有所怀而父母启之也。有君如此,感激流涕,谨条为九事,以备采择。一曰顾天命以新立国之意。昔我艺祖皇帝躬擐甲胄,讨平僭伪,以造区夏,而不私其子,上帝鉴之。迨丁未而孝宗诞于秀,踰三纪而为乾道,迨甲子而陛下诞于越,垂三纪而为端平,此岂偶然也哉!臣请得而极言之。今日有可畏之机三,又有可喜之机一。天难谌,命靡常,自尧舜氏以讫五季,上下三千馀年,惟三代汉唐,号为长久,而周室独得八百馀年。然自宣王中兴之后,旋以不振,竟拥虚器而至于赧。大率历代中叶以后,如人中年,营卫有限,少失调摄,疾病便生。前代东南运历正统,不出百年,其间偏霸,又所不论。盖土薄水浅,气脉易耗,用之不已,势固难支。自古南北立国,虽曰殊方,而天地之气,本相流通,元无间断,故北方有危亡,则南方亦鲜克安枕。
〔贴黄〕臣谨按孙氏肇开江左,至于宋、齐、梁、陈、南唐,皆以偏霸自立,或五六十,或三四十。唯琅邪王以晋正统,百有馀年。元魏之后,无再兴者。陈留夺而孙皓降,苻坚灭而桓玄起,姚泓死而刘裕兴,拓跋分而侯景来,宇文废而叔宝入。我国家受命垂三百年,六飞渡江,又踰百载。今乃适当金毙靼强,中原鼎沸,封豕长蛇,近在疆埸,臣所谓可畏之机有三者此也。柄臣沦亡,权归上圣,以四十年禄去公室,而一旦威福惟辟;以万几庶务壅底胶轕之极,而一旦伸缩进退,惟吾所欲;以薄海内外郁抑愤懑之久,而一旦轩豁舒快,如睹青天。臣所谓可喜之机有一者此也。可畏者方亟,而可喜者忽新,岂非天祐我宋,将使陛下以艺祖之神孙,绍复艺祖之大业,穷而变,变而通,通而至于无穷不息哉!臣愿陛下上稽天命,内立圣心,常自忧勤,力为恭俭,必如尧舜成汤文王之用心,不自满假,恶旨好善,慄慄危惧,不迩不殖,不盘于游,不遑暇食,精诚上通而天鉴之,实行下孚而人信之。然后卓然以艺祖拨乱为法,运其神武,深其谋谟,惜其时日,务其功实,期于再造乾坤,重立人极,非但随宜补缀,因隙扶持,展转多谋,不出旧辙而已。庶几延洪景命,扶植丕基,已坏者可全,将仆者可消,欲去者可挽。此则立国之意,惟陛下留神焉。
二曰植国本以广传嗣之庆。木无根则不蕃,水无源则不远。帝王之庆,莫过于子孙之繁衍。然必有以为之根源,使人心系于下,而天休应于上。国朝故事,甲观未期则遴养近族,前星已叶则归奉宗藩。盖导迎景贶,镇压群疑,事体得宜,意虑及远。此实累圣已行之成宪,非若汉唐叔末讳护牵制之为也。陛下光临大宝,十年于兹,圣德日新,简在上帝,诜诜振振,当自今始。臣深愿留圣虑,特采旧章,博立小宗,必有岐嶷,少迟绿车之出,以候朱邸之还,百世本支,万年基绪,实系于此。
〔贴黄〕臣谨按真宗皇帝即位六年,适有周王之戚,即取宗室子养于宫中。及仁宗皇帝能就外傅,则宗室子亦归邸矣,濮安懿王是也。明道元年,章献太后犹未撤帘,仁宗皇帝圣寿甫二十三,而安懿生子,又数年乃养于宫中,故英宗以嘉祐末入为皇子,年二十馀。当其未为皇子之时,实在宣仁坊宅。盖必其后后宫多就馆者,而王子乃还濮邸,用前例也。绍兴五年,高宗皇帝谓宰相曰:「朕年已二十九,尚未有子」。且谓国朝自有仁宗故事。盖谓有养于宫中之事,非遽指末年事也。于是上在位且十年矣。
三曰笃人伦以为三纲五常之宗主。尧舜之道,光于万世,其要匪他,孝弟而已。三纲五常,系于人主之一身,孝弟积而三纲五常立,三纲五常立而天下定矣。陛下事先后以孝,待诸父昆弟以友悌。三年之丧,必哀必敬,群臣庶民,莫不感动。而亲政未几,近属之疏恩,王邸之绍爵,尤于亲睦之义亹亹焉。然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善推其所为而已。以陛下躬行孝弟,不得有如宋王成器者而终始之,亦既遭人伦之变矣。顾其行不至如淮南厉王之甚,不幸诖误于仓猝之间,其可终负尺布斗粟之讥乎!伏惟圣人恻怛,远体夙昔鸰原相与之至心,及此亲政之始,比死者一洗之,复爵赐谥,略如秦邸故事,以扶人伦,以建皇极,宗社幸甚。
〔贴黄〕臣谨按宋文帝以徐羡之、傅亮等擅诛庐陵王义真,首正其罪,非忘功也,盖为此事关万世议论尔。陛下高明之学,过于元嘉远甚,伏惟少留圣心,早赐处分。
〔贴黄〕臣窃惟陛下以艺祖之神孙,享艺祖之天下,而又天纵之圣,格于上下,天日之表,冠于群伦,薄海内外,倾心畏爱,本无异词。巴陵之陷于诖误,惟当掩匿覆护,以全陛下之至仁。而一时奸邪之臣,如盛章、王塈之在给舍,李知孝、莫泽、梁成大之在台谏,创为危言,以恐动陛下,必欲明正典刑,显加罪罚,谓非是不足以厌天下之心,安陛下之位。盖小人志在官职,惟知藉此邀功,以固宠禄,而不知陷陛下于日月之蚀,为臣不忠,其罪莫大。数年以来,火盗并兴,水旱交作,夷狄内讧,未必上帝之意、祖宗之灵不以此介介也。方故相当国时,天下固以此事望陛下,而知陛下之志未能以直遂,故不敢有尤陛下之心。今陛下亲政四阅月矣,国家之务,大略具举,而独此一事,未见施行。臣恐天下将以前日之所以尤故相者而尤陛下,则陛下何以诿其责乎!孝弟之至,通于神明,臣以为慰天人之心,延国家之祚,消夷狄盗贼诸变,其机端在于此。惟陛下曲留圣心,宗社幸甚。
四曰正学术以还本朝斯文之气脉。成周以礼乐治天下,而礼乐出于王道,王道坏则礼乐亡。国朝以文章治天下,而文章出于学术,学术坏则文章息。故小人欲窃大权,必忌善类,欲空善类,必恶文章,欲灭文章,必及学术,斯坏矣。自蔡京以弟卞力攻元祐为邪说,而崇宁之党成,其效至于神州为百馀年腥膻之区;韩侂胄以高文虎力排程氏为伪学,而庆元之焰成,其效至于长淮为四十年兵盗之窟。宁考更化,收拾儒学之士,柴中行、杨方、先臣柔胜、廖德明、黄干、□□□□□□□□□□□□□□□□□□参错怙权,阴防正士,借其似是而非可得而制者,尊礼而表异之,以此欺世。而憸薄之徒,口传家剽,因以媒利而干时。由是虽名曰崇尚学术,而学术实坏,反不若京、卞、侂胄之世,尚有此一种善类,伏于人间,传其徒而不变也。是以三十年间,朝廷之上,表章儒先,易名录后,光宠倍于前世,而人心无所感动,名教无所扶持,则以本无学术故也。陛下心造圣处,既知信受朱熹之学,当推其学出于程颐,而颐之风旨言论,唯《易》《春秋》传为成书。愿仿陆贽《奏议》、司马光《通鉴》例,取此二书,列于讲读,使伏羲、文王、孔子开物成务、拨乱反正之道,得以少裨经纶天下之大经。而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然后庠序之士,真知此学一反之正,不出于彼之所以为欺者。学术既归于一,则文章必趋于古,而中朝之人物可继,列圣之治化可兴矣。此实新政要务,非老生常谈也。
〔贴黄〕臣谨按程颐之学,自南渡后,门弟子之仅存者三人。其一侯师圣,师圣传之胡安国父子,安国之子宏传之张栻,此湖湘一支也。其一尹彦明,彦明传之祁宽,宽之后无传焉。其一杨时,时传之罗仲素,仲素传之李侗,李侗传之朱熹,此闽中一支也。其后至于孝宗朝,吕祖谦乃得陆九渊于省试。九渊既仕,自名其学,抗衡朱熹,号为象山,传之杨简,号为慈湖,而行其学于四明矣。臣虽晚出,幼闻先臣之训,言不敢妄。伏乞睿照。
〔贴黄〕臣复有愚管。祖宗开设学校,所用教官,多乡党经行之士,不拘资格,孙复、胡瑗、徐积是也。近世教官为差遣,凡以上舍及前名或试中在选者犹有说,为其习时文耳。若久为俗吏,乃以规求荐剡,冒授此阙,而吏部以其资历,亦例与之。其人早去文墨,且但为身事计,既无以作成士类,反坏学校,招词诉,甚者为奸利。欲望圣慈特下吏部,除合得教官差遣人外,其馀并须试中,不得汎滥注授。其每岁试教官,却与优数取放,庶几庠序得人,师道可立。
五曰广蓄人才,以待乏绝。积才如积谷,陈未尽而纳其新;种才如种木,本未萎而培其檗。三十年间,柄臣嫉恶善类,遇有善苗,即加锄治。是以风俗陵夷,气节不立,人才大坏,每有缓急,徬徨四顾,莫适器使。此既往之咎,不可追之悔矣。故栽接日广者善为圃,耕贩交致者善为生,新故兼收、远迩毕取者善为国。此一说也。又有一说,栽接必有候,耕贩必有方,新故远迩必有唱。贤人君子,唱之所在,人以为方,时以为候者也。陛下躬揽权纲,收召人物,意向所之,谁敢不应?然而迟而未至,至而未言者有矣,其故何哉?闽一贤而置之福,蜀一贤而置之庐,润一贤而置之家食,三贤善人之唱而孤外阔远如此,则其方犹不达,其候且不应矣,夫孰能信之?惟陛下深思独断,无失人望,幸甚。
〔贴黄〕臣谨按祖宗朝,常先用以言去国之人风示天下。章献上仙,仁宗擢范仲淹为台谏,蔡确罢政,宣仁用司马光为宰相是也。况真德秀、魏了翁,皆以言事及送胡梦昱,与洪咨夔皆去,陛下既召咨夔为察官,而二人乃置远方,是使人犹得以前憾议圣德也。胡梦昱之节,宜有赠典,并乞施行。古者立贤无方,诸葛亮出京襄,周瑜出于淮西,张九龄出于曲江,姜国辅出于日南。国朝以文取士,虽东南为盛,而吕夷简、韩琦、刘挚、冯京诸臣,往往河北、荆襄及淮人也。陛下网罗英隽,一时文章议论、忠亮鲠直之士,亦既并集于朝矣,区区之愚,更愿至公四达,搜取实才。才之所在,不拘荆淮湖广,不止闽浙江左,拔十得五,拔五得二,必有杰然而出,堪荷委寄。其未仕者,尤当推本此意,凡以二广、荆襄、两淮进士省试,当如祖宗分路法,使一方各有所推之士。每举在选,就令注授邻近初官。既使咸慕文儒之风,亦可渐革摄官之弊。惟陛下亟图之。
〔贴黄〕臣谨按英宗朝,知封州柳材奏,乞南省将考校诸道举人试卷,各以逐路糊名下两制详定,而司马光奏言比较两项,每举多少得失之数显然不同。盖以国家设官分职,以待贤能,大者道德器识,其次明察惠和,其次方略果敢,小者刑狱钱谷,岂可专取文艺之人?欲以备百官,济万事。远方之人,虽于文艺或有所短,而其馀所长者,益于公家为多。乞依柳材所请,将十八路临时各以一字为号,逐号之中,随其短长,十人取一。不满十人,六人以上亦取一人。又孝宗朝,广西率臣张栻援引此说,欲将二广到省士人,立号考校,登科人未改秩以前,只注本路阙,俟数年后尽罢摄官,以其员归部之说,后施于陕西五路。栻之奏以他路士人不到而止。臣谓二广之士,今多能文,而荆淮承平百年,士风不减内地,二臣之议施于今日,尤为允惬。伏睹御劄取会解额,欲望并以臣此请,下礼部详酌施行,自来年始。远方幸甚。
〔贴黄〕臣又闻四蜀省类,每举率留二名,以待关外之士,此孝宗皇帝所以惠远方也。关外四州耳,况两淮荆襄数千里,自古人物美俊林所,合参酌前议施行。臣又窃观御劄,特许文武朝臣,各荐监司守令将帅一二人,兼收并蓄之意,大如天地,公如四时。顾窃有愚管焉。夫举仕路而遗里居,采缙绅而失岩穴,其于明扬之道尚狭。盖三十年来,员多阙少,且非炙手不可仕。故其甘心退处,不从调、不求辟者,多在田里之间。若夫未仕之人,抱其古学,踬于时文,与渔樵伍,终身不遇者,又非一士。谓宜特降睿旨,许令所在州军从公采访土著官士三两人,并须本人文行术业委系彰闻,及所著书有补世教,不得汎滥将寻常寄居官员、场屋举人容私应选。守贰结罪保明申奏,以待审察,旌擢施行。
六曰实恤民力,以致宽纾。东南自偏霸割据,赋歛无艺,祖宗随宜罢减,田里少苏。自蔡京取发运之财,朱勔缘花石之奉,南方监司,率用豺虎。重以陈亨伯、翁彦国,乃于民穷盗起之后,更为刮毛刺骨之策。绍兴讲和,兵事少解,又以秦桧粉饰太平,费等宣、靖,无由蠲减。开禧、嘉定,相继用兵,州郡所蓄,扫地殆尽。柄臣喜用才吏白撰取盈,于是率以劫盗之威,行一切之政,夺民之食,剥民之衣,少应公家,多备苞苴,兼充私橐,又三纪于此矣。盖东南民力,几三百年,朘削日深,生息无几,直至近岁殚穷见底,可为痛哭。幸于天启圣明,黜远贪残,谨节赋敛,诏旨每下,民欣然若更生。然而治病不对證,则久莫能痊;去草不除根,则后将复炽。今内地之民,穷于秋苗之倍取;边方之民,穷于和籴之多收。此而不救,墙壁有文,虽勤无补。臣闻五代乱世,苗米每石额外多取三斗,史犹讥之。今自江以南、二浙、江东西、湖南、福建诸郡,一石之苗有量至二石五六者,有至二石三四者,少亦不下二石一二;折纳之价有一石至二十千者,是曾五代不若也。臣请各路专委清正监司一员,亲历诸郡,面与守贰计算一年苗米若干,上供若干,官吏兵支请若干,与之勘酌去处,量出为入,立中定制,特从朝廷重新给降文思斗斛,仍令百姓自行概量,不许颗粒过取。如此,则纳官之外,稍有赢馀,富者可及乡井,贫者可赡妻孥,持以数年,必有宽纾丰泰之象矣。
〔贴黄〕如从臣所请,乞从文思院制造五斗斛若干,斗若干,给付所委监司,令依样腾造,雕镌印记,以「某年月日某官姓名、恭奉圣旨给降文思样制造、发下某州、受纳秋苗使用」为文。其斗专以侍入加七加六之零数,若合加八,则两斛之外,以此量八斗,加七而下如之。若江北两淮京湖诸郡,又有甚者。盖秋苗者,内外之大庄课也;和籴者,边郡之大庄课也。惟其各有深利,如根株不可移,如胶漆不可脱。虽有贤吏,心知其非而不能正,自洁其身而止,于民病何暇议!朝廷之斛,不过文思所降而已,两淮乃有所谓市斛,或一斛而当文思之三,或一斛而当文思之二。州县散钱不过一斛之价,其量于民则以市斛,其交于朝廷若上司则以文思。由此朝廷若上司虽降一百万缗,州县但以五十万缗,已得一百万缗之米,所馀皆归之官吏。
〔贴黄〕臣奉使总饷,目击此事。盖有淮乡人家出产之田仅二百四十亩,而县司明出给由子,科以和籴百四十四石者。纳一石既当二石,而石数之外,又有呈样罚筹堆尖脚剩名目,若公吏而下诛求,更不预焉。是以二百四十亩之田,而欲三四百石米输官也,然则人家无颗粒入口腹矣。臣虽严加禁戒,未易止绝。臣尝谓和买为内地无穷之苦,和籴为边方无穷之苦。然和买尚同二税,且内地乐土犹可。若京淮百姓,日与强敌为邻,而比年困于兵革征役,居处服食,几同狗鼠,仅有米谷,出自力耕。今又夺之,此岂高宗皇帝所以惠恤边民之本意!由是言之,士大夫之罪不可磨矣。欲望圣慈仁不忘远,特发睿旨,亦与新给文思正斛,于两淮京湖诸郡,明加斛面五升,以为雀鼠耗折之费,许令入中,百姓照所给斛,自行槩量。备劄各州,晓示禁约,严立罪罚,有敢违戾,以违制论。仍许越诉,官员窜殛,公吏决配。庶几官员稍知畏惮,不失和籴美意,而边民自此且乐与官为市,虽与籴千万,亦可立办。实粟塞下,其策莫长于此。
〔贴黄〕如从臣所请,乞造斛二百只,雕镌印记,以「行在文思院准圣旨给降,专充两淮京湖州军和籴使用」为文。其斛面五升,亦从文思特造五升量,同斛发下,雕镌印记如之。然此特州县所以宽民也,陛下代天子民,专以养民为职,可徒止于革弊,而无以施惠乎?后世田不井授,既失其养民之方,而困于养兵,惟重有取民之具。故王政不能行,犹可行惠,欲行惠,莫如节用。汉文帝躬行节俭,国用既富,则间赐田租,久则尽除田租。祖宗之世,议者欲大为省节,久乃计其赢馀,拟当经费,时以与民。臣愚欲望陛下充广此心,服行此事,以祖宗追思甲马营艰难之时自训,以祖宗击碎定瓷,不视首饰训嫔御,以祖宗七夕赐公主不过数千训贵戚,以常衮之辞常封训宰执,以司马光之不受遗馀训侍从,以晋宋军兴故事王以下皆减俸训百官族姓。申命宰臣,大约一岁财计出入之数,始自宫掖,以至于外庭,一切用度,稍从贬损。且以减四分之一为率,岁所剩馀当不减至百万,则举以代纳一路之赋,岁代一路,则积十岁可代诸路。
〔贴黄〕当今东南号为腹心根本,所当固结者,不过两浙、福建、江湖数路。而两浙为畿内,福建、江东为近畿,猝有匮乏,可取于民,茍有缓急,可倚以济事。臣谓节约既久,特旨蠲贷,又始自两浙,达于诸路。代纳有二,代商税而尽免之,则市井行旅之民悦;代四等五等下户二税及役钱而尽免之,则田里力耕之民悦。使陛下之至心实德,从此霈发,实及细民,民力必宽,民怨必减,盗贼必不作,虽作必不相挺。国有缓急,必能效死而不去;上有匮乏,必能乐输而不恨。夫革弊以医民生之久伤,施惠以维民心之久散,祈天永命,其本在此。惟陛下与二三大臣亟图之。
〔贴黄〕臣尝契勘江东一路,下四等五等人户夏税,折帛为钱,不满八千馀万贯,为绢不满二十馀万疋,其他诸路,可准而知。若以陛下刻志为民,岁月办此,正自不难。此在陛下以五帝三王为师,以大本大原为意,以万年亿世为图,则微臣之言,或上当圣心。不然,则指以不识时宜,臣无所措其说矣。
七曰边事当鉴前辙,以图新功。养全,前辙也;通靼,新功也。臣观故相谨守家法,不启兵端,特以委任非人,措置不善,深居独运,缪误相仍,狼狈披猖,至今为梗,盖有六失:一、不知人而好持久。刘倬在盱眙,曾式中在淮右,郑损在蜀,陈赅在京湖,或十馀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非败非没及以故去不易。二、不知兵而好分屯。屯江者尽以屯淮,而江上更募市人,以为防江之兵;屯鄂江陵者尽以屯汉上,而腹心之地,但加以副使之虚名。又不能择要地而聚大兵,不过千人,或三百,或五百,蜂屯蚁列,皆不成军,欲使沿淮沿汉千里之地尺寸而守,得乎?臣闻绍兴间,金人复取陕西,蜀帅胡世将谋于张焘,焘谓川口散漫不可守,不如敛兵保固关隘,从之,而全蜀无虞。三、不信制阃而好牵制。两淮金陵,断而为三,鄂与荆襄,裂而为二。金陵常为文具,而两淮各不相通。襄阳既处极边,不能以力庇鄂荆;鄂州自守江,徒欲以名兼蕲黄。
〔贴黄〕臣谨按绍兴、隆兴之间,率以重臣开督府宣司于金陵、姑苏,其他两淮、荆襄,但以民事付守帅,兵事付军率,大阃居中,四面禀受,得体知要,气势雄浑。比者江淮合一,以建大司,于时逆全在太,闻而色变,未几授首。盖以其权重势尊,指撝轻利,无掣肘不一之患。
四、讳败不治而军法弛。泗州之役,死者数万,不治也;许国之变,诸军不救,不治也;夏全、张惠之反,京口大军,不战而去,不治也。五、补阙不练而戎伍衰。自嘉定以来,蜀军四败,京口之军,三败金陵,江池之军,覆于蕲黄,偾于江右,无虑数十败,乃急补阙以弥缝之。其存者皆在军久而食钱多,则可利其所有,于是乎靳汰;其募者皆流离乞丐之子,弱而易制,可以掊刻而无变,于是乎滥刺。由是连营皆老弱,虽欲练而无由。六、核实不精而边政坏。朝廷以意向示人,不喜其实而喜其名,不课其事而课其言。州县并为城池,而壕堑不治,楼橹不修;关隘每置寨栅,而支径可通,旁蹊可入。募府上功而冒滥大半,将帅奏捷而败亡实多。沿江皆损腐之舟,列淮尽空虚之廪。器械钝阙,士马单微,徒有画图之整与夫申牍之圆备,畀以信赏,尽成具文。
〔贴黄〕臣观襄阳、维扬所筑城壁,皆孝宗命郭杲任其事,至今坚固无虞。臣闻之滁人,本州筑城奏功,得旨命扬倅立寿迈验视。时守臣急于集事,用糯米糊叠砖砌城,验视之际,以手揭起,守窘力祷,竟为保明。当时核实之政类此。以此六失,养成逆全,馀风遗毒,至今未瘥,可不痛惩而力革之乎!今庙谟一变,遣二荩臣分制淮土,联鄂护升,首尾相维,足可应猝。傥于此时更留圣虑,大为自治之计,如前六失,洗刷涤荡,俾无因循茍且之患,则边声日振,边备日充,而绍兴、隆兴江淮大将数十万之兵,气势赫然复还。以此通靼,虽有狼子野心,将凛凛入其中而不敢肆矣。然而通靼易,察靼难,要当疑其可疑而为防,幸其可幸而为待。其靼能吞十分有九之金,而不能得取蕞尔一隅之蔡,至求我以共济,此可疑者一。靼如熊狼,殊非人类。今乃渐杀其前此之暴鸷,师屯至蔡,粗有纪律,此可疑者二。鞑纵无仇于我,然中原投拜户以及诸国种类,鞑之所不能强,此可疑者三。中原投拜户以及诸国种类,亦纵无仇于我,然贼妇杨氏以至国用安、夏全、郑衍德之徒,鞑之所不能保,此可疑者四。又使其皆不致怨于我,而河南邱墟,民失耕稼,人无所食,饥饿之民所在万计,鞑之所不能收拾,此可疑者五。况夷狄之性,贪而无厌,犹犬齧骨,不尽不止,犹犬噬人,不击不退。女真之初,未尝无并吞江南之心,一败于韩世忠,再败于刘锜,三败于吴玠、吴璘,而后和议成。今鞑自辛卯之冬,蓦我西边,入吾蜀口,而我不能遏,遂由金洋蹈京襄以趋汴,如行无人之境,有轻我心。又自壬辰之冬,偏师由信阳直捣德安,犯黄岗,纵兵大掠,驱人民牛马,道浮光,渡淮以北,我不能禦,有轻我心。又自襄阃失谋,合兵攻蔡,靼之酋长,往来无禁,吾将帅之能否,士马之多少,地里之险易,粮储之有无,与夫边备之空虚,边民之愁叹,彼无不熟知之,当益有轻我心。挟五疑,负三轻,无一胜,而欲以玉帛与之讲信修睦,三尺童子,知其必不然矣。然而有可幸者存焉。知攻者必知守,而靼不知;知取者必知收,而靼不知。向也金类元魏,以夷狄而为中国;今也靼类赤眉,以夷狄而为盗贼。其兵力若锐于金之全盛,其人才实不迨于金之初兴。是以三十年间,横行中原,惟务杀戮,惟事剽掠,而不能有其人民土地。然彼固帝王之驱除耳。鞑破灭诸国,往往杀其父兄而养其子弟,名之曰投拜户。人谁无父兄之心,特以畏其强暴,姑俛首而听命。今投拜户日繁,多于鞑之种类,而鞑渐不能制,或有隙可乘,起以毙鞑者,未必非投拜户也。靼自殄金蹙夏,吞并诸小国,金帛子女,充满盈溢,亦颇有安享富贵之心,而渐忘其前日勇往杀伐之习。乘中原之怨,贾吾国之勇,其刚易折,其强易弱,其胜易败。苻坚不得志于晋,魏太武不得志于宋,何况鞑哉!金之方盛,已有蒙古为北荒之敌国,兀术至谓他日必为国患。又安知今日之鞑,不如所传闻狗国、大人国诸强,垂涎朵颐而乘其后也!可疑者不可轻,而可幸者不可喜。惟当急脩吾武备,急储吾军实,急搜吾人才,急收吾民心,闭之玉关,处以门外,待之以虚文谩语,而听其恍惚,而常示之以重备强形,以压其骄骜无礼。谨节而应,舒徐而俟,不使隙开,亦不轻发,以观其势之所趋何如而图之耳。彼如求币,吾应之曰:「币非所靳,礼必先定。昔也金人与我为仇,彼有所挟持,我有所牵制,暂焉勉强,竟以不终。今吾与汝,本无雠衅,以义相求,宜从变通,庶保长久。南土湿热,北土寒凉,皆非二国信使所宜。我欲交币于河北,彼可奉礼于汉上。岁不过二,正旦、生辰,一切汎使,彼此勿遣」。
〔贴黄〕臣谨按国朝延安受夏,雄州受辽,或有不时无厌之请,但使州郡以未敢上言为辞,而徐与之议。今境上之郡,非唐、邓,即光化、枣阳,宜择一处,精选如何承矩、李允则辈,以任玉帛来往应接支吾之责。彼如归地,吾应之曰:「中原遗黎,本皆赤子,彼之豪杰,久固归心。但汝方有事于剿除,吾不欲遽许于延纳。今其破灭,悉汝之劳,吾以何名,享其土地」。
〔贴黄〕靼必与我汴,靼必不与我河南。但当俟襄阳小使之名,为假道谒陵之举可也。盖法当示之以无所利,不然,必有深虑。夫彼得吾之币,而吾之执彼之地,彼将心愎而谋沮。而中原之地,必自飙驰云扰,彼终不能制,将如耶律德光之患山东,势当北归。吾徐出而收之,非吾有乎?
〔贴黄〕靼性畏热,春夏之交,势当北去。若河南之地付之守者而经理之,将图我也;若河南之地委弃而不守,将诱我也。二者皆非吾利,尤当谨之重之。或有金之旧臣,土之豪杰,以接境州郡若县镇来者,惟当密用羁縻之术,以通河南之气脉,觇鞑人之情伪而已。迟则为福,速则必为祸,静则有可俟之机。生民休戚之关,决不可轻也,不可躁也,不可茍也,不可贪也。惟陛下与二三大臣熟计之。
〔贴黄〕臣窃惟神州陆沈,八陵夐隔,天时人事,适在此时。若乘鞑人之北归,因中原之思汉,用师数万,收复河南,抚其人民,用其豪杰,上自潼关,下至清河,画河而守,此诚大有为之规模,不可失之机会也。但量吾事力,实有难言。今姑以淮西论之。朝廷桩积之米不过百万馀石,往往三分虚数;在籍之兵不满八万,往往大半老弱。加以椎剥掊尅之馀,败亡伤耗之后,人无固志,士有饥腹,三边事体,大略可知。往年淮安之役,朝廷会诸道之兵至十二三万人,东总至用米一百二十馀万石,乃克有济。若举师北向,费当十倍,窃计国力,决不能支。蔡谟之言,殷浩之失,不可不深长思也。京襄十年闭境,仅无乏兴,一与鞑通,公私大困,朝廷至捐平江百万仓之米,淮东西、湖广三总所合得上供之米,溯流二三千里而给之。京鄂之间米石,为湖会六七十券,百姓狼顾,枕籍道途。然则兵岂可易言哉!臣又闻靼既破蔡,不肯北归,移兵于息,牧马淮西,渐逼吾境,其意可见。而山东一项,鞑人头目号阿鲁术大官人课课不花者,谷用安辈又挟之以侵迫寿春,淮西势当与之交兵矣。和于彼而战于此,朝廷既无坚定之规模,边臣又无画一之遵守,悠悠泛泛,莫知所止。夫鞑非小敌,和战非细事,岂可尚同故相时周遮掩护,不公谋之卿士,谋之国人,以为万全之策乎!臣又闻寿春以北,强壮之散在对境者,淮西欲有招纳,必须钱粮,若源源不已,恐无以继。又闻襄阃遣人,约降息州,息州守者已弃城而走信阳。夫金虏在河南,我未尝向北发一矢,今彼以鞑政灭,人民无主,我方于是时收之。鞑欲杀之,而我顾纳之,万一鞑以为词,我何以对?谓宜明谕边臣,悉加禁断,但力为自治之计,以观其势之所趋可也。
〔贴黄〕臣又闻蔡城之破,空空无所有,仅存残兵百姓数百人及伪参政一人而已。盖其无食无兵,固宜溃散。而边阃侈然以捷书来上,分骨之奏方腾于朝,而北方乃传鞑人于地窨中获伪主去矣。息州残民千馀,方畏鞑之暴,而我又招之。彼舍畏途而就生路,自应归我。盖未尝有攻击斗敌之事也,而边阃又以捷闻矣。其为欺罔,大率类此,夷狄闻之,宁不窃笑!此二十年来边臣膏肓之疾也,岂可复蹈哉?
〔贴黄〕臣观东晋六朝兵屯财计,比于今日,甚为寡弱。而能北抗胡羯,间掠中原,绰乎有裕,而无急迫艰难之象者,不恃和而常自治也。其于北方往来,不过小臣轻币,随行通塞而时其行留,但略以存邻交而已。而自于彭城以东,南阳以南,建立大藩,或用亲王,或用名将,精兵数万,资实如之。襄阳为雍州,江陵为荆州,武昌为江州,合肥为豫州,广陵为青州,如今之路,所统或十数郡,文武寮吏,或以千计,其重且专如此。然后天子都于金陵,据江山之固以临之。此则其自治之规模也,岂以和为恃哉!
八曰楮币当权新制以解后忧。朝廷以楮价减落,收换十四十五两界,诚为知务。但金银之出不能多,多则伤国;度牒官诰之出不可多,多则伤大家;新会之出不容多,多则人仍贱之。故所赖以收旧楮者,惟商贾品搭盐钞而已。然施行有次第,而后商贾急于品搭;商贾急于品搭,而后旧楮可尽。今虽有品搭之文,而无期限之节,故商贾亦不过以资次请盐之钞,迫期赴务场品搭而已。以通、泰、承三郡之钞言之,在民间者二百二十八万九千馀袋,而自降指挥以来,其赴务场品搭者,截日终仅三十馀万袋。合新旧两袋之钞,所得旧楮,为数三十。总十三万袋计之,则所收旧楮三百九十万而已。折钞真钞,又所未论。若此者非十年品搭不可,安在其为收旧楮乎?是以商贾所积旧楮,尽辇以入京而封桩,新楮兑换,为之不继。新楮之出既多,人亦视同旧楮,不甚爱惜。自浙以西,率以旧楮一贯三百易新楮之一贯。旧楮之陌,为钱三十有三,以此展算,则新楮之陌已暗落为四百二十九矣。是以物价翔踊,愈甚于前,闾阎之民,尤为狼顾。如病而服药,药不对而病愈增,岂不殆哉!目前之策,惟有变通盐钞旨挥,以术驱之,于数月之内,使商贾急于品搭,则旧楮自少;旧楮既少,则新楮可通,则官司秤提之政方无窒碍,而百姓危蹙急迫之證可以立宽矣。臣方外小臣,不敢辄议朝廷大政事体。陛下诏二三大臣亟图之,无使异时功利之徒得以窃起章惇役法之议,幸甚。
〔贴黄〕臣观今日国用殚屈,和籴以楮,饷师以楮,一切用度皆以楮。万一有水旱盗贼、师旅征行之费,又未免以楮,则楮者诚国家之命脉也。去岁未变楮令之时,诸处旧楮,其陌尚有及五百者。今既变楮令之后,新楮钱陌反不逮故岁旧楮之价,则何以一番纷纷为也?良由无术以收旧楮,而但出新楮,故民不贵而价愈落。且旧之在民间者,为数不下三百万,若有术以驱商贾,使之急于品搭,计一袋所入为旧楮三十,则三百万袋已可以收旧楮九千万矣。其于一二千万,则以度牒官诰收其二,金银收其二,新楮收其六,不出数月,旧楮尽而新楮见行,将自流通,物价将自减落。权之所在,民之趋之,顺于流水,特在于使由之而不知尔。今不亟为区处,新楮甫出,其弊已尔,年岁之后,将甚于昔。官司之所仰者在楮而民不重,官之所倚者在法禁而民不服,楮非吾楮,则国非吾国矣。金人之毙,虽由于鞑,亦以楮轻物贵,增创皮币,或一楮而为三缗,或一楮而为五缗,至于为十为百,然人终不以为重。其末也,百缗之楮止可以易一面,而国毙矣。楮之不可不制于其微如此,并乞睿照。
九曰盗贼当探祸端而图长策。比年以来,绿林之风,遍于内地。汀与南安,盗之祖窟,盱赣军而盗,衢民而盗。若循梅间今之所未降者,乃其馀支残裔尔。汀与南安,其端在郡贫,盱赣与衢,其端在吏缪。南渡以前,汀、南安号为朴俗,不闻有盗。比年乃为大阱,波流四出,王师仅然后克之,何哉!盖汀为八郡之最贫,往昔朝家时或裨其郡计;而南安以邑创军,调度不足,按其图至一日常欠六十馀缗支遣。况年来官吏养尊习侈,苞苴囊橐,过于上供,不为无艺之求,何以取给?由是深山穷谷,无不追宿逋,无不食贵盐矣。此福建之盗所以起于盐子,江西之盗所以起于峒民也。赣素有齐逊之风,而狂宪乃操刻薄之政,日夜鞭之而不顾;盱能捍金人之寇,而庸守乃处反侧之际,视之如平时而无所虞。衢与严接,腊寇所熏,村夫野氓,斗争自喜,一牛之讼不审,而千里之祸立成。当时守倅之罪,其可逃哉!然则精择守令,奉宣德泽,以和辑其民,而盗之祖窟,又为之专条区处,使吏寡于求,而民安于自养,则盗永不作矣。
〔贴黄〕臣闻所谓盐子者,皆汀赣间恶少不耕之徒,若不贩盐,即以劫盗自给。与其使之为盗,宁宽盐禁?前此盐子率千百计来往,不以盗闻,民亦习以为常,且百年矣。只由无状之吏乃以江浙间体例,尽行止绝,而州县却自增鬻官盐,彼穷且忿,安得不流为大盗!谓宜行下闽漕,与汀守商议,量助郡计,稍宽盐禁;仍于宁化等处,选辟廉吏为令,俾推行之,不为文具,庶几公家减去纲数,盐子有衣食之方。曹参谓齐相无扰狱市,臣亦谓汀守不当扰盐子。伏乞睿照。其南安军财计,只靠南康一邑所有,只由大庾人户无几,若郡计更有不给,必至波及山峒之民,利害明甚。亦乞并诏江西漕臣,一体相度施行。若夫湖湘之盗,又有说焉。盖此汉长沙、桂阳、零陵故壤,畴者以寇盗书于史相踵也。故其山峒里邑以盗为俗,农事有暇则为盗,守令不惬其心则为盗,俄合俄散,乍服乍离,特在帅府善区画而郴衡诸郡有扶持耳。
〔贴黄〕臣窃见湖南帅府从来应接支吾,全在飞虎一军。近年乃以分戍信阳、武昌。及至捕寇,却要鄂兵来赴。朝廷区处倒置如此,何以责帅府!谓宜劄下湖南、京湖,从公相度长久利便之策,免至往来烦扰,且有奔命不及事之患。若自湖以北,号为五溪,蛮猺错居,承平百年,仅幸帖息。而比来贪吏狃其衰懦,亦务侵渔,金砂材木之产,方舟而下,皆自此出,怨气满腹,忽焉一发,钟相、杨么,益以盘瓠,其患必大。方江湖二广桴鼓相闻,独未及湖北,而祸胎所伏,渐不可讳。此在守臣得人,修举职事,训阅民兵,检坐猺省交通之禁。仍令监司常切觉察,官吏如有收买货物、骚扰生事者,并计赃劾治。其广西琼管一带,亦乞准此施行。第惟比年以来,官吏狃于贪残,殆成痼疾,虽陛下谕之以诏旨,励之以赏罚,正恐士习已坏,未易挽回。臣欲仿祖宗故事,于朝臣中选择公清忠亮之士,分道奉使,布宣德意,访闻疾苦,举扬廉白,纠察奸贪,庶几观听耸动,吏道可清。且使远方百姓知陛下忧之念之之深如此,自然感悦爱戴,不忍复为盗贼,以梗圣化。
〔贴黄〕臣谨按高宗皇帝绍兴二年九月壬午,手诏选强明廉谨不欺之人,观风问俗,平反狱讼,宣布德意。三省以监察御史明橐五人为请,上皆召见,赐以宣谕吏民诏书、御宝手历、招降盗贼旗榜而遣之,其居他官者仍摄御史。十月己卯,宣五使刘大中、胡蒙、朱异、明橐、薛徽言同班入见,上谕曰:「比所下诏,州县徒挂墙壁,皆为虚文。今遣卿等,务令民被实惠。奸赃之吏,必须按察,公正奉法之人,必须荐举。如山林不仕贤者,亦当具名以闻。平反狱讼,观风问俗等事,并书于历,朕一一行之」。此非寻常遣使比也。其后五使多以称职闻。
〔贴黄〕臣闻江西盗陈三枪为害累年,未能招捉,吉赣事力,为之大困,民死于杀掠,兵死于转戍,不宜久而不治。谓宜因遣使者,就以黄榜招降,许以不死,或更量与补官。彼必欣然听命,是亦高宗皇帝已行之规也。庶几内地蚤得平定,不至蔓延,蠹国残民。伏乞睿照。
臣区区孤忠,粗已殚竭,于九事之外,复效其愚。臣伏睹御劄,首以听言用人为治道之要,言则自近以及远,人则循名而责实。大哉圣谟,愿裨毫末。臣闻听言用人,非二说也。盖听言以观其人,则得其邪正真伪之实,若不知言,则亦不知人矣。古者有听言以兴,亦有听言以衰,有以言用人而得贤,亦有以言用人而得不肖。是故人君不可以慕听言之名,当求所以知人之实。臣愿陛下以湛然至一之心,察纷然不一之论。凡有包藏者,其言必支;内有媚忌者,其言必隘;不公言之而密言之,其言必不正;不礼言之而间言之,其言必不实。
〔贴黄〕臣所谓礼言之者,以劄子、以封章、以弹劾轮对也。元祐初,韩维以口奏臣寮过失,宣仁太后怒而出之,盖为此。陛下诚以此察左右之言,使倾侧偏诐之说无所容其间,则贤者安,能者勉,而陛下始有可用之人矣。
〔贴黄〕臣窃见元祐间,诸贤并集于朝,一时气象,复还太平矣。只缘各人不能心无适莫,自相攻击,洛党朔党之属,纷然角立,以君子而得朋党之名,遂为熙、丰间小人所窥,阴拱默伺。及于绍圣,其说得行,一例窜斥,善类为空。盖兄弟内阋于墙,则仇人因以为利,此前之明鉴也。伏惟陛下独观公听,预察几微,鉴于前辙,明谕此意。自二三大臣、经筵台谏、给舍侍从以及百执事,下至学校之士,皆当惟是之从,惟中之适,不必以一己爱憎、一事顺忤而自为异同,茍为臧否,以激朋党之渐,以启群小窥伺之萌。庶几公是坚定,治体浑全,不堕绍圣覆辙,宗社幸甚。臣一介孤迹,素抱苦心,窃睹近年天下之势日就沦胥,未知所死。忽逢大化更新,不翅瞽者之还明,病者之顿苏,感激奋励,莫知所云。第恨学识短浅,不能建万世之长策,举明主于三代之隆,勉竭狂愚,少伸臣子报上之谊。傥蒙圣慈俯垂省览,或有涓埃上裨海岳,臣虽九殒不悔。瞻恋轩墀,臣无任陨越屏营之至。须至奏闻者。
代真里富贡方物表 宋 · 唐士耻
出处:全宋文卷七○二三、《灵岩集》卷二
葵心北户,久怀航海之诚;象译南琛,初上职方之奏。毕输诚于蝼蚁,实慕义于衣冠。臣(中谢。)窃以兴国悦渤泥之朝,嘉其始至;祥符伟注辇之贡,叹彼未来。岂期从古之戴盆,忽玷当今之同轨。伏念臣每以沧溟之中阻,姑为吉蔑之附庸。下极荧煌,莫记星霜之变;断根膏馥,第形贾舶之编。既弗登夏王《山海》之经,亦莫与汲冢会同之解。且西邻骠国,尚效德宗鼓舞之欢,而南境阇婆,每续元嘉职贡之敬。退念陋邦之蕞尔,独为大节之阙然。臣是敢遥起三呼,共驰一介。随贯月乘槎之侣,占迎秋从律之风。效牵式启于旄头,任士仰干于禄币。其德天合,其明日合,宜东西南朔之悉归;大秦宝多,大宛马多,想礼乐诗书之甚盛。祈殿古人之委赐,与荣玉版之诗书。形容骇师古之图,道里续贾耽之志。恭惟皇帝陛下离明继照,乾健统天。中国有至仁,自然笃近而举远;小邦怀其德,岂徒厚往而薄来。乃至微臣,亦知大义。法乎三圣,矧更出于亲传;令彼四方,自式歌于来享。某空怀辰共,莫与躬朝。嗣属国之封章,自今以始;耸陪臣之复命,其教可知。
有宋朝散大夫字溪先生阳公行状(上) 南宋 · 阳少箕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五四、《字溪集》卷一二
荥阳世家出帝高阳,春秋时在鲁、晋、楚者,皆其胄也。汉号玉田氏,其后繁昌,耽、裕、骛、哲、尼、固、休之、惠元、思义、为、峤、城,咸著节义,为时闻人。其在蜀者曰谟,自汉元嘉与龚荣诣巴郡太守,请分置垫江郡。曰群,佐昭烈,与赵云齐名。唐末曰安仁,起兵绵竹,辅王建,讨全忠。厥后子孙散居剑以东。国初,君进繇武信凤台派为合之巴川县小龙潭后觉里人,四世而至于曾祖明,字周臣,以阴德孝行闻于政和间,时人为著《阴德集》。武信有异人,号净眼师,阴德公将谒之。师先一日命左右曰:「巴川阳公将至矣」。已而公果来。师谓公佛地位中人,将传心印。阴德公辞曰:「纲常之大,如之何其废之」?妣梁氏,继仲氏。祖熙载,字应祥,登绍兴二十年天府书,乐善不倦,守道固穷,号后觉先生。妣康氏。父景春,字伯震,德行文章为时师表。捧乾道元年能书,以宁宗御极恩,官至从政,累赠宣义郎,号龙潭居士。妣普慈冯氏,懿行淑德见于礼侍度公志铭,赠孺人。淳熙丁未九月初七日戌时,实生公于后觉里巴字溪之上,名昌朝。甲午,以枋名贡于乡,字正父,小字宗骥。行鼐二师,事考亭高弟性善度公正、莲荡㬊公渊,尽得其传。登淳祐辛丑进士第,怀敕五年,俛调昌州酒正,摄广安学官、大宁理曹。升从政,调绍庆学官,摄郡通守,志恬退,隐居不仕。利路使者闻于朝,加通直郎,赐六品服,累封朝散大夫。咸淳丁卯十月十日癸亥辰时,考终命,年八十有一。门人因所居,字之曰字溪先生。公取武信张氏,唐相曲江公之裔,先卒,赠恭人。二子:长少箕,登景定壬戌进士第,今修职郎;季炎卯,登淳祐丁未进士第,今中奉大夫、巴川县开国男。又全庵之子炎巳为子,荫登仕郎。孙男四人,孙女四人,曾孙男女二人,玄孙一人。咸淳戊辰二月既望,葬于江陵府松滋县香炉峰堆玉坪寅山之原。公生有奇质歧嶷,知长幼尊卑,好弄笔墨简策。终日端庄巍坐,群儿戏诱,不顾也。龙潭居士口授以书,一再过即成诵。九岁毕九经,属文如成才。居士有诗曰:「诗书有味嚼逾美,编简无花开自香」。公和曰:「文章不数向、歆辈,姓字须教班、马香」。宿儒庞子渊试以《大旱汝作霖》诗,公赋曰:「岂但流王泽,应须沃朕心」。时人惊叹。成童博览群书,纲常名教之道,古今治乱之源,莫不洞贯。医药卜筮之书,天文地理之学,射御书数之文,咸精通焉。时乡贤性善度公正自建昌受业考亭以归,遂往承学。公慈孝出于天性,侍龙潭居士刻不忍去。夔部使者母丘公恪罗致居士为夔理曹,公年十八,实侍行。甫两舍,居士夜坐吟《挽故人》诗曰:「五十三年堕鬓魂,一朝埋玉骨方温」。公然釭秉笔,书未竟,居士忽坐逝。公于逆旅中治丧扶护。时伪禁严,《家礼》未见于世。公请于度公而行之,衰麻敛奠,一遵古制。先是龙潭公居官日,有劝以俸金买良田为诸子计者,因笑曰:「教子当以诗书,田宅非所以爱之也」。暨殁而家四壁立,无以为葬。公赞议贸所居室庐以奉丧事。自是陋巷箪瓢,人不堪其忧,躬植蔬果,以供慈闱甘旨。年三十,娶曲江张氏。冯太夫人以子舍食贫为怀,命出居营生。甫月馀,与张夫人私相谓曰:「忍以生事亏定省乎」?乃亟归侍,奉菽水,勤温凊,咸得欢心。爨烹沃盥,躬服其劳,有代己者勿许也。一时乡父老诏子弟孝养者,率称公为法焉。冯夫人疾笃,公露香祈天,减己算以益母寿,密刲股以进,太夫人绝而复苏,延七年然后终。公执礼过哀,有白蛛垂倚庐者七日,闾里聚观,咸称孝感。公尊祖奉先,孝敬纯一。居室陋,家庙务严洁。家虽贫,烝尝必备礼,每祭必思祖祢嗜而荐之。濯溉灌罍,必躬必亲。前期致斋至恪,及祀之日,涕泗呜咽不胜,望松楸悲恻感慨。晚岁私谓二子曰:「吾于考妣夙夜追忆。夫以大舜夔夔斋慄,多历年所,犹终身慕之,况庶人乎。吾未冠而孤,仅获事母数十年,虽粗得欢心。母殁十有馀年,始叨第,无亲可荣,只仿佛终身之慕而已。二亲时若见之,愈敬愈孝,不敢越足于天理之外。此心八十馀年,不曾向人道也」。公于兄弟极友恭,事伯同甫、昌泰如事父。同甫染疴,公尝药侍疾,衣不解带。暨终,以哀号过感心恙。何氏姊嫠居,数丧不举,公竭力营之。邓氏姊晚无依,公迎养,乱离必载与俱。姊性严急,寓荆州,卧病久,左右莫能承其颜者。公年六十一矣,泣下曰:「姊,吾所与同胞。性之宽严,吾善能顺之」。于是躬药饵,亲馈食,问所欲而敬进之,昼夜不解衣者累月。与弟季全父同居,怡怡如也,人无间言。避地夜郎,全父疾殆,公密祷曰:「弟幼得父母之欢心,长得伊洛之正传。今疾革矣,而犹未有后。某则既有子可承祭矣,生且无益于时,愿以此身为弟请命」。弟因感异梦,疾乃瘳。全父负四方志,考亭高弟之在东南者,皆得及门。后终于临汝,犹子炎已生甫数岁,孤孀无依。公命季子取以归,教养如己子,而以咸淳郊荫官之。从兄昌临丧亲致毁,寝疾,人不敢近。公独扶持,始终不懈。比敛含,皆于公之手焉。阳氏世以诗书传家,故俗党未尝轻去贫贱,凡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笄无以为行者,公咸经纪之。邻里乡党友助扶持,曲尽其道。友人李发明在缧绁中,而非其罪。公往他郡,为之求救。李丰其行橐,比返,仅縻扉屦,馀悉归之,李曰:「为人忠,交友信,正父是也」。蜀有敌难,避地夜郎山谷间。会敌犯泸叙,公与一家相失,独深入不毛,绝粮久之。同行有以不义得食进者,公坚却之,但汲清泉,茹黄精以充腹。惟《易本义》一编未尝去手。敌退而反,张夫人及子妇亦免于难,亲故罹祸者十八九。公谓张夫人曰:「吾家幸保全,天其或者全予以周众人之急乎」。于是悉所有以给困乏。嗣岁,张夫人卒,几无以为敛。乡人或有以饥渴为心害者,公叹曰:「是可不亟求正乎」。乃与弟全庵南午、侄存庵醇、友人宋君如山、罗君仲礼、朝宗、陈君晰之、黄君应发举蓝田吕氏《乡约》,推前进士黄君应凤为长,合同志行之,正齿位,劝德行,录善规过。又与李君发明讲明乡饮之礼,于以维持孝弟忠信之风,一乡化焉。公幼居丧,读《礼》暇,则取释老书阅之,辄洞其源委而叹其虚无也。免丧,为书深诋之,以谒性善,曰:「吾友伯震有子矣」。乃授以《太极》、《易通》、《伊洛语录》。公读之,自谓圣贤之传可以心会,尧、舜君民可以身致也。于是专意理学,其要以诚意正心为本,而于日用常行间实践之。会性善以君命召,公请曰:「先生东矣,吾将谁师」?性善曰:「笃志《四书》,以为纲领,而求其放心可矣」。且曰:「涪陵莲荡㬊渊亚夫游紫阳之门最久,盍往师焉」。遂与弟全庵、侄存庵束书造之。㬊门庭甚峻,惟难疑《四书》,至问《易》则正色斥绝。公固请不已,莲荡察其志之专,乃曰:「子于《易》有何所见」?因举所作《阴阳消长图》以进。㬊熟视久之,喜曰:「曩欲作此呈考亭,而未也。大抵一气不顿进,一形不顿亏。今子得之,始可与言《易》也矣」。乃以一正八悔、见乃谓象之旨、思无邪、毋不敬、惺惺法授之。公豁然有觉,故因雨后赋诗,有曰:「霹雳一声风卷去,谁家水馆夕阳天」。后㬊公殁,性善入侍经帷,祈归弗获。公乃万里往卒业,亲朋交书尼之,而志愈笃。《过庐山》诗曰:「饱谙风月归,庶几无虚还」。《谒元公祠》曰:「图由自得前无画,道未尝亡今有书」。既造性善函丈,质问不怠。居数月,性善语之曰:「子学问包括,只欠一以贯之」。因曰:「但收放心,令勿忘而常敬,自然随处透彻。昔东坡讥伊川拘,伊川曰:『吾日履安地』」。数日,公请曰:「自体认师言,真见得伊川所履,真如大官路快活气象,使人寝不寐,脚不住」。性善矍然曰:「子胸中透澈矣。当时曾子专用力于内,盖如此也」。毅斋徐公侨时在朝,公往请问,徐以所得考亭存心之要语之曰:「道心为主,人心听命,元只是一个心。人心不流于人欲,道心不流于虚无,便是察得精了,心与道一,一则不二,此便是中」。公欣然有得。鹤林吴公咏、平斋洪公咨夔、凤山李公性传、鹤山魏公了翁敬公为学,咸器重焉。度公寝疾,公与弟侄侍侧,讲问不绝口。暨殁,公与同门友为之敛含执丧。后朝廷赠典训词曰:「卧病于数千卷之间,性焉已尽;敛含于二三子之手,命也何言」。则一时师弟子讲学之懿,已蒙圣朝之知矣。于后,公忆师之词曰:「求之高远,则昭乎目前;索之浅近,则浩乎深渊。无臭无声,存日用间。引予于宽夷而弛其缚束,纵予于大壑而辞于沟渎。涵咏师言,惟日不足」。公归蜀,会湛溪李公孜将漕梓东,盖考亭高弟方子之弟也,遂往谒焉。李公语曰:「弘毅二字,不可偏主」。又曰:「士才有一毫希慕之心,便是欲」。公既闻道于师,隐居求志,不复以贫贱忧戚累于心。辟静室,镇日独坐,自验此心未应事物已前本体气象,因语学者曰:「吾心本然之天,明镜止水,即所谓未发之中也。物来能名,事至能应,即所谓发而皆中节之和也。释老之所谓明镜止水者,静而无动者也。吾儒则静亦定,动亦定,静而动者也。喜、怒、哀、乐、爱、恶、欲,须要见得此七件如何是正,如何是邪,觑得分晓,每事行教彻头彻尾,便是致知力行事业。学者先要见得大本,用十分功夫通贯,令为一心之主。大本既立,然后枝叶从此生出。明德是先理会大本,似镜子在这明了,看有甚来,便照破他,妍丑分明。今时人空只要随事做教好,而大本元不明。若大本明时,随事付去,便不劳力。心未定时难开眼,眼堪开处便存心。要识得《孟子》『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操存舍亡』意思,《大学》『定而后能静』境象。存得心时眼界,一番别一番义理,一日明一日心思,不可太远。去得远了,少间收拾不来,压捺不住。虽应事接物,只是在这里,其对待不过寻丈间,自然事去了。心只在持守须定,立志须高,当使颓波砥柱,疾风劲草。天理,性之善也,以语人,孰不曰此所当循,而终玩岁愒日,莫之能由也;人欲,情之恶也,以语人孰不曰此所当去,而终胶固沉溺,莫之能违也。其患在于不能制。心意是出萌底志,是大概向去底。诚意是合下初萌时便诚,诚者物之终始。诚意到处便有物,不诚无物。须是致知格物,知得这物理,方会得诚。若知尚未致,只是冥行索途。诚之一字,平时虽是涵养体认得明,亦须临事之时,更加提醒,自然私意不生。克、伐、怨、欲,谓之四贼。克谓好胜,伐谓矜伐,怨不自责而怨人,欲是私欲。所谓不行者,此四者不是便无,却元在舍里,只是牢固关锁,不放出门。若关闭不牢,又走做事。夫子所以曰:『可以为难,只是掩遏,不使出来而已』。仁者则浑然天理,此四者不在其中矣。定而后能静,诚是吃紧。学者于此,如隔烟雾,如隔纱窗,所以闪烁不定,更如何会静。心既不静,万境变迁,七情驰逐,相鏖糜缠缚。有困而悔,悔而觉者,有乍觉而遄为所引去者,有终身懵昧,全然不醒者」。或谓大丈夫须要淫坊酒肆处处去得,公曰:「学者初得入学之门,便学随波逐流不得。且须恁地斩绝,待扑杀了四强贼,却洞开门户。向来沈晦见和靖,问子见南子,尹云:『不得不见』。沈曰:『先生敢见否』?曰:『不敢』。问何故,曰:『只为未到磨而不磷,涅而不淄处也』。愚佩斯言,以为学者当随分量渐进。如『闲邪存诚』,『成性存存』,虽成德之人,亦须要无时不谨也」。约友宋如山自以步月林下,心无一事,想象道体,恍然若游太虚,不胜其乐问者,公曰:「此是曾点莫春舞雩咏归气象。夫道体不可想象,要在实见得分明,则太虚便是自己心胸,何止恍然若游而已。林下步月,只好验夜气,但恐只见得静中静。须更识静中动,动中静,则昼游通衢,无非林下步月,亦无红衢紫陌之所存矣」。或问:「一日十二时中,无背理伤义之事」?公曰:「此言恐失之太快。曾子『吾日三省吾身』,须是自觉尚有不克尽处,深自省察。学者当于念虑一萌之初,剪断私意,只令向中正一脉里行,莫待到事上方觉,便是悔亡底意思」。乃作《求放心箴》曰:「人秉良心,万里包括。心有动静,该贯事物。方其静时,虚灵湛寂。公私界限,精明别白。应感而动,理欲萌檗。同行异情,遂判得失。以静制动,何事非得。动而忘静,为是物役。求则得之,罔间食息。放不知求,蔽固没溺。愚知圣狂,相去丝忽。危哉微哉,圣言不易。致知力行,兢兢朝夕」。尝曰:「愚平日只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处用功。是则进,非则亟加刬剔,求以仰合前贤。有所不能,则朝夕汲皇而已。不睹不闻,是己所不睹不闻。独是人所不睹不闻,其极只是思无邪,无不敬,大庭广众与暗室屋漏无间,无过一个敬」。诲门人曰:「吾人如今只用心于内,求仲尼、颜子乐处,曾子忠恕一贯,使心中义理如日之中天,则六合之内,不遗微小,容光必照,无往而非日之所到也。愚之学只是见得一句明,便要行得一句到。才行不到,终日孜孜求其所以不到之因,而必要至之」。或问思无邪之难,公曰:「此不过念头初萌时著功夫,便似船开头乘水脉样。到是行处,十分要照顾两边,无令触碍。直待泊得安稳,方是得所止处」。或问:「欲字善恶相半耶,多恶少善耶」?公曰:「善亦未曾少。万事万物,皆有善恶存乎其间。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天理处便是善,徇私欲处便是恶。可欲为善,欲善而民善。欲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欲无言,欲行王政,何者非欲,何欲非善?夫子言:『我欲仁,斯仁至矣』。凡所欲好处便是善矣。所以七情不可去一,只要在道心惟微一边也。道心纯是善,人心该善恶,如恻隐羞恶,是非辞逊,便是道心。四肢之于安佚,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便是人心。大率人心自血气中来,道心自义理中来也」。语门人曰:「君子以一身应天下之万务,至中而止,由敬而入。中者天理之当然,敬则持守此心,流行乎一中焉尔。性中仁义礼智,发为孝弟忠信,百行万善,莫不皆有当然之则,所谓在中也。贤知过之,愚不肖不及焉。中,自在也。其运用酬酢,动容之间,尝难于得其中者,不知持敬而已。敬也者,庄肃谨恪,耳目手足,心思念虑,无一茍焉,思有以见夫所谓中。日由之行之,至之终之,及其涉历之久,应接之多,持守之固,自然物来能名,事至能应,毫釐丝忽,动与中会,而不容为言,亦可谓小成而已矣。夫道不离乎中,事不离乎中,中不离乎心,停停当当,浑然自然,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考程子论浩然之气一章,是见得《孟子》十分透彻,知其为坤学,故以直方大配之也」。「孟子道性善一句,压尽天下万世论性之说,无以复加。盖自太极而观,故有阴阳气理,不可偏倚。然理则自无所谓恶,而气则不无善恶之异。但太极所谓阴阳之气,亦皆是清明醇厚底。到得付诸人处,各自地子不同,便有善有恶,所以前贤谓之气禀之性焉,此又是孟子下一层。若孟子则直说继之者善底,未在成之者上说。所以万世无弊,理气虽同得于所禀,却于向上底数层别了。譬之传神,渐模渐差,不是当初真的。生之谓性,告子只于人物生处,便鹘崙说谓之性。所以孟子后面用犬牛人折之,其辞便穷了」。公祭莲荡㬊先生之文曰:「先生在宁考朝,毅然志道,万里寻师。阅三年而后闻《易》于考亭以归。十有馀年,至戊子而先生之学始传。又二十馀年,至淳祐庚戌,配食于北岩,而先生之学始显。甚矣!道之难闻而难行也。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古之圣贤,其道不见信于当时,而终必行于后世者,穷达之势使之也,何患焉」!盖公以戊子岁师事㬊公,至庚戌长北岩堂,实㬊公配祀于伊川之日也。公之学有自来,故远近信从者众。公于是循循善诱,随其气之浅深而语之,故闻者皆欣然动悟,各有兴起。当途达官闻风而慕,争延置尊礼而考德问业焉。公曰:「愚意虽不在仕进,却与同志之士讲明义理,庶或晚辈乐向此边,则异时以扶植正道,开迪人心,吾亦不为素隐,无补于世也。此时正学渐晦,汲引晚进,尤为急务。宜于后辈中择其气质可与语道者,罗而致之,使食息言语步趋,皆有涵养。将来成就,出为世用,必有可人意者」。时有执经习时文者,公语之曰:「本经自不容不精究,但勿止求为科举之学耳。《周官》乃姬公治国平天下之法制,然皆自正心诚意中一理流出。须于圣经文辞义理,向上体认圣人之心,见得莫非天理流行。异时此身得君行道,举而推行,便是周公事业。若其不见用于世,则亦可施之于治家治身。家与国元只一理,只规模有大小」。「今人读书了,专用诸时文,身与经自为两途,到底有何济益?如《论》、《孟》都是说心法治法,《大学》、《中庸》皆然。《诗》是心之吟咏,《书》是心之典则轨范,《春秋》是断案,《易》是包括总统心性之书,都只一理也。为学者大纲,是自修进学,会至理于心而著之于用。功名之念未去,则以馀力习文章,此亦游于艺之遗意。富贵在天,穷通有命,只看信得过与信不过尔」。「看将来如今世上,后辈明敏聪慧者甚不少,只是著意时文,涉猎圣贤纸上语,才讲得些子,便道已晓了,殊不肯潜心研究,所以退省其私,不曾行得。原其所以然,都是举世利名,相靡相尚,师友讲磨,父兄教诏,妻子期望,朋友里闾称誉赞叹,不出乎是。引得人飞扬驰逐,无一息停,如何肯信性分中至德要道,是乾父坤母分付来底?他既肯顺从父母之命,却要在天地间立身,只道父母宽慈,都不管共为子职底一分,不知将来作甚折合。此某日夜浩叹,汲汲自照己身,恐有人亦如此为吾浩叹也」。「考唐虞成周九德三物之教,却是上之人尊尚此以教人,故人人自幼至长,安其所习,德行修而人材盛。至夫子时则难矣,春秋方趋向功名,夫子专向道德。速肖七十,真可谓狂澜之屹然者,颜子独称为好学,此岂特七十二子之学哉?志学圣人而已。惟志学圣人,所以只在心性上理会,于人心惟危一边,全然斩绝了。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亦不止于怒过二字。夫子举此以答哀公,亦必有意。以愚观之,喜、怒、哀、惧、爱、恶、欲虽均为七情,而末后二字最为重浊,为人心之累。若欲变化气质,当先从事于此。当初颜子此处已轻,却在怒与过上作功夫。便似曾子三省夫克己,当从性大偏处克将去。人各有偏,须自点检。登徒子不好色而有淫行,便是气质偏处。后世只是文辞太胜,义理全无。董生能识之,而时不见用,所以功效不著。我朝硕儒辈出,亦是聚奎之气数。斯道之传,自濂溪而始,至文公而极。然其始也,可以扶植世治。其极也。又徒载之空言矣」。「吾人之学,只是为己,做得是勿便以为是,便须勇猛自克,加磋磨底功夫,做得十分好了,潜晦勿彰,亦不必著心挂口,却别去做一件。纵做得万件都好,且靠做一壁思量天地广大,不言所利,而生生无息,是如何到那时节?无一可说,便是夫子『予欲无言』处也,自不必言矣。凡人生世间,光景无多,而汩没利名,蔽固缠缚,自少至老,只在大黑暗中,啾啾杂杂,未尝见一点光明。所谓醉生梦死,究竟何为?纵有伊、傅、周、召爵位,而无伊、傅、周、召功业,瞑目之日,与草木俱腐,更有谁人称道邪?爵禄富贵既不关己,而方寸义理不明,大有可忧者在。此愚日夜兢惕惴惧,不以底事累其中者也」。尝又曰:「今之世望穹职尊,不以富贵自高,则怡气养体,孰肯笃志斯道。纵有意翻阅,亦不过资舌本,懿文华而已。去圣贤岂不邈乎径庭耶」?又曰:「今人做功业,终不及得天地生成万物底盛德大业。说做文章,终不做得太和春温,万物生意,百卉妍媚,中和气候,欣欣荣盛底气象。做到甚处,终不及。圣人之道与天地相似,况只是贪荣竞利的一边,教做他天地内零碎的,亦不能及也」。记夔州明伦堂曰:「帝王为治,学校其大务也。学校之设,明伦其大端也。欲明伦,先明德,讲学有其序也。天下之生久矣,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人伦有五,天所序也。仁、义、礼、智,性之德有四,天所命也。天伦天德,圣王必建学校以明之,天人相因成也。帝俗熙熙,五教敷焉。王民皞皞,庠序建焉。不听其所以天,而尽其所以人,使明者益明而闇者复其所以明,讲学之功,可以一日无于天下哉?国朝学校遍天下,汉以来所未有也。其始盖欲使天下之人格物致知,由仁、义、礼、智之性以明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伦,修诸身,行诸家,而措诸天下之事业也。文胜利汩,士浸失其本真。学校之所进退,惟辞章工拙是校。而士之息焉游焉,相与讲明于是焉者,亦惟佔毕编缀,吐芳漱华,以猎富贵。至于人伦之本行而不著,是岂皆士焉者之过哉?上下之所讲究,一不由乎五常四德,则人心日危,道心日微,物诱乎前,荡耳目而动心志。七情失其所止,杂出而应之。理欲交战,正邪轇轕,得失判于呼吸毫釐,而径庭霄壤矣。此士之所以贵乎讲学也。伦即理也,散于百行万善,著于六经,明于学校,而根极于人心。君子明此心以贯万理,治万事,而为天地万物之主宰,皆不出乎是伦之外。讲学其可不是之先乎」?又曰:「今时圆冠方屦,极情致思于科举之学,而自己性分绝不加意,所以文物盛而人材稀,治道日衰,时事愈促。此时正宜讲明学术德行为先,刊剔人心之蠹,引之于圣贤径庭。于夫人动容出处,心思好尚,察其受病之处,痛下针砭,俾或有用。不然,春花秋月,娱情悦目,弄倒世界,正坐于此」。又曰:「世间聪明俊拔,非无颜、闵之德性,游、夏之文章,亦尝备历险阻艰难,造次颠沛。至于擢科筮仕,浸溺于名利物欲之场,道机变为趋时,以圆转为了事。矮窗残烬,生菹菜根,如隔几尘而讲故书,守故步者便为羲尊禹凿,道之不明不行,可知矣。读书之法,始入头在循行数墨,记念成诵,其终在精思潜玩,触类而长,务令见得诸先贤解说之外,无限好的意思。浩荡充周,而于日用常行,念念持守,步步踏实。自知俗之所同欲竞趋共是者,渐渐毫毛之轻,而吾一身稍稍到前贤地位。但只见得明,便勇猛著脚,更勿回顾,左觑右盼。世间傍蹊曲径,非我行坐歇泊处所。才目动心移,景象随变,恍然莫知所从,则进修之功,终不济事」。又曰:「三百篇诗,正变万殊,只性情二字。而风、赋、比、兴、雅、颂各随时随事,或可直陈,或当谲谏,皆流行一正理而已。无邪不只是作诗者思无邪,而诵诗者亦当思无邪方得。不然,诗是古人言志底,究何益哉?夫道与事不两离,动容之间,逐处便是。只有精粗显微之间,若能体认,必有以会万有于一原,合散殊而无间者焉」。语诸子曰:「性分义理,用功既深,觉得胸中浩荡,则当详悉讨经究史,观圣贤心法治法,规摹制度。所以防情立极,曲尽古今事物之变,与夫天文地理,风俗物产。其间推迁更改;淳漓厚薄,治乱兴亡之故,一一看过,使自心通晓,然后见得为国为邦,致理制治,自有时措之宜,如此方为有用之学。不然,只是谈经说史秀才,与打坐入定一般,有事到面前,便排遣不去。古人之道,不是观会通便了,须要行其典礼方得。不只系辞便了,须要断其吉凶方尽。夫子言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学者须要自家了得人事分,一旦得君行道,须是使天地万物,四海九州,含灵动植,我有酬酢对付他,教各自顺道理的著数手段,方可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则独善,达则兼善。若犹未也,只是瞒人自欺,愧怍亦多矣」。又曰:「天地是一个大包裹,万物尽在其中,相争相摩,相誇相耀,而不自知特沧溟中一浮沤沙砾耳。此说正欲学者大著心怀,令与天地同其广大,则自见得世间万事万物,都不济事,心体虚灵,豁然大公,仁道流行,富贵利禄,纷竞驰逐,从此剪断,此知崇之学也。又须观会通以行典礼,春夏秋冬,生长敛藏,富贵贫贱,升沉利达,少壮衰老,饮食起居,凡人情之所不能免者,都一一接应酬酢,各得其宜。把前日高明广大道理牢守坚执,而终不为事物牵引,方是裁制得宜,便见得仁义准则与圣人相似的意思,方是有用之学。所谓妙万物者,亦初不离乎物者也。若都遗失了天下事,则学要做甚?此又礼卑之学也」。时门人有以官事废学为叹者,公曰:「抱关击柝,乘田委吏,无非是学,只要行得都合天理而已。吾人幼学壮行,既自科目中出身,所干何事?正当于日用常行,泛应曲当,件件物物,以当然之理酬酢,令无慊于心,即便是学。舍是不为,更于何处作功夫?若必待閒,则合下莫染吏俗,如颜、闵样方得」。又曰:「伊洛之学,只为朝廷崇尚,所以人人熟读,用作时文。退而观其所行,断无真履实践。要是人心元不好尚此学」。乃与受业者曰:「贤辈欲猎科第,则工时文可也。若欲求圣人之道,则当体颜子贫而乐,曾点咏而归胸中意思,方只是学」。语门人曰:「读书只是说一遍过,却有何益。如讲孝悌二字,须是我身分中日用常行,能事亲,能事长,方是体认得孝悌的意思。如讲忠信二字,必是我真个为人谋则尽忠于人,为国谋则尽忠于国,与人交则尽信于人,方是体认得忠信的意思。时事虽搅扰,不可以此止进学之心。只管理会自家功夫,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正看人操守。昔文中子与门人讲道河汾,后来皆为明时辅佐,岂非多难之时,正是养成治世人才出来乎」?公尤喜《易》,嘉熙间,与弟全庵、侄存斋偕宗族朋旧避蜀难于符阳溪间,采薇茹蕨,拂石傍梅,随事观理,即象玩辞,患难厄穷而不改其乐。分教广安,郡人前进士杨君甲率同志问《先天图》义、象数之学。摄大宁理曹,赵侯汝廪辟凤山堂,请公日讲一卦,命子崇樵师事焉。侯于是相与讲明《易》书,答问往还,遂卦各有义疏。梓部使者循斋黄公应凤与公俱事性善,每以其同得于师者,相与抉象数之蕴而发挥之。约友东山宋公如山讲明爻象,今载《易编》。长涪北岩书院,李侯震午、刘侯叔子尊礼请问,乃作三陈九卦等义疏。时南畴赵公震揆之子子寅为郡民曹,因从公问业,就养于夔。李侯卓率子弟请问,公一本程、朱之学,疏为卦义,曰《易学正说》。于卧龙山阳丈室斗牖,讨论紫阳师弟子《易》学渊源及莲荡㬊公师传,手编集其奥义为一书,目曰《文公进学善言》。居渝州,厌嚣尘,乃于东山结茅临流,开卷自娱。尝曰:「道无终穷,惟愈玩愈明,愈求愈有。盖一爻一象,该天地万物之理。假使心思虽穷得至,却未曾遇得此事,亦轻易过了,又复废忘。一旦事来,又无以应之。所以学者只大概说《易》,而终不能用《易》也。圣人心与天地一,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是方寸间事,敛而为一,散而为万,随取随足,随应随当,目视耳听,手持足行,无非自然。学者须要十分用力推究,把持玩味,纵未到以一贯万,亦会有五六分。浸浸不已,岂不涣然怡然矣乎」?又曰:「《易》中天理,元只以一贯万。晓得一义,众义皆通。见得说不得,非是不可说,盖条理灿然,盈天地,贯古今,不容枚举缕数。圣人也只提起纲要,不容以尽言,此事只要力行而已」。又曰:「今时《易》学不下千馀家,皆能释字义,讲爻象,说道理。而迹其为人,则往往与《易》不相似。则其所言,未必真知《易》。惟伊川《易传》言人事最切,晦翁说《易》,于卦爻义最精,而二先生非茍言之,实允蹈之,后学于此折衷焉可也」。又曰:「玩《易》只须四圣人卦爻象辞,平易思量去,使纯乎天理之正,勿以后世人伪私欲参之,并勿引惹背意,方见得三百八十四爻,都是洁静精微,而吾之所以日用常行,都自有纯然天理一脉,平平坦坦,安稳快乐。行得彻头彻尾时,是甚次第,更说甚王侯卿相,与夫释老升仙入定,惊动天地。到此便是《剥》之硕果不食。伊川言剥于上则生于下,人生至此,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又曰:「《河》、《洛》两图是道之体用,只是要入身子体之为难。只如孝悌二字,一日十二时中,有多少未尽善处。须要行得似曾、闵,充而至尧、舜,方是极头」。又曰:「夫子《彖》、《象》、《系辞传》是多少分明显著。若说道理,断只用夫子为准,不过更与详明之而已。《易》元无出于圣人言语之外者,只在力行求至,行得一步,是自家底一步,行得一事,是自家底一事」。又曰:「《易》初未有物,当未画以前,只是浑然一理,在人则湛然一心,寂然不动。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忽然至虚至静中有个象,方发出许多象数吉凶道理来」。尝跋《启蒙》卷后曰:「《易》有象有数与理与气而已矣。著书立言,发钥是焉者也。理气妙于无迹,其体由象数而立。象数显而可见,其用该理气而神。精粗显微,岂有异致哉」?又曰:「《易》,圣人所以范围天地,曲成万物,穷理尽性至命,通昼夜,知生死,无一不本于《易》。只谓世人不能潜心体玩,反折于二氏」。又曰:「《易》与《春秋》相为体用,《易》便是《春秋》之体,《春秋》便是《易》之用。明得《春秋》,《易》在其中矣。夫子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传于千百世之下,不得已而作《春秋》,寓刑赏劝惩于一言之间,精微妙密,曲尽当时之人心天理,而警省万世之人心天理。无非阐造化,明王法,揭中正,杜邪枉,扶人极于天下后世。此圣人之大用,未易以管窥蠡测,言语尽而文辞释也。游、夏不能措一辞,非不能也。圣人言近而指远,简而博,浅而深,不容一毫有所增损,只当默识心会而已。所以伊川终不肯解释,略说数条,以开后学。文定不得已而释之,其间尽引伊川之言,其馀皆参帝王之法。文公尚云:『但不知当时夫子之意果如此否』?则此书当研精熟玩,而未容以言语尽也」。又尝曰:「岁晚衰颓,无复长进。日夕静坐,期欲万想不萌于心,而未能也。时玩所通之《易》,广而充之,义理无穷,愈精微而愈广大,至于莫可为言,私窃浩叹」。公年八十,曰:「吾老矣,掩门兀坐,于十二时中,观三百八十四爻,焜耀流转。就其间求乾健不息之理,而捉摸不能,徒窃浩叹圣人径庭不可到」。又曰:「吾详玩从前书,见得越难为言,越不吃紧工夫,而道愈精愈密。真见圣人立卓,殊不可及也已」。又曰:「某年来昼日潜心,终夜静坐,见得万物生生化化,皆是易道彰著发见,中有个自然体段,加一些子人为私意不得。才一毫差,便不是道。自家心自晓得如此,而著言不得,安能以笔舌既邪?有能同行止坐作,随便得一说,方见得乾坤妙用,日日时时在日用常行中流转。此是圣人观会通以行典礼之事,多少快活处」。公谓《易》固形而上之道,而实前民利用之书。吉凶悔吝,都切近日用常行。文公《本义》,只于占筮上说,大概不使人求《易》道于高远。因欲取诸家卦林而折衷之,览究甫及,旬日而考终夔州卧龙山。《读易书怀》曰:「万户千门镇日开,无边风月随人好。满城花柳断莺肠,芳菲易歇天难老」。又诗略曰:「春树红颜能几何,万里封侯成蹉跎。河南布衣正婆娑,却笑因风想玉珂。未肯岩前扪翠萝,商丘不唱采芝歌。独深于《易》如邹轲,紫阳真人声相和。莲荡归来扬其波,我傍梅花读遗书。不知纷纷坐久落花多」。《涪州北岩玩易有感》曰:「乐意相关莺对语,春风遍满天涯。生香不断树交花。个中皆实理,何处是浮华。收敛回来还夜气,一轮明月千家。看梅休用隔窗纱。清光辉皎洁,疏影自横斜」。观其词,则其胸中自得可知矣。公弱冠即辨异端之妄,乃辞而辟之,以上度性善。其略曰:「甚矣!人心之易惑而难晓也,世道之易颓而难挽也。夫老氏清净之说起于汉文,释氏寂灭之说始于汉明,非先天地而生,首帝王而出者。当时无卓识之人,以拔本塞源,遂使蔓延而不可止。迨至韩愈,始排斥之。然二氏之于中国,历数百年,入人也深。而欲禁之,譬如堤已坏,水已决,而遏其流。不亦难哉」。又与李涪州震午书曰:「老氏之说,信者尚鲜。而佛之说,则弥近理而逾乱真。趋者澜倒,不可拯救,反谓其说足以笼络天地,司掌造化。天下之道,不过小小智慧,终不足以尽其方。其光明照见十方而极其至也。光明洞照,亦不足以了其义。是致小根小器,陷溺其中,而竟不知所以立。佛乃生于周昭王时,犹未入于中华。至汉末始盛行,非先天地而有。其弃三纲五常,尚未暇论。而其说谓出入生死,愿欲必从,非一世事理所能。究竟何尝免得生死,遗得一世事理哉」?尝答大监宝谟文公复之书曰:「蒙教学生读释氏书。某向在忧中,详悉谛玩者二年。知其乐性中天地,遗眼前世界,一刀剪断,万想不著,是大丈夫方做得底事。但家世业儒,骨非禅客,只当守祖先之训,以求圣贤之心。玩羲《易》以会五经之旨趣,穷卦象以究万有之始终,馀二十年矣。见得天地间纷纶变化,不可名状,而其间实有为之主宰者。不动不静,不增不减,宇宙间来间往,形色自荣自枯,皇帝王伯不可得而留,天地鬼神不可得而诘,朝不食,夕不寐,陶陶遂遂,不知我之所以为我。想西方极乐,不是过也。未审所居之室,与王舍、双林何似?从游等辈,与花智、寒山何若?须臾有上上等难名之妙,非非想难到之境。然某谓自解即见性,闻解非真性,顿悟即正觉,闻悟非真觉。开眼合眼,都只一般。今生来生,了无二致。所得止此,三缄其口久矣」。时有请识兰若作兴者,公曰:「游定夫晚入禅学,文公每为不满。横渠从佛无所得,而入圣人之道,极为二程所敬。故某恪守先儒之言,非圣人之书不好也。自信殊坚,所谕文字,理不敢笔也」。夔祷旱,贻书李侯曰:「今人祷祈,从事佛老以徼福。夫释老所尚者,素修纸币之虚文也。天地之心,可以虚文格乎?况阴阳寒暑雨露霜雪,皆造化之气,释老安得操天地之权而握造化之机哉?且龙神是地示享血祭者,而以佛经纸币素修事之,亦犹鼓瑟于斋堂也。情与性与生俱生,释氏所谓寂灭为乐,盖自谓七情俱灭矣,更有何乐?是释氏终未能去得七情也。昔韩退之不信佛,未甚端的,只是说佛若是小人,焉得为祸福?若是君子,必不妄祸福。其地位只是如此,其自把持只恁地,却元不见得佛是如何。若濂溪辈,便不与大颠说话了,濂溪诗亦有讥退之处也」。
通淮西沿江史制置启 宋 · 李曾伯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四七、《可斋杂藁》卷六
文昌为帅长,擅江淮形势之雄;别驾曰治中,兼藩翰宾僚之列。虽骈赘无裨于左右,然甄陶有赖于始终。敛版载趋,奏缄敢后。眷武昌之巨镇,实江表之上流。自昔主宾,居多名胜。非庾翼为士衡之佐,则殷浩从元规之游。西门柳外,馀迹尚存;南楼月边,清谈可想。况巡管今兼于两道,而翘英盛集于一州。将俾赞于藩条,且与闻于徼画。非才轻畀,有腼前修。伏念某结约亡奇,轮囷寡用。早欠书生灯火之力,堕在俗吏刀笔之陈。幕府几年,历落嵚崎之可笑;疆陲万里,艰难险阻之备尝。剥落风霜,彫零齿发。每念不遑于将母,此身何可以许人。比奉阃谋,入承庙算。瓜期待戍,虽令观濠上之鱼;樵隐移文,正拟听华亭之鹤。讵意值晋公之向阙,首能见王导于过江。开新府之芙蓉,翕来群彦;收旧时之桃李,亦及孤荄。致汲引于公朝,俾勾稽于武库。置之末席,待以副车。犹青毡久去于主人,而赤子仍归于慈父。舳舻千里,将令备徒卒之驱;钟鼓三更,再获奉元戎之令。往未酬于知己,今始遂于委身。恩遇深深,报国曷称。恭惟某官渭莘人物,燕鲁世家。出处系斯世之重轻,用舍关生民之休戚。文事武备,集夫子之大成;智名勇功,了天下之能事。早伦魁于多士,即宾客于诸侯。每惟王业之偏安,已蕴中原之大志。迨更麾节,爰建帐辕。招怀沙漠之毡裘,肃奉寝园之弓剑。收功旦夕,刷耻古今。赞帝王之万全,政务老成之算;付山河于一掷,肯为徼幸之图。向使少迟元嘉北伐之师,则已克济建武中兴之业。间无容发,徒有噬脐。嗟局面今类乎雌雄莫决之棋,非医手孰拯乎膏肓已坏之症。申伯式是南国,畴与保釐;安石其如东山,遂烦特起。揽门户藩篱之全势,为华夏蛮貊之主盟。威名素孚,精采果异。当见赤壁走老瞒之魄,又将淮淝继幼度之勋。绍奕世之三槐,屹擎天之八柱。伫归衮舄,永著鼎彝。以勋庸方赫赫之如斯,于寒畯犹拳拳之不舍。陕东主周,陕西主召,虽兼二伯之尊;洛南曰石,洛北曰温;惟恐一士之失。致令旧物,亦玷后陈。某敢不欣巢燕之重栖,勉磨牛之故步。长江护寒数处,庶几备维楫之施;广厦大芘万间,尚冀为桷杗之用。
唐七学记 南宋 · 王应麟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一、《四明文献集》卷一、《玉海》卷二○四《辞学指南》、《南宋文范》卷四六
有唐观人文,化天下,高祖、太宗戢兵耆武,尊右儒术,缀礼正乐,宪度著明,庠声序音,锵訇金石,稽古建学,厥制惟六。玄宗缵绪,复增其一。课试有法,训迪有师,德艺兼该,总于胄监。誉髦斯士,云合雾集,丰规茂矩,冠冕百王,宜祓厥文,具详登载。谨参合《百官》、《选举志》、《儒学传序》、《六典》、《会要》,而纪其略。夫教亦多术矣,开数路而翕受,皇极之化也;萃群材而乐育,《菁莪》之仁也。帝治时雍,成均肇建;有虞养老,庠分上下。夏氏设教,序列东西;左右郊宫,商学殊制。作人造士,非一而足。苍姬之盛,教典尤备,国学合子弟,太学食老更,四郊有庠,门闱有学。或读邦法,或习书数,达材成德,道化浑融。《祭义》攸述,为学有四;《保傅》所纪,为学有五。《学记》之注曰:内设师保,外有庠序。六学之制,于兹可考。治古逾远,彝宪无传。汉立三雍,晋兴两学,元嘉四学之创,天监五馆之开,名存实亡,驳虖亡议。惟唐文治炳蔚,上轨成周,锄颣夷荒,鸿业甫定。生员之置,肇于武德元年五月;周孔之祠,建于二年六月;恢闳乡学,敷遗后圣。爰暨贞观,骏惠前猷,临幸国庠,延吁儒彦。肄业之舍,广为千二百区;著录之生,益为三千二百六十员。施于六叶,增辟学馆,袭旧为七。若三品以上子孙国子学教之,五品以上子孙太学教之。曰广文以领国子生之业进士者,实惟天宝九载七月乙亥之制。曰四门以授七品之子及庶人之俊异者,实惟元魏太和二十年之制。律学昉于晋、梁,复于贞观六年之二月,又复于龙朔二年之五月,越明年以隶祥刑,而律令格式法例于是习焉。书学昉于晋、隋,复于贞观二年之十二月,又复于龙朔二年之五月。越明年以隶兰台,而石经、《说文》、《字林》于是习焉。算学沿隋之旧,置于贞观二年,复于显庆元年。越三年九月废之,以隶太史;及龙朔二年复之,以隶秘书,而《九章》、《五曹》、《缀术》、《缉古》之属于是习焉。训导之职,有祭酒、司业、博士、助教、直讲,孙其业也。选举之科,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兴其能也。业成则丞莅试,不率则簿举法,严其训也。国子有五经博士,广文有知进士助教,重其选也。助教或十年始迁,博士或十九年不易,专其任也。生徒之数,国子二百人,太学五百人,四门千三百人,书律及算总百十人。元和六祀,申命更定,西京自八人至十人,东都自十人至十二人,而国子学有大成。上元二年初置二十人,开元二十年复省其半。若舍奠齿胄之仪,皆行于国子学,又本末先后之序也。想夫纡袂鼓笥,来游来歌,鸿生硕儒,论难衎衎,投绂怀玺,濡化染学。玄武、飞骑,垂衿讲习;新罗、百济,挟策吟诵。《丰芑》燕翼之泽,《棫朴》追琢之章,政美俗淳,作周匹休,猗欤懿哉!铺观唐史,立学阐教,盖非一端。左省弘文,武德之制,东宫崇文,贞观之规,并置生员,是为二馆。秘书小学,以诲皇族;内之学馆,以训宫掖。崇玄有学,以习老庄。郡县诸生,差列二等。若崇化厉贤之原,则自七学始。以至龙朔改司成馆,垂拱更成均监,司成、宣业,官名屡易,兹不备载。按《郑虔传》「广文寓治国子馆」,李庾《西都赋》曰「左立太学,前列广文」,《选举志》止言六学,《何蕃传》亦云六馆,意者二学合为一欤?韩愈上表,有七馆之称。并书以识旧典。谨记。
庆元路建医学记 南宋 · 王应麟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二、《深宁先生文抄摭遗编》卷一、《延祐四明志》卷一四、四明文献考、成化《宁波郡志》卷五、《南宋文范》卷四六 创作地点:浙江省宁波市
医之兴也,其于上古乎!巫彭初作医,曷为本于三皇?古三坟书倚相后无闻,《易》以筮传,《本草》、《内经》以医传,天之牖民至矣。《本草》、《内经》,医之原也,《易》何与于医?坎离阴阳,《参同》、《纳甲》发其缊,养生者宗焉。是以言医必曰羲、农、黄帝云。成周医有师,江左元嘉昉建学。唐州郡有学,助教掌之。宋崇观间置学京师,在外附职侯頖。自古昔方技为王官之一守,今朝廷崇奖蠲复,悉与儒等,诸路设校立师教育之,将跻斯民寿域,德至渥也。惟四明学犹阙,至元二十八年冬,肃政廉访副使陈公祥揽辔来临,察民嚬呻,尤以医为重,顾讲习无所,喟然思作新兴起之。相攸胥宇,鸠工经始,毖祀三皇,礼仪肃,堂宇门庑奂奕。学成,属予以记。余闻之前修,医之为道推本五行六气、寒暑日星,考验风土山川。其于人也,骨节经络、揲荒腧穴,内则藏府焦鬲井谷,精微奥妙。虽国工高手弗能究,岂庸夫俗子可与知?世不轻试而茍得者鲜矣,此学医者人费,可不谨乎?是故医不可无学,岐伯之师曰僦贷、季泰,越人之师曰长桑君,太仓公之师曰公孙光、阳庆。盖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诵言未明于心,读古人之糟魄,斲轮犹议之,矧寿夭生死所系乎?然则学孰为要,一言蔽之曰仁。程子谓「医书以痿痹为不仁,最善名状仁者」,又云「切脉可观仁」。仁,人心也。天地生生之心,人得之以为心,心仁则疾痛切身,若保赤子,万物一体也。不仁则善不胜利,理汩于欲,肝胆楚越也。陟降庭止,前圣临之在上,以仁存心,以心合天,如涪翁之不求报,宋清之不为市,庞安常之好施,许叔微之阴功。精义入神,将得不传之妙于筌蹄之表。惟贯道器德艺于一致者可以语此。其或专己臆决,乃曰医者意也,是犹废学古入官之训,而曰何必读书,其害不止误注《本草》而已,殆非敩学师古之意。虽然,余言耄矣,傥以为然,愿以为学者之箴石。是岁九月旦日记。
双莲图诗序 宋末元初 · 俞德邻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八二、《佩韦斋文集》卷一一
「隰有荷华」,郑诗也,而泽陂则以菡萏称。至楚大夫著为《离骚》,则又有「缉芙蓉以为裳」之语。曰荷、曰菡萏、曰芙蓉,一也。或以喻德,或以喻色,未始以为瑞也。独宋元嘉中,二莲同干,生于天泉,于是史书之以为瑞,是岂不蔓不枝者其常,而同干者其瑞与?然元嘉以前,未之闻焉,岂昔者无而元嘉始有之邪?否则昔虽有之,史阙而不书也。史氏之法,祥瑞必书,灾异必书。使古有之而不书,则是不足以为瑞也。及观元嘉而后,至于今日,嘉莲之茁,记于史,见于骚人墨客之咏,累累可数,则又未始不以为瑞也。史以为瑞,诗人以为瑞,则谓之瑞也亦宜,而又何疑于古之无而今之有乎?岁柔兆阉茂,前潮阳通守汤君亚卿之南园嘉莲斯茁,里人誇艳,见未尝有。姁媮奋肆,至绘图而传视之。兹岂偶然之故哉!水陆草木之繁,虽非有血气心知者,而一荣一悴,或者人事关焉。故君臣和也而同颖之禾出,郡国治也而两歧之麦秀,彼莲独不然哉?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天泉之莲盖亦和气交畅之所致也。大而天下,次而一国,微而一家,和致祥,乖致异,一而已。亚卿乃祖乃父世笃忠荩,置义田,辟义塾,睦于宗党,粲而不殊,抑又俗情之所难者。以是诒谋,固宜后之人蕃衍盛大。今亚卿象贤趾美,不敢有越厥志,兄弟怡怡如也,愉愉如也,其所感应,召致端有在矣。斯莲也,谓非祯祥可乎?余居京口三十有六年,所见达官贵人之家何翅百数,兵燹以后,陵替亡几,惟汤氏诗书之泽,浚之而益深,延之而益袤。今又和气交畅,以有兹瑞,吾意汤氏之兴未艾也。昔熙宁中,燕国邵氏实产嘉莲,已而瓜并蒂,桃并实,紫芝秀者三,当时秦太虚诸公争为诗文张大之。若亚卿者,其可以无述乎?友朋约为歌诗识其事,余拙于诗者,故首为之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