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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皇帝劄子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五、《水心文集》卷一、《水心别集》卷一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六
恭惟陛下始初临御,思深虑远,曾未浃旬,遽诏中外之臣各以其言疏列来上,诚欲治之主正本始之先务也。
不敢汎滥条奏,苟应故常,惟陛下少留听焉。
臣闻古之号为贤君者,必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
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知病所在锼剔根柢不惮改为,则虽已衰复兴,垂败复成,终必得其所而后已。
不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因循姑息,随目前苟且,望他日远大,错施杂用精神不应文理差舛,久而无验心志怠忽,则虽已兴已治之馀,衰乱出焉,况欲求其兴且治乎!
所谓当先明治国之意者何也?
盖当微弱之时,则必思强大
分裂之时,则必思混并
仇耻之时,则必思报复
弊坏之时,则必思振起
当中全盛之时,则必思维保守
当夷宾服之时,则必思兼爱休息
先视其时之所当尚而择其术之所当出不可错施而杂用也。
三代莫不皆然
秦、汉以还可称之君,暨我本朝艺祖太宗圣人迭起,积其勤劳,奋其勇智,功隆业钜,垂裕来叶何尝有迷其时而误其术者哉!
陛下以臣之言视今之时,则其时果当何尚,而其术果当何择欤?
以为微弱而当思强大分裂而当思混并仇耻而当思报复弊坏而当思振起欤?
以为中国全盛而当思维保守夷狄宾服而当思兼爱休息也?
无乃微弱分裂仇耻弊坏之时,而但处之以中国全盛夷狄宾服之势;
维持保守兼爱休息之术,而欲庶几乎强大混并报复振起之功欤?
治道之象,微而难知。
臣虽至愚,窃论今日之事,恐其由前之时而以后之势,用后之术而欲求前之功,补泻杂医,不能起疾禾莠参种,迄靡丰年,此所谓治国之意当先明者也。
诚先明其意,则国之所是斟酌而定,议论趋向审详而决,课功责效岁月而待。
昧死,愿论今日之未善者六事,皆治国之意未明之故。
何谓未善者六事
今日之国势未善也,今日之士未善也,今日之民未善也,今日之兵未善也,今日之财未善也,今日纪纲法度未善也。
何谓今日之国势未善?
请即汉、唐兴废,以考见宣和靖康始末
中衰也,为王莽所篡,尺地一民非诸刘之有矣
然其人心犹未溃也,故光武宗室疏属,至与乞食饥民聚谋协力,卒以诛而尽复汉业者二百年。
唐自天宝之后大乱相乘盗窃名字跨据藩镇接踵加以世有内患日就衰削。
亦以其人心犹未溃也,故犹得专主,行其命令,尽羁縻土宇者百五十年,不至于播迁不复而使中原遂为左衽也。
国家宣和靖康之变,虽曰小人造衅,力取幽、燕贪功不靖,激成祸乱
三镇虽割而其民未尝愿降也,京师虽陷而天下未尝有变也,虏虽以威立张邦昌刘豫,而奸雄未有崛起而与我抗者也。
建炎巡幸,远至温、台;
从卫隆祐,分适洪、赣;
川、陕处置自为捍禦
三方阻隔不相闻知
臣民奔走爱戴无异平日
刘豫再犯江、淮,兀术复取河南震动陵逼,自以为豕突之势莫之敢校,然将士用命首尾鏖击,退却而兀术大败,卒甘心求盟焉。
是自宣和之末绍兴十年之后,凡二十年之间,中国实无溃叛之形也。
然终不免于罢兵增币,分裂南北以和寇仇,大则无东汉戡复之勋,小则无晚唐羁縻之政,何也?
此臣所以深疑当时治国之意未明,于微弱分裂仇耻弊坏之时,猥用维持保守兼爱休息之术,枘凿不合矛盾相戾,畏而安之,佐成其锋,以致此也。
自是以来,几二十年,颜亮凶狂,离其巢窟跳踯一战鼓声所震,常、润之屋瓦无宁者。
当是之时,我方过于防虑岂敢谓其真送死乎?
然而胡人篡之,华人叛之,卒殒其首。
于是中原响合,殆将百万,而我以素无纪律之兵,声势不接,犹能所向有功
中国虽名属彼而实未尝溃叛于我者如故也。
自是以来,休而息之,爱虏而不敢中原者,又几三十年矣。
岁月虽已远,长老虽已亡,号令虽已绝,然而臣揆之天理,验之人心,察之事势,虽其名属彼而实未尝溃叛于我者犹在也。
陛下盍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而斟酌国是于此乎!
且夫微弱者必思强大,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是也
分裂者必思混并,秦、晋、隋之力争艺祖太宗之无是也
仇耻者必思报复少康、越勾践汉武帝唐太宗是也
弊坏者必思振起秦孝公周世宗是也
岂昔之能斟酌国是于此而今不能乎?
若曰业已然矣,吾独奈何」?
又曰「天不悔祸,吾其敢逆」!
事之未立,则曰「乘其机也」,不知动者有机而不动者之无机矣,纵其有机也,与无奚异!
功之未成,则曰「待其时也」。
不知为者之有时不为之无时矣,纵其有时也,与无奚别!
然则用后之术而欲求前之功,治国之意终于未明,而今之国势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
何谓今日之士未善?
自古国家曷尝不以任贤使能为急欤?
然而以意行事,以人胜法者,乃今日之所讳也。
故事曲折无不诿法;
习而行之,吏胥所工,士大夫愧焉。
幸时无事将迎唯诺自可称职,而贤能至于无用矣。
无用也,故今之脩饬廉隅者反以行见异,研玩经术者反以学见非,志尚卓荦者反以材见嫉,伦类通博者反以名见忌。
是岂世之恶贤能欤?
贤能无用,势有以激之也。
锢于朋党,沈于卑贱,老于岩穴何不可者
然而窃怪其既无用于今世矣,而风流日以坠失,士俗日以颓败,官无素望,人无定品,诸路无平时之帅,群僚充事之员,举踌躇叹息而且以乏材为患者,何欤?
岂其既以无用可以抑遏,又以为有用不可磨灭欤?
然则以为有用而不求其实而收之,以为无用不思其弊而救之者,何欤?
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士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
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士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
何谓今日之民未善?
三代养民,臣犹未敢言也。
若夫汉当文、景之际,则公私有馀,武帝萧然耗矣;
江左元嘉之政,其盛衰亦然
盖民之贫富,专系其用兵多少矣。
绍兴之中年乾道淳熙,将五十年,中间用兵一二年尔,亦可谓少矣。
民之富,州县之宽,宜与文、景比,而今日独奈何民力最穷,州县最困欤?
试即士大夫而问今天下之县曰,「某可为欤?
不可为欤」?
不可为者十居八九矣。
又试即士大夫而问今天下之州曰,「某可为欤?
不可为欤」?
不可为者十居六七矣。
又问其「不可为何事欤」?
曰:「月桩板帐钱尔,经总制上供尔,归正人官兵俸料尔」。
又问「民力所以穷者何说欤」?
曰:「役法尔,和买尔,折帛尔,和买而又折帛尔」。
然则国家休兵之实过于文、景,而天下用兵之害甚于武帝,何欤?
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民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
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民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
何谓今日之兵未善?
古人之兵,以宿师为拙,以聚屯为病,不敢别异于民而特养之,虽特养之不多数也。
一朝有事,菽椹其食,料简其民,虽少而未尝不胜者,厉而使之也。
今之特养者,将兵禁兵厢兵世世坐食,总其成数,斯不少矣。
古人之兵患未得此数尔,固足横行天下
又有特养之大者御前之军,屯驻四处铸兵买马,截拨纲运赀力竭矣,然而上下徊徨,皆曰「兵不可不养也」。
屈意仇雠坚守盟誓行人岁遣,琛货空矣;
然而内外怵惕,又皆曰「兵不可用也」。
不知兵既不可不养,而何以反不可用欤?
统副非人朘刻廪赐卒伍穷饿怨嗟流闻
议者又以为就使用之,终不可以致其死命也」。
不知不可用而徒养之,又何以养之者为累欤?
然则昔人之能厉其兵虽少而必胜今日之以兵自累虽多而愈弱者,何欤?
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兵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
若为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兵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
何谓今日之财未善?
财之善者,不曰米粟布帛取于民力所有」欤?
王制浸废,运鱼盐榷酒茗以佐用度,然终不尽利,而亦不尽金钱责其下之所无,虽少而不得不足者,盖亦未至于一切肆行不顾也。
今之茶盐净利酒税征榷何其浩大欤!
汉、唐极盛之时,尽一天下之输,曾未能当今三务场之数。
其又有浩大者经总制钱强立窠名从而分隶
和买、白著,折帛折变再倍而取;
其所入,开辟以来未之有也。
入既若是,出亦如之。
盖尝仓猝不继相视无策,遂印两界会子而权之者有年数矣
不知取钱之多既若是而何卒岁扰扰,反忧不足欤?
今天下幸欲暂安于无事,而徒以是为患也;
设更有事,其一切不顾而取之者,又将覆出欤?
昔者不敢尽取虽少而犹足,今日不顾而取之虽多而犹匮者,何欤?
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财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
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财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
何谓今日纪纲法度未善?
昔之立国者,知威柄不能独专也,故必有所分;
控持不可尽用也,故必有所纵。
三代以上星分棋布,悉为诸侯,其自居千里而已
此非后世之所能,然犹坚植其四隅,倚之捍禦
封崇险阨,示以形势
至于对立鼎峙雌雄所争,则必隆其委任,多其分画
岂无外重生奸跋扈致寇之患哉?
历代相承,莫之或变,盖非不欲其密,而亦不能不使之疏也。
然则尽收威柄一总事权,视天下之大如一家之细,孰有如本朝之密者欤?
呜呼
靖康之祸,何为远夷作难中国拱手欤?
小民伏死州郡迎降欤?
边关莫禦而汴都摧破欤?
今犹弗之悟也,岂私其臣之无一事禀承我者为国利,而忘其之无一事不禁切我者为国害欤?
岂其能专而不能分,能密而不能疏,知控持不知纵舍欤?
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纪纲法度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
若为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纪纲法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
恭承明诏,念军国利害不能究知,生民休戚无以自达,法或不宜于俗,事或不便于时
臣固以为无大于此六者矣,然而当先明治国之意而已
不先明治国之意,使此六者本伤而末坏,心蠹而枝披,支离涣散,而臣之议论无所复用矣。
诚先明治国之意,则臣今所论,特其目耳。
源流汗漫变故万端,非兼考古今不能尽其理;
非并知难易,不能通其变;
非独良策不能操其决;
非豫睹成效不能待其久也
陛下不以臣之愚,试留听焉。
诚欲先明所以治国之意,则固当视今之时。
陛下以为今果何时欤?
微弱欤?
则意固在于大矣
分裂欤?
则意固在于混并矣;
仇耻欤!
则意固在于报复矣,果弊坏欤?
则意固在于振起矣;
陛下审观熟察而已
然则谓今之时为中国全盛夷狄宾服者,臣恐其名托之而实非也;
治国之意当维持保守兼爱休息者,臣恐其形似之而实谬也;
陛下果断改为而已
臣伏寿皇圣帝在位二十八年,英武刚健勤劳恭俭整厉臣工变移风俗大志未酬,亲授陛下
舜、禹之美,二《典》所载,若帝之初,何以过焉!
陛下严祗寅畏足以膺受付托
仁恕温厚足以慰答徯望
虚心无我足以容受正直
广览兼听足以照临欺蔽
至公寡欲足以杜塞侥倖
长驾远驭足以招徕英杰
于此而先明所以治国之意,又何难哉!
譬之行天下者在所问津而已
干犯旒扆无任恐惧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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