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姚令威西溪集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永乐大典》卷二二五三七、《水心题跋》卷一
初,完颜亮来寇,举朝上下无不丧胆,直云「虏百万,何可当!惟有退走尔」。独姚公令威抗论沮止,谓「今八月岁入翼,明年七月入轸,又其行在巳,巳者,东南屏蔽也」。又推算太一荧惑所次,皆贼必灭之兆。未几,亮果自毙,江、淮复安。余尝叹国不可无智士,不智于人,当智于天。方是时,姚公策我能必胜者,智于天也。公著书二百卷,古今同异,无不该括,岂独智于天哉!惜其盛壮不预采录,晚始召对殿中,忽感风眩而死,悲夫!余不及识公,而与其子仅、从、偓同僚,从孙镕以公《西溪集》、《丛语》遗余。其古乐府流丽哀思颇杂,近体诗长短皆绝去尖巧,乃全造古律,盖加于作者一等矣。至以《易》「肥遁」为「飞遁」,引注《说文》「不若是𢗊」以辨《孟子》「不若是恝」,尤非余寡见浅闻所能到也。夫欲折衷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余既不学,又不得见如公者而师之,徒掩卷追想于百年之外尔。
题潘刑曹郎帖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水心题跋》卷一
初,王伦归自北,朱弁、洪皓皆附家问至,虏盖有意就和也。朝廷因命潘公致尧亟往,于是二圣始得闻高宗中兴。虏迎送以礼,往反不越期。既而韩肖胄、胡松年再聘,遂与李永寿、王诩偕来矣。当其时,以天下之大寄命于一使,诸公无不起徒步至执政侍从者。潘公之孙傅监天富盐场,为余言,公使还,得刑曹郎,竟以此终,独不尽用,何哉?傅善于盐事,玉环人甚爱之。而明辨果决,识情伪,论议常透底里。使有知君者,或当继其祖焉。
题沈朝议得何清源帖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水心题跋》卷一
往在荆渚,有蜀客系舟,出数十大卷,皆本朝名卿相书也,良以得纵观为幸。如清源何公书,今始一见尔。沈公自罢宋州佥幕,终身不复仕。静退无求之泽,宜庇其后人哉!
题扫心图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水心题跋》卷一
以为无可扫,则扫之者妄矣;以为有可扫,则是扫安从起?「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其精其一,其永勿失。
题薛仁静墓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水心题跋》卷一 创作地点:浙江省温州市水心村
薛景石之弟名山,字仁静,死嘉定七年二月二十一日,葬九年四月二日,墓地曰丁亥横山。君常读《周易》,行携坐挟,终身不释。人与语,多不答,或径起,莫测其意。
题黄岩蔡冲之墓志后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水心题跋》卷一
君之贤,余蚤得于其兄博士,略具忠翊墓中。今又读几道所志君墓,益信。然几道叙君能捐所有以与人甚详,而言君能自致其所有则略。今其已验之法固在,使滂兄弟举而行之,富复如君,则捐所有以惠乡党,不为难矣。不然,则自所有将不足,而安能及人!滂尚勉之!
跋义役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文献通考》赋役考二、《水心题跋》卷一
保正长法不承引帖催二税,今州县以例相驱,诃系鞭挞,遂使差役不行,士民同苦,至预醵钱给费,逆次第其先后以应期会,名曰义役。然则有司失义甚矣。余尝问为保正者,曰费必数百千,保长者,曰必百馀千,不幸遇意外事,费辄兼倍,少不破家荡产。民之恶役,甚于寇雠,余尝疑之。官人以牧养百姓为职,当洁身驭吏,除民疾苦。且追则有期,约日以集,使贿必行,应追者任之可也;民实有产,视税而输,使赋必重,应输者任之可也;保正长会最督促而已,何用自费数百千及百馀千,甚或兼倍,以至破家荡产乎?且此钱合而计之,岁以千百巨万,既不归公上,官人知自爱,又不敢取,谁则有此?余欲以其言为妄,然余行江、淮、闽、浙、洞庭之南北,盖无不为此言者矣。呜呼!此有司之所宜陈者也。余忝为吏,不得为令佐,自试其术以破余疑而不能,意殊惨然。因孙君《义役》书成,辄题于后,以告其得为者。
题瑞安宰董煟出苏黄二帖后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九、《水心题跋》卷一、《文章辨体汇选》卷三六六、《八代文钞》第三七册
畏败群之民,掣循吏之肘,为监司帅守者通患也。山谷此帖,却当使上官见之,或能为君助乎?苏书与董氏亲书,皆君家旧物,源流远矣。渊明薄宦穷愁,苏公谪居安命,法正应尔。君以材名受举,治剧县,方当忍事爱民,终成美绩,恐轻怀此意,他日随机感触,将动浩然之思,不可不先虑也。
题兰亭帖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兰亭考》卷七
此本所从得题识号澹岩老人者,故右丞张澄也,距今五六年矣。及郭由中乙丑、米元晖丙寅岁月皆可次第。余既不能知书,姑信其远者,则此帖贵矣。
跋高宗亲征诏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陈文正公家乘》卷一
高宗三殄戎旅,皆亲征决进,身定中兴。维扬凯旋,敌尤烝乂,不敢复言战,甘心受和。南北安定又四十三年矣,此诏至今人人能诵之。是时陈文正公首相力赞密议,自草诏本,镇危扶急,独任大事,与寇公同功。第寇公之后中原之势少屈,陈公之后江左之气方伸,视寇公为多焉。适从士大夫之后,窃闻为国者之论,合之上规殷周,下轶汉唐,复雠正名,本末宏大,未易名举,念往察来,可以浩叹。公之孙景思以示适,题其末。嘉定三年十月,龙泉叶适拜书。
故昭庆军承宣使知大宗正事赠开府仪同三司崇国赵公谥宣简议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六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议曰:某既状公之行,上之太常,而承乏博士,当以谥配行,其可不信!夫高爵重位,不为富贵沈溺,而能退逊以保其节,文雅以发其名,此宗室公族之所谓贤也。公遭时多故,特眇然童子,周旋四方,而感励问学,居穷守独之操,甚于寒乡窭士。救民之疾苦如饥渴,行惠利之政如嗜欲,应猝制变,敏而有功。强梗在前,不避也。自为小官以至留务,论事不绝。进见上前,意质而辞详,其所不隐,不知祸福之可择也,且死,犹奏谏疏者三焉。望其容庄,听其言必有当于理义,察其行己,可谓能以礼始终者矣。凡此皆载于状不诬。然则公之贤,非宗室公族之所谓贤也。谨按《谥法》:「善问周达曰宣,壹德不懈曰简」。宜谥曰「宣简」。谨议。
故赠右谏议大夫龚公谥节肃议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六、嘉靖《河间府志》卷二七、《南宋文范》卷六三、《宋元学案补遗》卷一九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议曰:陈瓘、邹浩、任伯雨及公,皆官不应谥;天子特赐之谥,追伤祸变艰难之所致,褒劝仗节敢言之臣,所以示为百僚法也。窃因明诏,考见当时之故。盖元符之末,建中靖国之初,既昭雪流人,生死蒙泽,天下望尽复元祐政事。而巨奸已败者犹偃蹇不自退,方稔者日睥睨而为谋。公与同时谏官御史,随其邪慝所在,连奏累疏,迎锋摧击。时之盛衰视其官,治之废兴由其身,志清王道,夺回正路,可谓壮哉!夫君子之所以贵乎天下者,以其念治之心异于人也。推念治之心而遂之,方谗人尚炽,邪正未分,如痈疽隐起于其身,不决溃之不止,而或者乃以为不可力争以激其势,斯患失而不知义者之论也。世言公羁置化州,徒步赴贬,持扇乞钱以为资。嗟乎,公能不自悔矣!虽奸臣遇公之酷如此,又岂足为公戚哉!谨按《谥法》:「能自持守曰节,刚德克就曰肃」。谥公曰「节肃」,宜无愧。谨议。
黄端明谥简肃议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治身之义,事君之节,二者君子之极行也。于治身也能谨其小,于事君也能识其大,而君子之行不远矣。昔之治其身者,或忽于言动之细微,而曰我能为其大者而已。及其所以事君,则又或不能为其大,而姑欲累小善以自免焉,此德之所以不立而人之所以不成也。故兵部尚书端明殿学士黄公之状,言公俨然庄重,坐立有常处,不倾侧跛倚;语默有常节,不戏言苟笑。人以为拘絷而不能顷刻安者,公独泰然以终其身,虽在燕私,未尝须臾变也。及再得谢,年七十馀矣,益谨敬不颓堕。后生来见者,礼对如大宾,教语必以孝弟忠信。至其薨也,盖八十有五,而所以自持其躬者如一日。其仕当秦桧死后,贺虏生辰还,言「虏必徙居汴以迫我,宜早自计」。时前使还者不敢言,宰相怒公,公不为动,自是三四年,每进见未尝不论边事,虏果以钦宗来讣,出不逊语。公独请即发丧,决用兵策,使使臣督诸军。及贼在江旁,朝臣争挈家逃匿,公家人亦旦暮请,公曰:「天子在是,若等安适耶」?比虏退,家在城中者,公与陈丞相康伯而已。虏后请修好,且责臣礼与新得四郡。或谓「实利不可干,虚名不足惜也」。公独曰:「土疆一彼一此耳,名定,百世不易也。议者非是」。王之望约和,公又论之。天申节上寿,议者以钦宗服除,当举乐。公言:「《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钦宗实未葬,乐不当作也」。争之力,事得暂寝。范成大使虏,祈请山陵。公又言:「置钦宗梓宫而不问,无以尽人心,且使夷狄窥我矣」。公之立朝始末议论如此。夫俊豪跌宕,脱略于绳检之外者,岂非其自喜以为伟人名士之所为哉?其循守卑论,弃忘大雠,与夫临大计,当大事,不敢坚决,有退后之懦,无率先之勇,而以他小善自贤者,尚多有之。然则公之于治身也可谓能谨其小,而于事君也可谓能识其大矣。状又言,公为普安教授时,不与内知龙大渊坐;为国子司业时,不奏武成王庙芝草。宰相率达官书佛经刻六和塔,公谢不能。其孝友笃至,夫妇相敬如宾。与人交,恭而敬,淡而久,收死恤孤,赈贫继绝。盖公既已识事君之大节,则虽其小者宜不失乎斤然之守,而于治身之谨诚细微无不尽焉,则推而达之,固所以合乎人伦之大义也,岂非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而非偶然幸致者乎!谨按《谥法》:「壹德不懈曰简,执心决断曰肃」。公之治身,谨言动,无耋艾率以恭,斯壹德不懈矣。公之事君,排和议,无难易必以勇,斯执心决断矣。请谥曰「简肃」,于易公名为宜。谨议(《水心文集》卷二六。)。
敬:原缺,据四库本补。
李丞相纲谥忠定议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四、《水心文集》卷二六、《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宋会要辑稿》礼五八之一○二(第二册第一六六二页)、《南宋文范》卷六三、《李忠定公年谱》卷一、《宋元学案补遗》卷二五、道光《福建通志》卷二六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议曰:公自起居郎极论都城水灾,斥为监当,而抗直之声震于天下矣。及斡离不来寇,在廷茫然,将从乘与以出。独公请与执政辨诘,遂夺其议,力守京师,虏以退却。然其留割三镇诏书,击女真之归而募兵以防其再至,皆为同列所排,不果用也。高宗中兴,首命公自辅,于是张邦昌以僭逆诛矣。先事河北、河东,录坚守者,建遣张所、傅亮往援接之,乞幸襄、邓以系人心而无走东南,使周望、傅雱通问二圣而无踵和约,时中原尚未溃也。公方除京、黼乱政,渐复祖宗旧法,奏请施行数十事,多中机要。使稍得岁年之须,则两河不遂陷而虏不敢复鼓行入内地矣,而雠耻因可报也。不幸又七十五日而罢去。迄其后常疏外坎𡒄,虽仅免颠沛,而曾不少得其意焉。自是祸难百出,而南北竟以分裂。此为国家惜者,所以哀公之心,而深悲其相之不终。士至有未尝识公面,而坐论救公以死,彼岂有所顾望附托而然哉?盖公之贤,自当时市井负贩,莫不喜为之道说。然而谤公者亦众矣,其尤甚者,罪公特以计取显位而已,京师之祸,公实使之。呜呼!当是之时,所谓谋国者,岂有他道哉?避走而乞和,誉贼虏而卑中国尔。以避走乞和誉贼虏卑中国之人而议公之得失,故其自许为谋详虑密,而谓公为略而疏;自以为镇重能消弭,而谓公为轻锐而喜事;其恬视君父之仇,畏死持禄,甘为世所贱侮,而以公之能尊君以身徇国为人望所属者,谓为朋党要结以自营。故主和者非致寇,而守京师者为失策矣。则公之负谤于时,固亦其理之所宜得也,何足辨哉!顾独有可恨者。夫是非毁誉之相蒙布,必至于久而后论定,是从古以然者也。公之殁五十载矣,世之论公者,卒亦未有以大异于前日也,何欤?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考公之行事而深察其志,使要其功烈之所成就,则岂有愧于孔子之所称者哉!悲夫!谨按《谥法》:「虑国忘家曰忠,安民大虑曰定」。请以「忠定」为公谥。谨议。
始论 其一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五
有天下之大,必尽天下之虑;不尽天下之虑,鲜无患矣。太祖、太宗受天命,身自剪平者七国,尽有汉、唐之天下。惟燕、蓟前入契丹,力未能复;而赵保吉兄弟乱西方,灵夏继陷。其后耶律浸骄,继迁始自立,边益警备矣。当国事者不复深究始末,直以中国既大也,道德既富也,患不能保境土、息人民而已,岂不足于二陲之区区哉!非惟不务讨伐二虏以定西北之疆域,而乃反行聘使封册以申百年之誓信,屈意而奉币帛,专力而守和好,同此者为正论,异此者为浮薄。方其盛时,南北相为兄弟而天下无兵,安宁久于前世,自以为天下之虑尽于此矣。然而凭侮不除,芽蘖终在,小人因其閒隙,倡复燕之谋,前衅始锄,后祸随出,民心未变,而国家之守离矣。始也误委三镇,而两河诸城犹以死抗拒,太原之帅犹力竭而后就擒。建炎嗣统,独已失者河东耳,其他固在也;大臣怯懦不能当,日夜以谋退却。于是二年始尽失河南、北,绍兴元年又失京东、西,三年又失五路。此非有叛将乱臣据而与我争衡者也,刘豫乃自女真援立之耳。及黏罕死,伪齐废,虏用事者厌兵,举数千里之地以还我。夫不战而得数千里地,天诱之也。然一旦兀术背盟苦战,则所为分画者,才江以北,淮以南,而我亦莫敢较焉。至颜亮屠殒,北方溃乱,归义之民,处处屯聚,京东、西、秦、凤、熙河州县相次而复,中国之威,庶几振矣。然宰辅无状,踵失策、继旧盟,卒亦黾勉割四要郡畀之,徒使中原遗黎,饮泣内恨,绝望于我。夫我不能守、则民虽不为变而终以分裂;我不能守,则地虽尝已得,而终以失之:其故岂有他哉?始虑事之不尽,而其患至此也。虑事不尽,使百七十载之天下,不因民之怨叛而直失其大半,隘处江、浙,以为南北之成形,六十年矣。嗟夫!是已往之事,不可追而悔者也。方来之虑不尽,则天下之患又将有甚于此,岂可以坐而讲尧、舜、三代之旧,洋洋焉,熙熙焉,而不思夷夏之分,不辨逆顺之理,不立仇耻之义,一切听其为南北之成形,以与宋、齐、梁、陈并称而已者乎?成败,瞬息也,得失,反覆也,何常之有!虑不尽,则昔之天下虽大而不能守;虑之尽,则今之天下,岂惟能守之,而又可以取之矣。故以一取百,帝王之虑也;以一取十,伯强之虑也;以一取一,必至之虑也。加之思夷夏之分,辨逆顺之理,立仇耻之义,又取吾之所失而非冒彼之所得也,愈必至之虑也。夫以一取百,以一取十其难明矣,然取之者,虑之尽也;以一取一,其易明矣,然不取之者,虑之不尽也。今将尽天下而虑之,而后以一取一者可得而见,故不可以泛辞举,不可以偏说定,不可以远事言也(《水心文集》卷四。又见《水心别集》卷一○。)。
自本篇以下凡四十馀篇,原总题曰「外稿」。据其自记,知为淳熙十二年准备入京应对之奏篇,大概因为没有进奏,故称「外稿」。
其二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五、《水心文集》卷四、《水心别集》卷一○
不尽天下之虑而终失天下之大计,此最大事,不可不极论也。古之所谓忠臣贤士,竭力以行其所知,言欲少,行欲多,言之若粗,行之必酬,故人莫敢多言而精于力行。今世议论胜而用力寡,大则制策,小则科举,高出唐、虞,下陋秦、汉,傅合牵连,皆取则于华辞耳,非当世之要言也。虽有精微深博之论,务使天下之义理不可踰越,然亦空言也。盖一代之好尚既如此矣,岂能尽天下之虑乎!有大利必有大害。为国者不敢专大利而分受其大害,以人参之,使其害消,昔之帝王莫不然。国家因唐、五季之极弊,收敛藩镇,权归于上,一兵之籍,一财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为之也。欲专大利而无受其大害,遂废人而用法,废官而用吏,禁防纤悉,特与古异,而威柄最为不分。虽然,岂有是哉!故人材衰乏,外削中弱,以天下之大而畏人。是一代之法度又有以使之矣,宜其不能尽天下之虑也。自赵元昊反,重之辽人求关南地,天下之士始稍奋发,深思远虑以为之说。然而内堕好尚之多言,外狃法度之自利,未能得其中也。不幸熙宁改法之事起,自是以迄于宣和之末,靖康之初,士大夫争法之新旧,辨党之邪正,鼓为烈焰涨为洪流而已。过此何暇言之!是又熙、丰以来困于世变之纷更而不能尽天下之虑也。靖康之难,至痛极愤,此上下深谋不知寒暑寝食之时也。而苟目前忘大辱者,为「南自南北自北」之论,视宗庙君父之仇如疥痒之在身,忍而不搔无害也;明示祸福以劫胁衣冠,举俛首而奉虏。故二十馀年,未有出思卢于饮食刀笔之外者,况其远者乎?是又绍兴以来为小人之所挟制,而不能尽天下之虑也。今陛下总权纲,执枢要,责功能,课勤怠,崇实用,退虚名,审于考察,谨于迁叙,破流品以求人才,右武官以来勇敢,天下靡然知上意而承之矣。然而怀欲为之志者,以无所施而消缩;负妄作之累者,以有所托而回容。利惟谋新,害不改旧。取民者已困矣,犹以为仁政;趋事者已弊矣,犹以为良法。国无骏功,常道先丧;士无奇节,常心先坏;俗衰时迫,谁与谋长!是又隆兴以来不能尽天下之虑也。自非深观远览,遍知前失而不讳;坚志强力,独行所难而不惑;当为则为,毋以为昔未尝有;当改则改,毋以为今方循用;除百年之宿蠹,开兴王之大道,计岁月之举措,求日新之功效:明发慷慨,同于饥渴,乌能尽天下而虑之乎!故臣愿条列前后之源流,疏陈当今之本务,成败得失,皎然不乱,所以佐聪明之一二也。
取燕 其一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五、《水心文集》卷四、《水心别集》卷一○
致靖康之祸,在于取燕;追论靖康之失者,亦必曰取燕。虽然,究利害之极以定今日之大计,不过取燕而已。何谓「致靖康之祸在于取燕」?自石晋割而不合,太宗征而不定,赵普、田锡、王禹偁之流,固尝以志复燕、蓟为非矣。至景德约和,而中国之人遂以燕为外物,不置议论之内。及庆历中,刘六符反索周世宗关南诸县,富弼为之设辞增赂而后仅止。其后萧禧办理河东疆域,又举数百里畀之,而王安石、韩绛不知较也。况于王黼、蔡攸之妄庸,乃欲必取异代已割之燕,卒于失信契丹,取侮女真,以贻大变。此所谓「致靖康之祸」者。然士大夫特泛言其粗耳,未能知其实也。何谓实?曰:「不能取燕而已」。使契丹政令犹强,社稷犹固,我独抗宿愤,劳累战,虽得燕、蓟,而财竭民怨,内溃外叛,遂以失国,若此而谓「致靖康之祸在于取燕」,可也。今天祚地丧于外,位夺于内,窜身夹山,死亡朝夕,其国灭矣。因时拯乱,汤、武之业也;疆理天下,舜、禹之政也。纪律颇严,将卒颇厉,乘时以取全燕,收拾汉、唐之遗民,何为不可!夫坚守重誓于既亡之契丹,不知女真一旦袭其后,踵以陵我。当是之时,王黼、蔡攸所不论也,以韩琦、富弼之谋,何以处之乎?种师道既败,刘延庆又败,萧后与夔离不以折北不支,女真之溃兵轻突我师若无人焉,其所为用众者如此。遂祷女真纳赂以巨百万计,所买者山前六郡之空城,乃以王安中与郭药师降虏共事,竭中国事力以馈常胜军。山后之地,往返论难不决,而药师挟女真以南矣。由是言之,其祸在于不能取燕,而非以取燕致祸也。夫不能取燕而命之曰取燕,以是致祸,是昔日之败事既然矣;未尝得燕,而犹曰祸在于取燕,是今日之谬论犹未解也。败事既往,空言无益,谬论未解,实害最大,不可畏哉!
其二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五、《水心文集》卷四、《水心别集》卷一○
何谓追论靖康之失者,亦必曰取燕?计之失也,可补者补之,可惩者惩之,当其时而悔,未有犹悔于数十百年之后者也。斡离不、黏罕之交至也,两河陷没,京师倾败,士大夫归罪于取燕,无足怪也。虽然,取燕诚有罪矣,救取燕之失者,不可以归罪而遂已也。而耿南仲、唐恪、范宗尹则始终割地而已;杨时则为悠缓之辞,欲徐论其当而已,胡舜陟则欲积诚意以待上天之悔祸而已,许翰则请委事于种师中,谓「劫寨之失在于用猛将而忽老将,兵非不可用」而已。若此者,可以救取燕之失乎?及建炎南驾维扬,遂来江、浙,则天下之患益急,而昔日取燕之事浸已远矣。然士大夫犹追论取燕而不置。徽宗凶问至,光尧下哀恫之诏,犹以海上之盟孚释本意以谢天下。是论者惟知咎取燕之失,而思所以救之者,请和而已。呜呼!至于今日,而靖康之祸六十年矣,而所以咎取燕之失者,犹在于论者之口。问其谋,曰,「无虚画也」;问其兵,曰,「无轻用也」;问其所当施于国之大计,曰,「姑自治也」;问其祖宗之仇耻,曰,「此天命也」。若此者,岂以一取燕之失,遂数十百年而不可救乎?昔魏冉攻齐纲寿,范雎以为失计,则取韩、魏以救之;郦食其请立六国,张良以为败事,则发八难以止之;魏太武几获于统万,遂灭赫连;周武帝几死于晋阳,亦灭高延宗;唐庄宗之取梁,亦仅免之算耳。乍合屡散,忽来骤往,胜负无常,自古而然矣,岂犹致恨于取燕而已哉?
其三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五、《水心文集》卷四、《水心别集》卷一○
何谓「究利害之所极以定国家之论亦必曰取燕」?唐之中世,燕、蓟先为叛臣据有其地,以及于亡。及石氏分画以奉契丹,彼匹夫盗贼之下者耳,以救死之策,冀所非望,是乌知天下之常势哉!使契丹坐全燕以制中国,石氏竟不及守,而开胡虏以长驱渡河之事。及周世宗未能克定,而本朝独当失燕之祸。端拱以后至于咸平,京师凛凛常有戎马在郊之忧,而齐、赵之间殆无宁岁。寇准、曹利用始创和约,出金帛以啖之,而后少安。庆历中,仁宗谋欲败盟,范仲淹谓虏必张犯阙之势,请亟城汴都,而吕夷简因建魏为北京,示将亲征以伐敌情者,卒至于增币卑辞而后已。盖渡河犯阙,开运之已成,景德之仅免,而其覆辙常存。由是言之,靖康之祸,不特群憸阶乱之所致,而国家之弱势固使之久矣。夫燕、蓟,中国之郛郭也;河北、河东,中国之阛阓也。弃其郛郭而设捍禦于阛阓,举一世之谋虑皆自以为可久安而无他,此贾谊所谓「非愚则谀」,「非实知治乱之体」者也。且秦一六国而攘匈奴,筑长城以隔之。秦、汉之天下,岂唐、虞、三代戎狄错居之法可以行于其间哉?今虽使张王师,返都邑,款陵庙,尽复祖宗已失之地,而燕、蓟之不复,犹处国家之弱势,未削石氏之覆辙,威必不振,国必不立。何也?有天下者以天下取,以天下守,故尽天下之势,非可以畏缩苟安,立私说而妨正论也。不然,则项氏、刘氏中分天下,自沛公起而得鸿沟以西,孰曰不可?而张良乃召黥,彭、韩信分数千里地以共灭之;惜彼而弃此,何哉?故国家之论,非习熟见闻者所能知也。
息虚论 其一 亲征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五
将求今世之实谋,必先息今世之虚论。虚论有二:一曰「亲征」,二曰「待时」。何谓「亲征」?天下方有事,君臣不得安宁,以身斗于兵革,夷伤危苦而后定,盖常事耳。太祖、太宗,未尝不自总戎;真宗之初,固已幸大名矣。澶渊之役,于时颇有异论;传者以为王钦若请之江南,陈尧叟请之蜀;寇准决策,扈从渡河,六师欢动用命。至挞览毙于游矢而契丹请和,自此而上下始以亲征为秘策矣。且契丹自岐沟以来,无岁不得志。大名、澶渊之役,大将拥兵闭城而不敢出,契丹鼓行入无人之境;挞览第偶死耳,其约和,金币之力耳,岂可谓将士俱不用命,必待人主亲履行阵,然后可以为功哉!使寇准以此自衒,可谓无识之甚者。而虚论既成,当靖康中,亦有谓「当如真宗故事亲征」者,亦有谓「今日强弱异势,不可复用亲征」者。建炎间深入两浙,绍兴初赵鼎请回向建康而刘豫遁去。于是论者真以为前日之所以屡败者为不亲征耳,一亲征而虏退舍。故秦桧二十年之和,而或之罪秦桧者,非能知其所以不和之说也,意在用亲征而已。亮氏之来,而光尧又尝一出建康,虽名为劳师,其实亦用亲征也。故陛下初即位,亦尝下劳师亲征之诏,其后以约和而止。夫今日之为谬论者,曰「久和好也」,以苟安而已。其不以苟安而为正论者,问其说则曰亲征而已矣。呜呼!谋国如是,殆矣!兵强可也,财富可也,将能而禽敌可也。若此者,分画明,法度脩,纪纲正,君臣上下一心同力以致之者也,岂亲征可以致之哉!百不一讲,而委人主以临危事,曰,「天子所在,兵无不胜」。书生之虚论未有危于此,久而不能变,则利害之定形未可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