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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政1131年4月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三一、《梁溪集》卷一一四 创作地点:福建省福州市
某顿首拜启参政太中台座:初夏清和,不审动静何似,伏惟翊赞多暇,神所听劳,钧候万福。
靖康间幸获承晤,方事之丛,不果款奉,迨今慊然。
建炎初南都,闻公当朝廷变故之际,精忠许国,临大节而不可夺,随奉銮舆北狩沙漠,私窃慕仰。
未几丐罢机政,退藏山林,人言沓来,继谪湖海。
当是之时,南北阻绝,意谓无复有通问之期,况得窥寻声光耶?
去秋蒙恩还自海上,访家江南,闻公脱身虏帐,归次行在,惊抃交集,求之载籍,盖亦罕有,非忠贯金石,神明扶持,何以得此?
念欲具尺牍以通勤拳之意,时方挈族如昭武,席未及煖,群盗纷起,势不得安,复徙长乐,转侧兵火间,无复须臾宁,以故稽缓,负负无可言者。
伏承膺受眷知,进参大政,士大夫交庆,而区区之怀至于喜而不寐者。
正人在朝,善类有依,公道既伸,天将悔祸,盖为宗社计也。
方今天步艰难,国势削弱,外有彊敌之凭陵,内有猾贼之纷扰,兵骄财匮,士气益衰。
愿公勿滞一隅目前之安,而观天下之形势,岂不深可寒心哉!
惟公直谅公忠,久孚中外,进用廊庙,适当国步艰难之,窃计密侍帷幄,嘉言谠论,启沃帝心,知无不言者,故未易缕数。
窃愿以一言为献者,杜子美所谓「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而已。
天下之祸,多出于大臣顾宠禄而保身,故李林甫荐蕃将帅边,利其无入相之资,而启安史之乱;
王黼燕山之役,为固宠之谋,而致金人之变。
事若出于一辙者,保身之智周也。
保身之智周则谋国之术疏,许国之诚笃则谋身之计拙,二者不可以兼得。
然自营之私,虽若甚巧,而身卒不能保者多矣;
以公灭私,外其身而身安者,老子所谓「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者」是也。
公生明,偏生暗。
以公用心,则一切法成;
以私用心,则一切法坏。
故人臣极位,以公名之。
眷注之隆,早晚当正钧轴,摄念如此,天下幸甚。
区区比年以来遭历忧患,伤罹谗谤,皆人之所骇闻者,自非上恩覆,察其无他,终赐保全,则虽欲视听食息于今日,岂可得哉?
自适瘴疠之乡,血气日衰,志虑凋耗,疾病相仍,今一臂重痹,几不能举,恐终为明时废人矣。
跧伏山林,保养馀龄,志愿止此,岂敢复论天下事!
然在畎亩而不忘君,非特激于忠义,利害休戚,实相与同之。
朝廷安则天下安,天下安则此家此身始有容处,以此又未能恝然于心。
今日之事,念之熟矣,眷照之素,辄敢及之,僭易僭易。
正阻参承,敢冀上为宗社,善卫生经,伫膺大祥,以福天下。
谨奉启布执事,不宣。
张相公第二十六书九月二日1137年9月2日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四一、《梁溪集》卷一二六 创作地点:江西省南昌市
九月初二日,具位某再拜致书平章都督特进仆射相公阁下:某建炎初蒙上擢任宰司,自以材力浅短,论议迂疏,不足以任天下之责,丐罢机政,得请祠宫。
既而言者交攻,以罪去国。
是时闻阁下为言事官,附会时宰,以取世资,但以为趣时巧宦、喜富贵人耳。
及明受之变,某远在岭海,乃闻阁下奋发忠义,纠合师旅,取日虞渊,洗光咸池,回六龙以中天,然后知阁下真一世之奇才,因是乃见,而独恨未之识也。
数年前某寓居闽中,杜门不出,以养衰疾,适阁下自枢廷均逸弭节海邦,谦光过人,惠临衡宇,因得从容樽俎间,奉谈笑而款襟抱。
侧闻绪馀,追悔昔日之非,深明当世之务,每言帝德王功霸略,皆在人主心术中,顾所以致之者何如耳。
窃自庆忭,以谓炎运中微,天心悔祸,光辅圣主,恢复祖宗之大业,非阁下而谁。
未几阁下被召还岩廊,某亦蒙恩起废承乏帅守,踰年于此,获窥庙谟之一二,以成去冬却敌之功,尤切叹仰。
然自今春阁下专任大政以来,荐进人材,调护将帅,措置边防,均理财用,皆未闻卓然有以慰天下之心者,声誉损于前时,规模爽于旧说,中兴气象,邈未有期,不知何为而然耶?
且以近日淮西叛将之事观之。
官吏军民二十馀万,一朝相率而北去,将佐遇害者甚众,阁下平日信任以为可属大事如吕祉者,被执以往,挫威辱国,中外震惊,于谁责而可乎?
某辄不自揆,激于忧愤,上疏指陈朝廷措置失当,深可痛惜,及鉴前失、以图将来者十有五事,达于冕旒之前。
情迫言切,抵忤必多。
其知我者以为见危纳忠,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陨;
其不知我者以为出位侵官,汲黯之戆,又复妄发。
知与不知,且置是事。
今日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尝为大臣,历事三朝,怀孤忠而同休戚者,苟有所见,其可缄默而不言乎?
恭惟圣上登用阁下,委任之专,听信之笃,古所未有。
往年富平之役,三十万众一战而溃,恕而不问。
某入觐轩墀,亲聆玉音:张某自富平之败,始练军事。
呜呼,虽秦穆之孟明光武之于邓禹冯异,何以加此!
阁下所宜益务慎重,咨诹良策,图不世之功,以盖前愆,以报知遇,使后世称之,古无愧。
今乃以措置之失,亡二十万人,寇伪得之,增其气焰,此岂小变?
虽圣度兼容,未以此罪阁下,天下谓何?
阁下材识高远,自任以天下之重,前无古人,而事有出于意外者。
愚谓所以致此,知任而不知所以为任之道故也。
今有人于此,力足以举百钧,而益之以万钧,则力必不胜矣,然有可胜之理者,与人分之也。
今阁下以一人兼将相之权,总中外之任,而无与人共功名之心。
软美者进,鲠谅者疏,逆耳苦口之言不闻,曲突徙薪之谋不至,变生所忽,不足怪也。
柳子厚作《梓人传》,谓斲削在于众工,而成功收于梓匠,此最知宰相职业者。
平时犹当如此,而况于艰难之际乎?
萧何高祖,而腹心谋画则有良、平,爪牙攻战则有信、布
房、杜相太宗,而善谏则与王、魏,善战则与英、卫。
持众美而效之君,此所以成创业开基之功也。
李林甫、庐杞挻乱危国,其咎安在?
忌嫉而已。
某愿阁下为房、杜之亚以穆天縡,不愿阁下为杞、林甫之流以私宠利,天下之事,庶几可为也。
老子曰:「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以公灭私者忘身与家,而其究则国与家俱安;
背公营私者不过为身为子孙计,而其究则家与国俱危。
不复引古为喻,请以近事明之。
宣和末,如王、蔡之徒,其所以谋为自安之计者,深根固蒂,可谓至矣。
一旦事变,往往不能保首领
然当承平无事、祸故未作之时,谓富贵可以长保,而为此犹可恕也;
至靖康间祸故作矣,如唐恪聂山之徒,其所为有甚于宣和之末,然尚亦可恕者,祸故作而未大也。
建炎之初,经靖康之变,祸故大矣,然黄潜善蠹国欺君,又甚于、山辈,今皆安在?
天理昭然,所以未之思者,宠利诱于前,而祸患藏于隐也。
方今国势日蹙,人心弗宁,强敌凭陵,僣窃窥伺,加以旱暵为灾,财用殚竭,而阁下独斡化钧佩,天下之安危,岂可使措置多失,以蹈覆车之辙哉!
淮西之变,痛息惩创,辑睦将帅,博询众谋,惟其是之为从,幡然改图,则未必不转祸而为福也。
《语》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虽古圣人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
阁下诚能知措置之失当,而图所以改之者,岂惟宗社安而生灵蒙休,阁下永膺多福,而某将归老于山林,亦有奠枕之安。
阁下不自知其为非,而无改之之意,岂惟宗社危而生灵告病,阁下之祸可立以待,而某虽欲退休,亦未知税驾之所矣。
安危休戚,某与国家及阁下同之。
照之深,敢忘忠告以致朋友责善之义乎?
某素愚直,私忧过计,其言激切,阁下亮而恕之,非独某之幸也,天下之幸也,不然,无所逃罪。
所有奏疏副本,敢尘钧览,惶恐无地。
不宣。
某悚息。
区区书中犹有未尽之意,敢悉布之。
昔人有言:长江数千里,如人七尺之身,当备者不过数处。
虚而当备,无如腠理。
淮西者东南之腠理也,郦琼之叛,腠理虚矣。
今自舒、蕲、光、黄一带,并无军马以为捍蔽,九江要害之地,又无控扼。
傥使伪境因用郦琼以扰上流,则沿江震惊,驻跸之所不得安矣。
伏望相公深思所以备腠理之术,勿谓敌人不出此策,幸甚。
某已束装待罪,闻报即行,然不敢以将去之故而废国事,并乞钧察。
三帝论1127年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五一、《梁溪集》卷一四三 创作地点:江苏省无锡市宜兴市
秦始皇帝汉孝武帝唐明皇帝,皆以过人之材,履治安之世。
内则殚奢极侈以竭天下之奉,外则穷兵黩武以邀绝域之功,甘心方士虚诞之说以求不死,为后世笑。
然而秦传二世而亡,武帝躬蹈巫蛊之祸,不能保其妻子,而卒措天下于泰山之安。
明皇禄山之变,身取播迁,而肃宗亦能勘定祸乱,收复土宇,成中兴之业。
三帝者所为则同,而其报不同,何也?
尝试论之。
人主有过人之材,而履治安之世者,其志必大,而欲必多。
惟其欲多,故必殚奢极侈以竭天下之奉;
惟其志大,故必穷兵黩武以邀绝域之功。
若夫甘心方士虚诞之说以求不死,则亦以其志大而欲多故也。
是三者,虽皆足以致危亡,然而其操术英断而发寤悔过者,即其身可以转危而为安,汉武帝是也。
其祖宗之德泽深,而天下之人材众者,虽失之身,而后嗣继兴,亦可以振亡而为存,唐明皇是也。
咸无有焉,以自底于危亡之地,则始皇是已。
何以知其然耶?
武帝遭巫蛊之祸,悟田千秋之言,而其晚节何其与平时相反也?
平时土木之功,声色狗马之玩,斩刈民力,耗蠹天下;
而其晚节封丞相为富民侯,以赵过为搜都尉,教民力穑。
平时开边通道,爪牙卫、霍,猎取夷狄,天下骚动;
而其晚节下哀痛之诏,弃轮台之地。
平时喜方术,崇祠祭,尊宠文成、五利之徒,以徕神仙;
而其晚节降诏曰:「吾自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为方士之所愚弄。
天下岂有神仙,但节食服药,可以少病而已」。
故能收治效于末路,委神器于幼子,而天下不乱。
岂非操术英断,发寤悔过,即其身可以转危而为安耶?
明皇开元之初,励精庶政,委任得人,众职修举,凛然有贞观之风。
其后怠忽荒政,而内宠擅权,外相李林甫杨国忠,数十年自蔽耳目,养成祸基。
侈心一开,竭天下不足以奉其欲,边臣丧师数十万而不得知也,方且奉符瑞、假神奇以镇服天下。
禄山乘间窃发,金鼓一震,窜身巴蜀,而委宗社于贼庭,唐祀几亡,固其宜也。
然而高祖太宗之德泽结于民心,太平既久,人材众多,故肃宗建号于灵武,而四方忠义之士奋袂而起,响应影从,不可胜数。
颜杲卿真卿倡义于河朔李憕卢奕死节于洛都张巡许远著绩于睢阳郭子仪李光弼成功于长安,而唐室再造,繄数臣是赖。
岂非祖宗之德泽深,天下之人材众,虽失之身,而后嗣继兴,亦可以振亡而为存耶?
若夫秦,则岂有是哉。
阿房之宫,隔离天日,钟鼓嫔嫱,不移而具。
骊山之役,下涸三泉,中成观游,上成山林。
既以强力擒灭六国,又命蒙恬北筑长城,以守藩篱,却匈奴者数百里。
徐福辈治装入海,以求方丈、蓬莱,亲巡海上以候神人,至死不寤。
峻刑苛法以敲扑天下,焚《诗》、《书》以愚黔首,天下豪杰散弃山泽。
陈胜奋臂一呼,豪杰并起,而秦亡矣。
由此观之,三帝者其所为虽同,而其报则异,岂不各当其分欤?
人主不幸而有过,举若武帝斯可矣;
秦之始皇唐之明皇,遗后世戒,顾不厚哉!
迂论一 其四 论君子小人之势1126年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五三
君子小人如冰炭然,势不两立,常相为胜负,而君子之势常不足以胜小人。
有国者用君子则治安,用小人则危乱。
人主非甚无道,未尝不欲进君子而退小人,卒之君子常退,小人常进,治安之世少而危乱之世多,其故何哉?
操术使之然也。
君子之操术,其自待者重,而去就轻,于废兴曰有命,于得之不得曰有义,自非人主卓然有高世之姿,其明足以知人,其诚足以任人,则君子亦将不与世竞进,而自乐其道。
非特如此而已。
用之治国,不委己而从人,必使由于吾之规矩准绳之中,逆人之所顺,而强人之所劣,类非中材之主所能堪,此所以尤易舍而难合也。
至于小人则不然。
其自待者薄,不顾礼义廉耻,而惟利之为从。
富贵爵禄,决性命以争之,故不得于其君则已,一得于君,则胶固而不可拔。
盖其操术必有小忠以结其主之知,必有秘计以中其主之欲,必阿谀顺旨、以声色燕安为之饵,屈己厚赂以买其主之左右亲昵,以知其动静,而迎合其意。
故自中材之主,鲜不惑之。
及其得志,则傲然无所忌惮,排摈忠良,援引党与,丰己殖私,而视国家之安危存亡,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恬不加恤。
故古之用小人者,必至于家国俱败而后已。
虽至于败,而其君犹有念之而弗释者。
此小人之进,所以为有国者之所深戒也。
姑取汉、唐以来用小人之效数事明之:元帝信任石显,委以政事,而为人巧慧习事,能探人主微旨,内深贼,持诡辩以中伤人,忤恨睚眦,辄被以危法。
自知擅权,事柄在掌握,乃时归诚,取一信以为验。
尝使出外,先自白恐后漏,尽闭宫门,请以诏开门,上许之。
显故投夜还,如所言。
后果有告专命矫诏开宫门者,天子闻而笑之,益怜,赏劳尤厚。
以故能谮萧望之令自杀,而周堪刘更生坐废锢不复进用,张猛京房陈咸贾捐之之属,皆抵刑戮,而与牢梁五鹿充宗结为党友,诸附倚者皆得宠位。
此岂非以小忠结其主之知耶?
高宗欲立武后许敬宗李义府揣知其旨,朝献策而暮进用,乃与王德俭、袁公瑜侯善业之徒相推毂济其奸,诛弃骨鲠大臣,如长孙无忌褚遂良郝处俊来济之属皆不免。
武后得肆志,攘取威柄,天子歛衽而国祚移。
此岂非以秘计中其主之欲邪?
明皇张九龄而相李林甫也,林甫善刺上意而养君欲,每奏请必先赂遗左右,审视微旨,以固恩信,至饔夫御婢皆所款厚,故天子动静必具得之。
明皇任之不疑,深居燕适,沉蛊衽席,而致天宝之乱。
林甫死,杨国忠继之,恃内援与禄山争宠,谓其跋扈不足图,故激怒之,使必反以取信。
禄山既叛,独哥舒翰将兵二十万守潼关可以控险拒之,而国忠疑其反己,且诛君侧之恶,从中督战,翰遂以败。
陈玄礼之变,身死家破,虽悔亦无及矣。
此岂非必至于家国俱败而后已耶?
德宗奉天之变,起于卢杞,故泾军之乱,呼于市曰:「不夺而商人僦质矣,不税而间架除陌矣」。
其召怨挻乱,皆为之。
既狩奉天姜公辅请挟朱泚以行,以百口保其不反,而果为泾军所立。
浑瑊请道乾陵,掎角以破贼,以谓惊动陵寝,请道汉谷,而贼果拒隘,不得进,六师几殆。
李怀光河北赴难,数破贼,惧其见帝斥己,即谲奏曰:「怀光勋在社稷,贼惮之破胆,若许来朝,则犒赐留连失事机。
不如席胜使平京师,破竹势也」。
德宗然之,诏无朝。
怀光怏怏无所发,遂谋反。
其后虽斥,而德宗念之不衰,尝语李泌曰:「世谓卢杞奸邪,朕独不知,何也」?
对曰:「天下皆知其奸邪,而陛下独不知,乃所以为奸邪也」。
此岂非虽至于败,而其君犹有念之而弗释者邪?
呜呼!
小人之情状多矣,惟人主澹然无欲,而明足以察之,使小人无所施其巧,庶几乎君子可进,而治安可期也。
《诗》曰:「譬彼飞虫,时亦弋获」。
《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有国家者,可不深戒之哉!
迂论四 其四 宰相1127年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五四 创作地点:江苏省无锡市宜兴市
宰相,以道事君者也,故以固宠谋身为深戒;
以荐进人材为职者也,故以妒贤嫉能为最忌。
孔子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又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
宰相佐天子以治天下,一物不得其所,乱之阶也。
操规矩绳墨陈于前,而君不能用,则当去;
苟有患失之心,则阿谀取容,妄作生事,亦无所不至矣。
《传》曰:「人主之职论一相,一相之职论百官」。
又曰:「使卿大夫各任其职」。
宰相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内亲附百姓,一夫不获自尽,则罔与成厥功。
进贤使能,持众美而效之君,乃为善。
苟有嫉妒之心,则高材美器悉摈弃之,失职者多矣。
李林甫之相明皇也,善刺上意而养君欲,每奏请必先饷遗左右,密伺微旨,以固恩信,以故当国几二十年。
开元中,大臣多由节度使相天子,林甫请用蕃将主边,则夷狄可灭,利其虏也,无入相之资,以久己权。
安禄山则专三道劲兵,卒荡覆天下,而王室遂微。
卢杞之相德宗也,率众裒歛以中帝欲,恨悱之声满天下,及泾帅乱呼于市曰:「不夺而商人僦质矣,不税而间架除陌矣」。
其倡和造作,召怨挻乱,皆为之,朱泚奉天李怀光赴难,解去。
惧其见帝斥己短,即谲奏曰:「怀光勋在宗社,贼惮之破胆,若许来朝,则犒赐留连失机会,不如席胜使平京师,破竹之势也」。
帝然之,诏无朝,怀光怏怏遂叛,帝跳幸梁。
由是观之,宰相固宠谋身,其祸至于如此,岂非深戒哉!
林甫阴密面柔令若可亲,近崖阱深阻卒不可得,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
时相若张九龄李适之皆遭逐。
帝尝御勤政楼,见兵部侍郎卢绚按辔绝道去,爱其蕴籍,称美之。
林甫即谲令请老,遂坐废。
于时有以材誉闻者,皆能得于天子抑远之,以故在位恩宠莫比。
险贼阴狡,贤者媢,能者忌,小忤己,不致死地不止。
颜真卿挺正敢言,恶之,即令宣慰李希烈,竟为贼害。
宰相李揆有雅望,畏复用,遣为吐蕃会盟使,卒于行。
帝出奉天崔宁自贼中来,以播迁事指,即诬杀之。
矫谲害物,虽国屯主辱,犹謷言自肆。
由是观之,宰相妒贤嫉能,其害至于如此,岂非最忌哉!
明皇在蜀,与裴士淹宰相,至林甫,曰:「是子妒贤嫉能,举无比者」。
士淹因曰:「陛下诚知之,何任之久邪」?
帝默不应。
德宗尝从容语李泌曰:「卢杞敢言,人皆指为奸邪,而朕不觉,何也」?
曰:「陛下能觉之恶,安致建中祸邪?
李揆和蕃,真卿使希烈,其害旧德多矣。
天下皆以为奸邪,而陛下独不知,此乃所以为奸邪也」。
呜呼,其真知言欤!
上皇帝第三书 北宋 · 欧阳澈
 出处:全宋文卷四○○四、《欧阳修撰集》卷三、《历代名臣奏议》卷八三、《淮郡文献志》卷一七
某年某月某日,江西路崇仁县布衣臣欧阳澈谨昧死百拜上书献于皇帝陛下:臣闻事君之义,有言责者当尽其忠,有官守者当修其职。
臣布韦之贱,身在畎亩,无言责之辜,无官守之责,然惓惓不忘君父之义,愿尽忠竭节以报国恩者,臣窃见猾虏肆毒,害及天下,陛下北顾垂涕,颁诏起兵,词旨恳切,读之者莫不寒心,正宜忠臣义士感激自奋,捐躯报国之时,而州县之官,尚且酣畅自适,殊不以国家为念。
臣以是知有言责者,未必肯输忠而陈谋;
有官守者,未必能修职而效事。
布衣者若复缄默,则民之困苦无由闻于天听矣。
臣于是忘其上干鈇钺之诛,摘当世之利害,撰成万言书两封,条陈二十馀事,实可以保邦御俗,安边禦戎。
一以投州府,而适丁道涂之艰;
一欲投经制,而虑有浮沈之失。
臣思陛下深居九重之中,而臣身寄万里之外,虽有忠义之气,鲠谔之节,可以扶翼委靡之国势,可以抚绥愁叹之黎元,然奸谀者忌其进,权贵者嫉其直,则臣言何由闻于上哉。
孰若拂衣而别故乡,担簦而干帝里,并携三书投于阙下,则朝进而暮达矣,何苦规规求人之保奏哉?
臣于是赢粮重趼而来,愿以所陈干渎天听。
臣思其间,皆国家急务,不可后时,遂先投于安抚司,乞为速达朝廷。
伏愿陛下俯加容察,则天下幸甚。
臣闻之,昔者齐万年反,朝臣畏恐周处强直,乃使西征。
孙秀知其将死,谓之曰:「卿有老母,可以此辞」。
曰:「忠孝之道,安得两立」?
臣以是知王阳欲为孝子,则不能全于忠;
王尊欲为忠臣,则必不终于孝。
臣幼失所怙,老母垂白,今既割慈忍爱,齧臂而与慈母永诀,则孝道毋复全矣。
臣若复忌惮权臣,而不敢言人之所难,则是钓虚名耳,是犹畏死耳,非推赤心以报国也。
不若披肝沥胆,思尽底蕴,敷奏利害而无隐情,使陛下读之感动,则生民受赐不浅。
臣所以妄冒自前,复敢以十事撰成此书,上渎宸聪。
臣前后所进三书,言虽讦直,似失臣子之理,然法度可行而未行,纪纲可罢而未罢者,臣悉陈之矣。
陛下若恕其狂直,而少加睿断,则社稷可以复存,生民可以全活。
古语有之曰,「忠言逆耳而利于行,良药苦口而利于病」者,其斯之谓欤!
臣闻之《书》曰:「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故唐有天下,传世二十,所可称者三君,玄宗宪宗皆不克其终,惟太宗以文武之才,高出前古,驱策英雄,网罗俊彦,故能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
由汉以来,未之有也。
玄宗以功成治定,无有后艰,侈心一动,穷天下之欲,不足为其乐,溺所爱而忘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
宪宗晚节信用非人,怠于防微,不终其身而变生肘腋。
悲夫!
臣尝即是而知人君之忧勤恭俭,未足以为难,惟终始不变所守,至于持盈守成,反兢兢业业、日慎一日者为尤难。
臣窃闻陛下即位之初,减乘舆服御,放宫女,罢苑囿,焚玩好,务以恭俭为天下先,以至减冗官,澄滥赏,汰贪吏,除民害,修举法度,疏剔众弊,虽古先哲王未易过此。
臣固知去年春金贼悔过而效顺者,实以天人之心归乎陛下,故感格如此。
既而金贼复尔深入,践蹂侵侮,无所不至,于是天下惶恐,莫知所自。
毋乃积弊既久,边隙创开,而难于支持欤?
抑亦将帅非人,不能预为之防欤?
不然,则天意以此警陛下,使不变其初心欤?
三者必居一于此矣。
臣睹陛下流涕而祈于皇天,哀诏而告于众庶,夜分不寐,日进蔬食,则非不忧勤也,非不恭俭也,非不以生灵为念也,金贼尚尔者何耶?
臣远方贱士,妄意国家法度纲纪,必有未当天意者;
政事号令,必有未厌民望者;
百姓困苦,必有未闻于上者;
官吏贪暴,必有愈甚于前者。
故皇天以此警陛下,使明鉴而熟察之。
不然,何遽至于是也!
臣愿陛下奋乾刚,果睿断,钦修明圣之德,曲尽忧勤之心,饮食起居,颠沛造次,悉以天下为念。
法度废而未修者举之,使宜于民;
政事久而已弊者革之,使便于俗。
搜百姓之困苦而速除之,鉴官吏之贪暴而亟诛之。
如天之运,无所牵制,庶使上当天意,下合民情,则外患无足虑,而天下可从安矣。
臣睹陛下即位以来,立法颁诏非不善也,奈何州县之吏,尚袭前弊,不克奉行者多矣,可不哀哉!
且古之为臣者,视仪而动,听唱而应。
文王勤劳,则在位相率而为勤劳;
文王节俭,则在位相率而为节俭。
是则是效,皆得于观感之间而已。
况其诏令颁告,安得而不奉行耶?
且如陛下节俭之至,诚可为天下先矣,宜乎百官士庶莫不仰法于此。
今乃上自朝臣,下及众庶,侈靡之风过于前日。
故州县之官,有请三月之俸,不足以偿一会之费者;
士庶之家,有鬻二顷之田,不足以充一女之聘者。
胥吏之衣,僭于公卿;
倡优之饰,拟于妃后。
驺从与士子无间,伶人与良民混殽。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一人耕之,聚而食者不啻十人,如是而欲天下不饥不寒可得乎?
饥寒既切于肌肤,欲其不为奸邪可得乎?
亡等僭上之风,陵弱暴寡之孽,莫不基于此。
贾谊所谓「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而庶人嬖妾缘其履」者,复见于今日,亦为陛下长太息者屡矣。
杨绾素性俭约,未尝问生事,禄廪分姻族,造之者清谭终日,而略不及名利,欲干以私者,必内愧止。
其始辅政,御史中丞崔宽城南别墅观堂第一,即遣人毁之。
京兆尹黎干出入驺驭百数,省损留十馀骑。
中书令郭子仪邠州行营,方大会,除书至,音乐散五之四。
它闻靡然自化者,不可胜纪。
呜呼!
特为唐名臣,躬行俭约,一旦辅政,尚能风化于当时,而使之畏惮莫敢僭侈;
矧夫一人之本,形天下之风者,实在于陛下,今也恭俭如此,天下臣子反僭侈而不从其化,则是欲使我宋天子不及唐一名臣耳
臣以是知为君者,能尽君道如尧之所以治民,为臣者反不能尽臣道若舜之所以事尧矣。
陛下万一不然臣言,试察在朝之臣,有俭约守节杨绾者耶?
朝廷既难其人,则州县之官不足道矣。
臣愚愿陛下忧勤日加而无已,恭俭有隆而无替,庶使四方万里日以变化,而不见其迹,则风俗无患乎不革也。
臣又乞金贼扫荡之后,明诏颁告天下,宜以俭约为尚。
应有官之家,及士庶胥吏倡优服饰费用,乞委所司立为定制,各有差等,不容僭侈。
有不遵令者,并依违制论,无似上皇时徒为虚文而不能必行,则贵贱有别,而混殽僭上者无有也。
盖今日风俗委靡之甚,若非绳之以法,则不能丕变天下之奢侈。
此臣所愿陈者一也。
臣又闻唐有天下,绝而复续者屡矣。
德宗愤积世之弊,悯王室之卑,南面之初,赫然有拨乱之志,而识度闇浅,资性猜忌,亲信多非其人,举措不由其道,故关外之寇未平,而京城之盗先起。
于是幽辱于奉天,播迁于山南,公卿拜于贼廷,锋镝集于黄屋。
尚赖陆贽尽心于内,李晟浑瑊输力于外,故能诛夷元凶,还奉宗社,不失旧物。
至于昭宗为人明隽,初亦有志于兴复,而外患已成,内无贤佐,尝亦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非其人,徒以益乱,故唐之宗社遂不复振。
臣以是知国家颠危之际,若得将相以为内外之助,则社稷尚可复保。
将相乏人,则虽有欲治之君,而无辅翼之臣,寖成其乱,遂至于不可支持矣。
方今边衅遽起,欲危社稷,殆有过于奉天之难。
乘舆虽未播迁,然生民涂地,祸患并作,几不可救。
陛下忧勤,轸念元元,可谓至矣,然臣窃念朝廷大臣,未必人人文足以附众,武足以胜敌,而可使之出将入相也。
臣何以知其然耶?
臣窃闻金贼退师之时,朝廷大臣有许其割三关租税之约,以秋半为期,当时可从从之,不可则知其至期无报,必为我患,盍预起天下精兵,以机而覆灭之?
不尔,亦盍预为之防也?
反怡怡自如,恬不为虑,朝夕敷奏讲论,不过互相诋毁,争权怙势,辩诗赋经义之得失,较王氏元祐之学术,设《春秋》之科,崇讲读之职,此皆太平之事,非国家之急务。
当时孰若思患预防,运筹决策,歼灭丑虏,以振国威,则无今日之祸矣。
逮其秋高马肥,金贼复入,乃始为备,则不若用智于未奔北之先。
臣即此知朝廷将相智不足以决疑,明不足以烛理,徒能脂韦苟简,旅进旅退,以保爵禄,可以为天下太平之臣,不知当务之为急也。
洎其变起,不识所谓絺章绘句者,可施于此耶?
高谈虚无者,能画安边之策耶?
学《春秋》侍读者,肯奋身而死国家之难耶?
臣知其必无有也。
臣愿陛下以德宗得人为戒,以昭宗失人为鉴,知其所以乱则我斯治矣,知其所以危则我斯安矣,知其所以亡则我斯存矣。
陛下过此以往,若能常以励兵讨贼为念,无忘今日之耻,无蹈覆车之辙,搜罗俊彦,延纳虎臣,兢兢业业,无敢荒宁,则天下豪杰皆为我用,将相岂难其人哉。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举之不以次,将相之才出矣。
伊尹耕于有莘,商汤聘之以为友;
太公渭水立之以为师。
汉用韩信而举军惊笑,蜀用魏延而群臣觖望。
陛下特求之未切尔,礼之未厚尔,慎无谓天下无其人也。
脱或今日朝廷之上,有曹参萧何陈平周勃王陵辈图治于内,有韩信张良周亚夫樊哙陆贾辈振威于外,则丑虏闻风而远遁,朝廷安枕而无虞,陛下可无北顾之忧矣。
虽然,万一得人如汉之盛,臣又恐陛下未能若高祖之用三杰也。
臣观谪李纲于散籍,遣聂昌北庭,则知陛下知求将相,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矣。
此臣愿陈者二也。
臣又闻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所谓道者
孙武谓人和为道是也。
孟子亦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黄石公亦曰:「得道者,失道者亡」。
臣观汤以亳,武王以镐,皆百里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者,得道故也。
况方今天下之大,四海之远,生齿之众,反为丑虏践蹂侵侮,不能顿却者,臣原其所自来矣。
盖失夫人和之道,无多助之至故也。
何以验之?
臣闻王师之出,三军多不同心,而丑虏反能死敌。
先锋一挫,则后殿解散而不前,故所战多不克,所攻多不破。
使其同心协力,犯难忘身,悉效金虏之死敌,则彼未必敢深入也。
虽然,三军之不同心者,失人和也。
人和所以失者,不能明赏罚也。
臣愿陛下王师凯旋之日,有功当封者亟封之,有劳可赏者厚赏之。
仍于将帅之中,摘其优、拔其颖者,仿唐之制为凌烟阁,命画史图形于其上,第其功之高下而次之,又命词臣赞美之。
仍乞陛下亲洒宸翰,重加褒美,恩泽其子弟,旌表其门闾,使光耀于世,以为荣观。
如是,则群臣皆知陛下明断,有功者见知而说,而又不吝爵赏以酬勋绩,异时或有驱策,则人人思竭节以报矣。
臣愚又欲乞陛下专委监司郡守,多方计会金谷于所部州县,出厚赏广募强勇果敢之人,以足军数,预备不虞。
缉修屯营,以安其居处;
出给衣粮,以禦其饥寒;
修车马、备器械、训练于无事之时,以防仓卒之变。
盖诸路屯军,名存实亡,较之祖宗之朝,十无其四五,今又起而禦戎,州县为之一空。
俟金贼诛夷,遣归所属,则死士散徙,又不知数矣。
臣故愿陛下以招军为先务。
况所有禁军,元系保护王室,为虏所败,其数亦差减,若不速募精兵以补所阙,则臣恐邻国得以窥其隙矣。
臣愚又欲乞陛下灭贼之后,遣良将于西北之鄙,控扼虏人喉衿,仿唐旧制,开军府以捍冲要,因隙地而置营田
或易民田而为之,复募其土著之民强勇有力者,使之屯聚,携子孙而家焉,析其田而耕之。
每屯募兵百人,与田五十顷,又给粟食以为耕种之资。
所收之,悉令与之,仍不辍其每月度支钱。
每屯以一右职掌之,因农隙而使之讲武,则人无不奋力矣。
与其蹈蹂于虏人之足,孰若与吾民为耕食之地?
虏人知其为农,而不知其为兵,知其能耕,而不知其能战,则苟有变起,屯田之兵,必能家自为战,人自为敌,以护其营田,而力加强悍矣。
又乞依法屯兵以为边备,则丑虏必不能入寇也。
此臣所愿陈者三也。
臣又闻马者兵之强,而国之富,监牧所以蕃马也。
唐之初起,得突厥马二千匹,又得隋马三千于赤岸泽,徙之陇右。
初用太仆少卿张万岁群牧,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置八坊。
八坊之田,千二百三十顷,募民耕之,以给刍秣。
时天下以一缣易一马,议者谓汉唐以来,唐马最盛,天子又锐志武事,遂弱北蕃。
臣闻祖宗之朝,亦于秦凤诸处置坊以市马,其蕃养之法,抚御之方,亦尽善矣。
其后蔡京柄政,玩弄纲纪,徒崇尚安居休养之虚名,而罢废招军买马之急务,蠹耗国用,虑不能给,反以市马之货而易珍宝玩好之物。
故承平既久,士不知战,马不堪用,一旦边隙创开,无以支吾。
中国素号甲兵之盛,反不能却夷虏铁骑之勇,其祸实系于蔡京
三尺孺子知之名者,亦切齿怨之,虽枭首暴骨以谢天下,灭族削迹以快人意,犹恐其不足也。
臣愚欲乞歼夷金贼,安抚黎元,即下诏委河北河东监司,选择近西北鄙田野平夷、可以兴作牧养之地,遵唐旧制,创为八坊。
每坊以右职两员为监牧,于邻近运漕茶货收敛盐酒课利,以充市马之资。
仰监牧官多方搜买西北良马,以多为贵。
盖马生其地,则习山川之险阻而可用。
仍乞重立赏罚,不许受人私托买马,应马才入境,即委守边吏具数申枢密院
又令诸坊季终申奏所买到马数,复以边吏所申之数验之,则知其马不耗散于人间矣。
或监牧收权贵之私,以驽骀之马而易之,则许自陈首。
又于其坊左右前后以官田易民田二百顷,为刍秣之地。
又依府兵之制,寓兵于农,而募民耕之。
如是,则马盛而兵不乏矣。
或民苦官田远而不愿售者,给时价偿之,无夺民田也。
仍乞以此意谕于民曰:「国家以所废田而养马,非夺民食也,特欲捍侵侮之虞,安社稷之计,使汝等全生乐业,无扰攘之患耳」。
则民心欣然而从,无复嗟怨矣。
监牧官岁令一换,使无怠心,赏遇之礼,优于他职。
功勤既著,蕃畜有加,则别议旌酬。
如是,则臣将见马盛于唐,西北蕃国无患乎不弱也。
此臣所愿陈者四也。
臣又闻唐太宗张蕴古,既而大悔,因诏死刑虽令即决,皆三覆奏。
久之,谓群臣曰:「死者不可复生。
决囚虽三覆奏,而顷刻之间何暇思虑?
自今宜二日五覆奏。
决日,尚食勿进酒肉,教坊太常教习
诸州死罪三覆奏,其日亦蔬食,务合礼彻乐减膳之意」。
臣以是知司狱者,生民性命之所系,常刑虽不可废,恐弛民之禁而致乱。
然刑期于无刑,则用刑者亦宜以宽平为尚,莅狱者亦当以鉴察为先。
虽罪至于死,尚当重审覆奏而虑其有失。
矧夫搆陷非辜,而必寘之死,则天气不和,地气郁结,明为人非,幽致神怒,毒流天下,贻祸邦家矣。
臣窃见比年莅狱之官,赃污不廉,受人之私,而诬杀良民者,不可胜数。
奸胥猾吏,从而挟势肆为虿毒者,又纷如也。
或受赂而欲脱死囚,则严拷连累之人而承之,洎其奏成,饮以毒药者有之。
或犯强盗伪印之类,狱吏即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教其牵执富民
固有讼一事,而罗织数百人入狱者有之,或挟仇雠而遭鞭笞者有之,或恃酒肆狠而暴虐者有之,或为人陷阱吏复赂而挤之者有之。
故一富人入狱,则狱吏所得多者数百千,少者亦不下四五十千。
富者重囚反轻,贫者轻囚反重。
其或词人才士,身在贫羸,不幸罹于宪网,藉手无金,难以求活,则虽挟伊、管之术,怀仪、秦之辩,亦无以伸其喙,不过坐待其毙而已。
呜呼,天下司狱,易地皆然。
听讼者本以理民之冤,为人搆祸,反受困辱,抽肠摆舌于呻吟之间,不至于死者幸免而已。
汉文帝专务以德化民,海内丰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史称其仁。
唐太宗以宽仁治天下,而于刑法尤慎,四年天下断死罪二十九人。
六年亲录囚徒,闵死罪三百九十人,纵之还家,期以明年秋即刑。
及期,囚皆诣朝堂无后者,太宗嘉其诚信,悉原之。
臣以是知王政本于仁恩,所以爱民厚俗,而使德泽流于无穷也。
今之狱吏暴虐太甚,一月之间,死者十数而未止。
比年以来,东南狱死者,不知其几千人也。
父子兄弟,生致离散,悉归怨于国家,以谓不能选贤莅官,故罹此祸。
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今日之难,岂不原于怨气所致欤!
臣愚欲乞陛下严降诏旨,革绝此弊,专委宪使,痛惩狱吏。
应州县莅狱之官,有受赃枉法而陷杀良民者,并乞处斩。
应狱吏挟私而阴杀人,或受赃一钱以上者,亦乞斩首。
民受其屈,而宪使不为按察者,许实封投状于观察使,仰附递以闻。
臣前书每路乞置观察使一人,盖自古致治之君,以德化而诱民,以刑法而绳吏,然后能收威柄而立治功。
况今衰乱之后,奸生诈起,其风滋甚,若非严刑峻法以惩狱吏,则其弊未易顿革。
臣观陛下诏旨,则视民如伤,惟恐其失所,狱吏之弊,想未知耳。
伏愿陛下俯察臣言,恻然矜闵,大加惠爱,速与革绝。
庶使无辜之民,不死于狱卒之手,则天下幸甚。
臣观唐玄宗即位,励精政事,常自选太守县令,告戒以言,而良吏布州县,民获安乐。
二十年间,号称治平,衣食富足,人罕犯法。
是岁刑部所断天下死罪五十八人。
臣以此知狱吏所以诬杀良民者,守令奸赃,不能奉行君上之诏令也。
守令所以然者,吏部受赂,多以庸猥之人而为之故也。
然则欲革其害,实在陛下,若能效玄宗亲选守令以布州县,则民不罹此苦矣。
故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臣所愿陈者五也。
臣又闻,唐太宗览明堂针灸图,见人之五脏近背,针灸失所,则其害致死。
叹曰:「夫箠者五刑之轻,死者人之所重,安得犯至轻之刑,而或致死」。
遂诏罪人无得鞭背。
臣以是知明君贤主,以仁化天下,作为刑书者,俾民知所避而已。
不幸而犯于此,则无可奈何,又岂切切然挤民于死地哉!
今天下有犯至轻之刑,而不免于死者多矣。
试举其一二,陛下当以生灵为念,因类而推,则天下之幸也。
臣窃见天下租税不均,富者以兼并而致豪横,贫者以匮乏而受困苦,皆缘蔡京在朝,科率无度,而州县之官,又复因此而敛财于己,故庶民倾囊倒廪,不足以充官府之敛。
又复减价而鬻产,甚至敛穫才毕,执契行贷,富者掉臂而不顾,逮其为人督债,又复减租税而求售。
固有买一顷之田,不能承一十亩之税者。
以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故产去税存者,官租无由而赡。
有诉于官,乞为退割,则吏复受赂,不为施行。
纵或退割,未几再为富民计议,暗退还之。
洎其二税不输,官吏催捕,私为囚狱,劫其衣食。
茍不如欲,则羁系缧绁,艰苦万状。
或时丁溽暑,囚被腥秽,寖以成疾,于是死者相枕,不可以数计,皆臣目击之也。
有司虽知而恬不悯察,宪漕虽或行空文觉察,而终不能去其害。
呜呼,此乃产去税存而致然也,初未尝有犯于国宪也。
臣愚欲乞陛下选差台谏之臣,每路遣一人,巡历州县,暂借僧寺为均税司,许百姓陈诉。
产去税存者,悉为均摊得产户。
或有薄产而税多者,亦为量坐外馀者均之。
及天下富民,多寄税于有官之家,以免差役,亦乞立限,许自陈归正,限外不自陈而为人告首者,除充赏外,并没入官。
应有官之家,以品数量坐外,馀者并同编户法。
又臣前书所论营运钱,亦乞委均税司召集人户,依实指證,重为推排。
如后有科需,仰自推排籍日为始,庶几民无怨苦之声。
或吏受赂而均税不当者,亦许人陈诉,仍均税之后,有过割税租者,要到官亲入认状,庶免暗坐之弊。
如是,则租税均而输纳易,无辜而被囚者无有矣。
臣又尝忿天下之民,为蝼蚁之寇,鼠窃狗盗,即妄诉于官以为强劫。
或失火而焫其庐舍,则挟雠敌而讼人以为放火。
有司不复体察,即行根捉,巡捕官希觊爵赏,不究虚实,擒捕无辜,囚于狴犴。
又委狱吏痛加鞭笞,勒其必承,沿是而死于狱者多矣。
或以案成虑有后言,贪其赏而饮毒以杀者有之,或不与之食而饿死者有之。
故州县巡捕之官,杀良民而取爵禄者,恬不知耻。
至有监司郡守,因民陈诉而发摘者,又受巡捕官贿赂而罢议,此亦臣亲睹之也。
臣愚欲乞陛下督责宪使,常切觉察,巡捕官复循前轨,狱杀良民、妄冒功赏者,即与先斩后奏。
盖今日之弊,当以严致平,而不可以宽守之也。
臣所论二事,皆民间屈抑之大者,虽斩妄冒之人首领,未足以偿天下之愤。
安有仁君在上,而肯杀无辜之民耶?
忍为此耶?
群臣知此而不告,则不识待陛下作何主耶?
此臣所愿陈者六也。
臣又闻汉高祖初定天下,躬神武之材,行宽仁之政,总览英雄,以诛秦、项。
之文,用良、平之谋,聘陆、郦之辩,明叔孙通之仪。
文武相配,兼收并蓄,所以长有社稷也。
臣窃闻比者朝廷得爪牙之将,领熊罴之士,扫荡边尘,捷音屡报于天阍。
臣于是喜而不寐。
然臣伏愿陛下明鉴高祖之用人,使文武相配,共图治功,则万世永赖。
臣愚欲乞国家优于武学,广收虎臣,其法与太学等。
无复似上皇时徒为文备,不求实效。
伏乞陛下明诏诸路,有知兵书,习武艺,善谋断筹画,通达古今,纵横辩论者,则许自陈,所属发遣诣武学补试。
仍乞立法,各因其长而收之,无拘律也。
又乞依三舍之法而升黜之,月书季考,擢其才能者而官之。
臣将见号飞将军而称智囊者,多多益办矣。
臣又闻以蜗蚓之饵而垂海者,不足以得吞舟之鱼,则道足以挺儒林,德足以拔流俗,广闻强记,而耻为章句儒,雄才大略,而不就科目选者有之。
臣愚又欲乞国家设德望科,仰诸路有乡闾孝友、信义廉耻、通经史、有智谋者,许县荐之州,州试其所通之学,而荐于省。
每三年令一州举一人,仍乞重立法,禁绝权贵交结私举之弊,无似顷时举孝行之人,固有庐墓而生子者,亦有不从父母之命者,如是则徒以德望之科为仕路捷径,而人材无益于国家。
其有州县所荐至之人,伏乞陛下亲策于庭,问以古今,考以时务,试以才断,有卓然不群者,拔而用之,则有德有行多闻广见者,蔼然出矣。
臣又窃观豪杰之士,亦多结发憎俗,忍饥读书,若九经库,若五总龟,十吏泚笔而待,千言占口而成者有之。
然不羁之才,高世之俊,非其大科不足以搜罗天下英贤。
臣又欲乞依祖宗旧法,设贤良方正科,许有官君子及布衣之士同试,其黜陟自有成法。
陛下但举而行之,臣将见豪杰之士,于于然而来矣。
臣又尝议诗赋、经义,二者皆有弊。
彫篆相夸,组绘相侈,茍以誇世而取宠,不适于实用者,诗赋之弊也。
幼童而守一经,白首而后能言,说「尧典」二字而有十馀万言,荒唐虚无不务根本者,经义之弊也。
以臣观今日文章之弊而不足以得人,则孰若去经义而取诗赋!
盖自舍法之行,学者专守一经,而不该古今,务为之虚词,不究经史之实录。
至于历世兴亡治乱,例以为祭终之刍狗,雨后之土龙,而略不经意。
其所以钓爵位而取荣耀者,不过盗窃古人绪馀,置齿牙间,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较一日之长,以歆艳有司耳目而已。
故平昔无经笥之誉、一日有瓦注之巧者纷如也。
问之以前世兴亡,则茫然失措而面颈发赤,甚至身处班列,而朝廷旧章不能知者。
盖彼之所蕴既不厚,则发为文章必不汪博。
所识既不广,则处之事变必无特操。
故自革科以来,朝廷大臣抗节不回,忠言謇謇,赫然与秋霜烈日争严者几希;
词学兼茂,使后进仰之犹泰山北斗者几希;
奋不顾身,肯死国难者几希。
沾沾小人,奴颜婢膝,炙手权门以求速达者,满眼皆是。
自去年春,金贼入寇,朝廷之上,肯奋身而与国同难者,惟李纲聂昌两人而已,其次范讷辈而已。
至于耿南仲吴敏李邦彦之流,徒能败我国事,智谋何足取哉?
比者贼再起,圣诏恳切,搜求忠义
臣以布韦之贱,不食国家寸禄,尚能怀忠感愤,欲效柏耆乞天子一节持入虏廷,掉舌下之,愿杀身以安社稷。
惜哉州府未能发奏,故使臣忠义之气,无由一吐。
至于以经义取高第而享爵禄者,反视国家之难,如越人视秦人肥瘠而不加喜戚于其中。
甚者差以运漕,尚且畏惮而不前,规规为全身计,况肯当锋镝以立忠谊耶?
臣以是知丑虏为害而未能风驱电扫者,虽本于脂韦辈不足以立大事,抑亦经义科非所以得豪杰之才故也。
臣观祖宗朝以诗赋而取士,则士无一经之专,贯综坟典,诸子百家之言,靡不周览,往古之存亡、用兵之得失、行事之成败,虽梦寐亦能记录。
况其酝藉瑰伟,则英风锐气无施不可。
镇抚国家,则有司马光寇准丁谓韩琦辈;
肃清边境,则有王韶钟传舒亶种谔辈。
决策运谋,则范仲淹章惇富弼吕惠卿之流是也;
抗章直谏,则唐介包拯董敦逸邹浩之流是也。
欧阳修宋郊兄弟,则功业之外职于修史者也;
杨亿王安石父子,则政事之馀长于经术者也。
石曼卿梅尧臣之徒,则诗高于天下;
黄庭坚,则文冠于古今。
得人之盛,未易缕数。
然其间文足以拔英躔而惊翰苑,武足以奉王命而挫虏威,持鲠谔之节而敢言,奋忠直之志而犯难,章章不可掩者,亦不下数百辈。
求其所以致之者,特诗赋之科而已。
盖学诗赋者,可以兼经义而得之。
至其专于经义,则其所学必不广矣。
今之学者必曰:我能穷理尽性。
观祖宗时文章,理何尝不穷,性何尝不尽?
况此特可为画饼之虚名,而不可以为经邦之实用,则二者优劣较然明矣。
臣窃闻朝臣有好为虚无之言者曰:「唐以诗赋取士,而明皇幸蜀者,何也」?
臣以是知其特欲明一己之私见,而外天下之公议,不过争权怙势,互相诋毁,不为社稷计也。
殊不知明皇再清内难,开元之初,几致太平,海内富庶,四夷咸宾,浸浸贞观之风者,盖以诗赋而得人耳。
迨其志欲既满,侈心乃生,忠臣浸疏,谗谀并进,溺于游燕,耽于酒色。
李林甫杨国忠为辅佐,以安禄山哥舒翰为爪牙。
病生于心腹而不知,祸起萧墙而罔觉。
一旦豺狼为患,尚且心醉,宜乎有播迁之难。
然则明皇幸蜀者,乃以其不能用刚正之人,而近谗谀之贼,故罹此祸,岂诗赋之罪哉!
臣知为此语者,特腐儒不通变耳,特背公而营私耳。
臣愚欲乞陛下速降诏旨,革经义科,许天下之士习诗赋以应选。
仍所问之策禁绝虚无,惟求古今成败可以为后世鉴者,及通于时务而有谋断者,则臣将见得人之盛,又复如祖宗之朝,而致治之美,高迈熙宁之初矣。
陛下若能奋发睿断,用臣之策,则武学足以得虎臣,德望足以搜遗逸,制科设而不世之才出矣,经义革而博学之士至矣。
朝廷乏人,臣未之信也。
陛下今日纵为权臣诋毁而不用其策,然他时经义不足以得伟才,亦未免用臣计也。
与其追用于已事,孰若决行于未然,幸愿陛下裁之。
然科举之法,又有大不公者,臣亦为陛下缕陈之。
盖比年科举,多为富儿贵族于诏旨未下之日,预以金帛交结出身之官,又复赂监司,必差此官以赴本州考试。
固有得问目宗旨以归,募文士而预为之者;
有得成篇以归,俟入场而写之者;
有得一古字,三场通用为点记者;
有与主文故旧,以平昔所讲之题而问之者;
主文受其赂,自蕲决得,复赂才能之人而成其文,庶使不辱于选者。
甚至考官之来,有求见于道周旅邸者,有受燕于举子之家者,有携侠客而来、阴求赂贿者。
其所差弥封誊录之人,又多受豪强之赂,预录才能之士姓名与之,虑其轧己,于无人处阴为之记。
或复寻而焫者有之,或投于井者有之,或节其文词使读之无叙者有之。
封誊录官,又徒备员而不觉察,故空号礼闱之严,有司以歌酒自适,殊不以考较为虑。
洎其及期,则除私取之外,不过收拾文理合己意者,足其额而已。
故前期十日,而其名已达于外者有之。
臣尝求中程式之文而读之,其间未必皆无病也,或昧于古今而以汉为唐者,或不通经旨而误引證者,或全录前辈时文者,或使故事而误其姓名者,或以神祖而为祖考者,缀缉不根之语而不答所问者,色色有之。
致有士人指考官受赂之污,擿举子谬中之失,而讼于有司,则上下互相掩覆,不为体究。
故与其选者,人不以为荣。
或素不知经而识字有数者有之,或能诵时文而不知经史者有之,或尘垢龌龊而言语无味者有之,或屠沽博奕辈而误墨成蝇者有之。
此皆缘贿赂不公,考较无术故也。
呜呼,祖宗科举之法,本欲网罗俊彦,其弊至此,不识得若辈可与图治耶!
至于孤寒之士,栖迟于道艺之域,休息乎编籍之囿,博览强记,好古有素,谈经可以重席,下笔几于有神者,反以空囊败橐,无为先容,遂尔摈斥者,纷纷籍籍。
甚至有知其必不与选,不能与群辈较短量长,于是遁戢高卧,而不就试者有之。
此非科举之法不公也,有司受赂之弊也。
亦以经义多荒唐之语,而能为空文者,一人而兼数人故也。
故凡士人将就试,则预采时文脍炙人口者,以经意分排门类,每一门撰义数道,俟其入场,即以所问之题而参合辞意相类者,依本誊录谓之迎题。
或预料有司所问之题,而撰成全篇,至有五篇皆备,略不措意者。
况比革科以来,每一义题,两学前后传写,不啻数十篇者有之。
其辞意不出乎此,有识之士,不欲袭蹈其迹,或穿凿而为曲说,后进无识者或全录而不更一字,有司亦不能悉究。
至于糊名一判,则滥进者悉皆与榜,信乎经义不足以得人也。
若选以诗赋,则前弊皆可革。
盖诗赋不可预成,纵可料题而为之,亦不过得其事实而已,其声律逆顺非敢茍也。
如是,则彼方为己犹且不赡,何暇及他人哉?
臣愚欲乞陛下察臣所陈,垂悯孤寒之士,无负其稽古之勤,严降诏旨,痛惩此弊。
应今后科举,有考试官受赂挟势而私取人者,许士人陈诉,监司考覈得实者,悉同受枉法赃坐罪。
礼闱取士一切法度,乞行严察,无袭前弊。
如是,则孤寒者得以进身矣。
此臣所愿陈者七也。
臣窃观天下所以入于衰乱者,皆缘冗食之民众,而无补之费多,故国用乏而军储不给也。
臣愚欲乞陛下明断,一切冗食而无补者,悉行罢废,以充军馈,则养兵有粮,而无匮乏之患矣。
臣窃见上皇为奸臣误国,坏乱纲纪,渐次陵迟。
欲去前非,尚赖陛下振而起之,革而新之,则功业昭著,而规模宏远矣。
若规规于仍旧贯,而不能因革损益,则天下何望于陛下,上皇何急于禅位也!
盖上皇所以下罪己之诏,而禅大宝于陛下者,亦知其为奸臣误谋,法度隳废,无以支持,诚欲陛下为振其颓纲而已。
或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然后为孝者,又乃儒臣不知权变之言也。
臣谓方今法度,有不便于民,不利于国者,当一切更张之,正孟子所谓「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是也。
臣所谓冗食而无补者,何也?
臣观天下神霄宫,实国之大蠹,此亦蔡京王黼诱致奸党,共以妖术欺君罔上,故创此宫,脩饰华严,所费不赀。
四时祭醮,又蠹国用。
谓之宫者,不过挟势欺民,窥财养妇,饮酒茹荤,不修身捡,持崇道之势,而动欲与士大夫为等伍,肆为奸赃。
陷于宪网者有之,求其精虔祝寿者蔑如也。
谓之冗食而无补,信其然乎!
况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天下之归者本一也,今立两君于宫中者,其意安在哉?
蔡京欲为王莽之篡,故阴令林灵素以妖言化上皇而为之,其意欲为分天下之谶也。
又况天子所都者大梁,四海九州莫不宾贡于此。
今遍满中外州县,皆立王宫,是亦蔡京欲兆各据有一方之谶也。
祖宗之朝,肯为此乎?
祖宗之臣,肯劝勉君父而为此乎?
然则今日所以乱者,未必不兆于此也。
臣愿陛下速降诏旨,悉与罢去,所有知宫道众,各令还元观,仍给还其宫与元住僧,改正寺额。
所有仪像乞移于玉皇殿配享,此亦臣虑陛下不欲毁去,恐伤父子之仁故也。
然上皇英断,能以理推,今日之难如此,欲安我宋二百年之社稷,则岂宜以一己而妨天下之大计哉!
此特土偶人耳,毁之无伤乎上皇之盛德,而足以成陛下之大功,则毁之亦无害也。
所有神霄宫,田多者五十顷,少者不下十顷,所养之众,不过十数人而已。
况不能与国家之缓急,徒使之敛财于己,以为私计。
臣愚欲乞陛下悉委守令拘收其田,立课召民承佃,所纳税租及宫中见存养之粮,悉充兵储。
又籍没天下宫中供器,亦可以为养军之用,实良策也。
臣又观天下应僧寺多田者,或至百顷,而养僧不逾百员者有之。
故凡诸路大禅刹多者,为奸猾之僧赂贿监司郡守,而求住持,酣酒嗜肉而不为焚修者有之,营私尅财而不养僧众者有之,狂殢优倡而不修戒行者有之。
故每住一刹,则敛国家之常住,以为亲戚之私藏者,比比皆是。
臣愚欲乞陛下诏诸路专委守令,应律寺则契勘见存僧行数目,禅刹则契勘逐年所养僧行数目,并与量数支给口食田外,馀者并没入官。
所有税租,即量坐之,其田亦募民耕,以所纳租为军储。
与其为猾僧计会之馀,则孰若为养兵供馈之费?
所有道观,亦乞依此法。
仍天下诸州国忌斋钱,欲乞罢之,国忌日令禅刹自备斋食,则计天下一岁之所省亦不轻矣。
愿陛下无犹豫也。
臣又闻禄者所以代其耕也,方今有官君子,养之既有常禄,其所任之处,又或有职田之俸。
君人者一视同仁,则均有之可也。
今又或有或无而不均,或多或寡而不一。
臣为陛下今日计,莫若下诏应有职田处,悉皆罢支,所纳租米,乞充军储。
陛下能用臣三计,则仓廪实、府库充,招军虽众,无患乎乏粮矣。
此臣所愿陈者八也。
臣又闻君以兼听博照为德,臣以献可替否为忠,专己者孤,拒谏者塞,孤塞之政,亡国之风。
是故立敢谏之鼓,置诽谤之木,开言者之路,来天下之策,此所以昌也。
比干剖心箕子为奴,折直士之节,结谏臣之舌,此幽厉所以亡也。
台谏虽卑,实可与宰相等,何则?
风霜之任,弹纠不法,发擿有过,百僚震恐,莫敢为非义者,实有赖于此。
御史台为朝廷之纲纪,台谏正则朝廷理,朝廷理则天下理矣。
臣闻顷者蔡京专权,惧人议己之失,欲掩上皇之听,于是所举擢而进之者,多其死党,阿谀顺旨,共成奸恶,以茍容曲从为贤,以拱默尸禄为智。
谏官久虚而不除,台官取庸以充位。
故苛吏繇役,民失农桑之时;
狱官深刻,民受诬杀之辜。
守令奸赃,残民害民滋甚。
而朝廷大臣,方且愚弄纲纪,有同儿戏,阴怀叛逆,欲分天下而有之,无肯为上皇言者,浸淫日久,遂至大乱。
幸赖祖宗之灵,六贼奸计屡败,未至篡国而已。
呜呼,臣闻去年春金贼初起,边臣告急,奏章累至,蔡京父子匿而不达,乃收拾金宝,密自为备。
在朝大臣,亦皆作去计,略无一分捍禦之意。
直至虏寇渐逼,乃始奏闻,此臣得之于陈东书也。
臣始读之,不觉掩卷浩叹,国家何负于大臣乃尔耶?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岂虚言哉!
既而忿气拂膺,恨不能仗剑悉剖诸大臣肝胆而食之,未足以快臣心也。
臣亦知其所自来矣,盖本于不能擢台谏之臣,使常言天下之得失,故至此耳。
寻后窃闻陛下优选忠谊之士,以任台谏之职,臣知黎民赤子之幸也。
于是洗心倾耳,以俟其言天下之大利害,试以观国家之得人,想望风采,为日久矣。
今得其言,不过纷纭细碎,未有大过人者,又岂太平而全无可言耶?
抑亦持禄保位而不肯言耶?
畏罪谪而不敢言耶?
为权臣抑塞而不得言耶?
若谓太平而无可言,则干戈正此纷揉,蛮夷尚未宾从,政事风俗浸已不振,祖宗法度废而未举,四海俱无欢声,万民悉有忧色,天子未必皆善,大臣岂能无过,非可谓之太平也。
若欲保位持禄而不肯言,则未得位者当修其辞,既居其位者当死其官。
如其为身谋,盍亦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乎?
岂可以为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大计耶!
若谓畏罪谪而不敢言,则明主不恶切直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折槛而呼,愿得从龙逄比干于地下游者果何人哉!
身在谏职,则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矣,岂宜畏罪谪而缄口耶!
若谓权臣抑塞而不得言,则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置笏于地而求退者,能使上敛容而谢者其谁欤?
言路既塞,则高飞远举为赤松可也,不然,则婴逆鳞而干斧钺之诛可也,何苦畏权臣不敢直谏哉?
台谏之臣知此而不言,则是负陛下也。
不识今日之所谓谏臣者,果有面折庭诤如王陵者乎?
有守节死义如汲黯者乎?
有刎血污车轮者欤?
有出行避骢马者欤?
臣知其必无有也。
盖天下之士多能载于空言,不能见于行事。
往往在布衣时则能忠言直谏,虽犯主之颜色而不辞;
及其处之以谏诤之职,则保位持禄,殆有过于阿谀者矣。
呜呼,此辈何足算哉!
使臣见之,当唾其面而大辱之。
臣愿陛下优选直臣以任此职。
今朝廷之上,谪籍之中,布衣之列,岂无其人耶?
陛下第明鉴而博采之。
又乞立法,应擢台谏官,虽宰相遴选,陛下必亲策于庭,试以十事:五事评往古之成败,于以观其所学;
五事问权臣之得失,于以审其敢言。
如是则可以得人矣。
若复以柔颜软语,妾妇相者为比,则臣将见大臣擅权,纲纪大坏,又甚于前日矣。
臣闻吕元膺出为同州刺史,及中谢,德宗问其得失,元膺论奏,词气激切。
上嘉之,谓宰相曰:「元膺有谠言直气,宜留在左右,使言得失,卿等以为如何」?
李藩、裴损贺曰:「陛下纳谏,超越百王,乃宗社无疆之休,请留元膺给事左右」。
臣以是知德宗所以能惩艾奉天之难而复治者,盖能广求谏诤之臣而已。
虽一人之直,尚不遗弃,必置之左右,而不使外任。
臣愚欲乞陛下每用谏臣,悉以古为法。
大臣朝见议政事,台谏官得随进与闻,仍许台官退而辩论可否以陈之。
三月而不进谏者罢之。
又乞陛下亲洒宸翰,榜于朝堂,昭告台谏,各宜以忠谊自立,应天下之利害、朝臣之善恶、政令之僻违、纪纲之当否,敷陈弹奏,不宜隐情。
庶使嵌岩遗逸之士,知朝廷有从谏如流之美,于是戚戚然动其心,峨峨然缨其冠,而来游于阙下,愿进其谋谟,以致君,纳俗于矣。
此臣所愿陈者九也。
臣又闻上言之以为命,下禀之以为令。
故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者,皆欲以尽臣子之礼,而无敢怠慢也。
呜呼,士之委身而为臣者,虽遣之赴汤火、冒矢石,亦犯难而竭节,况夫宣布诏令,以告于民,其用心不劳,而用力不竭者,其忍违上之命耶!
臣窃见比年以来,州县之官,施为不法,以受赂营私为良图,以奉诏恤民为馀事,朝夕所以念念,不过燕游而已,酒色而已,财帛而已,为子孙计而已,曷尝以理民为务哉!
至于国家颁诏,本欲使天下士庶悉体圣意,以布德化,奈何守令非人,略不奉行者有之。
甚至其言微有波及于州县之官,则匿而不示,遂使天子德意无由下达,故人心携贰,事罹艰苦,又归怨于上。
盖顽民悍俗,不知天子本有恤民之深意,而守令不能奉行,徒为残贼耳。
欺君罔上,莫此为甚。
臣观陛下即位以来,宽大之诏屡下,然州县官吏,前弊未革,亦不过排之屋壁,徒为文具而已,初未尝见其遵行也。
今夫《周官》正岁帅治官之属而观治象之法,徇于木铎,盖将以禁人,则宜使之皆知;
不使之皆知,及犯令而刑之,则是罔民矣。
然则先王号令,必使家喻而户晓之,故曰鼓舞万物者雷风乎,鼓舞万民者号令乎。
臣窃观方今诏旨之下,则所知者惟官吏而已。
或诏下逾年而民未及见者,何其风俗衰薄,不足以望古耶?
此非国家之罪,郡县无良吏致然也。
臣又观之,抗敕命者多矣,特上下相蔽,而无肯发擿耳。
臣愚欲乞陛下痛责守令,应诏书到日,即颁于庭,以示百姓,仍不问缓急,悉令于要闹之地,书壁晓谕。
庶使有目有趾者,皆得以仰观圣诏之恳切,而知天子有轸恤之勤,则人人思奋忠谊矣。
仍乞督责守令,应朝廷有改更常宪,禁绝民害,即令施行,无致稽缓。
或尚循袭旧风,有违御笔者,即与除名勒停。
如是,则诏旨无患乎不宣布,民情无由而不说服矣。
此臣所愿陈者十也。
臣所进三书,条陈当世利害三十馀事,实为切要。
然其间触权臣者有之,忤天听者有之,或结怨于富贵之门,或贻怒于台谏之官。
臣非不知李云以草茅之士,露布上书,遂至诛死,然臣区区不避于此,而敢抗直言者,实愿以身而安天下也。
臣初则欲乞朝廷以一介之使,遣臣奉咫尺之书,说虏主而使之内附。
臣当时若有此行,亦必烹于鼎镬。
既而此志不遂,今日敢以三书干渎宸聪者,臣知天下大利害,皆备载于此,而无少遗,使其言得达于陛下,而万民受赐,则臣虽死于朝不辞也。
臣愿陛下明断,必用臣计,则非徒朝廷安,天下之民举安。
万一权臣嫉忌,指臣为狂生,则望陛下集朝臣而问之,试临御楼,呼行道之人问之,召京城耆老而问之,必谓臣之计为可行,而大臣之言为忌进也。
苏世长进谏至切,唐高祖色变,既而笑曰:「狂态发耶」?
世长曰:「为臣私计则狂,为国计则忠」。
臣今日亦请以此语为陛下献。
陛下用臣之计而赐臣以死,则臣死有光辉,含笑入地无恨也。
若不用臣之计而免其罪,则臣非所愿,盖臣以寡援之身,必死于他人之手矣。
史有之曰:「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臣虽微贱,能鲠峭而敢言,朝廷有直臣,则天下太平矣。
果辱陛下恕其狂妄,则臣尚有骨鲠之言,当进天聪,岂不能裨补国家万一!
幸陛下裁之。
臣无任瞻天望圣俯伏待罪之至,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言。
无逸传 宋 · 胡寅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七七、《斐然集》卷二二
臣顷任记注,立侍经幄,窃观陛下亲御翰墨,书周公《无逸》一篇,置之座隅。
圣心忧勤图治,濡毫洒牍,不忘警戒。
臣退而取《无逸》篇诵读研究,至再至三。
虽圣言宏深,未易窥测。
譬如涉海,或得涯涘,不俟揆度。
辄以浅陋之学,分章训释。
古今相去已数千年,至于人心未尝有异。
臣所以本原古训,贯以时事,谈经尚论,而无益于今,则腐儒而已。
恭惟陛下圣学缉熙,高出一世,如臣等辈何能仰望清光?
草芥贱微,求裕覆载,荧爝之照,呈辉大明,僭易伏诛,诚无所逭。
一言有补,臣不虚生。
臣无任纳忠陨越之至。
谨上。
周公作《无逸》。
臣窃原人之常情,好安逸,恶勤劳。
故虽圣贤,必以勤劳自勉,而以安逸为戒。
自昔帝王勤则治而兴,逸则乱而亡。
人臣之忠爱其君,闻劝其者有矣,未有劝其逸者也。
是故罔游于逸,益所以戒舜也;
克勤于邦,舜所以称禹也。
无教逸欲,皋陶所陈之谟也;
思日孜孜,大禹自勉之志也。
无时豫怠,伊尹太甲也;
不惟逸豫,傅说高宗也。
罔或不勤,太保所以作《旅獒》也;
不懈于位,召公所以赋《泂酌》也。
有众率怠,成汤所以黜夏之命也;
荒腆自息,武王所以致商之伐也。
周公之意,何以异于此哉!
创业之君,起于艰难,生于忧患,不敢自逸,乃其常也。
周成王,中人之性耳,承祖宗之后,无险阻之尝,居于镐京,则不知大会孟津之劳也。
右虎贲,则不知秉旄仗钺之勚也。
听小人之流言,则不知乱臣十人,同心同德之美也。
周公之所深忧,莫加于此矣,故作《无逸》之篇,以警其心。
成王诚信而力行之,卒为贤君。
至于刑措不用,兵革不试,所谓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周公之有功于王大矣。
宜后世明君以为永鉴也。
《无逸》。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
臣谓呜呼者,叹美之言也。
君子者,圣贤之通称也。
成王周公,皆谨于礼,孔子称之曰「此六君子者」,则圣人亦可谓之君子也。
南宫适尚德而不尚力,孔子称之曰「君子哉若人」,则贤人亦可谓之君子也。
所者,犹居处也。
君子之安处其身者,惟无逸乎!
无逸疑于劳动而不安,然身修而治立,乃所以为甚安也。
好逸疑于閒暇而无忧,然德毁而乱萌,乃所以为甚忧也。
故无逸者,图逸之本也。
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臣闻舜自耕稼以至为帝,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文、武之功起于后稷
盖生人之功无大于稼穑,四民之劳莫勤于农夫。
古之圣帝明王皆以此为最重之事,有国家者大则祭祀宾客,小则匪颁好用,常则百官有司,变则军旅馈饷,不从天降,不从地出,一本于农而已。
雪霜之辰为来岁之计,则皲瘃而寒耕,炎歊之候为收成之虑,则暴炙而暑耕。
其播种也,假贷于人,以为之本而不敢饱也。
其收成也,倍称输息,以偿其负,而不敢有也。
豪强者兼并之,有司者重敛之,而又有螟蝗水旱之变,桴鼓盗贼之虞,徭役屯戍之烦,异端游手之食,不可胜计,岂特耕者一夫,而食者百人也!
其艰难如此,为民父母者必尽知之,则思有以厚其生,节其力,平其税敛,去其蟊贼,慎择为其上者,以拊绥之,使皆安于田里,乐于耕稼。
不至于袯襫,掉耒耜,窜身于军伍僧道工商之中,或诡名影占以规免赋役,或出离乡井以荒閒土地,反为良农之害也。
然后邦本牢固,民心不摇,财用有馀,兵师足食,而人君可以安逸而无忧。
盖能知稼穑之艰难,则知小人依恃之所在也。
农之依田,犹鱼之依水,木之依土。
鱼无水则死矣,木无土则枯矣,人主之依农亦犹此耳。
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臣闻:相,视也。
小人之家,其父母竭力劬身以事稼穑,既致温厚,其子享已成之产,谓固然也。
华衣美食,轻费妄用,一无所爱,岂知父母积累之勤哉,惟逸而已矣。
其甚者,则又戏谚诞言,以侮慢其父母,曰:「古老之人穷窭寒陋,何所闻知乎」?
昔南宋高祖起自孤贫,既得天下,命以微时所用农器藏之,以示子孙。
太祖见之,乃有惭色,逸、谚、诞、侮之流也。
至于今闾巷不令之子弟毁其先业者皆如此,是何异于言昔之人无闻知也哉!
以里巷不令之人观之,岂所以戒人君?
以南宋太祖之事视之,使成王周公,其不至于诞侮者,几希矣。
是故古之忠其君者过为之防,先事而戒,言所不当言,以为之譬喻,大槩如此。
若其不然,则谓周公诞侮成王,亦何不可之有?
周公曰:呜呼!
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
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
臣谓周公成王之未信也,故引先代人君无逸而享年者以明之。
中宗太戊也,太戊都亳,亳有妖怪,桑谷二木共生于朝,七日而大拱天,著不恭之罚。
太戊恐惧,作《原命》之篇告其相伊陟,以改过自新,遂能弭灾变,致太平。
故《书》曰「在太戊时,格于上帝」,此严恭寅畏天命之实也。
自度治民者,自其身由法度以率百姓也。
源浊而求其流之清,表曲而求其影之直,没世不可得矣。
或曰:「万民之众,好恶不齐,愚智不一,人君以一身而欲化之,不亦难乎」?
臣曰:人之性善,虽千万人犹一人也。
人君据可为之地,有可行之势。
好正直,则下以谄谀为戒矣;
好诚悫,则下以欺诈为惧矣。
其化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也。
人之常情,约以法度之事则以为厉己,格以法度之言则以为谤己。
日行一善言,月布一善令,见百姓之不从也,则曰民顽难化而不自责,其躬率之未孚者,人君之通患也。
非灼然独见自度之方,必无治民之效矣。
太戊能自度,犹未敢以为足也。
又复祗肃恐惧,不敢荒怠安宁,然后可以终自度治民之道,其检身如此。
呜呼美哉!
上而奉天则严恭寅畏,下而治民则自度祗惧,不敢荒宁,其心必不放纵,其身必不怠惰,何暇为淫佚败度之事乎?
其享国久长,降年有永,乃其必至之理也。
臣闻天人相去不知几千万里之远,人能动天,世多疑之,然古之圣人记消异之途,不可诬也。
大雷电以风偃禾拔木,成王畏之,不信谗言,亲逆周公而风不为灾。
旱既太甚,宣王畏之,侧身修行,欲销去之,而旱不为虐。
此《诗》《书》之格言也。
鲁隐公八年三月,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隐公不戒而兆钟巫之难。
晋惠公时,沙鹿崩,惠公不戒而有韩原之获。
鲁成公十六年,雨木冰,成公不戒而有苕丘之执。
孔子之明训也。
盖通天下一气耳,大而为天地,细而为昆虫,明而为日月,幽而为鬼神,皆囿乎一气,而人则气之最秀者也。
杀一孝妇,何与于阴阳,而天为之旱。
烹一虐吏,何与于阴阳,而天为之雨。
必深考其故,则知天不可忽,而古人应天以实不以文之说明矣。
以实者诚心畏惧,改过从善也。
以文者徒以言语,而心不存焉。
心不存则其气不专,故无感应之验。
诚心畏惧,则其气与天地合,与神明通,未有不应者也。
孝慈皇帝始生之年,日食四月旦
宁德皇后始立之月,月有食之既,其祸为如何?
崇宁二年彗星出,其长竟天;
宣和元年,一日无故大水至京城
皆大变异,不闻消弭之方,其祸为如何?
靖康元年八月,有星孛于东北,芒怒赫然,其行甚速,见者震惧。
耿南仲以为敌国将灭之象,使孝慈不戒,其祸为如何?
天不可诬也。
顷在维扬,秋蝗如雨,春雷而雪,廷臣不以告而敌骑饮江。
及次钱塘白虹贯日,中有黑子,廷臣不以告,而周庐倡乱。
及次建康,夏寒木落,九月日蚀,廷臣不以告,而六飞泛海。
成王、宣王之所为考焉,陛下当时有消弭之道,决不至此矣。
至绍兴二年八月,奸臣擅朝,斥逐贤士,上干天象,有星孛焉。
考其日辰,乃在谴逐党魁之后,一时群小自以能欺惑宸听,矫诬上天,以为除旧布新之象,显然载于赦令,谓得志矣。
是年十二月八日,行在大火,三省六曹宪台谏院一切煨烬。
冬雷木冰,地震海溢,积阴四十馀日之异,杂然并见。
其时朋党已尽逐,则灾祥决不为党人而见也。
去年九月贼豫称兵,径欲犯跸,人理所无,天下之大变也。
然后知星火雷震之类,天所以告耳。
上赖陛下肃将天威,声罪致讨,明君臣之义,以扶三纲,戎辂亲行,师旅用命,逐却敌人,不然其祸可胜言耶?
以往时天变如彼,廷臣为退避之计,终不足以禳之,以比年天变如此,陛下决进战之谋,转灾为福,易于反掌,则天人之际,其果相远乎?
臣于此有私忧过计者。
十二月二十六七日,敌骑将退,而正月朔旦日有食之,三元之始,太阳亏光,不尽如钩,几于暝晦,敌已折北,此象何为而见耶?
其时虽下诏音,共图应天之实,而未见施为之事,民心不信,盖陛下避殿减膳,大臣上章待罪,亦故事之文也。
且不闻举行,又况其他乎?
仲春之月,雷电震耀,继以雨雹,连日大雪,甲拆尽摧。
季春已来,及此仲夏,常阴多雨,气候正寒,皆阳微阴盛,小人道长,敌国凭陵之象。
无远虑不知爱君者,以为日食乃豫贼败走之应也,寒雨乃三吴润之常也,此言不息,使陛下遇灾而惧之意不及于太戊畏天之实,臣窃忧之。
臣闻日月星辰,虽度数有常,雷电雨雪,虽阴阳为沴,然休咎著应,则皆人为感之也。
既因感而致,亦可感而弭,上天可畏,不可不畏。
此古先帝王所以兢兢业业,而陛下睿哲尤当加意而图之,以祈天永命者也。
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
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
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
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
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
臣闻先儒言:高宗之父曰小乙,使高宗久居民间,与小人出入同事,以知稼穑艰难,故曰「旧劳于外,爰暨小人」。
暨,及也。
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孟子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
盖田野细民耳,非奸邪庸佞憸小之人也。
作,起也。
起而即位,遭丧宅忧,幽默三年,未有命戒,天下莫不虚心倾耳以听之。
及其免丧,犹弗言也。
群臣请焉,曰:「不言,则臣下无所禀令矣」。
高宗于是作书诰四方,举傅说版筑之间,用以为相。
此言一出,天下信之。
喜其得贤臣,置左右,兴时雍之治也。
得贤而任之,疑可以自暇自逸,犹且不敢荒宁,而勤于莅政,故傅说告之曰:「知之非艰,行之维艰」。
高宗曰:「尔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其后」。
虽有飞雉升鼎之异,高宗祖乙之戒,正厥事以应之。
嘉靖殷邦,小大无怨,降年有永,享国久长,非不忘艰难,戒于逸豫,何以致此哉?
夫小人无怨,人君之盛德也,而非可违道以干之。
傅说高宗之言曰:「惟衣裳在笥」。
又曰:「官不及私昵,爵罔及恶德」。
则官爵车服,岂可轻以与人而求其悦哉?
若夺私昵之官以与能,取恶德之爵以与贤,私昵恶德之人,独无怨乎?
高宗乃能行之,盖惜名器,慎赏赐,与所当与,天下悦之,不与所不当与。
彼自其分当然,又何怨之敢兴哉!
嘉靖之要无过此矣。
苟为不然,则人思苟得,废法毁令,纷然求于分外,以干其上,与此则彼怨,与彼则此怨,不嘉而恶,不靖而竞,虽区区不自暇逸,亦无益于治矣。
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
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
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
臣闻祖甲即汤孙太甲也。
夫与细民同处,可以知艰难耳。
非天质甚贤,未有不沦于污下之习者。
太甲之质,中人而已。
不义惟王,为小人所化也。
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自怨自艾,复归于亳。
起而即位,其为小人所化之行已改,而小人之情状则尽知之矣。
伊尹训之曰「无时豫怠」,太甲听之,是以能保惠庶民,不敢侮鳏寡,民安乐之,天眷顾之,而降年有永,享国久长也。
夫鳏寡之人众所易陵也,惟圣人加意焉。
帝尧则不虐无告,武王则不虐茕独,成汤则子惠困穷,文王则政先四者。
盖天道至大,未尝择物而覆之。
代天理物,不当使匹夫匹妇不被其泽,又况众所易陵之人乎?
苟惟保形势,畏高明,贫者日贫,富者日富,使强陵弱,众暴寡,智诈愚,勇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人心怨咨,干动和气,水旱盗贼由是而作,则大乱之道矣。
此古人之言,非臣之言也。
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
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
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臣尝观民庶之家,其辛勤创业者大率皆黄发鲐背,既寿且康。
至其子孙一传再传之后,肤革柔脆,疾病易入,嗜欲放恣,年命不永。
岂天使之然哉,逸与不逸之所致耳,况于人君乎?
晋悼公汉昭帝皆明君也,其即位之日尚幼,耳目口体之奉早矣,亦无能寿考?
况于求为逸乐之主乎?
或谓汉世宗唐明皇放情恣欲,而享年甚久,则周公之言有时而不可信也。
臣曰:冶葛酖酒,人食之必死,而魏武帝唐太宗不死,岂可遂以冶葛酖酒为可食哉?
若汉世宗唐明皇,盖千万人而一遇耳。
以其偶然,乃欲以不赀之身而试之,非愚则狂而已矣。
臣因周公之言而思之,五福一曰寿,古之圣人无不寿者,臣子之愿乎君父,莫加于此矣。
周公独以无逸为致寿之法者,盖人君伐生残形之事有五:曰酒,曰色,曰音,曰游观,曰田猎。
此五者,皆生于逸,逸则不知戒惧,无所用其心。
于五者必有一惑焉,惑则心移志易,气耗而形敝,不得尽其天年必矣。
后世人主目视极色,耳听极声,口嗜极味,撞钟美女,酒池肉林,日力不足,继之以夜,方且溺方士之说,鏖金化丹,以祈不死。
秦汉之君行之莫效,有唐以药而没者三帝,其亦不讲无逸之过欤?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
臣闻王季文王之父也。
太王王季之父也。
周公言非特商之三宗为能无逸,我之父祖莫不然。
克勤于德,世世相承,此周之所以兴隆而无替也。
抑有遏止之意。
人所以肆行而无所畏者,不能自抑也。
遏其妄情,止其私欲,惟义理是从,则必畏天命,必畏祖宗,必畏师保,必畏谏诤,必畏谤讟,必畏祸乱。
凡可以致治者,无不慕也。
凡可以致乱者,无不畏也。
此非他人所能与,由我而已矣,故曰「克自抑畏」。
言其心自为之,不由乎人也。
然畏一也,而有当畏有不当畏者。
如前所陈,当畏者也,虽圣人不敢不畏。
若夫逆理之臣子,反道之仇敌,则当修明政刑,以禳却之。
如舜征有苗,周征三监高宗伐鬼方宣王伐猃狁,亦何所畏哉!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臣谓文王大圣人也。
不以美衣服为心,其心在于安民重农事耳。
组丽文绣之饰,人心所同欲,儿女子之所尚。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犹不足与议,况为天下国家而好洁其衣服,必无远大之虑矣。
古人发《蜉蝣》之刺,为是故也。
康功者,安民之功也。
田功者,重农事也。
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
臣谓徽柔懿恭者,周公形容文王德美之言,犹《书》称文武曰「聪明齐圣」,《语》称夫子曰「温良恭俭让」之类也。
人君执刚行健,威如雷霆,故以徽柔为难;
尊无与比,天下奉之,故以懿恭为难。
徽也、懿也,皆美也。
美于和柔,非强柔也。
美于谦恭,非强恭也。
其德气粹美如此,若慈父母焉,所以能怀保小民,惠鲜鳏寡也。
鲜,乏少者也。
鳏,无妻者也。
寡,无夫者也。
文王所施惠赐予者,乃乏少匹夫匹妇之类,非补有馀,损不足也。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亏盈而益谦
君之道当抑兼并,扶贫弱,裒多而益寡。
文王所为与天合德,而不以私情好恶为予夺也。
昔者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
请益,曰:「与之庾」。
冉子与之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
君子周急不继富」。
孔子之言,岂特为子华发哉,盖圣人用财之政,莫不如此。
是故高爵厚禄之人,而又分之以货宝,惟恐不足,陪之以土壤,莫知纪极,则继富矣。
而匹夫匹妇至于饥寒冻馁而莫之恤者,必不能周其急也。
此伯者之所不为,而况文王如天之道乎?
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
臣谓人过时而不食,则饥寒之患立至。
文王独何所急,而自朝至于日中昃,犹不暇食哉?
盖其心以天下为一家,以百姓为一体,言有不便于民,事有不益于治者,切心思虑而改行之,以民情和悦无有怨怒为事,诚有时而不暇食耳,非虚言也。
禹曰:「启呱呱而泣,予弗子」。
伊尹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
孟子曰:「周公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
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
大圣人忧世犹若是,况不及圣人者,当如何哉!
虽然,勤有二道,于所当勤而勤之,则事立而功倍;
于所不当勤而勤之,徒敝精神,劳体肤而无益也。
秦始皇衡石程书,隋文帝卫士传餐,非不勤矣,而其治乱比之文王,如天壤之相绝,盖徒勤而已矣。
冉子退朝,孔子曰:「何晏也」?
对曰:「有政」。
子曰:「其事也,如有,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盖讥其勤劳于事,而不知为政也。
与事相似而不同,人君能识政事之异,亲政而不亲事,则知所勤矣。
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
臣谓惟正之供者,赋税之常也。
所入有定数,则所用有定式。
一或妄费,必将不给,而加赋横敛之政出矣。
游田者,一时之逸乐也。
以一时之逸乐,使斯民困于供亿,文王不忍也。
惟其不忍,是以不敢盘于游田,其自克如此。
呜呼,文王之德至矣哉!
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臣闻文王年四十七,赐斧钺,得专征伐,为西方诸侯之长。
虽身不有天下,而后世推原得天下之始,则自为西伯时实受天命矣。
文王享寿九十有七年,享国五十年,而曰「受命惟中身」者,先儒谓举全数也。
四十七年之前为诸侯,四十七年之后为方伯,三分天下有其二,其权重矣,其势崇矣,其富贵将极矣。
文王自奉未尝加于昔日,不侈衣服,不遑暇食,不盘游田,以伐其生,荡其志,克绥期颐之寿,非德胜其气,性化其欲,不为权势富贵所变,何以至此?
文王之所以圣欤。
周公曰:呜呼!
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
臣谓嗣王者,指成王也。
则者,法也。
淫者,过也。
文王于观、逸、游、田,不敢有所过为,成王者当法其不过于观、逸、游、田也。
何谓观?
鲁隐公观鱼于棠,庄公观社于齐,齐景公观于转附朝舞之类。
臧孙所谓不轨不物,曹刿所谓后嗣何观,而晏子所谓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则观之过也。
何谓逸?
鲁文公三不会同而怠于邦交,四不视朔而怠于布政,作主稽缓而怠于练祭,太室屋坏而怠于宗庙,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而怠于忧旱。
鲁国失政自文公始,则逸之过也。
何谓游?
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
秦始皇隋炀帝作离宫别馆,不知其数千乘万骑,极意巡行,百姓嗟怨,以亡其国,则观之过也。
何谓田?
太康畋于有洛之表,十旬不返,为羿所夺。
羿又不监,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为浞所杀。
汉武帝微行出猎,夜过柏谷,渴而求浆,为主人所辱,则田之过也。
故于观于逸,于游于田,则必轻费妄用,万民正供之常赋不足以给之,而重敛于民。
民力穷困,弱者死沟壑,壮者为盗贼,莫与守其国家,而欲与之偕亡矣。
其初特欲为快乐耳,其终至此。
此圣人所以长虑却顾,而戒之于其渐也。
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
臣谓无皇者,不敢自暇也。
不敢自暇,曰:姑为今日之乐,后日不为也。
今日为之,心必好焉,安能忘之?
后日欲不为,得乎?
若曰姑为今日之乐耳,则是逸意已萌,民心不从,天意不顺,下得罪于民,上得罪于天,如此之人,大有过咎也。
若,顺也。
丕,大也。
民以力事其上,艰难孰甚焉,而我以耽乐临之,彼肯服乎?
杜牧之曰:「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者,非民攸训之谓也」。
天行健,一日一夜周三百六十五度。
凡物之健者,无以加之。
故君子自强不息,上法乎天,畏天之威,宪天聪明,庶乎其能则之也。
苟耽乐暇逸,弗克若天,天其眷顾乎?
《书》曰:「自息乃逸,天罔爱于殷」。
非天攸若之谓也。
天所不顺,民所不从,人君之过咎,无大于此矣。
凡此皆以情欲自恕,谓一日耽乐,不足为害者也。
人情犹水耳,堤防谨固,则水不得泄,一有蚁穴之漏,则千丈之堤,百尺之防,亦将溃矣。
礼法严备,则情不得放,一有自恕之意,则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亦将废矣。
故臣窃谓无逸之君,未有不谨于礼者。
能克己复礼,逸何从生乎?
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臣谓之无道,后世言恶者必稽焉。
周公方称文王之圣,又及商纣之恶,无乃不类乎?
盖人心无常也。
操之则存,舍之则亡,罔念则狂,克念则圣。
使成王周公之训,则有及于文王之理,使成王而忽周公之训,则有同于商纣之道。
盖中人之性,可上可下,惟有志之君乃能自克焉耳。
齐小白用管仲,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竖刁易牙,则身死在殡,四邻谋动其国家。
唐明皇姚崇宋璟,则海内晏然,几致刑措;
李林甫杨国忠,则失国播迁,出咸阳四十里而无食。
是故明主兢兢忧畏,必近君子,必远小人,不讳乱亡,不恶逆耳。
虽比己为丹朱,如禹之于舜,方己以商纣,如周公之于成王,亦所乐闻而喜听,铭心而永戒。
是以不至于乱亡,而能保其安逸也。
周公曰:呜呼!
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诰,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
臣谓古之人者,周公称往昔圣贤君臣也。
胥者,相也。
相诰训以事,而相启迪;
相保惠以德,而相安和;
教诲以道,而相成就。
君有过举,臣则正之而无隐;
臣有未尽,君则求之而不蔽。
各务展尽,不事形迹。
谗言不入,谮愬不行,上下交而志意通,物理明而人情达,小民所以不敢相与诪张为幻,以诳惑其上也。
诪张,诳也。
幻,惑也。
凡奸憸之人欲诳惑其上者,必因其所好恶之偏而入其说,贪则诱之以货财,怯则导之以畏懦,是非不明,则变乱邪正以遂其私,赏罚不当则诬罔功罪以坏其政。
自旁人观之,犹幻师施迷人之术,颠倒反易,乱其耳目。
被幻者初不自觉,乃以为诚然,是可叹也。
憸奸之人多矣,周公成王不为所惑,则莫如受忠良之训告,求吉士之保惠,师贤哲之教诲,奸憸远屏,诳惑何因而至哉?
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
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
臣谓正刑者,正法也。
《诗》称文王曰:「刑于寡妻」。
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长,是以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告之训典,以遗后嗣,保其国家,所谓正法也。
后嗣之贤者,则监于成宪,后臣之贤者则谨守前规。
天下所以治安,民心所以不怨,谤言所以不作也。
至其子孙,不知前人之艰难,不知小人之依恃,不听训诰保惠教诲之言,于是奸憸之人因其所好而训之曰:「先王之法何必固守而不变也。
时既不同,事与时并,有损有益,同归于治而已」。
世主甘心而不察,于是先王正法,自大至小,无不更改,违道咈民,苟便一切之欲,天下骚动,民不得安,怨之敢兴,入于大乱而莫可救止矣。
原其所以,皆出于人主自圣,轻忽其臣,不求忠良以胥训诰,不求吉德以胥保惠,不求贤哲以胥教诲,而奸憸之人诪张为幻故耳。
往在熙宁,欲大有为,王安石诪张新法之说而为幻。
往在崇观,欲承考志,蔡京诪张绍述之说而为幻。
往在宣和,欲文致太平,王黼诪张享上之说而为幻。
往在靖康,欲好边疆,耿南仲诪张讲和之说而为幻。
皆以一言中人主之欲,驯致祸衅,涂炭生民,家国两亡,岂不痛哉!
方奸憸在位之时,与其徒党唱和响应,欺罔其君,以窃富贵,而志士仁人观之于隐微侧陋之中,与世俗幻师以术诳惑迷人而取其金钱见笑于旁观者,无以异也。
前车已覆,后车当戒,臣敢因是有献焉。
臣闻天下有至正之理,自有天地生人以来,至于今日,不可改者,存之则为正心,行之则为正道,言之则为正论,尽之则为正人。
先王用是建立注措,而谓之正法也。
何谓正?
天尊地卑,君臣之义不可易也。
比年以来,缙绅大夫忘君臣之义,诪张为幻者,又有甚焉,尤可骇惧。
邦昌僭君,入尸天位,天下大变也。
从之者则诪张为幻,谓能存宗庙,活百姓矣。
刘握兵,谋为篡逆,天下大变也。
助之者则诪张为幻,请录用其党,使言者勿论矣。
豫贼挟敌窃污京邑,天下大变也。
许之者则诪张为幻,欲通书问,讲邻好,受禦馈,以免其讨矣。
稽之古训,无有是事,特出于庸人懦夫偷生苟活,为持禄保位之计,灭三纲,毁五常而不顾,变乱先王之正法,岂不逆理之甚乎?
陛下深思所以致此者,而求忠良相训告,求吉德相保惠,求贤哲相教诲,爱日惜时,不自暇逸,则所言所行无非正法,而诪张为幻者犹雪见晛,亦何所施其说哉!
不然,正法消亡,邪法炽甚,非国家之福也。
周公曰:呜呼!
殷王中宗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
臣谓哲者,智也。
迪者,由也。
由其天禀之智,不以私欲昏之,则其明不蔽,所以人莫得而欺之也。
中宗高宗祖甲文王四人者,盖尝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矣。
所以动心忍性,兢兢业业,不敢少有逸豫,故其智慧日开,情伪尽知。
天下之理,无不昭晰。
诪张为幻者莫得投其隙,盖无逸之功也。
哲非人所能,乃天所命也。
天命之而人不能自迪,犹鉴之不拭,尘愈集之;
犹井之弗汲,泥愈汩之,则昏然而已矣。
傅说高宗当念终始,常主于学,惟学可以顺志于理,能务时敏速而不怠,则其修勉乃有所至,此亦迪哲之道也。
故董子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此皆圣贤之格言,人主所当自克以行之者也。
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
厥愆,曰:「朕之愆」。
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
臣谓自常情观之,以小人而敢怨恨人君,毁詈君父,罪不容于死。
周厉王所以设监谤之官,秦始皇所以设偶语之禁,或至于诛腹非,戮反唇,无所不至也。
古之圣人所见广大,不自私其一身,惟恐有一言一事之不善,故开辟言路,使无壅蔽,凡有口之人皆得以其情上达。
故曰:「士传言,庶人谤,商旅议于市,工执艺以谏」。
夫惟如此,是以身无择行,朝无秕政,以成安逸之功,此周公所称之意也。
皇,大也。
大自敬德者,责己而不责人之甚也。
责己而不责人,信美矣,则将何以验之?
必曰:「朕之过失诚若是也」。
心既乐闻之,其形于辞色者,一无忿疾之可见也。
不特不敢含怒而已。
夫然后人知其君纳谏受言,虽怨詈之至,亦欣然接之,出于至诚而非矫饰,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而德庸有不至,治庸有不成乎?
恭惟本朝祖宗无不虚怀从善,勉于改过,所言言路未尝塞,太平百年。
王安石得志,好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乎己,摈远老成,汲引轻薄,风俗大坏。
蔡京继之,专以朋党一言禁锢忠臣义士,或谓之诋诬宗庙,或谓之怨讟父兄,或谓之指斥乘舆,或谓之谤讪朝政。
行之二十年,天下之士不仕则已,仕则必习为导谀,相师佞媚,歌功颂德,如恐不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日戎马在郊,烟尘暗阙,而人莫敢告也。
天下犹人之一身,言路犹关膈也。
关膈通则血气流行而身体通,言路通,则得失不蔽而政事治。
安石蔡京之化,沦浃乎三纪之外,至今遗风馀俗未消殄也。
欲变革之,在陛下一人而已。
孔子曰:「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
以后世观之,刘安欲叛汉,独畏一汲黯而不敢发。
使人主得如者七辈,正色立朝,昌言无隐,小人必退听,奸宄必息心,岂特不失天下而已哉!
固可以变危为安,易乱为治矣,又况能如周公所戒普受天下之言者乎?
此厥不听,人乃或诪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
则若时,不永念厥辟,不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臣谓人君信诪张,疾怨詈,是不以自待,而以周厉王秦始皇为可法也。
小人善于诳惑者,未有不以告怨詈为小心。
苟入其说,则必以万乘之重而计较曲直于匹夫之口,不从长思念其为君之道,其心褊隘,记过不忘,罚无罪,杀无辜,天下之怨举集之矣。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
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恐其渐及于己也」。
贤人君子,众心之所与也。
小人欲肆其奸,必忌君子。
君子无罪可指,则必反指为小人,匿言潜谮,以中伤之。
或以为退有后言,或以为卖直归怨,或以为取名于外,或以为朋比欺君。
其术虽多,大要不出此数者。
人主一怒,小则谪罚,大则诛杀,不知其实,则无罪徒默受天下之怨也。
隋炀帝尝谓左右曰:「吾性不喜人谏」。
臣下知之,恣为诪张,以忧国者为怨,以忠言者为詈。
宇文士及虞世基之流以此取宠,至于大难忽作,两臣终得自全,而炀帝独尸其祸,则以众怨所丛,不怨言者而怨听者故也。
或曰:「罚一无罪,杀一无辜,何遽至此」?
臣应之曰:自秦皇、隋炀观之,所杀固多,其亡非不幸也。
葛伯观之,则以杀一童子而灭其社稷,自商纣观之,则以杀一比干而失其天下。
然则系杀罚之当否耳,岂在多寡乎?
周公戒王无逸而及此,则以心昏志蔽,谗邪得入者皆生于好逸求安,不知警惧,浸淫及乱而罔觉也。
是以反复言之,验于成王躬致太平,则其著心服行之效,不可诬已。
御试策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一、《胡澹庵先生文集》卷五
问: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故视听从违,不急于算数占候,而惟民是察,持以至诚,无远弗届,古先哲王罔不由斯道也。
朕承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念必抚民以格天,庶或悔过以靖乱。
踰年于兹,寝兴在是。
故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而赋歛加薄;
外患未弭,寇盗尚多,而追胥有程。
择守令以厚牧养,责按廉以戢贪暴。
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凡曰聚所欲、去所恶者,朕未有闻而不恤,恤而不行也。
然而迎亲之使接武在道,而敌情未孚;
保国之谋刻意在兵,而军势未张。
躬纯俭以敦本,而骄奢之习未悛;
扩大公以示训,而私枉之俗尚胜。
刑赏不足以振偷惰之气,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之心。
田亩未安,旱蝗害岁。
岂朕不德,无以动天,抑政令失宜,而民以为病乎?
何精诚之弗效,而祸乱之难戡也?
伊欲复亲族,奠疆埸,清寇攘,善风俗,使百姓安业而亹亹迓衡,何修而可以臻此?
子大夫涉艰险以副详延,诚亦勤矣,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其悉言之无隐。
若乃矜空文而无补于实,咎既往而无益于今者,非朕之所欲闻也,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朕将亲览焉。
臣对:臣闻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天。
汤武听于民,其兴也勃焉;
听于天,其亡也忽焉。
之未亡也,谓己有天命,曰:「我生不有命在天」!
彼以天命为真可恃,偃然自谓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及其亡也,诸侯归商者三千,资以胜夏,则成汤以兴;
诸侯归周者八百,资以胜商,则武王以兴。
夫汤武听于民而反以兴,非民兴之也,修人事以应天,是以兴;
听于天而反以亡,非天亡之也,恃天命而虐于人,是以亡。
兴亡之端,厥监在民而不在天,甚易晓也。
而中材庸主,每每反之,此忠臣义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乱亡相寻,而世主不悟也。
陛下起干戈锋镝之间,适丁天下倥偬不暇给之秋,外乱内讧,佥人柄朝,边方有风尘之虞,中原有新羁之马,赤子入无知之俗,民愁盗起,祸稔萧墙,王室摇摇然几如一发引千钧。
当此之时,可谓乱甚矣!
臣愚谓陛下宜焦心尝胆,听于民之时也。
而陛下策臣等数十条,大概质之于天。
首曰:「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
又曰:「岂朕不德,无以动天」?
又曰:「何精诚之弗效,祸乱之难戡也」?
似皆听于天者,此臣等所深疑,而愿为陛下直言无讳也。
伏读圣策曰:「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故视听从违,不急于算数占候,而惟民是察,持以至诚,靡远弗届,古先哲王罔不由是道也」。
臣有以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臣谨按《春秋》祸变之由与祖宗已然之故事,为陛下陈之。
为《春秋》之说者,曰:「正次王,王次春,王者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
此汉儒傅会之论,臣谓不然。
臣闻圣人作《春秋》,尊一王之法,为万代训,未尝有明言天者,盖谓天道难测,若深言之,则遂以为茫昧莫究而忽于天;
若浅言之,则天下后世遂溺于阴阳灾异而蔽于天。
圣人推变于天常,与人事杂而书之,至其变见祸败,或应于数十年之后,甚则或不旋踵而应。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必先出灾异以谴告之;
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
尚不改悔,覆败乃至。
苟无其事,变不虚生。
若痛自惕惧,侧身修行,则祸灾灭塞,可转为福。
此《春秋》之大凡也,以此知天心之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自非大无道之世,天尽欲扶持而安全之,此古先哲王所以持以至诚而不急于算数占候,诚知夫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
我国家自江南平定,太祖感宇县分割,生民受弊,恻然涕下,思有以布声教而抚养之,是时识者知天命固已牢不可解矣。
且如择一法官,细事也,而太祖王济,则曰:「无或有冤滥以致天灾」。
任一宪台,细事也,而真宗选诸道提点刑狱,则曰:「一夫受冤,即有沴灾」。
夫一夫受冤,宜未害也,而祖宗惕然动念,惧致天罚,则民之不可忽,而造物之不可欺也明矣。
陛下龙飞之初,传檄四走,天下莫不翕然响应。
臣愚虽不识天理。
以人事卜之,知天意固已有在。
比来圣虑渐弛,浸不克终,国势委靡而不振,生民愁苦而无聊,天意向背,殆有不测,可胜寒心!
臣愿陛下持以至诚,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无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
圣策曰:「朕承祖宗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念必抚民以格天,庶或悔过以靖乱,踰年于兹,寝兴在是」。
兹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呜呼,陛下兴言及此,亦知有宗庙社稷之托乎?
亦知有父母兄弟之忧乎?
知有宗庙社稷之托,所与任其托者为谁?
知有父母兄弟之忧,所与分其忧者为谁?
任其托、分其忧一非其人,则天下之大势无复救矣。
臣闻天下大器得之甚难,败之甚易,莫不由夫祖宗辛苦艰难以成立之,莫不由夫子孙顽率奢傲以覆坠之。
成立于百年而覆坠于一日,遂使祖宗艰难之业并与祖宗社稷一旦丘墟。
是以圣人作《春秋》,于乱君亡国痛以王法绳之。
谨按昭二十二年书「王室乱,刘子、单子以王猛居于皇」。
是时新有景王之难,王猛以幼冲而嗣大位,刘、单以庸材而相幼君,社稷危如赘疣,则王室安得不乱?
夫王室天下根本,根本一乱而播迁于皇,则俶扰阽危亦甚矣。
卒之天王蒙尘,避子朝之难,终昭公之世,仅复成周,至黄池之会,天下奔溃。
而圣人独反覆书之,重社稷也。
陛下以单微幼冲之资,独戡多难,则危如王猛
左右大臣,以险佞而佐大计,则庸如刘、单。
臣恐王室之乱,又甚于子朝之难矣,安知江都之幸,不变为狄泉之胁迫乎!
是陛下承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而未知荆卿、何罗窃发于肘腋之间。
愿陛下思太祖得天下之难而早图之,监《春秋》王室之祸而慎守之,毋谓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而遂解体也。
谨按襄二十八年书曰「公如楚」,二十九年书曰「公在楚」,又曰「公至自楚」。
原鲁公如晋、如齐、如京师,皆未尝书「在」,独于楚书「在」,何也?
曰:楚虎狼之国也,襄公如楚既非常,而踰年不反,祸且不测,书曰「在楚」者,盖臣子痛君父之失所在也。
以今两宫有沙漠之狩,孰与如楚之危哉!
且襄二十八年如楚,至二十九年而归,《春秋》深危之,况两宫暴露于穹庐,三年于此矣,则陛下怀父母兄弟之忧,臣愚不知何以处之?
为陛下计者,独不念「在楚」之事乎?
臣愿慎择贤佐,惟断惟果,侧身忧灾如宣王,厉精综核如孝宣,锄去乱略如光武,刚明果断如宪宗,复雠雪耻如勾践
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
陛下首策以此,中则曰:「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而赋歛加薄;
外患未弭,盗寇尚多,而追胥有程。
择守令以厚牧养,责按廉以戢贪暴。
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凡曰聚所欲、去所恶者,朕未有闻而不恤,恤而不行也」。
此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臣闻治天下者正如疗疾,方天下之既受病也,府库单匮,军费倍滋,则病在血脉矣;
外患未弭,盗寇尚多,则病在肠胃矣,客邪干正矣。
择守令以厚牧养,犹导之以汤液醪醴而助真气也;
责按廉以戢贪暴,犹投之以砭剂而攻强阳也。
如使人血脉受病,肠胃又受病,而导之以汤液醪醴者,或失节焉,则疾日甚。
疾既甚而投之以砭剂者,又非良药,祗速其死耳。
医国者亦然,故方天下受病之际,府库竭矣,军费滋矣,外患炽矣,寇盗多矣,乃牧之以不贤之守令,扰之以不才之按廉,是犹疾已深而投之冶葛,岂不殆哉?
臣请历言其弊。
臣闻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者,以兵冗而坐食也,以师老而费财也,以生寡而食众也,三者今之最大弊也。
自古兵无事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其势然也。
昔汉之兵制,有践更之卒而无营田之卒,京师亦不过南北期门、羽林之兵而止。
至于边境有事,诸侯有变,皆以虎符调发郡县之兵,事已辄罢。
是以其兵虽不知农而天下不困,兵甲未尝聚也。
唐置十六卫,无事则力耕而聚,非但自赡,且以广官储,是以其兵虽聚于京师,而天下亦不困者,未尝无事而食也。
我朝沿近代养兵之法,一兵给与衣粮,岁约五六十缗。
太祖周代之兵,中外止有二万而已。
至乾德间,中外止十万兵耳。
太宗尽有天下,添兵至多,亦止三十馀万。
真宗当全盛之时,乃始五十馀万。
当时军数非多,尚虑耗蠹调度,命汰疲冗。
周莹不奉减兵之诏则怒而罢之,向敏中奏军额渐多,则反覆诘难之,诚知夫兵无事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
臣故曰:兵冗而坐食,今之最大弊也。
按兵法,兴师十万,日费千金。
以日计之,费已如此,况今旷日弥年,兵连不解。
百人仰给县官则挟千夫之名,大概虽数百为辈,要归则无异于数十万之兵,而坐食连年,无毫发功,则农夫之力,安得不困?
馈饷之卒,安得不疲?
谨按庄公八年春,师次于郎;
,师及齐师围郕;
,师还。
《春秋》书用兵,未有历三时而后反者,独于此书、书夏、书,恶庄公无故劳师,兴围郕之役,卒之郕降于齐,而鲁师无功,至秋乃还。
故书曰「师还」者,恶其已无功,秋始班师,暴露滞留之甚也。
是后二十八年,有告籴之举,其祸正基于围郕之役。
以今征役之久,动至累年,较之《春秋》三时而返者,不已大甚乎?
则库藏竭而军费滋,自不足怪。
臣故曰师老而费财者,今之最大弊也。
兵冗而坐食,师老而费财,加以生寡食众,入少用多,陛下虽赋歛加薄,而州县之征科实烦。
何则?
用度既匮,则其势不得不取于民矣。
臣前所谓追胥有程而外患未弭,盗贼尚多者,其弊在朝廷多过,生灵多怨。
使朝廷无过、生灵无怨,则外患寇盗亦何名而动哉?
盖自古奸雄如陈涉吴广之起于秦,赤眉、黄巾之起于汉,苏峻之乱晋,安史之乱唐,本皆巨盗凶渠伺朝廷之过,执以为乱,幸生灵之怨,倡而称义,遂至迭起州县,劫令杀守,相挺为乱。
今明盛之朝,岂有大过?
窃闻长老之谈,或谓戚近挠权,奸臣盗柄,刑赏不必行,小人不尽除,纪纲不甚振,此岂过之渐耶?
何则?
自古乱天下国家多自戚近挠权,如汉之诸吕、窦、霍,唐之诸武、韦、张,窃弄朝柄,一败赤族,国家几破。
今乃有肺腑领枢柄,戚属将卫兵,汉南北军之祸,其监不远,倘不少戢,是增朝廷之过,而起奸雄之胆。
大乱之后,岂宜复然?
赵王伦石勒之徒,心窥人主,口责宰相,实奸雄伺过而后动。
不幸因之以饿饥,加之以灾荒,生民愁苦无聊,则奸人乘隙奋飞,血流千里,此外患所以未弭,寇盗所以尚多。
是虽追胥有程,何以救其乱?
谨按昭十一年,「楚子虔诱蔡侯般,杀之于申」。
蔡般弑逆之贼,王诛之所必加,《春秋》反恶楚灵,何也?
曰:讨蔡般可矣,诱而讨之,此匹夫之贱行,《春秋》所甚恶也。
前日下诏书,招纳叛亡,许以不死,此辈皆投戈请命,谓陛下示以大信也。
然而阳示以信,阴加以刑,是诱讨也。
陛下为人父母,奈何以天子诏书为诱人之饵?
臣恐大信一失,则后来以招降为悔。
自今上下猜忌如寇雠,聚处得间,则更相鱼肉,惟先发者为雄耳,何怪乎寇盗之未弥也!
臣前所谓择守令以厚牧养,而守令多不贤者,朝廷轻守令也;
责按廉以戢贪暴,而按廉多不才者,朝廷轻按廉也。
守令一不贤,则郡县受祸;
按廉一不才,则守令敢于为奸。
故责守令在择按廉,此祖宗之成法也。
太祖太宗注意守令尤切,太宗尝亲选诸州长吏,又亲书其历,戒曰:「公务刑政,惠爱临民,奉法除奸,方可书为劳绩」。
因顾钱若水曰:「朕暑中书此,宁不劳乎?
盖为任官择人以安百姓耳」。
呜呼,太宗不惮盛暑而亲札赐行,今守令则未尝有召对者;
太宗躬自选择而延见便殿,今乃有付吏部而注拟者。
是朝廷轻守令也。
朝廷轻守令,则守令轻郡县;
郡县之职一轻,则牧养之方尽废。
使要近州县或非其人,复畏朝廷耳目之近,尚惮不敢逞;
若远方细民,即使盗蹠为之守,梼杌饕餮为之令,斯民虽千百为群,号呼聚骂,朝廷不知,其为害岂不大哉?
臣闻太祖钱文敏泸州,戒之曰:「比闻郭思齐掊歛不法,恃其遐远,谓朝廷不知耳,至则为朕鞫之」。
泸州京师四千馀里,而郭思齐不法,太祖已尽知之。
今州县稍远者,其守令过失朝廷乃不闻,则远如泸州者陛下必不能知矣,彼何惮而不为盗耶?
然则所赖以纠察其弊者,尚有按廉耳,如使按廉又非其人,则其祸可胜言哉?
臣闻太宗以按廉之职,出为朝廷耳目,或由圣选,或由举充,选之既艰,则任之亦重。
凡宽一按廉,是坏一路之事;
一路不治,是使数百万军民受殃。
太宗即位,励精求治,诏转运使考核职任之废举,又遣使廉察官吏之污洁。
刘文质察举部内官吏,则有迁移之宠;
王德裔部内不治,则有黜削之罚。
赏罚如此其严,则按廉振威,按廉振威则守令振职。
厥今守令不职,是按廉未得人也。
往者遣使抚谕诸道,天下想望风采,以为行被大惠,卒之厨传骚然,公行贿赂,甚者责子女于郡县,辇家属以偕行。
虽官以抚谕为名,而民有供输之苦,守令之外,复增一蠹。
夫远方细民,不幸遭不贤守宰,终岁抱冤,引领輶轩之出,以雪其愤。
而按廉又不才,是使终身怀冤而莫之控诉也,则民安得不多怨而易动?
此奸雄所以窃发也。
谨按《春秋》闵元年「齐仲孙来」,圣人嘉而字之,重其将命从宜,以安邻国之难。
方闵之初,叔牙庆父媒孽鲁祸,闵公始立,国人危如赘疣,齐人可折箠取之。
当是时,鲁之轻重在齐,仲孙乃能说其君使宁鲁难,卒之闵不失国,而鲁人以安,湫之力也。
《经》书仲孙之来,喜其一出而民安鲁存也。
以今两河淮甸兵革之馀,岂不甚于鲁国之难,而按廉之出,未闻如仲孙以务宁鲁难为意者,以《春秋》之法责之,则罪人矣。
臣故曰:守令不职,是按廉未得人也。
夫以守令既不职,而按廉又失职如此,则陛下命令为民而下,虽十常六七,而壅遏诏书者十常八九矣。
是陛下有恤民之诏,无及民之惠;
州县知有守牧之令,不闻有天子之诏。
三数年来,边防用兵,凡百科歛,不以四方有无物之处,但严令督之。
海州军例科鎗干,居山州县例买鹅翎。
有司既不辨有无,州县或罕能条奏,官取一物,民费数倍。
且如前日劝诱一事,监司责办于郡,郡责办于县,县移文于乡。
假军期急速为名,迫若星火,一有不至,则械系苦掠。
人皆畏死,其敢有辞?
是名为劝诱,而实暴歛之。
监司郡守但务上供以悦朝廷,则忽而不知省;
宰相大臣但务足用以悦陛下,则知而不敢言。
上下相蒙,民穷无诉,是陛下恤民之诏虽多于孝文,而天下乾耗乃甚于孝武
伤和召怨,咎将安归?
臣闻咸平中议改元,赦书颇多蠲免,或谓三司以惠泽太广为言,真宗责曰:「非理害民之事,朝廷所不可行,若赦令既行,必使良人受赐矣」。
时方午,雷震,帝恻然曰:「岂赦令少及民之惠,上天以雷惊朕耶」!
呜呼,祖宗以赦令未遍,惧速天罚,则陛下命令多壅,实悖天心,其害殆不为细。
愿陛下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
陛下中策臣以此。
又念「迎亲之使接武在道,而敌情未孚;
保国之谋刻意在兵,而军势未张。
躬纯俭以敦本,而骄侈之习未悛;
扩大公以示训,而私枉之俗尚胜。
刑赏不足以振偷惰之气,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之心。
田亩未安,旱蝗害岁。
岂朕不德,无以动天,抑政令失宜,而民以为病乎?
何精诚之弗效,而祸乱之难戡也」?
此又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
臣谓陛下躬纯俭而骄奢弗悛者,是陛下未必纯俭也;
廓大公而私枉尚胜者,是大公未必能扩也。
赏罚不足以振偷惰,是大柄下移也;
播告不足以革狂悖,是危乱之兆也。
田亩未安而旱蝗害岁,则生民失业而怨沴并作也。
若乃遣迎亲之使而敌情未孚,则臣窃有说焉。
臣闻庆历中契丹聚兵境上,遣其使萧英、刘六符来聘。
是时使来非时,而兵既压境,中外忿怨。
仁宗皇帝宰相择所以报聘者,得左正言富弼,片言折六符之谋,卒挫虏主。
自景德以来,北方无事,八十馀年于此矣,岂惟弼之力哉!
于时宰相晏殊参政范仲淹枢密杜衍韩琦谏官余靖欧阳修,皆天下之所仰望,而北虏之所畏惮者。
彼知朝廷有人,故弼之计得行,而虏计不得逞。
以今庙堂之上,宰相有如晏殊者乎?
参政有如范仲淹者乎?
枢密有如杜衍韩琦者乎?
谏臣有如余靖欧阳修者乎?
臣知陛下必无此等人物矣,而欲求敌情之孚,此臣所大惑也。
臣闻猛虎所以百兽畏者,为爪牙也,使弃爪牙,则孤豚特犊皆得搏噬之。
譬之国无劲兵,则蕞尔丑虏,皆为劲敌。
故《春秋》虽恶穷兵之祸,至于兵不素养而取具临时者,必深罪之。
谨按僖二十六年:「齐人伐我北鄙,公子遂如楚乞师。
公以楚师伐齐,取谷」。
说者曰:「乞,重辞也,重师也」。
臣谓圣人非惟意在于重师,盖甚恶鲁之无备也。
夫齐为鲁难久矣,自甗之役,齐败于宋而鲁不救,是时孝公有切骨之恨;
至二十六年春侵我西鄙,怨已结矣。
为鲁计者,正宜早夜预防,常若寇至,乃恬然熟卧,养成腹胁之疽,报不旋踵而齐人伐我北鄙矣,乃至乞师于楚以取谷焉。
假夷狄而伐中国,不可之最大者也。
以今丑虏大张,害甚于齐,而兵不素养,乃甚于鲁,议者乃欲借助兵于高丽,何异乞师于楚以伐谷者哉?
是陛下徒知军势之未张,而不知军将之未练,可为陛下痛哭流涕者此也。
国初剑南、交广各僭大号,荆南、江表止通贡奉,西戎、北狄未尽宾服,太祖垂意将帅,命李汉超等守关南,命郭进禦并寇,命姚守斌守庆州
以为既得名将,非厚通其意,无以得其死力,故许收逐郡关征酒榷之利,不惟养犒士卒,兼使丰富其家。
又虑所费不足,仍许图回,其家属在京师者并厚抚之,则将帅之心,更无私虑,但专力于边事而已。
又虑奏陈之事未尽机要,时许入朝自陈,至升殿赐坐,又复厚赐遣之。
以故边臣多富于财,得以养募死力,使为间谍,尽知番夷情状,多致克捷。
二十年间,无西北之忧,平西蜀,复湖湘,下岭表,克江南,尽得东南之地,虽诸将之功,实太祖驭将之力也。
以今将佐偏裨,其雄挺孰与李汉超
其才略孰与姚守斌?
其镇重孰与马仁瑀
其运筹决敌孰与韩令坤
以陛下驾驭诸将,孰与太祖
然而借之重权,禄之显秩,赐之重赏,其恩礼已越先朝数等矣。
是陛下择将不如太祖,而恩礼则过之,适足以启诸将之骄心,而长奸臣之觖望。
假令收复两河,迎还二圣,陛下何以加之?
夫战胜之兵勇智百倍,败亡之卒没世不复,盖所以战胜者气也。
今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天下之大忧也。
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于山东,开关延敌,六国之师皆逡巡不敢进。
然长平之败,廉颇犹能收拾馀烬,北摧栗腹,西抗强秦,振刷磨淬,不自屈服。
是时秦人围邯郸,梁王使新将军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慷慨流涕,深以为不可。
非徒惜帝秦之虚名,惜天下之大势有所不可也。
而议者乃谓宜尊奉夷虏,不可一触其意,陛下何不以鲁仲连抗秦之事谕之?
然则何怪乎军势之未张也!
夫《春秋》何为而作也?
为天下无王而作也。
周衰,天下不知有王,陪臣窃国命,家臣僭大夫,圣人有忧之,作《春秋》以代王之赏罚。
书天子、书王、书天王者,诛赏之大柄也。
书天子、书王,皆其常称也;
其曰天王,则至大之称。
天王与《周官·司服》所称天王,皆以嗣君之初,君道未著,人心未宁,正危疑之机,大奸之所伺,非常之时,故大威武以防之。
称天王者,大威武以防天下之时,故曰非常也。
然则又书天子、书王,何也?
曰:《春秋》作,王者威权丧矣,大政大法,诸侯擅而行之,怙强恃众,迭相吞据,是本弱末大之势,名分大乱之日,非刚健大过之才若九五焉,不足以振其弱,非毒众穷讨之役若唐太宗焉,不足以戡其乱。
仲尼于《春秋》凡有出于王之为者,皆书天王,言于斯时王之所为,当大诛赏,不可循常,冀后世兴王之知变也。
是时吴、楚之君皆鸱视虎踞,僭号称王,诸蛮群酋荐据中土,如此则文辞之告,犹可治之也与?
霸侯暴国,迭相倾噬,伯子之存,不能十数,如此则诛赏之令犹可治之也与?
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东周仅存礼文而已,非拨乱反正之道也。
故《春秋》必书天王者,正赏罚于大乱之时也。
若事非王为,但从诸侯之称,只书王者,礼之常也。
其曰天子者,所谓至贵以亲诸侯也。
庄王不称天王,以其宠贼逆之人,不足以当至大之称,故去「天」字以重其讥。
庄王之讥,则鲁桓之罪彰矣。
《春秋》大逆,外始于州吁,内始于鲁桓,圣人著其恶如此。
若曰世乱则从恶者众,趋善者鲜,善若不予,则是赏不足以有劝;
大奸大恶不加诛,则是罚不足以有惩。
赏罚不行,而能兴衰拨乱者无有矣。
陛下临御之初,正《春秋》危疑之机,称天王以临下之时,大柄大权乃悉窃弄于权臣之手,太阿倒持,收之良难,是陛下有春秋之乱,而无《春秋》之赏罚,则何以驾驭群雄而平大乱也?
窃观太祖太宗所以取天下,其大要在赏罚二事而已。
当时赏则常薄,罚则常严。
澶渊之役,李继隆有疾战破虏之功,但加开府阶耳。
臣尝怪真宗何赏如是之薄也,其深意以谓既杀虏将而不能破其众,此将之可责也。
将帅之寄而独赏内臣,不可以为后世法,此所以薄其赏也一也。
又以自古宦者领兵,未尝不为乱,如太宗内侍王继恩出平内乱有大功,止受宣政使耳。
谨守先帝之法而不敢违,此所以薄其赏也二也。
至驭之以刑,则未尝不严。
且如主将战没则降斥别将王继勋者,诛戮亲兵如荆罕儒者,威令如此严,则人皆死力求赏。
太祖兵法罪不在赦,而《春秋》兵法尤严于驭军。
城濮之役,楚师败绩,则得臣死之,书曰「杀其大夫得臣」,罪在得臣也。
鄢陵之役,楚文败绩,则子反死之,书曰「杀其大夫公子侧」,罪在子反也。
二子皆以失律丧师不逃重戮,则见夷狄用兵,其刑赏常严,而中国常宽,此夷狄所以常得志
成、襄之后,中国累累受制于吴、楚者,抑有由矣。
厥今军势未张而动见败衄,是有春秋之乱,而无《春秋》之赏罚。
臣故曰:赏罚不足以振偷惰,则是大柄下移也。
如使大柄一移,则陛下徒拥虚器而已,何怪乎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也!
然臣愚不识狂悖者为谁,谓前日诋忤权臣者为狂悖乎?
谓左右便嬖为狂悖乎?
谓前日诋忤者为狂悖,则臣不敢奉诏;
如谓左右便嬖为狂悖,则陛下岂不能断然而去哉?
窃料陛下所不能去之者,则是推诿权臣之弊也。
自古以推诿臣下为盛美,然亦或以治,或以乱。
汉高祖推诿群杰则治,至其后推诿王凤王音至于王莽,则乱。
光武推委二十八将而取天下则治,至其后推委后族至于董、吕、二袁,则乱。
魏委荀彧则治,至委司马则乱。
唐文皇驾驭英豪而取天下则治,至明皇推委李林甫杨国忠则乱。
初以推委而天下治,终以推委而天下乱,何弊之然哉?
当推委之际,超擢十人,上从其九,是九人之恩出于下矣。
如此则数年之间,左右前后皆权臣之党也。
若斥削十人,上从其九,是九人之威出于下矣,如此则数年之间,中外远近无敢忤权臣者。
以故忠义解体而君上之势孤也。
前日将相大臣恣意诛戮,冤及无辜,陛下不得一举手,此岂非推委之弊耶?
明皇天宝之祸未大远也,此可不为寒心哉!
厥今天下大体皆坏,独祖宗德泽未泯,人心未厌,譬尪病之人,奄奄待尽,独气血仅存耳。
如使人心一离,则是气血又将绝,天下无复可言者矣。
而陛下以田亩未安、旱蝗害岁为患,则是生民失职,人心将离,气血将绝之时也。
谨按《春秋》,灾异变见常与人事相符。
灾异见于上,则祸败应于下,犹铁炭之低昂,其效可信者也。
凡《春秋》书螽者,旱蝗之害岁也。
然书螽凡九,而哀公十数月之间凡三书之,甚之也。
甚之者,疾其害民之甚也。
按是时十三年之间,而帅师伐某、侵某、取某、战于某,比他公为特甚,干戈至此而糜烂其民矣,生灵至此而为血肉矣。
黄池之会,夷狄主盟中夏,天下日趋于亡矣,乃复暴兴田赋,民怨祸稔,岁大旱蝗,人有艰食之苦,圣人于此不一年而三书螽,伤之也。
是知旱蝗之患,实兵戈怨毒之馀所由作也。
比年以来,丑虏横行,干戈烂熳而不息,未尝一年间不战,生民日委顿,四夷日恣肆,天下不知有生之乐,几年于兹矣。
创痍之民,肝脑涂地,丘陇发掘,暴露枯骨,胔腐血流者,不知几亿万生灵之命,陛下不得而见也。
士卒死边野之外,妇哭其夫,母哭其子,寡妇弱子抱负轊车,望冤吊哀于千里之外,涂悲巷哭,怨痛彻天,陛下不得而闻也。
陛下不见其所见,不闻其所闻,驱民万死之地而卒无一毫之利,积毁销骨,积怨伤和,阴沴作而灾疫兴,何怪乎田亩未安、螽蝗之害岁也!
今者两河淮甸,赤地千里,飞蝗蔽天,公卿大臣熟视无计,而请为遣蝗之举。
呜呼,即使蝗而可遣,是移心腹之疾而置之股肱,不知他境之民何苦而加之哉!
臣闻天禧中真宗以再岁旱蝗,秋稼不稔,慨然动念,实虑政令阙失,有爽天意,因诏削茶盐条禁之峻刻者,以惩旱蝗之灾。
以今政令阙违,岂惟茶盐一二事而已。
臣知旱蝗之害实天心之大警陛下也,而议者尚谓天灾流行,由历数运会,非政令失宜之咎。
呜呼,天下有善则归诸己,天下有祸则归诸天,此岂圣贤之用心也!
愿陛下少戢诛讨,少息调发,练兵实,养吾锐气,而全中国之力,以消旱蝗之灾。
毋以精神弗效而怠惰,毋畏祸乱难戡而息志,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
陛下中策臣以此。
又念:「朕欲复亲族,奠疆埸,靖寇攘,善风俗,使百姓乐业而亹亹迓衡,何修而可以臻此」?
臣于是有以见陛下真得兴衰拨乱,以起天下之病也。
窃睹陛下首怀父母兄弟之忧,中念迎亲之使,至此又以复亲族为言,是陛下痛念二圣銮舆暴露,而未有迎复两宫之策也。
汉高祖所以还太公于楚军,岂独侯生力哉?
臣尝论高帝有胜项王者五:以兵强力壮则楚不如汉,以三杰为用则楚不如汉,以驾驭诸将则楚不如汉,以关中廪粟之富则楚不如汉,以关中形势之重则楚不如汉。
五者皆项王所不如,则何苦而拘太公哉?
以今凋敝之馀,无汉之兵力,无汉之三杰,无汉之驾驭,无汉之廪粟,而又违远上都,弃去两河,则又无关中之形势,而欲求亲族之复,虽使如侯生千百辈往焉,臣知其无能为也
故臣尝谓欲复亲族莫若复两河,不得两河则亲族不可复。
今陛下以奠疆埸为念,是欲复两河也,两河得失系天下轻重。
唐神尧晋阳,以一旅取天下,而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其难如此。
晋于春秋为大,尝驱役诸侯;
至秦萃锐兵之晋,乃得韩,遂折天下脊。
韩信联齐有之,故蒯通知汉楚轻重在
宋武号英雄,得蜀、关中,尽有故疆十分之八,然不能使一人渡河以窥边。
是两河之地,王者不得则不王,霸者不得则不霸,贼得之则天下不安。
臣故曰:不得两河则亲族不可得而复也。
咸平中真宗王济论边事,言:「蠢兹丑虏,敢尔凭陵,盖谋谟当位之臣,未有昔人之比,且国家所恃,独两河耳。
此诚急贤之,不然,臣惧北戎饮马于河渚矣」。
呜呼!
之言诚切中今日之病。
臣谓欲复亲族而收两河,亦诚陛下急贤之,当以言为监也。
然当今最大患者,亲族之未复,疆埸之未奠,寇攘之未清,而臣愚所最患者,风俗之败坏也。
风俗天下之筋络也,譬人之身所恃以维持血气者,惟筋络耳。
风俗一败,则筋络又绝矣。
汉唐之亡,其弊皆风俗之先坏也。
故臣尝论东汉之亡,与李唐大略相似。
东汉之季,阉人乱政,毒被生灵,豪杰据郡而起,天下遂裂为三国
唐末宦者蠹于内,藩镇溃于外,天下遂磔为五代
三国之士,其好恶去就尚有可观,虽天厌汉德而刘氏犹拥虚器,亦卒以禅代。
终五季之乱,其臣悉凶狠顽鄙,戕贼君亲,专为枭雄,岂天于东汉之季独多君子,而唐末专为小人哉,诚风俗渐染然也。
中原乱亡,自古更迭,亦天下常事,盖未有不亡之国。
然当其时,有推变于天道而言者,有以人事前知而言者,有握节而死者,有卫社稷而死者,有愤国破亡,奋不顾身,并家族破灭者,亦有知几之士挂冠而去不蹈其祸者。
我国家涵养天下之士久矣,士大夫受君父之赐亦甚久矣。
一朝国家有难,自公卿剑履间以及下之百执事凡几人?
王畿以达郡邑有位者凡几人?
前知而言者为谁?
死名节者为谁?
死社稷者为谁?
徇国者为谁?
知几而挂冠者为谁?
推变于天而知其将亡者又复谁也?
方晋南渡,士流尚有聚于新亭,伤国之衰,对江山而下泣者。
周之东迁,尚有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者。
以今两宫播越,则非直东迁之辱也;
陛下仓皇远狩,则非直南渡之迫也。
谁复有泣对江山而忧宗庙之陨者哉!
自晋风俗之坏,而海内横溃,生灵鱼肉,几二百馀载。
以晋监今,其祸可胜言哉!
田横齐之豪士,耻北面臣汉,遂自杀,从者五百馀人皆死之,无一人降汉者。
诸葛诞魏室一叛臣,及其既败,所养死士三百人就戮,皆曰:「为诸葛公死无憾」。
今之士大夫蒙国厚恩,何啻齐卒之受恩于田、死士就养于诸葛哉?
而含垢忍耻,视君父之戮辱甘心焉。
呜呼,纵不愧田横,而宁独不愧诸葛之奴耶?
臣故曰:今之最大患者,风俗之败坏也,风俗一败,则筋络又将绝矣。
愿陛下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
虽然,陛下策臣等数十条,皆当今之大弊,臣既已极言之,而圣策尚谓:「子大夫涉艰险以副详延,诚亦勤矣,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其悉言之无隐。
若乃矜空文而无补于实,咎既往而无益于今者,非朕之所欲闻也。
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朕将亲览焉」。
臣又见陛下真有意求苦口之言,以救天下之病也。
然臣观陛下求苦口之言虽若甚切,而在廷之士必不敢尽言无讳,何也?
臣闻鹊巢覆则凤不至,直士受祸则忠臣杜口。
往者从东南来,道路籍籍,咸谓陛下即位以来,不旬月之间,戮直言者三,有是乎?
岂道路之妄议乎?
倘如所言,则伤威损德,为害不浅。
谨按《春秋》,「陈杀其大夫泄冶」,说者谓泄冶以直谏被诛,国之大恶。
时盖宣公九年也,而十年有徵舒之祸,十一年而楚子入陈,不三年之间而陈国大乱。
呜呼,戮直言之士而祸至于此!
然而泄冶被诛,权不在陈灵而在徵舒;
前日义士被诛,权不在陛下而在左右。
专杀之祸,《春秋》大恶,而况专杀直士,恶又甚焉,此楚子入陈,所以得藉口而讨徵舒也。
丑虏乘隙,将以假讨恶为名,而蹑入陈之轨矣。
臣是以卜在朝廷之士,必不敢尽言无讳也。
然而臣犹敢区区竭愚者,窃自惟念陛下诏臣等无矜空言而陈实务,则陛下知前日滥诛为过而改之,是陛下乐闻其过矣。
臣而不言,是臣负陛下;
言而不从,是陛下负臣。
抑臣尝闻太平兴国中,有布衣皂囊献书者,其辞狂妄,太宗览之弗罪,因谓宰相曰:「比降诏书许言事,故虽狂悖弗加罪」。
至淳化中,武程上疏狂瞽,李昉请加黜削以惩之,太宗责曰:「朕曷尝以言罪人哉」!
呜呼,太宗乐闻直言如此,而大臣尚请黜直言之士。
幸而太宗不从,如使太宗不乐直言,而李昉之请得行焉,则武程者几上肉矣。
今臣累千万言,则其罪过于皂囊之书,以臣疏贱则甚于武程,而有狂瞽之论。
使陛下乐闻谠言,尚患见忌;
借使人主一恶直言,大臣如者又从而媒孽之,则臣亦危矣。
幸陛下以祖宗为监,而扩太宗纳谏之量,大臣体陛下之意,而无李昉恶直言之心,则畏避而不敢言者,亦臣之所窃耻也。
臣故曰:愿陛下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
臣谨对。
石经考异序 南宋 · 晁公武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六○、《六艺之一录》卷九一、《全蜀艺文志》卷三六、后蜀毛诗石经残本、《南宋文录录》卷一四、民国《华阳县志》卷二九
鸿都石经,自邺迁雍,遂茫昧于人间。
唐太和中复刻十二经,立石国学。
后唐长兴中,诏国子博士田敏与其僚校诸经,镂之板,故今世太学之传,独此二本尔。
赵清献公成都记》,伪蜀相毋昭裔捐俸金取九经琢石于学宫,依太和旧本,令张德钊书。
皇祐中,田元钧补刻《公羊》、《谷梁》二传,然后十二经始全。
至宣和间,席升献又刻《孟子》参焉。
今考之《孝经》、《论语》、《尔雅》,广政甲辰岁张德钊书;
《周易》,辛亥岁杨钧孙逢吉书;
尚书》,周德贞书;
《周礼》,孙逢吉书;
《毛诗》、《礼记》、《仪礼》,张绍文书;
《左氏传》,不志何人书,而祥字阙其画,亦必为蜀人所书。
然则蜀人之立石盖十经,其书者不独钊,而能尽用太和本,固已可嘉。
凡历八年,其石千数,昭裔独办之,尤伟然也。
公武异时守三营,当对国子监所摹长兴板本读之,其差误盖多矣。
昔议者谓太和石本校写非精,时人弗之许,而世以长兴板本为便。
国初遂颁布天下,收向日民间写本不用。
然有讹舛,无由参校判知其谬,犹以为官既刊定,难于独改。
由是而观,石经固脱错,而监本亦难尽从。
公武少城,寒暑一再易节,暇日因命学官雠校之。
石本《周易·说卦》「乾健也」以下,有韩康注《略例》,有邢璹注《礼记·月令》,从唐李林甫定者,监本皆不取。
外《周易》经文不同者五科,《尚书》十科,《毛诗》四十七科,《周礼》四十二科,《仪礼》三十一科,《礼记》三十二科,《春秋左氏传》四十六科,《公羊传》二十一科,《谷梁传》一十三科,《孝经》四科,《论语》八科,《尔雅》五科,《孟子》二十七科。
其传注不同者尤多,不可胜纪。
独计经文犹三百二科,迹其文理,虽石本多误,然如《尚书·禹贡》篇梦土作,又《毛诗·日月》篇以至困穷而作是诗也,《左氏传》昭公十七年六物之占在宋卫陈郑乎,《论语·述而》篇举一隅示之,《卫灵公》篇敬其事而后食其禄之类,未知孰是。
先儒有改《尚书无颇为无陂,改《春秋》郭公为郭亡者,世皆议之,此不敢决之以臆,姑两存焉,亦镌诸乐石,附于经后,不诬方将,必有能考而正之者。
任相 宋 · 范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七六、《范香溪文集》卷一一
天子以万机之得失,百官之进退,社稷之安危,生民之休戚,近而号令之臧否,远而蛮夷之叛服,大而阴阳之愆和,小而钱谷之衍耗,凡官有其事,事有其名,一皆委任而责成于宰相
宰相于天下事,无所不统,不以一职名官,熙载代工,治乱攸系。
晷刻之误,或贻患于历年;
毫釐之差,或致弊于寰海。
相之为任,顾不重哉!
人君于此,贵乎考慎,轻用而亟易,则不足与共功。
盖尝闻之,孔子相鲁,三月而政成;
子产相郑,三年而政成。
圣如孔子,不得而见也;
贤如子产,使之成政,犹须三年,况子产不时有乎?
唐明皇姚崇,相宋璟,开元之治几致太平,希踪贞观。
当时辅相率三考辄去,故虽不能踰。
使明皇知久任二人,不他相,则迄天宝治安可也;
惟不知出此,故卒以危乱而不克终。
然其相李林甫,遂至十九年不亟去,何哉?
大抵君子事上率以正,正则君所钦而惮;
小人事上率以佞,佞则君所狎而安。
钦而惮,则易以疏,狎而安,则易以昵。
疏,故三年而遂去;
昵,故李林甫十九年而犹处中
夫惟恶小人而亟去,亲君子而久任者,非聪明睿知之君有所不能。
李德裕武宗以亟进罢宰相,使权在中书,诚治本也。
此言非是。
德裕在相位,以秉权日久,位重有功。
向使武宗德裕言,遂亟罢德裕,则会昌之功亦莫克有就。
故臣以谓德裕当劝其君择宰相,不当劝以亟进罢宰相
惟能慎择于其始,则无庸亟易于其后,此太宗所以用房玄龄十有六年,任魏徵十有五年,未尝失道也。
然则何以知其可相而任之?
曰:相固自有体。
不动声气,而危疑以平,相之体也;
偃息谈笑,而坐折遐冲,相之体也;
隐然镇静,遭变事而不乱,相之体也;
一言足以折奸辩,使憸人夺气,相之体也。
唐崔祐甫相德宗,时王驾鹤典卫兵久,权震中外,帝将代之,惧其变。
祐甫曰:「是无足虑」。
即召驾鹤留语移时,而代者已入军中矣。
此不动声气而危疑以平者也。
晋谢安武帝,时苻坚率众百万,次于淮、肥,远近震恐,夷然无惧,游奕自如,指授诸将,遂清强寇。
此偃息谈笑而坐折遐冲者也。
汉王商相成帝,民无故相惊,言大水至,百姓奔呼,长安中大乱,独排群议以为讹言,天子壮其固守。
此隐然镇静,遭变事而不乱者也。
唐李石文宗,对延英,仇士良等斥李训以折大臣,徐谓曰:「乱京师者,训、注也,然其进孰为之先」?
士良等恧缩不得对,缙绅赖以为强。
此一言足以折奸辩,使憸人夺气者也。
即是四者以择相,其有不得人乎?
得人矣,任之久而不移,信之专而不贰,假之权而不疑,此则责成之道也。
张丞相 宋 · 王赏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二七、《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七三、宋代蜀文辑存·续补
中书相公阁下:赏读书,窃观古之人挟道术以进为于当世,虽所遭之变不同,而其安危治乱,尝起于君子小人造次进退之间。
然自汉以来,君子得安其位者尝少,小人得安其位者尝多。
方其乘机投隙,二者角力,未知胜负,此正几微用智之时。
而世之君子方且区区守正道,而不知以权术应之,是使权分于小人,而卒为小人所胜。
未尝不废卷而叹。
盖位者,君子行道之具,而权者所以为利用,得其位,用其权,而道于是乎可行。
皋、夔、稷、契、伊、傅、周、召,所以相其君而功高当时,名显后世,未尝不出于此。
而世俗之说乃曰:「道以位而后行,君子固欲得其位矣。
既得其位,而言合则从,不合则去。
道之废兴盖有命也,何必权」?
是大不然。
且以一身为絜者,不以去就为之累;
以天下为心者,必以得行其道为足以解忧。
所谓权者,非私己以自便、枉道以事人者也,资之以行其道尔。
西汉之际,诸吕用事,陈平以为忧,陆贾从容言曰:「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士豫附则天下虽有变而权不分」。
陈平交欢绛侯,以图诸吕,彼吕氏犹以之为己而不为刘氏也。
虽然,陈平绛侯皆以社稷为心者,故其权易合。
使其不幸而又有小人焉,则如是何?
君子亦用术以持其权,使之不为小人所胜而已。
古之圣贤有无其位而不得行其道者,固多矣;
有得其位而权分于小人,亦不得行其道者
盖天下不幸,君子小人并进,君子得君,小人亦得君,而邪正之相形,忠佞之相间,无术以持之,则邪与佞必胜。
张九龄陆贽是也。
李林甫裴延龄皆以辩智得幸,而二子者务欲以口舌争之,终以不胜二子而去。
其于去就之分固无负,而欲行道者何赖焉?
是以一身为絜而不以天下为心者也,是无术以持其权者也。
狄仁杰蒙耻立朝,方邪佞得志之时,一切顺适其欲,而使之不吾忌,阴进张柬之等以为腹心。
小人之权渐去而不自知,而张柬之等卒能有功,故后世颂之,以仁杰为多。
呜呼!
不与小人较于邪正忠佞之间,而荐引善类以阴消其权,使之不自知者,是权以胜小人之术也。
恭惟阁下以至大之气,行至正之言,自历台谏,擢侍从,升政府,皆以刚方不合小人而去。
其身屡折,而气不少衰。
顷者,大臣窃权,以私意赏罚天下,力引朋党,相与为蔽,以成风俗。
天子嫉之,起阁下于南荒,复还政柄,用缙绅之公,排群小之异意,而遂倚阁下为相。
命下之日,士大夫释然相庆,虽市井小民、田夫野老,莫不欢欣鼓舞,翘足引领,望德泽之下流也。
赏窃谓阁下虽为相,而小人未尽去,此正权以胜小人之时。
夫以一身为絜而不以去就为累,阁下前日行之可也;
以天下为心,而必以得行其道为足以解忧,今日所望于阁下者当如此。
恭惟阁下优游不迫,以外释小人之疑,登用贤能,以阴消小人之势,磨以期月之久,则阁下之权自去而不之觉,旷然大变,以底于至治。
此天下之大功也。
今天下虽名为治平,而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良,皆望于阁下而未获者,阁下其可以已乎?
某西南之鄙人,而州县之贱吏。
崇宁初擢第,是时阁下在政府,例得拜伏于前,蒙以桑梓为怜而奖之。
未几,阁下流落江湖,而赏亦流滞州县,轧不得伸。
今阁下大用矣,赏辄不复自弃,敢布腹心,惟阁下图之。
会稽先贤传赞序 宋 · 史浩
 出处:全宋文卷四四一四
会稽,共建国也。
山阴南走,东走上虞馀姚之间,江山皆奇丽清远,烟云浓淡,楼观出没,有诗人画工所不能模写者。
故汉晋以来,全德高行之士,多萃于是。
而方外瞿仙,绝俗遗世者,往往出焉。
予蒙恩来守是邦,得胜地湖中,用道家法筑宫以祈雨。
宫成,因即其两庑,左祠高士,右奉列仙。
皆作赞刻石,以备会稽故事。
或谓鸱夷子皮之决,贺季真之高,不得名高士,何也?
于乎,予于是岂无意哉!
夫贵于士者,进退不失礼义。
子皮之遗言,有人臣所不忍;
季真阿附时好,黄冠东归,又使李林甫辈祖饯赋诗,予见其辱,未见其荣也。
夫二公之贤,吾辈所当敬仰,然使子皮严子陵之上,季真张子同之列,则有不可者。
故具述之,觊来者知予之不敢苟,而高士尤可贵也。
乾道己丑上巳句章史浩序。
按:商务印书馆本《说郛》卷二○。
李光绍兴九年正月十四日 南宋 · 杨炜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九三、《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九一、《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二五、《宋史翼》卷一一
绍兴九年正月十四日,具位某谨再拜,献书参政丈阁下:某自束发成人接士大夫,已知称阁下为令于平江,能抗朱勔而去官;
继登御史,则又触权臣而得罪。
某虽碌碌庸众,浮沉里巷,然而亦已钦慕。
阁下信刚决君子人也。
晚得诸郎游,卒又登门获侍巾履,误辱存瞩甚厚。
退虽感激,及进观阁下之所履,不无稍异于昔时,某前日钦慕之诚亦稍解体,而不能无疑也。
非诬阁下也,盖阁下自起废进用,再登八座,七为郡守,仕宦至此,亦非不可有为之地。
及按其实迹,以较阁下之晚节,似觉从前挺特不群之风少衰,徒有傲岸虚骄之气雄压聋俗而已。
非独某不能不疑,举天下有识者莫不皆疑之。
然尚以谓阁下为侍从不得专造,居朝廷不甚久,上下方安于积薪未燃,虽阁下独欲有所建明,世必以为不祥,天子亦未必见信,当且泯默尸位,必将有待而发尔。
属者黠虏遽求讲和,遣诏谕使,至以甘言诱我,以无礼臣我,以盟誓制我,以重币穷我,举国諠哗,议论不一,上贻当宁之忧,下疑四海之听,人情汹汹,弥时不定。
遽闻阁下奉召造朝,天下之人与夫贤士大夫欣欣然,皆颂阁下曰:「泰发至,则事当有所折衷矣」。
尚妄意阁下靖康之朝挺挺之节固在,履此危机,正昔所谓有待而发者,庶几能为圣主开陈存亡利害之势,维持善后之策,尽识虏诈,洞悟天听,断此国论。
不数日阁下既至,遽复合为一党,寂然无声。
有识者谓阁下非不知利害之晓然,所以然者,卖谄取执政尔。
已而果然。
呜呼,利禄之移人一至是耶!
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
盖礼义立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
匹夫若是,犹不足以成人,为国家大臣而无所不为,无所不取,则朝廷安危之计从可知矣。
阁下平昔自谓高明卓立,何为至此遂不知人间有廉耻事乎?
某窃意阁下殆将文其过也:「柰何圣主重以怀念母兄之切至,亟于梓宫之速还,帝意坚决,不容有阙字」。
以此欺天下尔,斯民未可欺也。
今朝廷岂少阁下哉!
阁下若以死争之,不得其职而去,是亦以道事君之大效也。
某闻忠孝从义,而不从君父,阁下岂不知帝王之孝与臣民不同?
匹夫立于乡党,士大夫立于缙绅,则固当谨信行,修末节,饰礼文,以求区区之誉,为扬名立身之基。
帝王之孝唯安宗,固社稷,使祖宗之业万世不坠,其为孝固甚大而不可企及。
其或不然,乃下同于匹夫,拘拘于礼之末节,事几一去,九庙四海且不可保,况其他乎?
不尔,汉高祖终不屈楚,忍发分羹之语,乃遂当为万世大不孝之罪人。
又况黠虏之诈,屡讲无信之和,效验明著,如日月经天,河海带地,不可掩也。
覆车不远,参政丈岂不洞知之?
且自宣和以来,先帝始与此虏为海上之盟,彼固首倡夹攻之约;
辽虏既灭,固尝割燕、蓟九州以啖我矣。
沙塞万里,空空数十城,曾不得一缕之赋,卒竭中原膏血以安之。
曾未三载,中国之储尽在九州(燕、涿、易、檀、顺、景、蓟,又山后武、宿二州。),黠虏知我之敝于燕、蓟有积年矣,卒假虎翼一奋,并京国而取之。
阁下岂不见前日之割我燕、蓟,初不得阙而托迹耶?
今夫钓者必以饵,钓不以饵,不得鱼也。
始虏欲钓中原,前以燕、蓟为大饵。
我既不悟其机,而贪其饵,既一钓而举之矣。
自靖康国破,主上南狩,无厌之虏既袭广陵,又侵吴越,其意固宜重有所在也。
虽蹂践残戮,血流川野,其酷莫此甚。
所幸神灵庇护,社稷有主,其利害固万万于靖康之后。
不然,虏之欲和也已讲于前日,我必推诚待之,不复退避,尚何约至今日哉!
自是虽岁岁连兵淮甸,而天其或者将俾我以中兴,诸将激扬,无曩日奔溃之风,而胡马屡北,国势亦似稍张,自此固当尝胆思耻,且示以大帛之冠,何事不可为哉!
比年已来,黠虏知我不可以兵取也,又恐我国势或至于遂强也,及发于数岁阙汲汲然万里遣使见招于太上之丧,以探朝廷意,谓我若遣使而有请,则倡为之和,空我国家,困我之师,欲异日一举以取之尔。
今来果入其计,安得此虏不欣欣然?
一岁再使,许还地而来和也,阁下岂不悟此贼计耶?
今将举前策,复割中原,为一大饵以钓江南
且向欲竭中原,举天下实一燕、蓟,犹不三年而遂敝;
况今欲竭江南偏僻一方,求实中原,其敝将立见,不数月,彼遂安坐受吾烬矣。
阁下亦又不悟此贼自长驱中国,所过诛掠劫虏,无不空之郡邑也。
况今以久陷中原,一旦弃之而去,固当埽地尽矣。
不过留数空城,老弱病疾沟壑之馀,贻我以大累。
想见系虏之后,父哭其子,妻哭其夫,冤号之声痛彻天地,岂易举目属耳也哉!
今诸公乃佥谓不求而自得,欲欺主上以太平者,尽谓天下无人乎?
唯其不求而自得,此所以为虏之计也。
伏读赦文,所复州县减免租赋三年,蠲放差徭五年,兵官各令按月支给衣粮请给,或加犒设,或令存恤。
不知空空之地,孱老孤寡,既不可赋税,按月所支,一切调度何从出乎?
诸公殆将举所谓燕山免夫钱复行之乎?
不特此尔,将见数月之后,众使还来,纷纷归报,且曰虏使当供,陵寝当修,宗庙当葺,官府当治,城郭当筑,库藏当实,老幼当赈。
百役纷然,将猬毛而起,不知东南数十州所有几何?
频年以来,换度牒,鬻官爵,出卖户帖,预借和买,头会箕敛,衰世掊尅之法略已尽行,剥肤椎髓,无所不至,膏血无馀,不知何从出乎?
加之虏使自此势须结辙而来,数以重币困我,供奉礼物动计百万,再三往复,倾国谒囊不能支矣。
阁下曷不令板曹司询帑藏之有无,可指掌见矣。
今日已有三空之讥,异时那能以有限之财,充无厌之虏?
是以江海实漏卮尔。
日者乃始揭榜都城,有曰「虏人并无需求」,某所不识也。
诸公蒙蔽天听,是何异掩耳窃钟也哉!
傥或梓宫可还,真伪未辨,如为所欺,彼且恃为大恩,百索累至,决不可继,又且数至,四方之费,恐未能给。
阁下若不早悟,断以独见,开悟圣听,旬岁之閒,拱手无策,行见江南无宁宇矣,尚何有于中原哉!
参政又岂不知中原乃吾之版图,我之国威稍振,自可一举而复,又何不少有忍于须臾,徒托重币急求市之,以取后祸?
彼或稍拂虏意,转足而复至,则其失犹前日也。
国力屈矣,阁下不可以不早虑之也。
不然,或使渊圣銮辂而果遂南归,由辱留之久,险阻备尝,尽识虏诈,力发奸谋,洞然观火,晓示主上,则阁下诸公误国之罪将无所逃。
一旦败露,头颈堕地,愿为豚豕,岂可得矣?
为阁下计,宜略明此,翻然改悟,早建善后之策,历告吾君,尚可及也。
又况自古连和结好,讲邻国之欢,以求偃兵息民者固多有之,试数其一二。
论敌国之势,惟我大而彼小则可和,我强而彼弱则可和,我盛而彼衰则可和。
不然,我大而彼亦大,我强而彼亦强,我盛而彼亦盛,皆可和也。
何则?
盖我大我强我盛,而彼以小以衰以弱请和于我,则权在我,我安得而不受?
既受之矣,彼或败盟,或有可取之形,或有可乘之机,顾不妨我徐举而覆灭之。
盖我全制其权,擒纵在我也,如此岂不悦其和哉!
设或不请和于我,尚当求之,何敢拒也?
至于大小强弱皆如是而和,则其势各不相吞噬也。
故一讲和,则可以彼此皆奠枕而长存。
如不得已,交隙而用兵,又胜负未可知也。
如此而和,则和在彼,此皆可和之势也。
若乃我小而彼大,我弱而彼强,我衰而彼盛,乃欲请和,以幸旦暮之存,彼固不可知也。
盖和全在彼,擒纵在彼,彼何惮而拒我哉!
如是则利害晓然,尚或讲和于彼,则是速灭而已矣。
西汉之与匈奴,本朝之与辽虏,和也皆以安强盛大相若也,相与之和,盖和在彼此。
匈奴犹为汉患,辽虏数惊边鄙,正犹禽兽豺狼不可以信义结也。
虽然,曾不至以为大患者,以其皆可以相制服也。
及观六国之与秦和也,秦未尝不欲和也,秦欲用兵而自若也,卒之一朝乘机,遂一举而灭六国,此以小和大之明验也。
石晋之与契丹和也,契丹未尝不与之和,既和矣,契丹倨嫚自若也,终之一旦豺狼易心,耶律德光一举而灭晋,此亦弱和强之明验也。
不必更求远證,我太祖太宗之肇造也,其割据诸国,亦尝告和于本朝矣,未尝不纳之和也。
及其机可乘,则命将出师,破而灭之,如取诸掌耳,曾何害于和哉!
此亦衰世之明验也,可不鉴哉!
可不戒哉!
则今日之和,诸公不过谓梓宫可还,中原可复,不暇他虑耳。
曾不思不测之虏,今甚大矣,甚强矣,甚盛矣,积岁累时,方以有心于此哉?
我鄙我图,必万计以规万全。
一旦当连兵未解,忽若风雨退散,鬼神潜藏,欲还地而修和于吾,我固当思曰:「彼何为而畏我怜我爱我,而遽和我哉」?
顾此贼计之见啖,亦晓然矣。
不知阁下明智独步当世,何为独不悟此?
柰何今之市井愚夫愚妇皆能知此虏之计,若阁下果独不知之,是不智也;
傥阁下知其不可和,徒媚宰相取尊官,遂噤默而不以告吾君,是不忠也。
为大臣而不智不忠,果可以安国家、利社稷乎?
况今圣主以孤孑之身,独立于上,基本单寡,隤废而易拔,其危又万万于靖康,又岂堪复当此不测之虏乎?
何阁下为御史则能言人之是非,今为执政遂不知其非耶?
安有身为大臣,坐视君上贬屈尊称,臣于丑虏,恬不为恤?
诸公世事儒业,号为知书,此岂平昔所学于圣贤致君之事业哉!
今天子以祖宗之天下,承祖宗之大统,因臣民之爱戴,建大号,即帝位,于今十有三年矣,天地社稷宗庙神灵实式临之,今无故遽为番犬傲弄,而一旦贬屈于是耶?
阁下勿谓目前灭裂支梧,可以欺天下,数月虏使复至,前事固在,今不改为,自兹将见朝廷戎诏不暇矣。
此事于古无有,唯唐高祖之初未得天下,始尝臣事丑虏,以图大事。
石晋契丹以建国,遂有此厚礼,然其终亦遂为所灭。
其后则国家肇造之初,南唐李煜尝规模自贬尊称,降损省府,取媚本朝,以乞须臾之命,然卒亦无效。
此盖强弱盛衰之理使然,固不可以取媚存也。
今国家兵籍非不甚众,诸将非不有人,但当谨谋谟于帷幄,收虏币以赏战士,期之岁月,何患中原之不复,梓宫之不还,太后、渊圣之不归?
诸公能早暮以思致君,乃不念之,而日求臣事于丑虏,欲诛民之膏血以充虏币,而不知愧,岂不哀哉!
若此数事,以平日观之,宜非望于阁下所肯为也。
设若主上睿谋独断,未悟虏机,阁下宜思天下所以责望于己,固当身先百辟,抗议廷诤,虽鼎镬在前,当无顾避。
此诚越国之男子也,扬名夷狄,功显圣朝,非阁下而谁?
况天子仁圣,容受直谏,礼貌大臣,阁下虽犯颜撄鳞,甚不过夺职宫祠而已。
此而不为,是阁下惜濡足之故,而不救天下之溺。
不止姑谩一言而已,又扬誉欺天下曰:「前日非我力争,安得杀礼遽至于是」?
某虽至愚,犹不之信,况有识之士哉!
褚遂良高宗武昭仪,卒至还笏殿陛,乞骸骨归田里,将甘心贬死,若此斯可谓大臣矣。
赵中令太祖皇帝,尝为一事择官,中令列二臣姓名进,太祖不肯用;
他日又问,复进而不用;
如是三,复问,而中令卒不易前人。
太祖怒甚,裂其奏掷置殿陛下。
中令不动,搢笏带间,徐拾碎纸,袖归中书
他日又问,复以碎纸补缀以进。
太祖大悟,终用二臣。
某窃谓官二臣,此朝廷至细事也,而赵中令犹确然,终不夺于太祖盛怒而卒用之。
大臣事君,不当如是耶?
况今日事实系宗社存亡,阁下忍轻于诡随乎?
事已急矣,今诸公偃蹇自为得计,昂然百僚之表,施面目于通衢,出入称参政以耀聋俗,此何为耶?
向使他人居阁下之位,为阁下之为,阁下适在远外,五松闲澹而视之,岂不笑绝冠缨也哉!
阁下平日之志自许如何?
今一旦昏于利禄,门生故吏往往又从而谄谀阁下为伊尹周公之才,某窃恐阁下必不自知其非,犹以谓目前之虚誉可以袭而取也,不知今天下之人已极日讪笑阁下平生之伪矣。
某独不忍退而非诋阁下,辄以所闻告之左右。
傥阁下不此之恤,将使后世书之史册曰「此卖谄宰相以取执政者」,阁下能堪之乎?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阁下自为谋可也。
《春秋》之法责备贤者,某区区之心,犹冀阁下尚能改悟,力解社稷之祸,挈而置之安存。
不然,不得其职,自可引身而去矣,岂可与卖国之奸谀甘心低头,共槽枥而食耶?
以阁下曩时挺挺之节,必非护前而不悟者,某所以未敢遽绳阁下以贤者之责也。
丞相秦公方且含垢忍耻,不避天下之讥骂,力专误国之谋,倾心黠虏,犹卢杞以百口保朱泚李林甫以忠诚称禄山,非某疏逖之言能入也。
参政孙公,某之舅子,平生龌龊谨畏,天下初不以此责之。
今日可任《春秋》之责,唯阁下耳。
今公论藉藉,又谓阁下乃丞相之门生,顾以私恩不敢违,其果然乎?
某闻大臣事君,当知有社稷,而不知有其身;
知有君上,而不知有私门可也。
参政如不为私恩,请亟破误国之谋,尽发黠虏之诈,历告吾君,罢绝使命,收还金币,正天子之尊号,薄黠虏之聘礼,饬诸将之兵备,扬问罪之先声,传檄中原,各保境土,人自为战,以待王师,一切改辙而图之。
然阁下姑欲爱惜名位,随群而入,逐队而趋,亦以谓虏必可信,和必可讲,礼币可供,百索可从,自今以往,不加赋而用度自足,皆有以为善后之计,而某乃州县细吏,敢将狂瞽之说,荧惑视听,则请直以此书上之天子,置于典宪,某所不辞。
愤激之次,方寸乱矣,引笔行墨,不觉言多,惟阁下察之。
开元治乱论 南宋 · 陈长方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七三、《唯室集》卷一
呜呼,自昔天下治乱之生,岂不由于君子小人也哉!
时君世主用之而不疑,安之而不悟者,岂其好治恶乱之心与众人殊乎?
盖亦辨之不早,而当世君子为有罪也。
唐史以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为治乱之分,愚以为治乱之分不在九龄之罢相,而在二十二年之用李林甫也。
请试论之。
夫人君之心,天下之枢机;
枢机之邪正,则天下随而治乱。
君子将以格君心之非,而不使入于邪,必先辨其左右人材之正否。
知其为小人,则窜殛流放,如救焚拯溺之急,讵可使之一朝一夕在君侧乎!
彼其甘言似忠,奸讦似直,巽顺逢迎而似可喜,软熟阿谀而似易制,自非高明卓识之士有过人先觉之才,辨之于早,而奸言诡计无一可行,反覆开谕其君,使心知其为小人,然后行三苗之窜,正两观之诛,则朝廷清肃,邪正分判,免为患于当时,而贻祸于后世。
苟唯喜其甘言,堕其奸计,一日彼得志于君,引党与而助己,则反以君子为小人,倾挤排陷,无所不至,为祸于天下,可胜言哉!
譬如虎豹豺狼,方其饥病羸困,则俯伏摇尾乞怜于人,然而磨牙利齿,伤人之志未尝不在,岂可信之而弛其备、忘其毒乎?
一日不饱以肉,乘间而发,小则伤肌肤,大则碎躯体。
养小人之患,何以异于是乎?
《易》曰「履霜坚冰至」,盖欲辨及于早也。
张九龄文学进身,以直道事主,宜其与方正骨鲠之人气合而情亲。
乃苦严挺之太劲,而喜萧诚之软美,则林甫固可以象恭逊言而蔽其奸矣。
林甫韩休之荐而辅政,曾不闻一言辨其为小人;
既而与之同在朝廷,首尾三年,又不能发其奸而去之。
九龄信虎豹豺狼俯伏而易制也。
及其内交宫禁,外引仙客,养君之欲而陷溺其心,然后觉而欲为救之,言虽忠,论虽正,奈君之陷溺而不听何!
此愚所以深嗟屡叹,恨九龄觉之不先,所以致天宝之乱,生灵涂炭。
唐室卒不能振者,不在九龄之罢相,而失于去林甫之不早也。
噫!
九龄能知禄山之祸幽州,而不知林甫之乱天下,耻与仙客同朝,而不耻与林甫辅政,愚固知其以喜萧诚软美之心,而不恶林甫也。
使九龄能知其为小人,开谕其君,明正其罪,枭磔林甫,如去犬豕,则明皇何由而有新台之恶,禄山何由而兴渔阳之师,杨国忠何由而进其身,九龄亦何由而死于逐?
身名两全,为唐良臣,愚亦何由置喙于其间哉!
隐德堂记绍兴十四年八月 宋 · 莫将
 出处:全宋文卷四四三一、《延祐四明志》卷八、嘉靖《宁波府志》卷一九
士有负高世独见之明,介然自守以表于世者,不俟招而来、麾而去。
能此者非学也,气也;
非气也,识也。
故识非学之所可致,亦非气之所能使。
其始禀之于天,渟涵静默,烛万物之理而不昧,平居固已凌厉清浮,俯仰宇宙,视一世富贵显荣若将浼我,凡随所遭而暂遇之,岂复以丝发许留方寸哉!
予尝论疏广、受皆傅皇太子,一日俱上疏乞骸骨,挥手乐身于宣帝之时
龚胜薛方乃以哀鸣就死,欲全节于新室摄居之世。
管宁抱道怀宝,投迹海表,终身不见曹氏父子;
张翰顾荣乃以秋风莼羹酣饮谢事,欲求吏于太安四王用事之日,其识相去辽邈矣。
盖自汉、晋以来至唐得二人,曰贺季真李太白
世惟以至博之学、迈往之气知之,而不知其识之绝人远甚。
太白天宝初召见金銮殿供奉翰林,尝醉,诗赋无留意,帝爱其才。
高力士,擿其诗激杨贵妃,不得官。
恳求还山,帝赐金许之,益放傲江湖间终其身。
季真开元十三年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宰相源乾曜张说夸其两命之明皇自为赞赐之。
肃宗太子,迁宾客,授秘书监
天宝初,一病,遂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赐剡州以居。
初,二子为帝所知,时李林甫为相,,毒满天下,以太白之风标清粹,顾不减卢绚季真风流文章,岂在李邕裴敦复之下,几何不遭其诛锄乎!
凤凰翔乎千仞,览德辉而下之;
云鹏已游乎寥廓,罗者犹视乎薮泽。
二子之识,所以绝人远甚者也。
季真长安一见太白,呼为谪仙
太白金陵送权昭夷,亦曰:「吾希风广成,荡漾浮世,素受宝诀,为三十六帝之外臣。
四明逸老贺知章呼予为谪仙,盖实录尔」。
则二子之相与,当有神交于窈冥者矣。
世称中州清淑之气所穷,则盛而不过,必蜿蟺扶舆、磅礴积郁,其间当生魁奇才识之民。
四明,按东汉《地理志》,乃鄮县地,有句章城及古鄞城,皆汉废城也。
唐武德初,鄞复为州,与嵊、姚、严、婺并总于越;
八年,废鄮县
开元二十六年,析会稽之鄮置明州,取四明山为名。
实并东海真淑气,蜿蟺扶舆、磅礴积郁之地,宜有魁奇才识之士,必季真乃当之。
四明之人,初不以季真为乡人
予为明州一年,得湖上茀地为堂,以太白所称季真之名,榜之曰「逸老」,并绘季真之像于堂上,尚友千载,凤藻霞觞,而想其遗风焉。
昔通和先生祖贯子元元和己亥年尝遇季真,授以至诀,言季真得摄生之妙,近数百岁不死,负笈货药如韩康,近于天台上升,遍于人听。
季真果仙去无疑。
予闻仙人左元放许宣平每往来九仙城阳山中;
蔡经去,亦十二年一至其家。
道者或未能忘其乡里,安知季真不时来还此间耶!
绍兴十四年八月日记。
明皇重姚宋而轻林甫然宠任林甫过于姚宋 南宋 · 林之奇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九、《群书考索》续集卷三二
魏郑公曰:「重君子也,敬而远之;
轻小人也,狎而近之。
近之莫见其非,远之莫见其是。
莫见其是,则不待间而疏;
莫见其非,则有时而昵」。
斯言可谓合夫君子小人之情状矣。
明皇之待姚、宋,每进见,辄为之起,去则临轩送之,可谓重君子而敬之矣。
李林甫为相,宠任虽过于姚、宋,而礼遇卑薄,可谓轻小人而狎之矣。
姚崇为相才三四年,宋璟为相才五年,而李林甫则至于十有九年者,岂非近之莫见其非,则有时而昵,远之莫见其是,则不待间而疏者乎?
书唐史诸传 宋 · 倪朴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七、倪石陵书、《敬乡录》卷六、《金华文徵》卷一○
光弼侍御史崔众傲倨,不平之。
御史长揖宰相,未为无礼也。
因其不为礼,即付兵而斩天子御史光弼其无君哉?
曰:若使者宣诏,亦斩中丞,此何理耶?
昔穰苴斩庄贾以明威者,权也,其于事也宜。
光弼之斩崔众,私恨也,非权也。
马燧汴州,解邢围,蹙田悦,斩李怀光,以奇制敌,功亦足尚矣。
至于以私忿而交恶于李抱真,暗于机会而许吐蕃之请,纵敌生患,而功以不立。
虽可嘉也,亦可贬也。
朱泚京师,帝西幸,李晟以孤兵当巨盗,提大兵坐太原,止分五千援奉天亦忍人哉!
予始读《颜真卿传》,见其弃平原事,尝窃怪之,以为宜守以挫贼,且以坚诸郡城守之心,弃之则失策也。
及观《穆宁传》,见鲁公以不用言为恨,始知鲁公之失实然。
肃宗以辞色折程名振,见其不屈而后奇之,遂用以为将,意其勇也。
人君以是取人,疏矣!
幸而中焉,不可为法。
城居谏官,数年不言事,韩退之作《诤臣论》以激之,城犹不屑也。
至贞元十年陆贽裴延龄事贬为太子宾客,时城居谏官已八年矣,则贞元三年谏官也。
按《德宗纪》,贞元六年,杀皇太子
吴通玄史法,书杀者,罪其君之滥刑也。
谏官,杀太子,皆非细事也,而城犹不以屑意。
使后无延龄事,则旷官尸禄,城何以辞?
虽然,城贤者也,在城则可,在他人则不可。
后之居是职者,欲效城所为,当如鲁男子之柳下惠,则善矣。
唐三百年,如贞观之致治,开元之升平,高蹑两汉,庶几三代。
州县循良之吏,当不减于汉。
然唐史传循吏者凡十五人,而附见于传者又数人。
贾敦颐韦丹之徒,虽时有一善之可纪,然其人皆碌碌不足道,无有一人如汉辈,声名磊落,脍炙人口者。
读唐史,吾得二人焉。
倪若水之治汴,以清正显;
陆象先之治蜀,以仁恕称。
二子文雅足以饰吏事,敦厚足以粹风俗,则又非汉数子比拟也。
然史臣不传之《循吏》者,以循吏不足以传二子也。
予于唐史独有取于二子,以为唐之循吏云。
崔隐甫不屈宰相牛仙客,信乎其刚可尚也。
然党李林甫而逐张说,何哉?
盖憎爱之情异也,刚则吾不知。
韩朝宗尝荐崔宗之严武于朝,当时士咸归重之,至言「不愿万户侯,但愿一韩荆州」。
今考其传,亦初无甚过人之事,唐人乃云尔者,盖以其喜识拔后进之一节也。
然则乐推挽士,宜其名重于时哉!
秦埙宫观劄子 南宋 · 洪适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二六、《盘洲文集》卷四八
臣准中书门下省送到录黄一道,敷文阁直学士右朝散郎秦埙状:昨自春官,得请奉祠,满罢之后,荐经忧患,累重仰禄,欲望特差宫观一次。
奉圣旨差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
臣尝读《唐明皇实录》,载李林甫身死之后,朝廷治其积愆,诸子俱配流岭南,家口随之。
每房各与奴婢三两人,并缘身衣服饮食,自馀资产,一切官收。
臣窃谓秦桧藏奸稔恶,天下之人户知之。
天网不容,使之自毙,厥妻厥子,继踵沦亡。
不肖之孙,官职如故,华屋厚藏,可谓幸矣。
为之计者,政当恐惧屏迹,不复自伍于搢绅之间。
今乃无所忌惮,尚敢陈乞差遣
宫观甚小,在有罪者得之,则人以为除用之渐。
臣惧秦桧党与牵连相庆,自此皆有弹冠之心,所谓一叶不去将寻斧柯者矣。
况当国用不足,而秦氏之家金珠充牣,国家既已贷而不籍。
凡前此教坊所汰之人,皆养之于家,以奉歌酒之欢,乃称「累重仰禄」,其公然欺世、玩侮朝廷有如此者!
臣愚欲望圣慈,将秦埙宫观旨挥更不施行。
所有录黄,臣未敢书行。
取进止。
乞宣付孝宗皇帝圣谕入史馆淳熙十三年五月一日 南宋 · 萧燧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五、《宋会要辑稿》崇儒七之一五(第三册第二二九六页)
恭睹淳熙八年四月甲戌经筵真宗皇帝《正说》终篇。
六月壬申,有旨宣谕:「陆贽《奏议》,可与不可进读」?
王希吕等言:「论谏数十百篇,皆本仁义。
元祐中苏轼等乞缮写进呈,置之座右。
将来开讲如令进读,实有补于治道」。
七月丙子,制曰「可」,且令日读五版。
九年四月辛亥,诏讲读官同班奏事。
上曰:「朕每见陆贽论德宗事,未尝不寒心。
正恐未免有德宗之失,卿等可各条具阙失来上」。
侍读芮辉奏:「陛下推诚待下,可谓曲尽甚至」。
侍讲黄洽言:「德宗猜忌刻薄,《唐书》一赞尽之矣」。
上曰:「德宗彊明,不肯推诚待下,虽更奉天离乱,终不悔悟。
当彼艰难之时,所宜与朝夕论议,犹恐不济,而每事但遣左右宣旨,罕尝面谕,岂能深究利害,此所以知德宗之不振也」。
侍讲崔敦诗言:「德宗于军旅间,亦多是中人传旨,实情安得上达」?
上曰:「德宗欲以此济其猜忌刻薄」。
煇又奏:「圣言及此,社稷之福」。
于是合辞奏言:「臣等敢不仰遵圣训,愿竭愚忠」。
十三年三月癸卯开讲,时《奏议》犹有三帙,凡三万五千馀字。
有旨谕讲读官:令自后每读以半帙为率。
四月庚戌,臣《论度支令折税市草事状》。
言:「自古聚歛之臣,务为欺诞以衒能,未有不先纷更制度者」。
上曰:「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
庚申,臣所论裴延龄书。
上曰:「延龄奸恶反覆曲折如此,延龄可谓至小人」。
言:「延龄之奸最甚,世所罕有」。
又有旨,特以十八日二十二日御讲延。
又读所论裴延龄书,读毕,臣言:「君子未尝不欲去小人,然常为小人所胜,如萧望之所胜,张九龄李林甫所胜,裴度皇甫镈所胜」。
上曰:「皇甫镈延龄之徒也」。
惟臣等以庸琐之材,幸得备员华光,日侍左右。
仰惟陛下以天纵典学,缉熙光明,一话一言,皆足以贻诸万世,之圣,不过如是,岂唐德宗所当同日而语!
然宸心惕惕,每虑或蹈其失,以为寒心。
德宗亲闻言,而弃之如土梗;
陛下进诵语,而宝之如元龟。
至以退朝之后,倾听数千言而不为倦厌。
又特于双日躬御迩英,盖故事所未有。
圣愚相去,何止高天之与下地也!
臣等不胜大愿,乞宣付史馆,以彰著陛下不矜不伐、执古御今之意。
唐制兼官考 南宋 · 韩元吉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九六、《南涧甲乙稿》卷一七
唐之制踵隋旧规,文武各置散官,凡文职隶于三省六部,武职隶于诸府十六卫,未尝相侵也。
然自武德初,武臣大功重任,或加之文职以为异恩。
李靖辅公祏,则为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
盖行台如分司,然无职掌也。
继授刑部尚书,命平突厥,则复改兵部尚书,为定襄道总管,是带尚书之职使之将兵,以示宠尔。
自是遂正迁仆射而为相。
太宗之时,武臣为尚书者例皆拜相。
李绩并州大都督召为兵部尚书,继而同中书门下三品张亮相州长史召为工部尚书,遂参预朝政侯君集右卫将军兵部尚书,遂参议朝政(唐制左右仆射及三品或参预参议政,皆为宰相,未有宰相执政之别,非今参知政事比也。),此其验也。
不然,当时诸将数十,立功者甚众,如苏定方薛仁贵之徒,岂不尽为尚书哉!
屈突通曾除刑部尚书,自以不习文法固辞,见其不能预政矣。
中叶后,武臣致仕,或除尚书张仁愿张万福等是也;
身后或赠尚书薛从郝廷玉等是也。
以武臣平日不为此官,于其仕及身后间以宠焉,始足为重矣,故未尝悉使武臣得之也。
太宗之法善矣,高宗、中、睿,犹能守之。
明皇天宝中,朔方总官牛仙客以无功而亦拜尚书宰相张九龄固争以为不可,九龄因是罢出。
李林甫代为相,奸邪迎合,竟使仙客为之。
明皇不察,复用仙客为相,特激于九龄之论,必欲用武臣,初不问其贤不肖也。
其视太宗之用李靖,盖亦远矣。
然终唐之世,无武臣任侍郎者,是未尝除也。
太宗尝以番将阿史那社尔鸿胪卿,亦异恩矣,唐世武臣遂以兼卿为宠。
高宗将伐高丽尉迟恭开府仪同三司致仕,止授太常卿,起为左一军总管,是亦带卿职使之将兵,以示宠也。
至明皇时郭知运以陇右经略使田神功以平卢兵马使高仙芝安西都护,并兼鸿胪卿
肃、代时,李嗣业以复东都卫尉卿马璘以破史朝义太常卿段秀实怀州司农卿
郭子仪灵武,兼卫尉卿
其子曜以子仪恢复功,至德初亦兼卫尉卿,次子晞为鸿胪卿,论惟正以募兵灵武光禄卿,尚可功自贼所来归立功、戴休颜以平党项立功,皆试太常卿(唐制,试官犹今带权字。)
辛云京积功至特进浑瑊积功至开封府郡王,止兼太常卿
是武臣非有功勋者不加卿职,其重又可见矣,亦未尝悉得之也。
然终唐之世,武臣无任郎中员外郎者,盖未尝除也。
此其大略可考矣。
嗟夫!
文武之任一也。
譬之舟车焉,车之行陆,舟之行川,皆随宜而任重也。
后世文武之名太分,而任亦遍于轻重,故文武相视如楚越然。
文臣常任内事,武臣常任外事。
武臣每以不得文职为歉,故唐间以异恩而加之。
及唐政之衰,武臣任藩镇者例必兼台省长官,而其僚佐亦遥领台省之职,大抵以悦藩镇之意,而台省之官遂轻。
正官不足,又增检校,由是仆射司徒之称逮于皂隶,祭酒宾客之号加于将校,名实纷纠,莫此为甚。
陵夷至于五代,不可考矣,此本朝所以一釐正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