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六言诗十章 其四 名与身孰亲 曹魏 · 嵇康
六言诗 押词韵第十一部
哀哉世俗徇荣。驰骛竭力丧精。
得失相纷忧惊。自贪勤苦不宁。
其五 生生厚招咎
六言诗 押有韵
金玉满堂莫守。古人安此粗丑
独以道德为友。故能延期不朽。
其六 名行显患滋
六言诗 押支韵
位高势重祸基。美色伐性不疑。
厚味腊毒难治。如何贪人不思。
其七 东方朔至清
六言诗 押庚韵
外似贪污内贞。秽身滑稽隐名。
不为世累所撄。所欲不足无营。
其八 楚子文善仕
六言诗 押纸韵
三为令尹不喜。柳下降身蒙耻。
不以爵禄为已。靖恭古惟二子。
其九 老莱妻贤明
六言诗 押庚韵
不愿夫子相荆。相将避禄隐耕
乐道闲居采䓑。终厉高节不倾。
其十 嗟古贤原宪
六言诗 押词韵第七部
弃背膏粱朱颜。乐此屡空饥寒。
形陋体逸心宽。得志一世无患(○本集一。《诗纪》十八。)
游仙诗 曹魏 · 嵇康
 押歌韵
翩翩凤翮,逢此网罗(○刘宾客嘉话录作嵇康诗。《太平广记》四百引续齐谐记。)
琴赋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文选卷十八
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勌。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所怀,以为之赋。其辞曰: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
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
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
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
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磪嵬岑嵓。
互岭巉岩,岞崿岖崟。
丹崖崄巇,青壁万寻。
若乃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
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
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
触岩抵隈,郁怒彪休
汹涌腾薄,夺沫扬涛。
瀄汩澎湃,蜿蟺相纠。
放肆大川,济乎中州
安回徐迈,寂尔长浮。
澹乎洋洋,萦抱山丘。
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
珍怪琅玕,瑶瑾翕赩。
丛集累积,奂衍于其侧。
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
涓子宅其阳,玉醴涌其前。
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
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
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
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爱乐矣。
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
周旋永望,邈若凌飞
邪睨昆崙,俯阚海湄。
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
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馀辉。
羡斯岳之弘敞,慷慨以忘归。
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
慕老童于騩隅,钦泰容之高吟。
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
乃斲孙枝,准量所任。
至人摅思,制为雅琴。
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
夔襄荐法,般倕骋神
锼会裛厕,朗密调均
华绘彫琢,布藻垂文。
错以犀象,籍以翠绿。
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
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
伯牙挥手,钟期听声。
华容灼爚,发采扬明。
何其丽也!
伶伦比律,田连操张。
进御君子,新声憀亮
何其伟也!
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證。
参发并趣,上下累应。
踸踔磥硌,美声将兴。
固以和昶而足耽矣。
尔乃理正声,奏妙曲。
扬《白雪》,发清角。
纷淋浪以流离,奂淫衍而优渥。
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
沛腾遌而竞趣,翕韡晔而繁缛。
状若崇山,又象流波。
浩兮汤汤,郁兮峨峨。
怫㥜烦冤,纡馀婆娑。
陵纵播逸,霍濩纷葩
检容授节,应变合度。
兢名擅业,安轨徐步。
洋洋习习,声烈遐布。
含显媚以送终,飘馀响乎泰素。
若乃高轩飞观,广夏闲房;
冬夜肃清,朗月垂光。
新衣翠粲,缨徽流芳。
于是器冷弦调,心闲手敏。
触𢱧如志,唯意所拟。
初涉渌水,中奏清徵。
雅昶唐尧,终咏微子
宽明弘润,优游躇跱。
拊弦安歌,新声代起。
歌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
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
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
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
改韵易调,奇弄乃发。
扬和颜,攘皓腕,飞纤指以驰骛,纷㒊譶以流漫。
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按。
盘桓毓养,从容秘玩。
闼尔奋逸,风骇云乱。
牢落凌厉,布濩半散
丰融披离,斐韡奂烂。
英声发越,采采粲粲。
或间声错糅,状若诡赴。
双美并进,骈驰翼驱。
初若将乖,后卒同趣。
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
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
时劫掎以慷慨,或怨㜘而踌躇。
忽飘飖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
或参谭繁促,复叠攒仄
从横骆驿,奔遁相逼。
拊嗟累赞,间不容息。
瑰艳奇伟,殚不可识。
若乃闲舒都雅,洪纤有宜。
清和条昶案衍陆离。
穆温柔以怡怿,婉顺叙而委蛇。
或乘险投会,邀隙趋危。
嘤若离鹍鸣清池,翼若游鸿翔曾崖。
纷文斐尾,慊縿离纚。
微风馀音,靡靡猗猗。
或搂𢱧擽捋,缥缭潎冽。
轻行浮弹,明婳𥉻慧。
疾而不速,留而不滞。
翩绵飘邈,微音迅逝。
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
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
既丰赡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终
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
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
乃携友生,以遨以嬉。
涉兰圃,登重基。
长林,翳华芝。
临清流,赋新诗。
嘉鱼龙之逸豫,乐百卉之荣滋。
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
若乃华堂曲宴,密友近宾。
兰肴兼御,旨酒清醇。
进《南荆》,发《西秦》。
绍《陵阳》,度《巴人》。
变用杂而并起,竦众听而骇神。
料殊功而比操,岂笙籥之能伦?
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
《飞龙》《鹿鸣》,《鹍鸡》游弦
更唱迭奏,声若自然。
流楚窈窕,惩躁雪烦
下逮谣俗,蔡氏五曲。
王昭楚妃,千里别鹤。
犹有一切承间簉乏,亦有可观者焉。
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
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
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𠫤;
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
若论其体势,详其风声。
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
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
性絜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
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
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悽,愀怆伤心。
含哀懊咿,不能自禁。
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
留连澜漫,嗢噱终日。
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悆,淑穆玄真
恬虚乐古,弃事遗身。
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
惠施以之辩给,万石以之讷慎。
其馀触类而长所致非一。
同归殊途,或文或质。
揔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
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
于时也,金石寝声,匏竹屏气。
王豹辍讴,狄牙丧味。
天吴踊跃于重渊,王乔披云而下坠。
舞鸑鷟于庭阶,游女飘焉而来萃。
感天地以致和,况蚑行之众类。
嘉斯器之懿茂,咏兹文以自慰。
永服御而不厌,信古今之所贵。
乱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
体清心远,邈难极兮。
良质美手,遇今世兮。
纷纶翕响,冠众艺兮。
识音者希,孰能珍兮。
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酒赋 曹魏 · 嵇康
 押屑韵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
重酎至清,渊凝冰洁。
滋液全备,芬芳□□(《书钞》一百四十八)
蚕赋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
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御览》八百十四)
与山巨源绝交书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文选卷四十三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
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
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
閒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
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
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
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
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
吾岂敢短之哉!
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
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
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
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
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
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
延陵子臧之风,长卿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
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
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
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
又读庄老,重增其放。
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
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
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
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
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
又不识人情,闇于机宜
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
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
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荅,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
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
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
又闻道士遗言,饵朮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
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
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
禹不偪伯成子高,全其节也;
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
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
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
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
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
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
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
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
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
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
自卜已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
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
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
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
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
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
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馀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
若趣欲共登王涂,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快炙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
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嵇康白。
养生论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八、文选卷五十三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
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
此皆两失其情,请试粗论之。
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
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
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馀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
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
何以言之?
夫服药求汗,或有弗获;
愧情一集,涣然流离。
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
曾子衔哀,七日不饥。
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
内怀殷忧,则达旦不瞑。
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
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发冲。
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
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燋烂,必一溉者后枯。
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
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
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
故脩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
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
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
不知区种可百馀斛。
田种一也,至于树养不同,则功收相悬。
谓商无十倍之价,农无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变者也。
且豆令人重,令人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
薰辛害目,豚鱼不养,常世所识也。
虱处头而黑,麝食而香;
颈处险而瘿,齿居晋而黄。
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气,蒸性染身,莫不相应。
岂惟蒸之使重而无使轻,害之使闇而无使明,薰之使黄而无使坚,芬之使香而无使延哉?
故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
而世人不察,惟五谷是见,声色是耽。
目惑玄黄,耳务淫哇。
滋味煎其府藏,醴醪䰞其肠胃。
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
思虑销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
夫以蕞尔之躯,攻之者非一涂,易竭之身,而外内受敌,身非木石,其能久乎?
其自用甚者,饮食不节,以生百病;
好色不倦,以致乏绝
风寒所灾,百毒所伤,中道夭于众难,世皆知笑悼,谓之不善持生也。
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
中智以下,谓之自然。
纵少觉悟,咸叹恨于所遇之初,而不知慎众险于未兆
是由桓侯抱将死之疾,而怒扁鹊之先见,以觉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
害成于微而救之于著,故有无功之治;
驰骋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寿。
仰观俯察,莫不皆然。
以多自證,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
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
其次狐疑,虽少庶几,莫知所由。
其次,自力服药,半年一年,劳而未验,志以厌衰,中路复废。
或益之以畎浍,而泄之以尾闾
欲坐望显报者,或抑情忍欲,割弃荣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豫,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如此复败者。
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譬犹豫章,生七年然后可觉耳。
今以躁竞之心,涉希静之涂,意速而事迟,望近而应远,故莫能相终。
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类,故欲之者万无一能成也。
善养生者则不然矣。
清虚静泰,少私寡欲。
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彊禁也。
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
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
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
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
若此以往,恕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
怀香赋序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
余以太簇之月,登于历山之阳。
仰眺崇冈,俯察冈坂,及睹怀香生蒙楚之间。
曾见斯草植于广厦之庭,或被帝王之囿。
怪其遐弃,遂迁而树于中堂
华丽则殊采婀娜,芳实则可以藏之书。
又感其弃本高崖,委身阶庭,拟傅说显殷,四叟归汉,故因事义赋之(《艺文类聚》八十一)
卜疑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
有弘达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阔
方而不制,廉而不割。
超世独步,怀玉被褐。
交不苟合,仁不期达。
常以为忠信笃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蛮。
浮沧海,践河源。
甲兵不足忌,猛兽不为患。
是以机心不存,泊然纯素,从容纵肆,遗忘好恶,以天道为一指,不识品物之细故也。
然而大道既隐,智巧滋繁。
世俗胶加,人情万端。
利之所在,若鸟之追鸾。
富为积蠹,贵为聚怨。
动者多累,静者鲜患。
尔乃思丘中之隐士,乐川上之执竿也。
于是远念长想,超然自失。
郢人既没,谁为吾质?
圣人吾不得见,冀闻之于数术。
乃适太史贞父之庐而访之,曰:「吾有所疑,愿子卜之」。
贞父乃危坐操,拂几陈龟,曰:「君何以命之」?
先生曰:「吾宁愤陈诚,谠言帝庭,不屈王公乎?
将卑懦委随,承旨倚靡,为面从乎?
宁恺悌弘覆,施而不德乎?
将进趣世利,苟容偷合乎?
宁隐居行义,推至诚乎?
将崇饰矫诬,养虚名乎?
宁斥逐凶佞,守正不倾,明臧否乎?
傲倪滑稽,挟智任术,为智囊乎?
宁与王乔赤松为侣乎?
将进伊挚而友尚父乎?
隐鳞藏彩,若渊中之龙乎?
将舒翼扬声,若云间之鸿乎?
宁外化其形,内隐其情,屈身随时,陆沈无名,虽在人间,实处冥冥乎?
将激昂为清,锐思为精,行与世异,心与俗并,所在必闻,恒营营乎?
宁寥落闲放,无所矜尚,彼我为一,不争不让,游心皓素,忽然坐忘,追羲农而不及,行中路而惆怅乎?
将慷慨以为壮,感慨以为亮,上干万乘,下凌将相,尊严其容,高自矫抗,常如失职,怀恨怏怏乎?
宁聚货千亿,击钟鼎食,枕藉芬芳,婉娈美色乎?
将苦身竭力,剪除荆棘,山居谷饮,倚严而息乎?
宁如伯奋、仲堪,二八为偶,排摈共鲧,令失所乎?
将如箕山之夫,颖水之父,轻贱唐、虞而笑大禹乎?
宁如泰伯之隐德潜让而不扬乎?
将如季札之显节义,慕为子臧乎?
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
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
宁如夷吾之不吝东缚,而终立霸功乎?
将如鲁连之轻世肆志,高谈从容乎?
宁如市南子之神勇内固,山渊其志乎?
将如毛公、蔺生之龙骧虎步,慕为壮士乎?
此谁得谁失?
何凶何吉?
时移俗易,好贵慕名,臧文不让位于柳季,公孙不归美于董生,贾谊一当于明主,绛灌作色而扬声。
况今千龙并驰,万骥徂征。
纷纭交竞,逝若流星。
敢不惟思,谋于老成哉」?
太史贞父曰:「吾闻至人不相,达人不卜。
先生者,文明在中,见素表璞。
内不愧心,外不负俗
交不为利,仕不谋禄。
鉴乎古今,涤情荡欲。
夫如是,吕梁可以游,汤谷可以浴。
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本集。案:此拟《卜居》)」!
吕长悌绝交书字长悌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
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文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注作「志力闲华」。)
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
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
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
间令足下因其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
又足下许吾终不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
足下阴自阻疑,密表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
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
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
今都获罪,吾为负之。
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
怅然失图,复何言哉!
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
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
从此别矣!
临书恨恨。
嵇康白。
向子期难养生论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八
答曰:所以贵知而尚动者,以其能益生而厚身也。
然欲动则悔吝生,知行则前识立;
前识立则志开而物遂,悔吝生则患积而身危,二者不藏之于内,而接于外,只足以灾身,非所以厚生也。
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犹木之有蝎,虽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
故蝎盛则木朽,欲胜则身枯。
然则欲与生不并立,名与身不俱存,略可知矣。
而世未之悟,以顺欲为得生,虽有厚生之情,而不识生生之理,故动之死地也。
是以古之人知酒肉为甘鸩,弃之如遗;
识名位为香饵,逝而不顾。
使动足资生,不滥于物;
知正其身,不营于外;
背其所害,向其所利。
此所以用智遂生之道也。
故智之为美,美其益生而不羡;
生之为贵,贵其乐知而不交,岂可疾智而轻身、勤欲而贱生哉且圣人宝位,以富贵为崇高者,盖谓人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民不可无主而存,主不能无尊而立;
故为天下而尊君位,不为一人而重富贵也。
又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者,盖为季世恶贫贱而好富贵也。
未能外荣华而安贪贱,且抑使由其道而不争,不可令其力争,故许其心竞;
中庸不可得,故与其狂狷。
此俗谈耳。
不言至人当今贪富贵也。
圣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
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虽居君位,飨万国,恬若素士接宾客也。
虽建龙旗,服华衮,忽若布衣之在身。
故君臣相忘于上,烝民家足于下。
岂劝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贵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
且子文三显,色不加悦;
柳惠三黜,容不加戚。
何者?
令尹之尊,不若德义之贵;
三黜之贱,不伤冲粹之美。
二子尝得富贵于其身,终不以人爵婴心,故视荣辱如一。
由此言之,岂云欲富贵之情哉?
请问锦衣绣裳,不陈乎暗室者,何必顾众而动以毁誉为欢戚也?
夫然,则欲之患其得,得之惧其失,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在上何得不骄?
持满何得不溢?
求之何得不苟?
得之何得不失邪?
且君子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岂在于多欲以贵得哉?
奉法循理,不絓世网,以无罪自尊,以不仕为逸;
游心乎道义,偃息乎卑室,恬愉无遌,而神气条达,岂须荣华然后乃贵哉?
耕而为食,蚕而为衣,衣食周身,则余天下之财,犹渴者饮河,快然以足,不羡洪流,岂待积敛然后乃富哉?
君子之用心若此,盖将以名位为赘瘤,资财为尘垢也,安用富贵乎?
故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
患意之不足耳!
意足者,虽耦耕圳亩,被褐啜菽,岂不自得?
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
然则足者不须外,不足者无外之不须也。
无不须,故无往而不乏;
无所须,故无适而不足。
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
故遗贵欲贵者,贱及之;
故忘富欲富者,贫得之。
理之然也。
今居荣华而忧,虽与荣华偕老,亦所以终身长愁耳。
老子曰:「乐莫大于无忧,富莫大于知足」。
此之谓也。
难曰: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
诚哉是言!
今不使不室不食,但欲令室食得理耳。
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
识而后感,智之用也。
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
智用者,从感而求,倦而不已。
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
今使瞽者遇室,则西施嫫母同情;
愦者忘味,则糟糠与精昭卑等甘。
岂识贤、愚、好、丑,以爱憎乱心哉?
君子识智以无恒伤生,欲以逐物害性。
智用则收之以恬,性动则纠之以和。
使智止于恬,性足于和,然后神以默醇,体以和成,去累除害,与彼更生。
所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者也。
纵令滋味常染于口,声色已开于心,则可以至理遣之,多算胜之。
何以言之也?
夫欲官不识君位,思室不拟亲戚,何者?
知其所不得,则不当生心也。
故嗜酒者自抑于鸩醴,贪食者忍饥于漏脯,知吉凶之理,故背之不惑,弃之不疑也,岂恨向不得酣饮与大嚼哉?
且逆旅之妾,恶者以自恶为贵,美者以自美得贱。
美恶之形在目,而贵贱不同;
是非之情先著,故美恶不能移也。
苟云理足于内,乘一以御外,何物之能默哉?
由此言之,性气自和,则无所困于防闲;
情志自平,则无郁而不通。
世之多累,由见之不明耳。
又常人之情,远虽大,莫不忽之;
近虽小,莫不存之。
夫何故哉?
诚以交赊相夺,识见异情也。
三年丧不内御,礼之禁也。
莫有犯者。
酒色乃身之雠也。
莫能弃之。
由此言之,礼禁虽小不犯,身雠虽大不弃;
然使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旋害其身,虽愚夫不为:明天下之轻于其身,酒色之轻于天下,又可知矣。
而世人以身殉之,毙而不悔,此以所重而要所轻,岂非背赊而趣交邪?
智者则不然矣,审轻重然后动,量得失以居身。
交赊之理同,故备远如近,慎微如著,独行众妙之门,故终始无虞。
此与夫耽欲而快意者,何殊间哉?
难曰:圣人穷理尽性,宜享遐期,而尧、孔上获百年,下者七十,岂复疏于导养乎?
案论尧、孔虽禀命有限,故导养以尽其寿。
此则穷理之致,不为不养生得百年也。
仲尼理尽性,以至七十;
田父以六弊蠢愚,有百二十者。
若以仲尼之至妙,资田父之至拙,则千岁之论,奚所怪哉?
且凡圣人,有损己为世,表行显功,使天下慕之,三徙成都者,或菲食勤躬,经营四方,心劳形困,趣步失节者;
或奇谋潜称,爰及干戈,威武杀伐,功利争夺者;
或修身以明貌,显智以惊愚,藉名高于一世,取准的于天下,又勤诲善诱,聚徒三千,口倦谈议,身疲磬折,形若救孺子,视若营四海,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骛于荣辱之途,俯仰之间,已再抚宇宙之外者。
若比之于内视反听爱气啬精,明白四达,而无执无为,遗世坐忘,以实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
今不言松柏,不殊于也,然则中年枯陨,树之于重崖则荣茂日新,此亦毓形之一观也。
窦公无所服御,而致百八十,岂非鼓琴和其心哉?
此亦养神之一征也。
火蚕十八日,寒蚕三十日,余以不得逾时之命,而将养有过倍之隆。
温肥者早终,凉瘦者迟竭,断可识矣。
圉马养而不乘,用皆六十岁。
体疲者速雕,形全者难毙,又可知矣。
富贵多残,伐之者众也;
野人多寿,伤之者寡也。
亦可见矣。
今能使目与瞽者同功,口与聩者等味,远害生之具,御益性之物,则始可与言养性命矣。
难曰:神农唱粒食之始,鸟兽以之飞走,生民以之视息。
今不言五谷,非神农所唱也。
既言上药,又唱五谷者,以上药希寡,艰而难致,五谷易殖,农而可久,所以济百姓而继天阏也。
并而存之,唯贤者志其大,不肖者志其小耳,此同出一人。
至当归止痛,用之不已;
耒耜垦辟,从之不辍。
何至养命蔑而不议?
此殆玩所先习,怪于所未知。
平原则有之属,池沼则有菱芡之类,虽非上药,犹□于黍稷之笃恭也。
岂云视息之具,唯立五谷哉?
又曰:黍稷惟馨,实降神祇。
蘋蘩蕴藻,非丰肴之匹;
潢污行潦,非重酎之对。
荐之宗庙,感灵降祉。
是知神飨德之与信,不以所养为生。
犹九土述职,各贡方物,以效诚耳。
又曰:肴粮入体,益不逾旬,以明宜生之验,此所以困其体也。
今不言肴粮无充体之益,但谓延生非上药之偶耳。
请借以为难:夫所知之善于菽,之胜于稷,由有效而识之;
假无稻稷之域,必以菽麦为珍养,谓不可尚矣。
然则世人不知上药良于稻稷,犹守菽麦之贤于蓬蒿,而必天下之无稻稷也。
若能仗药以自永,则稻稷之贱,居然可知。
君子知其若此,故准性理之所宜,资妙物以养身,植玄根于初九,吸朝霞以济神。
今若以肴酒为寿,则未闻高阳有黄发之叟也;
若以充性为贤,则未闻鼎食有百年之宾也。
且冉生婴疾,颜子短折,穰岁多病,饥年少疾。
故狄食米而生癞,疮得谷而血浮,马秣而足重,鹰食粒而身留。
从此言之,鸟兽不足报功于五谷,生民不足受德于田畴也;
而人竭力以营之,杀身以争之。
养亲献尊,则□蓏梁;
聘享嘉会,则肴馔旨酒。
而不知皆淖溺筋腋,易糜速腐。
初虽甘香,入身臭处。
竭辱精神,染污六府。
郁秽气蒸,自生灾蠹。
饕淫所阶,百疾所附。
味之者口爽,服之者短祚。
岂若流泉甘醴,琼蕊玉英。
金丹石菌紫芝黄精。
皆众灵含英,独发奇生。
贞香难歇,和气充盈。
澡雪五脏,疏彻开明,吮之者体轻。
又练骸易气,染骨柔筋。
涤垢泽秽,志凌青云。
若此以往,何五谷之养哉?
且螟蛉有子,果赢负之,性之变也。
渡江为枳,易土而变,形之异也。
纳所食之气,还质易性,岂不能哉?
赤斧练丹赪发,涓子以术精久延。
偓佺松实(《文选》郭璞《游仙诗》注作「柏实」,《列仙传》作「松实」。)方目赤松以水玉乘烟。
务光以蒲韭长耳,邛疏以石髓驻年。
方回以云母变化,昌容以蓬草累易颜。
若此之类,不可详载也。
孰云五谷为最,而上药无益哉?
又责千岁以来,目未之见,谓无其人。
即问谈者,见千岁人,何以别之?
欲校之以形,则与人不异;
欲验之以年,则朝菌无以知晦朔,蜉蝣无以识灵龟。
然而千岁虽在市朝,固非小年之所辨矣。
彭祖七百,安期千年,则狭见者谓书籍妄记。
刘根遐寝不食,或谓偶能忍饥;
仲都冬裸而体温,夏裘而身凉,桓谭谓偶耐寒暑;
李少君识桓公玉碗,则阮生谓之逢占而知;
尧以天下禅许由,而扬雄谓好大为之。
凡若此类,上以周、孔为关键,毕志一诚
下以嗜欲为鞭策,欲罢不能。
驰骤于世教之内,争巧于荣辱之间,以多同自灭,思不出位,使奇事绝于所见,妙理断于常论,以言变通达微,未之闻也。
久愠闲居,谓之无欢,深恨无肴,谓之自愁。
以酒色为供养,谓长生为无聊。
然则子之所以为欢者,必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也。
夫俟此而后为足,谓之天理自然者,皆役身以物,丧志于欲,原性命之情,有累于所论矣。
夫渴者唯水之是见,酌者唯酒之是求,人皆知乎生于有疾也。
今昔以从欲为得性,则渴酌者非病,淫湎者非过,桀、蹠之徒皆得自然,非本论所以明至理之意也。
夫至理诚微,善溺于世,然或可求诸身而后悟,校外物以知之者。
人从少至长,降杀好恶有盛衰。
稚年所乐,壮而弃之;
始之所薄,终而重之。
当其所悦,谓不可夺;
值其所丑,谓不可欢;
然还成易地,则情变于初。
苟嗜欲有变,安知今之所耽,不为臭腐;
曩之所贱,不为奇美邪?
假令厮养暴登卿尹,则监门之类蔑而遗之。
由此言之,凡所区区,一域之情耳,岂必不易哉?
又饥飧者,于将获所欲,则悦情注心
饱满之后,释然之,或有厌恶。
然则荣华酒色,有可之时,蚺蛇珍于越土,中国遇而恶之;
黼黻贵于华夏,裸国得而弃之。
当其无用,皆中国之蚺蛇,裸国之黼黻也。
以大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顾也;
以恬澹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
苟得意有地,俗之所乐,皆粪土耳,何足恋哉?
今谈者不睹至乐之情,甘减年残生,以从所愿,此则李斯背儒,以殉一朝之欲,主父发愤,思调五鼎之味耳。
且鲍肆自玩而贱兰茝,犹海鸟对太牢而长愁,文侯闻雅乐而塞耳。
故以荣华为生具,谓济万世不足以喜耳。
此皆无主于内,借外物以乐之;
外物虽丰,哀亦备矣。
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
故得志者,非轩冕也;
有至乐者,非充屈也;
得失无以累之耳。
且父母有疾,在困而瘳,则忧喜并用矣。
由此言之,不若无喜可知也。
然则乐岂非至乐邪?
故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
养生有五难,名利不灭,此一难也;
喜怒不除,此二难也;
声色不去,此三难也;
滋味不绝,此四难也;
神虑转发,此五难也。
五者必存,虽心希难老,口诵至言,咀嚼英华,呼吸太阳,不能不其操,不夭其年也。
五者无于胸中,则信顺日济,玄德日全。
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寿而自延,此养生大理之所效也。
然或有行逾曾闵,服膺仁义,动中和,无甚大之累,便谓仁理已毕,以此自臧,而不荡喜怒、平神气,而欲却老延年者,未之闻也。
或抗志希古,不荣名位,因自高于驰骛;
运智御世,不婴祸故,以此自贵。
此于用身,甫与乡党□齿耆年同耳,以言存生,盖阙如也。
或弃世不群,志气和粹,不绝谷茹芝,无益于短期矣。
或琼糇既储,六气并御,而能含光内观,凝神复朴,栖心于玄冥之崖,含气于莫大之涘者,则有老可却,有年可延也。
凡此数者,合而为用,不可相无,犹辕轴轮辖,不可一乏于舆也。
然人若偏见,各备所患,单豹以营内致毙,张毅以趣外失中,齐以戒济西取败,秦以备戎狄自穷。
此皆不兼之祸也。
积善履信,世屡闻之。
慎言语,节饮食,学者识之。
过此以往,莫之或知。
请以先觉,语将来之觉者(本集)
声无哀乐论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九
有秦客问于东野主人曰:「闻之前论曰:『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
夫治乱在政,而音声应之;
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
安乐之象,形于管弦也。
仲尼闻韶,识虞舜之德;
季札听弦,知众国之风。
斯已然之事,先贤所不疑也。
今子独以为声无哀乐,其理何居?
若有嘉讯,今请闻其说」。
主人应之曰:「斯义久滞,莫肯拯救,故令历世滥于名实。
今蒙启导,将言其一隅焉。
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
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
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
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不变也。
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
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钟。
故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极故,因其所用,每为之节,使哀不至伤,乐不至淫,斯其大较也。
然『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
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舞非悲哀之主也。
何以明之?
夫殊方异俗,歌哭不同。
使错而用之,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戚,然而哀乐之情均也。
今用均同之情,案,「戚」本作「感」,又脱同字,依《世说·文学篇》注改补}}。
而发万殊之声,斯非音声之无常哉?
然声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
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
夫内有悲痛之心,则激切哀言。
言比成诗,声比成音。
杂而咏之,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
嗟叹未绝,而泣涕流涟矣。
夫哀心藏于苦心内,遇和声而后发。
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
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其所觉悟,唯哀而已。
岂复知『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哉。
风俗之流,遂成其政;
是故国史明政教之得失,审国风之盛衰,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故曰『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夫喜、怒、哀、乐、爱、憎、惭、惧,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传情,区别有属,而不可溢者也。
夫味以甘苦为称,今以甲贤而心爱,以乙愚而情憎,则爱憎宜属我,而贤愚宜属彼也。
可以我爱而谓之爱人,我憎而谓之憎人,所喜则谓之喜味,所怒而谓之怒味哉?
由此言之,则外内殊用,彼我异名。
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
哀乐自当以情感,则无系于声音。
名实俱去,则尽然可见矣。
且季子在鲁,采《诗》观礼,以别《风》、《雅》,岂徒任声以决臧否哉?
仲尼闻《韶》,叹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声以知虞舜之德,然后叹美邪?
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过半矣」。
秦客难曰:「八方异俗,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
夫心动于中,而声出于心。
虽托之于他音,寄之于余声,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使得过也。
伯牙理琴而钟子知其所志;
隶人击磬而子产识其心哀;
鲁人晨哭而颜渊审其生离。
夫数子者,岂复假智于常音,借验于曲度哉?
心戚者则形为之动,情悲者则声为之哀。
此自然相应,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
夫能者不以声众为难,不能者不以声寡为易。
今不可以未遇善听,而谓之声无可察之理;
见方俗之多变,而谓声音无哀乐也」。
又云:「贤不宜言爱,愚不宜言憎。
然则有贤然后爱生,有愚然后憎成,但不当共其名耳。
哀乐之作,亦有由而然。
此为声使我哀,音使我乐也。
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何得名实俱去邪」?
又云:「季子采《诗》观礼,以别《风》、《雅》;
仲尼叹《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
是何言欤?
师襄奏操,而仲尼文王之容;
师涓进曲,而子野识亡国之音。
宁复讲诗而后下言,习礼然后立评哉?
斯皆神妙独见,不待留闻积日,而已综其吉凶矣;
是以前史以为美谈。
今子以区区之近知,齐所见而为限,无乃诬前贤之识微,负夫子之妙察邪」?
主人答曰:「难云:虽歌哭万殊,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假智于常音,不借验于曲度,钟子之徒云云是也。
此为心悲者,虽谈笑鼓舞,情欢者,虽拊膺咨嗟,犹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诳察者于疑似也。
以为就令声音之无常,犹谓当有哀乐耳。
又曰:「季子听声,以知众国之风;
师襄奏操,而仲尼文王之容。
案如所云,此为文王之功德,与风俗之盛衰,皆可象之于声音:声之轻重,可移于后世;
之巧,能得之于将来。
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绝于今日,何独数事哉?
若此果然也。
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数,不可杂以他变,操以余声也。
则向所谓声音之无常,钟子之触类,于是乎踬矣。
若音声无常,钟子触类,其果然邪?
仲尼之识微,季札之善听,固亦诬矣。
此皆俗儒妄记,欲神其事而追为耳,欲令天下惑声音之道,不言理以尽此,而推使神妙难知,恨不遇奇听于当时,慕古人而自叹,斯所□大罔后生也。
夫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
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
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證,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
「又难云:「哀乐之作,犹爱憎之由贤愚,此为声使我哀而音使我乐;
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矣。
夫五色有好丑丑,五声有善恶,此物之自然也。
至于爱与不爱,喜与不喜,人情之变,统物之理,唯止于此;
然皆无豫于内,待物而成耳。
至夫哀乐自以事会,先遘于心,但因和声以自显发。
故前论已明其无常,今复假此谈以正名号耳。
不为哀乐发于声音,如爱憎之生于贤愚也。
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酒醴之发人情也。
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
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不可见喜怒为酒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
秦客难曰:「夫观气采色,天下之通用也。
心变于内而色应于外,较然可见,故吾子不疑。
夫声音,气之激者也。
心应感而动,声从变而发。
心有盛衰,声亦隆杀。
同见役于一身,何独于声便当疑邪!
夫喜怒章于色诊,哀乐亦宜形于声音。
声音自当有哀乐,但暗者不能识之。
至钟子之徒,虽遭无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今蒙瞽面墙而不悟,离娄昭秋毫于百寻,以此言之,则明暗殊能矣。
不可守咫尺之度,而疑离娄之察;
执中痛之听,而猜钟子之聪;
皆谓古人为妄记也」。
主人答曰:「难云:心应感而动,声从变而发,心有盛衰,声亦降杀,哀乐之情,必形于声音,钟子之徒,虽遭无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
必若所言,则浊质之饱,首阳之饥,卞和之冤,伯奇之悲,相如之含怒,不占之怖祗,千变百态,使各发一咏之歌,同启数弹之微,则钟子之徒,各审其情矣。
尔为听声者不以寡众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为异,同出一身者,期于识之也。
设使从下,则子野之徒,亦当复操律鸣管,以考其音,知南风之盛衰,别雅、郑之淫正也?
夫食辛之与甚噱,薰目之与哀泣,同用出泪,使狄牙尝之,必不言乐泪甜而哀泪苦,斯可知矣。
何者?
肌液肉汗,踧笮便出,无主于哀乐,犹筛酒之囊漉,虽笮具不同,而酒味不变也。
声俱一体之所出,何独当含哀乐之理也?
且夫《咸池》、《六茎》,《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乐,所以动天地、感鬼神。
今必云声音莫不象其体而传其心,此必为至乐不可托之于瞽史,必须圣人理其弦管,尔乃雅音得全也。
舜命夔「击石拊石,八音克谐,神人以」。
以此言之,至乐虽待圣人而作,不必圣人自执也。
何者?
音声有自然之,而无系于人情。
克谐之音,成于金石;
至和之声,得于管弦也。
夫纤毫自有形可察,故离瞽以明暗异功耳。
若乃以水济水,孰异之哉」?
秦客难曰:「虽众喻有隐,足招攻难,然其大理,当有所就。
若葛卢闻牛鸣,知其三子为牺;
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师必败;
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
凡此数事,皆效于上世,是以咸见录载。
推此而言,则盛衰吉凶,莫不存乎声音矣。
今若复谓之诬罔,则前言往记,皆为弃物,无用之也。
以言通论,未之或安。
若能明斯所以,显其所由,设二论俱济,愿重闻之」。
主人答曰:「吾谓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是以前论略而未详。
今复烦循环之难,敢不自一竭邪?
夫鲁牛能知牺历之丧生,哀三子之不存,含悲经年,诉怨葛卢;
此为心与人同,异于兽形耳。
此又吾之所疑也。
且牛非人类,无道相通,若谓鸣兽皆能有言,葛卢受性独晓之,此为称其语而论其事,犹译传异言耳,不为考声音而知其情,则非所以为难也。
若谓知者为当触物而达,无所不知,今且先议其所易者。
请问:圣人卒人胡域,当知其所言否乎?
难者必曰知之。
知之之理何以明之?
愿借子之难以立鉴识之域。
或当与关接识其言邪?
将吹律鸣管校其音邪?
观气采色和其心邪?
此为知心自由气色,虽自不言,犹将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
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马而误言鹿,察者固当由鹿以知马也。
此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也。
若当关接而知言,此为孺子学言于所师,然后知之,则何贵于聪明哉?
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标识耳。
夫圣人穷理,谓自然可寻,无微不照。
苟无微不照,理蔽则虽近不见,故异域之言不得强通。
推此以往,葛卢之不知牛鸣,得不全乎」?
又难云:「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多死声。
此又吾之所疑也。
请问师旷吹律之时,楚国之风邪,则相去千里,声不足达;
若正识楚风来入律中邪,则楚南有吴、越,北有梁、宋,苟不见其原,奚以识之哉?
凡阴阳愤激,然后成风。
气之相感,触地而发,何得发楚庭,来入晋乎?
且又律吕分四时之气耳,时至而气动,律应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为用也。
上生下生,所以均五声之和,叙刚柔之分也。
然律有一定之声,虽冬吹中吕,其音自满而无损也。
今以晋人之气,吹无韵之律,楚风安得来入其中,与为盈缩邪?
风无形,声与律不通,则校理之地,无取于风律,不其然乎?
岂独师旷多识博物,自有以知胜败之形,欲固众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哉」?
又难云:「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
复请问何由知之?
为神心独悟暗语而当邪?
尝闻儿啼若此其大而恶,今之啼声似昔之啼声,故知其丧家邪?
若神心独悟暗语之当,非理之所得也。
虽曰听啼,无取验于儿声矣。
若以尝闻之声为恶,故知今啼当恶,此为以甲声为度,以校乙之啼也。
夫声之于音,犹形之于心也。
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
何以明之?
圣人齐心等德而形状不同也。
苟心同而形异,则何言乎观形而知心哉?
且口之激气为声,何异于籁龠纳气而鸣邪?
啼声之善恶,不由儿口吉凶,犹琴瑟之清浊不在操者之工拙也。
心能辨理善谈,而不能令内龠调利,犹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
器不假妙瞽而良,龠不因惠心而调,然则心之与声,明为二物。
二物之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
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
今晋母未待之于老成,而专信昨日之声,以證今日之啼,岂不误中于前世好奇者从而称之哉」?
秦客难曰:「吾闻败者不羞走,所以全也。
吾心未厌而言,难复更从其馀。
今平和之人,听筝笛琵琶,则形躁而志越;
闻琴瑟之音,则听静而心闲。
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则情随之变:奏秦声则叹羡而慷慨;
理齐楚则情一而思专,肆姣弄则欢放而欲惬;
心为声变,若此其众。
苟躁静由声,则何为限其哀乐,而但云至和之声,无所不感,托大同于声音,归众变于人情?
得无知彼不明此哉」?
主人答曰:「难云:琵琶、筝、笛令人躁越。
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随之变。
此诚所以使人常感也。
琵琶、筝、笛,间促而声高,变众而节数,以高声御数节,故使人形躁而志越。
犹铃铎警耳,钟鼓骇心,故『闻鼓鼙之音,思将帅之臣』,盖以声音有大小,故动人有猛静也。
琴瑟之体,间辽而音埤,变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
夫曲用不同,亦犹殊器之音耳。
齐楚之曲,多重故情一,变妙故思专。
姣弄之音,挹众声之美,会五音之和,其体赡而用博,故心侈于众理;
五音会,故欢放而欲惬。
然皆以单、复、高、埤、善、恶为体,而人情以躁、静而容端,此为声音之体,尽于舒疾。
情之应声,亦止于躁静耳。
夫曲用每殊,而情之处变,犹滋味异美,而口辄识之也。
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
曲变虽众,亦大同于和。
美有甘,和有乐。
然随曲之情,尽于和域
应美之口,绝于甘境,安得哀乐于其间哉?
然人情不同,各师所解。
则发其所怀;
若言平和,哀乐正等,则无所先发,故终得躁静。
若有所发,则是有主于内,不为平和也。
以此言之,躁静者,声之功也;
哀乐者,情之主也。
不可见声有躁静之应,因谓哀乐者皆由声音也。
且声音虽有猛静,猛静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
何以明之?
夫会宾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欢,或惨尔泣,非进哀于彼,导乐于此也。
其音无变于昔,而欢戚并用,斯非『吹万不同』邪?
夫唯无主于喜怒,亦应无主于哀乐,故欢戚俱见。
若资偏固之音,含一致之声,其所发明,各当其分,则焉能兼御群理,总发众情邪?
由是言之,声音以平和为体,而感物无常;
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
然则声之与心,殊涂异轨,不相经纬,焉得染太和于欢戚,缀虚名于哀乐哉?
秦客难曰:「论云:猛静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是以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
此言偏并之情先积于内,故怀欢者值哀音而发,内戚者遇乐声而感也。
夫音声自当有一定之哀乐,但声化迟缓不可仓卒,不能对易。
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今哀乐同时而应耳;
虽二情俱见,则何损于声音有定理邪?
主人答曰:「难云:哀乐自有定声,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
故怀戚者遇乐声而哀耳。
即如所言,声有定分,假使《鹿鸣》重奏,是乐声也。
而令戚者遇之,虽声化迟缓,但当不能使变令欢耳,何得更以哀邪?
犹一爝之火,虽未能温一室,不宜复增其寒矣。
夫火非隆寒之物,乐非增哀之具也。
弦高堂而欢戚并用者,直至和之发滞导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尽耳。
难云: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
夫言哀者,或见机杖而泣,或睹舆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显而形潜,其所以会之,皆自有由,不为触地而生哀,当席而泪出也。
今见机杖以致感,听和声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也」。
秦客难曰:「论云: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
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发耳。
今且隐心而言,明之以成效。
夫人心不欢则戚,不戚则欢,此情志之大域也。
然泣是戚之伤,笑是欢之用。
盖闻齐、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见笑噱之貌。
此必齐、楚之曲,以哀为体,故其所感,皆应其度量;
岂徒以多重而少变,则致情一而思专邪?
若诚能致泣,则声音之有哀乐,断可知矣」。
主人答曰:「虽人情感于哀乐,哀乐各有多少。
又哀乐之极,不必同致也。
夫小哀容坏,甚悲而泣,哀之方也;
小欢颜悦,至乐心喻,乐之理也。
何以明之?
夫至亲安豫,则恬若自然,所自得也。
及在危急,仅然后济,则抃不及舞。
由此言之,舞之不若向之自得,岂不然哉?
至夫笑噱虽出于欢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应声之具也。
此为乐之应声,以自得为主;
哀之应感,以垂涕为故。
垂涕则形动而可觉,自得则神合而无忧,是以观其异而不识其同,别其外而未察其内耳。
笑噱之不显于声音,岂独齐楚之曲邪?
今不求乐于自得之域,而以无笑噱谓齐、楚体哀,岂不知哀而不识乐乎」?
秦客问曰:「仲尼有言:『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即如所论,凡百哀乐,皆不在声,即移风易俗,果以何物邪?
又古人慎靡靡之风,抑慆耳之声,故曰:『放郑声,远佞人』。
然则郑卫之音击鸣球以协神人,敢问郑雅之体,隆弊所极;
风俗称易,奚由而济?
幸重闻之,以悟所疑」。
主人应之曰:「夫言移风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后也。
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
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舞以宣情。
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
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与理相顺,气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
凯乐之情,见于金石,含弘光大,显于音声也。
若以往则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粲炳可观也。
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
故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乐之为体,以心为主。
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
至八音会谐,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不在此也。
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
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
知欲之不可绝,故因其所自。
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
口不尽味,乐不极音。
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
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
故乡校庠塾亦随之变,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
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
将观是容也,必崇此礼。
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
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
君臣用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
故朝宴聘享,嘉乐必存。
是以国史采风俗之盛衰,寄之乐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
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
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
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
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
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渎其声;
绝其大和,不穷其变;
捐窈窕之声,使乐而不淫,犹大羹不和,不极勺药之味也。
若流俗浅近,则声不足悦,又非所欢也。
若上失其道,国丧其纪,男女奔随,淫荒无度,则风以此变,俗以好成。
尚其所志,则群能肆之,乐其所习,则何以诛之?
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于言,心感于和,风俗一成,因而名之。
然所名之声,无中于淫邪也。
淫之与正同乎心,雅、郑之体,亦足以观矣(本集)」。
释私论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五十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
何以言之?
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
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
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
物情顺通,故大无违;
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
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
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
何者?
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
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
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
无以生为贵者,是贤于贵生也。
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
是故伊尹不惜贤于殷汤,故世济而名显;
周旦不顾嫌而隐行,故假摄而化隆
夷吾匿情于齐桓,故国霸而主尊。
其用心岂为身而系乎私哉!
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为身」。
斯言是矣!
君子之行贤也。
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
任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正也;
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
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
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
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
故论公私者,虽云志道存善,□无凶邪,无所怀而不匿者,不可谓无私;
虽欲之伐善,情之违道,无所抱而不显者,不可谓不公。
今执必公之理,以绳不公之情,使夫虽为善者,不离于有私;
虽欲之伐善,不陷于不公。
重其名而贵其心,则是非之情不得不显矣。
是非必显,有善者无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
无不是则善莫不得,无大非则莫过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
非徒尽善,亦所以厉不善也。
夫善以尽善,非以救非,而况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与不善,物之至者也。
若处二物之间,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败。
同用一器,而有成有败。
夫公私者,成败之途而吉凶之门也。
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众。
若质乎中人之性,运乎在用之质,而栖心古烈,拟足公涂,值心而言,则言无不是;
触情而行,则事无不吉。
于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
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
言不计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岂公成私败之数乎?
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
故里凫显盗晋文恺悌;
勃鞮号罪,忠立身存;
缪贤吐衅,言纳名称;
渐离告诚,一堂流涕。
然数子皆以投命之祸,临不测之机,表露心识,犹以安全;
况乎君子无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
措善之情,亦甚其所病也。
「唯病病,是以不病」,病而能疗,亦贤于疗矣。
然事亦有似非而非非,类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
故变通之机,或有矜以至让,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济仁。
矜吝之时,不可谓无廉,情(「情」一作「猜」。)忍之形,不可谓无仁;
此似非而非非者也。
或谗言似信,不可谓有诚;
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此类是而非是也。
故乃论其用心,定其所趣;
执其辞而准其理,察其情以寻其变。
肆乎所始,名其所终。
则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
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负其是。
故实是以暂非而后显,实非以暂是而后明。
公私交显,则行私者无所冀,而淑亮者无所负矣。
行私者无所冀,则思改其非;
立功者无所忌,则行之无疑,此大治之道也。
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
王陵庭争,而陈平顺旨。
于是观之,非似非非者乎!
明君子之笃行,显公私之所在,阖堂盈阶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
然背颜退议而含私者,不复同耳!
抱□而匿情不改者,诚神以丧于所惑,而体以溺于常名;
心以制于所慑,而情有系于所欲,咸自以为有是而莫贤乎己。
未有功期之惨,骇心之祸,遂莫能收情以自反,弃名以任实
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
志有善焉,措之为恶。
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为措之道。
故明时为措而暗于措,是以不措以致为拙,措为工。
唯惧隐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
故有矜忤之容,以观常人;
矫饰之言,以要俗誉
谓永年良规,莫盛于兹;
终日驰思,莫窥其外。
故能成其私之体,而丧其自然之质也。
于是隐匿之情,必存乎心;
伪怠之机,必形乎事。
若是,则是非之议既明,赏罚之实又笃。
不知冒阴之可以无景,而患景之不匿;
不知无措(《御览》四百二十九作「无情」,下句放此。)之可以无患,而患措之不巧,岂不哀哉!
是以申侯苟顺,取弃楚恭;
宰嚭耽私,卒享其祸。
由是言之,未有抱隐顾私(《艺文类聚》二十二作「抱伪怀奸」,《御览》亦作「抱伪」。)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君者也。
是以君子既有其质,又观其鉴。
贵夫亮达,希而存之;
恶夫矜吝,弃而远之。
所措一非,而内愧乎神;
贱隐一阙,而外惭其形。
言无苟讳,而行无苟隐。
不以爱之而苟善,不以恶之而苟非。
心无所矜,而情无所系,体清神正,而是非允当。
忠感明天子,而信笃乎万民;
寄胸怀于八荒,垂坦荡以永日。
斯非贤人君子高行美异者乎!
或问曰:「第五伦有私乎哉?
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
吾子有疾,终朝不往视,而通夜不得眠』。
若是,可谓私乎非私也」?
答曰:「是非也。
非私也。
夫私以不言为名,公以尽言为称,善以无名为体,非以有措为负。
第五伦显情,是非无私也;
矜往不眠,是有非也。
无私而有非者,无措之志也。
夫言无措者,不齐于必尽也;
言多吝者,不具于不言而已。
故多吝有非,无措有是。
无措之所以有是,以志无所尚,心无所欲,达乎大道之情,动以自然,则无道以至非也。
抱一而无措,而无私无非,兼有二义,乃为绝美耳。
若非而能言者,是贤于不言之私,非无情,以非之大者也。
第五伦有非而能显,不可谓不公也;
所显是非,不可谓有措也;
有非而谓私,不可谓不惑公私之理也(本集,又略见《晋书》本传,《艺文类聚》二十二)」。
管蔡论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五十
或问曰:「案《记》:管、蔡流言,叛戾东都。
周公征讨,诛以凶逆。
顽恶显著,流名千里。
且明父圣兄,曾不鉴凶愚于幼稚,觉无良之子弟;
而乃使理乱殷之弊民,显荣爵于藩国;
使恶积罪成,终遇祸害。
于理不通,心无所安。
愿闻其说」。
答曰:「善哉!
子之问也。
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实,周公之诛管、蔡以权。
权事显,实理沈,故令时人全谓管、蔡为顽凶。
方为吾子论之。
夫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
是以文王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
非以情亲而相私也。
乃所以崇德礼贤。
济殷弊民,绥辅武庚,以兴顽俗,功业有绩,故旷世不废,名冠当时,列为藩臣
逮至武卒,嗣诵幼冲。
周公践政,率朝诸侯;
思光前载,以隆王业。
而管、蔡服教,不达圣权;
卒遇大变,不能自通。
忠于乃心,思在王室。
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
翼存天子,甘心毁
斯乃愚诚愤发所以徼祸也。
成王大悟周公显,复一化齐俗,义以断恩。
虽内信如心,外体不立。
称兵叛乱,所惑都广。
是以隐忍授刑,流涕行诛。
示以赏罚,不避亲戚;
荣爵所显,必钟盛德;
戮挞所施,必加有罪,斯乃为教之正。
今之明议也,管、蔡虽怀忠抱诚,要为罪诛
罪诛已显,不得复理。
内必幽伏,罪恶遂章。
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发起
然论者承名信行,便以管、蔡为恶,不知管、蔡之恶,乃所以令三圣为不明也。
若三圣未为不明,则圣不祐恶而任顽凶顽凶也不容于时世,则管、蔡无取私于父兄;
见任必以忠良,则二叔故为淑善矣。
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显授之实理,推忠贤暗权,论为国之大纪,则二叔之良乃显,万显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缘,周公之诛是矣。
周公居摄,邵公不悦。
推此言则管、蔡怀疑,未为不贤。
而忠贤可不达权,三圣未为用恶,而周公不得不诛。
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诛得宜,管、蔡之心见理,尔乃大义得通,内外兼叙,无相伐负者,则时论亦得释然而大解也(本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