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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忠宣公行状(上) 北宋 · 李之仪
 出处:全宋文卷二四二七
公讳纯仁字尧夫
幼警悟,五岁知读书,八岁从群儿戏,能以其所授书为之讲说,正席环侍,剖析有理,文正奇之。
十一遭楚国丧,哀毁如成人。
文正仕渐显,一时知名士多所延揖,如孙复石介胡旦李觏辈,率命公从之游。
乃博通群书,为文无有长语,切于语事。
文正曰:「是必能世吾家」。
文正恩,起太常寺太祝
皇祐元年进士及第,知常州武进县,辞不行,改许州长葛辞。
文正曰:「彼远固有名,此才数舍尔,何辞焉」?
公曰:「本不欲去亲侧,远近非所恤也」。
文正薨,家贫无归,借官屋以居,仅芘风雨。
长兄早得心疾,不省事,门内几百口,公实主之。
人不堪其忧,而上下无一言之异。
服除,始就仕。
贾昌朝大名,辟公掌安抚司机宜文字。
公曰:「方北道多事时,彼将以我为助,义不当免,其如吾兄相与为命何」!
人固彊之,曰:「偕行何妨耶」?
公曰:「兄之疾一作,则数人不能制。
未论官守,不得专在侧,此去隔大河,万一中流疾作,则我必与之俱溺矣」。
再辞,遂已。
宋庠荐公堪馆职,召试学士院,公以兄疾辞。
再召,又辞,卒不赴。
著作佐郎汝州襄城县
民不知蚕,公曰:「是可缓耶」?
乃课民种,后纺织比他郡为多。
既去,思公不已,至名其地为著作林。
签书许州观察判官事。
会昌朝守许,事无巨细,待公而后决。
知开封府贾黯辟公知襄邑县
凡隶官屋舍,无一椽不更,而民不知劳。
县有牧地,卫士岁牧马,率纵之,坏民田,前此莫之禁。
或诉于公,即捕而杖之。
主校抗声曰:「令敢尔耶」?
遽白其事,诏劾公甚急,公曰:「卫士非令所当杖,然民吾子也,又兵实资田以养,安忍坐视其抑哉」?
亟自列以上,寻报免。
令遂兼领牧地,盖自公始。
天久不雨,下将艰食,公命贾贩者辍他货,一意积粟,而告之曰:「异时之出,吾当为尔宰」。
果如其计,赖以全活者甚众,利及旁境。
大兴学校,号舍饮食,毕自区处,来学者益盛。
比自公湖外归,邑人夹道焚香罗拜,逆挽公舟,唯恐其过之速也,距公去四十馀年矣。
河南东路转运判官,召为殿中侍御史,未拜,迁侍御史知制诰
钱公辅缴词头,责滁州团练使,公言:「此其职事也,言虽有过,情则无他。
陛下近诏求直言,而侍臣未闻有所献,得非以公辅为戒耶」?
又言:「自公辅贬谪以来,朝廷除授宁免失当?
臣下不敢言,亏损圣德,无甚于此」。
京师大水,公请诏侍从官各上封事,指陈时政阙失,馀官依次转对如故事。
又乞罢秋宴,以承天戒。
时更定江淮荆湖福建路盐法,公请并依两浙法减价,并下三司别定私贩之令。
又言日近杂学士待制修撰太冗,宜立定员数。
又乞为颍王东阳郡择保傅。
又言岁上辛祀天南郊,致斋日当圣寿节,乞上寿不用乐,以明克己奉天之意。
有诏两制依典礼议濮安懿王称号,封册已定,而政府议不同,复有诏权罢。
公谓同列曰:「此大事也,不可不辩,盖将有甚者焉」。
乃上疏曰:「陛下昨受仁宗诏命,亲许为仁宗之子,至于封爵,悉用皇子故事。
以至纂承大统,天下以陛下为仁宗之子,与前代入继之主,事体不同,愿以大公断之」。
特降诏旨恭依两制所定。
相次果议尊濮王为皇,夫人为后,公又疏曰:「仁宗当盛年,立陛下为子,皇太后不避六宫之怨,力赞先帝,保育陛下,是皆欲陛下继统承祧,一意大业。
不期陛下率然建为此议,上则违先帝之意,中则伤太后之心,下则失天下之望」。
又奏:「欧阳脩首开邪说,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请寘于理」。
累上章未报,公遂缴纳告身,居家待罪。
皇太后俄出手书,申追尊殊号之议,寻降敕命奉行。
公言:「此事始因中书之谋,陛下谦慎未行。
太后曾下手书,切责政府,因此权罢。
始末不同,天下将何以取信?
此必权臣欲为非常之事,假母后之命以行其志,或乃出于逼胁。
愿察臣言,凡系濮王典礼,陛下自可择而行之,何必以母后为说」?
既而促公供职,公言:「太后与政府大臣并受先帝顾托,言犹在耳,永昭陵土犹未乾,岂遂忘而弗顾」?
再有旨起公,公言:「臣不能早悟陛下,罪益深重,岂可复居言路?
臣之心有死无二」。
中书劄子督迫公出,公乃录前后未降出凡九章回申,又申御史台,殊号之议遂止
公犹未已,乃出公通判安州,移知蕲州,改京西提点刑狱
未到,移陕西
未到,权陕西转运副使
未到,权京西转运使,复移陕西
召对,神宗问公曰:「卿在陕西久,必精练边事,城郭甲兵粮储如何」?
公对曰:「城郭粗完,甲兵粗修,粮储粗备」。
上愕然曰:「卿才如此,朕所倚赖,而职事皆言『粗』,何也」?
公曰:「粗者未精之辞,然如是足矣。
臣愿陛下无留意边事。
陛下若留意边事,则边臣观望,要功生事,结衅夷狄,残害生灵,耗竭财用,縻费赏爵。
不唯目前之害,又将贻他时意外之忧,愿陛下深留圣虑」。
公又奏:「王安石变更法度,物议沸腾,人心不宁。
《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愿陛下图不见之怨」。
上曰:「何谓不见之怨」?
公曰:「牧所谓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者,此不见之怨也」。
上曰:「卿才如此,善论事宜,为朕条陈古今治乱,可以为鉴戒者以闻」。
公遂作《尚书解》以进:「皆文武之事也,治天下无以易此,愿陛下深究而行之」。
尚书兵部员外郎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公辞不允。
边帅种谔坐擅兴,谪湖外,俄除秦州都监
公言:「朝廷既许夏人纳款,及谓取绥州非本意,今便令处边任,不唯致夷狄疑阻,亦无以戒励沿边生事之臣」。
又乞催促赍夏国封册诏书,使人进发,所贵朝廷恩数速达异国,而疆埸早得宁静
集贤院、同脩起居注
公五上章辞,不允,乃促公受敕。
公既不获免,益思所以为报。
公尝谓人主之势既重,而又堂陛阻绝,非开广聪明,则下情无由周察。
顷虽有言,止缘一时之事,事过即已。
今须推而行之,以防壅蔽。
乃上疏言:「两府之下则有侍从官,实古九卿之职,是宜朝夕论思,同国休戚。
今则只将主判司存便为己之职事,宠亚四辅,报同庶僚。
人情既习因循,朝廷不知考核,或有时政得失,唯能退有后言,处之不惭,仅同胡越。
愿降诏督责,凡朝廷阙失,并须论列」。
其所上章疏,付政府诠定,量加赏罚。
时上新即位,躬亲庶政,公言:「尽心所务,督察细事者,有司之职;
经国阜民,选贤任官者,宰相之职;
容载如天地,广大如江河,巍巍荡荡,无得而名者,王者之德。
愿陛下潜晦颐养,择相而任,广听纳,察迩言,使愚智效力,上下尽心,自然端拱垂衣,太平可致」。
又言:「近日御前拣退年老将校,皆是久历艰辛,累岁戍边守之人。
既因对御选择,将来殿前马步军司便为永例,此军政也,不可不察。
望于其间取稍堪部率者,改隶已次军分,以示人主隐恤知难之意」。
秦州孙永以守边失策,诏以李师中为代,公言:「帅臣尤须久任,方能练习事。
若屡更则难责其效,而又百事从而变易,兵民无不烦扰。
兼永忠谨镇静师中任术躁动,不若责后效,依旧在任」。
又请用庆历中故事,增置谏官,以广言路。
又请重定县考课之法,以防滥奏。
神宗切于求治,臣下多自疏远召对,延访得失。
公言:「小人之言,闻之似可采,行之必有累。
盖其知小忘大,贪近昧远,急于奋身,不思害国,愿加深察」。
又言:「走马承受妄有论奏,动摇帅臣,过索承奉,其言不可轻信」。
又请宣谕执政,如有妄奏边事及曾惹引生事之人,不得与边任。
又请委监司体量走马承受,不得于条约外妄陈边事及言人长短。
其所入文字,乞降出公行。
京东转运使陈汝羲进羡财,及以官绵折还和买绢价,荆湖北路孔延之进纳入官,本户不充则令三四户共买一官。
公请重行贬谪,以戒聚敛辱国之臣。
富弼再相,辄辞疾,家居谢客,屡诏不起。
公言:「起布衣,仁宗擢为宰相,先帝暨陛下倚为旧德,四方士民以为贤臣。
当自任天下之重,而尽陈其所欲为。
而乃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忧邦,致主处身,向背失宜。
与先臣最厚,臣待罪谏垣,不敢通私谒,以致忠告。
愿陛下宣示此奏,使弼循省,以供厥职」。
又奏:「唐则天以僭窃之政,务求多士,以收人心,广臣下,举荐兼人,亦得自举。
选任虽冗,然犹多得人材。
姚崇宋璟相继时出,开元之治,实有赖焉。
愿诏内外之臣各举所知,以备选任」。
御史中丞吕诲以言事降黜,公言:「,正人也,愿留之左右,以劝忠良」。
又奏:「臣前此面奉德音,令臣具陕西利害,今列十事以进。
一、于邠宁二州移置帅事。
二、择帅府通判,令兼经略判官,专董粮草。
三、罢监牧,以其田为营田
四、委帅臣监司裁省冗占官兵
五、新城中武艺人于近里州差使,候有警急,旋行勾抽。
六、沿边次边乡村酒场,月课不满二万贯者,并停闭城寨酒课,不务增羡。
七、通解盐茶马于转运司
八、依秦汉军功爵级置散官牙校名品,募人入粟,以实边备。
九、沿边置榷场,以并杂货博易,仍通入解盐额。
十、陕、解、虢、绛四州,岁差夫采斫黄河梢木,并以官钱收买」。
神宗一日谓公曰:「取士之法不均,行之虽久,不能无遗才」。
命公条其利害,公曰:「祖宗以进士一科为盛,公卿以降,多此涂出。
然所举之业,东南、川陕之士最工。
礼部只合西北而考之,故东南、川陕多得而西北少。
设欲明示区别,不无寄贯巧伪之弊。
愿诏郡邑严养士之法,每下诏责长吏学官取本贯及曾入学满二百日有行者,于解额中分三分之一送至礼部,则别为特举一科,只试论经义,明记路分,考校优,立所取之数,至御前赐第亦如之。
若是则均矣」。
又乞诏政府台省馆阁经筵监司并数路参取,无拘有无出身。
著作佐郎章辟光请岐王出居外第,公言:「亲王居外,自有故事,岂容小臣辄生间言?
万一岐王闻之,不安其处,则伤陛下友爱。
防微杜渐,不可不察」。
三司判官张靖陕西转运使薛向博买盐马不实事,诏就劾,而已前知矣,兑换藏匿,唯意所任。
至,而欺罔之迹已不可得,反坐谪,发运使
公上疏极论:「赏罚之失,致天下疑。
陛下责君子太重,奖小人太深。
许风闻言事即坐左迁,违法罔上骤加进用。
在陕七八年,一旦体量,不能尽见虚实。
责君子太重则忠臣难立,奖小人太深则奸邪易滋。
微臣耻枉尺直寻,陛下不可启宠纳侮。
望追还二人之命,以正赏罚」。
又言:「陛下但爱向小有才,可备驱使,其诈佞不足深虑。
此臣所以竭力陈论,死而后已。
兼臣在陕西,亲见其奸,不独坏法,民实被害。
上有大臣主张,下有小人鼓誉。
众虽深疾,在陛下无由得闻。
今又被旨体量之人遽先坐谪,而小人奖用益深,复使均输六路,则必增其奸计巧于前日。
且复人人以为戒,谁复有言?
是纵裴延龄之诈妄,极皇甫镈之诛求,为朝廷敛怨害民,使陛下财聚人散」。
又言:「臣曾奉德音,欲脩先王助补之政。
今乃效桑羊均输之法,而使小人为之,必将剖割生灵,敛怨基祸。
盖是中书不合差除,致累陛下圣德」。
章十馀上,展转详尽,其意欲人主之必听也。
是时王安石初秉政,置三司条例司,兴青苗、役法,分遣专使诣诸路搜抉遗利,将尽变祖宗法度,同己者进,异己者逐。
富弼赵抃唐介日交论于上前,或以疾辞,或以事去,或以至发疽而死。
司马光吕诲范镇章疏论辨,每进对亦必极口指陈,中外纷然。
公曰:「君子信而后谏,未信以为谤己,姑取必于听纳而已。
逆耳之言可遽效耶?
不若驯至于深切,则庶能售」。
以故公自陕西召对,因事以及安石者,无一疏不反复开晓。
至论薛向均输,则渐至于深切。
于是上疏言:「臣自到谏垣,方见陛下进用王安石,与士大夫相庆,以谓儒者得用,必赞陛下行三代之政,脩己安人之务。
安石台官,天子耳目,将使警察百辟,以防侥倖。
今琦等一言柄臣,便蒙降黜。
况在廷大半趋附,陛下更以法令驱之,使畏大臣,则其势将无不至。
然而道远者理当驯致,事大者不可速成。
人材不可以急求,积弊不可以顿革。
所以景帝削七国之地而晁错戮,东汉疾横议而党锢兴。
宋襄公急于求霸而致丧师,唐文宗急于除奸而训注祸作。
帝王之图治,必显仁藏用,人材以长育而成,功德以积累而大。
通其变使人不倦,神其化使人不知,无为而天下自安矣」。
又疏:「六路均输为害,借《周官》赊敛理市之法,谓可以夺,兼并百物,其实乃商贾贱买贵卖渔夺之术。
久之不免抑配民间,邀求羡息,罔上毒下,有伤盛德。
盖上率下以俭,上化下以勤。
上下勤俭,则自然公私有馀矣。
愿速诏罢之」。
公以数言事未见听,因见上自陈曰:「臣言可用,愿加采纳。
臣言不可用,愿罢臣言职,重行贬窜」。
上曰:「官家留卿,不可求去」。
公曰:「臣为言事官,言不信于陛下,虽圣恩隆厚,臣愈难当」。
遂居家待罪,上察公不可彊,乃罢公谏职,移公管勾国子监
公求去愈坚,执政密遣人谓公曰:「议除知制诰,可出视事」。
公曰:「斯言何为至哉?
得用过于得美官,如不用,万钟非所愿也」。
又再乞早赐责降,不从。
公言多激切,神宗每优容,而所上章疏未尝降出,左右近臣亦不得而知,盖防执政之或闻也。
而公每宣乞付中书枢密院施行。
至是公尽录前后章疏申中书安石见之怒甚,携以告上曰:「范某狂妄如此,不可不重贬」。
上曰:「范某无罪」。
安石争不已,上久之乃曰:「与一善地」。
遂以公知河中府
盖方用安石,故屈公,令少避也。
未几,移成都府路转运使
安石憾不能释。
而谓新法行之民间多不便,公盖尽论,仍戒州县不得遽行以待报。
安石愈怒,命其客李元瑜提举常平官,且伺察公,将遂害之。
钩索捃摭,无所不尽,卒亦无所得。
公竟坐谢景初李杲卿游宴事,为失觉察,降知和州,移邢州
未到,进龙图阁,权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知庆州
因入觐,神宗见公,喜曰:「卿父在庆有威名,卿今继之,可谓世职也」。
公谢曰:「臣不肖,何足继先臣」!
又问曰:「卿兵法必精」。
公对曰:「臣儒家,未尝学兵」。
上曰:「卿久随侍在陕西,必熟边事」。
公对曰:「先臣守边时臣尚幼,不复记忆。
且今日事体恐不同」。
公察上意,欲攘夷狄,开边境,徐对曰:「臣不才,陛下若使缮城垒,爱养百姓,不敢辞。
开拓侵攘,愿别谋才帅」。
因坚辞。
上曰:「卿才何所不能,但不肯为朕悉心尔」。
公对曰:「臣子之于君父,杀身且不避,岂有不尽心之理?
但陛下所问,悉非臣所长,不敢上欺」。
公又辞,上曰:「不可」。
明日上谓韩绛曰:「范某论边事一何疏耶」?
退而问公,公即以对上之语语
叹曰:「非我所及也」。
上之谋,公、适与闻,故及之。
庆大饥,道殣相枕籍。
公到,遽发常平米赈贷。
僚属愿请而后行,以避不用赦原之令。
公曰:「报到则无及矣,当独任其责,何复累君等耶」?
民遂苏复
敛殣为聚冢,已而惧无以继,忽蓬结实延袤原野,类而甘,食之可饱,境内以足。
前此民谣曰:「饭来即饱」。
方公命下,民相告曰:「范果来矣」。
至是民德其祥,仍收所馀以实仓廪,益市耕牛谷种,分贷垦殖殆遍。
雨旸随祷而应,岁大熟。
或谤公赈发过多,全活不实。
朝廷遣使按视,皆曰:「公实活我,其忍累公」?
乃相与兼昼夜输还,使到已无所负。
其穷核至发冢数骨,卒无所中。
公知环州种古执属羌为盗,奏流南方,过庆辄声冤。
公以属吏果非盗,乘间讼,公为挟情变狱。
朝廷遣御史制勘狱急而情不可得,反诬告,然朝廷终不舍公。
鄜延吕惠卿密奏公擅回宥州牒,坐是落职,知信阳军
方公召对,合四州之民无虑数万,遮道涕泣,挽公马,不得前。
皆曰:「公擅回宥州牒而反坐狱,我生不如死」。
至是有自投于河者。
又有小儿数十号哭,以诗送公,西州至今传诵。
齐州,或谓公齐俗凶悍,轻为盗劫屠贩,治不峻急不能戢。
公曰:「我宽乃性也,矫以猛则不能久,适取玩尔」。
狱至不能容,公问其然,则皆不当系,不敢出。
公曰:「不出奈何」?
曰:「出则官所病也」。
公曰:「终如是安乎」?
曰:「姑待其瘐,用以除民害」。
公曰:「是岂天理耶」?
尽呼出立庭下,而令曰:「尔等害民紊官,莫不欲尔为瘐者。
茍能自新,我将生尔」。
皆叩头如令,后犯法者至减常岁之半,而狱几空。
以连丧子,请宫祠,诏以公管勾西京留司御史台,再知河中府
保甲教阅甚严,非老弱不得在家。
诸路专置官提举,督责按劾,耸动天下。
公曰:「妨农无甚于此」。
三上疏请辍其力,以应岁事之急。
俟其隙,计日补之。
遂乞计一岁应教之日,并就閒月馀日,令并归业,请著为令。
又乞选武艺精熟人材可观者,以次选用,其颓堕者刺充军。
录事参军宋儋年暴卒,公疑其非命。
即遣子弟家人与后事,微得其遇毒,乃下吏,果如之。
其谋琐细,悉如公所料。
直龙图阁,帅庆。
哲宗即位宣仁圣烈皇后权同听政,诏中外实封言事
公上疏,请凡在官,各陈本职事及所经历利害,无间远近;
仍设科条,须随事具因革,亦可因之以识其人。
时边事未宁,绝西夏岁赐之物,方议还其所赐,或以谓夏国困弱不足虑。
公乃录光武《报臧宫马武诏书》上之,又引孟子「以大事小,可以保天下」之语为据,并谓邈川首领温溪心所言夏国大旱无苗、难集人马为不足信,务欲休兵息民。
已而,夏人入贡极恭顺,然每顿市物过平日之数,谓恭顺为悔过,市物多为于我无疑间。
公言:「恭顺非本情,多市物似不为频来计。
恐于分画地界之际,阻兵胁盟,愿戒边臣益加严备」。
天章阁待制,以兼侍讲召,道拜给事中,辞不允。
公以谓:「人君当正心诚意,以仁为体,使邪僻浮薄之说无自而入。
然后发号施令,为宗庙社稷之福,岂务章通句解,以资口舌之辨哉」?
公每进讲,必反复开陈,期于人君可行而后已。
于是司马光初相,将尽改熙宁元丰以来法度,公闻而叹曰:「先帝励精求治,十九年间,寤寐三代之君,如旦暮相与䌷绎。
但大臣用心太过,希合者不计可行与否,趋风迎意,私致先帝寤寐之求,旦暮之遇,转而之他。
今特去其太甚者可矣。
又须徐徐经理,乃为得计」。
一时与同者,多指公为好名。
公闻而叹曰:「是又一王安石矣」。
又曰:「差役一事尤不可暴,当择人付之,使之施行,以审利害,方可去取。
然而不独此也,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法度无不便者」。
既见光,即以所上役书稿示公,公曰:「方欲有请也」。
力陈不售,又作书告曰:「此法熟议缓行则不扰,急行则疏略而扰。
委非其人,其扰滋甚。
公忍以扰,重毒吾民耶?
大不类公所举,或已奏难回,则可先行一路,以观其究竟」。
不从,而持之益坚,公曰:「不从容尚有说,遽尔以益坚之请,是使人不得言尔。
不言,人孰不能,亦可以赞公茍取容悦者。
若果尔,何如少年合介甫以速富?
安用彊颜于此,以媚公求合哉?
公未可以我心至诚,便为民受其赐也,不胜忧惧」。
又欲进士得朝臣保任,乃许应举。
公曰:「不可,此议已行,人不我同,则虚劳思虑,而失宰相体;
若遂从,则众人莫如公者。
正人退,而谄谀得乘其间。
不独乘间,且将增饰以迎公意。
推此以往,何所不至」?
既而都堂召公计事,退而上言曰:「三省枢密院召臣议边事,臣已随问略对矣。
欲降诏,则臣对以解仇释怨,罢兵息民;
欲审察敌情,措置事机,则臣对以专委帅臣
欲弃地,则臣对以不可徒然便可与换易,陷蕃兵民。
此安危所系,而执政所异同。
计陛下深居九重,不易裁决。
愿赐对上前,使得详尽」。
上寻遣中使赐御膳及实封劄子问公曰:「夏人自升遐,累遣使入朝,外虽恭顺,中则未测。
向日所得城寨,守之弃之,何者可久」?
公对曰:「今闻夏人将到,请择押伴臣僚,使与推诚语,论圣政好生恶杀、舍己从人之德,以索其语。
如其意在得地,则以换易谂之;
如无说,则以此事付延州赵卨俟。
其押生口至界上,乃迁入城寨居人,勾集虏到生口人,与地相交还。
然后罢兵息民,以图无前之利。
臣所以乞责之臣下者,虑其言不婉顺,有亏国体尔」。
又奏乞依嘉祐敕,重定案问举首之法。
又奏:「四方谳请大辟案,见依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诏书。
臣窃校之,降诏以后,比旧断死者无虑数倍。
罪疑惟轻,宁失不经。
得失甚明,望委执政必决于上,而降除误奏之罪,则可无冤滥」。
吏部尚书,公再辞,未报,俄拜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
有旨:诰命更不由门下省,径付外行下。
时夏人在廷,上欲公遂任此责,而公与司马光联亲,虑引嫌有言,稍稽入院也。
公既辞,又指此为嫌,不允。
公知上意所托,乃力陈前议,而同列或难之,持久不下。
公偶移赐告,遂上疏具三策以献。
以地易人,一也;
兰州定西城,二也;
并塞门吴堡义合二砦与之,三也。
又乞还地之外,每送到一汉人,支绢十疋,以诱其利心,而人尽可得。
章惇得罪去,父年九十岁,议与一便郡,已行矣,而言者遽止之。
帘中宣谕三省,今后不得如此,似形责戒。
公言:「置往咎而念其亲,与夫从谏不惑,皆陛下甚盛之德。
然戒约之言,君臣之间,不免形迹。
二三大臣多是老于患难,进之犹恐不及,若更退之,不免顾避,自防翻怨,无所裨益,而偷合茍容之人进矣。
又闻宣谕:『假令私家尊长有所怒,卑幼岂容宽解』?
臣愚以为不然。
人主之量如天地,岂得更有喜怒好恶?
臣恐佞人谗间,以惑聪明」。
乃引唐魏徵太宗语:君臣一体,若有形迹,邦之兴丧,未可知也。
公自以不次被遇,尤思所以为报事。
虽非所与,必亦竭尽启沃。
邓州邓绾扬州,言者指旧事,论斥甚急,公于帘前极论以为非,退又上疏言:「已经先朝责降,今来因人易地,岂可再有所贬」?
三上章,反复开陈,期于必省。
又言:「臣曾蒙差知襄州,因奏罢。
今日之言,盖上惜朝廷事体,下以安人情反侧。
尚恐进呈之际有所移易,不免再三冒渎」。
上遣中使密赐批语,以谓:「当时希合者众,若人人而责,则事无穷已,似非安静之道。
欲作一诏书,谕以更不行遣,当各安职业,令改过自新。
如何?
卿更具可否奏入」。
公奏:「臣伏读批旨,不胜感叹,望只以此意付词臣润色,以成训诰之美」。
学士院试馆职人苏轼草策题,言者论其引用不当,公言:「乃临文周虑不至,本非有罪,而闻言者不已。
臣深恐万一施行,则相与论辨纷纭,不免上烦处画。
望召言者,谕以朝廷置谏官,盖欲补阙失,辨邪正。
人臣小过,本无邪心,不须深论。
若其引咎求去,则云朝廷不欲以小事轻去言者」。
司议太皇太后册礼,依明肃皇后故事,御文德殿受。
公乞不用此例,又言:「近日以久无雨,上心焦劳,群下利病宽恤殆遍。
独禁军教阅主兵之官牵于赏罚,不复究察,颇闻嗟怨,有伤和气。
望诏有司,并依祖宗故事,各量人力为石斗,察其偷墯而不系赏罚,则自然相济」。
公在枢密,以进退人材,盖大臣之事,而地参丞弼,乃不得与闻,遂因旱上疏言:「古者多因菑异求访直言,所以宣导人情,以防壅蔽。
陛下即位之初,所得应诏章疏,其中必有可采。
愿选官置局,随宜行下」。
公奏:「尚书六曹,诸路监司,多执文害事,以致冤无所诉,亦宜取索元案看详,求访边防利害,军民疾苦,务从宽恤」。
韩维有旨与外任,公言:「论议赏罚,直前尽心,未闻别有大过。
遽然罢去,必有人谮毁,致误陛下。
任贤不终,失进退大臣之节,乞追寝前命」。
按:《范忠宣公集》卷一八至一九。
五伯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栾城后集》卷七、《历代名贤确论》卷二三、《唐宋名贤确论》卷三、《名世文宗》卷二九、《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一九九
五伯,桓、文为盛。
然观其用兵,皆出于不得已。
桓公帅诸侯以伐楚,次于陉而不进,以待楚人之变。
楚使屈完如师,桓公陈诸侯之师,与之乘而观之。
屈完见齐之盛,惧而求盟。
诸侯之师成列而未试也,桓公退舍召陵,与之盟而去之。
夫岂不能一战哉?
知战之不必胜,而战胜之利不过服楚。
全师之功,大于克敌。
故以不战服楚而不吝也。
晋文公以诸侯遇楚于城濮,楚人请战。
文公思楚人之惠,退而避之三舍。
军吏皆谏,咎犯曰:「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
若其不还,君退臣,曲在彼矣」。
师退而楚不止,遂以破楚,而杀子玉
使文公退而子玉止,则文公之服楚亦与齐桓等,无战胜之功矣。
故桓、文之兵,非不得已不战。
此其所以全师保国无敌于诸侯者也。
宋襄公,国小德薄,而求诸侯,凌虐邾、郐之君,争郑以怒楚,兵败身死之不暇,虽窃伯者之名,而实非也。
其后秦穆公东平晋乱,西伐诸戎;
楚庄王克陈入郑,得而不取。
皆有伯者之风矣。
穆公杞子之计,违蹇叔而用孟明,千里袭郑,覆师于殽,虽悔过自誓,列于《周书》,而不能东征诸夏以终成伯业
庄王使申舟聘齐,命无假道于宋。
知必死,而王不听,宋人杀之。
闻其死,投袂而起,以兵伐宋。
围之九月,与之盟而去之。
号能服宋,然君子以为此不假道之师也。
灵公、楚灵王之所为,王亦为之,而尚何以为伯乎?
于乎!
此二君者皆贤君也,兵一不义而几至于狼狈,不能与桓、文齿,而况其下者哉!
管仲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栾城后集》卷七、《历代名贤确论》卷一八、《唐宋名贤确论》卷二
先君尝言: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以桓公伯,孔子称其仁,而不能止五公子之乱,使桓公死不得葬。
曰:「管仲盖有以致此也哉」!
管仲身有三归。
桓公内嬖如夫人者六人,而不以为非,此固嫡庶争夺之祸所从起也。
桓公之老也,管仲桓公为身后之计,知诸子之必争,乃属世子宋襄公
夫父子之间,至使他人与焉,智者盖至此乎?
于乎,三归六嬖之害,溺于淫欲而不能自克,无已,则人乎!
《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
四方且犹顺之,而况于家人乎?
《传》曰:「管仲病且死,桓公问谁可使相者,管仲曰:『知臣莫若君』。
公曰:『易牙何如』?
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
公曰:『开方何如』?
曰:『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
公曰:『竖刁何如』?
曰:『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
管仲死,桓公不用其言,卒近三子。
二年而祸作」。
夫世未尝无小人也,有君子以间之,则小人不能奋其智。
《语》曰:「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
汤有天下,选于众,伊尹,不仁者远矣」。
岂必人人而诛之?
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而无以禦之,何益于事?
内既不能治身,外复不能用人,举易世之忧而属之宋襄公,使祸既已成,而后宋人以干戈正之。
于乎殆哉!
昔先君之论云尔。
取守论 北宋 · 陈师道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六七、《后山居士文集》卷七、《八代四六文钞》第三四册、《文章辨体汇选》卷四一七、《宋元学案补遗》卷四
世之说曰文武异道,取守异宜,武夫策士可以进取,儒者可与守成。
秦以用武而亡,宋襄公以用儒而败,故汉取以诈力,守以仁义,文武迭用,而各得其宜也。
是不然。
犹之于人也,有喜则有怒,可笑则可哭,未有喜而不怒,笑而不哭者也。
喜怒同出于人,武文同出于道。
譬之人焉,自本观之,手足耳目皆身也,言动视听皆用也;
自末观之,则手足异号,耳目异便。
而世以为异者,有见于末也。
古之取天下者以身,其守之者亦以身,故君子修身而天下平,修身非以致天下而天下归之。
林非慕鸟也,渊非召鱼也,而鱼鸟从之者,从其所也。
古之人行之者,文王是也,而于《诗》见之。
周南》所以取也,《小雅》所以守也,而孔子著之以为法也。
后之取天下者以兵。
兵者,争而已矣。
以诈胜诈,以力胜力,致其争也。
至其尽敌则无所与争,而君臣相屠矣。
故其语曰「兔死犬烹,鸟尽弓藏」,盖其所取者乃所以杀其身也。
譬之于盗,足以致财而不足以为生,秦、汉是也。
汤武之兵非取天下也,取有罪也。
古之守者以天下计,故,舜禅禹,汤放桀,武王伐纣,周公居洛,曰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岂为子孙计哉!
其取之以天下,其守之以天下,故五霸迭兴,不得而私也。
后之守者以子孙计,其得之以争,其守之也畏人之有争心也,故秦堕名城,销锋镝,杀豪杰,愚黔首以止争也。
汉高祖曰「安得壮士守四方」,以禦争也。
此其所以异也,私故也。
故世以为异者,有见于后也。
儒者难与虑始,可与守成,叔孙通之言也。
通之佐汉而进群盗壮士,其学既不足于取,而天下既定,因时便事,作为朝会祭祀弁服之制,以为仁义守天下之具。
孟子曰:「礼,节文仁义者也。
礼以为节,仪以为文」。
夫朝会祭祀弁服之制是仪也,礼之文也,岂仁义之实哉!
则通之学又不足于守也。
然而汉之所以持世而遗后者,其萧何之法乎,通何与焉!
古之于仁义有四焉:由之者道也,无为而无不为,舜禹是也;
为之者善也,好仁而恶不仁,汤武是也;
假之者为人者也,不善其身而善其政,五霸是也;
修之者为道者也,故曰「回心三月不违仁,其馀日月至焉而已矣」,七十子是也。
汉之于仁义,非善其身也,善其政而已;
非明于己也,有见于古而已。
其不迨于五霸者,所谓政者未尽善,而所谓义者未尽明也,其假之而不至乎!
宋襄公有亡国残民丧身之道,而以「不鼓不成列」、「不禽二毛」为仁,是不知务也。
譬之于盗,寡取以为廉,忘其财之盗也。
子鱼曰:「爱其重伤,则如勿伤;
爱其二毛,则如服焉」。
此仁人之言也,襄公何知焉!
春秋左氏传杂论一 其二十三 顷公不射君子为有礼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二九
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
韩厥子舆谓己曰:「且辟左右」。
故中御而从齐侯。
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
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注:齐侯不知戎礼。)」。
射其左,越于车下;
射其右,毙于车中。
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
右成二年。
战欲杀敌,无问其人矣。
顷公自以不射其君子为有礼,用此败。
执此与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不禽二毛同意。
子产1085年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九、《柯山集》卷三六、《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六、《圣宋文选》卷二七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天下之大患,莫大于不量力,而不量力之患,起于好高。
今夫使人皆量力而无慕于贤己者,宜若怠惰而无志,而不知夫力之所受于天者,莫不有极,强任而过使之,则将有祸。
呜呼!
怠惰而无志,不犹愈于祸欤?
吾知量力之不可废也。
今夫天下之才,自匹夫以至圣人,其别无穷,然大要有三而已,上智、中人、下愚是也。
昔者圣人之治天下,使民畏也,有不待刑;
使人爱也,有不待赏。
夫无刑赏而畏爱行焉,此天下之纯德也,夫惟圣人而后能之。
而使中人之才,其为治也,去赏与刑,以求天下之畏爱,曰吾将学圣人也,则亦败而已矣。
使量力而行之,治刑以明威,信赏以施爱,其谁曰不可?
以为德不及于圣人耶,不犹愈于败乎?
乌获之力至于举千钧,而弱者至不举一石,以一石之力而负千钧,则膂绝而死,此又天下之所知也。
昔者郑国有灾,有劝子产使迁国者,子产曰:「吾不足以定迁矣」。
夫迁国以免灾,与安坐以待不测之祸,二者孰利也?
子产知其力之不能及,则宁为安坐之计,姑求其力之所及者而行之,岂其心以为不能定迁,则其患将甚于安坐而待患欤?
子产尝铸刑书,而叔向非之,子产卒行之也,彼以为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者,非我之所能故也。
予读书至此,未尝不窃叹古之君子其智虑深远而较利害也详,量分审力而不诱于天下之浮说,而深悲后世之说者。
宋襄公之求诸侯,徐偃王之行仁义,卒无所就而败随之,而世之人遂悲仁义之不效,而予不知二人者,果能为文武之事者欤?
非仁义之负二人,二人之负于仁义也。
或曰:「天下之士不可好卑而务近,而量力之论不可以训」。
呜呼!
使无妄学圣人者,是岂使无学其德耶?
吾恶夫无其德而僭其事者也。
彼圣人之为圣,岂好高而为之哉?
其中之所有,举而措之而已。
使诚有其德,吾何爱圣人之事而不使为之哉?
常武传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六、《柯山集拾遗》卷一一、《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七
王之道,文所以立常,武所以禦变。
为天下国家,不可一日而无文,故文为常。
讨乱禦侮而后武事举,故武为变。
宣王常德以立武事,则其武也未尝去文故也。
何以言之?
盖是诗言「惠此南国」,又曰「省此徐土。
不留不处,三事就绪」,而终之以「王猷允塞」故也。
惠则非以为罪也,「不留不处」则不伤财,三事就绪则不害民,而「王猷允塞」,所谓修文德以来之也。
虽然,因以为戒者,武不可观故也。
《大明》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故此先曰「赫赫」而次以「明明」,「赫赫」示之显,「明明」示之昭。
兵事尚神密,而王之命将如此其明显者,盖将讨伐有罪,民各欲正己而已,安用密乎?
既敬者,不敢慢;
既戒者,不敢忽也。
宣王中兴之君,而皇父贤才之将,而征蕞尔之徐土,而其重慎如此者,「兵,凶器;
战,危事」也,容可忽乎?
王明显以命之者,道也;
臣重慎以临之者,法也。
上有道揆,下有法守,宣王中兴如斯。
而「王奋厥武,如震如怒」,则未尝震,未尝怒也,如震如怒而已。
何则?
兵不以怒战,以怒战者,所谓不胜其愤者也。
「如雷如霆」,「如震如怒」,而后进「虎臣」,所谓先声后实也。
吾阵至于淮濆,则敌逼于水矣,此所以能执丑虏者也。
「如飞如翰」,管子所谓有飞鸟之举也。
「如江如汉」,积水也。
「如山之苞」,固也。
「如川之流」,顺也。
是诗之所陈,盖先王之时用兵之法,以战以守,可以概见。
「不留不处」,尚神速,贵省费也。
王舒保作」,者,所谓不竭士力以逐利也;
保者,军行必依水草丘陵,所以为固也。
徐方绎骚」,而后进「虎臣」击其乱也。
「铺敦淮濆」,则乘地利也。
「王旅啴啴」,所谓以逸待劳也。
有飞鸟之举者,善超高也;
有积水之洋者,善守下也。
固「如山之苞」,止营垒也;
顺「如川之流」,行部伍也。
「绵绵」为弱外,诱敌也;
「翼翼」为饬内,谨法也。
先王之用兵,虽动以仁义,然行之有法,驭之有术,不为小仁末义以陷人于死,盖明耻教战,务以胜敌。
宋襄公以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为君子之所笑也。
唐李晟 北宋 · 李新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九三、《跨鳌集》卷一五
提金鼓,总军师,喑呜叱咤,以示威武,僄悍贼祸,惟在杀戮,如是而为将耶,是王剪白起之徒,舆尸血刃,以草菅视其民者也,其为将则暴矣。
惟务招怀,曾无制禦,抚妪姑息,不忍一物之伤,规规屑屑于私恩小惠,如是而为将耶,是宋襄公之小仁,成安君之懦计。
始欲保民,而卒为敌人所乘者,其为将则失之弱矣。
失于暴则残贼而少恩,非仁也。
失于弱,则委靡而不振,非义也。
古之善为将者异乎此。
仗忠义之节,负英果之气,武足以定乱,而不扰乎物,勇足以胜敌,而不烦乎民,严而不暴,威而不猛,其终归于安社稷,保人民为事,则义矣,而有仁焉。
仁虽足以怀柔,而敌人莫敢犯。
志虽在于招纳,而奸雄无所容,终于伐叛诛恶,奋疾如鹰隼之击,则仁矣,而有义焉。
后之人得是道而功名赫然见于世者,其唐之李良器乎?
史臣所以称为仁义将者,固不妄矣。
唐当德宗之世,天下可谓多故矣。
朱泚泾原叛,卒窃据京师,乘舆出狩奉天
当是时,李怀光则虎视于咸阳李希烈则鸱张于宣武魏少游则狼顾于淮南王武俊则蚁聚于真定朱滔桀傲于范阳李纳睥睨于山东田悦跳梁于魏博,李楚琳跋扈于凤翔。
叛帅悍将,所在有之,所以为朝廷用者,惟上党李抱真河东马燧、与夫韩游瑰戴休颜数人而已。
然皆错愕眙骇,莫敢先发,则其事可谓急矣,其势可谓危矣。
李晟毅然特立,奋不顾难,提孤军横贯贼锋,内无积赀,外无输粮,其所恃以胜敌者,特区区忠谊耳。
故英贤感慨而乐为之死,士卒雪涕而乐用其命,遂至逐朱泚,毙令言,荡夷凶憝,克清宫阙,若有馀勇,不亦义乎?
及师入长安,而市不易廛,宗庙不震,远坊之人,宿夕方知,不亦仁乎?
夫总军旅之众,举杀伐之威,诛暴讨奸,而民皆按堵,非仁而何?
保全所居之人,而不失乎元恶大憝,非义而何?
且用众而不哗,伐国而有礼,以寡胜众,以德保民者,惟三王之师能之。
以孤军之寡,而胜朱泚十万之众,则与尚父牧野之战何异乎?
师入长安而人不识旗鼓,则与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何殊乎?
军既胜,而先表著节不屈者,则得先王轼闾表墓之义矣。
诛其元恶,而胁污诖误一切释而不问,则得先王胁从罔治之意矣。
诸将之兵,多肆掳掠,而惟军樵苏无所犯。
及师入长安,分慰居人而秋毫无所扰,则其武得先王安民和众之义矣。
故当时群臣亦称其三代行师不能加之,而史臣亦谓其三王之佐无进其能,果其为仁义将也,岂诬我哉!
虽然,马燧浑瑊,亦当时之名将也,平之功,不出于二子,而独成于者,何哉?
盖二子虽各负猛志,而才智谋略实不逮于
夫仁义者,德也,才智谋略者,术也。
以其至善之术,而辅成其至善之德,斯可矣。
窃观李良器裁处三军,实有不穷之奇。
奉天之难,常以天子暴露为念,言辄流涕,则忠谊足以感人矣。
请驻跸梁益,以系天下望,则其谋可谓有主矣。
先击苑中,以披贼之腹心,徙屯东渭,以防贼之吞并,则其智足以见机矣。
秉义挺忠,而志不可夺,身系安危,而气不少衰,则其勇足以无敌矣。
斥荧惑之退舍,则知其善于达权。
与下同苦,而士无携怨,则知其善于用众。
其才智谋略,卓然见于所为者如此。
此所以辅成仁义,而为三王之佐欤!
乃若马燧浑瑊,则不能及此也。
力能得田悦而不取,结赞不可信而辄信之,故河北之盗卒不臣,而平凉大臣奔辱,皆之所致。
浑瑊则不能料结赞之诈,但以如诏为恭,又无足取彼,安能为所为而成其仁义哉?
非特此也,观之在朝,蹇蹇以尽大臣之节,常慨然慕魏郑公之直言,有致君之志,而深诮李叔度之失辞,则究其所存,欲置天下于仁义者。
惜乎居无事时,为谗人所间,不克施其一二,使夫仁义之功止见于行军用师之际,是亦不幸也。
呜呼!
以愚考之,也诚异乎武夫矣。
苏秦 宋 · 叶梦得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八二、《石林居士建康集》卷三
夫天下是非存亡有当于理,不幸言非其人,后世遂并其说废之而不察者,苏秦是也。
春秋之后,诸侯相兼,一变而为战国
战国之别六:韩、赵、魏者,晋之所分,而齐、楚、燕,则其旧国也。
春秋时,齐小白始伯,孔子书于《春秋》,不少假焉,至与其弟子从容论管仲,则曰:齐小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也。
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如其仁!
如其仁」!
则小白、管仲之功,吾先君子岂少之哉!
小白没,宋襄公图伯,欲假仁义行之,而不成,鹿上之盟固已贬矣。
晋重耳复兴,战城濮,会践土,遂与召陵之盟并录。
终春秋世,主盟中国者皆不能外晋。
孔子区区于二伯,凡以为楚也。
秦亦是蛮夷之国,自穆公西戎,拓地数千里,十四传而为献公,复修穆公之政,败石门,天子贺以黼黻,浸以盛大。
孝公继之,得商鞅以富强,而周益弱,东望遂有吞天下之心。
当是之时,天下何止被发左衽之忧而已乎!
诸侯有能合力以拒秦者,固孔子之所与也。
孝公之十九年,周致伯于秦,诸侯毕贺,齐、楚、韩、魏、燕五大国皆北面委己而朝之,其不至者惟燕尔。
此岂特楚成王之比?
天下固已去周而事秦矣。
苏秦独自燕入赵,为从说以说诸侯,诸侯翻然大悟,瞋目扼腕,无不欲被甲持刃,加兵于秦之境。
使其间有一小白,外率诸侯以问秦罪,内相与共奖王室,则苏秦管仲何如哉!
惜乎其学出于揣摩,未尝卓然有志天下。
反复无常,不守一道,度其隙苟可入者则为之,此揣摩之术也。
故始求说周,周显王不能用,则去而之秦;
再求说秦,秦孝公不能用,则去而之燕,幸燕文侯适合,而从说行。
其所以说周者,吾不能知;
秦孝公而听之,则必先为衡说以噬六国,何有于周?
苏秦之所以取死也。
嗟夫!
苏秦用事,孟子盖亦往来乎梁惠王齐宣王之间
威文之事、管晏之功,固孟子之所讳也,当世之君能用孟子,则复何言?
不然,与其坐毙六国,并周而灭之,孰若推苏秦之说,用之以道,则六国未必遽亡;
六国未遽亡,则秦必不敢肆;
秦不敢肆,则周必可以少延以待兴者,苏秦虽与为管仲可也。
故以孟子苏秦,则苏秦为罪人,君子所不道;
管仲苏秦,则秦之说不可废,仁人志士或将取之。
世乃概列为从横家。
夫从人之与衡人,相去远矣,太史公张仪之恶甚于苏秦,不欲使秦独蒙恶声,故详著其行事。
、秦之别,曾何足相重轻?
吾姑自其说言之云尔。
奏虏情及遣王展间谍事状隆兴元年 宋 · 张浚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三二、《永乐大典》卷一○八七六、《张魏公行状》下、《宋代蜀文辑存》卷四二
臣伏准尚书省枢密院劄子,坐奉圣旨,臣已恭依处分施行外,臣窃惟虏人于我有不戴天之雠,挟诈肆欺,不遗馀力。
宣和靖康以来,专以和议挠乱国家,反覆诡秘,略无一实。
今复败盟如此,而朝廷尚蹈覆辙号为信义,恐生兵衅,臣所未谕。
惟疆埸之事,信诈相半,而事有不可不为者。
盖欲使之内怀掣肘,中有疑心,不敢专向淮甸耳。
朝廷比来遣李坤等数辈深入虏庭,密行结约,何独于王展却为生事?
宋襄公不重伤,不禽二毛,取诮君子。
今日献议者之意,大或类之。
伏望圣慈留臣所奏,更不降出。
只乞出自圣裁,特赐处分,付臣遵守。
如睿意别有所主,乞伏宣谕,使之尽思,以求其正。
伏取圣旨。
生日谢赐金器香茶表 其二 宋 · 史浩
 出处:全宋文卷四四○一、《鄮峰真隐漫录》卷一七
身登耄齿,已预拜于庆仪;
时适生朝,复远烦于使命。
何幸一年之内,叨逢再锡之荣!
恩重报赊,感深涕落中谢。)
伏念臣残庸有素,朴拙非材。
徒以潜藩,罄此心之爱敬;
遂当初政,冠列辟以升迁
眷宠至隆,臣邻莫比。
逮乞骸于既老,亦赋禄于无功。
届兹劳瘁之辰,厚有便蕃之赐。
煌煌多品,岁岁为常。
每思何德以祗承,殆是宿缘之际会。
兹盖伏遇皇帝陛下皇天降祐,兹父兴怜。
察臣犬马之衷,始终守正;
谓臣桑榆之晚,操履弗渝。
故颁御府之珍奇,用作私庭之光耀。
欢传道路,喜动里闾。
岂惟增贲于一时,抑亦永彰于千古。
臣敢不益知尊主,不昧输忠!
虽膂力既愆,觊功名而已远;
惟精神之运,尚香火以勤修。
誓竭馀生,上酬大造。
维州 南宋 · 陈长方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七三、《唯室集》卷一
君子之所以急于学者,将以知道也;
唯知道,然后能用权。
天下之事,是非曲直晓然无疑者,虽以三尺之童循守涂辙而行,犹能不至甚失。
至于事之似是而非、似同而异者,苟无道以权其轻重,则差之于毫忽之间,虽才智高明之士或有时而不免矣。
李德裕在蜀,吐蕃维州来降;
牛僧孺为相,挟怨而沮其谋。
后之言利者谓此州吾故号无忧城韦皋竭力经营而不得,今也得之,可使山西八国乡风面内;
吐蕃合水、鸡栖等城既失险阨,自须抽归,坐减八处镇兵,而收旧地千有馀里。
守义者谓信义为国之大本,诸侯者礼义之所在,弃盟废信,徇利忘义,在平人犹足为羞,况天子而为之乎?
二说纷纭,历数百年,相非不已,是皆无道以为之权也。
苟无道以为之权,则言利者必入于变诈,守义者又几于陋儒。
虽彼善于此则有之,至于失道则均也。
信义者固有国之大本,而生民之常经也,然于守信行义之中,当有道以为之权。
孔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孟子亦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仲尼孟子岂欲后世之士薄于信义哉,盖以守常而不知变,则有时失节而害义也。
吐蕃于唐,虽设盟结好于前,废约败盟于后。
维州来降之前,岁犹兴师而围唐之鲁州
既已入人之境,围人之城,侵其土地,杀其人民矣,前之盟约果可信乎?
彼乘间隙,唯利是图,我乃守盟,坐受其毙,如是而为信义,亦何异于宋襄公之为仁义耶?
愚以为若无鲁州之隙,则维州虽降,不可受也;
今既尝围鲁州,是彼先废前日之盟矣,曲不在我。
以直报怨,德裕取之未失也。
量其曲直,酌其当否,夫是之谓用权。
呜呼,若僧孺者挟私怨而败国事,王法所宜诛也。
为人臣而若是,犬彘将不食其馀矣,哀哉!
咏史诗 其七十三 宋襄公 南宋 · 王十朋
七言绝句 押豪韵
小国争盟祸莫逃,托名仁义直徒劳。
杀人祭鬼宁非忍,犹自临戎惜二毛。
斋诚密记赞 南宋 · 韩元吉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南涧甲乙稿》卷一八
冬至子时阳已生,道随阳长物将萌。
星辰赐告铭心骨,谨用宽章奉至平」。
右诗二十八言,《斋诚密记》四字。
庆历初庞庄敏公龙图阁直学士经略鄜延
冬至祀家庙,公方斋居,梦天星贯而成文,曰庞某后十年作相,当以仁佐天下。
公为是诗以志之,缄题其上,亦曰《至夕密记》。
皇祐三年,公自西府入总百揆,发缄视诗,若符契然。
某旧闻其事于荐绅间,以为非梦而见也,或者以其近怪而不语耶!
其后访公之曾孙谦孺于吴兴,始获拜公之手字,而缄题之迹犹在,𢥠然叹曰,有是哉!
恭惟昭陵在位四十有二载,庙号曰仁,天下归仁焉。
虽圣人之性,出于自然,亦当时辅相之助也。
然自乾兴以迄嘉祐,所相凡二十三人,而天特以仁付公何哉?
公之未相也,夏人猘西方,公筑十一城以捍要害,而元昊请命。
其既相也,智高畔岭南,公独以师付大将不为疑贰,而夷獠授首。
及将老而归也,犹复经营屈野之西,以为疆埸之备。
二十年间,未尝一日忘兵,宜与夫仁不相似,然盖好仁则恶不仁。
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
方天下升平,寇夷小侮,不震以威则不仁之患不去。
而公之于仁也,荐一司马温公于朝,元祐之政,至今赖之。
臧文仲废关下贤孔子以为不仁,公之仁不既大矣乎?
为之赞曰:
宋襄公不禽二毛,兵败于泓,见讥《春秋》。
齐管敬仲作内政以寄军令,九合诸侯,君子与之。
两汉以还,道术不明,君柔臣偷,以仁为名。
惟予庄敏公用之则行,能宽而威,匪杀而生,戎服治军,臣夏羌。
寇攘于鬼方,制胜于庙堂。
德或未绥,报国以仁。
子孙百年,赖其典型。
盖天非啬于仁,而人不胜其任。
公之成功,天诏之矣,嘒彼小星,不显其文。
岂惟仁宗,社稷之臣。
士之趣仁,宜公是式,喣喣苟安,仁之贼耶!
私试策 其四 六韬与诗书异 宋 · 史尧弼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二九、《莲峰集》卷五
愚尝读汉史至《张子房传》,观之为人,画阴谋则不如陈平,善征伐则不如淮阴,攻城野战则不及曹参,供饷给馈则不如酂侯
然卒能掉三寸之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而四人者不及,尝读至此,未尝不叹惜也。
及推考其事,然后知汉之兴,皆子房之功焉。
何则?
下邳,有一父老授以兵法,曰:「读是则为王者师」。
视之,乃黄石公之《三略》也。
高祖用之以西定关中,南取蜀汉约三章,诛暴秦,破强项,而天下服其仁义;
鸿门之阨,陈灞上之师,裂之地,散垓下之卒,而天下服其权谋。
虽曰高祖之治,而实留侯之策;
虽曰留侯之策,而实出于黄石公之书。
因徐考《三略》,乃知上略设礼赏,别奸雄,差德行,审权变;
下略陈道德,察安危。
仁义权谋之道相为表里参用之,黄石著之于前,子房行之于后,皆二道之相济也。
幸承师问,请因是而论太公《六韬》之法焉。
呜呼,郁郁乎,洋洋乎,洸洸乎,周文王武王之治也!
纪于《书》,咏于《诗》,杂出于传,百家之言昭如也。
有道德焉,有仁义焉,有礼乐焉,有教化焉,有法度焉,其休功骏烈裕如也,其深恩美泽蔼如也,其典章文物灿如也,其纪纲制度炳如也。
其所以治天下之法何其仁,其所以除天下之暴何其义!
虽寥寥千百载之后,可端拜而议焉。
然尚有可疑者。
今兵家者流有《六韬》之书,文、武、太公答问之辞也。
有《文韬》,有《武韬》,有《龙韬》,有《虎韬》,有《豹韬》,有《犬韬》,自《文师》,至《战步》,其二君一相军旅答问凡六十篇,以至兵车楼橹、粮草器械、山川险要、风云天象,无不备论而详说,其间又杂以权谋之言。
夫《诗》、《书》亦文、武之书也,《六韬》亦文、武之答问也。
《六韬》与《诗》、《书》相反戾之若是耶?
岂文、武之功兼权谋而用乎?
抑非太公所作,而后世好事之人妄传乎?
试折衷之。
夫仁义者常行之道,权谋者辅助之术。
时可以用仁义则用之,时可以尚权谋则尚之。
譬如造大厦焉,其柱石栋梁既已具矣,而榱椽楹桷亦存之,岂以其微小屈曲而遽废其用哉?
仁义者,栋柱也;
权谋者,榱桷也,两不可废也。
然而仁义为其本,权谋为其末,是故三代之君有以行仁义之兵而亦参用焉。
何者?
成汤之伐桀,民有来苏之望,亦可谓仁义之兵矣。
然《汤誓》之篇乃曰「升自陑」,而孔安国谓「从陑出其不意」,则权术亦用焉。
商高宗荆楚,克鬼方,与天下除残暴之害,岂非仁义之兵乎?
而《商武》之诗乃曰「罙入其阻」,而郑康成谓「冒入其险阻」,则权术亦用焉。
周宣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劳徕万民,岂非仁义之兵乎?
而《常武》之诗歌曰「如飞如翰」,而郑康成以谓「啴啴然疾如飞,鸷如翰」,则奇兵亦用焉。
盖其以仁义为本,而以权谋辅之焉。
推是三君之事,则文、武从可知矣。
今取《六韬》之书而观之,无非出此也。
盖王者之兵专用仁义,故必进贤退不肖以清其源,赏功罚罪以修其政,利而无害,成而勿败,惟以爱民为心,此仁义之术也。
不然,何以《六韬》之篇,独首之以仁义耶?
及不得已而用兵,方且选将练卒,料敌应变,上得天时,中得地利,下得人和,深思而熟计之,此权谋之术也。
不然,何以《阴符》之篇,独首之以权谋耶?
则其兼而用之亦明矣。
噫,向使文王武王非仁义,则何以退修文德,崇虎来降,八百诸侯不期而会,云合响应哉?
向使非权谋,则何以破牧野之旅,降崇墉之人哉?
意其必出于太公之言也。
夫兵,凶器也;
战,危事也;
戎,国之大事也。
故古人必审谨而用之。
一举而有功则禁暴除乱,安民和众,混一区宇,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用而无功,则海内虚耗,人民流离,大兵之后,必至凶年,而民受其殃。
故善人教民七年,然后即戎,盖如是审也。
文、武当虐君之时,思欲有以拯天下之溺,而除天下之残。
然而知兵之不可轻用也。
故丁宁反覆,问于太公,详悉细究,知其必然,故方举兵以除暴。
孰谓《六韬》而后人妄传乎?
仁义譬之五谷,可以养生而不可以伐病;
权谋譬之药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养生。
文、武之时,海内未宁,知权谋之可以伐病也。
故以仁义为本,以权谋为末,而参用之。
及天下已平,四方无事,知权谋之不可以养生也,遂偃武修文,归马华山之阳,放牛桃林之野,干戈包以虎皮,将帅使为诸侯,示天下不复用武,亦《六韬》之微意也。
自斯以降,宋襄公弃权谋而行仁义,故卒败于泓,秦始皇舍正道而专诡谲,故二世而亡。
向使二君知太公之书,仁义权谋兼而用之,则乌得为三王之罪人乎。
张子房之用黄石,亦可谓造其阃域矣。
承学荒残,姑诵所闻,以塞明问,幸执事裁之。
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太保张公行状下之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六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五、《黄氏日钞》卷三六、《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七、七四、《名臣碑传琬琰集》卷五五、《秘笈新书》卷七、八、《少微通鉴续编节要》卷一六、雍正《陕西通志》卷八一、雍正《湖广通志》卷八一、嘉庆《湖南通志》卷一八二、嘉庆《汉州志》卷三八、道光《绵竹县志》卷三九、道光《永州府志》卷九上、同治《绵州志》卷四○、四七、光绪《湖南通志》卷三七
上自藩邸熟闻公德望,临朝之初,顾问大臣,咨嗟叹息。
召公赴行在,赐公手书曰:「朕初膺付托,以眇然一身,当万几之繁,夙夜祗惧,未知攸济。
公为元老,被遇太上皇帝礼遇之久,群臣莫及。
宜有嘉谋至计,辅朕初政。
方今边疆未靖,备禦之道实难遥度。
思一见公,面议其当,使了然如在目中。
繄公是望,公其疾驱,副朕至意」。
公奏曰:「臣敢不以前日恪事太上皇帝之心事陛下。
惟一其志,有陨无二」。
遂就道。
未至国门,敦促再四,至即引见。
上见公,改容体貌曰:「久闻公名,今朝廷所恃惟公」。
内侍赐公坐,降问再四。
公奏:「人主以务学为先。
人主之学本于一心,一心合天,何事不济?
所谓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
人主惟嗜欲私溺有以乱之,失其公理
故必须兢兢业业,朝夕自持,使清明在躬,惟是之从,则赏罚举措无有不当,人心自归,丑虏自服」。
上竦然曰:「当不忘相公之言」。
公又奏:「今日便当如创业之初,宜每事以艺祖为法,自一身一家始,以率天下」。
公见上天锡英武,每言及两朝北狩、八陵废隔、兆民涂炭,雠耻之大,感痛形于词色,因力陈和议之非,劝上坚志以图事。
制除公少傅、江淮东、西路宣抚使,节制建康镇江府、江、池州江阴军屯驻军马,进封魏国公
太上皇退处德寿宫,群臣希得进见,独再引公,见辄移时。
以秋防复往江上,留临安旬日,中使问赐饮食等不绝,礼遇冠一时。
公舟行出国门,见蝗自北来,飞长数里,即具奏曰:「灾异之起,必有所因。
陛下即位之初,忧劳庶政,岂容有此?
伏愿益修钦畏,以答天心。
抑天之爱陛下,殆将有以警勉于初,助成圣德也。
更乞延见近臣,咨问时政,必使惠泽实及军民」。
先是,公谓新政以人才为急,人才以刚正为先,因疏当今小大之臣有经挫折而不挠,论事切直者凡十数人荐于上,且乞以间暇时数引贤者自近,赐以从容,庶几启沃之间有所广益。
复荐陈俊卿汪应辰可为宣抚判官,有旨差俊卿
又奏前国子司业王大宝可备劝讲论思,上遂命召大宝
公至江上,复奏曰:「直言不闻,非国之福。
秦桧用事,二十年间,诬以它罪,贼杀忠良,不知几何人。
愿下明诏,以太上之意条具往以直言获罪之人,各加恩施。
其诬之以事而身已沦没,许本家开析事因,经朝廷雪诉,庶几冤愤之气得申今日」。
又奏乞尽天下之公议以用天下之才。
洪迈张抡使虏回,见公于镇江,具言初到虏中,锁之寓馆,不与饮食,令于表中换「陪臣」字。
公奏:「虏主恃彊,弹压诸国。
今日之事,惟修德立政,寝食之间无忘此雠,上慰天心,下从人欲,不当复遣使以重前失」。
翰林学士史浩建议,欲筑瓜洲采石城,上下公议。
公谓:「今临淮要地俱未措置,高邮巢县家计亦复未立,而乃欲驱兵卒但于江干建筑城堡,岂不示虏削弱,失两淮之心,堕将士之气?
或有缓急,谁肯守两淮者?
不若先城泗州便」。
上以公言为然。
已为参知政事,力主初议,其馀公所措置,辄不以为是。
公以张子盖可任,使镇淮上,图山东,而子盖所陈,辄沮抑百端,至下堂劄诘责,又深遏海州之赏。
公方招来山东之人,至者云集,而不肯应副钱粮,且谓不当接纳以自困。
公奏乞上幸建康,而专欲为怀安计。
公治舟楫于东海,所图甚远,而辄令散遣。
凡公所为,动皆乖异,党与唱和,实繁有徒。
子盖西人,负气竟以成疾。
公遣官属劳问不绝,且乞上亲喻之。
上赐手书抚存备至,而子盖卒不起,山东前所结约者皆失望。
遣其腹心司农寺丞史正志建康,专欲沮招纳事。
公论奏曰:「窃惟国家自南渡以来,兵势单弱,赖陕西及东北之人不忘本朝,率众归附,以数万计。
臣自为御营参赞,目所亲见,后之良将精兵,往往皆当时归正人也。
三十馀年,捍禦力战,国势以安。
今一旦遽欲绝之,事有大不可者。
此令一下,中原之人以吾有弃绝之意,必尽失其心,一也。
人心既失,变为寇雠,内则为虏用,外则为我寇,二也。
今日处分既出圣意,将见淮北之人无复渡淮归我者。
人迹既绝,彼之动息无自而知,间探之类,孰为而遣?
三也。
中原之人本吾赤子,今陷于虏者三十馀年,日夜望归,如赤子之仰父母。
今有脱身而来者,父母拒户弃绝之,不得衣食,于天理人情皆所未顺,四也。
自往岁用兵,大军以奔疲疾疫死亡十之四五。
陛下慨念及此,命诸将再行招募。
淮北之人不复再渡,所募之卒何自而充?
五也。
寻常诸军招江浙一卒之费不下百缗,而其人柔脆,多不堪用。
若非取军淮北,则军旅之势日以削弱,六也。
若果绝之,人心一失,大事去矣。
国家所系,人心为本。
惟陛下恢廓圣度,同符天地,信顺获佑,其理必然」。
上见之感悟,事得不罢。
正志又受旨,聚两路监司守臣往瓜洲相度筑垒事。
及见公,恃其口辩,欲为游说。
公折大义,正志乃愧恐不敢言。
将行,公复谓之曰:「归致意史参政秦桧主和,终致误国。
参政得君,无蹈覆辙」。
闻之悚然。
已遣使使虏,报登宝位。
公奏:「陛下初立,方欲图回恢复,而遽闻遣使,惧天下解体。
前日洪迈虏中供伏事状,寻闻虏酋备坐告喻岭北诸国。
虏借我和议之名以迫胁诸国类如此,愿毋遣」。
竟遣之,然虏计已行,亦竟责旧礼不纳也。
十一月,有旨召宣抚判官陈俊卿及公子栻赴行在。
公附俊卿等奏曰:「今日之事,非大驾亲临建康,则决不能尽革宿弊,一新令图,鼓军民之气,动中原之心。
臣自太上时,已为此谋。
江南形势实在于此,舍而不为,未见其策」。
又奏曰:「汉文帝初立,有司请早建太子,以尊宗庙,其为天下国家计甚远。
愿陛下留意焉」。
公于九月中尝具奏,以谓:「近闻吴璘之兵在德顺曾未几月,与虏大战,不可不为之深思也。
使此虏得志于西,则气焰必炽,胁制蕃汉,聚兵边陲,迫我臣属,事固难处。
今持久不决,有大利害存焉。
傥坐视不问,贻忧异时,非计之得也。
当令两淮之师虎视淮壖,用观其变,而遣舟师自海道山东,及多遣忠义结约中原,疑惑此虏,使有左顾右眄之虑。
而德顺之师知我有奉制之势,将士当亦贾勇自奋」。
至是俊卿等力言之。
已发诏,命德顺
志专欲亟和,以自为功,谓德顺既弃,则非徒无能为,亦固挠公之谋矣。
上见俊卿等,问公动静饮食颜貌曰:「朕倚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
时上已有欲幸建康之意矣,而殊不以为然。
上遣内侍黄保躬赐公鞍马手书曰:「卿以元勋,特为重望,慨风尘之未静,仗忠义以亲行。
首固边防,徐谋开拓,俾朕居尊,无复轸虑。
缅思忠赤,益用叹嘉」。
俊卿等归,公知车驾来建康之期尚缓,深虑有失机会,复具奏曰:「人心向背,兴亡以分。
建康之行,一日有一日之功。
愿仰稽天道,俯徇众情,亟定行期,以慰中外之望」。
契丹酋窝斡亦起兵攻虏,为虏所灭,其党奔溃。
骁将萧鹧巴、耶律适里自海道来降。
公以为女真一国之兵,其数有限,向来独以彊力迫胁中国之民及诸国之人为用,是以兵盛莫敌。
今当招纳吾民,厚抚诸国,则女真之心自生疑惑,中原诸国莫为其用,虏可亡也。
奏乞厚抚鹧巴等。
上从之,诏公拟官赏施行,仍赐手书劳公曰:「卿以文武全才,副朕倚毗,宣威塞垣,厥功益茂。
夷虏来归,中外帖然。
今赐卿貂帽等」。
时虏以十万众屯河南,多张声势,欲窥两淮
公以大兵屯盱、泗、濠、庐,虏不敢动,但移牒三省、密院及移书宣抚司,虚为大言,欲索海、泗、唐、邓、商州及岁币等。
公奏此皆诡诈,不当为之动,卒以无事。
隆兴元年正月九日,制除公枢密使都督建康镇江府、江、池州江阴军屯驻军马,且命即日开府视事。
始,公命诸将筑泗州两城,至是而毕,隐然为边塞重镇。
时虏将万户蒲察徒穆及伪知泗州周仁以兵五千屯虹县都统萧琦以万馀人屯灵壁,积粮修城,遣间不绝。
公谓至必为边患,当及时扫荡。
若破两城,则淮泗可奠枕也。
且萧琦素有归我之意,累遣亲信至宣抚司
主管殿前司李显忠建康都统制邵宏渊亦献捣二邑之策,公具以奏上。
上手书报可。
三月召公赴行在。
公中道具奏曰:「今之议者,孰不持战守之说?
其下则欲复遵旧辙,重讲前好。
以臣观之,战守之说是也。
然而战守之道,本于庙胜。
君天下者,诚能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用之战则克,用之守则固,理有决然者矣。
今德政未洽于人心,宿弊未革于天下,揆之庙算,深有可疑。
臣愿陛下发乾刚、奋独断,于旬月之间,大布德章,一新内外,尽循太祖太宗之法,使南北之人知有大治于后。
人心既孚,士气必振,于以战守,何往不济」?
既至,复伸前说。
上再三叹美,谓公当先图两城,边患既纾,弊以次革。
乃命李显忠濠州灵壁邵宏渊泗州虹县,而令参议冯方随往犒劳。
公亦自往临之。
将行,念军事利钝难必,恐或小跌,伤上有为之心,谓诸葛亮建兴六年所上奏其言明切,曲尽事机,乞上置之坐右,常观览焉。
又出旗榜军前曰:「面奉圣旨,大军所至,务要秋毫不扰,专以慰安百姓为事。
敢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达于听闻,朕所不赦」。
公渡江,闻李显忠灵壁,而萧琦中悔,以众来拒。
显忠大破之,琦所将万五千人降杀殆尽。
邵宏渊亦进围虹县显忠会之,徒穆、周仁穷蹙,率其众降,亦以万数。
公又遣戚方将舟师趋淮阳,虑显忠轻敌深进,则亲帅官属前驻盱眙,几便近得以指呼。
显忠追萧琦至宿州近城,琦与家属及千户头领等百馀人降,遂直抵城下。
虏伪元帅者遣二万馀人来战,大破之。
进攻城,将士蚁附而上,遂克之,中原震动,归附日至。
上手书曰:「近日边报,中外鼓舞。
数十年来,无此克捷」。
公以盛夏人疲,急召显忠等还师,而上亦戒诸将以持重。
皆未达,伪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率大兵至,显忠等恃胜不复入城,但于城外列阵以待,士卒颇疲矣。
伪帅令于阵前打话,谓「尔若破我,当尽归河南之地」。
既战,虏兵引却。
明日复来战,我师小不利,统制官有遁归者,军心颇摇。
显忠等率兵入城,虏众进攻城,复杀伤而退。
居数日,得谍者报,虏大兵将至,显忠等信之,夜引归,虏亦不能追也。
时虏名酋勇将降执系道,精甲破亡不翅三倍,是后不复能为灵壁虹县之屯矣。
初退师,公在盱眙,去宿不四百里,浮言汹动,传虏且至。
官属中有怀檄以归者,亦有请公亟南辕者。
公不答,遂北渡淮,入泗州城
军士归者劳而抚之,视疮痍、拯疾病,存录死事,旌有功,人情胥悦。
凡数日,上下始知虏初无一骑过宿者,人心始定。
时公独与子栻留盱眙几月,俾将士悉归憩而后还维扬,具奏待罪。
上手书抚劳,公复奏曰:「今日之事,明罚为本。
而罚之所行,当自臣始」。
上手书报曰:「卿屡待罪,欲罚自卿始。
卿此言至公,岂不感格?
朕委任卿,未尝少变,卿不可以此介意。
正赖卿经画,他人岂能副卿」?
有旨降授特进,更为江淮宣抚使
宿师之还,士大夫素主和议者乘时抵巇,非议百出。
上又赐手书曰:「今日边事尤倚卿为重,卿不可以畏人言而怀犹豫。
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独任此事。
今日亦须朕与卿终任此事,切不可先启欲和之言」。
又荐遣内侍劳公,于是公又第都统制统制官以下,乞以次行罚。
时朝廷建遣杨存中御营使行江上守备,首途有日。
公谓命令不一,将士观望,或败国事,身死无益,遂论奏之。
上即日诏存中毋行。
公留真扬,大饬两淮守备,命魏胜海州陈敏泗州戚方濠州郭振六合,治高邮巢县两城为大兵家计,修滁州关山以扼虏冲,聚水军淮阴马军寿春庐州
大抵虏人来攻泗州,则粮道回远,城中兵二万馀足以守,乘其弊足以
如其出奇自淮西来,则清野坚壁,使无所掠。
既不得进,合兵攻之,可大破也。
然是时师退未几,人不自保,公命栻往建康挈家属来维扬,众情大安。
两淮郡县悉增葺屋宇,人物熙熙,以至乡落亦皆成聚。
上复召栻奏事,公附奏曰:「自古大有为之君,必有心腹之臣相与协谋同志,以成治功,不容秋毫之间,然后上下响应影从,事克有济。
伊尹之于汤,太公之于周,其次管夷吾之于齐,诸葛亮之于蜀,书传所载,始终可考。
不然,作舍道边,何自而成?
而况安危祸福之几,其应不远,可不畏哉!
今边隅粗定,军旅粗整,虏以伤败之故,其势未能为竭国之举。
而臣以孤踪,跋前疐后,动辄掣肘,陛下将安所用之?
愿深惟国计,精选天下岩穴之贤,付以中外大柄,任之专,信之笃,如前数君所为,谋出于一,不使小臣得以阴间,不使异议得以轻摇,先内后外,以图恢复,庶几日积月著,太平可期。
载惟陛下当至艰至难之时,遇自古未尝有之彊敌,若非君臣相与为一,朝夕图回,不较利钝,终期有成,诚恐岁月易流,后悔难追,甚可痛惜也。
臣老且病,望陛下矜怜,赐以骸骨,使之待罪山林,无令出处狼狈,取笑天下后世」。
上览奏,谓栻曰:「虽乞去之章日至,朕决不许。
朕待魏公有加,终不为浮议所惑」。
公闻之,不敢复有请。
时上对近臣未尝名「公」,独曰魏公,每遣使来,必令视公饮食多寡,肥瘠何如,其眷礼如此。
八月,有旨复公都督之号。
都元帅仆散忠义与志宁并贻书三省、密院,索四郡及岁币等。
且云:「今兹治兵,决在农隙」,以恐胁我。
公奏:「虏力彊则来,力弱则止,初不在夫和与不和之间。
使其有隙可乘,有机可投,虽使人接踵于道,卑辞厚礼无所不至,亦莫足以遏其锋也。
今伪帅书盖知江南之士欲和者众,离间吾心腹,挠乱吾成谋,坐收全功,以肆其忿毒于后。
惟陛下深察之。
臣诚过虑,窃恐腐儒之论不知大计,遂为真和。
曾不知三数年之后,虏马日蕃,人心益定,我之将士解体怠惰,方是时,何以枝梧?
然今日内治未立,人多怀私,只贵谋身,不思为国,军民之弊,漠不加意。
不求之此而区区于末,恐无益也」。
时朝廷欲谢却归正人,已至者悉加禁切,且不欲公多遣间谍,恐生边衅。
公奏曰:「自昔创业中兴之君图回天下,初非有夙任之将、素养之兵、旧抚之民为之用也。
考其施设,事非一端。
或取之群盗,或得之降虏,或以夷狄攻夷狄,莫不虚怀大度,仰凭天道,俯顺人心,以成大功。
后世仁德之不孚,措置之失宜,驯致降人多有背叛。
此非徒人事之谬,盖亦天命之不归也。
今陛下绍隆祖宗,方务恢复,乃于降者而首疑之,则左右前后与夫今日军旅之众,孰不可疑?
而况它日进抚中原,必先招徕,事乃可济。
若处之失当,反激其怒,它日人自为敌。
计之出此,岂不误哉?
陛下将有经营四海之心,推诚待人,如天如日,岂比固陋之士,姑为保身之谋,独无天命之可信哉」?
又奏:「虏之于我,有不戴天之雠,挟诈肆欺,不遗馀力。
宣和靖康以来,专以和议挠乱国家,反覆诡秘,略无一实。
今败盟如此,而朝廷尚蹈覆辙号为信义,恐生兵隙,臣所未喻也。
宋襄公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而卒败于楚,得无类是乎」!
汤思退右相思退死党,尤急于求和,遂遣卢仲贤、李栻持书报虏,并借职事官以往。
公又奏:「仲贤小人多妄,不可委信」。
上因其辞,戒勿许四郡,而宰执则令仲贤等许之无伤。
栻至境,托故不行,独仲贤往。
仆散忠义惧之以威,仲贤遂鼠伏拱手,状称归当禀命许四郡,愿持书复来。
仲贤见公,谬称虏有数十万之众近边,若不速许四郡,今冬必入寇,我无以当其锋。
且公重臣,不宜在江外,当亟渡江。
公知仲贤为虏所胁,即谓之曰:「某在此边备已饬,借使虏来,当力破之。
况探报日至,虏之屯河南者不过十万,计议得无为虏游说耶」?
栻复被旨,令入奏。
公命栻奏仲贤辱国无状,但所谋事,未知有无出朝廷之意,臣实不预此议。
栻至,上即召见,首问仲贤事。
栻具奏其状,且曰:「仲贤不可不明正其罚,朝廷与为表里,不可不察」。
上怒,下仲贤大理寺
思退等惶惧,反谓仲贤能说虏削去君臣之礼,止以叔侄相往来为有功,百端救之,至与左相陈康伯等叩头殿上乞去。
上不悦,犹镌仲贤官。
思退及其党惧,益大唱和议,建遣王之望龙大渊为通问使副。
公在远,争不能得。
见诸军惶惑,归正人尤不自安,即出榜诸军,谓虏人妄有邀索,如辄敢渡淮,当约日决战。
朝廷闻公出此榜,皆大恐,独上以为然。
公又奏曰:「伏闻朝廷遣使甚亟,思虑反复,实不遑宁。
伏念臣顷居谪籍几二十年,流离困苦,加以忧患,狼狈万状。
所以养爱此身,不敢即死,亦以臣子大义,负不戴天之深雠,终幸一朝得伸素志,瞑目无憾。
幸遇陛下龙飞之始,英武奋发,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臣是敢受任而不辞。
今将士人情日以振作,而虏寇作于内,师老于外,少稽时月,形势毕见。
载惟此虏若势力有馀,内无掣肘,则秋冬之交必引兵长驱,要我以和,何求不成?
而乃遣书约期,势实畏怯,其状甚露。
纵令敢以偏师深入,自淮西来,为我则利,为彼非福。
盖三百里之内,野无刍粟,扼以不战,又何能为而直为此急急也?
重念臣衰老多病,所见所为迂阔寡合。
自度赋分单薄,无以胜任国事,方欲俟岁晚力求休退。
惟臣所爱者,陛下之圣德闻于天下,有有为之时。
惟臣所忧者,夷狄之奸计得以肆行,而后悔何及?
不然,臣年馀几何?
岂不欲姑就安逸以毕此身,而固为异同于今日也」?
又奏:「今岁守备甚严,自秋涉,初无一事。
向若虏不贻我以书,固自若也。
不幸因虏以一介持书慢我,而朝廷匆遽遣人,自招纷纷。
缘此内外之情各不怀安,于国体所系甚大。
今兹使行,事体尤重,岂宜更复草草?
惟此虏若必欲侵凌我,虽恳请百拜,有不可遏。
如其不能,亦何由而动?
况专幸寇雠之不我侵,急急然徒为恳免苟安之计,臣之所未谕也」。
上赐手书谕意,将以首相待公。
公奏力辞。
未几,遂召公赴行在奏事。
公初议答虏书事,以为但当轻遣一介往观其情伪而为之所。
至是,乃闻朝廷遣之望等。
十一月二十五日,行至镇江,上奏曰:「近者窃承朝廷已定遣使之议,臣身在外,初不预闻。
窃惟徽宗钦宗不幸不反,亘古非常之巨变,凡在臣庶,不如无生。
而八陵久隔,赤子涂炭,国家于虏,大义若何?
况逆亮凭陵,移书侮嫚,邀求大臣,坐索壤地,其事近在前岁。
今议者不务力为自彊之计,而因虏帅一贻书,遽遣朝士奔走麾下;
再贻书,欲遣侍从近臣趋风听命,复将裒吾民之膏血以奉雠人,用犹子之礼以事雠人,欺陛下以款之之名,而为和之之实。
其说固曰吾将款之而修吾兵,政不知使命一遣,岁币一出,国书一正,将士褫气,忠义解体,人心愤怨,何兵政之可修?
又不过曰吾将款之而理吾财用,不知今虽遣使而兵不可省,备不可撤,重以岁币之费,虏使之来,复有它须,何财用之可理?
此可见欺陛下以款之之名,实欲行其宿志也。
彼方惟党与之是立,惟家室之是顾,惟富贵之是贪,岂复以国事为心哉?
况两朝銮舆之望已绝,宗室近亲流落虏廷,戕贼殆尽,犹欲与之结和,不知于天理安否?
臣实痛之。
臣年老多病,所论与朝廷略不相合,岂可蒙耻更造班列,以重败其素节?
且陛下庙堂之上,岂容狂妄不合之臣滥厕其间?
臣虽至愚,亦诚不忍与今日力主和议之臣并立于朝。
伏乞早降指挥,罢臣机政。
臣见力疾至前路秀州,听候指挥」。
上赐手书曰:「览卿奏,欲在秀州指挥,甚非朕所望也。
卿忠诚为国,天下共知,和议事专俟卿到,面尽曲折。
卿宜速来」。
继遣内侍甘泽赐公手书曰:「卿赴召入觐,何为中道遽欲引嫌自陈?
军国大事,正要卿同心叶济。
已差甘泽宣卿,宜体朕意,疾速前来」。
公以上意厚甚,不敢固辞,复上奏曰:「臣窃闻道路之言,谓今兹议和非陛下本心,事有不得已者。
询之士大夫,多以为然。
惟臣昔尝力陈和之不可,为秦桧所挤,濒死者屡。
赖太上皇帝保全覆护,获有馀生。
今日之议,臣以国事至大,不敢爱身,力为陛下敷陈,不知陛下终能主张之否?
又有事之大者,人才混殽,风俗陵夷,纲纪久弛,上下偷安,巨细积弊,内治自彊未见端绪。
若力图所以革之,一绳以公,不恤浮议,则怨谤之言投隙伺间,巧为伤中,事必无成。
若因循不革,日复一日,何以为国?
国政不立,何以禦寇?
不知陛下能力断于中,果行于外,君臣一心,无间可乘,以济此艰难之业否?
臣是以食不遑味,寝不遑处,拳拳忧心,有如皦日。
思所以为陛下计、为社稷计,须臾不敢忽也。
不然,臣年老数奇,粗知学道,岂敢叨踰荣宠,窃位于朝,以负陛下社稷哉?
臣到阙日,愿赐清间之燕,俾尽区区。
度其是否,使之进退有据,不违其道。
不胜幸甚」!
既至入见,上首谕公以欲专委任之意,公复力陈和议之失。
上为止誓书、留使人,而令通书官胡昉杨由义先往谕虏帅以四郡不可割之意。
于是之望、大渊待命境上,而上与公密谋,若虏帅必欲得四郡,当遂追还使人,罢和议事。
十二月二十二日,制拜公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如故。
思退亦转左仆射
上谕当直学士钱周才以注意在公,故思退虽为左相,而公恩遇独隆。
每奏事,上辄留公与语,又时召栻入对,赐公御书《圣主得贤臣颂》。
思退等素忌公,至是益甚。
公既入辅,首奏当旁招仁贤,共济国事。
上令条具,公奏虞允文陈俊卿汪应辰王十朋张阐可备执政刘珙王大宝杜莘老宜即召还,胡铨可备风宪张孝祥可付事任,马时行任尽言冯方皆可备近臣,朝士中林王秬莫冲张宋卿议论据正,可任台谏,皆一时选也。
公自太上时,即建议当驻跸建康,以图恢复。
上初即位,公入对,又首言之。
及总师江淮,每申前说。
至是复力言于上曰:「今不幸建康,则宿弊不可革,人心不可回,王业不可成。
秦桧二十年在临安,为燕安酖毒之计,岂可不舍去之而新是图?
大抵今日凡事皆当如艺祖创业时,务从省约,而专以治军恤民为务,庶国有瘳。
不然,日复一日,未见其可」。
上深感悟。
通书官胡昉等至宿州仆散忠义以不许四郡之故,械系迫胁。
等不屈,忠义计穷,更礼而归之。
上闻之,亟召栻语之故,令谕公曰:「和议之不成,天也,事当归一也」。
始议以四月进幸建康
公又奏当诏之望等还,上批出曰:「王之望龙大渊并一行礼物并回」。
思退等大骇,更约翌日面奏。
及至漏舍,思退等竞执前说。
公折以正论,辄屈。
是日三月朔旦,上当诣德寿宫
未登辇,召宰执议事。
思退参知政事周葵同知枢密院洪遵叩头力争,上怒,声色颇厉。
及自德寿宫回,复批出曰:「追回之望等劄子宜速进入」。
适诣德寿宫太上皇帝亦深怒:「此虏无礼,卿等不可专主和议,恐取议于天下」。
思退等惧,遂以劄子进入,发金字递行
公奏胡昉等能不为虏屈,当加赏
而向者卢仲贤擅以国家境土许寇与雠,宜有重罚。
有旨仲贤除名勒停,编管郴州
又奏:「宜榜示诸军,谕以仆散忠义械系使人,加以无礼,使各奋忠义,勉励待敌,趋赴功名,庶几诸军知曲在虏,且知和议不成,激昂增气」。
上令都督以此旨降榜两淮、荆、襄、川、陕,数日之间,号令一新,中外军民皆仰上英断。
思退计穷,复奏力主和议,且请上以宗社大计奏禀太上皇帝而后从事
上亲批其后,降付三省曰:「虏无礼如此,卿犹欲言和,今日虏势非秦桧时比,卿之议论,秦桧之不若」。
故事,宰相日一人启御封。
是日适公当启,启毕,即转示思退
思退大骇,藏去。
先是,上既决幸建康之议,思退等初不与闻。
后奏事上前,语屡屈,因请曰:「和议不成,虏至何以待之」?
上曰:「朕已决幸建康」。
思退等失色。
及又见批语,乃阳为皇恐乞祠状,而阴与其党谋为倾陷之计,反覆诡秘,人不得尽知也。
居数日,俄有旨命公按视江淮
公知一日出外,奸人必得肆意,然趣行之旨屡下,而事之成败则又有非人力所能为者,乃行。
既出国门,思退遂与右正言尹穑通谋,日夜汲汲益求所以间公者。
公未抵镇江,道遇王之望等还,见之望力主和议,因密奏之。
思退等亦相与阴谋,谓不毁守备则公不可去,和不可成,乃令之望等盛毁守备一无以恃者。
又阴以官爵讽诸将,令入文字,称虏盛彊,为畏怯语。
专主其议,百计毁公。
盖公受任江淮,两年有半,念国家多虞,丑虏未靖,忧恐计度,寝不遑安,食不遑味。
祁寒盛暑,劳抚将士,接纳降人,讲论军务,未尝少倦,少年精力有不能及。
而公忠义奋激,曾不以为劳。
诸军感悦,有不待号令而从者。
计所招来山东淮北忠义之士,实建康镇江两军凡万二千馀人,万弩营所招淮南彊壮及江西群盗又万馀人,陈敏统之,以守泗州
淮南军士知泗为两淮要塞,皆愿以死守,至挈父母妻子往焉。
要地如海、泗、高邮、巢、和、六合等皆已成筑,其可因水为险处,皆积水为匮,增置江淮战舰,诸军弓矢器械悉备。
两年,虏屯重兵十万于河南,为虚声,胁和至再至三,皆有约日决战之语。
泗州将士日望虏至成大功,而虏亦知吾备禦甚设,卒不敢动,反为防我计。
及是,公又以宰相来抚诸军,将士无不踊跃思奋,军声大振。
虏闻公来,亦檄宿州之兵归南京,沿边清野以俟。
淮北归正者日来不绝,山东豪杰悉遣人来受节度
公晓之曰:「淮北山东之人慕恋国恩,厌苦虐政,保据山险,抗拒贼兵,于今累年。
首领冒难远来,备述尔等忠勤,为之恻痛。
已具奏皇帝,记录汝等姓名,将来大兵进讨,则掎角为援,昼惊夜劫,抄绝粮道
如是贼兵深入,便当连跨城邑,痛剿贼徒。
勋绩傥成,节钺分茅,皆所不吝。
但当观时量力,无或轻动,反墯贼计。
今本朝厉兵秣马,以俟天时,汝等亦宜训习,以待王师之至」。
公又以萧琦乃契丹四军大王之孙,沉勇有谋,欲令琦尽统契丹降众,且以檄喻契丹,大意谓本朝与契丹有兄弟之好,不幸奸臣误两国,皆被女真之祸。
契丹不祀,皇帝无日不念此。
尔能结约相应,本朝当敦存亡继绝之义。
虏人益惧,遂为间书,镂板摹印,散之境上,类后周所以间斛律明月之意。
督府参议官冯方立朝有直声,临事不避难,遍行两淮,筑治城垒,最为劳勚。
思退等以其效力尤多,尤恶之,使穑论不当筑城费财,凡再章而罢。
又论公所费国用不赀,公奏:「计督府遣间探、给官吏等,二年半之费,实不及三十万缗。
其馀为修城造舟、除器招军等用」。
上出公奏,思退、穑议屈,于是始谋更造它事撼公。
殿前后军统制张深守泗有劳,军士安之。
俄有旨放罢,而以赵密之子廓代之。
公至淮东,询问知状,奏留,而穑指公此事为拒命跋扈。
思退等又相与谋,上眷公厚,必未肯遽罢公,但先罢都督,则公自当引去。
穑奏论如思退计,而公自闻冯方罢,已上奏乞罢督府
诏从公请,而公亦封章力求还政矣。
穑连疏诋公愈力。
左司谏陈良翰奏,如公忠勤,人望所属,不当使去国。
上谓良翰:「本无此事,且当今人材孰有踰魏公者?
卿宜遍喻侍从台谏,使知朕此意」。
侍御史周操素同良翰议,至是争论甚力。
然是时公留平江虎丘,致仕之章已八上矣。
上察公恳诚,欲全其去。
四月二十有二日,制除公少师保信军节度使、判福州,而思退等遂决弃地求和之议。
且命宣谕司统领司磨治督府文书钱物,吹毛求疵,卒不可得,乃已。
公力辞恩命,上不许,至五六,除醴泉观使
公虽去国,不敢以嫌故有隐,奏尹穑奸邪,必误国事,又奏劝上务学亲贤。
故旧门生或劝公当勿复问时事,后虽有召命,亦无庸起。
公慨然语之曰:「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况吾两朝厚恩,久尸重任,今虽去国,犹日望上心感悟。
苟有所见,安忍不言?
上复欲用某,某当即日就道,敢以老病为辞?
如公等言,复何心哉」!
闻者耸然。
公以连年疲劳,比得退休,已觉衰薾。
且畏暑,未能遂还长沙
行次馀干,假宗室赵公頙之居而寓止焉。
所居之南有书室,公名之曰「养正」,而为之铭曰:「天下之动,以正而一。
正本我有,养之斯吉。
道通天地,万化流出。
精思力行,无忘朝夕」。
日读《易》,更定前说,且曰:「庶几未死,于学有进也」。
又取《易》象题坐右曰:「谨言语,节饮食,致命遂志,反身修德」。
亲旧来访者,辄与讲论古道,终日不倦。
盖其心纯一,无出处动静之间如此。
孟秋既望,公荐享祖考,既奠而跌。
公起叹曰:「吾大命不远矣」。
手书家事付两子,且定祭祀昏丧之礼,俾遵守,曰:「丧礼不必用浮屠氏」。
且曰:「吾尝相国家,不能恢复中原,尽雪祖宗之耻,不欲归葬先人墓左。
即死,葬我衡山足矣」。
仲秋二十日,犹为饶守王十朋作《不欺室铭》,有曰:「泛观万物,心则惟一。
如何须臾,有欺暗室?
子敬义,不忘栗栗」。
至二十有二日,始寝疾。
二十八日,疾病。
晡时,命子栻等坐于前,问国家得无弃四郡乎,且命作奏乞致仕。
日暮,命妇女悉去,夜分而薨。
先是,六月末有大星陨于赵氏居养正堂之北,光芒若昼,赵氏一家尽惊。
翌日,得公书欲来寓居云。
讣闻,上震悼,辍视朝两日。
有旨赠公太保
栻等不敢违公志,扶护还潭州
以是岁十一月辛亥葬于衡山县南岳之阴丰林龙塘之原。
公自幼即有济时之志,未尝观无益之书,未尝为无益之文,孜孜然求士尚友,讲论当世之故。
闻四方利病休戚,辄书之册,至一介之贱,亦曲加询访。
京城中,亲见二帝北狩,皇族系虏生民涂炭,誓不与虏俱存。
委质艰难之际,事有危疑,它人方畏避退缩,则挺然以身任之,不以死生动其心。
南渡以来,士大夫往往唱为和说,其贤者则不过为保守江南之计,夷狄制命,率兽逼人,莫知其为大变。
公独毅然以虏未灭为己责,必欲正人心、雪雠耻、复守宇、振遗黎,颠沛百罹,志踰金石。
晚复际遇,主义益坚,虽天啬其功,使公困于谗慝之口,不得卒就其志,然而表著天心,扶持人纪,使天下之人晓然复知中国之所以异于夷狄,人类之所以异于禽兽者,而得其秉彝之正,则其功烈之盛,亦岂可胜言哉!
公论事上前,务尽道理,期于听从,不为苟激。
其在官守,事无细大,必以身亲,视国事如家事,视民疾苦如在己身,至诚恳恻,贯彻上下。
平生四被谪命,处炎方几二纪,拳拳念君之心远而弥笃。
见朝廷一举措之善,则喜溢词色;
一事不厌,则忧思终夕不寐。
尝曰事君者必此心纯一而后能有感格,盖其忠义自壮至老,或用或舍,未尝有斯须之间也。
事太夫人先意承志,婉愉顺适,曲尽其心,奉养恭恪,寒暑不渝。
家人妇子见公身率,莫敢不敬。
或时远去侍侧,每觉意绪不佳,则曰:「太夫人得无有疾乎」?
遣人候问,则其日果太夫人服药也。
太夫人方严,或颜色不和,则公拱立左右,踧踖若无所容。
俟太夫人意舒,乃敢安。
盖自膝下至白首如一日。
太夫人既没,见素所服用之物,未尝不泣下,起敬起孝,孝诚笃至,上自宫禁,下至闾阎,无不咨嗟叹息。
缙绅军民闻风而兴起慕用,与夫愧悔改行者,不可胜计也。
于兄徽猷公友弟笃至,教养其子与己子不少异。
置义庄以赡宗族之贫者,以至母族丧葬婚嫁,亦皆取给焉。
岁时祭祀,必预戒小大,使各严恪。
涤牲治具,必亲涖焉。
及祭,肃乎如祖考临之。
时节尝新,必先荐于庙而后敢食。
器皿择精洁者备荐享,不以它用。
素能饮酒,至斗馀。
及贬连山,太夫人曰:「南方地热,宜省酒」。
即不敢饮。
及再见太夫人,命之饮乃饮,遂终身不踰三酌。
于器用取具,不问美恶,平生无玩好,视天下之物泊然,无足以动其心者。
燕处饮食,皆有常度,虽在闺门,无戏语,无所容。
未尝偏倚而坐,未尝疾呼遽行,言必有教,动必有法。
盛德日新,至老无息。
及在馀干,未寝疾间,温恭朝夕,无丝毫倦怠意。
绝笔二铭,于今读之犹能使人悚然起敬。
则公之心虽未易以言语形容,然于此亦可以少见其几矣。
盖其天资粹美,涵养深厚,以至于德成而行尊,非强勉所能及也。
公之学一本天理,尤深于《易》、《春秋》、《论》、《孟》。
尝论《易》数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太极一也,两仪三之也。
分为二,而七、八、九、六之数五十有五,此天地之中数也。
何以知其然?
盖一、三、五、七、九合为天数,而天数不过五;
二、四、六、八、十合为地数,而地数不过五。
天地奇耦,合之为十,总之为五十有五。
自然之数,皆不离乎中,中故变,变故其道不穷。
圣人神而明之,用数之中,故消息盈虚之妙、阖辟变化之几皆在于我而动静莫违焉,中其至矣」。
又尝论刚柔之义示子侄曰:「君道主刚,而其动也用柔,故乾动则为坤矣。
臣道主柔,而其动也用刚,故坤动则为乾矣。
故夫必欲远声色,必欲去小人,必欲配帝王,必欲定社稷,必欲安民人,必欲服四夷,乾之刚也,君则之于内而主断也。
至于礼臣下、下贤才、抚四邻、爱百姓、恤孤寡,虚心取善,舍己从人,其动莫非柔矣。
不敢唱始,不敢先事,谨礼法,循分守,安进退,守职业,坤之柔也,臣得之于内而有承者也。
至于犯颜敢争,捐躯尽节,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千里之命,可杀不可辱,可困而不可使为不义,守忠义之大训,弭患难于当年,断大计、定大疑,正色立朝,华夷詟服,其动莫非矣。
故夫善观《易》者,必观夫刚柔之中而究其所以用,则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或得或失,或悔或吝,或吉或凶可以类推矣。
不知刚柔之用,不可言《易》也」。
胡铨公序其所著《春秋传》者,公告之曰:「《春秋》所书,莫非人事章章者。
作之于心,见之于事,应之于天,毫釐不差。
夫子叙四时,称天王,以谓顺天则治,生物之功于是兴;
天则乱,生物之功于是息,为千万世训至明也。
故一言以断《春秋》之义曰天理而已矣。
呜呼!
使王知有天,则诸侯知有王,大夫知有诸侯,陪臣知有大夫,驯致之理,得之自然,祸难孰为而作哉?
盖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陟必明,赏罚必行。
彼列国诸侯虽曰彊大,敢违天不恭,以重拂天下之心而自取诛灭耶?
周道既衰,王之不王,不能正身行礼,奉承天心,以大明赏罚于天下。
《春秋》为是作,以我褒贬,代天赏罚,庶几善者劝、恶者惧,乱臣贼子易虑变志,不复接踵于后,天地之大德,始获均被万物。
圣人先天心法之要,蔑有著于此书者矣」。
公于本朝大臣最重李文靖公,谓近三代气象。
又以寇忠悯富文忠范文正之事为可法,尝曰:「莱公澶渊还,耻于城下之盟,益劝上修德立政。
既不获用,乃有东封西祀之说。
郑公使虏还,以和议为耻,以自治为急务,而不受枢庭之赏。
文正自西鄙入参大政,劝仁祖天章阁,俾大臣条时务,大修政事。
文正所具二十条,无非要切,然亦不克施。
使三公获尽其猷为,则王业必不至二百年而中微也。
异时归老山林,当作三贤堂于弊庐之侧,庶几朝夕想像,如见其人」。
三公所为适有契于公心也与!
每训诸子及门人曰:「学以礼为本,礼以敬为先」。
又曰:「学者当清明其心,默存圣贤气象,久久自有见处」。
见人有一善,为之喜见辞色。
子侄辈言动小不中理,则对之愀然不乐,人自感动。
公初娶杨国夫人乐氏,旬日被命召,即造朝。
及为侍从,或以公盛年,劝买妾。
公曰:「国事如此,太夫人在远,吾何心及此」?
遂终身不置妾。
再娶蜀国夫人宇文氏,贤明淑顺,与公同志。
事太夫人尽礼,鸡初鸣,已冠帔立寝前,俟太夫人寐觉。
夜则俟太夫人寝,至息匀寐安乃去。
食饮汤药,一一亲之。
太夫人常曰:「吾儿孝,天赐贤妇,以成其心」。
内外宗族敬仰无间言,起居饮食亦皆如公有常度不渝,相对如宾。
公方贵,未尝言及宇文氏私门,每训诸子曰:「吾朝夕兢兢履地如履冰,惟恐一言之失,一事之差」。
盖其德诚足以配公焉。
先公五年薨,葬衡山,与公同兆异穴。
生子男二人,长栻,右承务郎直秘阁
次枃,右承奉郎
公奏议务坦明,不为虚辞,率口诵,令子侄书之,皆根于心,不易一字。
有《绍兴奏议》、《隆兴奏议》各十卷,《论语解》四卷,《易解》并《杂记》共十卷,《春秋解》六卷,《中庸解》一卷,《诗书礼解》三卷,文集十卷。
惟公忠贯日月,孝通神明,盛德邻于生禀,奥学妙于心通。
勋存王室,泽在生民,威震四夷,名垂永世
平生言行,非编录可纪。
谨掇其大略,以备献于君父,下之史官,传之无穷,且将以求当世立言之君子述焉。
谨状。
乾道三年十月日,左迪功郎、特差监潭州南岳庙朱熹状。
文辩 南宋 · 薛季宣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九三、《古文集成》卷六七
礼始于太一,文亦始于太一。
混沌凿矣,文无不在。
于天得文之高,于地得文之厚,于日月星辰得文之光辉发越,于风雷、雨露、霜雪得文之鼓舞、震曜、润泽、严威,于山岳得文之崷崒峥嵘,于江、河、淮、济、大海得文之源深流长,千变万态,不主故常,而卒有所归,于鬼神得文之幽,于草木花实得文之微,于金石得之坚,于鸟兽虫鱼得文之飞动俦匹,于都邑、城池、屋庐、冠屦、衣裳、车舆、旂旗、百尔器械得文之方圆、曲直、巧而且法。
其在人也,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得文之顺,于升降、揖逊、献酬得文之和,于贺庆、福祥得文之喜,于干戈、兵戎得文之怒,于富贵、利达得文之显,于贫贱、困穷、幽忧、无聊得文之抑,于庄钦、端肃得文之正。
是其文也,而其实也,道也,德也,忠信也,孝弟也,仁义礼智也。
耳所听,目所视,手所执,足所履,无非文也。
耳目手足所及,即理之所在;
理之所在,乃文之所在也。
理发于外,得于心,成于文,谓之自然。
圣人以自然为经。
经者,圣人不能不为者也,、文、武、周、孔皆是也。
去圣人日远,孰不为文,而有所谓自然之重者,人之重之也,莫知其所由;
己之见重于人也,亦莫知其所由。
重之者不必在于当时,尤在于后世。
此所以见其自然也。
、扬、韩,其自然之重欤!
四氏之文,亦有议其非者矣,亦有自为矛盾者矣,终不足以夺众多之重。
世固有为四氏之所为,以自附于四氏,而人卒不与者。
宋襄公之霸,有附之者,有不附之者,而霸卒不成;
不若桓、文得众,而后世犹以为霸也。
文未尝无弊也,欲去之非他也,唯循中则无诡谲夸诞,唯自得则无攘夺劫取,唯高明则无暗沓鄙浅,唯劲挺则无柔靡芜秽,唯广大则无碎锁丛杂,唯检束则无滥溢㳽漫,唯公平则无险怪僻执,唯变通则无局趣拘牵,唯有守则无迁就傅会,唯不惑则无妖冶侈纵。
意得其正,智得其圆,气得其直,神得其全,故能推而纳诸自然。
贺皇帝表 南宋 · 罗愿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三三、《罗鄂州小集》卷五
帝孝具孚,获彼天人之助;
皇仪有序,庆兹父母之年。
眷惟七十者之稀,能使千万人之悦(中贺。)
于赫高穹之载,式观明主之心。
因其有帝王不可及之诚,报以亘古今所未见之福。
恭惟皇帝陛下丕图克绍,慈训是承。
乐每寓于五弦,发扬斯在;
礼或加于四豆,尊事不忘。
肆瞻侍膝之严,俱衍在躬之历。
臣欣闻盛典,寅布殊恩。
坐喜群黎,皆无冻馁之老;
行观一世,同为仁寿之民。
策问 其四 南宋 · 吕祖谦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八七、《东莱吕太史外集》卷一
问:天子六卿,诸侯三卿,体统相承,所以纲维天下之治也。
伯禹司空,一见于虞之书;
六事之咨,再见于甘之誓。
盟津牧野,周之正朔将班矣,犹曰司徒、司马司空,不敢有加焉。
是制也,盖虞夏以来共之,约之为百,丰之为二百,张之为三百六十,是特缉其日,疏其流,而于大节则未之或改也。
四代官制,至《周官》而备。
《立政》之作,反复致意,于常伯常任准人,求于天地四时之官,谩不知其何职,琐琐如携仆缀衣,阪尹之属则亦缺焉。
《周官》成于周公之手,而《立政》亦公亲笔也。
公自立之而自二三之,何耶?
三公下兼六卿,诸侯亦或入为之。
宣王,《诗》「王命卿士太师皇父」,是皇父太师卿士矣,则未知于六卿果何居也。
东迁之后,虢、郑皆尝为之。
若以郑武父子并为周司徒,遂指卿士司徒也邪?
《十月之交》既举卿士矣,继之曰「番维司徒」,是两官也。
六卿倡九牧,清其原于上,列国之三卿,受其委于下。
教化、政事之倡,固有和之者矣,馀三职其谁受之?
先儒论傅,其伍以三卿之属,大夫大宰司寇之事。
就如其说,曾谓为国以礼,常伯之职,乃不能辍一大夫兼之耶?
夏父弗忌,为鲁宗伯,见于《左氏》,则先儒之说又未可信矣。
羽父太宰,臧氏为司寇,使六官果卿之属大夫,则翚也必不降心求之。
而臧孙之聘会,《春秋》所书,曷为例于三家无所轻重邪?
借曰东迁之后,诸侯废置,自如传载,孔子司寇相鲁,名不正则言不顺,命官非先王之故,孔子肯安之邪?
宋襄公泓之战,大司马谏,司马子鱼复谏,同时而二司马何也?
晋士蔿大司空,则既与闻国政矣,文、襄之后,司空、司马不得列于卿,而参于舆帅、候正之间,其轩轾何意也?
太师太傅,天子三公,晋既僭有之,而赵宣子晋国之政,乃授太傅阳子太师贾佗行焉,其班爵亦少卑矣,汉氏中叶,取诸侯三卿之名而位之三公,抑又何所祖述也?
至诸侯王国则置傅、相、中尉,皆二千石,而命于天朝,岂三卿之苗裔邪?
官师之升降,治道之开塞系焉,盍相与求其说。
仁言不如仁声论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一、《止斋论祖》卷下
圣人不能一日而仁天下也。
一日而仁天下,则仁之效亦浅矣。
盖一日之仁,吾未尝有是心,而天下之人亦未敢以是期望于我。
一旦遽欲行仁于天下,发号施令以晓天下之人,是虽家置一喙以喻之,人孰信其为仁哉?
圣人之仁不若是之浅也。
夫圣人之仁非于布德施惠之时,而后天下始知其为仁也,天下信之久矣。
天下如是其大,吾之仁独有取信于天下者,岂非恻隐之仁闳于中而肆于外,在人耳目为已熟矣,而民之所以薰陶而渐渍之者亦已深矣,又何必譊譊然以告人哉?
以此较彼,则利之小大、功之浅深益甚相远也。
故曰「仁言不如仁声」。
请试申之。
尝谓夫施信于民者,不若未施信于民而民信之;
施敬于民者,不若未施敬于民而民敬之。
盖敬信在我也,必有待于施焉,则是未免于有言也,言其可以服人哉?
若夫未施敬信于民,而人已知其敬信,则相与忘言矣。
吾故无假于言,而人亦无待于喻也,其效固不博哉?
知此者可以言仁矣。
盖为仁与行仁异。
为仁一日足矣,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至于行仁,则不可以责朝夕之效也,故曰「王者必世而后仁」。
则谆谆以自言其仁者,特妇人之仁耳,特姑息之仁耳。
宋襄公非不仁也,然君子不以为仁者,盖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不仁之声在人久矣。
及泓之战,乃欲告人曰:吾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此吾之所以为仁也。
言虽若此,岂足以掩不仁之声乎?
梁惠非不仁也,然君子不以为仁者,盖惠王好战而糜烂其民,不仁之声在人亦久矣。
及其凶岁,乃始告人曰: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河内,此吾之所以为仁也。
言虽若此,岂足以掩不仁之声乎?
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况欲行仁于天下者,其可先言而后声乎?
成汤之迁亳,仁也,盘庚之迁亳,亦仁矣,然盘庚之仁不如之仁者,盘庚未免于有言耳。
使盘庚之仁声如成汤之彰信于民,则群臣岂得以浮言而惑之乎?
三篇之书虽不作可也。
舜之伐有苗,仁也,成王之伐三监,亦仁也,然成王之仁不如舜之仁者,成王未免于作诰耳。
使成王之仁声如舜之浃洽于民,则邦岂复为大艰乎?
《大诰》之书虽不作可也。
大抵天下之理可以驯致而不可以速化,天下之民可以诚服而不可以诈欺。
仁著于言,如伯者之用兵,必伐楚而后人知其为义,必伐原而后人知其为信,信义亦薄矣。
仁寓于声,如王者之用兵,故商之兴也不在于鸣条之日,而在于未征之时;
周之兴也,不在于牧野之日,而在于未渡孟津之初。
先声所暨,人服之旧矣,何俟于言乎?
论至于此,劝农之诏不必下也,有以率之,则农自劝矣。
驭吏之诏不必颁也,有以先之,则吏可驭矣。
仁之名见于有言之后,孰若仁之声著于未言之前邪?
古之人君,其所以脩身行己,无一念之非仁者,非特以此涵养仁声仁闻于一己也。
植之风声,则仁见于风声也;
声教暨于四海,则仁见于声教。
仁亦在乎熟之而已,岂可骤以取名乎?
说者以仁声为乐之声,此臆说也,不可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