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论南北和议(绍兴十二年八月) 南宋 · 秦熺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九八、《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六
上孝悌绝人,前古帝王所不能及。以二圣母后之在远也,忧思感伤,戚戚无一日舒容。举足出言,宸念未尝少忘。衣不重帛,食不二味,居处惟茅茨之陋,自奉悉简素。有旨有能还二圣母后者,王侯节钺,尽以充赏。问安之使,奔走道路,殆无虚月,终莫得金人要约。建炎四年冬十月,御史中丞秦桧归自金,盖扈从北狩者累年,朝夕侍二圣旁。方靖康之变,金人立张邦昌,咸北面以事异姓。桧独冒白刃不从,抗辞乞存赵氏。临大节而不夺,金人敬奉之。故知彼之事宜为详。因曲折为上言之。且念兵威未振,知和好之未可通也。既擢桧与政,未几为右相,方图维事机,以济大业。时左相吕颐浩嫉之,力加沮抑。桧既去位、悠悠积岁,用事者趣办目前,无有任其责者。绍兴三年冬十月,金遣李永寿来,徒多端须求,矫诈无诚意。春正月,遣章谊等往北返,事亦弗济。七年春正月,何藓自金中来,报太上皇帝之讣。上哀恸号泣,遣王伦迎奉梓宫,不遂而归。八年春正月,复往,亦弗从。上哀毁过制,居三年丧如一日。每出荐奠,号哭失声,涕泗挥洒。凡侍奉赞导之臣,皆弗能禁止。圣孝之美,未易殚举。上悼国步之多艰,治功之未效,且厌凡才不足倚也,求助益切。三月辛卯,复拜桧右相,久益知桧忠诚,而谋谟可大有为也,故议和之计决矣。而左相赵鼎抑沮甚力,因修史加恩制,密谕直学士院吕本中为制词曰:「谓合晋、楚之成,不如尊王而贱伯」。盖豫为后日奸图。鼎为首相,不复留意国事。用兵则徒擅都督之名,略无措画;及议和,则阴怀首鼠,于进对之际,未尝有可否。阴结党与,肆为诋欺。其负眷意如此。迨秋,遣通和之使,而王伦等遂行。后自金中还,将及境矣,和议之成否未能知。鼎知不复任责,亟为脱身自全之计,力求解政。又令其死党张戒,乞复留鼎,设为诡词,诳惑天听,沮败善类。赖上睿明,不得肆其奸。是年冬十二月,达赉遣张通古至,欲先尽还河南故地,徐议馀事。金诚意若是,盖南北未有也。自使者入境以及行朝,士大夫议论汹汹,皆以为不可信。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上书,力诋大臣,冀必置之死地。执政如王庶,侍从如曾开、李弥逊,台官方廷实,馆职范如圭等,尤唱异论,蛊惑群听。其他不能遍举。盖怀奸饰诈者,但欲取一时市井虚名,而利害不切于身,初无体国亲上之意,故趋向如此。既而舆地果复,亟遣官省治陵寝,抚循民庶,且经画数路急切之政。故陷身异域者,有更生之幸,亹亹来归。亟命韩肖胄报谢,继令王伦、蓝公佐迎梓宫及奉太母之归。既而金之次帅乌珠恚功之不由己出,遂渝前日之盟,拘留王伦,但令蓝公佐归,因引兵犯汴都,而留守孟庾等率众投降。先是命刘琦以兵北戍,以备不虞。偶与敌遇于顺昌,琦于诸将中素号有谋,与战至数十,捷音相继以闻,敌败衄而退。朝廷度必再入犯,于是大修兵备。十一年,果竭众以犯淮西,必欲以全取胜。时遣三大将领兵进击,而岳飞阴有异谋,迁延顾望,拒命不进。韩世忠、张俊皆屡与之战,杀获不胜计。敌知我不易攻也,率众退走。既班师,主上圣明,察见兵柄之分,无所统一,凡有号召,多为有不至。于出师之际,又不能协力徇国家,恐有缓急,必致误国大事。乃密与桧谋,削尾大之势,以革积岁倒持之患。一日,大廷宣制除张俊、韩世忠、岳飞三帅为枢密使副,由是天下兵柄,尽归朝廷矣。然是举也,孰不以为善?前此独无敢睥眤者,有识之士方惧金人之平,四方底定,而此辈跋扈自肆,意外事有叵测者。今一旦悉屏听命,如玩婴儿于股掌之上,销祸于未然。既以协诸军之公愿,谓自此愿尽死力,远近欢呼,切叹睿断英果,措意宏远,知敌不足忧,而太平可指日待也。上既日新厥德,内修政事,专任一德之臣,以为腹心。益练甲兵,治财赋,悉豫为之图。敌势数不利,又知我之有备,设施措画,赫然惊人,规摹出其意表,而战胜攻取,兵威盛强,非前日比。且虞后悔之及,遂纵莫将、韩恕以归。二人者使敌中,被留阅岁且半,无故听归,其意盖必有在。冬十一月,果遣萧毅、邢具瞻为审议使副,必欲连和。时众议纷纷,莫以为然,谓当堕其计中矣。上以宗庙社稷之重,下爱惜生灵,且念梓宫未还,母后兄弟久隔,亦灼见敌情,保其无他,奋然独断。桧力赞上,以为图谋和议,今踰十年矣,前此乌珠争功,故败成事。今兹之来,乃自为盟主,敌善意也,机会不可失,无可疑者。遂斥浮言,排异议,从其所约,一意奉迎之图。既遣何铸报谢,逮至敌庭,默然无一言而返,梓宫及母后之还亦弗知也。铸自御史中丞迁签书枢密院事,固宜与闻国论之馀,而犹持异意,且疑贰而亟图归,则今日之举,非君相合德,深见事情,曷克有济?初,岳飞拥众兵据上流者累年,稔成罪衅,日图反叛。至是皆暴章,首告继踵,逮核实于天狱,悉得其情,逆状显著,审谳无异,飞与子云及其党张宪皆赐死。于是天讨有罪,故桀傲者懔懔知畏,咸奔走承命之不暇,而政刑修明,国势益尊彊矣。臣等窃惟金人为中国患,今十八年矣,唯修好通和,实今日至计。前后用事之臣,费日穷年,未有以为意者。渊衷监观,利害既审,任兹大事,实难其人。爰出独断,复命桧而相之,其大节孤忠,奇谋远识,盖察之有素矣。桧亦感不世之遇,自任天下之重,精白以承休德,不退缩以避事,不猜忌以妒功,不疑贰以败谋,不矫激以沽誉。其图事揆策,料敌制胜,咸仰契圣心,用能夙夜自竭,以符特达委任之意。敌亦知所畏服,无复敢肆,有请必从,不愆于素。故上以安宗庙,下以保黎庶,送往事居,又足以副天子宁亲之孝,一举而众美具焉,无不悉如其意,成效章章如此。向之拱手以幸失,誊口以兴讪者,皆叹服圣谟之不暇,赧然羞汗,悔前非之无及矣。然是举也,危疑险阻,盖备尝之,非独桧翊赞之难,任桧之为难也。《书》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又曰:「德惟一,动罔不吉」。故臣等于今日之事亦云。
论语讲义 其二 学而第一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三二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学之为言效也,未能肖圣人而效为圣人者也。盖天之生人,其性皆善,皆有圣人之质,惟其禀气感物之不齐,圣人所禀纯而清,又无物欲之汩,本然之善无所蔽,无所事学。自贤者而下,所禀不能以纯清,而有浊之参焉,物欲又从而汩之,本然之善不能无所蔽,必有待于学以明之。所谓学者,亦不过效圣人之所为,而去其气禀物欲之蔽,以明善而复其初尔。其纲条节目,则具在圣人之训。习之为言,有重温不已之义。在学者之效圣人,必即其所效条目,重温之而不已焉,乃所谓习。时习者,无时而不习也。时时习之,而无间断,则所学者熟,趣味源源而出,中心不期悦怿而进,进自不能止矣。此学之始也。朋者,同为此学者也;自远方来者,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也。盖所学之善,乃人心之所同然,非一己之得私。吾之得于己者,既足以及人,而人之同为是学者,又有以兴起。其善而信从之,如此其众,则是率天下之人,皆有以复其初,而均得此心之所同然,吾之志愿毕矣。安得不惬快于中,而悠然适其乐哉?此学之中也。夫有朋之来,是道同志合者也,其不见知,则道不同者也。学本为己,非求人之知也,人知不知,何与吾内,而何足以为喜愠?详味「不愠」之旨,见其胸中洒落明莹,岂复有纤毫物我之私介于其间哉!然朋来而乐者,顺境也,易为力;人不知而不愠者,逆境也,难为功。非信之笃而养之厚,得之深而守之固,不足以与此。必惟成德君子能之,此学之终也。合三节而论,其中之乐,必由始之悦,而后得,而非中之乐亦不足以成其终之德。然始之所由学者不正,则节节从而差,亦不能有时习之悦矣,亦无自而有朋来之乐矣,亦不复有以成其君子之德矣。惟始不迷其所从入,而终不失其所造极,乃所谓善学者也。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此章分作二节,前节泛论常人,后节专论君子,其旨脉皆相应,但功用有小大之不同尔。夫孩提之童,稍有知则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此人人之所同也。故常人苟能孝弟,则心气和顺,自无犯上作乱之事。若君子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所谓孝弟者,乃为仁之根本也。为仁犹曰行仁,行仁者推行充广之谓,盖仁者心之德,而爱之理也。心之德,其全体;而见于爱者,其用事。亲从兄,则爱之端,先见而最切者。此如木之根本处,加之培壅之功,则爱之萌日滋而无所遏。自此而充广之,由亲亲而仁民,由仁民而爱物。如木之自根而干,自干而枝叶,虽有差等之不齐,而此气无不流行通贯,所谓仁之道,于是乎生生不穷矣。其功用岂不甚大,又岂特常人所谓不好犯上作乱者而已哉!此孝弟所以为行仁之本也。然程子又曰: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何也?盖孝弟者,仁中之一事耳。仁是性,孝弟是用。譬之粟而生苗,仁其粟,而孝弟其苗也。此仁所以为孝弟之本也。学者而识仁,则于此自明白矣。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前章论仁以爱之理言之,此章论仁以心之德言之。夫五常之仁,犹四德之元,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爱之理以偏言者也,心之德以专言者也。如巧好其言,令善其色,致饰于外,而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行,而本心之德亡矣。岂复有所谓仁哉!然圣人不谓之无仁,而曰「鲜矣仁」者,词不迫切,谓如是之人,少有仁尔,非以为犹有少许之仁存住也。故程子之传,直以不仁断之,其义精矣。盖仁不可以多少言,此是纯是天理之公,而绝无一毫人欲之私以间之,乃谓之仁。稍有一毫之私以间之,则天理不流行,而不得为仁矣。犹人之有一支一节之废,则谓顽痹不仁,而不得谓之康宁人矣。况巧言令色,又非小小病乎?大抵圣门之学,以求仁为要,其所以行之者,必本于孝弟,而所以贼之者,莫甚于巧言令色。记者列此二章于学习章之次,亦欲学圣人者知此道之为急,先务其所当务,而复戒其所可戒也。读者宜深味之。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忠者,尽己之谓,凡利害关于己,则度之必尽;利害不关于己,则易有不尽。故为人谋,鲜有忠者。信者,以实之谓,凡称人之善则易过其实,道己之失则易讳其真,故与朋友言,鲜有信者。此处心之病也。传之于师,不习之熟之,则无以得于己,不过口耳之传尔。此问学之病也。三者皆日用行事大节目处,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以是为切身之大病。日常加省,惧其或有存焉,可谓自治之笃矣。而于三者之中,本末有序,而质文相发,又得其所以入道成德之要。所以卒能全归其体,而传圣人之道欤?学者以之为标的,则不差矣。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此章最可玩。圣人之言,小大浅深,纵横颠倒,无不混沦。处夫道者治也,不曰治千乘之国,而曰道云者,治其事也,以政言;道其理也,以为政者之心言。其目五者,则皆其心之所存,而未及为政,乃所以为政之本也。敬事者,心存于事而不苟也;信者,令信于民而不数易也;节用者,俭而不妄费也;爱人者,惠而不伤也;使民以时者,于农隙而使之也。此五者,夫子为诸侯之国而言,至近而易行矣。然皆治道所当务,至确而不可易,至要而不容阙。推而极之,虽天下亦不外此,而尧舜之治,亦不过此。合五者而观,又皆以敬为主,盖敬者主一无适之谓,乃心之生道,而万事之根本,所以成终而成始者也。为信而不敬,则出令必苟,而不能确定矣;节用而不敬,则所节必苟,而不有常度矣;爱人而不敬,则所爱必苟,而不免姑息矣;使民而不敬,则所使必苟,而不复计其劳逸矣。又自上顺而观,敬而后能信,不敬则事事皆苟,而不能以信矣;信而后能节用,不信则有时乎节,有时乎不节矣;节用而后能爱人,不节用则必至于伤财而害民矣;爱人而后能使民以时,不爱人则轻用民力,而不暇惟其时矣。又自下溯而观,敬事者又不可以不信,不信则朝令夕改,亦无从而敬谨矣;为信者又不可以不节用,不节用则泛滥无度,亦不能以保其信矣;节用者又不可以不爱人,不爱人则视人之膏血如泥沙,亦不能以啬其用矣;爱人者又不可不使民以时,不以时则力本者不获自尽,虽有爱人之心而人不被其泽矣。凡小用大用,浅用深用,横观竖观,颠倒而观,无所不通,而无所不圆。由圣人胞中,浑沦太极之体,随所感触,不觉流而为此语,皆莫非自然而然,非有意于安排布置,此其所以为圣人之言欤。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
孝于亲,弟于长,谨其行,信其言,广爱众人,而亲炙仁者,此皆日用行事之要处,而应接有事之时也。当其时,须各尽其事。及事已之后,有馀暇之力,不可以虚度时光,必用此馀暇之力而学《诗》《书》六艺之文。盖斯文所载者,亦不过此等事之理,及圣贤已行之法而已。如是而为孝弟,如是而为谨信众,如是其爱仁,如是其亲,莫不各有其理之所当然,纲条节目,粲具于其中。如是而为舜、文王之孝,如是而为王季、叔齐之弟,与其他所已行,莫不各有一定成法可覆也。吾以所行之馀力,从事于此,则本质先立,而良心不放,有以为致知之地矣。其于讲究此理之当然,考订圣贤之成法,固有所根著而知之也必精。既知之精,有以悟此理之当然,则于行也不疑而必益确;有以识圣贤之成法,则于行也有證而必益力;行之既确而力,由是而复致知也,必又精而益精矣。每日之内,致知力行,随时更迭,而展转互相发其味,无有穷矣。苟于馀力而不学文,则所行虽力,必不免于私意,而不能以中节,将如剔股刲肝之孝,抱桥之信,反陷于不孝不信而不自知。若未有馀力,遽辍而学文,则又废人事而旷天职,虽所知之精,亦何与于我?然则德固不可以一日而不修,而学亦不可以一日而不讲也。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贤人之贤,而自改其好色之心,则诚于好善矣。事亲不自爱其力,则诚于孝矣。事君不自有其身,则诚于忠矣。与朋友言而信,则诚于交际矣。四者皆人伦之大者,而无所不用其极,学以明人伦,不过求如是而已。子夏谓人能如是,则得为学之道矣,虽或以为出于生质之美,而非由务学之至,我必断然谓之已学矣。盖深以实行非学不能笃,而疾时人于学不务实,但词气抑扬之间,少有过中,其流弊必至于废学,不若上章圣人之语,意圆而无弊也。大抵生质之美有限而易穷,务学之益无穷而不可废,以生质之美而加之务学之益,则磨刮愈见精粹,润泽愈见辉光,心与理相涵而知愈密,身与事相安而守愈固,其所有限而易穷者,将通为无穷矣。若谓质美已得学之道,而不必更学以为质之副,则所美者终涉于粗而不精,而阴亦不能免私意之杂。至于穷而或变焉,又将忽反陷于恶而不自知矣。是则此章之流弊,可不重以为警,而上章之旨,可不深体以为日用之准则哉!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则俨然人望而畏之。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主者,心以为重,无时而不在是也;忠者,尽己之心而无隐也;信者,以事之实而无违也。以忠信为主,则真心常存,而事事皆实矣。友所以责善而辅仁,与胜己者处,则己有益;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过者,动之差,知而速改,则复于善,而为无过,若畏其难而不勇于去之,则过遂成而为恶矣。此皆君子自脩之道当然,而不容一阙者也。盖以威重为质,则立德有基矣。必学以固之,则基壮而不摇矣。必主忠信以实之,则日积而日崇矣。必胜己者以辅之,则日益而日进矣。又过而必速改,则恶日消而进善之路不格,遂可驯至于充盛辉光,而成其德矣。切哉,圣训笃自治者,所当汲汲以从事也。或曰:不如己之说,自谓人不如己则生自满之心,必胜己者而后友之,则胜己者又将视我为不胜己而不吾友,则如之何?闻之师曰:人之贤否优劣,自有定则,非彼我好恶所得私,而吾于应接,或亲或疏,或高或下,亦不容以分别为嫌也。故于齿德之殊绝者,则尊而师之;于贤于己者,则尚而友之。其不如己者,虽不当就,而求之以为吾友,亦必有以矜而容之,勉而进之尔。是皆理势之必然,非我之敢为自满,而亦未尝轻以绝人也。彼贤于我者,其视我亦犹是耳,而何有弃于我?但世之人每难于友胜己,而好友不如己。其乐于纵恣者,则惮直谅者之正己而不敢亲;安于浅陋者,则忌多闻者之少己而不肯问。至于卑孱嵬琐之流,则喜其临之,而足以为高便辟佞柔之友,则悦其下己,而足以自肆。是以贤智日远,而所与居者第庸夫俗子为伍,虽有良才美质,亦交相从于小人之归而不自知矣。然则圣人安得不直一言以警之,而何以迂为顾虑?在学者亦何必舍圣人明白之旨,而妄生曲说为之迁就也哉!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终者人之所易忽,而能慎之于丧,以尽其礼;远者人之所易忘,而能追之于祭,以尽其诚厚之道也。以此处己,则己之德厚;以此化民,则民德亦归于厚也。曾子之学,以孝弟忠信为本,故其言如此。从而味之,其人气象可见矣。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夫子至于是邦,而必闻其政者,非圣人有求之也,子禽以求为问,是以常情测圣人也。子贡答以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可谓深知圣人而善言德行者矣。此五者,夫子之盛德辉光,接于人者也。盖言圣人德容如是,故时君敬信,自以其政就而问之。若以是求之云尔,非实若他人必有求之而后得也。其亦必以求为说者,特因子禽之言,借其字而反之,以明夫子之实未尝求,亦犹孟子言伊尹以尧舜之道要汤,特借或人之言而反之,而实未尝有要之之意也。然即此而观圣人,所至必风动响应,其过化存神之妙,亦略可见矣。而时君乃莫有能委国而授之政,盖见圣人之仪容而乐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而竟莫能授之政者,私欲从而害之尔。在圣人于此,虽未足以有行,而亦足以为之兆矣。而一言不契,则委而去之,未尝不果,亦其济时行道之心虽切,固未尝屈道以从人也。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观人子之法也。其志与行善矣,又必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乃见其有爱亲之心,而可以为孝。盖为人子者,本以守父之道不忍有改为之心,至有所遇之不同,则随其轻重而以义制之。如其道终身无改,如其非道,何待三年无改者?意其有为而言,其事在所当改,而可以相迟而未改,为孝子之心,则有所不忍,而未容以遽改故也。若当改之时至,则如之何?虽不容以隐讳迁就,而至诚哀痛之心,则不可不存焉。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其为体甚严,如君尊而臣卑,父尊而子卑,夫妇之有别,长幼之有序,截然一定而不可乱。然皆本于天理之自然,而人心之所安,非圣人以强乎世者,故其为用也必从容舒泰,而无拘迫艰苦之患,乃不拂乎天理、人心之本,谓之和而为可贵。如君臣都俞之相孚,父子唯诺之相亲,夫妇之唱随,长幼之逊顺,其情无不交通焉,是其类也。其他三千三百之仪,亦莫不皆然。先王之道,此其所以为美。而小事大事,无不一由之,兼指礼与和而言也。然如此而复有所不行者,以其徒知和之为贵,而一于和,和遂过而流于嫚,不复以礼节而归之中,则去天理之本然者远,而人心所安者荡而为不安矣。所以亦不可行也。盖礼之体严而用和,本非判然不相入,其严也无不泰,而所谓和者中已具,岂复有胜而离。其和也无不节,而所谓严者未尝失,岂复有胜而流。必如是,然后得性情之正,而为礼之全也。若稍过中,而各倚于一偏,则其不可行均矣。岂但和之流,然后为不可行哉!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此章大旨,谓人之言行交接,当谨于始,以防后患也。夫人之约信,固欲其言之必践也,然始之不度其宜,则所言将有不可践者。以为义有不可而不之践,则失其信,以为信之所在而必践焉,则害于义。二者无一可也。惟约信之始,必求其合于义焉,则其言无不可践,而无二者之失矣。致恭于人,固欲其远耻辱也,然不中乎节文,则或过或不及,如望尘而拜之,类非所当致恭而致恭,则失之过,其人必不我答。如君父师长之类,所当致恭而不致恭,则失之不及,其人必为我怒,皆自取耻辱之道也。惟致恭之始,必求其中于礼焉,则其远耻辱也必矣。因犹依也,所依托之始,必度其人之贤而后依之,则在我不失其所亲,而彼亦可以为吾之宗主,必不至误我之托矣。如孔子于卫主蘧伯玉,于陈主司城贞子,则不失其亲而可宗者也。此三者,若于始之宜约与不宜约,当恭与不当恭,可亲与不可亲,因仍而不早为之决,苟且而不早为之审,迨其差也乃徐计于已然之后以求免焉,则亦缓不及事,而岂胜其噬脐之悔哉!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不求安、饱者,志有在而不暇以口体之奉为务也;敏于事者,力于行而不敢怠也;慎于言者,择其可而不妄发也。能此四者,其于学用功亦笃矣。若遽足焉,自以为是,而不取正于有道,则所学不能无差,心之所求者必有非所当求,而未必皆先王之正路,事之所敏者必有非所当敏,而未必皆先王之德行,言之所慎者必有非所当慎,而未必皆先王之法言,而其终亦未必遂能以造极。惟不敢轻自是,而又必就有道之人以正其是非,则学质自此如金经洪炉,炳然为之一新,志可纯,行可粹,言可精,而大中至正之极亦可以驯造,非好学者其能之乎!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常人溺于贫富之中,而不知自守,故为贫富所累,而有谄骄之病。子贡货殖,盖先贫后富,而尝用力于自守,已能无谄无骄,而不为贫富动矣。故质之夫子,以验其学之所至。夫子曰可者,所以许其所已能,而复告之乐与好礼者,所以勉其所未至。今就二者等级校之,无谄无骄者,但能于贫富中无显然之过而已,未能超贫富之外,而进于善也。乐则心广体胖而忘其贫,好礼则安处善乐循理而不自知其富,盖有超乎贫富之外,非造道入德之深潜缜密者不能,而语其实,则乐必颜子、好礼必周公乃可以当之,非前之小成者所可望也。子贡因是觉无谄无骄之未得为至,而其上又有所进焉。抑知理义之无穷,学者不可以少有得焉而遽自足也,于是引《淇澳》之诗以明之。言治骨角者既切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夫子以其能因所已言而知所未言,有得《诗》学之活法,遂嘉叹而予之。在学者而言,若安于无谄无骄,而不求进于乐与好礼之极致,乃徒切琢而不复磋磨者,固乃自足之陋。然谄骄之病未实去,而曰吾欲乐与好礼,则是又未尝切琢,而专事磋磨者,不免为虚躐之狂,亦不可以不戒也。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学本为己,惟求其在我者而已,故不患人之不己知。若不知人,则贤者不得而师,善者不得而友,诐淫邪遁者,得以害道,便辟柔佞者,得以损德,故以为患也。然在己者有可知之实,则于人亦不容掩,而知言穷理之未至,则人之邪正亦无从而辨之也。
与汪制置劄子 南宋 · 李流谦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九八、《澹斋集》卷九
某才智浅短,暗于事机,加以耆衰,迷谬滋甚。屡蒙台慈贬损,俯加诹采,而刍牧之见,终无以自效,殊深愧赧。然某蜀人也,于蜀之利害粗所谙委,欲殚陈悉数,恐祇益为烦而渎台听,姑掇其最大者一二,伏幸台坐试一察焉。其一,朝廷和好既成,此实如天之福,然愚意以为使天下知和好之成,必使之知和好之利而后可。何谓使之知和好之利?休息其力,此和好之利也。何谓休息其力?稍撤边屯,移之近地,使就食其粟而省漕运之费,此休息其力之法也。然此事可否在主帅,而欲主帅听从在台坐。傥蒙台坐轸纳沟之念,俯为蜀百万生齿,不惜一纸于吴公,事必济矣。万一于吴未可轻言,妄意因其入觐,或通此意于庙堂,若自以上意喻之,计无不从。果从,则蜀民真受和好之利,尽出台坐矣。其二,蜀之为国无旱乾水溢之忧者,以堤堰为命尔。故蜀人视堤堰脩坏以为丰歉之候。去年一不治,农时而水不至,蜀人大恐,有司治官吏之罪,方行整葺,而水已大涨,施功无所,几有荒馑之厄,其为利害盖如此。某之愚,欲望台慈特赐拯念,脩治时精择干吏,使以时兴工,毋忽其事,庶几工役坚致,无后时之悔,则屡丰年矣。其三,纸币之行于蜀旧矣,虽有圣智莫能改,然其贵贱低昂亦有可论,似非廛陌之人所能为。盖某尝闻蜀故老之练达者矣,以为欲其价常赢而无亏损之患,唯使常用于官而不滞于私则可矣。何则?以一说观之:每州之春引直必亏,至笋茶之出,官司催驱之时,则例增,何也?当是时尽用于官而不滞于私故尔。故老练达者之言以为此乃流通纸币之妙。为今之计,但常求所以用于官而不滞于私,则无亏损之患矣。区区三说,实愚陋之见,置之明鉴之下,妍蚩洞然,所以不避斧钺,冒昧陈述,诚以台坐忧念蜀人之至,求治之勤,而下问之切,是以敢私布之。
怀泽与吴元中别幅(三月二十九日)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二九 创作地点:广西贵港市
承谕晋、宋参辰之说,理实然也。曩尝相与论于省中,临行亦以此奏渊圣,且谓太原之围已几年矣,贼之巢穴已固,不能保其必解,安知未行,彼不以坐困而已破乎?迫于威命,既行,愿任今冬捍禦之责,使太原遂破,亦当图所以复之者。故多请器甲以行,意欲鼓动两路之民而用之。既得罢,而志不遂。所谕捣燕山者是也,当时亦有此意,但仓卒戒行,危疑百端,种种不集,而料理稍就绪,廷议已变,故不及此。当时师中若能休兵,平定百里之内,牛酒日至而犒师,与姚古约定而后进兵,宜有可解;惜其轻进而吝赏,士不用命,而堕贼计也。若谓按兵中山,先声后实,如李左车之说,则不然。汉兵破赵二十万众,故燕、齐靡然从风,威足以詟之也。斡里雅布之师捆载而归,初无邀击之威,则尼堪何惮,望风而解太原乎?大抵靖康之事,正犯师或与尸之戒,而廷议不一,此所以卒无成功也。高祖非独以软顽为大度,又以大胆为英材,晓事为明智。兴衰拨乱之主,对勍敌,驭群雄,大要在此尔。然此乃天之所赋,非积学所能致,存亡兴废之所系,非偶然也。建炎初,尝取汉高、光武、唐太宗事迹散在诸传者,删去繁细,掇其大节为一书,目之曰《汉唐三帝纪要录》,为之序而上之,以广睿圣之意,而谮之者以为孩抚,且指太公、建成之事为言。其谮愬之术每下,又非靖康间比。知书与不知书,故不同也。
余堵之事,乃敌国兵家之常,当时佥议以为虽泄亦无害者,正欲间之,使燕人德我,而金人疑燕,如高祖使陈平间楚,曷尝畏其知耶?果畏其知,必不文墨付其使,而取必于其事之成也。其后王云虽口传道其语,而卒不公然以为言者,其意可见,但中国所以应之者谬耳。其后军前以蜡书结燕人者甚多,詹大和主其事,亦颇得要约。议既变,遂不谐尔,何独此哉?贼之欲得志于中国者,岂以此故,但彼彊我弱,彼智我愚,彼协我不协,故我之施于彼者不行,彼之施于我者必中。如以曹马之事间吾二人者,遂以为信然,而余堵之事彼不为动,此乃胜负之所以不同也。士大夫不知古今,不识事理,往往指此为衅端,岂不可笑!建炎初知和议之误国,故批出行遣,初无公姓名,而江夏增之。此得之子諲,子諲得之世则,其详他日可询。其后既至行在,屡于睿圣前开陈,方欲俟措置事稍就绪,入章辨明。罢去,遂不果,疑以为通伪楚之意,非也。然今日得与和议之列,岂非福人耶?
往事皆不足复道,但当思今日之策,当何以处之?吾辈虽不复任责,然所以为国家虑者,不能自已也。以愚意料之,所谓轻骑潜行欲袭我,亦未必然;但既不为备,又无斥堠,则探报不明,而人心易摇。又屯聚左右者正兵皆少,皆招安盗贼如阎瑾、丁进之徒,彼皆利于南渡,则得以复肆剽掠,故金人游骑及境,则张皇以告急。朝廷无备,不能自固,而仓卒渡江,则淮南州县尽为盗贼所破。所谓真、楚、通、泰碎于贼手者,乃盗贼,非金人也。藉使金人蔑视中国,轻兵深入,知其所以应之,彼亦未为得策。今日之事,当盛兵以扼江险,而又有以扼其归路,则贼亦岂敢久安居淮甸间?但不知京东西两路今复如何耳。两年坐视城邑之破,如越人视秦人之瘠,恬不加恤,遂至于此,罪当以是为先,而言者咎其不早渡江,抑末矣。然事势至此,其初在于不恤诸路,其终在于仓卒渡江。仓卒狼狈,则威灵尽去,故江北盗贼得以残破州县,江南禁卫得以胁制朝廷,此举动所以不可不审也。正如低棋对手,高棋未必有杀之之意,低棋惶惧,多自著破。今日变故,皆惊扰之所致。苻坚以百万之师南寇,谢安出游别墅,终日处画,将帅皆当其任,必不如此。伪楚之事,初以其尝自归,止于远屏,欲法光武待盆子以不死之意;其后缘鞠承华夫人语言事,而陈氏之事遂露,睿圣以其据正寝,通宫嫔,故震怒,而卒有后命。事在罢相后数月。然不如此,则今日之事未可知也。前疏所谓秋高马肥,虏复入寇,挟金人之势,不得而制之者谓此。欲尊用之者,其怀贰甚明。
建炎初,张所首论江夏兄弟之奸,以散官安置。既而吴给论汪,送部。其后颍川极论二人,以谓必误中兴,遂置极法。次年春,邵成章因张遇事有言缴申,二人亦窜逐,布衣魏祜连上五书,闻亦不得其死。其秋马伸疏十五事攻之,谪山东监,尚不知存亡也。颍川之书甚明白激切,初无指斥之语,但论此二人,中其要害,故下毒手以绝来者。祜之书,尤知当世大略。此数书皆传,异日必见之。伸之章所论皆细故,以谓如二人者大略非所责;然当今任天下之事者,正当责其大略,而细故可简,伸之言非是。如其人亦不易得,而必欲置于死地,近世所未有也(《梁溪集》卷一一二。)。
行:原无,据右引补。
回太守贺正启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九、《省斋文稿》卷二四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
东风冻解,知和气之先春;南国教明,谅嘉祥之棐笃。恭惟某官敷施上泽,安辑民生。力行宽大之书,蔼著中和之誉。顺迎献岁,行趣朝元。属雪户之惫居,阻牙门之旅进。首勤庆问,良极感悰。
王瀹转承议郎制 南宋 · 洪咨夔
出处:全宋文卷六九八九、《平斋集》卷一八
敕具官某:朕观新店民之语,知和籴之厉民尚矣。尔守滁日,籴办而民不扰,数踰三万,应我赏格。增秩旌劳,尚鞭其后。可。
陆子履嵩山集序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一八、《平园续稿》卷一三、《文献通考·经籍考》卷六一、《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四八二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
本朝文章至庆历而盛,欧阳文忠公实主夏盟,学者一被品题,往往名世。当是时,陆公子履乃与文忠周旋馆阁,诗文往复,相与至厚,其人抑可知已。惜乎仕宦不偶,陷于朋党,起而复仆,仆而复起。晚遇裕陵,自集贤修撰守河中,召知审官东西院。方向于用,则已老矣,君子每有不遇之叹焉。今其曾孙知和于公既没百年之后,兵火抢攘之馀,冥搜博求,仅得遗文十有二卷,属予为序,将刻而传之。予尝叹尹师鲁、苏子美、江邻几、梅圣俞、丁元珍皆著美名,负屈称,与子履大略相似。彼五贤者得文忠铭其藏,序其文,姓名铿轰炳耀,至今荡人耳目。独公以后死不得与于斯文,或者遂谓公生既不遇,其没又重不幸也。予曰不然,公当古文复兴时,文忠实与为友,其出倅宿州,送以诗曰:「子履自幼声名驰,落笔文章天下知。开怀吐胸不自疑,世路迫窄多阱机。鬓毛零落风霜摧,十年江湖千首诗」。又曰:「一自苏、梅闭九泉,始闻东颍播新篇」。暮年酬唱尤多,有「怕逢诗敌力难当」及「敢期佳句报琅玕」之句。是则公之生也,已为文忠所称道如此,尚何待于身后?其垂名不朽,亦岂下于五贤哉?予故表而出之。公讳经,子履其字,洛阳人,故以「嵩山老人」名其集。庆元五年二月一日,少傅、观文殿大学士致仕、益国公周某序。
即墨侯传(并序 绍兴三十年)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七○、《省斋文稿》卷二八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自昌黎先生为毛颖立传,大雅宏达多效之,如罗文、陶泓之作,妙绝当世,下至包祥、杜仲、黄甘、陆吉、饮食果窳,亦有述作。墨,文房宝也,顾可阙耶?予秉耒馀暇,辄为《即墨侯传》,非敢追踪前哲,姑以游戏云尔。
即墨侯松,齐人也。其先盖即墨大夫,以治行见知威王。既卒官,子孙因号即墨氏。松少以材事东平王为郎,资性刚介,王未之亲也。会宫中火,侍卫奔散,独松驰救得熄,焦头焉。王劳曰:「乃吾未始知汝,何忠如是」?对曰:「臣以岁寒事大王,未蒙后凋之赏。一旦有急,臣固自煤」。王说,赏黄金百斤。居顷之,东阿胶者亦齐人,即威王所烹阿大夫之后,以策说王。王以为郎,命与松结交,相得驩甚。松曰:「仆与足下所谓胶漆相投。虽然,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盍就有道而正焉」。胶许诺,往见公孙杵臼,朝夕琢磨,材遂坚实矣。时方向儒学,擢严助、司马相如等在左右,复下郡国求茂异,咸以名闻。于是东平以松应诏。至长安,与鲁人楮先生、管城毛颖、歙人罗文俱召对甘泉宫。上一见大喜,即日拜大中大夫。凡行幸封禅,征伐檄召,有所述作,四人未尝不从。上称之曰:「松等,朕四宝也」。元狩元年,上欲爵松列侯,命刻印。内史黯少文,毁松曰:「汉法非有功不侯。松以薄技事陛下,使补皂衣之缺足矣,封之非是」。上不听,制诏丞相、御史:「盖闻赏以视功,古今之通谊也。大中大夫松事朕累载,夙夜不懈,厥绩茂焉。其以即墨千户封松为即墨侯」。松入见,上曰:「使卿复乃祖之旧」。松顿首谢。明年,淮南王安来朝,数献辞赋。上与往复论难,松预焉。日被磨折,寖以朘削,乘间言:「君子之交淡以成。今陛下以淮南故,用臣日浓矣。臣材智有限,不足副任使,愿乞骸骨归山林」。上不说,顾未有以易之。淮南王知上意,乃荐麻默代松。默文采烨然,能曲顺风指。上研究之,以为材十倍松,使待诏金马门。未浃旬,擢光禄大夫,典校秘书,松浸不用。默又日夜短松,松不能无觖望,奏云:「汲黯谓陛下用臣犹积薪,后来者居上,信然」。上由是发怒,收即墨侯印绶,放归故郡,郁郁不得志,道病卒。诸子零散,或在中山,或在巴蜀,有居黟歙者。材虽不同,貌皆黧黑云。松有曾孙号子墨客卿,尤能世其业,与翰林主人论长杨者也(徐广曰:按客卿,成帝时人。此二十四字疑非太史公语,褚先生足成之。)。
太史公曰:松、默俱以薄技奋身王藩,出入禁闼,资适逢时故也。至其材之优劣,世盖未有定论。予以中书令侍上,日从二子游,得夷考之。默天姿妩媚,油然可悦,责以大节蔑如也。松质劲气清,与人交始终不渝,世所谓耐久朋者与!惜夫轻肆褊吻,自取摈斥。使其刚柔相济,迪以中和,亦可以为成材矣。
庚申年拟裁此书(绍兴十年) 宋 · 苏籀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二、《双溪集》卷八 创作地点:浙江省金华市
月日,籀谨斋沐裁书,献于某官上宰阁下:籀闻裨谌野谋也,公孙侨应对邻敌,载而与俱;吴武陵疏逖也,裴度折冲靖国,深识其才。子产、中立,巍巍勋劳,裨、吴二生爱悦从之,而言亦不朽。士固尚志,虽位下迹微,攘袂搀说王公之前,系时机权,何小小之得失也。君子慷慨之心,切不取小人循默之态矣。窃惟高明代天之工,慎微接下,野谋疏议所以至也。国家隐忧,避狄之馀,议论盈廷,有偏狭愦眊之见,昧久近彼己之势,不深惟羁縻之,良策则将安出?前春金虏引去,军屯河北,止限一水,岂不能触天威,挠淮壖?有善意也。不必张大虏兵,贬駮我旅。昔日闾阎惊窜,蹂践之酷,有目有足者见且蹈焉,亦不在多言之也。彼兀术辈与吾诸将等矢刃相加,比长絜大,尝失地形,粗能越江,而归途狼狈。悔恨之,故更求万全,故久不攻我,况大江舟楫,非胡夷所长也。宋之为宋,卜年千万,恩浃民之骨髓。虏狃常胜,吾人面从,岂真服乎?使割地和好之利在我而不在彼,彼安肯先割汴、雒、陕西乎?盖和好之利,彼此共之也。夫拒抗鄙夷,勿与交接,终不能屏绝之也。擐甲谷马而来,惟有斗耳。幸而一胜再捷,兵挐衅结,忧未艾也。恭惟两宫问安不辍,何名而战?天下倒悬,生灵重负,岂不欲解悬息肩耶?盖玉敦珠槃、留犁金匕,岂无用之物哉?议者每曰:「累年割地议和,此其诡谋狡算。使轺不得其要领,忠信无如其变诈,邀索百端,使我不能堪。和事难成也。故虽得敌国之附、五十城之归,而我自视欿然,良以此也」。嗟夫!不为何成,不行何至?危而费财者战也,安而费财者和也,然二者皆不易焉。我养兵劳敝,又加以赂虏,诚何以给?赂不多则虏所顾不重,要须将帅强则彼有所忌,盟誓坚则诈无所施,量入为出,币之多少适宜而已。和之计钝滞,战之事疾捷,非不知也。假使留止一使,尚胜覆败一军。彼四荒之外,封圻之中,安生乐业,易如反掌,岂他术哉!夫据朝夕之池,储海陵之仓,斡鹾茗之利,介邕管之驹,国家非得已也。虏人资我以五路,河陇壮士健马指日可收,彼亦不较,知我尚强也。爱戴吾君,似若不薄矣。昔艺祖之临御也,南北未尝通好。驾驭英杰,使李汉超、马仁瑀、韩令坤、贺惟忠、何继筠以备契丹,虏骑莫敢犯也。太宗继统,用曹彬、潘美出征燕蓟,互有胜负。国史载之详矣。自祖宗时不能制虏之死命,章圣皇帝澶渊之役,聚天下精锐,寇莱公为相,岂不知兵乎,竟用文德,不穷武事。自后名臣如范希文,岂不知兵乎,亦以皮币讲好为言。天生骄子,骑射绝艺,礼义不可以速化,干戈未可以遐征。我国家以神武不杀,混同文轨,圣圣相承,专用一道,不贵征伐,其来尚矣。今朝廷以道为原,以仁为根,合符于祖宗,稽疑于坟史。卜之于天,虏情可见;谋之于鬼,事理不悖。昆虫草木咸知好生之德,天壤日月咸明至诚之意,大策灼灼,亦既著矣。修政事、讲武备,足以取重戎狄。夫金铁可以磨鍊,龙虎尚堪豢絷,万一野心弗驯,历稔逾时,靳固和事,所请不允,岂容中辍乎?人情未有卑词馈饷,极耳目口腹之欲而不悦豫者也。金玉锦绣,迷心酖毒,珍玩奇巧,无益治理,投以予之,亦何吝耶?将命之人未得其要领,赍送之物未塞其无厌,纵使不甚婉顺,亦非怒气直辞矣。此宜用汉高隐忍之计,陈平见机之速,斟酌审谛而行之,夫何患焉?虏人方且观我知权与否,有策与无,得失安危之秋也。且鲁酒误赵而邯郸被攻,女子争桑而吴师入郢。张骞之强力宽信,王乌之衅面穹庐,刘琨长啸以解敌围,段颎破虏致无种类。所当擢其智士闻一知十、妙通蕃情者备行人之任焉。艺祖搜揽英豪之多,彼一时也;章圣之任寇莱公,尚可继述。虏人功无以加,富莫与伦。粗中武夫犹喜驰驱,儒生有识者岂不知和好之事有轨可循?利博而归于戎主,且必无意外之败者也。愚故曰:和之利,彼此共之耳。众人见朝廷越在江右,以疢笃疮大,疗愈难缓。夫良医消疢、神砭除疮必矣。阁下实尸此责任,不然,何以贵经国之高略、济时之至计也哉?《传》曰:「齐君之母,犹晋君之母也。布大命而强质其母,是令不以孝名也」。岂有两国之君结为兄弟,而尚留人眷属者乎?平日胶胶扰扰之虑,行且为泄泄融融之乐矣。如使和好之外,复有上策,古今大贤亦必言之矣。穷发之酋与中国之杰,复有妙见过于此者,亦可以咨访研寻也。斯事诚非小小得失矣。明公以英风异才,独当炉锤,廊庙高深,懵学琐议,岂能损益?假如刍言毫末可用,必不弃也。区区尘冒,惶恐俟罪。不宣。
答张敬夫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八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二、《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四三九
道即本也。
道即本也,却恐文意未安。盖莫非道也,而道体中又自有要约根本处,非离道而别有本也。如云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此所谓本也无它,达之天下也,则是本既立而道生矣。此则是道之与本,岂常离而为二哉?不知如此更有病否?
苟志于仁。
夫举措自吾仁中出,而俯仰无所愧怍,更无打不过处,此惟仁者能之,颜、曾其犹病诸。今以志于仁者便能如此,亦不察乎浅深之序矣。愚窃以为志于仁者,方是初学有志于仁之人,正当于日用之间念念精察有无打不过处。若有,即深惩而痛改之,又从而究夫所以打不过者何自而来,用力之久,庶乎一旦廓然而有以知仁矣。虽曰知之,然亦岂能便无打不过处?直是从此存养,十分纯熟,到颜、曾以上地位,方是入此气象。然亦岂敢自如此担当?只是诚心恭己而天理流行自无间断尔。今说才志于仁,便自如此担当了,岂复更有进步处耶?又且气象不好,亦无圣贤意味。正如张子韶《孝经》首云:「直指其路,急策而疾趋之」,此何等气象耶?盖此章「恶」字只是入声,诸先生言之已详,岂忽之而未尝读耶?理之至当,不容有二,若以必自己出而不蹈前人为高,则是私意而已矣。
横耳所闻,无非妙道。
「横耳所闻」,乃《列子》之语,与圣人之意相入不得。圣人只言耳顺者,盖为至此浑是道理,闻见之间无非至理(谓之至理,便与妙道不同。),自然不见其它。虽有逆耳之言,亦皆随理冰释,而初无横耳之意也。只此便见圣人之学、异端之学不同处。其辨如此,只毫发之间也。
与四时俱者无近功,所以可大受而不可小知也,谓它只如此。
一事之能否,不足以尽君子之蕴,故不可小知。任天下之重而不惧,故可大受。小人一才之长,亦可器而使,但不可以任大事尔。
民非水火不生活,于仁亦然,尤不可无者也。然水火犹见蹈之而死,仁则全保生气,未见蹈之而死者。
此段文义皆是,只此一句有病,不必如此过求。
知、仁、勇,圣人全体皆是,非圣人所得与焉,故曰夫子自道也。
道体无穷,故圣人未尝见道之有馀也。然亦有勉进学者之意焉。自道恐是与道为一之意,不知是否?
上达下达,凡百事上皆有达处,惟君子就中得个高明底道理,小人就中得个污下底道理。
吕谓君子日进乎高明,小人日究乎污下。
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为子必孝,为臣必忠,不可易也。
罗先生云:「只为天下无不是底父母」。此说得之。
四体不言而喻,无人说与它,它自晓得。
语太简,不知「它」指何人,此亦好高之弊。
强恕而行,临事时却为私利之心夺。不强则无以主恕。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是理明欲尽者。「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此是强恕而行者。
无所用耻,小人机变之心胜,初不知有耻,故用不著它。
为机变之巧,则文过饰非,何所不至?无所用耻也。
「礼之用和为贵」,礼之发用处以和为贵,是礼之和犹水之寒、火之热,非有二也。当时行之,百姓安之,后世宜之,莫不见其为美也。所谓「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先王之道若以此为美而小大由之,则有所不行。盖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知和之云云,又逐末而忘本,故亦不可行也。
大凡老子之言与圣人之言全相入不得也。虽有相似处,亦须有毫釐之差,况此本不相似耶?此说似亦过当,「礼」与「和」是两物,相须而为用。范说极好,伊川、和静以「小大由之」一句连上句说,似更分明,可更详味。若如此说,恐用心渐差,失其正矣。
「先行其言」,一云行者不是汎而行,乃行其所知之行也。但先行其言,便是个活底君子,行仁言则仁自然从之,行义言则义自然从之,由形声之于影响也。道理自是如此,非有待而然也,惟恐其不行耳。
此章范、谢二公说好,不须过求,恐失正理。
「见其礼而知其政」,子贡自说己见礼便知政,闻乐便知德(礼乐正意不必是百世之王,亦不必是夫子,只是汎论。)。由百世之后,等校百世之王,皆莫能逃吾所见。吾所见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者。宰我、子贡、有若到那时虽要形容孔子,但各以其所自,见得孔子超出百世,而孔子所以超出百世,终不能形容也。
此说甚好,但不知子贡敢如此自许否?恐亦害理也,更商量看。
一云是子贡见夫子之礼而知夫子之所以为政,闻夫子之乐而知夫子之所以为德也。如知夫子之得邦家之事也,亦是子贡闻见所到也。「莫之能违」,则吾夫子是个规矩准绳也。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谓必于射,则不免有争焉。及求其所以争者,则乃在乎周旋揖逊之间,故其争也,君子异乎众人,所以角力尚客气也。
此说甚好。
「充类至义之尽也」,谓之「义」,则时措之宜,无有尽也。若要充类而至,如不由其道而得者,便把为盗贼之类,是义到此而尽,举世无可与者。殊不知圣贤权机应用,无可无不可者,亦与其洁之义。如象日以杀舜为事,及见之,象喜亦喜,义到此有何尽时?
不必如此说。「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熹旧尝为说曰:「充吾不穿窬之心而至于义之尽则可,自谓如此,岂可紧以此责人哉?诸侯之于民,所取固不足道云」。
答程允夫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一四
仁者,天理也。理之所发,莫不有自然之节。中其节则有自然之和,此礼乐之所自出也。人而不仁,灭天理矣,何有于礼乐?
此说甚善。但「仁,天理也」,此句更当消详,不可只如此说过。
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鬼神者,造化之妙用;礼乐者,人心之妙用。
此说亦善。
「礼之用,和为贵」,礼之用以和为贵也。和如和羹,可否相济。先王制礼,所以节人情,抑其太过而济其不及也。若知和而和,则有所偏胜。如以水济水,谁能食之?《中庸》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知和而和,则不中节矣。
以「和」对「同」,则「和」字中已有「礼」字意思。以「和」对「礼」,则二者又不可不分。恐不必引和羹相济之说。
政者,法度也。法度非刑不立,故欲以政道民者必以刑齐民。德者,义理也。义理非礼不行,故欲以德道民者必以礼齐民。二者之决而王、伯分矣,人君于此不可不审。此一正君而国定之机也。
此说亦善。然先王非无政刑也,但不专恃以为治耳。
孔氏之门虽所学者有浅深,然皆以诚实不欺为主。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教之以诚也。若未得谓得,未證谓證,是谓自欺。如此人者,其本已差,安可与入道?樊迟问智,孔子既告之矣,又质之子夏,反覆不知,已不敢以不知为知也。凡此皆为学用力处。
此说亦善。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谄于鬼,则于人可知矣。
推说则如此亦可。但本文「谄」字止谓谄于鬼神耳。
自「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至「季氏旅于泰山」五段,皆圣人欲救天理于将灭,故其言哀痛激切,与《春秋》同意。
此说亦然。
夏殷之礼,杞宋固不足徵。然使圣人得时得位,有所制作,虽无所徵而可以义起者,亦必将有以处之。为是言者,恐后生以私意妄议先王典礼耳。
夏殷之礼,夫子固尝讲之,但杞宋衰微,无所考以證吾言耳。若得时有作,当以义起者,固必有以处之。但此言之发,非谓后生妄议而云耳。
身有死生而性无死生,故鬼神之情人之情也。
死生鬼神之理,非穷理之至未易及。如此所论,恐堕于释氏之说。性固无死生,然「性」字须子细理会,不可将精神知觉做性字看也。
「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宽、敬、哀,皆其本也。圣人观人必观其本,实不足而文有馀者,皆不足以入道。
此说得之。
心有所知觉则明,明则公,故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仁者固有知觉,然以知觉为仁则不可。更请合「仁」、「义」、「礼」、「智」四字思惟,就中识得「仁」字乃佳。
一念之善则恶消矣,一念之恶则善消矣,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又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此意亦是,然语太轻率,似是习气之病,更当警察疗治也。
行不由道而得富贵,是侥倖也,其可苟处乎?行不由道而得贫贱,是当然也,其可苟去乎?然则君子处贫贱富贵之际,视我之所行如何耳。行无愧于道,去贫贱而处富贵可也。故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当以「不以其道」为一句,「得之」为一句(先生批「如此说则『其』字无下落,恐不成文理也」。)。
此章只合依先儒说有得富贵之道,有得贫贱之道为是。张子韶云:「此言君子审富贵而安贫贱」,亦甚简当。
「朝闻道,夕死可矣」。天下之事,惟死生之际不可以容伪,非实有所悟者,临死生未尝不乱。闻道之士原始反终,知生之所自来,故知死之所自去。生死去就之理了然于心,无毫发疑碍,故其临死生也如昼夜,如梦觉,以为理之常然,惟恐不得正而毙耳,何乱之有?学至于此,然后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此又杂于释氏之说,更当以二程先生说此处熟味而深求之。知吾儒之所谓道者与释氏迥然不同,则知朝闻夕死之说矣。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安于德义,如小人安于居处;君子安于法度,如小人之安于惠利。心之所安一也,所以用其心不同耳。
此苏氏说之精者,亦可取也。
「放于利而行多怨」,「利」与「害」为对。利于己必害于人,利于人必害于己。害于己则我怨,害于人则人怨。是利者,怨之府也。君子循理而行,理之所在,非无利害也,而其为利害也公,故人不得而怨。人且不得而怨,而况于己乎?
此说得之。
德不孤,中德也,中必有邻。夫子之道至今天下宗之,非有邻乎?
此说非是。
心本仁,违之则不仁。颜子三月不违仁,不违此心也。
熟味圣人语意,似不如此。然则何以不言:「回也,其身三月不违心」乎?
凡人有得于此,必有乐于此。方其乐于此也,寝可忘也,食可废也。盖莫能语人以其所以然者,唯以心体之乃可自见。周濂溪尝使二程先生求颜子所乐者何事,而先生亦谓颜子不改其乐,「其」字有味。又云使颜子乐道,则不为颜子。夫颜子舍道,亦何所乐?然先生不欲学者作如是见者,正恐人心有所系,则虽以道为乐,亦犹物也。须要与道为一,乃可言乐。不然,我自我,道自道,与外物何异也?须自体会乃得之。
此只是赞咏得一个「乐」字,未尝正当说著圣贤乐处。更宜于著实处求之。
《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以养其心,无一毫私念,可以言直矣。由此心而发,所施各得其当,是之谓义。此与《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相表里。《中庸》言理,《易》言学。
此说是也。
圣言其所行,智言其所知。圣智两尽,孔子是也。若伯夷、伊尹、柳下惠者,其力皆足以行圣人之事,而其知不逮孔子,故惟能于清、和、任处知之尽,行之至,而其他容有所未周。然亦谓之圣者,以其于此三者已臻其极,虽使孔子处之,亦不过如此故也。前辈言人固有力行而不知道者,若三子非不知道,知之有所未周耳。知之未周,故伯夷于清则中,而于任、于和未必中也。伊尹、柳下惠于任、于和则中,而于清未必中也。《易》《大传》论智常与神相配,而《中庸》称舜亦以大智目之,则智之为言,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于此?
此说亦是。但《易》《大传》以下不必如此说。智有浅深,若孔子之金声,则智之极而无所不周者也。学者则随其知之所及而为大小耳。岂可概以为天下之至神乎?
学道者始于知之,终于行之,犹作乐者始以金奏,终以玉节也。孟子之意特取其终始言之,不必于金玉上求其义。
此说亦是。但孟子正取金玉以明始终智圣之义,盖金声有洪纤,而玉声则首尾纯一故也。
不动心一也,所养有厚薄,所见有正否,则所至有浅深。观曾子、子夏、子路、孟子、告子、北宫黝、孟施舍之议论趋操则可见矣。
此章之说更须子细玩索,不可如此草草说过。
郭立之以不动心处己,以扩充之学教人,与王介父以高明、中庸之学析为二致何以异?
郭立之议论不可晓多类此。尹和靖言其自党论起,不复登程氏之门,伊川没,亦不吊祭,则其所得可知矣。此论未理会析为二致,止恐其所谓不动心者,未必孟子之不动心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一。又见《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九九。)。
止:宋浙本作「正」。
上孝宗封事(隆兴二年八月)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胡澹庵先生文集》卷八、《宋史》卷三七四《胡铨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三四九
隆兴二年八月日,右奉议、起居郎、兼权中书舍人、兼国史院编修官、国子祭酒、侍读、兵部侍郎、充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巡边制置使、措置控扼海道点检人船节制兵马大使臣胡铨,奉诏言阙政急务。自靖康始迄今四十年,三遭大变,皆在和议,则丑虏之不可与和彰彰矣。肉食鄙夫,万口一谈,牢不可破,非不知和议之害,而争言为和者,是有三说焉:曰偷懦,曰苟安,曰附会。偷懦则不知立国,苟安则不戒酖毒,附会则觊得美官,小人之情状具在此矣。今日之议若成,则有可吊者十;若不成,则有可贺者亦十。请为陛下极言之。何谓可吊者十?真宗皇帝时,宰相李沆谓王旦曰:「我死,公必为相,勿与虏讲和。吾闻出则无敌国外患,如是者国常亡。若与虏和,自此中国必多事」。旦殊不以为然,既而遂和,海内乾耗,旦始悔不用文靖之言。此可吊者一也。中原讴吟思归之人,日夜引领望陛下拯溺救焚,不啻赤子之望慈父母。一与虏和,则中原绝望,后悔何及。此可吊者二也。海、泗,今日之藩篱咽喉也,彼得海、泗,且决吾藩篱以瞰吾室,扼吾咽喉以制吾命,则两淮决不可保。两淮不可保,则大江决不可守;大江不可守,则江浙决不可安。此可吊者三也。绍兴戊午,和议既成,秦桧建议遣二三大臣如路允迪等,分往南京等州交割归地。一旦叛盟,劫执允迪等。遂下亲征之诏,虏复请和。其反覆变诈如此,桧犹不悟,奉之如初,事之愈谨,赂之愈厚,卒有逆亮之变,惊动辇毂。太上谋欲入海,行在居民一空,覆辙不远,忽而不戒,臣恐后车又将覆也。此可吊者四也。绍兴之和,首议决不与归正人,口血未乾,尽变前议,凡归正人一切遣还,如程师回、赵良嗣等聚族数百,几为萧墙忧。今必尽索归正之人,与之则反侧生变,不与则虏决不肯但已。夫反侧则肘腋之变深,虏决不肯但已则必别起衅端,卒有逆亮之谋,不知何以待之?此可吊者五也。自桧当国,二十年间,竭民膏血以饵犬羊,迄今府库无旬月之储,千村万落生理萧然,重以蝗虫水潦,自此复和,则蠹国害民,殆有甚焉者矣。此可吊者六也。今日之患,兵费已广,养兵之外,又增岁币,且少以十年计之,其费亡虑数千亿。而岁币之外,又有私觌之费;私觌之外,又有贺正、生辰之使;贺正、生辰之外,又有泛使。一使未去,一使复来,生民疲于奔命,帑廪涸于将迎,瘠中国以肥虏,陛下何惮而为之?此可吊者七也。侧闻虏人嫚书,欲书御名,欲去国号「大」字,欲用「再拜」。议者以为繁文小节,不必计较,臣窃以为议者可斩也。夫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楚子问鼎,义士之所深耻;「献纳」二字,富弼以死争之。今丑虏横行与多垒孰辱?国号大小与鼎轻重孰多?「献纳」二字与「再拜」孰重?臣子欲君父屈己以从之,则是多垒不足辱,问鼎不必耻,献纳不必争。此可吊者八也。臣恐再拜不已,必至称臣;称臣不已,必至请降;请降不已,必至纳土;纳土不已,必至衔璧;衔璧不已,必至舆榇;舆榇不已,必至如晋帝青衣行酒然后为快。此可吊者九也。事至于此,求为匹夫,尚可得乎!此可吊者十也。窃观今日之势,和决不成,倘乾刚独断,追回使者魏杞、康湑等,绝请和之议以鼓战士,下哀痛之诏以收民心,天下庶乎其可为矣。如此则有可贺者亦十:省数千亿之岁币,一也;专意武备,足食足兵,二也;无书名之耻,三也;无去「大」之辱,四也;无再拜之屈,五也;无称臣之忿,六也;无请降之祸,七也;无纳土之悲,八也;无衔璧舆榇之酷,九也;无青衣行酒之冤,十也。去十吊而就十贺,利害较然,虽三尺童稚亦知之,而陛下不悟。《春秋左氏》谓无勇者为妇人,今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如以臣言为不然,乞赐流放窜殛,以为臣子出位犯分之戒。
答□易简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九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四
尽得孝弟便是仁/(云云。)立说太冗而意不精切,大抵后多类此。
言语轻躁,动辄有忤,知和缓可疗,而临事复然。《小学》之书先在于一切世味淡薄,自然见富贵不歆羡,见贫贱不厌恶,临患难无求免,一向优人抑己,损躬裕物之事,皆可优为之。先生编集是书,此意尤多。如《颜氏家训》六事,岂贪名徇俗羡慕者能之?推此则贻教之始以至五品之逊,各尽其道,皆由此充。按伏罪过,全在不能去一矜心,所以诸病皆由于此。
看文字且逐条看,各是一事,不须如此牵合。
《小学》之书,自明伦五段,明父子章全在一「亲」字上,明君臣章全在一「义」字上,明夫妇章全在一「别」字上,明长幼章全在一「序」字上,明朋友章全在一「交」字上。始读昏礼,万世之始,至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
汉武帝溺于声色,游燕后宫,父子不亲,遂致戾太子之变。此亦夫妇无别而父子不亲之一證。语在《戾太子传》,可检看。然亦非独此也。
问敬。
敬不是万虑休置之谓,只要随事专一谨畏,不放逸耳,不须许多闲说话也。
《小学》宾客之礼见于朋友之章,莫以一时之交亦有切偲之意、相观而善之理否?
不须如此理会。宾主自是朋友之类,如乡邻还往及师弟子之属,于五达道亦朋友之类也。不入此门,则无管摄处矣。
读书求意义,虽知烂熟之为美,而气习已惯,惟恐不多之念未能顿忘。
既知其非,便当改之,不须更如此支蔓。
《小学》载《内则》三十有室、逊友、视志。
男女之教,温公已有说,其馀亦大概立一节限耳,不必如此细碎。
马援以讥议戒诸子,而不免于讥议。
马援之言,自可为法,不须如此支蔓。如此则须削去此段,后生又如何得闻此一段说话而以为戒乎?
理之根原,推演孝义。
不记此话头因何而起。若与安卿所问同是一时所闻,则渠说已得之矣。
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
敬义自有轻重,然所说太冗。
孟子养气说。
此条差胜,然却只是依放《集注》,别无新说。看文字且要如此理会,教本文说精熟,久之自随浅深有见处。正不必支蔓生说,穿凿援引也。
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下之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六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五、《黄氏日钞》卷三六、《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七、七四、《名臣碑传琬琰集》卷五五、《秘笈新书》卷七、八、《少微通鉴续编节要》卷一六、雍正《陕西通志》卷八一、雍正《湖广通志》卷八一、嘉庆《湖南通志》卷一八二、嘉庆《汉州志》卷三八、道光《绵竹县志》卷三九、道光《永州府志》卷九上、同治《绵州志》卷四○、四七、光绪《湖南通志》卷三七
上自藩邸熟闻公德望,临朝之初,顾问大臣,咨嗟叹息。首召公赴行在,赐公手书曰:「朕初膺付托,以眇然一身,当万几之繁,夙夜祗惧,未知攸济。公为元老,被遇太上皇帝礼遇之久,群臣莫及。宜有嘉谋至计,辅朕初政。方今边疆未靖,备禦之道实难遥度。思一见公,面议其当,使了然如在目中。繄公是望,公其疾驱,副朕至意」。公奏曰:「臣敢不以前日恪事太上皇帝之心事陛下。惟一其志,有陨无二」。遂就道。未至国门,敦促再四,至即引见。上见公,改容体貌曰:「久闻公名,今朝廷所恃惟公」。命内侍赐公坐,降问再四。公奏:「人主以务学为先。人主之学本于一心,一心合天,何事不济?所谓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人主惟嗜欲私溺有以乱之,失其公理。故必须兢兢业业,朝夕自持,使清明在躬,惟是之从,则赏罚举措无有不当,人心自归,丑虏自服」。上竦然曰:「当不忘相公之言」。公又奏:「今日便当如创业之初,宜每事以艺祖为法,自一身一家始,以率天下」。公见上天锡英武,每言及两朝北狩、八陵废隔、兆民涂炭,雠耻之大,感痛形于词色,因力陈和议之非,劝上坚志以图事。制除公少傅、江淮东、西路宣抚使,节制建康、镇江府、江、池州、江阴军屯驻军马,进封魏国公。太上皇退处德寿宫,群臣希得进见,独再引公,见辄移时。以秋防复往江上,留临安旬日,中使问赐饮食等不绝,礼遇冠一时。公舟行出国门,见蝗自北来,飞长数里,即具奏曰:「灾异之起,必有所因。陛下即位之初,忧劳庶政,岂容有此?伏愿益修钦畏,以答天心。抑天之爱陛下,殆将有以警勉于初,助成圣德也。更乞延见近臣,咨问时政,必使惠泽实及军民」。先是,公谓新政以人才为急,人才以刚正为先,因疏当今小大之臣有经挫折而不挠,论事切直者凡十数人荐于上,且乞以间暇时数引贤者自近,赐以从容,庶几启沃之间有所广益。复荐陈俊卿、汪应辰可为宣抚判官,有旨差俊卿。又奏前国子司业王大宝可备劝讲论思,上遂命召大宝。公至江上,复奏曰:「直言不闻,非国之福。自秦桧用事,二十年间,诬以它罪,贼杀忠良,不知几何人。愿下明诏,以太上之意条具往以直言获罪之人,各加恩施。其诬之以事而身已沦没,许本家开析事因,经朝廷雪诉,庶几冤愤之气得申今日」。又奏乞尽天下之公议以用天下之才。时洪迈、张抡使虏回,见公于镇江,具言初到虏中,锁之寓馆,不与饮食,令于表中换「陪臣」字。公奏:「虏主恃彊,弹压诸国。今日之事,惟修德立政,寝食之间无忘此雠,上慰天心,下从人欲,不当复遣使以重前失」。翰林学士史浩建议,欲筑瓜洲采石城,上下公议。公谓:「今临淮要地俱未措置,高邮巢县家计亦复未立,而乃欲驱兵卒但于江干建筑城堡,岂不示虏削弱,失两淮之心,堕将士之气?或有缓急,谁肯守两淮者?不若先城泗州便」。上以公言为然。浩已为参知政事,力主初议,其馀公所措置,浩辄不以为是。公以张子盖可任,使镇淮上,图山东,而子盖所陈,浩辄沮抑百端,至下堂劄诘责,又深遏海州之赏。公方招来山东之人,至者云集,而浩不肯应副钱粮,且谓不当接纳以自困。公奏乞上幸建康,而浩专欲为怀安计。公治舟楫于东海,所图甚远,而浩辄令散遣。凡公所为,动皆乖异,党与唱和,实繁有徒。子盖西人,负气竟以成疾。公遣官属劳问不绝,且乞上亲喻之。上赐手书抚存备至,而子盖卒不起,山东前所结约者皆失望。浩遣其腹心司农寺丞史正志来建康,专欲沮招纳事。公论奏曰:「窃惟国家自南渡以来,兵势单弱,赖陕西及东北之人不忘本朝,率众归附,以数万计。臣自为御营参赞,目所亲见,后之良将精兵,往往皆当时归正人也。三十馀年,捍禦力战,国势以安。今一旦遽欲绝之,事有大不可者。此令一下,中原之人以吾有弃绝之意,必尽失其心,一也。人心既失,变为寇雠,内则为虏用,外则为我寇,二也。今日处分既出圣意,将见淮北之人无复渡淮归我者。人迹既绝,彼之动息无自而知,间探之类,孰为而遣?三也。中原之人本吾赤子,今陷于虏者三十馀年,日夜望归,如赤子之仰父母。今有脱身而来者,父母拒户弃绝之,不得衣食,于天理人情皆所未顺,四也。自往岁用兵,大军以奔疲疾疫死亡十之四五。陛下慨念及此,命诸将再行招募。若淮北之人不复再渡,所募之卒何自而充?五也。寻常诸军招江浙一卒之费不下百缗,而其人柔脆,多不堪用。若非取军淮北,则军旅之势日以削弱,六也。若果绝之,人心一失,大事去矣。国家所系,人心为本。惟陛下恢廓圣度,同符天地,信顺获佑,其理必然」。上见之感悟,事得不罢。正志又受浩旨,聚两路监司守臣往瓜洲相度筑垒事。及见公,恃其口辩,欲为浩游说。公折大义,正志乃愧恐不敢言。将行,公复谓之曰:「归致意史参政,秦桧主和,终致误国。参政得君,无蹈覆辙」。浩闻之悚然。时浩已遣使使虏,报登宝位。公奏:「陛下初立,方欲图回恢复,而遽闻遣使,惧天下解体。前日洪迈虏中供伏事状,寻闻虏酋备坐告喻岭北诸国。虏借我和议之名以迫胁诸国类如此,愿毋遣」。浩竟遣之,然虏计已行,亦竟责旧礼不纳也。十一月,有旨召宣抚判官陈俊卿及公子栻赴行在。公附俊卿等奏曰:「今日之事,非大驾亲临建康,则决不能尽革宿弊,一新令图,鼓军民之气,动中原之心。臣自太上时,已为此谋。盖江南形势实在于此,舍而不为,未见其策」。又奏曰:「汉文帝初立,有司请早建太子,以尊宗庙,其为天下国家计甚远。愿陛下留意焉」。公于九月中尝具奏,以谓:「近闻吴璘之兵在德顺曾未几月,与虏大战,不可不为之深思也。使此虏得志于西,则气焰必炽,胁制蕃汉,聚兵边陲,迫我臣属,事固难处。今持久不决,有大利害存焉。傥坐视不问,贻忧异时,非计之得也。当令两淮之师虎视淮壖,用观其变,而遣舟师自海道摇山东,及多遣忠义结约中原,疑惑此虏,使有左顾右眄之虑。而德顺之师知我有奉制之势,将士当亦贾勇自奋」。至是复令俊卿等力言之。时浩已发诏,命璘弃德顺。盖浩志专欲亟和,以自为功,谓德顺既弃,则非徒璘无能为,亦固挠公之谋矣。上见俊卿等,问公动静饮食颜貌曰:「朕倚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时上已有欲幸建康之意矣,而浩殊不以为然。上遣内侍黄保躬赐公鞍马手书曰:「卿以元勋,特为重望,慨风尘之未静,仗忠义以亲行。首固边防,徐谋开拓,俾朕居尊,无复轸虑。缅思忠赤,益用叹嘉」。俊卿等归,公知车驾来建康之期尚缓,深虑有失机会,复具奏曰:「人心向背,兴亡以分。建康之行,一日有一日之功。愿仰稽天道,俯徇众情,亟定行期,以慰中外之望」。时契丹酋窝斡亦起兵攻虏,为虏所灭,其党奔溃。骁将萧鹧巴、耶律适里自海道来降。公以为女真一国之兵,其数有限,向来独以彊力迫胁中国之民及诸国之人为用,是以兵盛莫敌。今当招纳吾民,厚抚诸国,则女真之心自生疑惑,中原诸国莫为其用,虏可亡也。奏乞厚抚鹧巴等。上从之,诏公拟官赏施行,仍赐手书劳公曰:「卿以文武全才,副朕倚毗,宣威塞垣,厥功益茂。夷虏来归,中外帖然。今赐卿貂帽等」。时虏以十万众屯河南,多张声势,欲窥两淮。公以大兵屯盱、泗、濠、庐,虏不敢动,但移牒三省、密院及移书宣抚司,虚为大言,欲索海、泗、唐、邓、商州及岁币等。公奏此皆诡诈,不当为之动,卒以无事。隆兴元年正月九日,制除公枢密使、都督建康、镇江府、江、池州、江阴军屯驻军马,且命即日开府视事。始,公命诸将筑泗州两城,至是而毕,隐然为边塞重镇。时虏将万户蒲察徒穆及伪知泗州大周仁以兵五千屯虹县,都统萧琦以万馀人屯灵壁,积粮修城,遣间不绝。公谓至秋必为边患,当及时扫荡。若破两城,则淮泗可奠枕也。且萧琦素有归我之意,累遣亲信至宣抚司。会主管殿前司李显忠、建康都统制邵宏渊亦献捣二邑之策,公具以奏上。上手书报可。三月,召公赴行在。公中道具奏曰:「今之议者,孰不持战守之说?其下则欲复遵旧辙,重讲前好。以臣观之,战守之说是也。然而战守之道,本于庙胜。君天下者,诚能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用之战则克,用之守则固,理有决然者矣。今德政未洽于人心,宿弊未革于天下,揆之庙算,深有可疑。臣愿陛下发乾刚、奋独断,于旬月之间,大布德章,一新内外,尽循太祖、太宗之法,使南北之人知有大治于后。人心既孚,士气必振,于以战守,何往不济」?既至,复伸前说。上再三叹美,谓公当先图两城,边患既纾,弊以次革。乃命李显忠出濠州趋灵壁,邵宏渊出泗州趋虹县,而令参议冯方随往犒劳。公亦自往临之。将行,念军事利钝难必,恐或小跌,伤上有为之心,谓诸葛亮建兴六年所上奏其言明切,曲尽事机,乞上置之坐右,常观览焉。又出旗榜军前曰:「面奉圣旨,大军所至,务要秋毫不扰,专以慰安百姓为事。敢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达于听闻,朕所不赦」。公渡江,闻李显忠至灵壁,而萧琦中悔,以众来拒。显忠大破之,琦所将万五千人降杀殆尽。邵宏渊亦进围虹县,显忠会之,徒穆、周仁穷蹙,率其众降,亦以万数。公又遣戚方将舟师趋淮阳,虑显忠轻敌深进,则亲帅官属前驻盱眙,几便近得以指呼。显忠追萧琦至宿州近城,琦与家属及千户头领等百馀人降,遂直抵城下。虏伪元帅者遣二万馀人来战,大破之。进攻城,将士蚁附而上,遂克之,中原震动,归附日至。上手书曰:「近日边报,中外鼓舞。数十年来,无此克捷」。公以盛夏人疲,急召显忠等还师,而上亦戒诸将以持重。皆未达,伪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率大兵至,显忠等恃胜不复入城,但于城外列阵以待,士卒颇疲矣。伪帅令于阵前打话,谓「尔若破我,当尽归河南之地」。既战,虏兵引却。明日复来战,我师小不利,统制官有遁归者,军心颇摇。显忠等率兵入城,虏众进攻城,复杀伤而退。居数日,得谍者报,虏大兵将至,显忠等信之,夜引归,虏亦不能追也。时虏名酋勇将降执系道,精甲破亡不翅三倍,是后不复能为灵壁、虹县之屯矣。方初退师,公在盱眙,去宿不四百里,浮言汹动,传虏且至。官属中有怀檄以归者,亦有请公亟南辕者。公不答,遂北渡淮,入泗州城。军士归者劳而抚之,视疮痍、拯疾病,存录死事,旌有功,人情胥悦。凡数日,上下始知虏初无一骑过宿者,人心始定。时公独与子栻留盱眙几月,俾将士悉归憩而后还维扬,具奏待罪。上手书抚劳,公复奏曰:「今日之事,明罚为本。而罚之所行,当自臣始」。上手书报曰:「卿屡待罪,欲罚自卿始。卿此言至公,岂不感格?朕委任卿,未尝少变,卿不可以此介意。正赖卿经画,他人岂能副卿」?有旨降授特进,更为江淮宣抚使。宿师之还,士大夫素主和议者乘时抵巇,非议百出。上又赐手书曰:「今日边事尤倚卿为重,卿不可以畏人言而怀犹豫。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独任此事。今日亦须朕与卿终任此事,切不可先启欲和之言」。又荐遣内侍劳公,于是公又第都统制、统制官以下,乞以次行罚。时朝廷建遣杨存中以御营使行江上守备,首途有日。公谓命令不一,将士观望,或败国事,身死无益,遂论奏之。上即日诏存中毋行。公留真扬,大饬两淮守备,命魏胜守海州,陈敏守泗州,戚方守濠州,郭振守六合,治高邮、巢县两城为大兵家计,修滁州关山以扼虏冲,聚水军淮阴,马军寿春、庐州。大抵虏人来攻泗州,则粮道回远,城中兵二万馀足以守,乘其弊足以胜。如其出奇自淮西来,则清野坚壁,使无所掠。既不得进,合兵攻之,可大破也。然是时师退未几,人不自保,公命栻往建康挈家属来维扬,众情大安。两淮郡县悉增葺屋宇,人物熙熙,以至乡落亦皆成聚。上复召栻奏事,公附奏曰:「自古大有为之君,必有心腹之臣相与协谋同志,以成治功,不容秋毫之间,然后上下响应影从,事克有济。如伊尹之于汤,太公之于周,其次管夷吾之于齐,诸葛亮之于蜀,书传所载,始终可考。不然,作舍道边,何自而成?而况安危祸福之几,其应不远,可不畏哉!今边隅粗定,军旅粗整,虏以伤败之故,其势未能为竭国之举。而臣以孤踪,跋前疐后,动辄掣肘,陛下将安所用之?愿深惟国计,精选天下岩穴之贤,付以中外大柄,任之专,信之笃,如前数君所为,谋出于一,不使小臣得以阴间,不使异议得以轻摇,先内后外,以图恢复,庶几日积月著,太平可期。载惟陛下当至艰至难之时,遇自古未尝有之彊敌,若非君臣相与为一,朝夕图回,不较利钝,终期有成,诚恐岁月易流,后悔难追,甚可痛惜也。臣老且病,望陛下矜怜,赐以骸骨,使之待罪山林,无令出处狼狈,取笑天下后世」。上览奏,谓栻曰:「虽乞去之章日至,朕决不许。朕待魏公有加,终不为浮议所惑」。公闻之,不敢复有请。时上对近臣未尝名「公」,独曰魏公,每遣使来,必令视公饮食多寡,肥瘠何如,其眷礼如此。八月,有旨复公都督之号。虏都元帅仆散忠义与志宁并贻书三省、密院,索四郡及岁币等。且云:「今兹治兵,决在农隙」,以恐胁我。公奏:「虏力彊则来,力弱则止,初不在夫和与不和之间。使其有隙可乘,有机可投,虽使人接踵于道,卑辞厚礼无所不至,亦莫足以遏其锋也。今伪帅书盖知江南之士欲和者众,离间吾心腹,挠乱吾成谋,坐收全功,以肆其忿毒于后。惟陛下深察之。臣诚过虑,窃恐腐儒之论不知大计,遂为真和。曾不知三数年之后,虏马日蕃,人心益定,我之将士解体怠惰,方是时,何以枝梧?然今日内治未立,人多怀私,只贵谋身,不思为国,军民之弊,漠不加意。不求之此而区区于末,恐无益也」。时朝廷欲谢却归正人,已至者悉加禁切,且不欲公多遣间谍,恐生边衅。公奏曰:「自昔创业中兴之君图回天下,初非有夙任之将、素养之兵、旧抚之民为之用也。考其施设,事非一端。或取之群盗,或得之降虏,或以夷狄攻夷狄,莫不虚怀大度,仰凭天道,俯顺人心,以成大功。后世仁德之不孚,措置之失宜,驯致降人多有背叛。此非徒人事之谬,盖亦天命之不归也。今陛下绍隆祖宗,方务恢复,乃于降者而首疑之,则左右前后与夫今日军旅之众,孰不可疑?而况它日进抚中原,必先招徕,事乃可济。若处之失当,反激其怒,它日人自为敌。计之出此,岂不误哉?陛下将有经营四海之心,推诚待人,如天如日,岂比固陋之士,姑为保身之谋,独无天命之可信哉」?又奏:「虏之于我,有不戴天之雠,挟诈肆欺,不遗馀力。自宣和、靖康以来,专以和议挠乱国家,反覆诡秘,略无一实。今败盟如此,而朝廷尚蹈覆辙,号为信义,恐生兵隙,臣所未喻也。昔宋襄公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而卒败于楚,得无类是乎」!时汤思退为右相,思退本桧死党,尤急于求和,遂遣卢仲贤、李栻持书报虏,并借职事官以往。公又奏:「仲贤小人多妄,不可委信」。上因其辞,戒勿许四郡,而宰执则令仲贤等许之无伤。栻至境,托故不行,独仲贤往。仆散忠义惧之以威,仲贤遂鼠伏拱手,状称归当禀命许四郡,愿持书复来。仲贤见公,谬称虏有数十万之众近边,若不速许四郡,今冬必入寇,我无以当其锋。且公重臣,不宜在江外,当亟渡江。公知仲贤为虏所胁,即谓之曰:「某在此边备已饬,借使虏来,当力破之。况探报日至,虏之屯河南者不过十万,计议得无为虏游说耶」?栻复被旨,令入奏。公命栻奏仲贤辱国无状,但所谋事,未知有无出朝廷之意,臣实不预此议。栻至,上即召见,首问仲贤事。栻具奏其状,且曰:「仲贤不可不明正其罚,朝廷与为表里,不可不察」。上怒,下仲贤大理寺。思退等惶惧,反谓仲贤能说虏削去君臣之礼,止以叔侄相往来为有功,百端救之,至与左相陈康伯等叩头殿上乞去。上不悦,犹镌仲贤官。思退及其党惧,益大唱和议,建遣王之望、龙大渊为通问使副。公在远,争不能得。见诸军惶惑,归正人尤不自安,即出榜诸军,谓虏人妄有邀索,如辄敢渡淮,当约日决战。朝廷闻公出此榜,皆大恐,独上以为然。公又奏曰:「伏闻朝廷遣使甚亟,思虑反复,实不遑宁。伏念臣顷居谪籍几二十年,流离困苦,加以忧患,狼狈万状。所以养爱此身,不敢即死,亦以臣子大义,负不戴天之深雠,终幸一朝得伸素志,瞑目无憾。幸遇陛下龙飞之始,英武奋发,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臣是敢受任而不辞。今将士人情日以振作,而虏寇作于内,师老于外,少稽时月,形势毕见。载惟此虏若势力有馀,内无掣肘,则秋冬之交必引兵长驱,要我以和,何求不成?而乃遣书约期,势实畏怯,其状甚露。纵令敢以偏师深入,自淮西来,为我则利,为彼非福。盖三百里之内,野无刍粟,扼以不战,又何能为而直为此急急也?重念臣衰老多病,所见所为迂阔寡合。自度赋分单薄,无以胜任国事,方欲俟岁晚力求休退。惟臣所爱者,陛下之圣德闻于天下,有有为之时。惟臣所忧者,夷狄之奸计得以肆行,而后悔何及?不然,臣年馀几何?岂不欲姑就安逸以毕此身,而固为异同于今日也」?又奏:「今岁守备甚严,自秋涉冬,初无一事。向若虏不贻我以书,固自若也。不幸因虏以一介持书慢我,而朝廷匆遽遣人,自招纷纷。缘此内外之情各不怀安,于国体所系甚大。今兹使行,事体尤重,岂宜更复草草?惟此虏若必欲侵凌我,虽恳请百拜,有不可遏。如其不能,亦何由而动?况专幸寇雠之不我侵,急急然徒为恳免苟安之计,臣之所未谕也」。上赐手书谕意,将以首相待公。公奏力辞。未几,遂召公赴行在奏事。公初议答虏书事,以为但当轻遣一介往观其情伪而为之所。至是,乃闻朝廷遣之望等。十一月二十五日,行至镇江,上奏曰:「近者窃承朝廷已定遣使之议,臣身在外,初不预闻。窃惟徽宗、钦宗不幸不反,亘古非常之巨变,凡在臣庶,不如无生。而八陵久隔,赤子涂炭,国家于虏,大义若何?况逆亮凭陵,移书侮嫚,邀求大臣,坐索壤地,其事近在前岁。今议者不务力为自彊之计,而因虏帅一贻书,遽遣朝士奔走麾下;再贻书,欲遣侍从近臣趋风听命,复将裒吾民之膏血以奉雠人,用犹子之礼以事雠人,欺陛下以款之之名,而为和之之实。其说固曰吾将款之而修吾兵,政不知使命一遣,岁币一出,国书一正,将士褫气,忠义解体,人心愤怨,何兵政之可修?又不过曰吾将款之而理吾财用,不知今虽遣使而兵不可省,备不可撤,重以岁币之费,虏使之来,复有它须,何财用之可理?此可见欺陛下以款之之名,实欲行其宿志也。彼方惟党与之是立,惟家室之是顾,惟富贵之是贪,岂复以国事为心哉?况两朝銮舆之望已绝,宗室近亲流落虏廷,戕贼殆尽,犹欲与之结和,不知于天理安否?臣实痛之。臣年老多病,所论与朝廷略不相合,岂可蒙耻更造班列,以重败其素节?且陛下庙堂之上,岂容狂妄不合之臣滥厕其间?臣虽至愚,亦诚不忍与今日力主和议之臣并立于朝。伏乞早降指挥,罢臣机政。臣见力疾至前路秀州,听候指挥」。上赐手书曰:「览卿奏,欲在秀州候指挥,甚非朕所望也。卿忠诚为国,天下共知,和议事专俟卿到,面尽曲折。卿宜速来」。继遣内侍甘泽赐公手书曰:「卿赴召入觐,何为中道遽欲引嫌自陈?军国大事,正要卿同心叶济。已差甘泽宣卿,宜体朕意,疾速前来」。公以上意厚甚,不敢固辞,复上奏曰:「臣窃闻道路之言,谓今兹议和非陛下本心,事有不得已者。询之士大夫,多以为然。惟臣昔尝力陈和之不可,为秦桧所挤,濒死者屡。赖太上皇帝保全覆护,获有馀生。今日之议,臣以国事至大,不敢爱身,力为陛下敷陈,不知陛下终能主张之否?又有事之大者,人才混殽,风俗陵夷,纲纪久弛,上下偷安,巨细积弊,内治自彊未见端绪。若力图所以革之,一绳以公,不恤浮议,则怨谤之言投隙伺间,巧为伤中,事必无成。若因循不革,日复一日,何以为国?国政不立,何以禦寇?不知陛下能力断于中,果行于外,君臣一心,无间可乘,以济此艰难之业否?臣是以食不遑味,寝不遑处,拳拳忧心,有如皦日。思所以为陛下计、为社稷计,须臾不敢忽也。不然,臣年老数奇,粗知学道,岂敢叨踰荣宠,窃位于朝,以负陛下社稷哉?臣到阙日,愿赐清间之燕,俾尽区区。度其是否,使之进退有据,不违其道。不胜幸甚」!既至入见,上首谕公以欲专委任之意,公复力陈和议之失。上为止誓书、留使人,而令通书官胡昉、杨由义先往谕虏帅以四郡不可割之意。于是之望、大渊待命境上,而上与公密谋,若虏帅必欲得四郡,当遂追还使人,罢和议事。十二月二十二日,制拜公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如故。而思退亦转左仆射。上谕当直学士钱周才以注意在公,故思退虽为左相,而公恩遇独隆。每奏事,上辄留公与语,又时召栻入对,赐公御书《圣主得贤臣颂》。思退等素忌公,至是益甚。公既入辅,首奏当旁招仁贤,共济国事。上令条具,公奏虞允文、陈俊卿、汪应辰、王十朋、张阐可备执政,刘珙、王大宝、杜莘老宜即召还,胡铨可备风宪,张孝祥可付事任,马时行、任尽言、冯方皆可备近臣,朝士中林栗、王秬、莫冲、张宋卿议论据正,可任台谏,皆一时选也。公自太上时,即建议当驻跸建康,以图恢复。上初即位,公入对,又首言之。及总师江淮,每申前说。至是复力言于上曰:「今不幸建康,则宿弊不可革,人心不可回,王业不可成。且秦桧二十年在临安,为燕安酖毒之计,岂可不舍去之而新是图?大抵今日凡事皆当如艺祖创业时,务从省约,而专以治军恤民为务,庶国有瘳。不然,日复一日,未见其可」。上深感悟。通书官胡昉等至宿州,仆散忠义以不许四郡之故,械系迫胁。昉等不屈,忠义计穷,更礼而归之。上闻之,亟召栻语之故,令谕公曰:「和议之不成,天也,事当归一也」。始议以四月进幸建康。公又奏当诏之望等还,上批出曰:「王之望、龙大渊并一行礼物并回」。思退等大骇,更约翌日面奏。及至漏舍,思退等竞执前说。公折以正论,辄屈。是日三月朔旦,上当诣德寿宫。未登辇,召宰执议事。思退及参知政事周葵、同知枢密院洪遵叩头力争,上怒,声色颇厉。及自德寿宫回,复批出曰:「追回之望等劄子宜速进入」。适诣德寿宫,太上皇帝亦深怒:「此虏无礼,卿等不可专主和议,恐取议于天下」。思退等惧,遂以劄子进入,发金字递行。公奏胡昉等能不为虏屈,当加赏。而向者卢仲贤擅以国家境土许寇与雠,宜有重罚。有旨仲贤除名勒停,编管郴州。又奏:「宜榜示诸军,谕以仆散忠义械系使人,加以无礼,使各奋忠义,勉励待敌,趋赴功名,庶几诸军知曲在虏,且知和议不成,激昂增气」。上令都督以此旨降榜两淮、荆、襄、川、陕,数日之间,号令一新,中外军民皆仰上英断。思退计穷,复奏力主和议,且请上以宗社大计奏禀太上皇帝而后从事。上亲批其后,降付三省曰:「虏无礼如此,卿犹欲言和,今日虏势非秦桧时比,卿之议论,秦桧之不若」。故事,宰相日一人启御封。是日适公当启,启毕,即转示思退。思退大骇,藏去。先是,上既决幸建康之议,思退等初不与闻。后奏事上前,语屡屈,因请曰:「和议不成,虏至何以待之」?上曰:「朕已决幸建康」。思退等失色。及又见批语,乃阳为皇恐乞祠状,而阴与其党谋为倾陷之计,反覆诡秘,人不得尽知也。居数日,俄有旨命公按视江淮。公知一日出外,奸人必得肆意,然趣行之旨屡下,而事之成败则又有非人力所能为者,乃行。既出国门,思退遂与右正言尹穑通谋,日夜汲汲益求所以间公者。公未抵镇江,道遇王之望等还,见之望力主和议,因密奏之。而思退等亦相与阴谋,谓不毁守备则公不可去,和不可成,乃令之望等盛毁守备一无以恃者。又阴以官爵讽诸将,令入文字,称虏盛彊,为畏怯语。而穑专主其议,百计毁公。盖公受任江淮,两年有半,念国家多虞,丑虏未靖,忧恐计度,寝不遑安,食不遑味。祁寒盛暑,劳抚将士,接纳降人,讲论军务,未尝少倦,少年精力有不能及。而公忠义奋激,曾不以为劳。诸军感悦,有不待号令而从者。计所招来山东、淮北忠义之士,实建康、镇江两军凡万二千馀人,万弩营所招淮南彊壮及江西群盗又万馀人,陈敏统之,以守泗州。淮南军士知泗为两淮要塞,皆愿以死守,至挈父母妻子往焉。要地如海、泗、高邮、巢、和、六合等皆已成筑,其可因水为险处,皆积水为匮,增置江淮战舰,诸军弓矢器械悉备。两年冬,虏屯重兵十万于河南,为虚声,胁和至再至三,皆有约日决战之语。泗州将士日望虏至成大功,而虏亦知吾备禦甚设,卒不敢动,反为防我计。及是,公又以宰相来抚诸军,将士无不踊跃思奋,军声大振。虏闻公来,亦檄宿州之兵归南京,沿边清野以俟。淮北归正者日来不绝,山东豪杰悉遣人来受节度。公晓之曰:「淮北、山东之人慕恋国恩,厌苦虐政,保据山险,抗拒贼兵,于今累年。首领冒难远来,备述尔等忠勤,为之恻痛。已具奏皇帝,记录汝等姓名,将来大兵进讨,则掎角为援,昼惊夜劫,抄绝粮道。如是贼兵深入,便当连跨城邑,痛剿贼徒。勋绩傥成,节钺分茅,皆所不吝。但当观时量力,无或轻动,反墯贼计。今本朝厉兵秣马,以俟天时,汝等亦宜训习,以待王师之至」。公又以萧琦乃契丹四军大王之孙,沉勇有谋,欲令琦尽统契丹降众,且以檄喻契丹,大意谓本朝与契丹有兄弟之好,不幸奸臣误两国,皆被女真之祸。今契丹不祀,皇帝无日不念此。尔能结约相应,本朝当敦存亡继绝之义。虏人益惧,遂为间书,镂板摹印,散之境上,类后周所以间斛律明月之意。督府参议官冯方立朝有直声,临事不避难,遍行两淮,筑治城垒,最为劳勚。思退等以其效力尤多,尤恶之,使穑论方不当筑城费财,凡再章而方罢。又论公所费国用不赀,公奏:「计督府遣间探、给官吏等,二年半之费,实不及三十万缗。其馀为修城造舟、除器招军等用」。上出公奏,思退、穑议屈,于是始谋更造它事撼公。殿前后军统制张深守泗有劳,军士安之。俄有旨放罢,而以赵密之子廓代之。公至淮东,询问知状,奏留深,而穑指公此事为拒命跋扈。思退等又相与谋,上眷公厚,必未肯遽罢公,但先罢都督,则公自当引去。穑奏论如思退计,而公自闻冯方罢,已上奏乞罢督府。诏从公请,而公亦封章力求还政矣。穑连疏诋公愈力。左司谏陈良翰奏,如公忠勤,人望所属,不当使去国。上谓良翰:「本无此事,且当今人材孰有踰魏公者?卿宜遍喻侍从台谏,使知朕此意」。侍御史周操素同良翰议,至是争论甚力。然是时公留平江虎丘,致仕之章已八上矣。上察公恳诚,欲全其去。四月二十有二日,制除公少师、保信军节度使、判福州,而思退等遂决弃地求和之议。且命宣谕司及统领司磨治督府文书钱物,吹毛求疵,卒不可得,乃已。公力辞恩命,上不许,至五六,除醴泉观使。公虽去国,不敢以嫌故有隐,奏尹穑奸邪,必误国事,又奏劝上务学亲贤。故旧门生或劝公当勿复问时事,后虽有召命,亦无庸起。公慨然语之曰:「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况吾荷两朝厚恩,久尸重任,今虽去国,犹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见,安忍不言?上复欲用某,某当即日就道,敢以老病为辞?如公等言,复何心哉」!闻者耸然。公以连年疲劳,比得退休,已觉衰薾。且畏暑,未能遂还长沙。行次馀干,假宗室赵公頙之居而寓止焉。所居之南有书室,公名之曰「养正」,而为之铭曰:「天下之动,以正而一。正本我有,养之斯吉。道通天地,万化流出。精思力行,无忘朝夕」。日读《易》,更定前说,且曰:「庶几未死,于学有进也」。又取《易》象题坐右曰:「谨言语,节饮食,致命遂志,反身修德」。亲旧来访者,辄与讲论古道,终日不倦。盖其心纯一,无出处动静之间如此。孟秋既望,公荐享祖考,既奠而跌。公起叹曰:「吾大命不远矣」。手书家事付两子,且定祭祀昏丧之礼,俾遵守,曰:「丧礼不必用浮屠氏」。且曰:「吾尝相国家,不能恢复中原,尽雪祖宗之耻,不欲归葬先人墓左。即死,葬我衡山足矣」。及仲秋二十日,犹为饶守王十朋作《不欺室铭》,有曰:「泛观万物,心则惟一。如何须臾,有欺暗室?君子敬义,不忘栗栗」。至二十有二日,始寝疾。二十八日,疾病。日晡时,命子栻等坐于前,问国家得无弃四郡乎,且命作奏乞致仕。日暮,命妇女悉去,夜分而薨。先是,六月末有大星陨于赵氏居养正堂之北,光芒若昼,赵氏一家尽惊。翌日,得公书欲来寓居云。讣闻,上震悼,辍视朝两日。有旨赠公太保。栻等不敢违公志,扶护还潭州。以是岁十一月辛亥葬于衡山县南岳之阴丰林乡龙塘之原。公自幼即有济时之志,未尝观无益之书,未尝为无益之文,孜孜然求士尚友,讲论当世之故。闻四方利病休戚,辄书之册,至一介之贱,亦曲加询访。在京城中,亲见二帝北狩,皇族系虏,生民涂炭,誓不与虏俱存。委质艰难之际,事有危疑,它人方畏避退缩,则挺然以身任之,不以死生动其心。南渡以来,士大夫往往唱为和说,其贤者则不过为保守江南之计,夷狄制命,率兽逼人,莫知其为大变。公独毅然以虏未灭为己责,必欲正人心、雪雠耻、复守宇、振遗黎,颠沛百罹,志踰金石。晚复际遇,主义益坚,虽天啬其功,使公困于谗慝之口,不得卒就其志,然而表著天心,扶持人纪,使天下之人晓然复知中国之所以异于夷狄,人类之所以异于禽兽者,而得其秉彝之正,则其功烈之盛,亦岂可胜言哉!公论事上前,务尽道理,期于听从,不为苟激。其在官守,事无细大,必以身亲,视国事如家事,视民疾苦如在己身,至诚恳恻,贯彻上下。平生四被谪命,处炎方几二纪,拳拳念君之心远而弥笃。见朝廷一举措之善,则喜溢词色;一事不厌,则忧思终夕不寐。尝曰事君者必此心纯一而后能有感格,盖其忠义自壮至老,或用或舍,未尝有斯须之间也。事太夫人先意承志,婉愉顺适,曲尽其心,奉养恭恪,寒暑不渝。家人妇子见公身率,莫敢不敬。或时远去侍侧,每觉意绪不佳,则曰:「太夫人得无有疾乎」?遣人候问,则其日果太夫人服药也。太夫人方严,或颜色不和,则公拱立左右,踧踖若无所容。俟太夫人意舒,乃敢安。盖自膝下至白首如一日。太夫人既没,见素所服用之物,未尝不泣下,起敬起孝,孝诚笃至,上自宫禁,下至闾阎,无不咨嗟叹息。缙绅军民闻风而兴起慕用,与夫愧悔改行者,不可胜计也。于兄徽猷公友弟笃至,教养其子与己子不少异。置义庄以赡宗族之贫者,以至母族丧葬婚嫁,亦皆取给焉。岁时祭祀,必预戒小大,使各严恪。涤牲治具,必亲涖焉。及祭,肃乎如祖考临之。时节尝新,必先荐于庙而后敢食。器皿择精洁者备荐享,不以它用。素能饮酒,至斗馀。及贬连山,太夫人曰:「南方地热,宜省酒」。即不敢饮。及再见太夫人,命之饮乃饮,遂终身不踰三酌。于器用取具,不问美恶,平生无玩好,视天下之物泊然,无足以动其心者。燕处饮食,皆有常度,虽在闺门,无戏语,无所容。未尝偏倚而坐,未尝疾呼遽行,言必有教,动必有法。盛德日新,至老无息。及在馀干,未寝疾间,温恭朝夕,无丝毫倦怠意。绝笔二铭,于今读之犹能使人悚然起敬。则公之心虽未易以言语形容,然于此亦可以少见其几矣。盖其天资粹美,涵养深厚,以至于德成而行尊,非强勉所能及也。公之学一本天理,尤深于《易》、《春秋》、《论》、《孟》。尝论《易》数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一也,两仪三之也。分为二,而七、八、九、六之数五十有五,此天地之中数也。何以知其然?盖一、三、五、七、九合为天数,而天数不过五;二、四、六、八、十合为地数,而地数不过五。天地奇耦,合之为十,总之为五十有五。自然之数,皆不离乎中,中故变,变故其道不穷。圣人神而明之,用数之中,故消息盈虚之妙、阖辟变化之几皆在于我而动静莫违焉,中其至矣」。又尝论刚柔之义示子侄曰:「君道主刚,而其动也用柔,故乾动则为坤矣。臣道主柔,而其动也用刚,故坤动则为乾矣。故夫必欲远声色,必欲去小人,必欲配帝王,必欲定社稷,必欲安民人,必欲服四夷,乾之刚也,君则之于内而主断也。至于礼臣下、下贤才、抚四邻、爱百姓、恤孤寡,虚心取善,舍己从人,其动莫非柔矣。不敢唱始,不敢先事,谨礼法,循分守,安进退,守职业,坤之柔也,臣得之于内而有承者也。至于犯颜敢争,捐躯尽节,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千里之命,可杀不可辱,可困而不可使为不义,守忠义之大训,弭患难于当年,断大计、定大疑,正色立朝,华夷詟服,其动莫非刚矣。故夫善观《易》者,必观夫刚柔之中而究其所以用,则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或得或失,或悔或吝,或吉或凶可以类推矣。不知刚柔之用,不可言《易》也」。胡铨求公序其所著《春秋传》者,公告之曰:「《春秋》所书,莫非人事章章者。作之于心,见之于事,应之于天,毫釐不差。夫子叙四时,称天王,以谓顺天则治,生物之功于是兴;逆天则乱,生物之功于是息,为千万世训至明也。故一言以断《春秋》之义曰天理而已矣。呜呼!使王知有天,则诸侯知有王,大夫知有诸侯,陪臣知有大夫,驯致之理,得之自然,祸难孰为而作哉?盖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陟必明,赏罚必行。彼列国诸侯虽曰彊大,敢违天不恭,以重拂天下之心而自取诛灭耶?周道既衰,王之不王,不能正身行礼,奉承天心,以大明赏罚于天下。《春秋》为是作,以我褒贬,代天赏罚,庶几善者劝、恶者惧,乱臣贼子易虑变志,不复接踵于后,天地之大德,始获均被万物。圣人先天心法之要,蔑有著于此书者矣」。公于本朝大臣最重李文靖公,谓近三代气象。又以寇忠悯、富文忠、范文正之事为可法,尝曰:「莱公自澶渊还,耻于城下之盟,益劝上修德立政。既不获用,乃有东封西祀之说。郑公使虏还,以和议为耻,以自治为急务,而不受枢庭之赏。文正自西鄙入参大政,劝仁祖开天章阁,俾大臣条时务,大修政事。文正所具二十条,无非要切,然亦不克施。使三公获尽其猷为,则王业必不至二百年而中微也。异时归老山林,当作三贤堂于弊庐之侧,庶几朝夕想像,如见其人」。岂三公所为适有契于公心也与!每训诸子及门人曰:「学以礼为本,礼以敬为先」。又曰:「学者当清明其心,默存圣贤气象,久久自有见处」。见人有一善,为之喜见辞色。子侄辈言动小不中理,则对之愀然不乐,人自感动。公初娶杨国夫人乐氏,旬日被命召,即造朝。及为侍从,或以公盛年,劝买妾。公曰:「国事如此,太夫人在远,吾何心及此」?遂终身不置妾。再娶蜀国夫人宇文氏,贤明淑顺,与公同志。事太夫人尽礼,鸡初鸣,已冠帔立寝前,俟太夫人寐觉。夜则俟太夫人寝,至息匀寐安乃去。食饮汤药,一一亲之。太夫人常曰:「吾儿孝,天赐贤妇,以成其心」。内外宗族敬仰无间言,起居饮食亦皆如公有常度不渝,相对如宾。公方贵,未尝言及宇文氏私门,每训诸子曰:「吾朝夕兢兢履地如履冰,惟恐一言之失,一事之差」。盖其德诚足以配公焉。先公五年薨,葬衡山,与公同兆异穴。生子男二人,长栻,右承务郎、直秘阁;次枃,右承奉郎。公奏议务坦明,不为虚辞,率口诵,令子侄书之,皆根于心,不易一字。有《绍兴奏议》、《隆兴奏议》各十卷,《论语解》四卷,《易解》并《杂记》共十卷,《春秋解》六卷,《中庸解》一卷,《诗书礼解》三卷,文集十卷。惟公忠贯日月,孝通神明,盛德邻于生禀,奥学妙于心通。勋存王室,泽在生民,威震四夷,名垂永世。平生言行,非编录可纪。谨掇其大略,以备献于君父,下之史官,传之无穷,且将以求当世立言之君子述焉。谨状。乾道三年十月日,左迪功郎、特差监潭州南岳庙朱熹状。
丁丑上制帅书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五六、《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二八 创作地点:江苏省南京市江宁
窃惟今日重戍在边,兵力疲于暴露,民力病于转饷,国力窘于调度,此中外痛心疾首之时也。士之欲进言于戏下者多矣,往往窃叹私议,相顾莫肯发,曰不在于其位也,曰交浅言深也。某之不肖,厕于幕下之士,不可谓之不在其位矣;又蒙幸于左右者有年,不可谓之交浅矣。默而不言,谊不可也,情不忍也。夫官以江淮制置使为名,府事但兼之尔,而足迹不至淮甸,自江以北付之文移,晨起晏罢,坐曹据案,与治州县无异。精力耗费于簿书而阃外之体统未明,智虑周匝于事物而天下之明义未讲,此失临遣之意一也。官军按甲不动,而藉山东群盗之力以收旧疆,彼皆以杀人掠货为事,欲其秋毫无犯,所至牛酒开门迎劳,其可得哉?沿边守宰诱杀降附,骑淮恶少俘夺人畜,义旗所向,有旅拒而无响应,有坚壁而无倒戈,此失吊伐之名二也。张魏公、秦丞相虽邪正不同,然终身各守一说。今也知战之必不可已而不敢力主也,知和之决可为而不敢深诋也。若攻矣而又欲守,既守矣而复欲攻。内无执持,遥有禀听,择善不勇,虑患太深,岂以去位为难乎?此失去就之义三也。凡此三失,愚请极论其所以然者。夫欲有事于仇虏,此天下之公愤也,非一家一人之私憾也,奈何不昌言于朝,不博采于众,徒与二三君子筹之!彼唱甚高之虚言,我图甚难之实事,不出力以助我而持论以律我,或渐变为知难而退之说,或遂谋为洁身而去之计。古之君子与人同乐,必与人同忧,今之君子预吾成而不预吾败,共其安而不共其危,此愚所未晓也。先生能以一身受公议之责,而不能以公议之欲为者精白言之于上,何欤?盖自南渡以来,国家畏虏之病何其深入骨髓也!昔也畏虏之新焰,今也畏虏之馀威,有可强之势而自贬以趋弱,有可胜之理而预忧其必败,谋国至此,可为拙矣。自古任责大臣,其胸中必有卓然不可易之见,至于成败利钝,虽以诸葛亮之明不能逆睹,然讨贼之义不以成败利钝而遂废也。今帷幄之筹无所坚决,疆埸之吏无所禀承,欲乘机进取则上制乎庙谟,欲偷安退保则下畏乎公论。聚十数万兵境上,退缩如处女之不窥门户也,谨畏如彭祖之观井也。日月逝矣,机会坐失,如天下后世何!诚使吾之国人畏名义甚于畏仇虏,通上下为一心,合中外为一家,勇者请行而怯者不议其后,君子叶力而小人不挠其成,又安有下作而上不应、外欲为而中沮之者哉?凡今之持论者有三:怯者欲和,勇者欲战,持重者欲守。虏亡无日,吾谁与和?和不足言也,试言战可乎?下哀痛之诏以誓众,移和买之币以犒师,使名义暴白,如此则可以战;若阳讳其名,阴喜其实,无大举之势而姑为小偷之事,则战未易言也。三制阃脉络相通,连衡并进,使声势环合,如此则可以战矣;若一边不动,一方用事,如人之身四体不仁而一臂粗举,则战未易言也。姑舍是言守,可乎?有张巡、许远之忠义,使登陴之兵裹创饮血而不怨,如此则可以守;若劳役无度,甘苦不均,士卒冻饥而将帅歌舞娱乐,军心解体,则守未易言也。有羊祜、杜预之恩信,使并边之民知安居奠枕之乐,如此则可以守;若杵筑未乾,驱之穿浚,穿浚未已,驱之营造,民心胥动则守未易言也。夫战守大事也,先生何不于此时与君相精讲而熟订之,因以立一定之规模欤!或谓方今庙谟渊深,外间莫测,如阵亡功赏,暴露犒赐,盖有司细务,然而奏请累月不下,况于争大事乎?愚谓体统正则条目举,大事之不争,小事之所以不报也。先生何不亟言其大者,次言其小者,按行两淮以覈军实,激犒三军以作士气,求老成有方略之士与之共谋议,勿使之怀材抱道而有不吾以之叹,起闲废有人望之将与之共功名,勿使袖手旁观而有不尽用之恨。移江上诸屯之半于江北以省馈运,收北来流附之人于江南以示恩信,罢两淮土木之不急者以休民力,旌沿边吏士之死节者以劝战功。使风采精明,人心兴起,开关可以战,闭户可以守,虽以之抗新造之邦可也,况于支吾残敌哉!夫临大事、决大疑,在乎择义精、立志果而已。贼未授首,臣无还期,裴度所以平蔡州也;群疑满腹,众难塞胸,刘表所以覆荆州也。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使先生言而用则留,不用则幅巾还第,大节不毁,孰与得官职而失名誉者比哉!某日夜念此,忧思旁皇,不自知其言之出口,惟赦其狂简,幸甚幸甚。
崇禧陈吏部墓志铭 南宋 · 林希逸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四二、《鬳斋续集》卷二二
咸淳二年十二月二十有四日,崇禧提举、宫讲、吏部、开国陈公梦庚卒。前三日,犹以手简至溪上,索余《考工口义》,曰:「吾疾少间矣,愿见此书,幸毋靳」。余汲汲复命,而公之讣闻矣,以程度之,至才一夕。余与公交三十年,此帖为绝笔也,呜呼哀哉!其孤卜次年四月三日毕葬事,以国史武谕陈自斋之状来谒铭,且曰:「吾父生平酷嗜书,虽病不废卷。得《考工传》,良喜,扶头翻阅,至疾革后已」。公真生死文字间矣,呜呼哀哉!公少以文名,年二十一拔胄解,三十三擢甲科。教授潮州,秩满,堂除广西漕幕。人讶其远,谓庙堂抑名辈,公殊不屑意。代还,安晚郑公当国矣,遂得干办浙西运司兼会子局。校艺省闱房中,所得多佳士。俄以考举如格,注庐陵县,郑公曰:「非所以重科目也」。创员提举会子库,比内职,以处之。郑免相,除奏院,公以未试邑辞,改太社令。甫两月,台评去,以公安晚所敬,疑其为党,添差通判泉州。吏于泉,多以珠犀自污,公屹立如冰霜,大商豪姓敬远之,人目为古老通判。垂满,又以台评去。公朝知弹者修同幕之怨,甚不直之。踰年,遂添倅庐陵,实文清李丞相当笔。庐陵旧有督府卖盐箩钱,终岁,缗以万计,公曰:「毋贻患他日」。悉还州家。未几,漕台积等骤索,郡无见储,良窘,人服公远见。董秋闱,与诸房以不重誊为约,遂洗累试鬻举之疑。知和籴素病民,屏绝符移,但委揽家分劝,民不见吏卒而办。诸司皆高其才,檄摄抚州。前将交头诸帑多虚数,公留其缄钥,别为出入两簿,自领事日始。比去,盈缩了然。纲米敷船,岁扰且滞,公造巨艘十二,先半载出深潭以俟,徐以小舟运足之。旧以秋期,是年四月至,总吏以为六十年未有也。其长于吏事率类此。除检院,免,得贵州,母丧止,知惠阳。至之日,有重囚,连逮在犴人二十九,前死者不计也。公曰:「韩必和,赣客也,去管下九年,而后韩达诉。无尸无證,徒据黠卒陈猛一言,诘之,则曰传闻也。见且疑,闻而信乎」?改委贰车审鞫之,得其情,二十九人皆释。前在抚,宜黄人有得罪于父而缢死者,县囚其父三月,公亦一阅而纵之。仁而能断,闻者以为法。便民奏上,列二事于朝。其一曰:惠民苦赣商之害,名为贩负,实则暴客豪夺,必空其庐。忿激多死于斗争,而诬讼捕系尤扰。若如淳熙守臣吴褒之请,乞令汀、赣二州团保伍,与凭由,入出稽诸,一人有犯,同保共坐。其二曰:博罗石湾介广、惠之间,海寇以为窟穴,出没如鬼。虽尝置寨,籍缺而力微。乞从经司拨水军三十人,部以一将,兼博罗巡检,生券州给之。公为惠政俱可书,此于虑民尤远。议虽未行,识者韪之。惠人像公,祠于丰湖十贤堂。归得汀州,除宫教,道除太府寺丞,就职,兼庄文府教授。对班,首疏言:「今天下固未乱,而乱之形已具,国势固未危,而危之證已成。内外患交攻,公私储俱竭。虽未有徐乐瓦解之虑,而有贾谊积薪之忧」。又言盗贼夷狄之祸,曰:「盐禁过密,荻浦变生,挜盐害滋昭。夫啸聚在内,则有绿林相挻之虞。整居宝峰,必谋掩属;板筑光化,意在图襄。城亳邑以窥浮光,陷大理以摇广右。在外则有日蹙百里之辱」。皆当时讳闻者。言官丁大全甚恶之,迁司封,即劾去。穆陵知其非辜,玉音予祠。时宝祐五年也。大全败,前恶者皆召,公曰:「吾倦矣,甘老林泉」。四请祠廪。为诗示其子,以「铜臭不如书香」,「称善人,胜官呼」为训。其始终操趣盖如此。公尝自谓:「吾年七十七为厄岁,十二月为厄月」。果如其言。官至中奉大夫、闽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所作诗文多不自珍惜,仅存者,《竹溪诗》一藁至五藁、《罗浮倡和小集》,摹传矣。又有《笑林》若干卷,《竹溪杂藁》五卷,藏于家;《坡诗会笺》若干卷,刊于惠。《笑林》自志出处也。娶刘氏,封令人,有贤操,白头相与如宾,先公一年卒。葬所公自营,今合窆焉。子攸,承直郎、漳州判官。孙溶,将仕郎。孙女三,婿曰将仕郎林溶之,修职郎、新徽州绩溪县尉赵必埴,一尚幼。公伟人也,学问有源委,取舍义利明。其在桂林,两幕皆以征黎受赏,经帅憾公护漕盐,独遗之。有勉其致祷者,公曰:「吾宁失两官,祷,辱也」。其在京漕,卫公经诺以京剡。适有严陵宗姓争嗣者,卫决矣,公以理争之。有疑掇怒者,公曰:「吾宁失一削,争,职也」。此其所以自立,亦其所以自困。使能少贬以徇流俗,其达也久矣。大资可斋先生实公从祖,辞荣高蹈,为今丞相所敬,屡谋起公,而公以知止告。可斋曰:「景长能如是,吾家有二隐矣」。初号竹溪,晚以隐名堂,盖取诸此,余所记是也。公姓字居上流,嵚崎四十载,仅一刺郡、两登朝,通不及一考。人皆以为恨,而公春媚玉明,由由自适,寄所怀于声画,视退犹进也,是恶可与寡浅者道哉!余初识公于京,计幕之廨邻余寓屋,每夕共坐烛影下,评谈古今文字。公眼目最高,辨难往复,时中肯綮,必相握手欢笑。夫人喜具觞茗,隔帘时曰掫者铮铮矣。去岁秋,谒公里第,公虽少癯,眼光烁烁,剧谈纵饮如常时。间及京华旧事,相顾怆然。岂知幽明诀竟以此日,余又何忍为斯铭,又何忍而辞斯铭也!自斋工于文,状公本末,详而有法。余哀思涸,姑述其概云尔,因系畴昔所以相与者焉。呜呼伤哉!铭曰:
义江古灵,闽之夫子。五传至禾,义山金紫。禾生良臣,理曹公祖。宗仁太中,是为公父。母也硕人,考谔林氏。二李齐名,谔之昆弟。中外两家,有文有道。少长熏磨,所诣者奥。既名于时,且翔且止。胸中光芒,所吐能几。藁虽可传,事虽可录,渊其渟涵,见者毫粟。岁晚自怡,更号一隐。我散其樗,彼荣者堇。是身如云,朝闻夕可。矧味其腴,吟啸至老。渺素绶横,孤翠笔耸。千载不芜,一隐之垄。
上制帅书 南宋 · 袁甫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三四、《蒙斋集》卷一○
窃惟今日重戍在边,兵力疲于暴露,民力病于转饷,国力窘于调度,此中外痛心疾首之时也。士之欲进言于麾下者多矣,往往窃叹私议,相顾莫肯发,曰不在其位也,曰交浅言深也。某不肖,厕于幕下之士,不可谓之不在其位矣。又蒙幸于左右者有年,不可谓之交浅矣。默而不言,谊不可也,情不忍也。夫官以江淮制置使为名,府事但兼之尔,而足迹不至淮甸,自江以北,付之文移。晨起晏罢,坐曹据案,与治州县无异。精力耗费于簿书,而阃外之体统未明;智虑周匝于事物,而天下之名义未讲。此失临遣之意一也。官军按甲不动,而藉山东群盗之力以收旧疆。彼皆以杀人掠货为事,欲其秋毫无犯,所至牛酒开门迎劳,其可得哉?沿边守卒,诱杀降附;江淮恶少,俘夺人畜。义旗所向,有旅拒而无响应,有坚壁而无倒戈。此失吊伐之名二也。张魏公、秦丞相,虽邪正不同,然终身各守一说。今也知战之必不可已,而不敢力主也;知和之决不可为,而不敢深诋也。若攻矣而又欲守,既守矣而复欲攻,内无执持,遥有禀听,择善不勇,虑患太深,岂以去位为难乎?此失去就之义三也。凡此三失,愚请极论其所以然者。夫欲有事于仇敌,此天下之公愤也,非一家一人之私憾也,奈何不昌言于朝,不博采于众,徒与二三君子筹之?彼倡甚高之虚言,我图甚难之实事。不出力以助我,而持论以律我。或渐变为知难而退之说,或遂谋为洁身而去之计。古之君子,与人同乐,必与人同忧;今之君子,预吾成而不预吾败,共其安而不共其危。此愚所未晓。先生能以一身受公议之责,而不能以公议所是者,精白言之于上,何欤?盖自南渡以来,国家畏敌之病,何其深入骨髓也。昔也畏敌之烈焰,今也畏敌之馀威。有可强之势,而自贬以趋弱;有可胜之理,而豫忧其必败。谋国至此,可谓拙矣。自古任责大臣,其胸中必有卓然不可易之见,不以成败利钝而遂废也。今也帷幄之筹无所坚决,疆埸之吏无所禀承,欲乘机进取,则上制乎庙谟;欲偷安退保,则下畏乎公论。聚十数万兵于境上,退缩如处女之不窥门户也,谨畏如彭祖之观井也。日月逝矣,机会坐失,如天下后世何?诚使吾之国人,畏名义甚于畏仇敌,通上下为一心,合中外为一家,勇者请行,而怯者不议其后,君子协力,而小人不挠其成,又安有下作而上不应,外欲为而中沮之者哉!凡今之持论者有三:怯者欲和,勇者欲战,持重者欲守。敌亡无日,吾谁与和?和不足言也,试言战可乎?下哀痛之诏以誓众,移和买之币以犒师,使名义暴白如此,则可以战。若阳讳其名,阴喜其实,无大举之势,为小偷之事,则战未易言也。三制阃脉络相通,连衡并进,使声势环合如此,则可以战。若二边不动,一方用事,如人之身,四体不仁,而一臂粗举,则战未易言也。姑舍是言守可乎?有张巡、许远之忠义,使登陴之兵,裹创饮血而不怨,如此则可以守。若劳役无度,甘苦不均,士卒冻饥,而将帅歌舞娱乐,军心解体,则守未易言也。有羊祜、杜预之恩信,使并边之兵,知安居奠枕之乐,如此则可以守。若杵筑未乾,驱之穿浚,穿浚未已,驱之营造,民心胥动,则守未易言也。夫战守,大事也,先生何不于此时与君相精讲而熟计之。因以立一定之规模欤?或谓方今庙谟渊深,外间莫测。如阵亡功赏,暴露犒赐,盖有司细务尔,而奏请累月不下,况于争大事乎?愚谓体统正则条目举,大事之不争,小事之不报也,先生何不亟言其大者?次言其小者?按行两淮,以覈军实,激犒三军,以作士气。求老成有方略之士,与之共谋议,勿使怀才抱道,而有不吾以之叹。起闲废有人望之将,与之共功名,勿使袖手旁观,而有不尽用之恨。移江上诸屯之卒于江北,以省馈运;收北来流附之人于江南,以示恩信;罢两淮土木之不急者,以休民力;旌沿边吏士之死节者,以劝战功。使风采精明,人心兴起,开关可以战,闭户可以守,虽以之抗新造之敌可也,况于支吾自守者哉!夫临大事,决大议,在乎择义精,立志果而已。贼未授首,臣无还期,裴度所以平蔡;群疑满腹,众难塞胸,刘表所以覆荆州也。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使先生言而用则留,不用,幅巾还第。大节不毁,孰与得官职而失名誉者比哉!某日夜念此,忧思旁皇,不自知其言之出口,惟赦其狂简,幸甚!
玉津园射弓赐弓箭例物口宣 南宋 · 崔敦诗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七五、《玉堂类稿》卷一五
卿等使事少间,宾仪载举,知和容之有度,谅命中之无虚。爰致分颁,宜留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