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南阳集 北宋 · 吴俦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二
余守淮阳,从事赵君以其曾大父司徒公文集见示,且曰愿求一言为不朽之托。余首读其诗,清澄蠲洁,淡雅夷旷。名章秀句,前人之所罕道,病而未能者,往往屡呈而间发。钩而探之,殆可以踰陶谢嵇阮之藩而径跻其堂。直而循之,规绳矩范不失乎沈宋李杜撰述之要。其悠扬之趣,从容乐易之风神,昭然在人目前,竟无毫发近于模拟而非自得者。盖其为诗,尽阅前人之作而深知其意,然后辞之浅者,不在区区袭蹈,已自建立,克成一家。次及其文,拔邪扶正,蔚有鲠议。方士大夫牵于对偶声病之习,独能斩绝而弗承,远追韩、柳之徒以为宗主,默契其旨而脱略其辞,故亦无片语只字稍涉前人之踪,横骛别驰,要之有所诣而后已。此与夫守陈迹而不迁、徇博杂而无统纪者,固相万也。集之可传也审矣,岂必待予言乎!然自欧宋而下,言足信于后世者,尝为之题序矣。以余之鄙陋,乃复挂名于其间,则所以攀联依附为不朽之说者,非特传公之集,余亦自为计也。于是乎言。元符元年八月二十一日,桐庐吴俦题。
按:《南阳集》卷末,武英殿本。
黄霸论 北宋 · 吴俦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九
夫君臣相与之际,此最安危成败之机而不可以不察。盖其礼虽亲而其意则甚疏,其迹虽迩而其心则甚远。是故君之所欲者以利厚,而臣之所为者以名高,则介而不通;君之所欲者以名高,而臣之所为者以厚利,则污而不洁;君之所欲者以谲诈,而臣之所为者以故常,则泥而不圆;君之所欲者以故常,而臣之所为者以谲变,则诈而不信。幸而相容而不相疾,则必至于摈斥削夺,以终其身;不幸而谗险之人因其君之不忍而芥蒂于其间,则菹醢枭磔,残家覆族者继踵迹,而适足以快小人之忿。夫以文帝之贤,贾谊之识,而位不踰于王傅,武皇之明,汲黯之忠,而官不过于列卿者,盖文帝之所好者黄老之术,而贾谊之所长者乃礼义之言,武皇之所喜者申韩之书,而汲黯之所守者乃清净之道。譬之以方凿入圆枘,此其所以龃龉而不相得也。昔者黄霸有能名于颍川之时,及其为相,则号令风采不及于治郡之日,故望实日灭,而识议者遂以为苛察烦碎之才,岂可以临民而非代天理物之器,此不足以知霸也。夫赵广汉、尹翁归、薛宣、何并、朱博之徒,摘奸以为智,挠狱以为明,猛而不能和,察而不能容,矜术数而忽道德,重法令而轻教化,是故不可以大任,而施之于燮理弼谐之地,则必苛碎琐屑而适足以乱天下。若霸者,岂类是哉?当霸之治颍川,仁及于民则鳏寡孤独贫穷之微无所不全,爱被于物则牧养孳乳种植之绝无所不育,教行于俗则义夫节妇孝悌之行屡出于其时,化感于神则凤凰神雀祥瑞之物骈集于其域。孟子曰:「五亩之宅,环之以桑,则五十者可以衣帛。鸡豚狗彘,不失其时,则七十者可以食肉。百亩之田,无夺其时,则八口之家可以无饥」。而以为王道之始。且孟子之言疑若其浅也,而其用则甚大。盖天下之民各安其室,各勤其业,富足而无寒馁之忧,寿考而无疾苦之患,父母有养,妻子有奉,而和顺辑睦,则虽使张仪、范雎之徒日诱于其前而使之跳梁跋扈以为乱,则必勃然而怒,惟恐其污己。何者?养生丧死之乐足以宁于其心,则不敢轻犯天子之法。夫霸之为政亦何以异此?苟使其推而行之以及于天下,则何为而不可欤?盖当是时,宣帝方行杂霸之政,以威断齐天下,惩大臣恣横之弊,思革其风,而督责之说胜。而霸之所为,非夫岁月之所能行,是以乖离睽阻而不相合。夫以优游宽厚之教而说刚明严察之主,譬犹胡越容貌之不相入,霸之见短,实本于此。呜呼!以霸之已效之功,一有不合而遂致排黜之不暇,则夫抱瑰奇雄伟之略,困于草莽岩穴之中,而为腐儒小生之所讥诃讪笑者,亦何可胜言哉!
李膺论 北宋 · 吴俦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
天下有名节之士,有策略之士,此二者其才虽不同,要之不可以偏废。夫性直廉洁之美,劲捷强峻之操,至清而不可渎,至刚而不可屈,不同于流俗,不合于污世,富贵不能诱,贫贱不能羞,凛然如冰雪之无尘,皓然如圭璧之无玷者,此之谓名节之士。俶傥而自信,豁达而自任,礼法之所不能羁,名教之所不能束,含垢以就其事,忍耻以成其功,迫之不能胁,侮之不能辱,见利不能不趋,见患不能不辞者,此之谓策略之士。盖名节之士可以砺俗而不可以济时,策略之士可以济时而不可以砺俗,是以古之明君良相,其于搜罗拔擢之际,率皆两取而用之。盖古人之用才,无以异夫医之治疾、匠之搆室。且医之于药,贵者贱者,芬者臭者,新者陈者,莫不并蓄而无所遗;匠之于木,曲者直者,巨者细者,短者修者,莫不兼收而无所弃。夫用才如此,则天下之患难何由而不平?昔东汉之衰,其弊果安在哉?盖当时之大臣,其所与交游款曲谈笑宴乐者,率皆狷介浮躁之人,而魁伟磊落之士,奔走窜伏于草莽丘谷之间而莫知其所适,是以天下之乱至于每每而不可救解。其简贵之风,自李膺之徒唱之于上,而骄矜诞傲,遂成风俗。夫薰腐扫除之党,贪侈而无厌,猜忍而无忧,砥砺其行义,修饰其心性,以不类于君子矣。是以嫉善如仇雠,丑正如粪土,绝之惟恐其不伤,逐之惟恐其不坠。当是之时,固宜多引奇谋伟谋之人而使之阳附而阴间之,以潜制其死命,则天下之患庶可。不知出此,而乃刚忿峻隐以与之相抗,若扬汤以止沸,故虽歼灭诛夷屈辱残杀者相继,而不足以弭天下之乱。盖李膺尝自摽置,以为非通家子孙及当世知名之士莫得见之,而使天下尝高其风。噫,亦隘矣!夫伍子胥吹𥲤鼓腹乞丐于市,而卒能霸吴;吴起逐妻弃母,刻薄不仁,而卒能辅魏;苏秦多诈而诡谲,反覆而不可亲信,而卒能兴燕;范雎折胁摺齿,佯死于箦中,污秽已甚,而卒能相秦;景阳蓬首垢骸,沈湎柸杓之间,而卒能强楚。此数子者,其放意恣欲,豚狗之不若,而丰功伟绩,威略雄望,烜赫挥绰,后世之所耸慕,则乌待其知名哉?其后荀爽为相,稍革弊俗,其所辟举皆沉机密画之士,而遂亦几振国威,则夫天下之才不可以不详察也。昔管仲寝疾,桓公问政而将以鲍叔代之。管仲曰:「鲍叔好善而疾恶太甚,不可用之。其消息盈虚,能与百姓屈伸者,则不若隰朋」。盖好善而疾恶太甚,则不能有所容。夫欲收天下之豪杰以与之共治,而委之以不能有所容之人,则亦已殆矣。呜呼,管仲者其亦少知治体欤!
荀彧论 北宋 · 吴俦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一
夫古之君子所以深其言而不敢以轻发者,非所以求异于人,盖虑其言之或失,而吾之力有所不能逮,则适足以为天下之所议而吾不信。且君子之欲有所言也,必先稽之于道而无愆,考之于义而无弊,加之于人而无逆,适之于时而无违。然又严毅以出之,坚强以持之,钦庄以莅之,欢忻以送之。是以其言虽汪洋浩荡,布满于天下,而莫之能间。苟惟太高而不可行,太卑而不可用,或失于傲而为疏,或失于谄而为亵,危峻亢厉而失之于讦,润泽温粹而失之于谀,太鄙而为陋,太华而为轻,则其所言者,自以为辨博精当莫己若者,而不知天下之人已群起而议之矣。盖言之不可不慎也如此。盖五行以言配金,且金之为物,锻鍊烹冶,千状万类,虽各随其器而终不失其刚。是以君子之言,委曲变化,不可以一槩而论,要之归于正而已。《传》曰与人臣言依于忠,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悌,谓是故也。是以晋悼公方好田猎,故魏绛因其谋伐山戎而遂与之言虞人之箴;楚灵王欲事游幸,故郑丹因称誉佐史而遂与之言祈招之诗;景公淫于刑,而晏子因踊贵之事以悟之,而齐遂省刑;平公暴于役,而师旷因石言之灾以觉之,而晋遂止役;郑庄公绝共姜之爱,考叔辍羹以讽之,而终就其孝;魏献子受梗阳之田,阎没废食以动之,而卒成其廉。此数子者,可谓能用其言矣。故孔子当春秋之乱,其诸侯如卫灵公、鲁哀公,其大夫如季康子、孟懿子之类,莫不因其所问而各循其才性之弊以告之。盖圣贤之人不言则已,而未能志其言则言之,而亦欲其各有所当。夫曹操之初,特一雄将耳,然而卒至于残忍暴虐,以快其怒,而为僭夺之计者,盖亦其尝所与言者有以道之也。当是之时,荀彧为之谋。观其定山东、取淮南、收河北、平关西,挟天子以都许,皆用彧之计画。则其所以不能为汉之纯臣而终肆其凶慝者,是亦荀彧之徒不能以忠义与之言,以遏其强梁之志而已。夫燕雀遭害则凤凰高翔,麋鹿不养则骐驎窜伏,故杀鸣犊而孔子临河不进。且曹操戮杨脩,殪祢衡,诛孔融,毙崔琰,斩殳英俊,锄耨雄杰,不为不酷矣。故杨彪之类杜门不出,管宁之属挈家而远去。且高洁刚正之士宁死耳,安肯屈辱而从哉!惟彧忍耻冒污以与之指踪,则其凶逆暴乱,未必不由彧之诱掖之也。昔曹操欲取徐州而彧谏之,曰高祖据关中之险而成帝功,则其意欲操之示天下形势如高祖之时也。曹操欲迎献帝而彧劝之,曰高祖发义帝之丧而服海内,则其意欲操之示天下信义如高祖之势也。曹操恶本初之强而彧以项氏之事论之,曹操忧官渡之难而彧以荥阳之患言之。夫平居无事,未尝不以高祖与之言,而欲其不为高祖,岂不惑哉?切譬之与群盗处者,其斩关抉门,乘垣坎墙,皆其所道之,而又谓之曰无虏人财物,可得乎?然则魏武之资,虽其初不足以乱天下,而及其所以吞噬击搏而无所复顾,则是亦辅相者之过也。然则君子之言可不慎欤?尝读《唐史》,李希烈僭号于宣武,囚颜真卿,曰:「予所学者朝觐礼耳」。欲以悟之。志虽不遂,而其勋烈风槩亦足以悚动天下,然则荀彧岂足以知此!
诸葛亮论 北宋 · 吴俦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二
善用兵者,不恃其能守,而恃其有可守之谋;不恃其能攻,而恃其有可攻之势。恃其有可守之谋而不恃其能守,则守而敌不能窥;恃其有可攻之势而不恃其能攻,则攻而敌不能抗。此古之君子所以能以寡制众,以弱制强,而未尝有折北溃裂之患。苟惟恃其能守而不求其可守之谋,惟恃其能攻而不择其可攻之势,则亦一夫之敌耳,乌能以全争于天下哉?昔汉高祖之拒项籍于成皋,项勇而刘怯,项强而刘弱。当是时,不可以出战而可以固守,故汉高祖不恃其能守,是以下黥布于九江,说田横于临菑,以绝其援,而项氏卒以奔。魏武帝之禦袁本初于官渡也,袁众而曹寡。当是时,不可以持久而不可以进攻,故魏武帝不恃其能攻,是以破颜良于白马,袭文丑于南坂,以击其虚,而袁氏卒以败。由此观之,则高祖可守之谋在乎深结于援国,而武帝可攻之势在乎多出于奇兵耳。夫诸葛亮闭关养民十馀年,罄国以陈征,宜其所向必平而所指必破,然而终不能大成其功者,盖不知所谓可守之谋与夫可攻之势而已。且魏之名臣若一贾诩者,可谓算无遗策,而论议之际,未尝不以吴蜀相合从为虑。是吴蜀之连和以举兵者,魏之深忌也。蒋济献策,欲端拱以待变,而关羽卒擒,则是魏之所为利者,解吴蜀之盟而已。时步骘上书于吴,言蜀欲背盟,而孙以破家保之,是权之深信于蜀者明矣。为亮之计者,是宜深结江表,或出于沂、泗以邀其东,或出于陈、蔡以维其西,使之奔而不得休,而后可以能守。且曹真既获胜于祁山,而又速备于陈仓,则是蜀之数道并出者,魏之深忌也。司马宣王数请出战,而明帝辄遣使以深止之,是魏之所以为利者,是不战以老我师而已。且魏氏尝欲请精兵万人以会于潼关,而亮抑之,是分兵以迭进者,亮之所怯也。为亮之计者,是宜多纵奇兵,或出于宛洛以破其南,或出于蒲潼以会其北,使之惊疑而不得定,而后可以能攻。如是变化而无形,恍惚而无迹,不陷于一方,不倚于一隅,神灭而鬼没,雷发而电击,则殽渑许洛之间固已危矣。夫拙者与工者弈,必先为不可败之地于其侧,而后会围以图利。苟不先为之备而与之上下角逐以决胜负,则岂不愚哉?夫蜀之于中国,乃九州之一耳,非夫合党缔交而出敌人之不意,以起其寡弱之势,则固不足以争雄于天下。亮不知出此而乃镇兵渭南,强寇相搏,货殚力竭,情见势沮,以为魏之所困,则可谓才有馀而略不足矣。
王浚论 北宋 · 吴俦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三
先王之用其臣,其未任也,必欲知其才;其将任也,必欲知其心;其已任也,必欲知其功。盖不知其才则无以举天下之能,不知其心则无以成天下之勋,不知其功则无以劝天下之善。且先王之用人,拔之于寒微之中,升之于困厄之间,褫薜萝而服冠冕,去岩穴而践廊庙,授之以显职而不疑,处之以高位而不忌,此所以知其才。塞谗间之口以使之无忧,遏浮虚之言以使之无惧,不责之以苛礼,不拘之以密宪,纵其鞭策以观其驰逐之能,缓其羁绁以观其击搏之力,此所以知其心。腴田甲第惟以与之而不吝,歌姬舞女惟以赐之而不惜,擢其亲戚而使之无倾危之忧,厚其子孙而使之无绝灭之患,势倾海内而朝不忌,威震人主而时不嫉,此所以知其功。夫秦之任王猛,可谓知其才;蜀之任诸葛亮,可谓知其心;汉之任萧何,可谓知其功矣。然则古之君臣,其所以相得如凫藻之乐,康宁辑睦,优游悦怿,而休烈伟绩,相与传于无穷,而后世之所莫及者,以是而已。昔者晋武帝黜朝廷纷纭之议,而委王浚以东南之事,何其壮也!及王浚独破建邺而卒见排于权势,以不能自明者,岂武帝有所不能知其功欤?夫南方之所以能拒捍于人者,不独在于据其长江也,而在于倚蜀以蔽其偏;北人之所以能追逐于南方者,不独在于夺其长江也,而在于连蜀以袭其右。盖蜀附于南则南方胜,而使南方失蜀,则有西顾之忧,而不足以恃舟楫之能;蜀附于北则北人胜,而使北人失蜀,则有西守之劳,而不足以逞其车骑之力。然则蜀者,虽非用武之地,而乃南北相抗之形要也。昔楚之衰也,盖秦已得蜀,是故以白起之憃而有黔中之功,以王剪之微而有蕲南之捷。吴之盛也,盖魏未得蜀,是故以曹操之智而有赤壁之奔,以司马昭之谋而有东关之败,此固非秦勇而魏怯,楚弱而吴强,盖秦已得蜀而楚之所备者多,魏未得蜀而吴之所备者少故也。《战国策》曰:蜀中之甲,轻舟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轻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此亦言蜀之于天下,据江汉之上流,而其势便且易也。昔晋之讨孙皓也,王浑出横江以攻其东,而王浚自成都以攻其西。然而吴之所以深虑者,固亦不在于浑而在于浚。何者?兵出于东者,目睫之患,而兵出于西者,肘腋之变也。夫目睫之患犹可以救解,而肘腋之变不暇于设施,此自然之势也。是以孙皓之大臣亦莫不以蜀师为忧,故贾彦欲增建平之兵,而陆抗欲益西陵之备,此其意亦可见矣。由此观之,则孙皓存亡之权在浚而不在浑者,其理岂不甚明欤?夫当此之时,使浚未能摧其西藩,徘徊而不得进,孙氏之君臣因以并力合势,坚守江浙以拒中国之师,则江东诸城不可以岁月下也。惜乎武帝不虑于此,而卒使癯劳憔悴之功臣困于谗慝之党而不能震,以沮天下英雄之士而伤其心,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