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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公叔谥议 东汉 · 蔡邕
出处:全后汉文 卷七十二
汉益州刺史南阳朱公叔卒,门人陈季圭等议所谥,云宜曰忠文子。陈留蔡邕议曰:「昔在圣人之制谥也,将以劝善彰恶,俾民兴行,贤愚臧否,依事从实,虽文、武之美,灵、厉之秽,罔不具存。自王公以降,至于列国大夫,皆用配号,传于无穷。秦以世言谥而黜其事。汉兴以来,惟天子与五等之爵,然后有之,公卿大臣,其礼阙焉。历世弥久,莫之或修。益州府君贯综典术,率由旧章,始与诸儒考礼定议,加陈留府君以益州之谥,是后览之者亦无间焉。今子亶纂袭前业,不忘遗则,孝既至矣,礼实宜之。谨览陈生之议,思忠文之意,参之群学,稽之《谥法》,夫万类莫贵乎人,百行莫羡乎忠,故夏后氏正以人统,教以忠德。然则忠也者,人德之至也。而犹有三焉。孔子曰「进思尽忠」,又曰「臣事君以忠」,奉上之忠也。曰「为人谋而不忠乎」,又曰「忠焉能忽诲乎」,谋诲之忠也。《春秋左氏传》曰「小大之狱必以情,情,忠之属也」,又曰「上思利人曰忠」,抚下之忠也。三者,人之则,而忠行乎其中。益州府君自始事至没身,忠言不辍乎口,忠谋不已乎心。其在帝室,正身危行,言如砥矢,策合神明,蹇蹇之谏,文章具存,奉上忠矣。其在部臣,匡救善导,出自一心,疑不我听者,果有踬覆不测之祸,谋诲忠矣。爰牧冀州,时值凶荒,劳心习思,勤恤度事,诛毙贪暴,纠戢贵党,虽则强御,当官能行,夫岂淫刑,将有利也;发墓盗柩,议而不罪,夫岂漏奸,察以情也,抚下忠矣。位在牧伯,职据纳言,秉权食禄,实有年数,而居无畜好,财货不益,粝食布衾,概谓之精丽。昔鲁季孙行父卒,宰家器,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君子曰「相三君则无私积,可不谓忠乎」,而谥曰文子。《春秋外传》曰:「忠,文之实也」。然则文,忠之彰也。忠以为实,文以彰之,事通议合,两名一致,是贞俭之称文也。邾子籧篨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不利于君」。公曰:「民苟利矣,孤亦与焉」。于是迁而遂卒,谥曰文公。是危身利民之称文也。卫大夫孔圉谥曰文子,子贡疑焉,惟「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仲尼与之。是勤学好问之称文也。府君所在,屡以忤违,阽以深患,苟除民害,死生以之;前后三黜,一罹疾废,于身危矣,兼包六典,命世作师,犹复宗事赵叟,示有攸尊,能下问矣。有一于此,犹可以称,况乃忠兼三义,文备三德,于古志不悖,而《谥法》亦曰宜矣。本议曰忠文子。按古之以子配谥者,鲁之季文、孟懿子,卫之孙文、公叔文,皆诸侯之臣也。至于王室之卿大夫,其尊与诸侯并,故以公配。《春秋》曰:「刘卷卒」,「葬刘文公」。《公羊传》曰:「刘卷者何?天子大夫也」。经又曰:「王子虎卒」。《左传》曰:「王叔文公卒,而如同盟,礼也」。此皆天子大夫得称其礼,与同盟诸侯敌体故也。又礼缘臣子咸欲尊其君父,故虽侯伯子男之臣,自称其君,咸得曰公。及其卒也,异国之人称之皆然。是以邾子、许男,称公以葬《春秋》之正义也。以例言之,则府君,王室亚卿也,有王叔、刘氏之比。以臣子之辞言之,则有邾许称公之文,虽无土而其位是也。今曰公犹可,若称子,则降等多矣,惧礼废日久,将诡时听。周有仲山甫、伯阳嘉父,优老之称也。宋有正考父,鲁有尼父,配谥之称也。《春秋》曰孔父,子曰伯某,父亡之称也。父虽非爵号,与天子诸侯咸用优贤礼同,顺乎门人臣子所称之宜,可于公父之中,择一处焉,斯不得称子而已(本集,《后汉·朱穆传》注引《袁山松书》。)。
读文中子 北宋 · 李觏
出处:全宋文卷八九六、《直讲李先生文集》卷二九
文中子之言,圣人之徒也,传之者非其人,为之痈创而已耳。吾观《中说》,谓所传者,奸诈无礼之人也。世诮房、魏辈不称师,顾诸公如何人也?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学焉而不知所由来,固小人矣。然其佐唐命,基太平,行事灼见,非小人也。非小人而不称师,未尝以为师也明矣。《隋书》魏公所述,常人或得一传,而无王通云者,岂躬为弟子而忽忘若是乎?或谓以长孙无忌怒故。夫魏公引义谏诤,不为天子屈,岂惮一无忌而削其师哉?盖文中子教授河汾间,迹未甚显,没后门人欲尊宠之,故扳太宗时公卿以欺后世耳,惧其语之泄,乃溢辞以求媚(若杜如晦于万民犹天,百姓日用而不知之类。其媚于唐帝,则下文曰尧舜者是也。)。孔子之时,周王、鲁公非有道也,至脩《春秋》,尊京师,别内外,恋恋不能已。江都弑炀帝,而文中子曰:「天其或者将启尧舜之运,吾不与焉,命也」。其如君臣之礼何?孔子于孟懿子、季康子,称对、称名(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云云。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云云。)。杨素、苏夔、李德林,隋之大臣,且非弟子,而谓之请见,又名之(素与吾言,夔与吾言,德林与吾言云云。)。其如上下之礼何?吾故谓所传者,奸诈无礼之人也。虽然,不奸诈,不无礼,文中子之道不如是之光也。流俗之视《中说》如视佛书,夫焉知佛之道可尊而尊之哉?徒闻其未死时,天地鬼神、夷狄之君无不尊之者耳。或曰:文中子之道不如是之光,则柰何?曰:不害为圣人之徒。
配天议(治平元年正月上)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一八五、《司马公文集》卷二七、《宋会要辑稿》礼二四之三六(第一册第九一七页)、《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国朝诸臣奏议》卷八六、《九朝编年备要》卷一七、《文献通考》卷七四、《宋史》卷一○一《礼志》四、《永乐大典》卷五四五六、《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九
右,臣等伏准中书劄子,翰林学士王圭及知制诰钱公辅等奏,季秋大飨明堂,以仁宗皇帝配神作主事,奉圣旨,令台谏及经筵臣僚、与两制、礼院,同共再详定闻奏者。朝廷以祖宗事重,不敢自专,博访群臣,使各陈其意。臣等愚懵,不达古今,但据所闻,正礼以对。至于取舍,系自圣明。窃以孝子之心,谁不欲尊其父者。圣人制礼以为之极,不敢踰也。故祖己训高宗曰:「祀无丰于昵」。孔子与孟懿子论孝,亦曰:「祭之以礼」。然则事亲者不以数祭为孝,贵于得礼而已矣。《祭法》:「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商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先儒谓禘、郊、祖、宗,皆祭祀以配食也。禘谓祭昊天于圆丘也,祭上帝于南郊曰郊,祭五帝五神于明堂曰祖、宗。故《诗》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又《我将》:「祀文王于明堂」。此其證也。下此皆不见于经矣。前汉以高祖配天,后汉以光武配明堂。以是观之,古之帝王自非建邦启土及造有区夏者,皆无配天之文。故虽周之成、康,汉之文、景、明、章,其德业非不美也,然而子孙不敢推以配天者,避祖宗也。《孝经》曰:「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孔子以周公有圣人之德,成太平之业,制礼作乐,而文王适其父也。故引之以證圣人之德莫大于孝,答曾子之问而已,非谓凡有天下者,皆当尊其父以配天,然后为孝也。近世祀明堂者,皆以其父配五帝。此乃误识《孝经》之意,而违先王之礼,不可以为法也。景祐二年,仁宗诏礼官稽案典籍,辨崇配之序,定二祧之位。乃以太祖为帝者之祖,比周之后稷。太宗、真宗为帝者之宗,比周之文、武。然则祀真宗于明堂,以配五帝,亦未识古礼。今仁宗虽丰功美德,洽于四海,而不在二祧之位。议者乃欲舍真宗,而以仁宗配食明堂,恐于《祭法》不合。又以人情言之,是绌祖而进父也。夏父弗忌跻僖公,先兄而后弟,孔子犹以为逆祀,书于《春秋》,况绌祖而进父乎!必若此行之,不独乖违典礼,恐亦非仁宗之意也。议者又欲以太祖及三宗,迭配郊丘及明堂,臣等亦以为不可。何则?国家受天永命,传祚万世,若继体守文之君皆得配天,则子孙将有无穷之数,与祖宗无别也。凡为国家者,制礼立法,必思万世之规,不可专徇目前而已。臣等窃谓宜遵旧礼,以真宗配五帝于明堂,行之为便。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春秋经解后序 宋 · 崔子方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一一、《春秋经解》卷末、《皕宋楼藏书志》卷二
或问曰:《春秋》以日月为例,信乎?何其扰扰纷乱而不可合也?应之曰:子考之《春秋》而疑之耶?抑将用传者之说而后疑之也?苟用传者之说,是宜扰扰纷乱而不可合矣。《左氏》不著日月之例,独于公子益师卒则著之曰:「公不与小敛,故不书日」。彼盖不知经于他事皆以日月为例,惟于崩、薨、卒、葬与诸侯之弑者则不著例焉,盖以为人之善恶必见于其行事,则亦无事于死而后为之褒贬也。彼弑君父,天下之大恶矣,于《春秋》之文无所贬,以为其恶不贬而自见,又奚区区以日月例为哉。故自天子崩、公薨、大夫卒、内夫人、内女卒、中国夷狄之弑君与凡书葬者必从而日焉,其尊卑、外内、轻重、大小一皆同之,凡以见其不为例焉尔。若夫赴告之不备,史氏之阙遗,然后吾从而阙之,不嫌也。由是言之,《左氏》考圣人之例亦太疏略矣。彼二传知日月之例,然亦不知崩、葬、卒、薨与弑君之无例也,则又强为之说,是以其辞至于乖乱而不可信矣。或者又曰:「然则《春秋》于他事阙日月者少,而于卒葬之事阙日月者独多,何耶」?应之曰:凡卒葬之事见于经者几且三百,最多而繁也。且又一国之事,其来赴之辞一有不备,则日月之失,史氏遂不可得而书矣。若夫其他会盟、战败、入灭之类,见于经者大抵不过数十,而又非一国之事,其来赴者,诸国所与有事焉者皆至焉,然后可参證而得日月之详也。且尝谓《春秋》独于此不以日月为例者,岂以其多阙而后不可为例乎。以事言之则如此,以理考之又如彼,二者其将有得于圣人之意也。且夫史氏之记事有常体矣,其书必曰某时某月某日某事矣,其失日月者则阙之,亦必曰是阙日月者也。惟圣人修经然后立例焉,盖曰天下有内外,国家有大小,位有尊卑,事有轻重,不可得而齐也。是故详中夏而略夷狄,详大国而略小国,详内而略外,详君而略臣,详所重而略所轻,此《春秋》之意而日月之例所从生也。著日以为详,著时以为略,又有详略之中则著月焉,此其常也。其有当略而详与当详而略者,圣人岂徒为是之纷纷哉,盖有寓于其间而后云尔也。故有当日而不日者,如「公败齐师于长勺」,「公败宋师于乘邱」,「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公子慭出奔齐」,「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公及齐大夫盟于蔇」之类是也。有不当日而日者,如「卫侯衎复归于卫」,「卫侯出奔齐」,「吴入郢」,「公子遂及齐侯盟于郪丘」,「仲孙速会莒人盟于向」,「宋、卫、陈、郑灾」,「取郜」、「取防」之类是也。有当月而不月者,如「臧孙许及晋侯盟于赤棘」,「仲孙何忌及邾子盟于拔」,许凡三迁,「楚人灭江」,「楚人灭黄」,「吴灭巢」,「灭项」,「公如齐纳币、观社、逆女」,「公如晋,至河乃复」之类是也。又有不当月而月者,如「宋人执滕子婴齐」,「宋司马华孙来盟」,「郕伯来奔」,「宋人及楚人平」,「成楚丘」,「取郐」,「取郓」之类是也。至于事有同日,而后事属先事,则于先事加日焉,如「甲午,宋灾」,「宋伯姬卒」之类是也。又有两事皆当日,先事故不日,则后事亦不复日,如「夫人姜氏孙于邾」,「公子庆父出奔莒」之类是也。其事有同月,先事不当月而后事当月,则于先事月之,如「王二月,莒人伐杞,取牟娄」,「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秋九月,楚子围宋」,「葬曹文公」之类是也。又有两事,先事当月,固自书月,后事故不月,虽继月不嫌也,如「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及苏子盟于女栗」,「正月,诸侯盟于祝柯」,「公至自伐齐」之类是也。又如两事,先事故不月,后事虽当月,亦不复月,不嫌也,如「春,公至自齐,祭叔来聘」,「秋,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遂及齐侯、宋公盟,夫人姜氏如莒」之类是也。其有事实异日而嫌于同日,则各著日以别之,如「壬午,公子遂会晋赵盾,盟于卫雍」,「乙酉,公子遂会雒戎,盟于暴」,「癸酉,大雨震雷」,「庚寅,大雨雪」之类是也。有事实同日而嫌于异日,则先著日以见之,如「甲寅,齐人伐卫,卫人及齐人战」,「庚申,莒溃,楚人入郓」之类是也。有事不当日,以书晦朔则不得不日,如「己卯晦,震夷伯之庙」,「戊申朔,陨石于宋五」之类是也。有一事而再见者,其于事日月先略而后详,如「冬,公如晋」,「十二月己丑,公及晋侯盟」,「冬,会诸侯伐郑」,「十二月己亥,同盟于戏」之类是也。有以后事之例證先事者,如「夏四月甲寅,臧孙许卒」,继之以「公如晋」,则疑于公如例月者也。然于下书「秋,公至自晋」,则知公如晋是不月者矣。有以先事之例證后事者,如「夏五月甲午,遂灭偪阳」,继之以「公至自会」,则疑于公至例月者也。然先书「春,公会晋侯、宋公、卫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世子光,会吴于祖」,则知公至是不月者矣。考日月之例至于此,见圣人之用心其谨且严而可畏也。彼曰无例云者,是未尝深考乎《春秋》之例者也。使其深考乎《春秋》之例,则亦不遽云尔矣。虽然,《春秋》之阙日月者固有之,如桓之四年、七年无秋冬,定十四年无冬,桓十四年书「夏五」而阙其月,庄二十二年书「夏五月」而阙其事,僖二十八年书「壬申」而不系之月,桓十七年书「五月」而不系之夏,昭十年书「十二月」而不系之冬,郭公仲孙忌与凡日食而不系朔与日者,皆阙也。彼传者又以为从史之阙文则近于无功,故不得不为异说以附之,使圣人之旨汩乱而不可考者,诸儒好异之罪也。嗟夫!不信史之阙文,以求圣人之意,是犹航断堑之水而欲至于海,亦不可得矣,盍亦避碍而通诸理乎。《左氏》之略也,《公羊》、《谷梁》之凿也,持是三者以考《春秋》,适足以多惑而已矣。故余撮其大概而论之,附于卷末,使学者得从事焉。
荀彧论 北宋 · 吴俦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一
夫古之君子所以深其言而不敢以轻发者,非所以求异于人,盖虑其言之或失,而吾之力有所不能逮,则适足以为天下之所议而吾不信。且君子之欲有所言也,必先稽之于道而无愆,考之于义而无弊,加之于人而无逆,适之于时而无违。然又严毅以出之,坚强以持之,钦庄以莅之,欢忻以送之。是以其言虽汪洋浩荡,布满于天下,而莫之能间。苟惟太高而不可行,太卑而不可用,或失于傲而为疏,或失于谄而为亵,危峻亢厉而失之于讦,润泽温粹而失之于谀,太鄙而为陋,太华而为轻,则其所言者,自以为辨博精当莫己若者,而不知天下之人已群起而议之矣。盖言之不可不慎也如此。盖五行以言配金,且金之为物,锻鍊烹冶,千状万类,虽各随其器而终不失其刚。是以君子之言,委曲变化,不可以一槩而论,要之归于正而已。《传》曰与人臣言依于忠,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悌,谓是故也。是以晋悼公方好田猎,故魏绛因其谋伐山戎而遂与之言虞人之箴;楚灵王欲事游幸,故郑丹因称誉佐史而遂与之言祈招之诗;景公淫于刑,而晏子因踊贵之事以悟之,而齐遂省刑;平公暴于役,而师旷因石言之灾以觉之,而晋遂止役;郑庄公绝共姜之爱,考叔辍羹以讽之,而终就其孝;魏献子受梗阳之田,阎没废食以动之,而卒成其廉。此数子者,可谓能用其言矣。故孔子当春秋之乱,其诸侯如卫灵公、鲁哀公,其大夫如季康子、孟懿子之类,莫不因其所问而各循其才性之弊以告之。盖圣贤之人不言则已,而未能志其言则言之,而亦欲其各有所当。夫曹操之初,特一雄将耳,然而卒至于残忍暴虐,以快其怒,而为僭夺之计者,盖亦其尝所与言者有以道之也。当是之时,荀彧为之谋。观其定山东、取淮南、收河北、平关西,挟天子以都许,皆用彧之计画。则其所以不能为汉之纯臣而终肆其凶慝者,是亦荀彧之徒不能以忠义与之言,以遏其强梁之志而已。夫燕雀遭害则凤凰高翔,麋鹿不养则骐驎窜伏,故杀鸣犊而孔子临河不进。且曹操戮杨脩,殪祢衡,诛孔融,毙崔琰,斩殳英俊,锄耨雄杰,不为不酷矣。故杨彪之类杜门不出,管宁之属挈家而远去。且高洁刚正之士宁死耳,安肯屈辱而从哉!惟彧忍耻冒污以与之指踪,则其凶逆暴乱,未必不由彧之诱掖之也。昔曹操欲取徐州而彧谏之,曰高祖据关中之险而成帝功,则其意欲操之示天下形势如高祖之时也。曹操欲迎献帝而彧劝之,曰高祖发义帝之丧而服海内,则其意欲操之示天下信义如高祖之势也。曹操恶本初之强而彧以项氏之事论之,曹操忧官渡之难而彧以荥阳之患言之。夫平居无事,未尝不以高祖与之言,而欲其不为高祖,岂不惑哉?切譬之与群盗处者,其斩关抉门,乘垣坎墙,皆其所道之,而又谓之曰无虏人财物,可得乎?然则魏武之资,虽其初不足以乱天下,而及其所以吞噬击搏而无所复顾,则是亦辅相者之过也。然则君子之言可不慎欤?尝读《唐史》,李希烈僭号于宣武,囚颜真卿,曰:「予所学者朝觐礼耳」。欲以悟之。志虽不遂,而其勋烈风槩亦足以悚动天下,然则荀彧岂足以知此!
孝论 宋 · 葛胜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三、《丹阳集》卷七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分之所赋有贵贱,而孝亦有等差;性之所造有浅深,而孝亦有大小。孔子以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孝,列为五等,著之于经,此所谓分有贵贱而孝亦有等差也。若夫性之所造有浅深,而孝亦有大小,自《论语》观之,可得而言矣。夫孝,天之经,地之义,在人虽为不学之良能,不虑之良知,然扩充于心,效见于事,岂能无辨?是故贤人之孝则异众人矣,圣人之孝则异贤人矣。承颜顺志而礼无违于事死,孟懿子未必能知此也;举足不敢忘父母,故非礼勿动,出言不敢忘父母,故非礼勿言,疾病之外不当贻亲之忧,孟武伯未必能知此也;尽孝敬之道而不以养口体为贵,子游未必能知此也;尽孝爱之道而不以有酒食为先,子夏未必能知此也;有父兄在,闻不可遽行,子路未必能知此也;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樊迟未必能戒此也。是数子者性之所造尚浅,故犹待圣人谆谆以诲之。若夫贤人之孝,则进乎此矣。德行素修,名誉素著,交游称之,朋友信之,人虽欲间于父母昆弟之言而不得也,若闵子骞者能之。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身体发肤不敢毁伤,不以且死为忧,而以得免手足之伤为幸,若曾子者能之。是二子所谓贤人之孝者也。若夫圣人之孝,则大矣。达而在上者莫如禹,穷而在下者莫如孔子。有四海之奉而礼自贬于一身,以一身之微而化可孚于四海,是二人者岂贤人所能及哉!人之情,饮食欲厚也,禹则菲饮食以自奉而致孝乎鬼神;衣服欲美也,禹则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谓不如是则不足为民主也。此所谓有四海之奉而礼自贬于一身者也。入则事父兄,而孝弟之化移于阙里,其自处则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可谓以一身之微而化孚于四海者也。《记》曰:「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其是之谓与!《语》载孔子论孝凡十有四,因论其小大浅深之序如此。
论语讲义 其五 孟懿子问孝章 宋 · 王之望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六九
《书》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孟氏鲁之世卿也,观其所以事君,则其所以事亲者必多违于礼矣。且懿子之父僖子病不知礼,死属二子于仲尼,使学礼焉。今而告之以礼,亦所以慰其亲之志也。夫《论语》者,师弟子问答之书也。弟子之问及于此,人之行莫大于孝,故以为先焉。然有能问者,有不能问者。林放问礼之本,曰「大哉问」;樊迟问崇德修慝辨惑,曰「善哉问」。此问得其道者也。子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此问非其道者也。孔子之告人,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必先微见其端,俟其人之反复而叩之,然后极其说。如子贡之问士,曰「敢问其次」者再;子路问君子,曰「如斯而已乎」。若此之类,皆善问者也。至于颜子之问仁,夫子告之以「克己复礼」,使他人闻之,亦唯唯而已,而颜子则能复之,曰「请问其目」,然后及于视听言动之说。此亦可以见其群弟子审问之能否也。懿子问孝,子告之以「无违」,亦欲其反复叩己而尽其说,而懿子不能也。若渎告之,则非待问之体,若不言之,则惧闻者之不察其旨也,故退而告樊迟。樊迟之为人,其性亦鲁,其问仁智,子告以「爱人」、「知人」而不达,申告之以「举直」、「错枉」而不晓其所谓,盖其不敏如此,故孔子以对懿子者告之,盖欲发其问,因以祛其惑也。夫子于答问之际,岂苟而已哉!序《论语》以此为始,盖有深意。其馀或详或略,或显或微,或婉或直,或答或不答,皆可以义推矣。
与何运使书 南宋 · 汪应辰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七○、《文定集》卷一五
《论语集解》,得以细览,不专己见,不尚文饰,而惟其义理之当,尤以叹仰。顷承谕及《文中子》,尝见《司马温公行状》,言有《文中子补传》一卷,比方得之,谨以录呈。其所去取,大槩略尽矣。此外如云杨素、李德林见之类,尤为可笑。《论语》于三家必云季康子、孟懿子之类,必称孔子对曰,盖贵贵尊贤,其义一也,安有身为布衣,而于当时之执政,而曰「素与吾言」、「德林与吾言」云云耶!
日录上 宋 · 詹初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三七、《宋国录流塘詹先生集》卷二
静安而后能虑,似与佛氏静而生慧相近。然吾儒却在前有知止一段工夫,在后有运用一段工夫,所以不偏。佛氏无此二段工夫,秪是死守着一静,所以有空寂之病。
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人之家不齐,多应是好恶之偏。益偏于好而不知恶,则子弟必致有骄恣之弊;偏于恶而不知好,则必致有怨望之弊。自天子以至庶人,家之祸多由此兴。然好恶生于心,故公好恶,必先于正心。
心无欲则无求,正己而不求于人,祗是个无欲。无欲则无累,何怨之有。凡人有欲,则不免于求,不遂其求,自不免以此不遂底事累在心下。
或问尊德性,道问学,朱子本来自是全底。陆子前面分明祗是尊德性一边,后来因朱子方去道问学。曰:此非学者可轻议。
君子惟内省不疚,所以无恶于志,这便是人之所不见处,这便是人之所不可及处。
夫子五十而知天命。《易》,天道也,故五十以学《易》。圣人虽生知,而其学亦未始不循序。朱子教人先学《论》、《孟》,而后《中庸》,意亦如此。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大过且无,况小过乎。
孟懿子问孝,曰:「无违」。此不但是教之孝,实是教之忠。忠孝本自一道,故曰:「孝者,所以事君也」。圣人不曾明说教他忠,而忠之理已默寓此,所以引人于善,而人莫知所以然也。圣人之化,妙处正在此。
约之以礼,是约所博之文到身上来。
无行不与,与下学上达是一意,然圣人此二章本意,却又在「予欲无言」处。圣人教人,祗是要人得意忘言,亦不是要人祗于动静语默上求之。动静语默是迹,动静语默必有所以然者,求之,求此而已。程子谓圣人之动犹天然,看此动字,亦在得其意。若祗于动上求之,亦是迹,与求之言者无异。
圣人之动犹天然,则圣人之静岂不犹天然。观此动字,要活法,与四时行、百物生一样,有不动之妙在中。
盖有不知而作之者,全章俱就孔子身上言,而勉人之意自具。圣人谦己诲人之辞,多是如此。
程子于「申申」、「夭夭」章言,惟圣人便自有中和之气。朱子作集注,乃置圈外。旧常深思,不得其故。近看「子温而厉」章,朱子以中和之气言之,则「申申」、「夭夭」章便自不当以中和之气来说。注中全体浑然,阴阳合德,当与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照看。
《礼》曰:「私觌,非礼也」。《乡党》曰:「私觌,愉愉如也」。此是圣人不必于违俗处。故曰:「礼从宜,使从俗」。
「回也,非助我」。圣人言回不是助我,这样底乃是于吾言无所不悦者。言「非礼勿视」,则所视皆礼矣。已克礼,便是复,非克己之后又去复礼也。
居之无倦者,必能行之以忠。行之以忠者,必居之无倦。
爱人知人,都是就用上说。然有用必有体,体用二者不相离。
可以为难矣,难便是非仁。「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虽不甚易,亦自不是难底。
仁人既无求生以害人,亦必不去求死以成仁。求死以成名,是后世矫激之行,非仁也。仁祗是不失其本心而已。圣人亦未尝不欲生恶死,但其一生一死,皆断以理,而无一毫有我之心,所以为仁。若必死以求名,虽胜于必生以苟禄者,然必之一字,便是私意,便未免死之或过。
死生断于理,而无期必之心,是自仁人言。后世若遇难,能以必死自警,便也是个好人。纵是死伤于勇,他还不失其常。
三畏虽是畏天命、大人、圣言,却祗是一个自畏。
孟子见梁惠王这一章,见孟子打头便把正经话来说,一毫不肯苟且。孟子要正人心,此处便见得。
巡狩述职,举其行之大者言,见其无非为事也。「春省耕」以下,举其行之小者言,见其凡有所行,皆无非为事也。「居有积仓」,言其未迁之时富如此。「行有裹粮」,言其迁之时如此。裹粮,以所积仓之粮裹去也。
当是时,阳货先言。使当是时,货能先以礼来见,孔子亦必见之,而不绝之。见货无下贤之心,而欲以术致孔子也。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言日有日之所息,夜有夜之所息。其日夜之所息者,至平旦气清时节,无物欲扰之,故有发见,而好恶与人相近。
心无出入,心之神有出入。不操则心神放散而不聚,操之则心神聚于内,故为入。
「求放心」,求此心之神也。心之神是个至虚至灵底,祗被外面物欲来蔽塞了他,扰乱耗散了他,然后此本然底神明反晦,而心中尽是暗昧。所以祗知得物欲,不知得义理。求放心,祗是收歛此要放去底心。收歛此要放底心,又在麾去此外来物欲。物欲去则心中无所扰乱,纯是静底。静则本然之神可以养全不失,而明由此生矣,故义理自然昭著。仁,心德也,全存得此心,便是仁。学问者,学问此仁而已,故求放心所以为学问之要。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不轻易做事底人,若做事,决是所当做所能做底,所以做必好,此以行言。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以言言。
「尽其心」一章,此是孟子悟入之妙处。心者人之神明,人能全此心之神明,则于吾心所以神明之本然者,便见之矣。既见其本然,则于吾本然之所自出者,亦无不知矣。性天既无不知,则天下事物之理,不过是吾此理之散殊而已,其无不知也,又何假于言乎!盖原头既明白,则一举尽在其中,自不必求知于事物之末,而自无不知矣。
「由尧舜至于汤」章,是孟子的然以道自任处。
与周枢密益公书 南宋 · 王质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八、《雪山集》卷八 创作地点: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
某伏以季春之月在天为中和之候,在世为清明之辰,于《易》应《泰》,于《诗》应《颂》,于《书》应《典》,而大贤皆乘之。钧候起居万福。某戴天不知天之恩,惟知其一,曰「予我以善」;根戴相公亦不知相公之恩,惟知其一,曰「举我以言语妙天下」。盖十有三年之前,相府宾次骤见而骤语,五字才出,一语才已,而雍公已降阶,相公已升堂矣。古人以不见授意,儒门有之,荷筱丈人之类是也,他门亦多有之。以一字两字授意,儒门有之,曾参之答「唯」,孟懿子之得「无违」之类是也,他门亦多有之。立见一而揖三,立语一而字五,虽甚遽,已亦足矣,而某犹不知所谓,则是土木也,则是蛙蚓也。岁月朝推暮移,而此五字不推不移,形骸日迁月化,而此五字不迁不化。然某窃有不安者,近时可谓于斯为盛矣。言语俊而庄,则有薛公叔云,此一妙也;言语秀而丽,则有李公粹伯,此一妙也;言语淡而雅,则有吕公伯恭,此一妙也;言语严而健,则有尹公少稷,此一妙也;言语约而肃,则有刘公文潜,此一妙也;言语粹而明,则有洪公景卢,此一妙也。大概如此,可略举不可尽述也。某何人斯,言语之妙已不足以当之,惟有数种各具一妙,自惟妙天下者此也。敢惟相公陈之。某病僻,平生不能曲随簧鼓以唇吻为公论,旁联钩锁以党援为良朋,以为男子不能自立门庭,而依人藩篱,不能自守魂魄,而附野草木。每见古人特立独行,不为路人移转脚根者,明目张胆慕之,故人以某为好异,此一病甚大,而自以为妙也。某又有痴病,平生嗜古过于嗜刍豢,好书甚于好颜色,才遇得意,忘饥忘渴,而身世兼忘,或经月,或经年,亦有经月经年不事此者,故人以某为无常,此一病甚大,而自以为妙也。某又有狂病,平生耽江山,悦林泉,有意无传,则寄夫山水之乡。常绕湖百匝,自卷雪至灵仙,一夕而成百咏,尝榜江千里,自兴国至池阳,顺流而不知,故人以某为抱恙,此一病甚大,而自以为妙也。某又有懒病,平时闭门却扫,佛来不著,祖来推出,虽未为息交绝游,然宾朋亦稀,轮鞅亦寡,书疏不能为苛谨,礼重必简,情真必切,如是而已,故人以某为轻物,此一病甚大,而自以为妙也。又有拗病,有蠢病,不可胜言。啖土炭为珍羞,岂非受疾之奇哉!今幻妙皆除,惟相公所言真妙者始绪正而卒成之。且如谈诗自知音始,世之知音者少而古声不复传于世。隋、唐之际,河汾之区犹歌某诗和某诗,而宣、政之间乡人窦氏尚间能以诗入律,则其废亦未甚云久。既不可复考,姑且正音、正训、正章、正句、正字、正物、正用、正迹、正事、正人而为十正,吴公才老得其一节,而不得其大方,要可以推其他矣。少使讹舛稍归于次第,而后因情求意,皆吾心腹肺肠之事,此某欲妙而未能妙者也。又如谈《易》自知数始,世之知数者少,惟康节以此遗后人,为入《易》之门,而人多因辞生理,惟其意之所欲,不知圣人一字不虚发,寓理于数,寓数于理,旁通曲贯,数理并行,所谓吉凶悔咎皆有自而生。故以邵意、邵辞、邵数、邵理、邵诀、邵验而为六邵,稍见康节之绪馀而不为艰深,尽属平易。非如张公文饶之有所泥而不导当世以通津,此某欲妙而未能妙者也。兹事且置,过此以往,时和岁丰,使米贱帛低,上恩流及于下,民得以销日度年,此燮理之妙,有望于相公者也。盗销贼宁,官不为贪,吏不为酷,金木稀,文符简,而安静于田闾,此康济之妙,有望于相公者也。王子渊贤臣之妙,陵士衡功臣之妙,吕化光勋臣之妙,至于韩退之元和一表妙之又妙,石守道庆历一范一富之颂妙之更妙,必有任此者,而某未之知也。既老且衰,卒有不胜洒扫之职,不得谢一语之恩于数仞之下,生有馀辜,死有遗恨,是以言此。某惶恐惶恐,死罪死罪。
见季守书 宋 · 吴俯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六四、《宋元学案补遗》卷七一
某尝以学譬之猎。猎之获功,狗也;发踪指示,人也。人之为学,贵于见而师之者,有指而示之踪也;不见其人,闻而师之,此视物而得其影也。昔群弟子相与事夫子,其得常异乎人也。夫子语孟懿子以问孝,惟曰「无违」。樊迟获承其问,而遂有得于「生事死葬以礼」之说。夫子语子贡,以问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得反覆其事,然后知兵可去,食可去,而信不可去。樊迟问智,子曰「知人」,问仁,子曰「爱人」。迟未达也,而夫子又与之言「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盖见而师之者常得详且尽,不如后人惟闻其言,无所开议,以究其指归,故下而学琴,亦欲得指法。佛者相语,每曰某尝见某人尊宿,而韩退之亦言,衡湘进士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悉有法度,非虚言也。某不佞,少有志于学文。习之不能以有见,盖喟然叹息,以为曾子固、梅圣俞、苏子美尝得见欧阳公,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无己、张文潜亦及从苏氏兄弟,而谢显道、杨中立、游定夫亦及事程伊川,皆因其所见,咸各有所得,而吾独不得生乎其时也。始为举子文,问于毗陵陈尚书,曰押阖当如是,关键当如是。习其言以游上庠,见谓为能。信人汪公来为国子司业,第其文为诸生第一,使录学事。暇日谓曰:「学当为有用」。因出《通鉴》一书,曰:「读是,出古今有馀地矣」。某退而读其书,颇以其言稍稍为文,未能出也。及陈公死,汪公西,而某始入仕,是又将学以趋事上官,启问赞谢则有骈四俪六之文。稍有志于当世,以文墨自效,则有风赋雅颂之什、制诏文诰之词。其为事君理民、从政涖事,是又有出处进退之议,设施注措之方,不可以无学。某备弟子员十有六年,从诸先生与其徒论当世人物高下,咸以为纯全备具、明白粹达、可仰可师者,惟阁下其人,今乃得而见之。绍兴之初,士亦未之学,自阁下始以博学宏词传于天下,宗之以为师。彼掌王言、秉钧轴者,皆君之馀也。而阁下缩手于旁观之地,故相言上,方力引用,而阁下以议论不合去,曰:「吾惟其是也」。士大夫皆能诵其言。今屈临一城,勤民之事,恤民之隐,宽厚乐易,一待以君子长者之道,而能行之以公,用之以儒术,狱讼不失其情,敷教不失其计,时有所果断而必行,发摘而不容者,情见奸立,有补于风化。是其为纯全备具、明白粹达、可仰可师者,而某已得之方册,讲之学校,而见诸行事,以沐浴其恩泽,歌咏其德化矣。顾有学焉而欲问,问焉而欲辩,辩焉而不达,则明示其端,如子贡、樊迟从事乎夫子,以听其言议为详且尽,然后为至也。某昨为饥寒累其心,而因分其日力耘人舍己,今从阁下得祠禄以奉亲,朝昏遂优游于学问。而阁下太守也,以教其民为任也,是又可进也。昔陈无己序少游字说:「自熙宁、元丰之时,眉苏之守徐,予以民事太守,间见如客,扬秦子过焉,备礼作乐,为师弟子」。陈之获托于苏门,实自此时也。某不能无望于此也,惟阁下怜其意而进之。
按:《棣华杂著》,《竹州集》附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论论语 其一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八、《慈湖先生遗书》卷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知学之道者以时习而说,不知学之道者以时习为劳苦。劳苦则安能时习?时习必不劳苦。今学者欲造无时不习之妙,断不可有毫釐劳苦之状。当知夫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夫放逸则劳他求,他求则成放,他求则成劳。是心有安有说,无劳无苦。是心初无奇,初无心,则吾目视、耳听、手持、足履、口语,心思之心,此心非物无形,无限量,无终始,无古今,无时不然,故曰无时不习。时习之习,非智非力。用智,智有时而竭;用力,力有时而息。不竭不息,至乐之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爱人之心也,此广大之心也,此不自私之心也。有朋自远方,何为乎来也?以好善之心来也,则吾乐与共之。乐吾之善,盖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此乐,天乐也,非人乐也。杨朱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固无是乐也。此则异端之道,非天地大公之道也。庄子谓杨朱得道于老聃,则亦非禄碌者矣。盖知有己而已,不知他也。见天地间未始有一物,而不见天地间未始无万物也。知一而不知十百千万也,知静而不知动也,溺心于小而不知大也。然而此非碌碌者所能知,故天下靡然从之,而无君之说遍天下,非孟子不能辟。非知夫子朋来而乐之意,无以知孟子所以辟杨墨之意。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不知而不愠,虽贤者容或有之。此愠不必暴见于外,苟动于念虑间,即谓之愠已。子思曰:「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易》曰:「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谓之潜龙之德,非德之纯而无毫釐外驰者至是乎?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也。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则非时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习之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是又实未识所谓孝弟、谨信、汎爱、亲仁、学文者也。方子之事亲时,爱敬之心自生,不知所以然,此则孝也。使作意曰「吾将以学为孝也」,则亦伪而已矣,非真心之孝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使胸中有意有说,则失其所以为真孝真弟矣。不真则伪,伪则终于失。孔子诲学者,使出入之间无非孝弟,则真而不伪,不思不勉而自爱自敬矣。谨则无放逸,无思虑;信则允塞,亦安得有思虑?惟如此者乃能汎爱。其不能汎爱者,必其思虑纷扰,私意横生,则不虚明,不广大也。孝弟、谨信、汎爱,无非道心之所发见,自然喜于亲仁,自然与仁者同心,自然谦虚,不敢自足。其有不亲于仁,必有私意,必有阻隔。但顺此孝弟、谨信、汎爱、亲仁之心而行,谓之由道而行,行之既熟,为有馀力,乃可学文。文非道外之物,文学之事,皆此道之精华,日用之妙,何往而非一贯?但圣人设教之序,当自孝弟始,当自幼而达之。通则悟其本一,一则无时而非习矣。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无爱利之大用,非道也。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为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之人皆有此,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又虑其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也,清明之性,自尔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无时而不中,即无时而不习,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之中,故曰「时中」即「时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也,非时习也,非时时而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时而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又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此孔子言弟子之事,言岂一端而足?然事似异而实非异。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此心即道,故舜曰「道心」。心无形体,故变化无方。孝之心何状?弟之心又何状?谨之心又何状?信者不诈欺而已,不诈欺之心又何状?汎爱之心又何状?亲仁之心又何状?学文虽不可胜纪,夫学文之心精神变化又何状?孔子谓「孝者天之经,地之义」,谓礼断然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然则百姓日用之妙,果有不可得而思,不可得而言者。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故自古学者率求于无思无为之说而不悟。无思无为之实,乃人心之精神妙用。《易》曰:「变化云为」。日月之光无所不照,而无思也,无为也。溺于沈寂,而不达日用之妙。故子曰:「知者动」。知道之谓智。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谓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人皆有此大道之常,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而又虑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清明之性,自然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有说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无时而不习,即无时而不中。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雍也仁而不佞」。大抵精神外浮,此心放逸,则安得仁?仁,人心也。动则失之,而况于外浮乎?放逸乎?由心而发为事亲,为从兄,为众善,为百行,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随物而动,为昏迷,为机巧,为诈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盖曾子有此三过,故日以自省,此三语者,乃问心之辞。人若不自问心,其不觉又陷乎此也。尝读《檀弓》,见曾子出,祖之,遽以告从者;裼裘之讥,遽以示人,而实未尝学习。观此则知曾子有传而不习之过,特无所考见。君子不以过为讳,而以不能改过为耻。人心即道,自灵自明。过失蔽之,始昏始乱。观过,则知仁矣;无过,则此心清明广大如故矣,云气散释,而太空澄碧矣。
汲古问:「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此亦是圣人治天下之道,而孔子止言『千乘之国』者,其义何也」?先生曰:「千乘谓侯国。其时王室微,诸侯浸彊盛而多,故此言其多者。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诸侯难遽责以圣,度其能行者言之。事不敬必失,必害;不信,无以出令。民无信不立,而况于君乎?敬生信,治国之道,敬信为大。其次节用。节用则可以推有馀以补助斯民;不节用,则厚敛于民矣。民为邦本,厚敛于民,是自伐其邦本。民离国亡,君随以亡。爱民而后能使民以时。国君爱民,乃所以自爱其国,自爱其身」。
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又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子思亦曰:「斋明盛服,非礼勿动,所以脩身也」。盖严重则此心不放逸,自然有德威,所学亦固。此要当知主于忠信,忠信即吾之心,吾心日用平常无诈伪,是为忠信,是即吾之主本,非吾心之外复有忠信也。人皆有此忠信之心,而不自知其为吾之主本,故孔子明以告之,使勿外求。学者既自省主本,又当亲贤以求助,不可友不如己者。若不如己者来亲于我,固不可拒;若不来求,而我自友之好之,与胜己者疏,与不如己者亲,畏人之压己,乐人之奉己,此学者大患。又有虽亲能胜己之友,谦虚乐善,而止于此,惮于改过,此尤切身大害。学道无他,改过而已。高明之士往往不无过,而改过之士诚为难得。此心虚明,一无所有,安得有过?因起意,故生过。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记者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此非夫子学温又学良,学恭又学俭也;亦非学温而厉,又学威而不猛,又学恭而安也。初学者则然,至于适道则不然矣,而况于圣人乎?人心自神,人心自灵,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自温自良,自恭自俭,自温而厉,自威而不猛,自恭而安。人不自知,因物有迁,故昏故失。自适道而上,则自知自信。孟懿子问孝,夫子对以「无违」;孟武伯问孝,夫子对以「父母唯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夫子对以「敬」;子夏问孝,夫子对以「色难」。所问则一,所答则异。夫子之意安在哉?盖曰:孝者,人之良心也,人人之所自有也。人之所自有,而有不足焉者,有以蔽之也。孟懿子蔽处在违礼,孟武伯蔽处在父母不以疾而忧,子游蔽处在不敬,子夏蔽处在色。各去其蔽,则数子之心固自全也,数子之孝固未始不足也。圣人不能予人以其所无,能去人之蔽而已。
子曰:「为政以德」。为政之道无出于德,吾夫子以一语尽之,甚明白,甚简易,更无馀论。而自两汉以来,至于五代,无一人信得及者,岂夫子欺罔天下后世哉?盖后世不识所谓德者,习闻其号,未烛厥理,故辄疑德之外更有事在,如法令,如礼乐,如任选,如赏罚,如兵财,科条殆纷纷,未易一二数。呜呼,有是哉!有是言也,是岂德之散殊哉!谓德之外自有无穷之事,不惟不知德,亦不知事。政事不出于德,非德政也;政非德政,苟非安,即危乱矣。法令不出于德,则将以遏民之不善,反以长民之不善。民有良心,不可贼也,不可扰也。衰世之法,惟便利之从,增之削之,惟己意所欲。非有皋陶之胸中,何足定天下之刑?一失其中,则贼民之良性多矣。礼乐不出于德,则礼文不足以导民心之正,而反以起民心之伪;乐音不足以导民心之和,而反以感民心之淫。任选不出于德,则我既无德,亦不知何者为德,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后世法度坏,礼乐崩,风俗浮荡,虽有贤才,亦难于不随。其间无文王,而自兴者几人?故贤才多不成就,不缺则瑕。然贤者虽有瑕缺,大概诚悫,不肯习诈,故过失亦不隐。小人终日为不善,见人则掩然去其不善而著其善,又善于佞媚。使人君无德,其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也则宜。赏罚不出于德,则赏以行一人之私喜,罚以行一人之私怒。兵财不出于德,则将不肖而兵惰,兵虽多而蠹财;兵多财匮,虽周公不能为也。善为财者如刘晏,王者之佐乎?晏之术,三代之法乎?苟道耳。人君无德而欲为政,无一可者。然汉唐治绩亦有可称者,亦其君不至于全无德也。是德之在人心,人皆有之,非惟君天下者独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得其所同然者谓之德。同然者,天下同此一心,同此一机。治道之机缄总于人君之一心,得其大纲,则万目必随,一正君而国定矣。选任自明,教化自行,庶政目举,如水之有源也,何患其无流?如木之有本也,何虑其无枝叶?凡后世君臣之所忧,不足忧也。不知后世何为不及此,而为是纷纷?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大哉,德乎!天以此覆,地以此载,日月以此明,四时以此行,百物以此生。君以此尊,臣以此卑,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家以此齐,国以此治。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何以能至此也?天下同此一德故也。孟子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皆有此德性,患上之人无以感之,则民之应也如响。《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以德施教,其妙如神,故曰「神道」。《禹谟》谓「后克艰,臣克艰,而政即乂,民即敏,德亦神速矣」。孔子又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曰德,曰孝弟,曰神明,曰克艰,曰正,其名不同,其实一也。秦汉以来,不复知有此矣,权谋纵横,惟利是务。张良发八难,谓汉高必不能行仁义;娄敬谓汉不当比隆成周。君臣相与规图乃如此,故高帝断弃诗书,慢骂陆贾。及贾说曰:「使秦行仁义,法先圣,汉安得而有之」?于是心动,始听贾言,赖有此耳。故汉家规模本以霸王道杂之。使贾果能开明正德,帝明达易晓,导而入王道不难也。贾亦惟义利为言耳,故仅足小补。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孔子之学异乎他人之学,他人之学冥行而妄学,孔子之学明行而实学。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孔子于此深省天下何思何虑,实无可思虑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中之物,无俟乎复思,无俟乎复虑。至于发愤忘食,虽愤而非起意也;好谋而成,虽谋而非动心也。终日变化云为,而至静也,终身应酬交错,而如一日也,是谓适道之学。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孔子如是者久之,至于三十而后有立。所谓立,非于学之外复有立也,学久而固,如木之生,久则坚立,非有二木也,成就之叙也。困苦患难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富贵声名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白刃鼎镬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此非勉强而为立也,立非强力之所能致也。以强力而立,立于暂,不至于久;不以强力而立者,吾心之所自有也。吾心未始不刚健也,戕而贼之,始弱、始不立。立非孔子之所独能,而他人无之也。人皆有之,而未明也,未学也,是以未立也。明乎己,故立;通乎物,故不惑物。己一贯而进德有序,知己而不知物者有矣。天下古今物情事理、利害本末、虚实众寡,曲折万状,不可胜穷,自古明智之士,至此一无惑者有几?孔子既明乎己,又明乎物,物己一贯,利害一贯,本末一贯,虚实一贯,众寡一贯,夫是以惑无从而生也。一则虚,实则明,明则无所不照。故凡物之情理昭然自明,凡事之利害晓然自辨,虽询谋不废而明德内彻。学道而至于不惑,可谓光明洞彻内外矣。而旧习之气或未能尽泯,感物而动,日用百为,犹有谓吾之所为,不知其为,天也。非不知也,习气间兴而偶昏,则虽谓之不知天命可也。孔子至五十则旧习之气消尽,无有或昏者矣。必至是,而后可以言知天命。呜呼,至矣!日用百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如水鉴之永无尘矣,天而不人矣。物之拂违乎我者不知其几也,顺适乎我者不知其几也。进德之纯,至于六十,则凡物之顺乎我不复微动其意,凡物之逆乎我、阻乎我,亦不微动其意,顺逆一物,物我一体。明之非难,常明为难。常纯纯然而无间,则耳顺矣。目之所见犹寡,耳之所接为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目所不及,而言辞之所传。事物情状不胜其多,举不足以动其意。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简册之所载,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无不融然而一,怡然而顺,纯然而和,是谓耳顺。耳顺则无不顺矣,无不纯一矣;而亦非一无所辨,如鉴焉,妍丑万状,纤微毕见,而鉴无动也。自志学而已。默造斯妙矣,至是而纯乎纯也。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闻蘧伯玉使者寡过之言而叹美之,寡过之难如此。微动乎意即谓之过,微有不一即谓之过。故六十而始耳顺,至七十虽从心之所欲,未尝踰矩焉,纯乎纯,不足以言之矣,至矣尽矣,不可以有加矣。非谓未七十而犹踰矩,因言从心而及乎此,释学者之疑也。然圣人至此,初无以异于志学之道。道无先后精粗之间,而进德则有先后精粗之序。如谓道果有先后精粗之不同,则何以谓一以贯之?
汲古问:「人既知觉,则无不通达,何孔子谓五十而知天命」?先生曰:「此圣人之学也,自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学力进进有次第。志学之初,虽已知天性之本,然而习气间起,未纯乎天,日用应酬,人为未尽释。至五十始知皆天命,无俟乎人为。六十而耳顺,无所不顺,有顺无逆,纯乎天矣」。汲古又问:「耳目同体,何以言耳顺而不及目」?先生曰:「目之所见者寡,耳之所接者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事物情状,目力所不及,而耳皆闻之。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方策之所传,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
先生曰:「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则善,有进而无退;知新则善,愈益而愈通。道不在他,善而已矣。人性自善,又能尽集天下之善,则道在我矣。学者自少至壮,由壮至老,所知不胜其多,惟其旋得旋失,是以终于无成。诚能已知者不失其善,未知者又知之,则此心无非善,日用无非善。学者如无顿觉之明,当自此入;虽觉而未能无过,亦不可无学」。汲古云:「尝见周子《通书》云:『曷为天下善?曰师。故先觉觉后觉,闇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是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先生曰:「是如此」。汲古问曰:「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故非德不尊,非道不明。此夫子答曾子之问。其分道与德而为尊与明之义如何」?先生曰:「道德非二。道者,言其无所不通,谓如道路之四通。人心之善谓之德,此德即道也。茍不通达,则己虽有德而不自知,故曰道所以明德,非德外复有道,道外复有德也。然人亦有虽明乎道,而己德犹有不善,则人心终未服,故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君子行斯可乐,德义可尊,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其德不脩,则人咸贱之。圣人以学者于道未洞明,或微明而未全,则德行多亏,故循循善诱」。
子曰:「君子不器」。偏则器,不偏则不器;止则器,不止则不器。有意、必、固、我,则器;无意、必、固、我,则不器。
「君子周而不比」。君子之心无私好,无私恶,如天地太虚。然万物纵横,纷乎其中,孰为反我者?孰为顺我者?反我顺我,在物则尔,天地太虚安知哉!惟其若此,故周而无可比者也。小人之心夺于物,倚于物,又从而为血气所使,有顺我者喜之,反我者恶之。喜则比,恶则否,比左则遗其右,比此则失乎彼,安得周天下哉!此无他,本心一失,坐血气纷扰之中,吾固知其然也。君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如日月之光然。日月之光,容光则及,何所取舍?知此则可以知君子之心矣。故亲亲而仁民,仁固杀于亲,而君子非私也;仁民而爱物,爱固杀于仁,而亦非私也,惟其义尔。故君子之爱,铢分锱别,而天下不以为私,固非如墨氏兼爱而二本也。小人以利合,尔汝爱昵,相濡以沫,胡越可使一家;一旦临小利害,父子有疑心焉。私欲之为害如此,血气之能夺本真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则多矣。以不知为知,非曰饰其辞之谓,饰辞以欺人者不足道。固有胸中自以为有见,自以为知道,如斯而已,不复求知。若此者多矣,然非真知,诘之则穷,用之必不继,似是而非,似明而昏,似真而伪。以此知为知,殆不若不知之愈也。然能自知其不知,不认伪为真,不执昏为明,此亦明者也。此虽不知,乃所以为知也,其进于真知也有日矣。以不知为知,是无时而知也。子张亦有此病,故夫子诲之曰「多闻阙疑」,盖子张以疑为不疑而言者有矣。此子张所以难与并为仁,而由知德者鲜。
子谓子路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大哉圣言!夫不知而曰是知,何也?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又谓忠信为大道。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不知为不知,诚实无他,无思无为,非道而何?圣言善于明道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圣训至矣,惜乎子路之不领也。不知为不知,何以曰知?孔子谓忠信大道,见于《大戴记》。《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子又曰:「主忠信」。又诲子张,见其参前倚衡者,指忠信也。学者于此所以多疑者,以于平常实直心之外复求之也。孔子曰「中庸」,庸,常也,平常也。箕子曰:「王道平平」。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人皆有是心,即平常实直之心,空洞无形体,无际畔,变化云为,不可度思,矧可斁思?诚实之妙如此,复何求?即此即知。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直与服同一机缄,枉与不服同一源流。天下之道二,善与不善而已矣。善者天下之公道,不善者非天下之公道。直者善道,为公,为民心之所服。枉者不善道,为不公,为民心之所不服。一开其端,其类咸应。于戏,直者民心之所同然,枉者非民心之所同然。圣人得我心之所同然,举之于上,而天下之同然者应矣,此之谓要道。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学者随文释义,皆能言之,而能深知孔子之心者有几?后世学者其能于平居事亲从兄时,与出而事君临民,果一而无二乎?于以验孔子之心常一而无二。变化云为,日用万殊,而道心常一。此一,人人所自有,而自不知,自不信。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实为信,实则不伪,不伪则直,无矫揉,无支曲,荡荡坦坦,可与天地同,鬼神合。人生天地间,所以相处,群而不乱者,以其有此心也。无是,则相诬相罔,相诈相夺,亦安能一日而处?今人平居暇日,所与人交,茍未睹利害,往往皆诚实语,有物夺之则伪耳。人惟不知自有良知,昏蔽既久,奸诈日炽,至以机变为巧,不复知耻,见伪诈之巧者则喜,见信实之人则窃笑,又从而讥侮,甚至父子兄弟之间无所不用其诈。此与禽兽鬼魅等耳,尚何可齿以为人哉!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俭则不放逸,奢则放逸;戚则不放逸,易则放逸。不放逸之心至矣哉!为孝为弟,为谨为信,为忠为恕,为敬为恭,为刚健,为中正,为万善,顺而无失,应而无穷,不识不知,何思何虑?俭与戚人皆有之,而不自信其为大本。孔子又曰「礼本于天」,所谓天道在此。又曰「礼本于大一」,所谓大一者在此。不放逸之心至矣哉!孟子亦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尧曰「钦哉」,禹曰「克艰」,皋陶曰「兢兢」,周公曰「无逸」,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一也。
汲古问:「圣门言礼者非一,子张问礼之损益,曾子问昏祭之礼,言偃问礼之急也。惟林放问礼之本,而夫子乃答云:『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因其问礼之本而有奢易俭戚之分,非礼有本末欤」?先生曰:「孔子答门人之问,每每不同,各去其蔽尔,或有非切要者。唯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以礼之本难言。礼即人心之妙用,奢易放逸,则非道。使放即俭戚而忽觉焉,虚明澄一,即大一,即天地,即四时,即鬼神,即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本无末,匪异匪同,匪有匪无,不可度思,矧可斁思」?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绚,文也。巧笑,美目之文,不俟外饰,以质素为文也。孔子于是明质素之为本,而曰绘事后素。子夏稔闻夫子一贯之教,故曰「礼后乎」,疑不可以礼为后也。文质一致也,本末一贯也。他日以子游本末之论为非,即此意也。子夏蔽在溺于文,故孔子示之以质素。子夏之论又高焉,夫子安得不是之曰「起予者商也」?非子夏能发夫子之所未知,谓能发夫子之所未言也。子夏不为诗所拘,则庶乎善观诗矣。他日子夏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不可,则子夏犹不无蔽。
汲古问:「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因观卫人闵庄姜之诗,止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无『素以为绚兮』一句,恐此《诗》之阙文。何圣人又据以子夏之对而为起予耶」?先生曰:「《硕人》诗四章,章七句,若益『素以为绚兮』一句,则八句矣。他章皆七句,又此章文势不应继此一句,此疑当阙。孔子答以『绘事后素』者,谓绘画之事后于素功,质素为本也,其旨欲潜消子夏尚文无实之蔽。子夏不领孔子之旨,而为大言:如此则礼后乎?言文与质一也,无本末先后。孔子于是因而善之曰『起予者商也』。圣心虚明广大,一无意必」。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杞、宋二国文献既皆不足,无所徵验,则孔子何所考而能知夏商之礼?既无所考,又何所据而能言?大哉礼,言本于大一,分为天地,转为阴阳,变为四时,生而为万物,行而为万务,为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君以此尊,臣以此卑,兄弟以此笃,夫妇以此和。是谓天则,是谓帝则,是岂以有文与献而存,无文与献而亡?近在人心,本非外物。贤献知之,愚众惑之。唯孔子自知自信,故自能言;但无文策可證,无贤献能證,则庸众必疑、必不信也。然则礼岂礼家之所能知」?
经筵讲义 南宋 · 徐元杰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五五、《梅野集》卷一
臣闻《论语》书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二子独得以子称。其所载先圣与群弟子之言,至为不苟。言者,心之声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求于心者,合下必自源头理会。《鲁论》言出心字只有三处,然句句字字无往而非求心。臣尝日夜反覆求孔门所以问答之根据,不但稍可以知圣人心法之传,至于古帝王相传为学切要处,亦因是可以推寻。盖求道莫切于求心,求心莫切于求仁。仁为心之全德,故曰仁,人心也,合而言之道也。言道无越于《鲁论》,故曰五经之管辖,六艺之喉衿也。伊川程颐尝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臣末学空疏,不足进此,敢谓百生庆幸,滥员经筵,蒙恩宣谕,俾专说是书,仰裨清燕。臣感泣遭遇,愿沥粗浅,谓仿先儒之言,发明求心之旨,以助圣学端本行仁之万一,庶几正心以正朝廷,使百官万民、四方远近莫不一于正,人皆有士君子之行,不徒以言语视《论语》。臣不胜惓惓。
臣闻先儒朱熹曰:《学而》为书之首篇,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臣按十六章之旨,无非学者之事。学者求为君子,君子则求在我者也。合首章与末章而观,即其所谓「人不知而不愠」,参诸「患不知人」之旨,则学之贵于自知,可以观圣门之气象矣。臣闻政者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人君以一心运量乎天下,使惟吾政之所统,则在乎主宰于中者一出于正而已。故德者人之同得乎天,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尽己尽人,必于至善乎止。为政而先之以德,则自然默感人心,使皆不失其同然之善。故能尊居皇极五位之中,正一心以为万化之原。此德常运,此位常尊,举天下莫不会归有极,以近天子之光。譬如天之北辰,枢纽乎圆象之势,居其所而不动,列星之众四面旋绕而向之。观天见圣,其象一也。夫政曰为政,固非有心于作为之谓,亦非纤悉于事为之间也。盖明明德以新民,相率为至善之归,因同然之众理揆当然之万事,自正心朝廷达于百官万民,四方远近莫敢不一于正。此盖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执要御详之机括也。伊川程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盖人主一心,攻者甚众,惟于止而知其所止,乃能因心感心,行所无事,一举措之正,自有以致天下心悦而诚服。不然,锐者失之轻,而为之之迹露,力愈劳而效愈寡;怠者安于玩,可以有为而遂诿于无为。天下方于此而观政,其所以运量主宰之道亦已疏矣,何自而服天下?昔者大舜无为而治,恭己正南面,《家语》以在位犹北辰称之。今观《虞书》所载,兢业万几而致谨于九官之命,自敬敷五教而至于出纳五言,无往而非政,亦无往而非德。常时犹精察于人心、道心之分,主乎道心之一而人心为之听命,终之以允执厥中而不容易然,则一道心之运乎中,世道之枢纽系焉。天下虽大,将见如身之百体禀于一心矣。故赵岐之注尽心,亦曰:「心者,身之北辰」。为人上者可不兢兢而存省之哉!
臣闻政者法制禁令之谓,刑者所以诛奸慝而威暴乱也。故引导而先之以政,齐一而限之以刑,民知所畏避而不至自罹于谴呵之域。是则政刑乃为治之具,固不可一日弛。然治之大本有不止是,苟恃其具而不探其本,则无以格民心、善民俗,徒有苟免刑罚之意,而未必有愧耻改过之心。盖虽不敢为恶,而为恶之心实未尝忘也。故圣人之论政刑,而曰:「民免而无耻」。继言德礼动民之效,乃至于「有耻而且格」,诚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世盖有不畏刀锯斧钺而凛凛乎清议之畏者。本然之善,何可诬也!人主之治天下,使民有惧心,不若使民有愧心;驱之而后从,不若化之而不忍犯。盖德著于躬行践履,所以率先乎民者也。礼者皆天秩之自然,分之所由定,国之所与立者也。格之为言至也,所以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知为之者。夫人主端本于深宫隐微之间,表正于四方远近之众,即《大学》所谓明明德于天下,必先之以治国齐家,本之以修身正心,其道则愈反而愈约,故推之化天下,自有愈用愈博者存,斯民岂有不知所观感而兴起者?然其俗化有浅深厚薄之不一者,又必有礼以齐之,则民耻于不善而有以至乎善,是岂屑屑政刑所能感动如此哉!晦庵朱熹曰:「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臣谓世降俗末,政弊于琐碎,刑困于苛虐,既不足以语古之政刑,至于修身谨行之谓德,苟不知终始惟一,时乃日新,则未免诱于外而动于内,纵欲有时而败度,礼之为礼,始荡然矣。《孝经》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敬而已矣」。是彻上下惟一敬也。又言:「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因敬而得感悦之要道」。然则君臣上下,不徒恃政刑以为道齐之具,而必交修其德以为政刑之本者,其可一日不知礼哉!
臣闻伊川程颐曰:「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又曰:「孔子自言进德之序如此,圣人未必然,但为学者立教法,使之盈科而后进,成章而后达耳」。臣尝以是推之,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学之贵乎不已也。自圣人生知而言之,则由志学而至从心所欲,皆行健无息之天。自圣人亦由学而至言之,则曰志于学,曰不踰矩,皆自强不息,所以希乎天也。圣人之言工夫积累其序如此,诚欲勉进后人由自强不息而至于行健无息。古者自十五岁入大学,合下立志,必自源头理会,直将透彻到底。故志在此则念念在此,为之而不厌,积十五年之功,遂能真见乎道而卓然自立,利害得丧无所动摇,而所守者益固。歛之则立己,散之则立人。又十五年而至乎事物之理莫不洞然乎其中,于理无所疑惑,则于应事接物,复何所疑惑哉!又十年而遂极于天命之能知。盖其穷理尽性而至于命,故知事物之所当然者,万物之各具一太极也。事物之所以当然之故者,万物之统体一太极也。又十年而耳顺,事物之理融会于心,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声为律而身为度,至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矩者法度之器,所以为方也。圣人德盛仁熟,随心所发,动合乎法度之自然。是其安行自得,不勉而中,泛应而曲当,旁行而不流。以此知圣人之心纯乎天理矣。大抵常人放心而踰矩,贤者存心而不敢踰矩,圣则心存而自不踰矩。何则?常人之欲,私欲也;贤者之欲,自可欲之善而充之。故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吁!知此则知作圣工夫不可有一息之间断也。
臣闻孟懿子,仲孙氏,名何忌,鲁三家之僭礼者也。一旦能以孝为问,圣人不直指其僭以为不孝,而但婉其辞曰「无违」,意其因此发问,举一隅而三隅反也。惜乎不能问而遂已。圣人惧其以从亲之令为孝,故因樊迟执御之顷,举所以告懿子者告之。迟,孔子之高弟,果能扣请其所谓无违之旨,圣人遂语之以生事、葬祭之各以其礼。盖人子爱亲,心虽无穷,分则有限,苟得为而不为,是人而不仁甚矣。至于不当为而为之,又所以陷其亲于不义。夫子此言,盖为三家僭礼者发,而语意浑然,彻上彻下皆通行也。
臣闻父母爱子,其所忧者,惟疾病之为切。则凡为人子者,能以父母之心为心,所以自爱其身而不使上贻父母之忧,当何如?其敬谨耶?武伯盖未必能谨其身,故夫子告之以此。
臣闻养父母之道与养犬马,自是不可以并言。然为人子者,徒能为口体之养而不本乎中心之敬,毫釐之差,霄壤以异,故夫子断断然正之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极言不能敬亲之罪,皆与养犬马者无所分别矣。子游之在圣门,未必有后世不敬之失,然或爱踰于敬,亦将流于不孝之域而不自知也,故以此警之。
臣闻色难,谓事亲之际,惟色为难。《祭义》曰:「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严威俨恪,非所以事亲也。故必爱深而后气和,气和而后色愉,色愉而后容婉。不然,容色之问,岂能强致其愉婉哉?此色之所以为难也。至若有家事而子代其父,弟代其兄,有酒食而子奉其父,弟奉其兄,乃职分之所当为,事之所易能,稍知义理者皆能为之,故未足以为孝。或者服劳奉养,子夏所已能,如所言事父母能竭其力是也;愉色婉容,子夏所未至,故夫子又以此警之。伊川程颐曰:「告懿子者,告众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忧之事。子游能养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义而或少温润之色,各因其才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然则欲求尽孝者,要必合四章而并观,反吾身而密察圣人之所以告四子者,斯能备其道于一身,否则或亏其一,皆不得谓之孝矣。
臣闻四科以德行为先,言语则次之。颜渊之德行,则又超出乎圣门高流之上也,夫子独称其好学,岂非所学在德行,深知笃好,自得于心胸之间而脱然于口耳之累?故夫子谓「吾与回言终日」,而称之以「不违如愚」,盖取其不言而信,存乎德行,默而识之,如愚人也。夫德行贵乎不言而自得宜矣。及观颜子问仁之目,夫子告之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则必请问其目。既告之以勿非之四,又必曰请事斯语。圣人之发言也如机,颜子之受命也如响,初未尝见其如愚也。盖不违如愚人时,颜子之用功已深,其闻夫子之言,默契于心,有听受而无问难。如万物逢春,一蒙雨露之润,生意不容遏。故夫子于燕私独处之际而察之,动静语默而察之,皆足以发明乎斯道,然后知其非果然也。然终日与言,所言者何?亦足以发,所发者何?在《鲁论》无可考者。今观颜子喟然之叹,其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文者致知格物之学,约礼者克己复礼之仁也,则子与回言者大略可知矣。夫子之称颜渊曰:「回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则回之足以发者亦可想见矣。故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又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学颜子之学者,可不于此而观之?
臣闻《礼》云:「五官之长曰伯,是职方;其摈于天子也,曰天子之吏。天子同姓谓之伯父,异姓谓之伯舅,自称于诸侯曰天子之老,于外曰公,于其国曰君。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天子同姓谓之叔父,异姓谓之叔舅,于外曰侯,于其国曰君。其在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于内自称曰不谷,于外自称曰王老。庶方小侯入天子之国,曰某人;于外曰子,自称曰孤」。此官制尊卑、远近、内外降杀之称也。《周礼》九命作伯,故五官之长所以曰伯,谓以三公为之也。是或为职方氏者,主东西方之伯也,乃得辄见于天子,故摈者传命则曰吏,示有分也。以姓同异曰伯父、伯舅,盖其亲亲之辞;其自称于诸侯则曰天子之老,于外曰公,于其国曰君,皆言尊也,下是则有等第焉。故九州之长次之,而曰牧,所称皆降杀焉。其处九州之外,长于东西南北之四海,虽大国不过曰子而已。其于内自称曰不谷,盖谦辞也;于外自称曰王老,则又重其称以威远也。又次而至于庶方小侯,盖戎蛮子男之君尔,其入于天子之国则无爵可称,惟于外曰子,自称曰孤而已。孤者,独行无与之称,亦谦辞也。
臣闻之《礼》云:「天子不言出,诸侯不生名。君子不亲恶,诸侯失地,名;灭同姓,名」。《春秋》书法褒善贬恶,惟一字尔。如书出书名,皆云恶也。天子以天下为家,凡出则言巡守,若言出则为恶矣;诸侯为国之君,生则称爵,若称名则亦恶矣。君子之于书法,惟不亲蔽其恶,皆显书之,故诸侯战败而失其国与夫或灭同姓之国,皆书名以罪之,著其恶也。
臣闻《礼》云:「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医不三世,不服其药」。臣子之事君亲也,不容有一毫之躁心,事父母几谏,则事君亦不当显谏。惟委曲讽告。三谏不听而后逃者,盖至是不为苟容,乃合礼也。若事亲则虽三谏不听,又必号泣随之,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盖事亲无可逃之礼。君亲有疾,药皆先尝,又必择世医而后服其药者,盖一不审择,轻付庸医之手,则为不忠与不孝矣。
臣闻《礼》云:「拟人必于其伦」。儗,比也;伦,类也。凡于君父之前,所称其人,必比其类,所以为敬。苟以愚比贤,以贵比贱,则为不敬矣。
臣闻《礼》云:「问天子之年,对曰:闻之始服衣若干尺矣。问国君之年,长,曰能从宗庙社稷之事矣;幼,曰未能从宗庙社稷之事也。问大夫之子,长,曰能御矣;幼,曰未能御也。问士之子,长,曰能典谒矣;幼,曰未能典谒也。问庶人之子,长,曰能负薪矣;幼,曰未能负薪也」。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皆君也。君之新立,年未知,远域及邻国聘使之来,必问其年之大小,然臣下不敢轻答。以天子至尊,不当言长幼,又不当言长短,只答言但闻其服衣若干尺,盖以衣长短言之,则其长幼可知。又言闻而不直言见,表其尊也。至于诸侯,则可以长幼言,长则言能从宗庙社稷之祀事,幼则直言其未能。下是则大夫以至庶人,觌面相与,可知长幼,惟问其子。御,犹主也,主家事;谒,告请也,谓能摈赞宾客之告请也。负薪则庶人贱者之役。《少仪》云:问士之子长幼,长则能耕,幼则能负薪,与此相类。
贤者之孝二百四十首 其四十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宋末元初 · 林同
五言绝句 押支韵
不复问无违,祗应懿子知。
尚愁人不省,以礼告樊迟。
论孟僖子属说与何忌师事孔子 南宋 · 赵与可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八九、同治《庐陵县志》卷五一
孟僖子从昭公于楚而归,以不能相礼而病,而讲学之,苟能礼者则从之。而其属纩之言,独拳拳使其子说与何忌师事吾夫子,其言曰:「将有达者曰孔某」。孟僖子何以能知之也?斯亦甚奇矣。七十二国之君大夫不能知吾夫子,而一孟僖子能知之,僖子之见亦绝人远矣。僖子之所以知吾夫子者,以其圣人之后,而其祖孔父嘉有死难之忠,弗父何有让国之贤,正考父有三命益共之美,故引臧孙纥之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然意其于圣人之仪刑气象,必有得于目击之际者,非徒以其世考之也。其后孟僖子、南宫敬叔师事仲尼,虽未见其为圣人门之高弟,而春秋之末,孔子所谓三桓之子孙微矣者,盖三家子孙非复旧比。而又传百馀年为战国,孟子以鲁公族孟孙之后,卓然为圣人之亚,千万世之下,至今传之曰孔孟。孟氏之子孙乃有甚不微者,而其斯文一脉,实自孟僖子始。愚每读书至此,见得人家祖父苟知尊圣贤,乡儒学,其子孙未有不食其报,而报之光明盛大,未有如孟僖子者。异时为人祖父,知以诗书教子孙,亦不过利其可以擢科第,取富贵,买田宅,雄乡里而已,岂谓其子孙可以为圣贤哉?自科举废,儒效迂,为人祖父者已视书册为不切,况其子孙哉?吾于是乎有感。然又有一说。契教民,稷养民,有大功德于唐虞之世,故稷、契之子孙皆有天下。天以为是未足以偿稷、契之功德也。商之后而生一夫子,犹契之泽也;周之后而生孟子,犹稷之泽也。天理之不爽如此,今之为人祖父者,固不敢望其家家而稷、契,其平日处心积虑,当有一日之积累以遗其子孙否乎?固宜其无子孙为圣贤之望也。吾于是乎有感,抑天时人事之不齐,又有可为永慨者。孟子之生距孔子百有馀岁耳,当孔子时,有力而可以行夫子之道者惟三家,而堕三都之役,叔孙则堕郈矣,季氏则堕费矣,而孟氏之成,乃独以公敛处父一言而卒不肯堕。《春秋》定公十年,再书「叔孙州仇、仲孙何忌帅师围郈」。「十二年,季孙斯、仲孙何忌帅师堕费」,「公围成,公至自围成」。叔孙州仇即叔孙武叔也,仲孙何忌即孟懿子也。毁仲尼之武叔,尚甘心于堕郈,而师事仲尼之懿子,乃崛强于堕成,谓之何哉?且孟懿子亦既与于堕郈、堕费之役矣,堕他人之邑则欣然而从之,堕己之邑则有难色,平日之所学于圣门者果如是乎?心之不同,事之难料有如此者。使孟子生乎百年之前,得与夫子同时,以夫子之圣,辅之以孟子之贤,而因三家之力,虽挽东周而西周可也,何至蹙春秋而战国也哉?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自伤之辞也。吾于是乎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