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孟子题辞 东汉 · 赵岐
出处:全后汉文 卷六十二
《孟子题辞》者,所以题号孟子之书。本末指义文辞之表也。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其篇目则各自有名。孟子,邹人也。名轲,字则未闻也。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日邹矣。国近鲁,后为鲁所并。又言邾为楚所并,非鲁也。今邹县是也。或曰:「孟子,鲁公族孟孙之后故,孟子仕于齐,丧母而归葬于鲁也。三桓子孙,既以衰微,分适他国」。孟子生有淑质,夙丧其父,幼被慈母三迁之教。长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周衰之末,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当世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贤,先王大道陵迟隳废。异端并起,若杨朱、墨翟放荡之言,以干时惑众者非一。孟子闵悼尧舜、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正涂壅底,仁义荒怠,佞伪驰骋,红紫乱朱。于是则慕仲尼周流忧世,遂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寻,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齐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馀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诒后人。仲尼有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靡所不载。帝王公侯遵之,则可以致隆平,颂清庙;卿大夫士蹈之,则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厉操者仪之,则可以崇高节,抗浮云。有风人之托物,《风雅》之正言,可谓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命世恶圣之大才者也。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乃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论语》者,《五经》之馆𩝛,《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答以俎豆;梁惠王问利国,孟子对以仁义。宋桓魁欲害孔子,孔子称「天生德于予」;鲁臧仓毁鬲孟子,孟子曰「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旨意合同,若此者众。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弘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绝。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讫今诸经通义,得引《孟子以明事,谓之博文。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其言曰:「说《词》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为得之矣」。斯言殆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于说《诗》也。今诸解者往往摭取而说之,其说文多乖翼不同。孟子以来五百馀载,传之者亦已众多。余生西京,世寻丕祚,有自来矣,少蒙义方,训涉典文,知命之际,婴戚于天,构屯离蹇,诡姓遁身,经营八纮之内,十有馀年,心剿形瘵,何勤如焉!尝息肩弛担于济、岱之间,或有温故知新,雅德君子,矜我劬瘁,眷我皓首,访论稽古,慰以大道。余困吝之中,精神遐漂,靡所济集,聊欲仔志于翰墨,得以乱思遗老。惟六籍之学,先觉之士,释而辩之者既已详矣。儒家惟有《孟子》,闳远微妙,缊奥难见,宜在条理之科。于是乃述已所闻,证以经传,为之章句,具载本文,章别其指,分为上下,凡十四卷。究而言之,不敢以当达者;施于新学,可以寤疑辩惑;愚亦未能审于是非,后之明者,见春违阙,傥改而正诸,不亦宜乎(《孟子》赵《注》宋本)。
孟子篇叙 东汉 · 赵岐
出处:全后汉文 卷六十二
《孟子篇叙》者,言《孟子》七篇所以相次叙之意也。孟子以为圣王之盛,惟有尧、舜,尧、舜之道,仁义为上,故以梁惠王问利国,对以仁义,为首篇也。仁义根心,然后可以大行其政,故次之以公孙丑问管、晏之政,答以曾西之所羞也。政莫美于反古之道,滕文公乐反古,故次以文公为世子,始有从善思礼之心也。奉礼之谓明,明莫甚于离娄。故次以离娄之明也。明者当明其行,行莫大于孝,故次以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也。孝道之本,在于情性,故次以告子论情性也。情性在内而主于心,故次以尽以也。尽己之心,与天道通,道之极者也。是以终于尽心也。篇所以七者,天以七纪,璿玑运度,七正分离,圣以布曜,故法之也。章所以二百六十有九者,三时之日数也。不敢比《易》当期之数,故取其三时。三时者,成岁之要时,故法之也。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者,可以行五常之道,施七政之纪,故法五七之数而不敢盈也。文章多少,拟其大数,不必适等,犹《诗》三百五篇,而《论》曰「《诗》三百」也。章有大小,分章赋篇,篇趣五千,以卒其文,无所取法,犹《论》四百八十六章,章次大小,各当其事,亦无所法也。盖所以佐明六艺之文义,崇宣先圣之指务,王制拂邪之隐括,立德立言之程式也。洋洋浩浩,具存乎斯文矣(曲阜孔氏刊本)。
复性书上 中唐 · 李翱
出处:全唐文卷六百三十七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水之浑也。其流不清。火之烟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过。沙不浑。流斯清矣。烟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性与情不相无也。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动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圣人者岂其无情耶。圣人者。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虽有情也。未尝有情也。然则百姓者。岂其无性耶。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火之潜于山石林木之中。非不火也。江河淮济之未流而潜于山。非不泉也。石不敲。木不磨。则不能烧其山林而燥万物。泉之源弗疏。则不能为江为河。为淮为济。东汇大壑。浩浩荡荡。为弗测之深。情之动静弗息。则不能复其性而烛天地。为不极之明。故圣人者。人之先觉者也。觉则明。否则惑。惑则昏。明与昏谓之不同。明与昏性本无有。则同与不同二皆离矣。夫明者所以对昏。昏既灭。则明亦不立矣。是故诚者。圣人性之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复其性者贤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则能归其源矣。易曰。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勿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尽其性而已矣。子思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礼以节之。作乐以和之。安于和乐。乐之本也。动而中礼。礼之本也。故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步则闻佩玉之音。无故不废琴瑟。视听言行。循礼法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诚而不息者也。至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明而不息则照天地而无遗。非他也。此尽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为也。不亦惑耶。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颜子得之。拳拳不失。不远而复其心。三月不违仁。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其所以未到于圣人者一息耳。非力不能也。短命而死故也。其馀升堂者。盖皆传也。一气之所养。一雨之所膏。而得之者各有浅深。不必均也。子路之死也。石乞孟黡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由非好勇而无惧也。其心寂然不动故也。曾子之死也。曰吾何求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此正性命之言也。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轲曰我四十不动心。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废缺。其教授者。惟节文章句威仪击剑之术相师焉。性命之源。则吾弗能知其所传矣。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耶。吾自六岁读书。但为词句之学。志于道者四年矣。与人言之。未尝有是我者也。南观涛江入于越。而吴郡陆傪存焉。与之言之。陆傪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东方如有圣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圣人焉。亦不出乎此也。惟子行之不息而已矣。于戏。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问于我。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遂书于书。以开诚明之源。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命曰复性书。以理其心。以传乎其人。于戏。夫子复生。不废吾言矣。
文中子碑 唐 · 皮日休
出处:全唐文卷七百九十九 创作地点:河南省洛阳市
天不能言。阴骘乎民。民不可纵。是生圣人。圣人之道德与命符。是为尧舜。性与命乖。是为孔颜。噫。仲尼之化。不及于一国。而被于天下。不治于一时。而霈于万世。非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者乎。故孟子叠踵孔圣。而赞其道。夐出千世。而可继孟氏者。复何人哉。文中子王氏。讳通字仲淹。生于陈隋之间。以乱世不仕。退于汾晋。序述六经。敷为中说。以行教于门人。夫仲尼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先生则有礼论二十五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三十一篇。易赞七十篇。孟子之门人有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焉。先生则有薛收李靖魏徵李绩杜如晦房玄龄。孟子之门人郁郁于乱世。先生之门人赫赫于盛时。较其道与孔孟。岂徒然哉。设先生生于孔圣之世。余恐不在游夏之亚也。况七十子欤。惜乎德与命乖。不及䖟吾唐受命而殁。苟唐得而用之。贞观之治。不在于房杜褚魏矣。后先生二百五十馀岁生日休。嗜先生道。业先生文。因读先生后序。尚阙于赞述。想先生封隧所在。因为铭曰。
大道不明。天地沦精。俟圣畅教。乃出先生。百氏黜迹。六艺腾英。道符真宰。用失阿衡。先生门人。为唐之桢。差肩明哲。接武名卿。未逾一纪。致我太平。先生之功。莫之与京。
辨孟(下) 北宋 · 孙抃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四
「桃应问曰:『皋陶为士,舜为天子,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舜亦不禁欤』?曰:『舜视天下犹弃弊屣,窃负而逃,遵海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呜呼,果孟子之言哉?何迂阔怪诞之若是!且天之生斯民也,有党类以附势,有嗜欲以掊利,一不顺则争乱兴,故谆谆然授之以君,俾亭毒其命,劳佚舒惨,浇淳淑慝者皆系焉。故其处之也,非利乎子女玉帛之为乐,非徼乎金汤兵革之为卫,非茍乎铜盐山泽之为富,非专乎衮冕旂裳之为贵。盖当天命者不可以存让,惧违天命也;处群傒者不可以独善,虑逆人也。违天者暴物之始,逆人者残民之本,君所不为。是故授禅之方行,则膺历试,纳大麓,登庸奋陟,视若己有者,顺天命也。授禅之既绝,则诛四凶,举元凯,巡狩四觐,焦劳不暇者,忧民穷故也。纯仁笃爱,充物比屋,犹且夔夔然斋慄畏慎。今其言曰「视弃天下犹弃弊屣」,不亦诬先王、贼大教之滋甚乎?且舜之于瞽瞍,父子之义也;皋陶之于舜,君臣之节也。事亲有常道,奉国有常宪,一杀戮,一罪戾,圣人岂不能酌情应变,附会大中之典,俾孝无伤性,忠无失职;而及流离神器,顿挫重柄,窃负以遵海滨,虽硁硁浅丈夫,其果如是乎?仲尼有言:「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况帝天下者,又敢轻授哉?或曰:「当姬氏沦丧,群凶跋扈,狼齧虎噬,争僭大位,故孟子假词托事,以惩其衅」。对曰:「诚而发之者谓之道,迹而施之者谓之教,道本乎身,教刑乎人。是故得位者为命令,为政教;失位者为记事,为立言。言一不臧,稔祸千古,矧轻肆臆度,以垂示不朽,如后世何?斯皆孟子既没,万章、公孙丑互录对问之迹,或忘误事实,倒载简策,贻赘几圣,学其道者援而废之可也。噫,其亦教辅之谓乎」?
上孙少傅书 北宋 · 石介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徂徕石先生全集》卷一五
百拜献书于少傅阁下:古之人有不幸而生孔子既没之后、孟轲尚未生之前,前不得师孔子,后不得师孟轲,不归杨,则墨矣。虽有生当孔子、孟轲之时,不幸而居戎狄之外、夷蛮之间,去中国远,不得就圣贤而学之,服终左衽,而言终侏离矣。今有人生幸而值于孔子、孟轲者同其时,居幸而遭孔子与孟轲者同其里,则是生遇孔,孟,亲见圣贤,不隔数千百年得其人而师之,不走万数千里获其师而学之也。噫!孔子没,七十之徒随丧,圣人之道,无关键扃颋以固,夜半有人坏墉撤扉,挈之而去,则人人各由其门户自出处焉。不幸又有穿窬之盗,盗之而出于中国之内,放诸四夷之外,故有杨、墨、佛、老氏之教作焉。杨、墨、佛、老之下,诸子且数百,又乖而离之,合诸妖妄怪诞,复有纵横家者、杂家者、刑名家者、小说家者,仪、秦、商鞅、韩非、庄周之徒,鱋起而莫之禦也。譬诸水,出诸渎,溢于防,浩然汗漫,或入于沱,或沦于汉,无所属焉。譬诸涂,背诸夏,由诸径,分然支离,或之于夷,或之于貊,无所会焉。虽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相与止其横流颓波会于宗源,夷其荒棘芜梗由诸大路,一人防之。万民决之,奔溢流散,常不胜防矣;一人廓之,万人塞之,芜没榛莽,常不能廓矣。故圣人之道多梗。韩愈死又且数百年,大道之荒芜甚矣,六经之缺废久矣。异端乖离放诞,肆行而无所畏;邪说枝叶蔓引,蜪长而无所收。挈正经之旨,崩析而百分之;离先儒之言,叛散而各守之。《春秋》者,孔氏经而已,今则有左氏、公羊、谷梁氏三家之传焉。《周易》者,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而已,今则说者有二十馀家焉。《诗》者,仲尼删之而已,今则有齐、韩、毛、郑之杂焉。《书》者,出于孔壁而已,今则有古今之异焉。《礼》则周公制之、孔子定之而已,今则有大戴、小戴之记焉。是非相扰,黑白相渝,学者茫然慌忽,如盲者求诸幽室之中,恶睹夫道之所适从也?孔子曰:「就有道而正焉」。扬子曰:「万物纷错,则经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伏惟阁下睶心于仲尼,适于尧、舜、文王,明于天、地、人之际。睶心于仲尼,适于尧、舜、文王,则为正道;明于天、地、人,则为真儒。然则圣人之道,果不在他人,在于阁下也。昔孔子居于洙、泗之间,七十子与三千之徒,就之而不肯去也。孟轲则有公孙丑、万章之徒,扬雄则有侯芭之徒,文中子则有程元、薛收、房、魏之徒,韩吏部则有皇甫卜、孟郊、张籍、李翱之徒,随之而师,皆能受其师之道,传无穷已。顾介何人,独不能从阁下而学乎?顾阁下独不欲传授于其徒乎?《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弗协于极,弗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余攸好德,汝则锡之福」。又《孟子》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互乡难与言,童子见,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茅容耕于野,等辈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孟敏荷甑堕地,不顾而去。郭林宗异之,因劝令学,皆成德知名。介至愚且甚不肖,比之互乡童子、危坐愈恭、堕甑不顾者,庶几其可勉而至于道也,惟阁下进退之。小子狂狷愚闇,懵无所知,肆其说于大贤人君子,其罪不容诛,固甘心受戮而无悔焉。朝闻道,夕死可矣,岂复逃其诛殛云。不宣。介皇悚战汗,顿首再拜。
泰山书院记 北宋 · 石介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徂徕石先生全集》卷一九、《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一○六、《圣宋文选》卷一七、《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一八 创作地点:山东省泰安市
自周以上观之,贤人之达者,皋陶、傅说、伊尹、吕望、召公、毕公是也。自周以下观之,贤人之穷者,孟子、扬子、文中子、吏部是也。然较其功业德行,穷不必易达。吏部后三百年,贤人之穷者,又有泰山先生。孟子、扬子、文中子、吏部皆以其道授弟子。既授弟子,复传之于书,其书大行,其道大耀。先生亦以其道授弟子,既授之弟子,亦将传之于书,将使其书大行,其道大耀。乃于泰山之阳起学舍,构堂,聚先圣之书满屋,与群弟子而居之。当时游从之贵者,孟子则有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之属,扬子则有刘歆、桓谭之属,文中子则有越公之属,吏部则有裴晋公、郑相国、张仆射之属。门人之高第者,孟则有万章、公孙丑、乐克之徒,扬则有侯芭、刘盏之徒,文中子则有董常、程元、薛收、李靖、杜如晦、房、魏之徒,吏部则有李观、李翱、李汉、张籍、皇甫卜之徒。今先生游从之贵者,故王沂公、蔡贰卿、李秦州,孔中丞,今李丞相、范经略、明子京、张安道、士熙道、祖择之,门人之高第者,石介、刘牧、姜睶、张洞、李鄈。足以相望于千百年之间矣,孰谓先生穷乎?大哉,圣贤之道无屯泰。孟子、扬子、文中子、吏部皆屯于无位与小官,而孟子泰于七篇,扬子泰于《法言》、《太玄》,文中子泰于续经、《中说》,吏部泰于《原道》、《论佛骨表》十馀万言。先生尝以尽孔子之心者大《易》,尽孔子之用者《春秋》,是二大经,圣人之极笔也,治世之大法也。故作《易说》六十四篇,《春秋尊王发微》十七卷。疑四凶之不去,十六相之不举,故作《尧权》。防后世之篡夺,诸侯之僭翨,故作《舜制》。辨注家之误,正世子之名,故作《正名解》。美出处之得,明传嗣之嫡,故作《四皓论》。先生述作,上宗周、孔,下拟韩、孟,是以为泰山先生,孰少之哉!介乐先生之道,大先生之为,请以此说刊之石,陷于讲堂之西壁。康定元年七月十八日记。
文中子中说序 宋 · 阮逸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九、《文中子中说》(四部丛刊影印铁琴铜剑楼藏宋刊本)、《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四四六、《经义考》卷二七九、《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卷七三
周公,圣人之治者也,后王不能举,则仲尼述之,而周公之道明。仲尼,圣人之备者也,后儒不能达,则孟轲尊之,而仲尼之道明。文中子,圣人之修者也,孟轲之徒欤,非诸子流矣。盖万章、公孙丑不能极师之奥,尽录其言,故孟氏章句略而多阙;房杜诸公不能臻师之美,大宣其教,故王氏续经抑而不振。《中说》者,子之门人对问之书也,薛收、姚义集而名之。唐太宗贞观初,精修治具,文经武略,高出近古。若房、杜、李、魏、二温、王、陈辈,迭为将相,实永三百年之业,斯门人之功过半矣。贞观二年,御史大夫杜淹始序《中说》及《文中子世家》,未及进用,为长孙无忌所抑,而淹寻卒,故王氏经书散在诸孤之家,代莫得闻焉。二十三年,太宗没,子之门人尽矣,惟福畤兄弟福畤(文中子幼子。),传授《中说》于仲父凝,始为十卷。今世所传本文多残缺,误以杜淹所撰《世家》为《中说》之序(杜贞观三年卒,今世所传本乃贞观二十三年序。),又福畤于仲父凝得《关子明传》,凝因言关氏卜筮之验,且记房、魏与太宗论道之美,亦非《中说》后序也,盖同藏缃帙,卷目相乱,遂误为序焉。逸家藏古编,尤得精备,亦列十篇,实无二序。以意详测,《文中子世家》乃杜淹授与尚书陈叔达,编诸《隋书》而亡矣(叔达依迁史入《隋书》,今亡。)。关子明事具于裴晞《先贤传》,今亦无存。故王氏诸孤痛其将坠也,因附于《中说》两间,且曰:「同志沦殂,帝阍悠邈,文中子之教郁而不行,吁,可悲矣」。此有以知杜淹见抑而续经不传,诸王自悲而遗事必录,后人责房魏不能扬师之道,亦有由焉。夫道之深者,固当年不能穷;功之远者,必异代而后显。方当圣时,人文复古,则周孔至治大备,得以隆之。昔荀卿、扬雄二书,尚有韩愈、柳宗元删定,李轨、杨倞注释,况文中子非荀、扬比也,岂学者不能伸之乎!是用覃研蕴奥,引质同异,为之注解,以翼斯文。夫前圣为后圣之备,古文乃今文之修,未有离圣而异驱,捐古而近习,而能格于治者也。皇宋御天下,尊儒尚文,道大淳矣,修王削霸,政无杂矣,抑又跨唐之盛,而使文中之徒遇焉。彼韩愈氏力排异端,儒之功者也,故称「孟子能拒杨墨,而功不在禹下」。孟轲氏儒之道者也,故称颜回,谓与禹、稷同道。愈不称文中子,其先功而后道欤,犹文中子不称孟轲,道存而功在其中矣。唐末司空图嗟功废道衰,乃明文中子圣矣。五季经乱,逮乎削平,则柳仲涂宗之于前,孙汉公广之于后,皆云圣人也,然未及盛行其教。噫,知天之高,必辩其所以高也。子之道其天乎,天道则简而功密矣。门人对问如日星丽焉,虽环周万变,不出乎天中。今推策揆影,庶髣髴其端乎。大哉,中之为义,在《易》为二五,在《春秋》为权衡,在《书》为皇极,在《礼》为中庸。谓乎无形非中也,谓乎有象非中也,上不荡于虚无,下不扃于器用,惟变所适,惟义所在,此中之大略也。《中说》者如是而已。李靖问圣人之道,子曰:「无所由,亦不至于彼」。又问彼之说,曰:「彼道之方也,必也无至乎」。魏徵问圣人忧疑,子曰:「天下皆忧疑,吾独不忧疑乎」!退谓董常曰:「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举是深趣,可以类知焉。或有执文昧理,以模范《论语》为病,此皮肤之见,非心解也。逸才微志勤,曷究其极,中存疑阙,庸俟后贤,仍其旧篇,分为十卷。谨序。
重修文庙碑记 北宋 · 祁霖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五、咸丰《青州府志》卷二八
厥初生民,颛愚冥淳,不知自治也,不知自教也,上天佑之,乃作君师。君所以治也,师所以教也,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王、孔子是也。席古而言,君道始于伏羲,师道成于孔子,布在方册,不假备论而后知也。然则自伏羲至于文王皆君也,没世罔有庙食遍于天下郡县者。惟孔子独师也,没世则庙食遍于天下郡县,迄今为常,岂非圣人之上欤!故曰仲尼贤于尧舜远矣,信不虚语。宣化军有孔子庙,卑下失葺,残破尤甚。逮庠博李公之为政也,首行谒奠。既而曰:「本朝纯用文治,专尚儒教,师堂书壁,一何至是」!遂有意于经营,谦未明议。越再期,公曰:「予政成矣,尔俗变矣,年丰而多稌,民瑕而馀力,宣文章化,此其时也」。乃白于僚佐,以图革故,协德相应,如埙如篪。士人闻其谋,曰:「斯轨事之大者,盖将渐人以仁,摩人以义,纳人以□,子之途,不亦休哉!宜各尽心,仰承意旨」。由是揆日缮版,选工度材,人神交欢,上下毕力。广大殿为二十六楹,作拜廊六楹。阶高而难攀,木摩而不刻。奢俭使之合理,宠丽足以重威。户牖垣墉,悉加严邃。复改塑圣像十哲之徒,俾容貌可瞻,衣冠有法。绘门人先贤大儒于殿之东西壁,济济而行列,祗祗而谨饬。自始及卒,规摹所出,皆公之智也。众来省成,授简于祁霖,请作记。霖应之曰:昔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为政于鲁,孟子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有智虑乎?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况鲁国乎」?今公鼎新宣圣之宫,兴《礼》、《乐》、《诗》、《书》之教,是驱吾民趋大圣而弃小说也。故闻之者知其劝,作之者乐其事,舍菜者有其位,就学者得其次,兹好善之至矣。矧公正立不倚,有智虑,多闻识,何啻乐正子之匹乎?噫!世无孟子道其辉光,评其上下,止则可也。傥令非才,纪其善状,殊不称德,敢辞。佥曰:「如斯不尚乎词而尚乎事,则子之言不斩,公之行无愧,皆实录耳」。遂志其馀。助善之流,具载姓氏于石之阴。时圣宋至和三年丙申春二月上丁日。
按:乾隆《高苑县志》卷八,乾隆刻本。
贾谊论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四九、《苏文忠公全集》卷四、《历代名贤确论》卷四一、《少微通鉴节要》卷七、《文编》卷三一、《文章辨体类选》卷三九九、《文翰类选大成》卷一二四、《名世文宗》卷二六、《经济类编》卷八四、《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卷一二六、乾隆《河南府志》卷八○、《长沙贾太傅祠志》卷一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雄雌。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贾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谊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慎其所发哉。
送王君玉秀才序 北宋 · 郑侠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七五、《西塘集》卷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六七
觞深之渊,舟人操舟,若神没焉。未尝见舟而复操之也,不知水之为可惧,而无以挠其内故也。使其慄慄怀惧,虽沟池之大,不敢以涉,而跬步不进矣。况所谓惊波骇澜,没而复操者哉?道之于天下,非特觞深之渊为阻且大也。昔之无畏者,以身为舟,以仁为人,以礼为楫,以义为桡,以信为维,以天地之内为渊,以智识为知津,以诗书为表,以直勇为樯帆,以忠顺为俦侣,以耳目手足为仆走,以至诚不倦为混混,不舍昼夜,而以神圣为所适之国也。茫乎徜徉,浩乎无涯,而无所不到矣。虽有横波旋流,惊澓巨浪,视之犹平陆也。其胡跋于祝融之峰,而尾疐于碣石之足,左撼龟蒙,右摇桐柏,汹涌处下,震华处上,而目视不瞬,神色不变,虽有长鲸巨鳄,虎爪而锯齿,视之犹蝼蚁也,则操而没,没而复操焉,无足怪也。昔之人有为是者,仲尼、颜渊、孟轲是也。仲尼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当衰乱腐败之馀,周思欲手提文武之业而振起之,其自视犹反掌,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陈蔡之围,七日不食,环之兕虎,而守以金革。从者病,莫能兴,方且援琴而歌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其箪食瓢饮,在于陋巷,处人所不堪之忧,独无少改其乐。孔子学尧、舜、文王,而终身皇皇,滨于危亡;颜渊学孔子,而栖栖如也。其穷若是,后之为身谋者,鲜不以为己深戒。而孟轲乃曰:「我所愿,则学孔子也」。夫以眇眇六尺之躯,无置锥之地,可以为资,且箪瓢啐茹,去死一间,而所以制行者,乃欲上与尧舜比肩,曰:「彼我皆人耳,何为而不可」?轲之言,亦曰:「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传于后世,我犹不免为乡人:此其所忧也」。夫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尧舜,而三人者,一旦皆欲与之齐,而中心无少畏惮也,壮哉!夫然后能为无所不到,而出言吐气,皆可以为法。而万世之下,以之衣,以之食,以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日月以之光,星辰以之序,阴阳以之和;草木鱼鳖,以之咸得厥所,以孳以育。一不用其言,上下倒错,日月星辰乱于天,草木虫鱼瘁于地,禽兽食人,人将相食,而破家亡国,妻孥之不保,而身为鱼肉矣。后之人,以为三人者,真神圣人也,不知其与己无少异也。故夫欲学道,而不能无畏如仲尼、颜渊、孟轲也,此犹肉身无骨,而欲立也。《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乾》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夫惟富贵贫贱,吉凶祸福之际,此世人所以蹙蹙丧心惑志,残形惫神者。而三君子者,视之犹日夜之相代乎!吾前蚊蚋、蠛蠓之触吾颡而去也,无少动乎其中,非刚强笃实,而能若是乎?是其寝兴否泰,而旦暮生死,所以操之者无少已,此之谓强不息也。若夫不能无畏者不然,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荷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是欲贬损圣道,然后从之土。觞深之渊,为污池之水,而舟焉可也。求所谓操之若神没而复操者,非特坎井之于天地,为相万也。一季氏之宰,能使冉求为奸回细人之行;而齐卿之位,足以动公孙丑之心,所欲为者,管、晏而已。宜于孔、孟之门,畏惮退缩,望之而丧气流汗也。故孔子于求曰:「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孟子于公孙丑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此其所以日侍圣人之侧,而灸之不入也。王君君玉,其生堂堂,气刚而语方。省亲真阳,吾一见之,望其眉目,而知其可以为无畏者。问其年,曰:二十有三。是其少于颜渊之齿八岁,而刚方近焉。然则使君玉不为颜渊则已,欲为颜渊,孰禦焉?惜乎吾方欲与之游,而遽以侍亲告归,故为君玉道及是。君玉之归,能思吾言,则能为孔子之舟。是舟也,居则济己,行则济物。《书》曰:「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惟能与天地万物同于一航出没,死生与之偕焉,夫然后可称于善操舟,而无觞深之渊矣。熙宁十年四月中浣日,福唐郑侠序。
杂说 其七 北宋 · 黄裳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五八
合异为同,《易》之道也。天下之道,散同而已。冒天下之道,此《易》所以无体,无乎不为。盖非冒天下之道,不足以为《易》。
道为天下之母,然后寂然之中,生出有象,长育有器,建立有法。老者入死,故穷则变;少者出生,故变则通。往来不穷,新故相代,故通则久。夫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之道也。黄帝、尧、舜、禹、汤,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遵《易》之道者也。不以人废天,不以故灭命。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乾坤役使六子者也,其言能变,化成万物,所以不及天地。其言山泽通气,风雷相薄,则曰天地定位而已。
「既有典常」者,《易》之书也;「不可为典要」者,《易》之道也。言要以其不及详,言常以其不及变。典之为道,要常而已。
典者道之降,则者典之降,法者则之降。《易》之道至于为书,亦已粗矣。然而不言法则何也?以《易》而示他经,则其为书犹主于道焉。《礼》以世法为主,《诗》以人情为主,《书》以时务为主。「变动不居」,至「惟变所适」,言《易》所以为道,其出入以度。至「既有典常」,言《易》所以为书。《易》之为书,有道存焉。故以同民患则有济天下之仁,以前民用则有周万物之智,不可远也。尊之如父,亲之如母。其入以度,使内知惧,则虽入无保,如有辅翼之者;其出以度,使外知惧,则虽出无师,如有教之以事者。虚一之中,真性存焉。利欲不能复炎,其犹井欤!既洁净矣,无事乎渫;既正固矣,无事乎渫。其地冽,其泉寒,供物之求而已。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易》之道也,故能与天地为终始。万物入死矣,天地未尝有终;万物出生矣,天地未尝有始。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易》之道也,故能与天地准。是故形体之所覆载,情气之所交感,未尝有馀,未尝不足。天地,物之大者尔,未离乎物,而不与物同为始终有馀不足。夫何故也?《易》有所与故也。
反身自爱,致静而动之谓仁;复本反始,以齐万物之谓道。《复》之初九,一阳来复之时,万物归根之地。其冥也,为明之藏,为物之复始;其罔也,为有之舍,为物之资始。以人言之,则反身自爱,致静而动之仁;以天言之,则有复本反始,以齐万物之道。道与仁相为左右,道与物相为得丧。六四与初为应,从道者也;上六迷复,徇物而往者也。
貌、言、视、听、思五者,君以仁民者也;雨、旸、燠、寒、风五者,天以生物者也。是故肃、乂、哲、谋、圣五物之时若之,狂、僭、豫、急、蒙五物之常若之。圣人之治天下,无狂而能肃,无僭而能乂,无豫而能哲,无急而能谋,无蒙而能圣。是故五物未尝极备,而亦未尝极无,数或有之。圣人能以五事裁其有馀,成其不足。《易》曰「裁成天地之道」,则成能乎其中矣;「辅相天地之宜」,则成位乎其中矣。
舜以禹、皋陶为己忧,故「臣作朕股肱耳目」,特以命禹。「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特以谕皋陶。夫禹、皋陶与舜为一体者,而舜或失之,则一体废矣。为己忧也,不亦大乎!
「无有作好,遵王之道」,为「惟辟作福」言之;「无有作恶,遵王之路」,为「惟辟作威」言之。好恶不作,公生明夷旷之中,遂无万物之累。故言其无滞碍,则曰「王道荡荡」;言其无险厄,则曰「王道平平」;言其无邪枉,则曰「王道正直」。
遵王之道,则有作福之仁;遵王之路,则有作威之义。会而归之,以立有极之本;散而行之,以致有极之用。方其会而归之,未始有好,故能无作好;未始有恶,故能无作恶。无偏无党,或见于公;无反无侧,或见于正。此则有极散而行耳。
人之于学,有情然后好善,有志然后向善。情有好恶,志有向背。以好恶之情,好善而恶恶,则《孟子》所谓若其情者也;以向背之志,向善而背恶,则《书》所谓逊志者也。盖惟穷理之学为能逊志,学在耳目之间,未有能逊者也。
「惟学逊志」,则有受道之资;「务时敏厥修」,则有致道之力;「乃来」,为其质有所受,力有所致故也。高宗之学,「暨厥终罔显」,岂非志之所在有所未逊欤?故高宗之命说曰:「尔惟训于朕志」。说之训高宗曰:「惟学逊志」。
学之序,能辨志,然后能逊志,能逊志然后能继志。辨志,求道之时也;逊志,从道之时也;继志,会道之时也。志于道则无累,志于仁则无恶。
伏羲、唐尧、周公无成与亏者,同乎道也;有成与亏者,异乎法也。可异者法而已矣,道不可异也。荀卿以「道过三代谓之荡,法异后王谓之不雅」。然则荀卿所谓道与法者,异乎吾所谓道与法也。雄之言曰:「法始乎伏羲,成乎尧,匪伏匪尧,礼义哨哨」。其贤于荀远矣。
相道者天,相天者人。道无形也,视之不见;道无体也,抟之不得,且无所由也,无所居也,无所行也,无所止也。及其之乎上者,其数三天;之乎下者,其数两地。参伍以变,错综其数,偶者合之以奇,奇者合之以偶。生者斯成,始者斯终。积刻而为辰,积辰而为日,积日而为月,积月而为时,积时而为岁。有生类不能逃此。五行之数,有生有成,有奇有偶,有盛有衰,有清有浊,或相制,或相顺,或有馀,或不足。有生之类,食息嚬笑,上下小大,不能逃此。言其道也,或居乎小人,或居乎君子;言其位也,或居乎上,或居乎下;言其分也,或居乎富贵,或居乎贫贱;言其情也,或居乎厚,或居乎薄。安其所居,不相乖异,此天相之也。五典以叙,五礼以秩。其为彝也,始终之不可穷;其为伦也,先后之不可乱。然而九畴之类,「初一曰五行」,非人所与焉;「敬用五事」,「农用八政」,「协用五纪」,「建用皇极」,「乂用三德」,「明用稽疑」,「念用庶徵」,安其所居,不相乖异,此人相之也。叙者以惇,秩者以庸。不可穷者,推之使通;不可乱者,辨之使治。
天子施礼于诸侯,以十有二牢,以多为贵也;诸侯报礼于天子,膳以牲犊,以少为贵也。以多为贵者外心也,以少为贵者内心也。《礼器》曰:「古之圣人,内之为尊,外之为乐,少之为贵,多之为美」。诸侯之于天子,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得不以少为贵乎?《郊特牲》曰:「牲孕弗食,祭帝弗用」。诸侯之膳天子,上同乎帝,尊贵之也。天子之于诸侯,为之牢礼之数,而诸侯之待王官也,令百牲皆具,乐美之也。盖谓待王以多则为亵,待百官以少则为简。故《礼器》曰:「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惟其称焉(此条又见《永乐大典》卷二○四五八。)」。
不矜而庄,人之道也;不言而信,天之道也;不厉而威,神之道也。
致民力而望地利,可必也;致地利而望天时,不可必也。天时之运,丰登中下,未始有常。先王以耕计积,以仂计用,以釜计食,非其吝人以自养也。为国备天时之变,则以耕计积;为民应天时之变,则以釜计食。
司稼一年之上,不出敛法,则其取财有义。廪人以岁之上下数邦用,则其用财有礼。天时之变,其所生者弗盛,而国之所积厚焉;其所取者弗多,而君之所用杀焉。
六刑为六行而设,造言乱民之刑,为六刑而设。六行之数不明,造言者乱之也;六行之俗不成,乱民者害之也。孟贲之不动心也以力,告子之不动心也以言,孟子之不动心也以德。有力者不必有言,故孟贲之勇,众力能胜之;有言者不必有德,故告子之勇,众辩能胜之;孟子之勇不可为众,举天下之辩,穷天下之力,未有能屈之者。孟贲、告子区区言力之间,何足道哉!而公孙丑以孟子过孟贲远矣,将欲贤孟子,不知其实卑之也。此孟子所以言「告子先我不动心者」,以鄙公孙丑之言欤!「告子先我不动心」,且未足以为贵,则虽过孟贲远矣,何足以进我哉!
北宫黝之勇,知用其气而已,不及自守;孟施舍之勇,知守其气而已,不及自反。知用其气则养之无所在,故曰「北宫黝之养勇」。知守其气则养之有所在,故曰「孟施舍之所养勇也」。孟施舍量敌虑胜,与夫自反相似;「视不胜犹胜」,与「千万人,吾往矣」相似,北宫黝「恶声至,必反之」,与夫「不可者拒之」相似。二子之勇,皆不及是,故曰「未知其孰贤」。北宫黝「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此使于区区之气者;孟施舍「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此使于区区之智者。量敌虑胜,能虑人矣,不能虑己。「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且不能虑人,而况于己乎?然而皆末耳,本之则无如之何。及之有知,居之有仁,行之有义,此曾子所以为勇之大者。直在人,曲在我,则「褐宽博,吾不惴焉」;曲在人,直在我,则「虽千万人,吾往矣」。
心,志之君也;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体,气之寓也。人之气时发于心,君无志以将之,则趋蹶而已。君子尝使其气,次志之所至。志之所至为之限,而气不得以过之。过其所至,则犹新生之犊,猖狂妄行,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莫之知辟者众矣。君将有为也,任志而用之;帅将有行也,任气而用之。持其志者,心为之君而已。
以北宫黝用其气言之,则孟施舍量敌虑胜为守约;以曾子自反言之,则孟施舍量敌适足以为守气,曾子自反乃真守约也。言孟施舍守约,所以抑北宫黝,欲其尚曾子所谓勇,故略子夏。曾子之勇,孟子之不动心,一也。孟子言曾子之勇,所以自明;言北宫黝之勇,所以明孟贲;言孟施舍之勇,所以明告子。
不惑故能定,不动故能应。不得于言,勿以不动求于心,则告子以心本于言矣;不得于心,勿以不蹶求于气,则告子以气本于心矣。气之不蹶本于心,此固是也。然而心之所本,告子之见既已误矣,气之所本何所恃哉?言屈则心动,心动则气蹶。告子之言幸而胜天下之辨则可矣,天下之辨有能胜之者,则告子之心其能不动乎?告子之言,所谓不必有德者也,夫谁不可胜哉?有德则言本于心矣。不得于心,勿求于言与气,然后其说具矣。言与气之所本者心也,心之所本者道也。
欲其防气壹也,则曰「志至焉,气次焉」;欲其防志壹也,则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存适不通谓之志壹,趋蹶则气之动也;流行不通谓之气壹,迷误则志之动也。虚一而静,心之道也,任志率气,以应天下之变。志壹之患,非特其气趋蹶也,反动其心,则中之所主丧矣。
言生于心,而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此其所以不知言。气「集义所生」,而告子曰「义外也,非内也」,此其所以不善养气。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岂有他哉!以言生于心,以义在内而已。
复为精气,则合天地之德;散为和气,则赞天地之化。去知与故,循天之理,以直养而无害者也。
至大配道,至刚配义,无是馁也。无是义,道为配。
君子之气复于仁,生于义,空于道。有除害之心,则怒气之所生;有兴利之心,则和气之所生。兴利除害之心忘,则仁守其气矣。
「集义所生」,此孟子之养气也;「义袭而取之」,告子之养气也。慊者,自反而足者也。告子外义,徒行其气而已。能无馁乎中心之所畏,言与义卫其外焉,此其所恃以不动者也。其言不本于德,其义不根于性,欲使其心不动,亦已难矣(《演山集》卷五三。)。
此则原缺字甚多,据清抄本补。
浩气传 北宋 · 秦观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八四、《淮海集》卷二四、《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三四、《宋元学案补遗》卷九九
气之为物至矣。其在阳也,成象而为天;其在阴也,成形而为地。阳沴于上,则日月星辰之光悖;阴沴于下,则草木山川之精变。气也者,天之所以旋,地之所以运也,况于人乎?夫气之主在志,志之主在心。心者,神之合也。志者,精之合也。气者,魄之合也。神亏则精不复,精弊则魄不宁。君子虚心以养志,弱志以养气,故能外探事物之奥,内安性命之情,浩然无际,与道自会,岂特通体乎天地,同精于阴阳而已哉?呜呼,气之为物,亦已至矣!此公孙丑所以问之悉,而孟子所以告之详也。凡进以礼,退以义,动而智,静而仁者,皆性也。穷通之有数,废兴之不常者,皆命也。君子审去就之分,循得丧之理,以尽其性,则宠辱于己,犹蚊虻之一过,死生于己,犹夜旦之一易,皆命之偶然者也,乌足槩其心哉?故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对曰:「否,我四十不动心」。传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二十曰弱,弱则未足以穷理。三十曰壮,壮则未足以尽性。所以穷理尽性,四十其时也;四十而不能,斯亦不足畏也已。故于四十曰不动心。孟子所谓不动心,孔子所谓不惑者也。不以内蔽外,故曰不惑;不以物役己,故曰不动心。不惑者,未必知命也,故孔子五十而后知命。不动心,未必知义也,故告子犹以义为外焉。然则孟子遂无喜怒哀乐之情乎?曰:非也。吾之所谓不动心者,即有而无,即实而虚;其于外也,应而不迁;其于中也,受而无止;虽终日言,犹不言,终日为,犹不为也。安可以喜怒之形、哀乐之发,而累其所谓不动者耶?君子固有以与人同,亦有以与人异。所同者外,所异者内也。自其同者视之,则孟子之勇有似于孟贲,不动心有似于告子。故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对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夫矢石相攻,锋刃相搏,壮士遇之,雄入而不顾,彼得全于勇犹若是,况得全于道者乎?故刺其肤而不挠,注于目而不逃,其思己也,一毫之挫,若市朝之挞;其视人也,万乘之尊,若褐夫之贱。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此北宫黝之养勇也。视彊如弱,进不量敌之大小,会不虑胜之中否,曰:「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此孟施之养勇也。昔曾子事亲,主于养志。子夏之门人,先于洒扫应对而已。舍之所养者本也,故似曾子之约;黝之所养者末也,故似子夏之详。由二子观之,则本固宜可以胜末,约固宜可以胜详。由君子观之,则二子之养,皆气而已,未足以知义也。故曰:「夫二子之养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夫知勇而已者,有时而穷。知勇知怯者,无时而屈。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所谓知怯者也。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知勇者也。夫曾子之守约,所以异于孟施舍之守气者,岂有他哉?勇而能怯,与义偕行而已矣。故曰:「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然则不言子夏,何也?曰:黝养勇之详,固不若舍所养之约,舍似曾子而不及,则黝之不若子夏,从可知矣。盖黝之与舍,可谓不动心,而与夫告子之养者同矣。曾子、子夏可谓知义,而与夫孟子之所养者,亦有以同之也。故夫丑问不动心之道,而告以四子之养勇,则孟子所以异于告子者,固已存乎其间矣。言,心之声也;心,气之主也。不得于本,固可以勿求诸末;不得于文,则不可以勿求诸实。故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而有以知告子所求者,外也。人以心为君,以志为帅,以气为师,以体为国。君欲虚而静,帅欲知而专,师欲和而勇,国欲实而彊。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失道,而乱莫大焉。故曰:「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以言志立于心,而足以率气;气役于志,而足以实体。志有彊有弱,故以帅言之;气一满一虚,故以充言之。夫帅之所适,师之所从也;志之所之,气之所止也。故曰:「志至焉,气次焉」。帅不专,则锐师不能以取胜;师不和,则良帅不能以有功。志之与气,亦犹是也。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夫有尤物,足以移人。一物之玩,且或丧志,况情伪之感,利害之攻乎?孟子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持其志之谓也。朝气锐,昼气堕,暮气归。朝暮之变,且或动其气,况自少而壮,自壮而老乎?孔子曰:「君子有三戒」。无暴其气之谓也。虽然,此犹有待也。若夫纵心而动,顺性而游,处众枉,不失其直,与天下并流,而不离其域,若然者,无持志之念,有持志之功,有暴气之迹,无暴气之患,彼且乌乎待哉?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盖可以善恶邪正久而迁者,志也,而亦足以害气;可以喜怒哀乐骤而干者,气也,而亦足以害志。故曰:「气壹则动志,志壹则动气」。凡物壅之则壹,而相与郁;散之则疏,而相与通。蹶者,动之逆也。趋者,动之顺也。逆顺不同,皆非志使之然也,气而已矣。故曰:「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气以心为本,反者所以复本也。夫知言然后可以不惑,养气然后可以不动心。诐淫邪遁之辞,莫不毕见,所谓知言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所谓养气也。外不惑于人,内不动于己,虽孟子之长,又何以加于此?故曰:「敢问夫子恶乎长」?对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天下之理,固有可以言论者,固有可以意致者。可以言论,则言之也易;可以意致,则言之也难。故曰:「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言之虽难,犹为可言者尔。彼言之所不逮,意之所不一者,又乌可以言言耶?大者气之体也,刚者气之用也。气之体不可围,故曰「至大」;气之用不可屈,故曰「至刚」。夫昼动则气扰,夜息则气安,此人情之常,愚智之所同也。君子外不劳精于事,内无思虑之患,抵时投隙,以自得为功,故虽昼动,曾不异于夜息。众人反是,虽一夜之静,且或不能息也,矧旦昼之所为?此非天之所与者殊也,不能以直养气,使之无害而已矣。夫能以直养气,率理而往,循命而趋,不为贫贱富贵之所移,威武之所屈,则俛仰之近、六合之远,固无适而不得矣,岂不全其所谓浩然者耶?老子曰:「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气之养也,亦犹是矣。故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然则亦有出于天地者乎?曰:方其配义,则塞于天地之间而已矣,及其配道,则固有出于天地者也。虚形万物所道,谓之道。因缘无事,天下之理得,谓之德。理生昆群,兼爱无私,谓之仁。列蔽度宜,谓之义。德非道不神,仁非义不立。自义而入于天,则极于道;自道而出于人,则极于义。气之养也,直而推之,则无不宜,此其所以配义也;扩而充之,则无不在,此其所以配道也。集者,自然而至也。袭者,有因而至也。夫所谓配者,岂固有因而求合于彼乎?直而推之无不宜,扩而充之无不在,则自然与之合矣。故曰:「配义与道」。又曰:「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以其自然,故于「集」曰「生」;以其有因,故于「袭」曰「取」。心有馀曰慊,腹不足曰馁。慊则有裕于中,而馁则有求于外。老子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盖虚其心者,所以欲其慊;实其腹者,所以恶其馁。故曰:「无是馁也」。又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之所以数辟告子何也?曰:君子恶似而非者。使天下之人,善如尧,恶如桀,微君子,其谁不知?天下之所以不知者,疑似之间也。邪与正同门,情与伪同邻,至精莫之能分,是以君子惧焉。彼告子之不动心,诚有似于孟子,然而以生为性,以义为外,使天下相率而从之,则将求性于形,而求义于物矣。此其所以辟之也。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岂唯于告子之若是乎,其所以距杨、墨者,亦如此而已矣。夫所谓正心者,有无为而自正者,有有意而正之者。圣人之心,如众籁然,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其应物也,如是而已,所谓无为而自正者也。彼众人则不然,有所距,有所受,有所将,有所迎。一事之至,必欲正其心以应之,弊弊然若操五寸之矩,一尺之规,以求合乎天下之形器者焉。吾见夫心劳于中,智尽于外,而形器之不能合也。此所谓有意而正之者也。故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夫知天而不知人者,无以与俗交;知人而不知天者,无以与道游。夫既有意而正其心矣,则于事也,岂免以命废力,而以人胜天者乎?故曰:「勿忘,勿助长」。以命废力,是忘之也。以人胜天,是助之也。庄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又曰:「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于牧马者哉?亦去害马者而已」。然则君子之修身治天下,鞭其后、去其害可也,必欲弊精神而求益,劳智虑而速成,则命之分有所不安,而害且至矣。故曰:「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呜呼,人之于性也,岂欲揠而使长哉?亦去其害性者而已。不平谓之陂,有过谓之淫,畔于正谓之邪,逃其本谓之遁。蔽于一隅者,其言不平,故「诐辞知其所蔽」;陷于一曲者,其言有过,故「淫辞知其所陷」;离道者,其言畔正,故「邪辞知其所离」;术穷者,其言逃本,故「遁辞知其所穷」。此四者,浅深固殊,然以一邪说之家,则足以具之矣。杨、墨之类是也。夫为我者,智也。兼爱者,仁也。虽孟子之道,亦未始离乎此,而二氏之所以失者,知其一,不知其二,有见于此,无见于彼而已矣。若此者,谓之蔽。其弊也,为己者,至于不拔一毛;兼爱者,至于摩顶放踵,往而不知反焉。若此者,谓之陷。其甚也,则为杨者,反以仁为失己;为墨者,反以智为失物。始于毫末之差,终以千里之缪,亦其理之然也。若此者,谓之离。又其甚也,则为己者至于无君,兼爱者至于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若此者,谓之穷。其于言也,蔽而后淫,淫而后邪,邪而后遁;其于心也,蔽而后陷,陷而后离,离而后穷。亦其序也。以心对政,则心为内,政为外;以政对事,则政为大,事为小。生于内,必形于外,故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大,必及于小。故曰:「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孔子曰:「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然则君子之所以有言者,岂固拂其所有,而彊其所无哉?亦述性命之理而已矣。唯如此,是以前乎吾者,可以稽之而不悖;后乎吾者,可以俟之而不惑。何者?命无异性,性无异理故也。故曰:「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则又曰:「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何也?盖前则因知言而发,原邪说之所起也;后则以杨、墨而言,辟邪说之既成也。原邪说之所起者,以理言之也,故曰「生」曰「发」,而先政后事;辟邪说之既成者,以事言之也,故曰「作」,而先事后政。理藏于无形,则疑于可违,故曰「必从」。事见于有迹,则疑于可变,故曰「不易」。其言虽殊,考之各有所当也。虽然,彼邪说者,其所谓道,亦吾之道也;其所谓德,亦吾之德也。道德与吾同,而所以与吾异者,倚于一偏,蔽于一曲,如僚之于丸,秋之于奕,各师其习,而不能相通,是以君子疾之焉耳。杨子曰:「适尧舜文王者为正道,非尧舜文王者为他道,正与他虽不同,然而莫非道也」。而后世之学者,徒见君子之疾之也,遂以为彼之所谓道德,非吾所谓道德者焉,则亦已过矣。然则孟子论不动心之道,而止及于知言、养气,何也?曰:能知言则不惑于外,能养气则不动于内。外不为邪说之所干,内不为妄情之所溺,则吾之心也,复何为哉?以此事上,以此临下,退居而閒游,进为而抚世,固无施而不可。此孟子之深意也。盖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无,则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间,来干我者,我必知之,况诐淫邪遁之辞乎?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是纯气之守也,况卿相之位,霸王之权乎?虽然,是道也,岂唯圣人有之,天下莫不有也。是其道与之命,天与之性,昼而动、夜而息者,曷尝不与圣人同乎?惟其外不能知言,内不能养气,是以予之则惊,夺之则怨,惛于操舍之际,汩于宠辱利害之交,气与魄俱扰,志与精俱弊,而心与神俱亡。若然者,虽一语嘿,一颦笑,设之或不当也,况治身以及家,治国以及天下乎?呜呼,闻孟子之风,可以兴起矣。
孟子墓碑记略 北宋 · 孙弼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七
公之卒也,葬于四基山之阳。郭璞云:「邾城东南有峄山,峄山北有牙山,牙山北有唐口山,唐口山北有阳山,阳山北有孟轲冢在焉」。今四基山者是也。景祐五年春,置庙于其傍,取门人之高弟配焉。以此子子孙孙,奕世相传,居多近其所,时奉祭家庙。元丰六年十月,因吏部尚书曾孝宽言于朝曰:「孟子有庙在邹,未有封爵,载在祀典。况先儒皆有封爵,孟轲氏万世所法,厥惟旧邦,古有祠宇,尝封爵以示褒崇」。遂特加邹国公。元丰七年九月,蒙朝廷诏赐库钱三十万,增修其祠,其象服九章、乐正子配飨,公孙丑、万章俱侍左右。给其赐田,以严洒扫,宜共后嗣蕃衍。询其祖派,得孟宁、孟坚等十数家,皆其裔也。弼一日敬谒祠下,因摭其实而纪之,用传不朽。
按:万历《兖州府志》卷八,万历元年刻本。
覆篑斋记 北宋 · 李复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二九、《潏水集》卷六、《永乐大典》卷二五四○
士之于学,非尚其志、强其力,终无异于众人。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此苟其志不立,心之所期能如是之卓乎?冉求自画不能循道而进,公孙丑谓道若登天而不可及,欲少贬焉。苟力能自强,行之所趋,遽欲如是而已乎?始锐而久则怠,朝勤而暮则倦,人之常情也。举其高者远者示之,犹患乎不勉,况姑以浅者近者诲之,其所学何足算哉!莫非学也,徒能言之,行之不至,胸中未必泮然矣。是由燕人之谈楚,身未尝至郢都,其说未必然也。闻之夫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太原王生源明自西河来上党,问学于予,今归,将辟斋舍于其居之后圃,求予为名榜其斋。予既语以尚志强力而遂欲观其进,故以孔子之言,名之曰「覆篑」云。
与刘器之书 宋 · 杨时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八○、《杨龟山先生集》卷一九 创作地点:江苏省常州市
向承垂示许丞《易义》,其用意精深,自成一家之学。伏读之久,开发多矣,然鄙意犹有疑者。《复卦义》曰:「怒,恶之使也,东方之情也;元,善之长也,东方之德也。善恶之分,吉凶始焉」。《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四者一本于中,则怒不可独谓恶之使也。怒而中节,是谓达道,而遂以元怒为善恶之分,亦恐未可也。又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所谓出怒不怒,盖以救世,非修身之道也。修身则致虚守静,不可以动,动则有怒,有怒,与仁违矣」。某以谓诚者合内外之道,成己乃所以成物也。谓不可以修身而可以救世,恐无是理。修身不可与仁违,治天下独可与仁违乎?颜子不迁怒,非无怒也,不迁而已。是谓中节,此颜子所以修身也。而孟子以禹、稷之事与之,谓之易地则皆然,盖救世修身本无二道故也。《大学》论治天下国家必始于正心诚意,孟子则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皆是意也。夫物我易观,不能通天下为一,正今日学者之失,此弊尤当救之,不可畏也。又曰:「孟子四十不动心,颜子之年未至也」。是未以不动心与颜子也。又曰:「颜子复礼以存心,故其静也仁」。是以仁与之也。公孙丑问不动心,孟子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夫仁,孔子不敢居;不动心,告子之所易。以孔子不敢居者与之,而不与告子之所易者,恐似不伦也。又曰:「孟子之言不动心也,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方以不动涉动者也,不动则专气致柔,复以自知而已。动则养气以为马,知言以为途也」。孟子论知言养气,乃不动心之道所以异告子者,恐非专为涉动也。又曰:「颜子之所养夜气也,孟子之所养旦气也」。夜气不存,则于旦气乎何有?旦昼之所为,有以梏亡之,则夜气亦不存矣。但深考孟子之言,则其义可见,恐所养不须离而为二也。古之好学者,必就有道而正焉。某不敢自谓好学,至于就有道而正焉,心不敢忘也。故辄布所闻,取正于左右,如未中理,愿详见教。
孟子解 其二十三 孟子将朝王 宋 · 杨时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八七
齐王欲见孟子,孟子辞以疾。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夫孟子将朝王,则见王固所欲也,为其召之,故不往。明日出吊,盖取瑟而歌之意,欲其知之也。虽公孙丑犹不谕其旨,况馀人乎?此景丑氏所以问也。夫天下有大戒二: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为大戒。先王之时,天下定于一,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则士于其时,无适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则君命召不俟驾行矣,礼也。周衰,诸侯各擅其土地,士不遇于齐则之楚之魏,无不可者,非一国所能专制也。故士于斯时,有不为臣之义,时君苟无尊德乐道之诚心,不足与有为,则虽欲亟见之且不可得,况得而召之乎?
上王左丞书 北宋 · 邹浩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三二、《道乡集》卷二一、嘉靖《惟扬志》卷三三、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六三、光绪《甘泉县志》卷一九 创作地点:江苏省扬州市
伏闻左丞由建康移镇维扬,客有知浩详、爱浩至者前揖而贺曰:「子之父前此二十年为池州贵池县主簿,今左丞王公方抑首于其州之掾曹,分朋好也,视同寮为特厚。子今乃获指令于公之节钺之下,公将善必子称,罪必子宥,庇子不浅矣」。浩窃应之曰:「客虽不浩贺,浩固已自贺若不胜者,但非客之所谓也。夫扬为东南一都会,頖宫萃四方之学者,旦暮讲习,纷如他州,所设师儒悉皆命自朝廷。朝廷非不惓惓也,刺史更加意焉,霁威俛首接之而厚其仪,养之而厚其财,以风动一方之俗,使勇发而为善。父诫其子,兄诏其弟,妇勉其夫,长帅其幼,朋友相切偲而不怠,以承嘉惠,以称盛德。贤能成器,惟恐不先,冥顽悛恶,唯恐居后。则民之化之,或观或感,浸寻乎仁义廉耻之风,而黄堂日以无事矣。《记》曰:『化民成俗,其必由学』。此之谓也。扬之建学,为日固久,刺史加意于此者,远则惟魏国韩公,尝增其田畴;近则惟秀国陈公,尝新栋宇。且钜公名卿,由廊庙侍从之贵,拥节钺而镇是邦相踵也,或以此为不急之务,而莫之谁何;或有其意而车未停骖,坐未暖席,遽被命去,而不得为。是以旷数十年间,无与陈、韩二公并者,况欲绍复鲁僖蜀文之盛乎,是可为太息也。浩闻王公之贤,小之剖符守一州,而一州享其利;大之辅佐理四海;而四海受其赐。谈士颂之,文士纪之,志士畏慕而法之。今其来也,必举化民成俗之言,绍复鲁僖蜀文之盛,不俾韩、陈二公擅美誉于无穷。浩之自贺,实在于此,非客之所谓也」。客曰:「然仆固失之,子亦未为得也。子不闻王公之为人乎,处艰剧如简易,临苍黄如平日,才至大也;事无纤而不该,理无幽而不烛,识至明也;彼方戢舌而独抗其议,彼方缩手而独致其身,气至刚也;与六合而争衡,纳万物而犹裕,量至广也。为小官时已如此矣,譬松柏才拱把而磥砢,节操已有高耸千寻、大合百围之势,识者率以宰辅目焉。至其尹上京而登政府也,辨匿姓之书而全百千之命于危疑之际,止徙墓之请而安亿万之魂于冥漠之间,以至宽市易之逋,措曲狱之刑,下膏泽于旱暵可忧之时,排奸邪于根本难拔之地,其他盖不可以悉数。是其才识气量能使普天之下无一夫不获者明效矣。匪朝伊夕,入秉鸿钧,弼亮圣主,比隆时雍,其又将不止于此,岂区区敛其施于一頖宫哉!况督府千里之内,官吏待之而裕其职业,农夫待之而裕其耕耨,百工待之而裕其斲削,商旅待之而裕其阜通,非特頖宫之士愿深而望切焉。子之所言,何异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犹有楚国之限者也」。浩窃复曰:「客前之所贺浩者,出于私情,故专在一身而遗頖宫。今之所以辟浩者,归于公议,故博及天下而略頖宫。浩虽鄙人,亦粗晓于斯二者,独以頖宫为言,则庶几所谓思不可出其位之意也。孟子谓公孙丑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浩承乏于扬之頖宫者也,知頖宫而已矣,不亦可乎」。客既退,浩因记其言,今辄书以叩将命者。恭惟知府左丞资政矜其愚而恕其罪,不独浩之幸也,一方多士之幸也。浩属以职贱拘文,不敢越境外,谨遣诸生持书前迎台旆,干冒钧严,浩下情无任背汗肌慄之至。
孟子解义序 北宋 · 邹浩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三六、《道乡集》卷二七、《经义考》卷二三三、《常郡八邑艺文志》卷五、道光《永州府志》卷九上、光绪《武阳志馀》卷七 创作地点:湖北省襄阳市
孔子没,世衰道丧,百有馀岁,以及孟子之时,其害尤甚。以汤武为弑君,以周公为未智,以匡章为不孝,以仲子为廉士。非特此也,不动心如告子,犹外义而莫悟;事豪杰如陈相,犹倍师而自若;则道之不明可知矣。以利国为先务,以殃民为可为,以战必克为良臣,以逢君恶为无罪。非特此也,可与有为如齐宣王者,其所问惟桓文之事;可与有言如公孙丑者,其所冀惟管晏之功;则道之不行可知矣。孟子于此时,上下无知而信之者,操不售之具,以周游其间,不少贬焉,非以道自任而能若是乎?其道则自古以固存而孔子之所传者也。孔子之于道,不得已而载之,后世君子孰不可以得之哉?然而有目同视而所见者近,有耳同听而所闻者浅,有心同思而所得者他而不正,则争以自取胜,而大道斯为天下裂矣。然则孔子之后,能绍其传者,孟子一人而已矣。与太和为一而充塞于两间,上足以配道,下足以配义,其所养之气有如此者。由父子之仁而极于天道,由可欲之善而极于神,其所造之妙有如此者。于《诗》则以意逆,于《书》则取二三策,其通经有如此者。敷陈于齐宣、梁惠之前,训告于万章、乐克之徒,曲而中,多而类,其出言有如此者。见与不见皆不以人枉己,受与不受皆不以利废义,其制行有如此者。以其所养之气,发其所造之妙,无施而不可,则其为通经也,出言也,制行也,皆馀事耳。奈何天未欲平治天下,而「舍我其谁」之志终不获伸,是以其功止于距杨、墨以承三圣而已矣。虽然,使杨、墨之道息,孔子之道著,天下后世咸知父子有仁,君臣有义,不沦胥而为禽兽,则其志虽不伸于当时,固已伸于后世矣。以道论功,如之何其可及也!其后名世之士,有出于汉而能知之者,莫如扬子,故论其道则曰「不异」,论其功则曰「扩如」。有出于唐而能知之者,莫如韩子,故论其道则曰「醇乎醇」,论其功则曰「不在禹下」。非苟知之也。窃自比焉,则庶几孟子之道;攘斥佛老,则庶几孟子之功。夫二子之不如孟子易见也,有所庶几且无与并,况孟子乎?故韩子曰:「学者必谨于其所道,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浩尝闻之于师曰:「诵《孟子》之书非难,深明其意之所在为难;深明其意之所在非难,能以其所以自任者矜式而行之为难。昔孔子之门人,如仲弓之有闻于仁,则请事斯语;如子张之有闻于行,则必书诸绅。今《孟子》七篇之所载,非直孔子答问之际一二言耳,学者或尚愧于仲弓、子张之贤,则以其所以自任者矜式而行之,其可忽乎」?浩不敏,敬受此言久矣,愿与诸君子共之,勿徒诵其书、明其意,资以为速化之术而已也。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呜呼,岂独颜渊之于舜为然哉!
杂著 北宋 · 赵鼎臣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八二、《永乐大典》卷一四五四五
汉祖与项羽争天下,五年而后仅胜之。至其所推功,则曰:「吾不如子房、萧何、韩信」。虽陈平、曹参,盖不与焉。则其平日所属耳目者,可知已。留侯以智全,故卒无害焉。酂侯几危,赖三人者而后免。鲍生召平或曰:「彼淮阴者,远无子房之谋,近不闻三客之说。方且偃然以假王为请,其死也宜哉」。夫较萧张之业,则何之不迨良亦明矣。然其受封也,高祖先之,定位也,鄂秋与之,何初无一言自解也,虽买田示污,卒以请苑见疑,其得出于廷尉亦幸矣。彼留侯者,眇然不受三万户之封,位居六十二,在绛、灌、樊、郦下。呜乎,此其所以为子房之智者欤?而颜籀乃以谓或以材德功劳本无定次,就令其有之,亦不当如是之远。噫!智名勇功在当时已不可得窥,顾岂一师古所及耶?
兵以正合,以奇胜。豪杰之攻秦也,周章首以百万之师,至戏下而不得进。沛公继战雒阳,亦辄不利。遂从轘辕略南阳,而西攻武关,破蓝田。迎刃披靡,捣秦人之背,竟降子婴。吴王濞之举兵也,其将田禄伯亦曰:「愿得五万人循江淮而上,别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濞不能从。顿兵下邑,不战而溃。夫两人之相与斗,扼吭捍胸,人知其所为备,则殆未可以辄胜也。惟能卒然乘不意而击其后,故吾有不斗,斗必克矣。
刘梦得有言:「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余考诸史,谊当太宗时为太中大夫,后拜梁王傅。顾绾乃以功次为中郎将,至景帝立,始为王傅,继以吴楚军功封侯,遂迁丞相。则当孝文时,绾固未贵也。又谊早死而绾后达,尤复不伦。诗人虽欲傅会遣词,乃不知其舛有如此者。
董仲舒为汉儒宗,断稿一出,弟子以为大愚。刘更生通达古今,著《洪范传》,其子从而攻之,若仇敌然。夫儒者之学,本所以明仁义,修教化。考论六艺,不失大中而已。不专己守独,私有圣贤之说而自用之也。况乎穿凿附益,流为巫瞽。虽其门人子弟不得无罪,而师父之间,实有以招之焉。然则逢门杀羿,诗礼发冢,信不诬矣。
李汉叙《昌黎集》,自云收拾遗文,无所坠失。今世传者,稍稍各以其私录附益《外集》。初尚四篇:《通解》、《崔虞部书》、《明水赋》、《河南同官记》,东平吕夏卿所列者是也。它如《祭汴州董相文》、《与刘秀才书》、《李渤书》,是又旁出于《正集》,见于柳宗元书,载于唐史,其传也犹信。至如《雷塘祷雨文》,乃在子厚《正集》中,则非退之所作甚明。《直谏表》、《论顾威状》、《范蠡招种议》,浅露鄙俚,吾益羞之。馀文有伪有真,阙所疑而不敢辨。夫孟轲、荀、扬而下得其传者,惟韩愈氏。不幸浮屠之说胜,使愈之道卒踬昧而不行,遗札无几,又欲乘其罅而厚诬之,岂不重可悲欤?吾惧其终而不能自明也,于是乎书。
《诗·烝民》美樊侯之德。首言「柔嘉」,惧其不节之以礼也,则曰「维则」。言「令仪令色」,惧其不推之以诚也,则曰「小心翼翼」。言「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赋四方明若否,而惧其道不足以自济也,故乃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又惧其流也,则又继之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禦」。夫言岂一端而已。后世之士,不务明《大雅》之旨,遂拾单词以为口实。见有忠而被诛,信而获罪者,相与从而尤之曰:「非明哲也」。方朔之湛浮,胡广之中庸,味道之模棱,馀庆之长者,视人泰然有自得色,盖皆出于此矣。夫所谓「明哲」,岂方朔、胡广之谓乎?所谓「保身」,岂味道、馀庆之谓乎?使樊侯不能不吐刚而畏强禦,幸而不死,是特一持禄懦夫耳。顾安足以语道理哉?仲尼有言:「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扬子云亦曰:「庸行翳路,冲冲而活,君子不贵也」。
雷声之隐然,地震之砉然,虽贲、育之勇无所谓力,良、平之谋未知其自处,何者?发于不意故也。故君子不可不养静以俟动。
《羔裘》之大夫,以其君不用道也,故去之。《遵大路》之君子,以其君失道也,故去之。至于《南山》,则大夫遇其君之恶者也。夫遇恶而后去,其辨之盖不早矣。故序《诗》者异之于郑桧。
君子之任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若夫贤者,则未足以及此矣。《诗》于君子,常以出处去就为言,至于贤者,然后有困穷放逐不能餐饱之词。孟子所谓「所就三、所去三」者也。大哉君子,非以道事君者,乌可以语是哉?
《戴驰》之诗曰:「女子善怀,亦各有行」。夫人未尝无怀也,而有所谓善怀者。「嗟我怀人」,求贤也。「每怀靡及」,敬事也。与夫《召南》之「有女怀春」,卫诗之「我之怀矣」,固有间矣,是所谓「亦各有行」也。
晋献之听谗,特好之而已,未必信之也。故《采苓》刺之,其诗曰:「人之为言,胡得焉」?是尚庶几其改也。陈之宣公,则既多信之矣。君子不独刺之,而又忧之。其诗曰:「心焉忉忉,心焉惕惕」。初曰「忉忉」,终曰「惕惕」者,由忧而至于惧也。若夫东周之王,其于谗也又甚焉。《采葛》之诗曰:「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则是岂独「忉忉」「惕惕」云哉?故序《诗》者以为惧谗之诗,盖以忧为不足道也。至于幽王之时,则谗之祸成矣。君子得罪,而盗言孔甘,荡然莫可救止也。《巧言》曰:「无罪无辜,乱如此膴」。匪其止于「维王之卬」,则所谓忧与惧者固无及矣,徒亦自哀其不幸而已,故曰伤谗焉。
孟子有言:「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且谓「以齐而王,犹反手也」。当是时,不独庸人愚士私怪其说,虽其高弟弟子公孙丑之徒,盖亦疑以为不然。吾读《褰裳》之诗,见郑人厌苦于兵革,而思获赴愬于他邦者,何其切也。其言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呜呼,其势岂不急而其情岂不可悲哉?譬夫溺于水而陷于火者,方其四顾号呼愿济须臾之命,狂奔疾走,沉没溃烂。当此之际,有一人焉,能援手而出之,解其涂炭之苦,而措于安平之地,则其人之感恩戴德宜如何哉?齐桓公攘狄而之卫,卫人人思之愈久而不忘。《木瓜》之诗是也。彼一伯者假仁义而搂诸侯,尚能如此。况乎以王者之仁政,而抚乱世之遗黎乎?夫惟孟子能知之,故曰「惟此时为然」。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过之大者也。「庭燎之光,鸾声将将」。过之小者也。宣王之过,过于勤而已。若夫齐君,则号令固亦不时矣。故《庭燎》之诗,止于箴之。而《东方》之无节,则在所刺也。
天下之治乱,在夫人材之盛衰;国家之废兴,系于贤者之出处。方厉王之际,人才微矣。掊克在位,而匪用其良,则贤者亦不可得而致也。宣王承其丧乱之馀烈,侧身修行。其始也,固尝任贤使能如《烝民》,新美人材如《采芑》。
微接下如《吉日》,其临政愿治之意,周密备具如此;于是始得夫吉甫、张仲、方虎、申樊之徒,相与出而辅相。然后能攘戎复土,修政事而会诸侯。号令自出,号为中兴,可谓知所本矣。然中人之志,不能不始勤劳而浸衰怠也,故《鹤鸣》诲之如何?亦教之反其本而已。求贤所以本也,故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则其德音之著闻,不患于难知也。「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方其在渊,则鱼可谓深而难求矣。然阳升则出而在渚,盖贤者世治则见。惟有道而从之,则不患于难致也。既能致之,则必能任之。上贤而下不肖,所以任之也。故又曰:「乐彼之园,园有树檀,其下维萚」。夫如是,则贤者得志而有功矣。吾能远举而信任之,则天下之贤才,无疏远贵贱,其有不为吾用者乎?故于是则虽「它山之石」,而皆「可以为错」也。盖宣王之所以兴衰拨乱,由于任贤而使能。将欲使之持盈守成而无废前美,则非急于用人,其孰能致哉?然宣王卒以不悟,此「皎皎白驹」所以有空谷之遁也。《白驹》贤者去之,国人思望而欲其留之之诗也。「皎皎白驹,食我场苗」者,欲其来而食于我也。与「丘中有麻」,所谓「将其来食」同意。「絷之维之,以永今朝」者,将以留之也。「所谓伊人,于焉逍遥」者,欲留而不得见,则思所谓白驹之贤者,于何焉而逍遥乎?「皎皎白驹,食我场藿」者,待之厚也。「絷之维之,以永今昔」者,留之久也。「所谓伊人,于焉嘉客」者,爱之思之则敬之矣。「皎皎白驹,贲然来思」者,欲其来之疾也。「尔公尔侯,逸豫无期」者,以情望之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者,思之久而不可得见矣,则亦勉之以嘉遁而已。「皎皎白驹,在彼空谷」者,言贤者之退而穷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者,言虽穷而德有馀,居隐约而貌不衰也,与「硕人俣俣,君子阳阳」同意。「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者,虽勉之以嘉遁,而又庶几其复反也。庶几其复反者,王犹足用为善故也。「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动民以行,不以言也。
《噫嘻》言耕而不及穫,《丰年》言穫而不及耕。《载芟》详于播始而略于收成,《良耜》详于收成而略于播始。祈与报之诗也,故其词异。先王以为非尽人事,则不敢以有祈也,故必致其耕播之勤。若夫成岁之功,则吾何力之有哉?其亦归美以报神,立言之序当如此也。
天有雨以施其泽,君有臣以行其政。泽自上而下者也,政自王而出者也。幽王之时,内有「三事大夫」,外有「邦君诸侯」,所以行政任事之臣,可谓众多如雨矣。然内则「莫肯夙夜」,外之则「莫肯朝夕」。百官之长各离居而弗亲,𥊍御之贱反憯然而日瘁。卒至于「戎成不退,饥成不遂」。则虽众多如雨,非所以为政矣。众多而无政,不自于王出故也。政不自于王出,则犹雨之无政者也。故诗人取以况之,而序诗者从而解之曰:「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殽既嘉」。诸公之望王,岂徒餔啜云乎哉?盖曰「既见君子,庶几有臧」。则固将有以启迪王心而告以善,且以解吾心之奕奕也。「死丧无日,无几相见」,兄弟之情尚恩也。「岂不尔思,中心是悼」,君臣之分尚谊也。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有駜》,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其诗曰:「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故「鼓咽咽,醉言归」,所谓道者如斯而已。
马伏波好名喜功,惫不知止。晚节龃龉,卒困于谗,不亦惜哉?或曰:人臣之义固忘身。当五溪之征,而援以老见怜,茍安可乎?曰:五溪之事,度非己而不夷,请行可也。己能夷之,人亦能夷之,又安用请?建武中兴,士大夫为侯王者以百数,天下既定,老臣宿将阖门而奉朝请。一日边候有犬吠之虞,此后来新进争功投足之秋也。顾援已封侯揭节矣,己所已有尚当分以与人,况可矍铄而冒之哉?观其戒松固也甚智,而敕严敦也甚明。至于谋己则不周如此。惜乎,时无有以孟子论冯妇之事告之者,悲夫!
庆赏刑威之谓政,仁义礼乐之谓教。孟子曰:「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所以得民心,岂一朝一夕之故哉?盖必有渐靡存焉。此敷五教所以不可不在宽也。
《春秋》桓六年:「九月丁卯,子同生」。世子生不书,此何以书?谷梁氏所谓「疑,故志之」者,近得其说矣。盖方是时,举齐鲁之人,皆以子同为齐侯之子也。《猗嗟》所谓「展我生兮」者,亦诗人拒时人之言也。故圣人因其生也,正其名而谨书之。
子游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先儒以道为礼,学者疑焉。孔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先儒之说盖出诸此。然则《螮蝀》之诗所谓道化者,亦曰「以礼化之」而已,与《汝坟》之诗异矣。《雄雉》曰「道之云远,曷云能来」者,国人久役怨旷之词,与《绵蛮》所谓「道之云远」,《扬之水》所谓「曷月还归」同意。
《书》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盖德者所以为政,而政者所以养民也。魏小而迫,君俭以啬。至于殽桃而食棘,然不能用其民,思所以富而教之者。此序所谓无德教也。
舜之作歌,先股肱而后元首;咎繇赓歌,先元首而后股肱。君臣交相儆,上下相赖也。
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故能俨然有可畏之威,可象之仪,使民敬事之不厌。「大车槛槛」,「大车啍啍」。言民闻而畏之,《卷阿》所谓「令闻」也。「毳衣如菼」,「毳衣如璊」,言民望而畏之,《卷阿》所谓「令望」也。「将其来施施」。施施,难进之意。「将其来食」,则君子之所就,非茍而已也。迎之致敬以有礼,言之将行其言也,斯食之矣。卒曰「贻我佩玖」,则君子之于食也,岂独素餐云乎哉?施德于民盖如此也。玖玉之美者,佩其服之亲者。古者朋友之交,于其好之也,则必杂佩以报之。示吾亲之,而遗之以其德也。留子之贻民如此,则其施可谓厚矣。此固民之所思而不置也。
先王未尝有意于建功也,而功必由我而立;未尝有意于得人也,而人必乡我而服者:无他焉,惟反身以修道而已。故其所以求之也,异乎人之求之也。盖修辞非以广业而业自广,文德非以来远而远自来。道之所在,固有不蕲然而然者矣。犹之丱角童子乎,身日加长而不自知,至于突然而首弁者见之,曾未几何时也。此岂有所勉强而使然哉?齐襄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徒志于求而不知其所以求,故《甫田》刺之。而序诗者以谓所以求者非其道。夫所谓道者何哉?亦曰求诸己而已。「夫子至于是邦,而必闻其政」,其亦类是邪?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曰衷,则非由外铄者也。曰恒,则天使我有是性也,可谓久矣。其衷也,其久也,而道固常存矣。彼所谓「元后」者,夫何为哉?若有其性,「克绥厥猷」而已。谓之若,则非有于逆也。谓之有,则勿梏亡之而已。谓之绥,则贵于安而无变也。故民之厚,谓之归厚。民之彝,谓之秉彝。而君子之于经,亦在乎反之而已。然则孟子道性善者,是邪,非欤?
《玄鸟》序言祀高宗也。康成谓:「当作祫。祫者,合也」。合神主于太祖而序昭穆。诗上述玄鸟生商,成汤受命。若四时常祀,不应远颂上祖。盖特以《长发》《殷武》之义推之尔,夫《诗》非一人作也,岂可以例言。《閟宫》颂鲁僖,而姜嫄、后稷、文、武、周公之事,皆见于《诗》,安知其非颂周而特颂鲁哉?郑失之明矣。近世说者曰:「上颂祖下及孙子,言高宗之上有以绍祖,下有以诒孙也」。吾有取焉。又《诗》曰:「景员维河」。毛以为「景」,大;「员」,均。颖达释曰:「言商之政大均,如河之润物无不及也」。郑以「员河」为「云何」,谓发语辞也。夫「景员维河」四字耳,遂以谓其政大均,如河之润物无不及,穿凿之说非人情也。郑以为发语,虽文理颇顺,亦未可据信。说者乃谓:「景」,读如「既景乃冈」。员,如「聊乐我员」。「河」为武丁所都。大抵皆牵强之说也。《诗》之来久矣,或字舛失真,或古今语异,明者辨之可也。
传所以释经也,传失而后有笺。笺者所以助传而正其失也。又有失焉,而于是乎有疏。然则疏者固宜纠剔二说之失,举而归诸大中也。观颖达之书,每每列为二说。毛谓此焉,则从而失之。郑谓彼焉,又从而失之。使后学之士,如窥江海汪洋泛滥,丛杂分播,靡所不有。然至于惊澜怒涛,东西四流,徒震悸心目,瞀然亡所适从,无一人能了然者。则疏者果何用耶?此颖达之大罪也。夫皇甫谧,腐儒也,其言博而多妄。然其释汤所都之地,明辩晰晰,大正宿儒之谬。颖达以郑说之不同也,既著之于前,而复破之于后,是则「正义」之名果安在哉?此余所甚病也。然观其言,每略于毛而详于郑,则颖达者真助郑者与?
人之处世,如毛之附皮,燕之巢幕。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幕倾危,则巢何以安?是以无贵贱,无智愚,同寅协恭,惟恐大器之不安。故上自三公坐而论道,九卿百僚诤谏匡辅。左史纳言,右史书事。智者竭其谋,才者效其力。百工执艺以谏;下至士传言,庶人谤。上下情通,如手足之卫腹心,如枝叶之庇本根。上之视下,如父母之爱其子;下之亲上,如子孙之爱父母。中孚交通,无纤芥之凝滞;首足之气周流,无斯须之阻隔。是以心君康泰,百体顺令。叔世以来一一反是,君自圣于上,以天下之知莫己若,唯天下之莫违予。臣竟谀于下,唯恐失其富贵,茍合奉迎,贱辱百至。民顽嚣于下,漠然无情,如秦人不知越人之肥瘠。天变于上,而无一人告之者;众恐于下,而无一语陈之者。百司庶府,无一物之得而莫有言者。昏昏默默,共坐漏舟,可为寒心哉!
或曰:历观古今,治常少而乱常多,何也?曰:为政在人。人之类,数千年无一圣,数百年无一贤。圣贤不生,生而不得其位,政何以治?庸人之私智小慧,小人之刻薄残忍。无智慧而行残忍,顷刻之间,内不自静,天下安得而不乱?故曰:「为人君止于仁」。仁则静,静则天地位,万物育。大臣者,人君之耳目股肱。耳聋于五音,目盲于五色,股肱堕于安佚,淫于游荒,蛊惑其心,无所不至。心虽欲静,其可得乎?
孟子曰:「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今之人,卤莽茍且,自以为足,先已自欺不明,一旦出门接物临政,颠倒错缪,自以为是,漫不加省,不知所以,为困国家。又无绳愆纠缪,彰善瘅恶之法。且无家塾、乡庠、党序、国学之模范。然而欲士之成己,欲小民之被泽,欲皇极之建,欲帝载之熙,欲百务之具举,欲泰山之磐石,垂法遗安于子子孙孙,亦难矣。三代之世,上成其下,下成其上。季世以来,上下相坏。招邪纳奸,以术不以诚,上坏其下也。谗谄面谀之人日至,上曰可,下亦曰可;上曰不可,下亦曰不可。声出而响应,形动而影随。使为上者自明自圣,下坏其上者也。正如一人之身,心不能养四体,四体不能卫腹心,互相残贼,自以为计。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