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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观宋 1091 — ?
钦宗论择相书靖康元年二月 宋 · 雷观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一
二月初五日太学生雷观谨昧死百拜,上书于皇帝陛下:臣生三十六年矣,自十五总角为学校诸生,执经之暇,喜引古以论天下事。
当是时,擅权之臣新钳天下之口,臣父兄师友闻臣小有激昂,则必深戒力止,以谓宁结舌以保身,毋多言以取祸。
臣亦自知远方寒士徒譊譊,实无益,惟不信权臣能绝人言,以蔽人主聪明也。
岁在戊戌,例贡辟雍,复移太学,首尾九载,具知一二权臣果能以身塞言路,恣其奸恶。
台谏官徒备员以进身,閒或有言,非己所不利,则是必为人之鹰犬,不然摘细故以塞责耳。
呜呼!
祖宗纲纪法度,埽地殆尽,使天下之民咸不得其所,饮恨宿怒,无所告诉。
至使夷狄猖獗,兵连祸结,成今日之事者,皆言路不通、上下蒙蔽之失也。
言路不通,而微臣因以杜口二十年矣。
顷为宰臣者建言置局,讲议天下之事,聚十数辈亲附之人,观望阿谀,所论皆毫末之细,议罢一事,夺于权倖,则朝言而暮复旧矣,何尝有一大利害及于生民哉!
善乎,臣之友生高阅之言曰:「天下之利害,当使天下之人议之」。
阅因对充讲议司策,而为此言,诚至言也。
何者?
天下之广,岁月之深,事之利害不可殚举,苟非身受其害,岂能尽得其实,今日张官置吏,文书往来,而欲为天下除害兴利,岂不缪哉?
是故古先哲王求谏纳善,惟恐其不广也,置敢谏之鼓,植告善之旌,垂殷戒之鼗,立司过之士。
犹惧其未也,又设官制,以言为常。
由是史有书,瞽为诗,工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
尚恐其怠也,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而振警之,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或不恭,邦有常刑。
其所访闻,不甚广欤?
夫如是,则王之身、国之政,其有不善欤?
天下之利害,其有不达欤?
兹所谓当使天下之人议之也。
天下之人得以利害之言尽闻于上,则当言之人虽欲缄默取容,不可得也。
官已尽其职,则执政之臣虽欲取容为人,不可得也。
言路通而辅相得人,则太平之治,岂难致哉?
恭惟皇帝陛下孝友之性、恭俭之德、仁民爱物之心,本于生知而行,以至诚格于上下久矣。
临御之初,臣已知天下利害从此必得闻于上,而下情无有不通者。
未几,求言之诏果下,旨意丁宁。
臣伏读感泣者累日,且语诸友生曰:「前日之言,固以为恨。
今而不言,岂不负愧?
咸宜罄所闻见以报吾君焉」。
然诏下踰月,上封事不减千数,而未闻晓然有求言之实,臣窃疑之。
岂求言之诏徒为文具邪?
抑献言者皆猥冗,不足取耶?
无乃付之有司,而执事者尚徇前弊,沮遏而不行耶?
不然,何故惟闻陛下每勤乙夜之览,而未闻缘某人言某事实为利,令行之,缘某人言某事实为害,令罢之?
此献言者不能无疑也。
《说命》曰:「非知之难」。
传曰:「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
则求言者斯受厥咎。
今日求言之诏徒为文具,或执事者沮遏不行,天下之人复钳口结舌如前日矣。
臣将见夷狄盗贼之祸未易扑灭,天下必至于大乱矣。
倘其所言皆屑屑细故,不切时务,则当再下明诏以申谕之,不可谓其言无足取而遂已也。
臣恐士大夫尚以前时直言掇祸为戒,未能披赤心以仰承陛下求言之诚,此臣所以首陈之也。
臣素愚直,敢以切至之言上干冕旒,陛下果能行与否焉。
诏旨之所询朝廷之阙失、政令之僻违、保邦御俗之方、安边禦戎之策之数,言者固皆国家之所急也,而当今之务,有急于此者,止一言而已,陛下知之乎?
已知则当不待微臣之言,若犹未也,臣谨为陛下言之。
所谓一言何也,论相是也。
盖人主无他职事,惟在乎论一相,得人则百官皆贤,百官称职则庶事咸理,否则乱矣。
商之衰,中国失道,四夷交侵,高宗卒能伐夷狄,治中国,成汤孙之绪,致中兴之基者,其本在于得傅说以王命居冢宰之任,总百官之职,进言乎王,陈为治之本,亦曰惟治乱在庶官而已。
何则?
庶官得人则治,庶官失人则乱,天下之治乱系乎庶官之得失。
庶官之得失,系乎一相之贤否。
宰相者,天子之职;
进退百官者,一相之事。
高宗以命为急,傅说以庶官为急,此商之所以中兴也。
国家崇宁以来,毕张治具,欲饰太平,而天下靡靡日入于衰乱者,皆由相非其人也。
相非其人,庶官以类而进,私昵者官之,恶德者爵之,贤能之士乃斥逐不用,惟用奸党。
其治乱不待今日而后见,识者已分于崇宁之初矣。
虽欲正刑明辟,严误国之诛,固自无及,言之复何益乎?
然不极其为乱之阶,则莫知其拨乱之道。
臣为陛下略摭前朝宰相奸术之大者言之:假「绍圣」二字以行己之诈,假「国是」二字以售己之奸,假「享上」二字以充己之私,进直言者概以狂妄斥之,立正论者概以邪说禁之,善阿谀者乃以纯正用之。
奸术既行,无所忌惮,故败坏法度,紊乱纲纪,无所不为,莫可胜举。
致使黠虏几危社稷,而陛下莫大之屈辱者,皆相臣非其人之故也。
陛下即位已来,见于施为者,慨然有求治之心,而论相之职亦未为称。
此臣所以为当今之急务也。
白时中老缪无用,罢相之日,公议称快,咸谓陛下必能择贤而相之,中兴之治可立待也。
翼日宣麻,但递迁李邦彦、张邦昌尔。
士民大失望,皆言邦彦、邦昌亦前朝辅相之无状者,未能罢黜犹之可也,其可遂相之乎?
以臣观之,邦彦、邦昌虽未若前者数辈为大奸恶,察其操术,亦不过持两可以固位养恩而已。
前日辅相之无状,姑置勿论,第自陛下即位以来一二大事,邦彦、邦昌会有慷慨一言乎?
肯以身徇国,自当一面乎?
邦昌奉康王入虏营为质,不得已也,至无耻也,贤者必不肯当宰相之任而甘心为此行也。
邦彦、邦昌于无事之时,妄有除授,召收亲党,以为强助。
及多事之际,假使命散遣亲党,以送妻孥,其何以率百官为国藩捍乎?
闻播迁之说则乐从,画效死之计则退缩,其何以安百姓、为国柱石乎?
虏所言者从之,虏所欲者与之,不闻有忠义一言,奋然以折敌人之心,其何以威抚四夷,而使之畏服乎?
蠹国害民、启戎招盗,实为巨奸,天下之人思食其肉不餍,而邦彦、邦昌初不敢谁何,致因人言,稍稍罢黜,讵能不畏强禦而退不肖乎?
当此纷扰,其所进用尚皆亲党,抡选百官或不当职,能以公灭私,进贤者乎?
总统百官,安堵百姓,威抚四夷,进贤退不肖,皆相事也。
邦彦、邦昌疏谬如此,决不可当今日之危急也。
陛下知求言从谏,而未知论相,何先后缓急之失序也?
使中外臣寮士庶诚如诏旨,尽言所询利害,上闻之日,陛下独能行之,抑须付之辅相能行之耶?
独能行之,非人主无为之道;
付之辅臣,如邦彦、邦昌必无能为也
陛下知以是为急乎,亦未尝以此访之群臣乎?
窃虑有为陛下言者,必曰:「天下安,注意相;
天下危,注意将。
今日金人逼城,宜以命将遣师为急,馀事姑缓可也」。
此殆误国之尤者,臣以为不然。
天下安危皆在注意于相,相得其人,则将必成功,相非其人,则将必败事。
盖将之出入谋画,必须以相为腹心,将虽良而相不贤,则谋画有画饼之讥,临敌有掣肘之祸,几何不误其事哉!
裴度为相,李愬淮西之功;
杨国忠为相,哥舒翰潼关之失。
此事之灼然者,其鉴不远也。
前朝自蔡京为相,遂以童贯为将,兴西北边事二十馀年,西北之良将劲兵所丧失者莫知其几矣,竭天下之力给二边之费者莫计其数矣。
今日之事为利耶,为害耶?
此目前之监也。
陛下以邦昌身在虏营,未可遽罢,则邦彦何为久留也?
陛下若不急罢邦彦,则虽有贤将,必不成功,祇益取辱尔。
臣闻道路之言,谓邦彦与二三党类坚主割地之
阃外之事,未能一切付之将帅,割地一事系国家之利害,臣知建言者已熟计备陈矣,臣不复缕缕。
臣惟知邦彦罢则庙谋必振,将权必专,割地之必不行,丑虏之势必灭亡矣。
臣又虑有为陛下言者必曰:「邦昌、邦彦曩在政府,亦常以燕云之事不可图,童贯不可再遣。
今果如其
正当相之」。
臣以谓不然。
邦彦、邦昌在政府日,果知如此,则当力陈其未可状,至不见听,则以死继之;
纵未能以死诤,则宜求去职位亦可。
其如邦彦、邦昌卒持禄不诤,致此危急。
其心不过畏童贯之祸也,岂有持禄畏祸之人而能为相乎?
臣又虑有为陛下言者必曰:「用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人才顾用之何如耳。
邦彦、邦昌在前朝未能信用,姑试之可也」。
臣以谓不然。
人臣起自布衣,致身政府,其宠禄亦可谓盛矣,其职位亦可以有为矣。
邦彦、邦昌立朝以来,曾建一言、行一事,有当于人心者,今相之可也;
而二人所为,不过凭附权势,交结宦官,希旨道谀,以速显仕而已,岂复有他学术乎?
今天下之势甚于倒悬,纵之惟患其不疾,又岂可以相事而复试无能之人也?
臣又虑有为陛下言者必曰:「邦彦、邦昌不矜智能,以任群材,乃得为相之道」。
臣以谓不然。
甄天下之才而用之,使之各当其位,各尽其职,以治庶务,为之相者坐享其成功,如柳宗元梓人之,此非真有相才者不能如此。
邦彦、邦昌以私害公,所引用者多非其人。
或因他荐得一贤士,则又处之非其宜,用之不尽其才,贤者多自引退。
若久在相位,必不能为陛下进天下贤才,真成相业也。
臣又虑有为陛下言者必曰:「宰相之任不可轻付,须于贵臣中选擢,难以骤用」。
臣以谓不然。
今日之祸,皆由肉食者之过,正当择人而用之。
或有功于社稷者,或士民所望者,虽小官可升任,虽商议皆可起而用,不必拘于资格。
傅说版筑之贱,高宗立之为相不疑,而中兴之业仰成于,此岂素贵乎?
东汉陈龟曰:「三辰不轨,拔士为相;
四夷不恭,拔卒为将」。
今何等时,递迁贵臣耶?
臣又虑有为陛下言者必曰:「今日金贼直犯京邑,亦天数也,非人力所能止也,不独辅臣之罪也」。
此尤奸之甚者,臣以谓不然。
自前朝失谋,与北虏结好,人皆知其必为中国患。
邦彦少宰踰年,邦昌在政府又久,何不为国家长虑却顾,预为之备,致令猖獗,直造于此?
前日边臣以虏必败盟为言,邦彦、邦昌曾莫之省。
传曰「颠而不扶,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其可归之天命耶?
臣又虑有为陛下言者必曰:「金贼之祸,乃邦彦、邦昌辈阿谀所致,必使之任其责,不可于扰攘閒听其求去」。
此乃妾妇愤懑之,非为国之道也,臣以谓不然。
知贤而不能用,知不肖而不能去,此最有国家者之大患。
邦彦、邦昌既无智虑谋之于其微,必无计策禦之于其后,逐之而专任贤者可也。
世有为人之佣工者,取其直食而败其事,则主人必去之,岂有谋吾之国既已误国,复固执而责成耶?
二人党类为之地者,臣言之极矣,不识陛下曾此等先入之言乎?
若有一端之尝误圣听,则可以概察其馀,而邦彦、邦昌不可相决矣。
二相如此,其馀在政府者尤多不才,不足论也。
《周官》曰:「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又曰:「官不必备,惟其人」。
茍得其贤者一二在位足矣,阘茸之人虽布满朝廷,顾何益于事,而必优容宽假之,不略加沙汰哉!
太宗皇帝尝谓侍臣曰:「国家若无内患,必有外忧;
若无外忧,必有内患。
外忧止不过于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帝王用心,常须慎此」。
呜呼,圣训不其切至欤!
今日金贼犯顺如此,可谓外忧矣,若用非其人,更为内患,则陛下如何为国,臣所以寒心也。
愿陛下稽考太宗皇帝之圣训,而蚤加慎焉。
然则,当今论相如之何而可?
臣愚以谓必智虑忠纯,学术正当,德足以服人,才足以应变,通知祖宗以来典故,而于进退百官之閒能以公灭私,不畏且怯者,然后可以锄去奸恶,汲引贤能,革极弊之事,而布惟新之政,以济生民,以保国家,则中兴之业,陛下成之易矣,金寇何足虑乎!
自祖宗以来,相臣多以言官论列,直指某人可相,某人不可相,无非天下之公议,此最为我宋之盛典。
比来台谏一蒙时相拔擢,则多怀私恩,无有直言者矣,此亦不可不察也。
今日之相,莫若陛下诚心广求,虚己任用,不可听厚诬之言,谓天下无其人也。
仁宗皇帝至和中陈执中相,而并用文彦博、富弼二相,久有人望,正衙宣麻,朝士相贺。
仁宗皇帝密遣小黄门于百官班中探其论议,闻有相贺得人之语,喜谓欧阳修曰:「自古人君用人,或以梦卜,茍不知人,当从人望,梦卜岂足凭耶」?
兹事著之宝训,传之士大夫,至今为甚盛之举,不诚韪欤。
陛下求贤,必能用仁宗之操柄,探缙绅之公言,从中外之人望,不待愚臣之喋喋也。
臣伏目睹陛下诏书求言,便欲少竭愚衷,以伸二十年区区之志。
窃念臣人物至微,若论细事则不如不言之为愈。
前草大利害书未及上,而陛下先已施行,恐成观望,遽即寝罢。
今乃辄言二相非人,深若僭越。
然臣尝谓郑子产不毁乡校,犹使议及执政之善否,况天子建大学,以取士论政为本,而又有求言之诏,且申诫曰:「毋曲隐以溺于导谀」。
茍若畏祸而不陈其愚,臣实耻之。
干冒天威,臣无任战慄待罪之至。
按:《三朝北盟会编》卷三五。又见《国朝诸臣奏议》卷四八,《宋宰辅编年录》卷一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一四一,乾隆《汀州府志》卷四二,《宋代蜀文辑存》卷四○。(李文泽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