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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梦说北宋
徽宗皇帝时务策宣和七年 北宋 · 朱梦说
 出处:全宋文卷三八一五、《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五九、一六○、《烬馀录》甲编卷一一
臣闻为武职者必欲适草莽、冒矢石,奋不顾身,誓以革囊裹尸而后已。
至于攻城陷阵,被坚破敌,出万死一生之地,然后能壮国威、立殊勋者,何哉?
盖忠精之气,副之以勇敢,使其有不能自已者矣。
为文臣者,岂其不重于将乎?
当其蒙父兄之教,考圣贤之书,必欲致身于青云之上,佐君泽民,使功名垂万世,德泽流后昆而后已。
及其上不见知于其时,岂肯甘心凄凄然为穷人,与万物同腐哉?
即欲立一危言,效一奇节,时之得失,为万乘一言,傥蒙省悟,则民受其赐
或忤圣聪,则自蹈鼎镬。
兹亦士之素志也。
臣愚虽不能披坚执锐,效死于军前,实欲献言进策,膏身于斧钺。
臣虽尝于政和五年正月初六日六年九月初七日以狂妄之言两浼圣慈矣,既蒙陛下赦其愚直,不加诛戮,而臣尚不知悛,敢于批鳞犯讳者,何哉?
兹亦忠义之气使臣不能自已者矣。
然方今平治之极,臣复何言哉?
而臣切以谓累崇高者难为力,享安荣者易以骄。
陛下既臻平治如此,岂易为力哉?
当少加畏慎而无肆怠忽可也。
臣观今日之失有三太。
何谓三太?
曰入仕之源太浊,不急之务太繁,宦寺之权太盛。
臣所以持刍荛之见,冀裨圣德之万一。
然臣知此言之上献,陛下见怒亦死,不见怒亦死。
陛下见怒,臣当死于辇毂之下。
傥蒙陛下加恤而不见怒,臣不死于道路,即死于囹圄。
何则?
盖用事之臣必假手于人,以他事致之死地而后已,盖欲杜绝后来之言也。
愿陛下备阅而详察之,或上忤圣慈,先赐诛戮,使臣得如汉晁错、王章,不死于他人之手,免为唐之李世良、孟昭图,臣将甘心焉。
夫将欲任之,必有以考之;
既能考之,必知所以因之;
既知所以因之,然后可以责之,责之必有功效。
此任人之要也。
夫将欲出之,当量所以入之;
既量所以入之,必知所以节之;
既知所以节之,然后可以用之,其用必无匮。
此用财之道也。
夫将爱之,必知其所以宠之;
既欲宠之,必知所以福之;
既知所以福之,然后可以享富贵矣,其富贵必长保。
此驭下之制也。
夫任人不因其材而责之,则败将及之矣,乌乎而胜其任哉?
用财不量其入而用之,则弊将及之矣,乌乎而给足哉?
爱人而宠之不得其制,则祸将及之矣,乌乎其久处哉?
今者入仕之源太浊,岂非所谓用人责之不因其材乎?
不急之务太繁,岂非所谓运财不究其源乎?
宦寺之权太盛,岂非所谓爱人宠之不得其制乎?
臣观陛下崇三舍,养育人材,月书季考,乡举里选,盖欲责其成材而考其素行,使天下之材由学校而兴,不欲以请谒之弊得以萌其心,奔兢之弊得以逞其欲。
此陛下圣意高远,非浅近者之所可及也。
而有司不能遵奉陛下养贤之意,仕进之源,既不考其言行之实,又不询其乡曲之誉,而愿仕之人以科举之途迂,以请托之途捷,驰骋乎府寺之庭,出入乎王公之第,以财获用者班班可数,因赂得官者比比皆是。
道路之閒,见盛驺从而驰者,其人必庸;
腰金而骋者,其家必富。
何则?
盖输金买势而致然也。
昔有唐张克勤开元閒欲以其五品官推与其甥,而裴夷直以谓坏有司法,启后来卖爵之端,不可许。
呜呼,可谓识大体矣!
今者以此陈乞,欲与无服异姓者又不可胜数,而陛下悉赐俞允,致四方之人凑于京师者纳贿于权门,积玉于势地,皆有定值。
昔之卖官钱入私门者,无过是也。
伤风败俗,自是而始,陛下曾一念乎?
又尝见缙绅之士竞欲取媚于权门之子,悉于市廛易古器,鬻画图,得一珍异之玩,即盛价而求售,争妍而乞怜。
傥合其意,美官要职指日可得。
儒衣儒冠而为侯门之偿卖,恬不为耻。
台省者,以亲姻而获用,不问资考之浅深。
任府寺者,以货财而见收,不问人才之贤否。
子侄悉居侍从,英俊沈于下僚。
古人所谓正百官以正万民,今百官不正,民奚为而克正哉?
又曰,源清则流长。
今贤不肖混淆于朝廷之上,则入仕之途奚为而克清哉?
臣尝言之曰,因制造什物,收采花石而得官者,非无知之豪民,即放停之胥吏。
是等之人,诚宜远逐,乌可使之厕士大夫之列哉?
何则?
留之又无才能足以备缓急之用,去之又不减国家之员数,徒糜爵赏而玷朝冠耳。
然是选也,当责之于宰辅之臣。
何哉?
盖天子职在于论相而已。
宰相者,宜如何哉?
当分任群司以统庶职,量才擢用,先德后言,以上副明天子仰成之德,下克承鼎鼐调燮之重。
然则宰相之职为至重,而其所责亦不轻。
《书》曰:「天工人其代之」。
又曰:「董正治官」。
盖谓是也。
臣谓陛下当责之以其专,凡立之以其法。
举得其人,则均受其赏;
或滥其选,则独被其责。
此唐所谓有不职在举者,正此义也。
则彼乌敢不崇尚名节,抑去浮华,为官择人,不为人择官,扬清激浊,为天下公哉?
则仕源不澄而自清矣。
上追唐虞奋庸熙载之义,下蹑文王多士以宁之风,岂不美欤!
夫不急之务者,天下搜采花石,四方制置什物,京师置局修造是也。
花石愈多而愈美,什物愈工而愈巧,修造愈烦而愈费,此不可不知也。
臣窃闻苏杭之局悉已罢去,臣实为天下幸甚。
然伏见舟车起发什物,牛马般载花石,道路上下交错,臣实有疑焉。
臣窃谓古之英断之主勇于所欲为而为,断以所欲去而去。
既以彼为非,此亦未为是,故当一切罢去。
知恶不能去,《春秋》所以讥之,而又况饰宫观、叠危山,檐楹绘以丹雘,梁栋饬以珠玉,费用不赀,目击可见。
驱役丁匠,逃窜无方,科责士庶,吁嗟道路,耗祖宗积累之财,殚府库历年之蓄,陛下岂不为寒心乎?
古云有之:「仍旧贯,何必改作」?
孔子取焉。
唐魏徵曰:「成功不废,即仍其旧,除其不急,德之次也」。
以此为德之次,则去广殿、处卑宫为德之上也可知矣。
然则尧舜之君,土阶三尺,茅茨不剪,株椽不斲者,岂好甘穷约哉?
盖圣人之存心,必以天下为怀,兆民为念,不敢先己之乐而后人之忧。
不惟下爱民力,又将遗子孙以恭俭也。
虽有九年之水,而民无菜色者,以蓄积多而备先具耳。
陛下既以尧舜之道治天下,须使典谟训诰之文播于万世,为万全之圣主,乌可使纤瑕以累圣德哉?
臣伏闻诸路漕司无积年之储,常平有借支之弊。
若以今升平之久,士歌于野,何施而不可?
万一有水旱相乘,盗贼窃发,陛下将须之民乎?
须之国乎?
臣又闻东南困于水潦,西北扰于蛮夷,州县严于督责,良民敝于敷配。
如此,虽名为比屋可封之俗,实无安堵之民。
京师观之,固为家给人足矣;
若以天下观之,四方之民虽不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然接新之储亦蔑如也。
臣又闻淮甸之閒,流民饿莩,枕尸相属,有司畏罪而不敢闻,长吏思赈而无术,致陛下仁恩惠泽不能遍及万方,良可为长太息也。
臣虽无雄才以济时用,实敢以丹言上忤圣意而不避罪也。
陛下傥若辍后苑木石花竹之费,下济于民,亦可以日活千万矣。
水之流行,灾福所系。
前年秋水,遂致汎涨,漂没庐舍,河流妄行,冲败堤埽。
岂上天之意无故而然乎?
尚未闻陛下有罪己之诏。
去年洪水复尔暴至,不知所从来。
岂民之灾运适当其时,在天数有不可逃乎?
岂天意谆谆欲悟陛下乎?
寻闻李纲因言而获罪,张劝缘谏而见黜。
夫人君之用人,必以忠义为先,傥或附下罔上,则在所不赦。
盖欲忠言嘉谟日陈于前,纵面折庭诤,尚且优容之,期于日闻所未闻也。
臣尝闻孟子之言,至于「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孟子之意,虽欲救当时之弊,臣窃以孟子之言为失。
夫君虽视臣如犬马,为臣者亦当竭犬马之力以报,乌可视之如国人乎?
李纲、张浚不欲负陛下平昔眷遇之厚恩,欲尽犬马之报,陛下岂忍以尧舜之圣而遽负二臣乎?
又闻陛下累层峦以为麋鹿之苑,浚污池以为鱼鳖之宅,扩楼观以为禽兽之笼。
臣恐伤陛下仁民爱物之美化。
陛下何不任山川以游麋鹿,因江河以宅鱼鳖,扩宇宙以笼禽兽,使圣人之德及乎幽深高远,迈唐虞「若予」之歌,追成周《行苇》之咏,岂不盛欤?
夫致治之要,在乎澄本正末,明理安分,慎赏罚,公锡予,振纲纪,定名位。
虽有巧伪,不得肆其奸;
虽有谗佞,不得恣其欲;
虽有狂悍,不得窃其威;
虽有权贵,不得逞其志。
如此,则上无陵下之暴,下无侵上之僭,众贤和,百姓安,协神人,来休祥矣。
臣窃见迩者宦寺之权太盛,其非所谓澄本正末,明理安分欤。
夫本既不澄,末将若之何?
理既不明,分将若之何?
则侵上陵下之蘖渐萌而不可制也。
然上之设是职也,岂谓是哉?
陛下必知之矣,又安有委之以事,任之以权,尊之以师傅之重乎?
自周而下,至于秦、汉、隋、唐,守成之君喜便佞、亲近习,而执政以为君侧之人,不敢相制,授受之际,俯伏听命而已。
至于喉舌之命,台省之任,一关其手。
于是乎宋有伊戾,齐有易牙,秦有赵高,汉有张逊,遂至于窃攘威柄,倾覆神器。
夫朝有一臣,尚至于如是,况师保傅者盈于道路乎?
专位夺权,畴克免哉!
汉文帝郎官上应列宿而不肯轻授,况三公之贵重哉?
而又委任华重,名动四方,营搆私第,强夺民产,名园甲舍,雄冠京华,卖官鬻爵,货赂公行,人不敢言,道路以目。
盖以位高而不可抑,势大而不可制也。
汉唐之世,骨鲠之士交章上疏,力争于朝,虽死不顾,尚不能夺其权而沮其势,况默默而不敢言者乎?
《传》曰「富不与骄期而骄自至,骄不与罪期而罪自至,罪不与死期而死自至」者,言爱人福之而不得其制也。
夫物禁太盛,日盈则昃,月满则亏,理之必然也。
陛下既爱之宠之,须使有克终之美,无有颠覆之患可也。
或过分踰量,少有罪衅,陛下一日省悟,有辍瓜窃车之怒,于时虽悔何及?
又安能保其富贵哉?
前日何忻之败,乃其验也。
臣之此言,虽甚狂妄,恐亦可以为书绅之戒。
臣愚以为入仕之源太浊者,盖缘宦寺之权太盛。
何则?
入其门者必骤升朝列,靡有资限,鲜廉寡耻,争趋竞进。
寻常小人,阿谀依附,以致名节之士高飞远引,耻居其列,畏浊如泥者有之。
如此则仕进之源无时而可清也。
不急之务太繁者,亦缘宦寺之权太盛。
何则?
领职之官托亲近以为威权,假出入以为祸福,徒知榷货之务岁入千万,殊不知四方府库日以殚竭,止欲求媚圣意,轻摇上心。
今年以何第可修,明年以若苑可葺,兴工董役,以,伐木空山,运土塞路,农民失业,曾不加恤。
耗国蠹财,莫甚于此。
如此,则缮营之局无时可已也。
官人以爵而有司不敢问其贤否,刑人以罪而所属不敢究其是非,上忤圣聪而多蒙赦贷,下触权贵而祸不旋踵,使天下之人惟知宦寺之权重,而不知天子之道尊。
傍其门墙而获其引用者,难若登瀛。
及其取圣旨、获内降,易如反掌。
使天下之人惟知宦寺之门高,而不知九重之禁严密勿,谓上有明圣之君,下有贤能之臣。
今日诸公皆忠义之士,必无异日之患。
欲为万世之计者,安可不思患而预防之?
古人以谓「履霜坚冰至」,又曰「无使滋蔓,蔓难图也」,其旨微哉!
其虑深哉!
臣复以李唐之事言之。
其孽起于神龙,其衅成于天宝
于肃、代之后,大权一去,不可收复。
于此之时,可不痛哉!
臣又闻侈心欲萌则忌正人,侈心已伏则恶直谏。
古帝王有此者,不无后时之悔。
殊不知近君子者虽严正可畏,然其志则常以天下为己忧;
近小人者虽软美可爱,然其意则欲以天下为己奉。
常以天下为己忧者,则以勤俭为先;
欲以天下为己奉者,则以骄奢为尚。
以勤俭为先者易以安,其安必久;
以骄奢为尚者易以败,其败必速。
臣伏闻投论献书者,必于睿思殿看详,然后敢进,稍有触忌讳,即寝而不上。
又不知药不苦不足以治病,言不切不足以正非。
下情壅遏而不通,非平治之世所宜有也。
禄养之臣畏罪而不敢言,四方之士欲言而不能达,是终无可言之时也。
更相蒙蔽,亦非平治之世所宜有也。
曩者常闻蔡绦获谏父之罪,臣居草莱之下,不知所言者何事。
臣惟闻古人有言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又曰:「事父孝,故忠可移于君」。
蔡绦果能以国家之事言之于父,其于家则为孝子,不可为逆父;
于国则为忠臣,不可为谤君;
可谓一举而两得之矣。
蔡京之有是子也,陛下当庆大臣之有子,赐手诏褒美,奖其后进可也,不应严赐贬责,以沮忠孝。
唐魏徵之孙谟累言朝廷之得失,史臣以为有祖风,遂有「是以似之」之美。
狄仁杰孙廉封还诏书,文宗即面谕之曰:「后或有事,不可以还诏为惮也。
狄梁公之后,当嗣家声,不可不慎」。
兹皆美大臣之有继也。
张说乃唐之贤宰相也,及其子垍辄以谄败,房琯遂有灭族之叹,寻亦见刺于史臣。
元勋之后,克有其子者,几何人哉?
臣常叹方今无忠义之士,见有此等事,即竞口而非笑焉。
陛下又从而谴责之,使欲言之臣相与语曰:「蔡京之子尚被薄责,我等孤寒,少忤圣慈,必蒙重戮」。
则竞退缩而不敢前矣。
如此则是钳天下之口也。
臣恐国家之利病无自而遍知,圣人之聪明无自而朗澈矣。
陛下聪明仁圣,超越尧舜,制事致法,欲革千载之弊,当以古为鉴焉。
虞舜所以明四目、达四聪者,亦防壅遏之弊也。
乞检会臣政和五年正月初六日六年九月初七日所进之书,参赐详酌。
或稍可采,远方之献一切罢绝,土木之役无使复兴,仕进之源严赐精选,宦寺之职立以资限。
况千载之典,陛下一旦皆兴复矣,其馀制作,乞权赐省罢,候年岁丰登,仓廪充积,然后复议,实亿兆之幸也。
傥以狂妄寒生辄敢以乱世之事方之盛明之朝,则臣之罪万死矣。
亦乞斩臣头以令于市,使擅权之人相与语曰:「我等窃弄威权,果来天下之言,而今而后,亦宜少戢」。
虽不能骤夺其权,亦足以少沮其势,兹亦助陛下持纲振纪之万一也。
呜呼!
撼翘翘之木者不量力,扑炎炎之火者必自焚。
臣非不知今之万死不可逃,臣窃以谓国有直臣,天下无虑,狂夫之言,圣人采焉。
陛下今日之失,台谏之臣知而不言,即为罔上;
不知而不言,即为旷职。
彼乃自持禄养以专事沈默而不敢言,岂陛下好自胜而恶闻过哉?
臣窃恐万世之下,拟议为矜能护失,杜绝言路之主,不得与尧舜齐驱并驾。
臣所以舍一介草茅之贱命,当鼎镬必死之严诛,愿陛下念臣眷眷之意,少加听采,则天下幸甚!
臣无任,冒死谨言。
上宰相书宣和七年 北宋 · 朱梦说
 出处:全宋文卷三八一五、《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六○
某闻人之有病,以药为医,国之有病,以言为医。
药当医于未病之前,若言不可发于已危之后。
某观今日之病,虽未至于膏肓,亦不止于肤腠矣。
阁下国之良医也,某愿持砭石为左右之助焉。
阁下能容而纳之乎?
然某亦尝不避诛戮,上为天子言矣。
或者谓匹夫之贱,欲干人主之知者,当以谀言软语揄扬圣德,歌咏时政,假左右之人为之先容,然后可以致身于青云之上。
今某无名之贱士,不能附权贵,敢以逆耳之言上渎圣聪,閒君臣之同,是犹一缕之丝,引千钧之重,可谓太不知量也。
纵累言千万,又安能达九重之深哉?
将立见诛戮矣。
愚殆以为不然。
夫古之明盛之朝,好贤喜士,闻一善,固有朝奏而暮召者。
纵有触犯忌讳,不蒙赦贷,罪亦旋至,安有寝而不报?
某观今日之盛,直古今无有。
然书之上也,待罪已久,竟入无报,使狂狷之人愈生愤懑而不能自已也。
然区区之意,以方今之弊有三:入仕之源太浊,不急之务太繁,宦寺之权太盛。
夫入仕之源太浊,皆缘宦寺之权太盛而致。
然固当以立资限而澄其弊焉。
今也既不能达九重之深,当于宰相之贤、副天下之望者进其说,欲为万世建治安之策,非为一身而求进也,将欲图天下社稷之利也。
某窃以谓自古帝王多恃一己之聪明,不为后世子孙之计,起苴造罅,言不加恤;
及其衅成孽大,方有后世之悔。
某虽家贫,急于亲养,不能遍览群经,然初尝驰骋乎古今上下,粗历古人之事。
愚请试言之。
自三代而下,莫盛于汉、唐,功德之隆者,莫先乎武帝光武、明皇。
后世之言人君之圣者,亦必以是三君为言也。
某以为败汉唐者,亦是三君也。
徒以我之聪明,人莫己若,其驾驭阉宦,若身之运臂,无适而不随,假以机密,渐溃成风,致子孙有不可制之势,殊不知衅起于当时也。
武帝数燕后庭,潜离宫馆,所论奏机事者,多以宦官主之。
元帝之世,遂有显、恭之徒,萧、周之祸。
光武起中兴之功,要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事。
延平之后,委用渐大,郑众之徒,参谋禁中,同恶相济,中外服从,相乱区夏,汉亦寻灭。
唐明皇享升平之日久,财饶志足,赏僭爵滥,委用阉宦,若父之爱子,无请而不从。
委以要职,分提禁兵,延及肃、代,专倚捍卫。
至于天祐,大权至不可复收。
三君产汉唐之祸,章章可见矣。
我天子聪明仁圣,当遏乱略于将然,杜奸邪于未盛,乌可起苴造罅,蹈是三君之失哉?
某以为人才混淆,财赋不足,缘宦寺之权太盛。
不惟此也,又恐有后世难制之势,亦缘今日而起也,某所以言尤切焉。
夫日奉禁廷,以承宣太尉为不足,必以师、保、傅为快心。
出其门下者,以小使臣为可羞,必以团练观察为足意。
持节传命,恩固主心,伸缩有轻重,举动摇山岳。
其閒甚者,有挟气毬之野夫,谈命书之贱士,或以伶伦而见收,或以谈谐而获用,或以花石而得官,或以煎茶而被命。
出则奔驰于马足之后尘,入则俛首于尊俎之前列,悉皆横金衣紫,杂处朝端。
又有能承颜顺意,奉一时之欢笑者,既蒙不次之升擢,又获无穷之锡予。
论其才能,则无有也。
又有簪缨之后裔,挂籍之名儒,开口谈先王,自以身为孔孟,语其名节,则埽地矣。
悉沐身薰手,愿出其门,得预姻娅之列者,则举族相庆,巨镇雄藩,请为其使,削百姓之膏血,供无厌之须求,奔走馈献,动以万计。
虽身为禁从贵人,名实出于宦寺之门下。
出拥驺从,则意气洋洋;
入同仆隶,则志趋龌龊。
竞为鄙佞贪沓之士,殊无蹇蹇谔谔之节。
人为之羞,己不知耻。
如此,则仕源不清,盖可见矣。
夫天下之物,取索有穷,内苑之欲,追呼不已。
迩者闻天子恤矜之诏,苏杭之局悉已罢去,可谓爱民之深矣。
寻又闻其局复兴,某深知非天子之本怀,必牵于左右之恳请。
败国蠹政,莫此为甚。
夫修宫观、市禽鸟、采花石,徒知九州之珍玩毕集于内庭,殊不知四方库藏日见殚竭。
南金和宝,惟贵得而后已,岂较数之多寡。
冰纨雾縠,又且索以非时,岂念民之雕敝。
土木被丹雘,狗马被文绣,及其民卒流亡,恬不加恤。
月俸节而不支,军储支而不继,则财赋不足,亦可见矣。
夫朝廷所以为朝廷者,纲纪而已。
曷为纪纲?
不过慎名器、公锡予、威不上屈,势不下迁耳。
人之所以为人者,名节而已。
曷为名节?
不过严分守、重进退、志获时伸,道不势屈耳。
朝无纪纲,则易以危;
人无名节,则难以立。
今之锡予出于私,其如纪纲何?
引用非其人,其如名节何?
且人所畏者,罪与死也;
人所欲者,富与贵也。
某观今日之势,罪与死为易得,富与贵为难求。
何则?
宦者用事,各立党类,忤其意者,言出而祸从;
出其门者,职迁而官骤。
其易得难求之势,昭然见矣。
罪与死虽易得,在愚之所不畏;
富与贵虽难求,在愚之所不苟。
某安能默默无言乎?
阁下天下之望也,日与天子坐而论道者也。
民有疾苦,赖公救之;
纲纪不修,望公振之;
百官不正,赖公董之;
雨旸愆期,望公调之。
夫富国安民,量才任职者,宰相之事也。
入以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人臣之节也。
古人有言曰:「君子居其位则当死其官,未得其位则当修其辞以明道」。
我将以明道也,阁下其如何哉?
傥上以社稷为念,下以百姓为忧,请力为天子言之。
当以汉唐为鉴,无肆目前之欲,阶后来之祸。
故当杜于未萌,不可悔于已兆。
或恐矫君之过,伤尧舜都俞之好,不欲面折庭诤,亦乞缴某之书,以进之天子,使严诛戮,身虽死而名不灭。
又闻龙威车骑私出,韩愈以谓驰辇骑于巇崄之地,骤龙骐于大壑之中,内人与猎士通衢,大军与凡庶争路,天下其危乎!
遂忘禁从之贵,进切直之谏,著布衣,待罪于东上閤门,而终不加罪。
今天子聪明仁圣,既无汉唐之过,阁下之贤,又非韩愈之可侔,得君之深,又非韩愈之可比,傥或专事沈默而不言,又不能缴某之书以进之于天子,则将焉用彼相矣?
可谓上塞而下聋矣,其如天下社稷何?
阁下曾闻魏元忠乎?
亦唐之一贤也。
晚节稍惮权倖,不能赏善罚恶,袁楚客以布衣之贱,拾当时之失以激其志,言终不听,而名节随丧,卒为万世之罪人,良可惜也!
愿阁下无继元忠之失,不以贫贱而弃其言。
不惟今日之幸,亦万世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