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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志序 曹魏 · 刘劭
出处:全三国文 卷三十二
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天以三光著其象,人以聪明邵其度。);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聪于书计者,六艺之一术;明于人物者,官材之总司。)。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是以圣人著爻象,则立君子小人之辞(君子者小人之师,小人者君子之资,师资相成,其来尚矣。)。叙诗志,则别风俗雅正之业(九土殊风,五方异俗,是以圣人立其教不易其方,制其政不改其俗。);制礼乐,则考六艺祗庸之德(虽不易其方,常以诗礼为首;虽不改其俗,常以孝友为本。);躬南面,则援俊逸辅相之材。皆所以达众善而成天功也(继天成物,其任至重。故求贤举善,常若不及。)。天功既成,则并受名誉(忠臣竭力而效能,明君得贤而高枕,上下忠爱,谤毁何从生哉?)。是以尧以克明俊德为称,舜以登庸二八为功;汤以拔有莘之贤为名,文王以举渭滨之叟为贵。由此论之,圣人兴德,孰不劳聪明于求人,获安逸于任使者哉(采士饭牛,秦穆所以霸西戎;一则仲父,齐桓所以成九合。)?是故仲尼不试,无所援升,犹序门人以为四科,泛论众材以辨三等(举德行为四科之首,叙生知为三等之上;明德行者道义之门,质志气者材智之根也。)。又叹中庸以殊圣人之德(中庸之德,其至矣乎,人鲜久矣,唯圣人能之也。),尚德以劝庶几之论(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三月不违仁,乃窥德行之门。若非志士仁人希迈之性,日月至焉者,岂能终之。)。训六蔽以戒偏材之失(仁者爱物,蔽在无断;信者露诚,蔽在无隐。此偏材之常失也。)。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或进趋于道义,或洁己而无为。在上者两顺其所能,则拘抗并用。)。疾悾悾而无信,以明为似之难保(厚貌深情,圣人难之。听其言而观其所为,则似托不得逃矣。)。又曰察其所安,观其所由,以知居止之行(言必契始以要终,行必睹初以求卒,则中外之情粗可观矣)。人物之察也,如此其详(不详察则官材失其序,而庶政之业荒矣。)。是以敢依圣训,志序人物,庶以补缀遗忘。惟博识君子裁览其义焉。
赠毌丘俭诗 曹魏 · 杜挚
押词韵第七部
文章叙录曰:挚与毌丘俭乡里相亲。故为诗与俭。求仙人药一丸。欲以感切俭求助也。俭答以诗。然挚竟不得迁。卒于秘书。
骐骥马不试,婆娑槽枥间。
壮士志未伸,坎轲多辛酸。
伊挚为媵臣,吕望身操竿。
夷吾困商贩,宁戚对牛叹。
食其处监门,淮阴饥不餐。
卖臣老负薪,妻畔呼不还。
释之宦十年,位不增故官。
才非八子伦,而与齐其患。
无知不在此,袁盎未有言。
被此笃病久,荣卫动不安。
闻有韩众药,信来给一丸(○《三国志》刘劭传注。广《文选》十。《诗纪》十七。)。
拒蒋济请议封禅诏(太和中) 曹魏 · 曹睿
出处:全三国文 卷九
闻济斯言,使吾汗出流足。自开辟以来,封禅者七十馀君耳。故太史公曰,虽有受命之君,而功有不洽。是以中间旷远者千有馀年,近者数百载,其仪阙不可得记,吾何德之修,敢庶兹乎!济岂谓世无管仲,以吾有桓公登泰山之志乎!吾不敢欺天也。济之所言,华则华矣,非助我者也。公卿侍中、尚书、常侍省之而已,勿复有所议,亦不须答诏也(《晋书·礼志下》。《宋书·礼志三》。《魏志·高堂隆传》载首二句。)。
上疏奖劝太子登 孙吴 · 步骘
出处:全三国文 卷六十六
臣闻人君不亲小事,百官有司各任其职。故舜命九贤,则无所用心,弹五弦之琴,咏南风之诗,不下堂庙而天下治也。齐桓用管仲,被发载车,齐国既治,又致匡合。近汉高祖揽三杰以兴帝业,西楚失雄俊以丧成功。汲黯在朝,淮南寝谋;郅都守边,匈奴窜迹。故贤人所在,折冲万里,信国家之利器,崇替之所由也。方今王化未被于汉北,河、洛之滨尚有僭逆之丑,诚揽英雄拔俊任贤之时也。愿明太子重以经意,则天下幸甚(《吴志·步骘传》)!
谏专任中书监令疏 曹魏 · 蒋济
出处:全三国文 卷三十三
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敝,古之至戒也。往者大臣秉事,外内扇动。陛下卓然自览万机莫不祇肃。夫大臣非不忠也。然威权在下者,则众心慢上,势之常也。陛下既已察之于大臣,愿无忘于左右。左右忠正远虑,未必贤于大臣,至于便辟取舍,或能工之。今外所言,辄云中书,虽使恭慎不敢外交,但有此名,犹惑世俗。况实握事要,日在目前,傥因疲倦之间有所割制,众臣见其能推移于事,即亦回附而向之。一有此端,因当内设自完,以此众语,私招所交,为之内援。若此,臧否毁誉,必有所兴;功负赏罚,必有所易。直道而上者或壅,曲附左右者反达。因微而入,缘形而出,意所狎信,不复猜觉。此宜圣智所当早闻,外以经意,则形际自见。或恐朝臣畏言不合而受左右之怨,莫适以闻。臣窃亮陛下潜神默思,公听并观,若事有未尽于理。而物有未周于用,将改曲易调,远与黄、唐角功,近昭武、文之迹,岂近习而已哉!然人君犹不可悉天下事以适己明,当有所付。三官任一臣,非周公旦之忠,又非管夷吾之公,则有弄机败官之弊。当今柱石之士虽少,至于行称一州,智效一官,忠信竭命,名奉其职,可并驱策,不使圣明之朝有专吏之名也(《魏志·蒋济传》,又《通典》二十一)。
咏怀诗十三首 其三 曹魏 · 阮籍
四言诗 押词韵第七部
清风肃肃,修夜漫漫。
啸歌伤怀,独寐寤言。
临觞拊膺,对食忘餐。
世无萱草,令我哀叹。
鸣鸟求友,谷风刺愆。
重华登庸,帝命凯元。
鲍子倾盖,仲父佐桓。
回滨嗟虞,敢不希颜。
志存明规,匪慕弹冠。
我心伊何,其方若兰(○本集上。《诗纪》十九。又《类聚》二十六引言、餐、叹三韵。)。
清河平原争界案图宜属平原疏 曹魏 · 孙礼
出处:全三国文 卷二十七
管仲霸者之佐,其器犹小,犹能夺伯氏骈邑,使没齿无怨言。臣受牧伯之任,奉圣朝明图,验地著之界,界实以王翁河为限;而鄃以马丹侯为验,诈以呜犊河为界。假虚讼诉,疑误台阁。窃闻众口铄金,浮石沈木,三人成市虎,慈母投其杼。今二郡争界八年,一朝决之者,缘有解书图画,可得寻案擿校也。平原在两河,向东上,其间有爵堤。爵堤在高唐西南,所争地在高唐西北,相去二十余里,可谓长叹息流涕者也。案解与图奏,而鄃不受诏,此臣软弱不胜其任,臣亦何颜尸禄素餐。辄束带著履,驾车待放(《魏志·孙礼传》)。
墙上难为趋 西晋 · 傅玄
押词韵第三部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墙上难为趋行。荀录所载墙上一篇。今不传。
门有车马客,骖服若腾飞。
革组结玉佩,蘩藻纷葳蕤。
冯轼垂长缨,顾盻有馀辉。
贫主屣弊履,整比蓝缕衣。
客曰嘉病乎,正色意无疑。
吐言若覆水,摇舌不可追。
渭滨渔钓翁,乃为周所咨。
颜回处陋巷,大圣称庶几。
苟富不知度,千驷贱采薇。
季孙由俭显,管仲病三归。
夫差耽淫侈,终为越所围。
遗身外荣利,然后享巍巍。
迷者一何众,孔难知德希。
甚美致憔悴,不如豚豕肥。
杨朱泣路歧,失道令人悲。
子贡欲自矜,原宪知共非。
屈伸各异势,穷达不同资。
夫唯体中庸,先天天不违(○《乐府诗集》四十。广《文选》十三。《诗纪》二十二。)。
何当行 西晋 · 傅玄
押支韵
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外合不由中,虽固终必离。
管鲍不世出,结交安可为(○《乐府诗集》七十六。《文选》补遗三十四。《诗纪》二十二。)。
举贤 西晋 · 傅玄
出处:全晋文 卷四十七
贤者,圣人所与共治天下者也。故先王以举贤为急。举贤之本,莫大正身而壹其听。身不正,听不壹,则贤者不至;虽至不为之用矣。古之明君,简天下之良材,举天下之贤人,岂家至而户阅之乎?开至公之路,秉至平之心,执大象而致之,亦云诚而已矣。夫任诚,天地可感,而况于人乎!傅说,岩下之筑夫也。高宗引而相之;吕尚,屠钓之贱老也,文武尊而宗之;陈平,项氏之亡臣也,高祖以为腹心。四群不以小疵忘大德,三臣不以疏贱而自疑,其建帝王之业,不亦宜乎!文王内举周公旦,而天下不以为私其子;外举太公望,天下称其公。周公诛弟而典刑立;桓公任雠而齐国治。苟其无私,他人之于骨肉,其于诛赏,岂二法哉?唯至公然后可以举贤也。
夏禹有言:「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因斯以谈,君莫贤于高祖,臣莫奇于韩信。高祖在巴汉,困矣;韩信去楚而亡,穷矣。夫以高祖之明,困而思士,信之奇材穷而愿进。其相遭也,宜万里响应,不移景而相取矣。然信归汉,历时而不见知,非徒不见知而已,又将案法而诛之。向不遇滕公,则身不免于戮死,不值萧何,则终不离于亡命。幸而得存,固水滨之饿夫,市中之怯子,又安得市人可驱而立半天下之功也哉?萧何一言,而不世之交合,定倾之功立,岂萧何知人之明绝于高祖,而韩信求进之意曲于萧何乎?尊卑之势异,而高下之处殊也。高祖势尊而处高,故思进者难;萧何势卑而处下,故自纳者易。然则居尊高之位者,其接人之道固难,而在卑下之地者,其相知之道固易矣。昔人知居上取士之难,故虚心而下听;知在下相接之易,故因人以致人。舜之举咎陶难,处咎陶致天下之士易;汤之举伊尹难,得伊尹致天下之士易。故举一人而听之者,王道也。举二人而听之者,霸道也。举三人而听之者,仅存之道也。听一人何以王也?任明而致,信也。听二人何以霸也?任术而设疑也。听三人何以仅存也?从二而求一也。明主任人之道专,致人之道博,任人之道专,故邪不得间;致人之道博,故下无所壅;任人之道不专,则谗说起而异心生;致人之道不博,则殊涂塞而良材屈。使舜未得咎陶,汤未得伊尹,而不求贤,则上下不交,而大业废矣。既得咎陶既得伊尹,而又人人自用,是代大匠斫也。群臣易位,劳神之道也。
今之人或抵掌而言,称古多贤,患世无人,退不自三省,而坐诬一世,岂不甚邪?夫圣人者,不世而出者也。贤能之士,何世无之?何以知其然?舜兴而五臣显,武王兴而九贤进;齐桓之霸,管仲为之谋;秦孝之强,商君佐之以法。欲王则王佐至,欲霸则霸臣出;欲富国强兵,则富国强兵之人往。求无不得,唱无不和。是以知天下之不乏贤也。顾求与不求耳。何忧天下之无人乎(《群书治要》,《永乐大典》)?
傅子补遗上 其七十 西晋 · 傅玄
出处:全晋文 卷四十九
汉末有管秋阳者,与弟及伴一人,避乱俱行。天雨雪,粮绝,谓其弟曰:「今不食伴,则三人俱死」。乃与弟共杀之,得粮达舍,后遇赦无罪。此人可谓善士乎?孔文举曰:「管秋阳爱先人遗体,食伴无嫌也」。荀侍中难曰:「秋阳贪生杀生,岂不罪邪」?文举曰:「此伴非会友也。若管仲啖鲍叔,贡禹食王阳,此则不可。向所杀者,犹鸟兽而能言耳。今有犬啮一狸,狸啮一鹦武,何足怪也?昔重耳恋齐女而欲食狐偃,叔敖怒楚师而欲食伍参,贤哲之忿,犹欲啖人,而况遭穷者乎」(《意林》)?傅子曰:「圣人之道如天地,诸子之异如四时。四时相反,天地合而通焉(《意林》,《御览》四百一)。
傅子补遗上 其一百三十六 西晋 · 傅玄
出处:全晋文 卷四十九
夷吾为政,士三妻者逐于境外,女三嫁者入于隶也(《御览》八百二十九)。
傅子补遗下 其十三 西晋 · 傅玄
出处:全晋文 卷五十
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齐相管仲之后也。昔田氏有齐而管氏去之,或适鲁,或适楚。汉兴有管少卿为燕令,始家朱虚,世有名节,九世而生宁(公孙度有辽乐)。宁往见度,语唯经典,不及世事。还乃因山为庐,凿环为室。越海避难者,皆来就之而居,旬月而成邑。遂讲《诗》《书》,陈俎豆,饰威仪,明礼让,非学者无见也。由是度安其贤,民化其德。邴原性刚直,清议以格物,度已下心不安之。宁谓原曰:「潜龙以不见成德,言非其时,皆招祸之道也」。密遣令西还。度庶子康代居郡,外以将军太守为号,而内有自王心,卑己崇礼,欲官宁以自镇辅,而终莫敢发言,其敬惮如此。
是时康又已死,嫡子不立而立弟恭,恭懦弱,而康孽子渊有隽才。宁曰:「废嫡立庶,下有异心,乱之所由起也」。乃将家属乘海即受征。宁在辽东,积三十七年乃归,其后渊果袭夺恭位,叛国家而南连吴,僭号称王,明帝使相国宣文侯征灭之。辽东之死者以万计,如宁所筹。宁之归也,海中遇暴风,余船皆没,唯宁乘船自若。时夜风晦冥,船人尽惑,莫知所泊,忽望见有火光,辄趣之,得岛。岛无居人,又无火烬。一门人忿然曰:「群责人亦大无道理,今暗如漆,何可以不把火照我?当得觅钻火具」(「一门人」下三十二字依《御览》加)。行人咸异焉,以为神光之祐也。皇甫谧曰:「积善之应也」(文帝诏以宁为大中大夫)。宁上书天子,且以疾辞,曰:「臣闻傅说发梦,以感殷宗,吕尚启兆,以动周文,以通神之才悟于圣主,用能匡佐帝业,克成大勋。臣之器朽,实非其人。虽贪清时,释体蝉蜕。内省顽病,日薄西山。唯陛下听野人山薮之愿,使一老者得尽微命」。书奏,帝亲览焉。
(明帝即位,太尉华歆逊位让宁)司空陈群又荐宁曰:「臣闻王者显善以消恶,故汤举伊尹,不仁者远。伏见征士北海管宁,行为世表,学任人师,清俭足以激浊,贞正足以矫时。前虽征命,礼未优备。昔司空荀爽,家拜光禄,先儒郑玄,即授司农,若加备礼,庶必可致。至延西序,坐而论道,必能昭明古今,有益大化」。
明帝以宁为大夫(案,本传作光禄勋),赐□□一具,衣一袭,被一领,安稳犊车一乘(「明帝」下二十四字依《北堂书钞》五十六加。)。
宁以衰乱之时,世多妄变氏族者,违圣人之制,非礼命姓之意,故著《氏姓论》以原本世系,文多不载。每所居姻亲、知旧、邻里有困穷者,家储虽不盈儋石,必分以赡救之。与人子言,教以孝;与人弟言,训以悌;言及人臣,诲以忠。貌甚恭,言甚顺,观其行,邈然若不可及,即之熙熙然,甚柔而温,因其事而导之于善,是以渐之者无不化焉。宁之亡,天下知与不知,闻之无不嗟叹。醇德之所感若此,不亦至乎(《三国·魏·管宁传》注)!胡征君(昭字孔明)怡怡无不爱也。虽仆隶必加礼焉。外同乎俗,内秉纯洁,心非其好,王公不能屈,年八十而不倦于书籍者,吾于胡征君见之矣(《三国·魏·管宁传》注)。
卜疑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七
有弘达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阔。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独步,怀玉被褐。交不苟合,仁不期达。常以为忠信笃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蛮。浮沧海,践河源。甲兵不足忌,猛兽不为患。是以机心不存,泊然纯素,从容纵肆,遗忘好恶,以天道为一指,不识品物之细故也。然而大道既隐,智巧滋繁。世俗胶加,人情万端。利之所在,若鸟之追鸾。富为积蠹,贵为聚怨。动者多累,静者鲜患。尔乃思丘中之隐士,乐川上之执竿也。于是远念长想,超然自失。郢人既没,谁为吾质?圣人吾不得见,冀闻之于数术。乃适太史贞父之庐而访之,曰:「吾有所疑,愿子卜之」。
贞父乃危坐操蓍,拂几陈龟,曰:「君何以命之」?先生曰:「吾宁愤陈诚,谠言帝庭,不屈王公乎?将卑懦委随,承旨倚靡,为面从乎?宁恺悌弘覆,施而不德乎?将进趣世利,苟容偷合乎?宁隐居行义,推至诚乎?将崇饰矫诬,养虚名乎?宁斥逐凶佞,守正不倾,明臧否乎?将傲倪滑稽,挟智任术,为智囊乎?宁与王乔、赤松为侣乎?将进伊挚而友尚父乎?宁隐鳞藏彩,若渊中之龙乎?将舒翼扬声,若云间之鸿乎?宁外化其形,内隐其情,屈身随时,陆沈无名,虽在人间,实处冥冥乎?将激昂为清,锐思为精,行与世异,心与俗并,所在必闻,恒营营乎?宁寥落闲放,无所矜尚,彼我为一,不争不让,游心皓素,忽然坐忘,追羲农而不及,行中路而惆怅乎?将慷慨以为壮,感慨以为亮,上干万乘,下凌将相,尊严其容,高自矫抗,常如失职,怀恨怏怏乎?宁聚货千亿,击钟鼎食,枕藉芬芳,婉娈美色乎?将苦身竭力,剪除荆棘,山居谷饮,倚严而息乎?宁如伯奋、仲堪,二八为偶,排摈共鲧,令失所乎?将如箕山之夫,颖水之父,轻贱唐、虞而笑大禹乎?宁如泰伯之隐德潜让而不扬乎?将如季札之显节义,慕为子臧乎?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宁如夷吾之不吝东缚,而终立霸功乎?将如鲁连之轻世肆志,高谈从容乎?宁如市南子之神勇内固,山渊其志乎?将如毛公、蔺生之龙骧虎步,慕为壮士乎?此谁得谁失?何凶何吉?时移俗易,好贵慕名,臧文不让位于柳季,公孙不归美于董生,贾谊一当于明主,绛灌作色而扬声。况今千龙并驰,万骥徂征。纷纭交竞,逝若流星。敢不惟思,谋于老成哉」?太史贞父曰:「吾闻至人不相,达人不卜。若先生者,文明在中,见素表璞。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夫如是,吕梁可以游,汤谷可以浴。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本集。案:此拟《卜居》)」!
释私论 曹魏 · 嵇康
出处:全三国文 卷五十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无以生为贵者,是贤于贵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是故伊尹不惜贤于殷汤,故世济而名显;周旦不顾嫌而隐行,故假摄而化隆;夷吾不匿情于齐桓,故国霸而主尊。其用心岂为身而系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
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故论公私者,虽云志道存善,□无凶邪,无所怀而不匿者,不可谓无私;虽欲之伐善,情之违道,无所抱而不显者,不可谓不公。今执必公之理,以绳不公之情,使夫虽为善者,不离于有私;虽欲之伐善,不陷于不公。重其名而贵其心,则是非之情不得不显矣。是非必显,有善者无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无不是则善莫不得,无大非则莫过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非徒尽善,亦所以厉不善也。夫善以尽善,非以救非,而况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与不善,物之至者也。若处二物之间,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败。同用一器,而有成有败。
夫公私者,成败之途而吉凶之门也。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众。若质乎中人之性,运乎在用之质,而栖心古烈,拟足公涂,值心而言,则言无不是;触情而行,则事无不吉。于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计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岂公成私败之数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凫显盗,晋文恺悌;勃鞮号罪,忠立身存;缪贤吐衅,言纳名称;渐离告诚,一堂流涕。然数子皆以投命之祸,临不测之机,表露心识,犹以安全;况乎君子无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亦甚其所病也。「唯病病,是以不病」,病而能疗,亦贤于疗矣。
然事亦有似非而非非,类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变通之机,或有矜以至让,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济仁。然矜吝之时,不可谓无廉,情(「情」一作「猜」。)忍之形,不可谓无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或谗言似信,不可谓有诚;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此类是而非是也。故乃论其用心,定其所趣;执其辞而准其理,察其情以寻其变。肆乎所始,名其所终。则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负其是。故实是以暂非而后显,实非以暂是而后明。公私交显,则行私者无所冀,而淑亮者无所负矣。行私者无所冀,则思改其非;立功者无所忌,则行之无疑,此大治之道也。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争,而陈平顺旨。于是观之,非似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笃行,显公私之所在,阖堂盈阶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颜退议而含私者,不复同耳!抱□而匿情不改者,诚神以丧于所惑,而体以溺于常名;心以制于所慑,而情有系于所欲,咸自以为有是而莫贤乎己。未有功期之惨,骇心之祸,遂莫能收情以自反,弃名以任实。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为恶。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为措之道。故明时为措而暗于措,是以不措以致为拙,措为工。唯惧隐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观常人;矫饰之言,以要俗誉。谓永年良规,莫盛于兹;终日驰思,莫窥其外。故能成其私之体,而丧其自然之质也。
于是隐匿之情,必存乎心;伪怠之机,必形乎事。若是,则是非之议既明,赏罚之实又笃。不知冒阴之可以无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无措(《御览》四百二十九作「无情」,下句放此。)之可以无患,而患措之不巧,岂不哀哉!是以申侯苟顺,取弃楚恭;宰嚭耽私,卒享其祸。由是言之,未有抱隐顾私(《艺文类聚》二十二作「抱伪怀奸」,《御览》亦作「抱伪」。)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君者也。是以君子既有其质,又观其鉴。贵夫亮达,希而存之;恶夫矜吝,弃而远之。所措一非,而内愧乎神;贱隐一阙,而外惭其形。言无苟讳,而行无苟隐。不以爱之而苟善,不以恶之而苟非。心无所矜,而情无所系,体清神正,而是非允当。忠感明天子,而信笃乎万民;寄胸怀于八荒,垂坦荡以永日。斯非贤人君子高行之美异者乎!
或问曰:「第五伦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终朝不往视,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谓私乎非私也」?答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以不言为名,公以尽言为称,善以无名为体,非以有措为负。今第五伦显情,是非无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无私而有非者,无措之志也。夫言无措者,不齐于必尽也;言多吝者,不具于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无措有是。然无措之所以有是,以志无所尚,心无所欲,达乎大道之情,动以自然,则无道以至非也。抱一而无措,而无私无非,兼有二义,乃为绝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贤于不言之私,非无情,以非之大者也。今第五伦有非而能显,不可谓不公也;所显是非,不可谓有措也;有非而谓私,不可谓不惑公私之理也(本集,又略见《晋书》本传,《艺文类聚》二十二)」。
复白 晋 · 褚契
出处:全晋文 卷六十七
尧、舜、周公所以能致忠谏者,以其款诚之心著也。冰炭不言,而冷热之质自明者,以其有实也。若好忠直,如冰炭之自然,则谔谔之臣,将济济而盈庭;逆耳之言,不求而自至。若德不足以配唐虞,明不足以并周公,实不可以同冰炭,虽悬重赏,忠谏之言未可致也。昔魏绛由和戎之功,蒙女乐之赐,管仲有兴齐之勋,而加上卿之礼,功勋明著,然后赏劝随之。未闻张重赏以待谏臣,悬谷帛以求尽言也(《晋书·王沈传》。沈又教,褚契复白,沈无以夺之,遂从契议。)。
表上诸葛氏集目录 西晋 · 陈寿
出处:全晋文 卷七十一
开府作牧第一,权制第二,南征第三,北出第四,计算第五,训厉第六,综核上第七,综核下第八,杂言上第九,杂言下第十,贵和第十一,兵要第十二,传运第十三,与孙权书第十四,与诸葛瑾书第十五,与孟达书第十六,废李平第十七,法检上第十八,法检下第十九,科令上第二十,科令下第二十一,军令上第二十二,军令中第二十三,军令下第二十四,右二十四篇,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
臣寿等言:臣前在著作郎,侍中领中书监济北侯臣荀勖、中书令关内侯臣和峤奏,使臣定故蜀丞相诸葛亮故事。亮毗佐危国,负阻不宾,然犹存录其言,耻善有遗,诚是大晋光明至德,泽被无疆,自古以来,未之有伦也。辄删除复重,随类相从,凡为二十四篇,篇名如右。
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身长八尺,容貌其伟,时人异焉。遭汉末扰乱,随叔父玄避难荆州,躬耕于野,不求闻达。时左将军刘备以亮有殊量,乃三顾亮于草庐之中;亮深谓备雄姿杰出,遂解带写诚,厚相结纳。及魏武帝南征荆州,刘琮举州委质,而备失势众寡,无立锥之地。亮时年二十七,乃建奇策,身使孙权,求援吴会。权既宿服仰备,又睹亮奇雅,甚敬重之,即遣兵三万人以助备。备得用与武帝交战,大破其军,乘胜克捷,江南悉平。后备西取益州。益州既定,以亮为军师将军,备称尊号,拜亮为丞相,录尚书事。及备殂没,嗣子幼弱,事无巨细,亮皆专之。于是外运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
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又自以为无身之日,则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国者,是以用兵不戢,屡耀其武。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而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盖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
青龙二年春,亮帅众出武功,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其秋病卒,黎庶追思,以为口实。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孟轲有云:「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信矣!论者或怪亮文彩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臣愚以为咎繇大贤也。周公圣人也。考之《尚书》,咎繇之谟略而雅,周公之诰烦而悉。何则?咎繇与舜、禹共谈,周公与群下矢誓故也。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远也。然其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足以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补于当世。
伏惟陛下迈踪古圣,荡然无忌,故虽敌国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所以明大通之道也。谨录写上诣著作。臣寿诚诚惶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泰始十年二月一日癸巳,平阳侯相臣陈寿上(《蜀志·诸葛亮传》)。
策问贤良郤诜等(泰始中) 晋 · 晋武帝
出处:全晋文卷六
盖太上以德抚时,易简无文。至于三代,礼乐大备,制度弥繁。文质之变,其理何由?虞夏之际,圣明系踵,而损益不同。周道既衰,仲尼犹曰从周。因革之宜,又何殊也?圣王既没,遗制犹存,霸者迭兴而翼辅之,王道之缺,其无补乎?何陵迟之不反也?岂霸德之浅欤?期运不可致欤?且夷吾之智,而功止于霸,何哉?夫昔人之为政,革乱亡之弊,建不刊之统,移风易俗,刑措不用,岂非化之盛欤?何修而向兹?朕获承祖宗之休烈,于兹七载,而人未服训,政道罔述。以古况今,何不相逮之远也?虽明之弗及,犹思与群贤虑之,将何以辨所闻之疑昧,获至论于谠言乎?加自顷戎狄内侵,灾害屡作,边氓流离,征夫苦役,岂政刑之谬,将有司非其任欤?各悉乃心,究而论之。上明古制,下切当今。朕之失德,所宜振补。其正议无隐,将敬听之(《晋书·郤诜传》)。
与东海王越书 西晋 · 刘弘
出处:全晋文 卷七十三
适闻以吾州将擅举兵逐范阳,当讨之,诚明同异、惩祸乱之宜。然吾窃谓不可。何者?今北辰迁居,元首移幸,群后抗义以谋王室,吾州将荷国重恩,列位方伯,亦伐鼓即戎,戮力致命之秋也。而范阳代之,吾州将不从,由代之不允,但矫枉过正,更以为罪耳。昔齐桓赦射钩之雠而相管仲,晋文忘斩祛之怨而亲勃鞮,方之于今,当何有哉!且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今奸臣弄权,朝廷困逼,此四海之所危惧,宜释私嫌,共存公义,含垢匿瑕,忍所难忍,以大逆为先,奉迎为急,不可思小怨忘大德也。苟崇忠恕,共明分局,连旗推锋,各致臣节,吾州将必输写肝胆,以报所蒙,实不足计一朝之谬,发赫然之怒,使韩卢东郭相困而为豺狼之擒也。吾虽庶姓,负乘过分,实愿足下率齐内外,以康王室,窃耻同侪自为蠹害,贪献所怀,惟足下图之(《晋书·刘乔传》)。
上表陈五事 曹魏末晋初 · 段灼
出处:全晋文 卷六十六
臣受恩三世,剖符守境,试用无绩,沈伏数年,犬马之力,无所复堪。陛下弘广纳之听,采狂夫之言,原臣侵官之罪,不问干忤之愆,天地恩厚,于臣足矣。臣闻忠臣之于其君,犹孝子之于其亲:进则有欣然之庆,非贪官也;退则有戚然之忧,非怀禄也。其意在于不忘光君荣亲,情所不能已已者也。臣伏自悼,私怀至恨:生长荒裔,而久在外任,自还抱疾,未尝觐见,陛下竟不知臣何人,此臣之恨一也。遭运会之世,值有事之时,而不能垂功名于竹帛,此臣之恨二也。逮事圣明之君,而尪悴羸劣,陈力又不能,当归死于地下,此臣之恨三也。哀二亲早亡陨,兄弟并凋丧,孝敬无复施于家门,此臣之恨四也。夏之日忽以过,冬之夜寻复来,人生百岁,尚以为不足,而臣中年婴灾,此臣之所恨五也。惭日月之所养,愧昊苍而无报,此臣之所以怀五恨而叹息,临归路而自悼者也。
语有之曰:「华言虚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臣欲言天下太平,而灵龟神狐未见,仙芝萐莆未生,麒麟未游乎灵禽之囿,凤凰未仪于太极之庭,此臣之所以不敢华言而为佞者也。昔汉高祖初定天下,于时戍卒娄敬上书谏曰:「陛下取天下不与成周同,而欲比隆成周,臣窃以为不侔」。于是汉祖感悟,深纳其言,赐姓为刘氏。又顾谓陆贾曰:「为我著秦所以亡,而吾所以得之者」。贾乃作《新语》之书,述叙前世成败,以为劝戒。又田肯建一言之计,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而受千金之赐。故世称汉祖之宽明博纳,所以能成帝业也。
今之言世者,皆曰尧舜复兴,天下已太平矣。臣独以为未,亦窃有所劝焉。且百王垂制,圣贤吐言,来事之明鉴也。孟子曰:「尧不能以天下与舜,则舜之有天下也,天与之也。昔舜为相,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天下诸侯朝觐者、狱讼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舜曰天也,乃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若居尧之宫,逼尧之子,非天所与者也」。曩昔西有不臣之蜀,东有僭号之吴,三主鼎足,并称天子。魏文帝率万乘之众,受禅于靡陂,而自以德同唐虞,以为汉献即是古之尧,自谓即是今之舜,乃谓孟轲、孙卿不通禅代之变,遂作禅代之文,刻石垂戒,班示天下,传之后世,亦安能使将来君子皆晓然心服其义乎!然魏文徒希慕尧舜之名,推新集之魏,欲以同于唐虞之盛,忽骨肉之恩,忘藩屏之固,竟不能使四海宾服,混一皇化,而于时群臣莫有谏者,不其过矣哉!孙卿曰:「尧舜禅让,是不然矣。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辩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见。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由此言之,孙卿、孟轲亦各有所不取焉。陛下受禅,从东府入西宫,兵刃耀天,旌旗翳日。虽应天顺人,同符唐虞,然法度损益,则亦不异于昔魏文矣,故宜资三至以强制之。而今诸王有立国之名,而无襟带之实。又蜀地有自然之险,是历世奸雄之所窥窬,逋逃之所聚也,而无亲戚子弟之守,此岂深思远虑,杜渐防萌者乎!昔汉文帝据已成之业,六合同风,天下一家。而贾谊上疏陈当时之势,犹以为譬如抱火厝于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此言诚存不忘亡,安不忘乱者也。然臣之㥪娄,亦窃愿陛下居安思危,无曰高高在上,常念临深之义,不忘履冰之戒。尽除魏世之弊法,绥以新政之大化,使万邦欣欣,喜戴洪惠,昆虫草木,咸蒙恩泽。朝廷咏《康哉》之歌,山薮无伐檀之人,此固天下所视望者也。陛下自初践阼,发无讳之诏,置箴谏之官,赫然宠异谔谔之臣,以明好直言之信,恐陈事者知直言之不用,皆杜口结舌,祥瑞亦曷由来哉!
臣无陆生之才,不在顾问之地,盖闻主圣臣直,义在于有犯无隐。臣不惟疏远,未信而言,敢历论前代隆名之君及亡败之主废兴所由,又博陈举贤之路,广开养老之制,崇必信之道,又张设议者之难,凡五事以闻。臣之所言,皆直陈古今已行故事,非新声异端也。辞义实浅,不足采纳。然臣私心,诚谓有可发起觉悟遗忘,愿陛下察臣愚忠,悯臣狂直,无使天下以言首为戒。疾痛增笃,退念《桑梓》之诗,惟狐死之义,辄取长休,归近坟墓。顾瞻宫阙,系情皇极,不胜丹款,遣息颖表言。
其一曰:臣闻善有章也,著在经典;恶有罚也,戒在刑书。上自远古,下洎秦汉,其明王霸主及亡国暗君,故可得而称;至于忠蹇贤相及佞谄奸臣,亦可得而言。故朝有谔谔尽规之臣,无不昌也;任用阿谀唯唯之士,无不亡也。是有国者皆欲求忠以自辅,举贤以自佐;而亡国破家者相继,皆由任失其人。所谓贤者不贤,忠者不忠也。臣谨言前任贤所由兴,任不肖所以亡者。尧之末年,四凶在朝而不去,八元在家而不举,然致天平地宁,四门穆穆,其功固在重华之为相。夏癸放于鸣条,商辛枭于牧野,此俱万乘之主,而国灭身擒,由不能属任贤相,用妇人之言,荒淫无道,肆志沈宴,作靡靡之乐,长夜之饮,于是登糟丘,临酒池,观牛饮,望肉林,龙逢忠而被害,比干谏而剖心,天下之所以归恶者也。太甲暴虐,颠覆汤之典制,于是伊尹放之桐宫,而能改悔反善,三年而后归于亳。既已放而复还,殷道微而复兴,诸侯咸服,号称太宗,实赖阿衡之尽忠也。周室既衰,诸侯并争,天王微弱,政遂陵迟。齐桓公,淫乱之主耳;然所以能九合一匡之功,有尊周之名,诚管夷吾之力。及其死也,虫流出门,岂非任竖貂之过乎!且一桓公之身,得管仲、其功如彼;用竖貂,其乱如此。夫荣辱存亡,实在所任,可不审哉!秦本伯翳之后,微微小邑,至秦仲始大,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焉。自穆公至于始皇,皆能留心待贤,远求异士,招由余于西戎,致五羖于宛市,取丕豹于晋乡,迎蹇叔于宗里,由是四方雄俊继踵而至,故能世为强国,吞灭诸侯,奄有天下,兼称皇帝,由谋臣之助也。道化未淳,崩于沙丘。胡亥乘虐,用诈自立,不能弘济统绪,克成堂构,而乃残贼仁义,毒流黔首。故陈胜、吴广,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于是赵高逆乱,阎乐承指,二世穷迫,自戮望夷。子婴虽立,去帝为王,孤危无辅,四旬而亡。此由邪臣擅命,指鹿为马,所以速秦之祸也。秦失其鹿,豪杰竞逐,项羽既得而失之,其咎在烹韩生,而范增之谋不用。假令羽既距项伯之邪说,斩沛公于鸿门,都咸阳以号令诸侯,则天下无敌矣。而羽距韩生之忠谏,背范增之深计,自谓霸王之业已定,都彭城,还故乡,为昼被文绣,此盖世俗儿女之情耳,而羽荣之。是故五载为汉所擒,至此尚不知觉悟,乃曰「天亡我,非战之罪」,甚痛矣哉!且夫士之归仁,犹水之归下,禽之走旷野,故曰「为川驱鱼者獭也。为薮驱雀者鹯也,为汤武驱人者桀、纣也」。汉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之刃而取天下,用六国之资,无唐虞之禅,岂徒赖良、平之奇谋,尽英雄之智力而已乎,亦由项氏为驱人也。子孙承基二百馀年,逮成帝委政舅家,使权势外移。安昌侯张禹者,汉之三公,成帝保傅也。帝亲幸其家,拜禹床下,深问天灾人事。禹当惟大臣之节,为社稷深虑,忠言嘉谋,陈其灾患,则王氏不得专权宠,王莽无缘乘势位,遂托云龙而登天衢,令汉祚中绝也。禹佞谄不忠,挟怀私计,徒低仰于五侯之间,苟取容媚而已。是以朱云抗节求尚方斩马剑,欲以斩禹,以戒其馀,可谓忠矣。而成帝尚复不寤,乃以为居下讪上,廷辱保傅,罪死无赦,诏御史将云下,欲急烹之。云攀殿折槛,幸赖左将军辛庆忌叩头流熏以死争之。若不然,则云已摧碎矣。后虽释槛不修,欲以彰明直臣,诚足以为后世之戒,何益于汉室所由亡也哉!然世之论者以为乱臣贼子无道之甚者莫过于莽,此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传称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朋友归仁。及其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动见称述。然于时人士诣阙上书荐莽者不可称纪,内外群臣莫不归莽功德。遭遇汉室中微,国嗣三绝,而太后寿考,为之宗主,故莽得遂策命孺子而夺其位也。昔汤武之兴,亦逆取而顺守之耳。向莽深惟殷周取守之术,崇道德,务仁义,履信实,去华伪,施惠天下,十有八年,恩足以感百姓,义足以结英雄,人怀其德,豪杰并用,如此,宗庙社稷,宜未灭也。光武虽复贤才,大业讵可冀哉!莽即位之后,自谓得天人之助,以为功广三王,德茂唐虞,乃自骄矜,奋其威诈,班宣符谶,震暴残酷,穷凶极恶,人怨神怒,冬雷电以惊其耳目,夏地动以惕其心腹。而莽犹不知觉悟,方复重行不顺时之令,竟连伍之刑,佞媚者亲幸,忠谏者诛夷。由是天下忿愤,内外俱发,四海分崩,城池不守,身死于匹夫之手,为天下笑,岂不异哉!其所由然者,非取之过,而守之非道也。莽既屠肌,六合云扰,刘圣公已立而不辨,盆子承之而覆败,公孙述又称帝于蜀汉。如此数子,固非所谓应天顺人者,徒为光武之驱除者耳。夫天下者,盖亦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又曰:「侯服于周,天命靡常」。由此言之,主非常人也,有德则天下归之,无德则天下叛之。故古之明王,其劳心远虑,常如临川无津涯。于是法天地,象四时,隆恩德,敬大臣,近忠直,远佞人。仁孝著乎宫墙,弘化洽乎兆庶;为平直如砥矢,信义感人神。虽有椒房外戚之宠,不受其委曲之言;虽有近习爱幸之竖,不听其姑息之辞。四门穆穆,辟而不阖,待谏者而无忌。恒战战栗栗,不忘戒惧,所以欲永终天禄,恐为将来贤圣之驱除也。且臣闻之,惧危者,常安者也;忧亡者,恒存者也。使夫有国之君能安不忘危,则本枝百世,长保荣祚,名位与天地无穷,亦何虑乎为来者之驱除哉!传有之曰:「狂夫之言,明主察焉」。
其二曰:「士之立业,行非一概。吴起贪官,母死不归,杀妻求将,不孝之甚。然在魏,使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曾参、闵骞,诚孝子也,不能宿夕离其亲,岂肯出身致死,涉危险之地哉!今大晋应期运之所授,齐圣美于有虞,而吴人不臣,称帝私府,此亦国之羞也。陛下诚欲致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使奋威淮浦、震服蛮荆者,故宜畴咨博采,广开贡士之路,荐岩穴,举贤才,徵命考试,匪俊莫用。今台阁选举,涂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二者苟然,则筚门蓬户之俊,安得不有陆沈者哉!
其三曰:昔田子方养老马,而穷士知所归,况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乎!昔明王圣主,无不养老。老人众多,未必皆贤,不可悉养。故父事三老,所以明孝;宗事五老,所以明敬。孟子曰:「吾老以及人之老,吾幼以及人之幼」。今天下虽定,而华山之阳无放马之群,桃林之下未有休息之牛,故以吴人尚未臣服故也。夫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天下元元瞻望新政。愿陛下思子方之仁,念犬马之劳,思帷盖之报,发仁惠之诏,广开养老之制。
其四曰:法令赏罚,莫大乎信。古人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况有养人以惠,使人以义,而可以不信行之哉!臣前为西郡太守,被州所下《己未诏书》:「羌胡道远,其但募取乐行,不乐勿强」。臣被诏书,辄宣恩广募,示以赏信,所得人名即条言征西。其晋人自可差简丁强,如法调取;至于羌胡,非恩意告谕,则无欲度金城、河西者也。自往每兴军渡河,未曾有变,故刺史郭绥劝帅有方,深加奖励,要许重报。是以所募感恩利赏,遂立绩效,功在第一。今州郡督将,并已受封,羌胡健儿,或王或侯,不蒙论叙也。晋文犹不贪原而失信,齐桓不惜地而背盟,况圣主乎!
其五曰:昔周汉之兴,树亲建德,周因五等之爵,汉有河山之誓。及其衰也,神器夺于重臣,国祚移于他人。故灭周者秦,非姬姓也;代汉者魏,非刘氏也。于今国家大计,使异姓无裂土专封之邑,同姓并据有连城之地,纵复令诸王后世子孙还自相并,盖亦楚人失繁弱于云梦,尚未为亡其弓也。其于神器不移他族,则始祖不迁之庙,万年亿兆不改其名矣。大晋诸王二十馀人,而公侯伯子男五百馀国,欲言其国皆小乎,则汉祖之起,俱无尺土之地,况有国者哉!将谓大晋世世贤圣,而诸侯之胤常不肖邪,则放勋钦明而有丹朱,瞽瞍顽凶而有虞舜。天下有事无不由兵,而无故多树兵本,广开乱原,臣故曰五等不便也。臣以为可如前表,诸王宜大其国,增益其兵,悉遣守藩,使形势足以相接,则陛下可高枕而卧耳。臣以为诸侯伯子男名号皆宜改易之,使封爵之制,禄奉礼秩,并同天下诸侯之例。
臣闻与覆车同轨者未尝安也,与死人同病者未尝生也。与亡国同法者未尝存也。况夫巍巍大晋,方将登太山,禅梁父,刻石书勋,垂示无穷。宜远鉴往代兴废,深为严防,使著事奋笔,必有纪焉。昔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此臣所以私怀慷忾,自忘轻贱者也(《晋书·段灼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