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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秋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三、《陈亮集》卷二八
去年七月三日得教答之后,不惟使车入丹丘,亮亦架数间泼屋,自朝至暮更不得头举,况能相从于数百里之外乎!
徐子才云「须赶到缙云相从」者,盖意其如此也。
开岁犹未毕工,又复理会些什物之类,凡五阅月亦未得了。
盖亮已为一世所弃,只得就冷处自讨个安乐道路,以故久久不得拜起居之问。
每空閒时,复念四方诸人过去见在,如秘书方做得一世人物。
伯恭钦夫敏妙固未易及,然正大之体,挺特之气,竖起脊梁,当得轻重有无,独于门下归心而已。
徐羡之风度凝重,犹足以压倒谢傅诸人,况不为羡之者乎!
间尝欲遣人问讯,不果,漏逗遂至今日,良可一笑。
几番意思闷顿时,欲裹包相寻于寂寞之滨,又复牵掣而止,尊仰殆不胜情。
即日秋气澄清,伏惟燕居有相,台候动止万福。
台州之事,是非毁誉往往相半,然其为震动则一也。
世俗日浅,小小举措已足以震动一世,使秘书得展其所为于今日,断可以风行草偃
风不动则不入,蛇不动则不行,龙不动则不能变化。
今之君子欲以安坐感动者,是真腐儒之谈也。
孔子以礼教人,犹必以古诗感动其善意,动荡其血脉,然后与礼相入;
未「兴于诗」而使「立于礼」,是真嚼木屑之类耳。
况欲运天下于掌上者,不能震动,则天下固运不转也。
此说虽粗,其理却如此。
《震》之九四有所谓「震遂泥」者,处群阴之中,虽有所震动,如俗谚所谓「黄泥塘中洗弹子」耳,岂有拖泥带水便能使其道光明乎!
去年之举,震九四之象也。
秘书壁立万仞,虽群阴之中亦不应有所拖带。
至于人之加诸我者,常出于虑之所不及,虽圣人犹不能不致察。
奸狡小人,虽资其手足之力,犹惧其有所附托,况更亲而用之乎!
物论皆以为凡其平时乡曲之冤,一皆报尽,秘书岂为此辈所使哉,为其阴相附托而不知耳。
既为此辈所附托,一旦出于群疑之上而有所举措,岂不为其拖带乎!
况更好人恶人,皆因其平时所不快而致其拖带之意,秘书虽屹然为壁立万仞之举,固不能使其道光明矣。
二家各持一论,惟亮此论为甚平,未知秘书以为如何?
或更谓未然,不惜一往复其论也。
已往之事,正不足多论。
盖谓事会之来未有终极,秘书虽决意草野山岩之间,政恐缓急依旧被牵出来,无可辞之处耳。
刘越石一世豪杰,乃为令狐盛所附托。
孔子所谓「远佞人」者,是真不可不远也。
如亮已为枯株朽木,与一世并无所关涉,惟于秘书不敢不致其区区耳。
且如东阳之事,此岂可放过?
但当时有人欲在中附托,亮既为人之客,只应相劝,不应相助治人,合在秘书自决之,却因一停房人而治之,此于事理尤不可,又宁是当时为人所附托耳。
亮之本意,大抵欲秘书举措洒然,使识与不识皆当其心而无所不满,岂敢为人游说乎?
是真相期之浅。
此人虽幸免,卒为天所杀,今世烦天者多矣。
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是真足当田光之死矣。
然穷困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
亮方整顿室宇、什物就绪,且更就南边营葺小园,架数处亭子,遂为老死田闾之计,不敢望今世之见知见恕也。
秋初得潘叔昌柬,言秘书疑某见怪,某非多事者,秘书又作此言,亮真无所望于今世矣。
乙巳春书之一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四、《陈亮集》卷二八
去秋辱答教,委曲具尽,足见长者教人不倦之意。
谓亮书中有不平之气,则诚有之矣。
棘寺归,闭门不与人交往,以妻弟之故,一出数日,便为凶徒聚数十人而欲杀之,一命存亡仅丝发许。
而告之州县,漠然不应。
不知今年是甚运数!
事发之五日,头重而不可扶,眼闭而不可擘,冥心静念,以一死决不可免矣;
负一世之谤,颓然未尝自辩,设死后,谁当为我明之?
明日崛然而兴,令小儿具纸笔,强作长者一书,冀死后有能明此心者耳,岂愿自敷叙短长于门下者哉!
书成复就枕,又二十日而后动止作息不异于平时。
丘宗卿亦受群儿谤伤之言,半间半界,州府卒归狱于赵穿,亮以此身既存而不复问矣。
世途日狭,亮又一身不着行户,宜其宛转陷于榛莽而无已时也。
今年不免聚二三十小秀才,以教书为行户
一面治小圃,多植竹木,起数处小亭子。
后年随众赴一省试,或可侥倖一名目,遮蔽其身,而后徜徉于园亭之间以待尽矣;
其他当一切付之能者。
暇时策杖访长者于武夷之山,尽布腹心,以求是正,留与千百年间做个话说,亦庶几不枉此一生一死矣。
亮旧与秘书对坐处,横接一间,名曰燕坐。
前行十步,对屋三间,名曰抱膝。
接以秋香海棠,围以,杂以,前植两桧两柏,而临一小池,是中真可老矣。
叶正则为作《抱膝吟》二首,君举作一首,词语甚工,然犹说长说短,说人说我,未能尽畅抱膝之意也。
同床各做梦,周公且不能学得,何必一一说到孔明哉!
又自不会吟得,使此耿耿者无以自发。
秘书高情杰句横出一世,为作两吟:其一为和平之音,其一为悲歌慷慨之音。
使坐此屋而歌以自适,亦如常对晤也。
去仆已别赍五日粮,令在彼候五七日不妨,千万便为一作,至恳至恳!
抱膝之东侧,去五七步,作一亭,颇大,名曰小憩。
三面临池,两傍植以黄菊,后植木樨八株,四黄四丹,更植一大木樨于其中,去亭可十步。
池之上为桥屋三间,两面皆着窗,名曰舫斋
过池可十四五步地,即一大池,池上作赤水堂三间。
又作箔水,正临大池,池可三十亩
池旁又一小池小池之旁即驿路。
去驿路百步,有一古,甚大而茂,当是七八十年之
赤水堂正对之,名曰独松堂。
堂后为宁廊一间,中有大李树,两旁为小廊,分趋舫斋
小廊之两旁即植桃
堂之两旁,为小斋以憩息,环植以
独松堂寻赤水木未足,度与舫斋皆至可成。
亭之池如偃月,西一头既作柏屋,东一头当作六柱亭一间,名曰临野。
正西岸上稍幽,作一小梓亭于其上,名曰隐见。
更去西十步,即作小书院十二间,前又临一池,以为秀才读书之所,度二年皆可成也。
两池之东有田二百亩,皆先祖先人之旧业,尝属他人矣,今尽得之以耕。
如此老死,亦复何憾!
田之上有小坡,为园二十亩,先作小亭临田,名曰观稼。
他时又可作一小圃,今且植竹,馀未有力也。
此小坡,所居屋正对之。
屋之东北,又有园二十亩,种蔬植桃李而已。
「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可只作富贵者之事业乎!
魏公《座右铭见教,非欲示人,而见者辄夺去,岂但妙画为人所宝爱,当是荒懒者无分当得此教耳。
六大字不敢强,今以妻父之葬,辄欲求六大字以光墓上。
男子不敢犯分以求,而荆妇心欲其夫转以为请,此于理宜可许也。
愿便得之为祷。
并欲求「抱膝」「燕座」「小憩」六大字,干冒但剧惶恐。
纳纸六幅,恐不中则书室自斥写之良妙。
胸中所怀千万,而一见终未可期。
已经新元,伏惟燕居有相,尊候动止万福。
前书大略为死计耳。
纸末之论,盖非小故,却只略言之而未竟,宜烦来教之辨答也。
朋友之论,多教以无多聒挠长者;
虽然,怀不尽于长者之前,又似不用情。
理之所在,岂宜如此但已,愿更一言之。
昔者三皇五帝与一世共安于无事,至尧而法度始定,为万世法程。
禹启始以天下为一家而自为之。
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
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
武庚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
夏、商、周之制度定为三家,虽相因而不尽同也。
五霸之纷纷,岂无所因而然哉。
老庄氏思天下之乱无有已时,而归其罪于三王,而仅免耳;
使若三皇五帝相与共安于无事,则安得有是纷纷乎?
其思非不审,而孔子独以为不然:三皇之化不可复行,而祖述止于
而三王之礼,古今之所不可易,万世之所当宪章也,芟夷史籍之繁词,刊削流传之讹谬,参酌事体之轻重,明白是非之疑似,而后三代之文灿然大明,三王之心迹皎然不可诬矣。
后世之君徒知尊慕之,而学者徒知诵习之,而不知孔氏之劳盖若此也。
当其是非未大明之时,老庄氏之至心岂能遽废而不用哉!
深恐儒者之视汉唐,不免如老庄当时之视三代也,儒者之说未可废者,汉唐之心迹未明也。
尝有区区之意焉,而非其任耳。
夫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
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非天地常独运而人为有息也,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舍天地则无以为道矣。
夫「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非谓其舍人而为道也,若谓道之存亡非人所能与,则舍人可以为道,而释氏之言不诬矣。
使人人可以为尧,万世皆尧,则道岂不光明盛大于天下?
使人人无异于桀,则人纪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废亦已久矣。
天地而可架漏过时,则块然一物也;
人心而可牵补度日,则半死半活之虫也。
道于何处而常不息哉?
惟圣为能尽伦,自馀于伦有不尽,而非尽欺人以为伦也;
惟王为能尽制,自馀于制有不尽,而非尽罔世以为制也。
欺人者人常欺之,罔世者人常罔之,乌有欺罔而可以得人长世者乎!
「不失其驰,舍矢如破」,君子不必于得禽也,而非恶于得禽也。
范我驰驱而能发必命中者,君子之射也。
岂有持弓矢审固而甘心于空返者乎!
御者以正,而射者以手亲眼便为能,则两不相值而终日不获一矣。
射者以手亲眼便为能,而御者委曲驰骤以从之,则一朝而获十矣。
非正御之不获一,射者之不以正也。
以正御逢正射,则「不失其驰」而「舍矢如破」,何往而不中哉!
孟子之论不明久矣,往往返用为迂阔不切事情者之地。
亮非喜汉、唐获禽之多也,正欲论当时御者之有罪耳。
高祖、太宗本君子之射也,惟御者之不纯乎正,故其射一出一入;
而终归于禁暴戢乱、爱人利物而不可掩者,其本领宏大开廓故也。
故亮尝有言:「三章之约非之所能教,而定天下之乱又岂刘文靖之所能发哉」!
此儒者之所谓见赤子入井之心也。
其本领开廓,故其发处便可以震动一世,不止如见赤子入井时微眇不易扩耳。
至于以位为乐,其情犹可以察者,不得其位,则此心何所从发于仁政哉?
以天下为己物,其情犹可察者,不总之于一家,则人心何所底止?
自三代圣人固已不讳其为家天下矣。
天下大物也,不是本领宏阔,如何担当开廓得去?
惟其事变万状而真心易以汩没,到得失枝落节处,其皎然者终不可诬耳。
高祖太宗及皇家太祖,盖天地赖以常运而不息,人纪赖以接续而不坠;
而谓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预,则过矣。
汉、唐之贤君果无一毫气力,则所谓卓然不泯灭者果何物邪?
道非赖人以存,则释氏所谓千劫万劫者是真有之矣。
此论正在于毫釐分寸处较得失,而心之体实非斗饤辏合以成。
此大圣人所以独运天下者,非小夫学者之所能知。
使两程而在,犹当正色明辨。
比见秘书与叔昌、子约书,乃言「诸贤死后,议论蜂起」,有独力不能支之意。
伯恭,晓人也,自其在时固已知之矣。
天地人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个人。
圣人,人之极则也。
如圣人,方是成人。
告子路者则曰:「亦可以为成人」。
来谕谓「非成人之至」,诚是也。
谓之圣人者,于人中为圣;
谓之大人者,于人中为大。
才立个儒者名字,固有该不尽之处矣。
学者,所以学为人也,而岂必其儒哉!
子夏、子张、子游,皆所谓儒者也,学之不至,则荀卿有某氏贱儒之说,而不及其他。
《论语》一书,只告子以「女为君子儒」,其他亦未之闻也。
则亮之说亦不为无据矣。
管仲尽合有商量处,其见笑于儒家亦多,毕竟总其大体,却是个人,当得世界轻重有无,故孔子曰「人也」。
亮之不肖,于今世儒者无能为役,其不足论甚矣,然亦自要做个人,非专徇以下规摹也,正欲搅金银铜铁镕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
亦非专为汉、唐分疏也,正欲明天地常运而人为常不息,要不可以架漏牵补度时日耳。
夫说话之重轻亦系其人:以秘书重德为一世所宗仰,一言之出,人谁敢非?
以亮之不肖,虽孔子亲授以其说,才过亮口,则弱者疑之,强者斥之矣。
秘书平心以听,惟理之从,尽洗天下之横竖、高下、清浊、白黑,一归之正道,无使天地有弃物,四时有剩运,人心或可欺、而千四五百年之君子皆可盖也!
故亮尝以为「得不传之绝学者」,皆耳目不洪,见闻不惯之辞也。
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
譬之金银铜铁,只是金银铜铁,鍊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于本质之外换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
浩然之气,百鍊之血气也,使世人争骛高远以求之,东扶西倒而卒不着实而适用,则诸儒之所以引之者亦过矣。
亮方治少屋宇,更无举头工夫,而新妇急欲为其父遣人,仓卒具此,又未能究所怀。
秘书必未肯遽以为然,更三五往复,则其论定矣。
亮亦不敢自以为是也,秘书无惜极力铺张以见教。
论不到底,则彼此终有不尽之情耳。
君举年大而学不止。
正则学识日以超颖,非复向时建宁相见之正则也。
亮人品庸俗,本非山水好乐,此间亦无所谓山水可乐者,且于平地妆点些子景致,所谓「随分」者是也。
徐子才常相见,不独有可用之才,而为学之意方笃,亦甚思得一见长者,但要出不易耳。
渠本约有便即作一书,偶亮遣人仓遽之甚,不暇更于五十里外取书。
亮不敢拜寿之宣教专状,计同台眷长少一一安宁,过庭以此示之为幸。
新妇儿女附拜再四起居。
柑子一𥯃,内有真柑五十枚,乃是黄岩,闻其味颇胜温州者,亮亦不能别也。
大栗乾者八斤随至,轻浼尚幸笑留。
石天民此月二十三日赴上,未曾得相见。
其贫日甚,而有力者念之不以情,今且得全家饱煖也。
百冗中西望武夷,如欲飞动,而祠禄之满,又恐秘书复被牵出。
一见定何时?
千万为世道崇护,不任区区之祷!
徐子才富阳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六、《陈亮集》卷二四、《文章辨体汇选》卷三四一、《古文渊鉴》卷六二、《南宋文范》卷五○
汉法尝选所表循吏以为公卿,故郡县称治,然其立朝,往往多不称在郡县时。
岂国家固自有大体,而治道果不可以吏道办耶!
庞士元蒋公琰不屑意于郡县,而谋国有称焉,当时以为非百里才,虽诸葛孔明之论亦如此。
然则吏道又有出于治道之外者耶!
自十八九岁,获从故老乡人游,故老乡人莫余知也;
而陈圣嘉、应仲实徐子才独以为可。
圣嘉之与人交,仲实之自处,子才之特立,皆余之所愿学也。
晚与一世豪杰上下其论,而三人者每每不能去心,非直以交旧之情而已。
子才又其高明奇伟者,小试辄有声,诸公争知之。
得邑辇毂下,盖何足以展其游刃哉!
然士之侈然矜奋于一邑者,非有馀也,技穷于此矣。
置不复论,则志浮于事,不足法也。
事之至者,尽吾心焉,事已而无留吝之意。
处小存大,大则不遗于小,此所以随所寓而尝有馀。
夫治道之与吏道,又焉有二物哉!
今天下郡县固不可为,而附辇之邑尤不易为也。
无名难办之费,巧以取之民,则将谁欺?
倚公而豪取之,则民复何罪?
况上之人常不自任其责,而责办于我;
民一有言焉,则又委罪于我,而彼若不与知者。
子才宜何以处此!
楚汉相距荥阳成皋间,萧何至遣老弱未传者悉诣军,可谓无策矣,而高帝称其有镇国家抚百姓之功。
此果何说哉?
平时所以为民虑者甚周,缓急不时之须,亦为民计而已矣。
未尝为民虑也,而行一切之政以趣办,民之不戡刃于其胸者直须时耳。
若曰「吾不忍民之至此」,或高举而避之,或闭目摇首以听其自作自止,徒以张夫一切趣办者之势,则其罪等耳。
此古之君子所以尝尽心于不可为之地也。
子羔宰,而夫子以责子路者,忧其少未堪事耳。
子路乃以为「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此后世英雄豪杰之所以因事增智,诸儒尝若瞠乎其后,而夫子平时教诏中人以上之辞也,岂所以施之子羔哉,徒禦人以口给而已矣。
因吏道之曲折,而得治道之大体,吾独有望于子才耳。
能使亮自是常不去心,则不必岁晏而后论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