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时段
朝代
诗文库 正文
三陆先生祠堂淳祐十一年三月 南宋 · 包恢
 出处:全宋文卷七三三四、光绪《抚州府志》卷一六、象山先生年谱、雍正《江西通志》卷一二六、乾隆《临川县志》卷二四、同治《临川县志》卷一六
以正学名天下,而有三先生焉萃在一郡一家,若临川陆氏昆弟者,可谓绝无而仅有欤!
梭山宽和凝重,复斋深沉周谨象山光明俊伟。
此其资也,固皆近道矣;
若其学之浅深,则自有能辨之者。
梭山笃信圣经,见之言行,推之家法,具有典刑。
虽服先儒之训,而于理有不可于心者,决不苟徇。
如《太极图说》以无极乃老氏之学,周子《通书》与二程俱未尝言及「无极」二字,以此见三公皆知其为非,此其所见之卓过于人远矣。
象山与乃兄固多未合,独此深相契,则其学可知矣。
惜其终于独善,而不及见诸行事之著明尔。
复斋少有大志,浩博无涯涘,观书无滞碍,翻阅百家,昼夜不倦。
自为士时,已有称其得子思孟轲之旨者。
其后入太学,一时知名士咸师尊之,则其学可知矣。
又惜其在家在乡,则仅可见者,辅成家道之修整,备禦湖寇之侵轶。
其先为学录,后为教官,则虽可见者纪纲肃而蠹弊之悉革,诚意孚而人心之兴起,然其为海内儒宗,道德系天下之望,而恨未得施其一二尔。
若夫象山先生之言论风旨,发挥施设,则有多于二兄者。
盖自幼时已如成人,渊乎似道,有定能静,实自天出,不待勉强。
故其知其生知,行若安行,粹然纯如也。
盖学之正非他,以其实而非虚也。
先生尝曰:「宇宙间自有实理,此理苟明,则自有实行,有实事。
实行之人,所谓不言而信」。
又自谓平生学问惟有一实,一实则万虚皆碎。
呜呼!
彼世之以虚识见、虚议论,习成风化,而未尝一反己就实,以课日进月新之功者,观此亦尝有所警而悟其非乎?
夫道不虚行,若大路然,苟得实地而实履之,则起自足下之近,可达千万里之远。
如曰涓流积至沧溟,拳石崇成太华,亦由是尔。
自仁之实推而至于乐之实,自有乐生乌可已之妙。
其实可欲者善也,实有诸己者信也。
由善信而充实有光辉焉,则其实将益美而大,是诚之者人之道也。
由大而化则为圣,而入于不可知之神,是诚者天之道也。
此乃孟子之实学,可以渐积而循至者。
然而无有乎尔,则亦久矣。
先生尝论学者之知至,必其智识能超出乎千五百年间名世之士,而自以未尝少避为善之任者,非敢奋一旦之决,信不敏之意,而徒为无忌惮大言也。
盖以其初,实因深切自反,灼见善非外铄,徒以交物有蔽,沦胥以亡,自此不敢自弃。
是其深造自得实自孟氏,故曰孟氏之后至是始一明,其谁曰不然?
四方闻其风采,学者辐辏。
先生明于知人,凡所剖决必洞见肝肺,所针砭必中其膏肓,以是随所发明,类有感动,觉其良心而知其正性者为多。
然则其学真可质鬼神而无疑,俟圣人而不惑者矣。
昭昭如是,岂其间有所疑惑焉,殆若不可晓者,是又乌得不因以致其辩欤?
且道义之门自开辟以来一也,岂容私立门户乎?
故其说曰:「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曰:「学者惟理是从,理乃天下之公理,心乃天下之同心。
颜、曾传夫子之道,不私夫子之门户,夫子亦无私门户。
与人为私,商也」。
曰:「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所隐遁,天地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已。
人与天地并立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
先生之学,乃宇宙之达道明矣,而或者乃斥以别为一门,何耶?
释氏之说,自开辟以来无有也,岂非横出异端乎?
故其说曰:「取释氏之圣贤而绳以《春秋》之法,童子知其不免」。
曰:「今若徒自形迹词语间辨之,乃彼所谓职业。
要其为不守正道,无复有毫发之近是者矣」。
曰:「方士、禅伯真为大祟,无此迷惑,则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其乐可量哉」!
先生之学,非释氏之邪说亦明矣,而或者指以为禅学,又何邪?
其穷理也,则曰:「积日累月,考究磨练,尝终日不食,而欲究天地之穷际,终夜不寝,而灼见极枢之不动。
由积候以考历数,因笛声以知律吕」。
复斋尝问其用功之处,则对以在人情、物理、事势之间。
尝曰:「吾今一日所明之理凡七十馀条」。
曰:「天下之理无穷,以吾之所历经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不足以受我辞,然其会归,总在于此」。
则与徒研穷于方册文字之中者不同,何不知者反谓其不以穷理为学哉!
其读书也,则曰「古人为学,即是读书」,而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之反说为證,以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虚说为病。
平昔精勤,人所不知,惟伯兄每夜必见其观览检阅之不辍。
尝明烛至四更而不寐,欲沉涵熟复而切己致思,欲平淡玩味而冰释理顺。
此则与徒乾没于训诂章句之末者大异,何不知者反妄议其不以读书为教哉!
抑或谓其惟务超悟而不加涵养、不求精进也,曾不知其有曰:「惟精惟一,涵养须如是。
学之正而得所养,如木日茂、泉日达,孰得而禦之」?
曰:「虽如颜子,未见其止。
易知易从者,实有亲有功,可久可大,岂若守株坐井然者」!
则如彼或者之所谓者误矣。
又或谓其惟尚捷径而若无次第,若太高也,曾不知其有曰:「学有本末先后,其进有序,不容躐等。
吾所发明端绪,乃第一步,所谓升高自下也」。
曰:「天所与我,至平至直。
此道本日用常行,近乃张大虚声。
当无尚虚见,无贪高务远」。
至有一二问学者,惟指其尝主持何人词讼,开通何人贿赂以折之,曰:「即此是实学」。
如或者之所谓者又误矣。
独所大恨者,道明而未盛行尔,故上而致君之志仅略见于奏对。
惟其直欲进于唐虞,复乎三代,超越乎汉唐,此乃朱文公称其规模宏大,源流深远,非腐儒鄙生之所能窥测。
而语意圆活,混浩流转,见其所造深而所养厚也。
下而泽民之意,亦粗见于荆门
惟其以正人心为本,而能使治化孚洽,人相保爱,至于无讼,笞箠不施,虽如吏卒,亦勉以义。
此乃识者知其有出于刑政号令之表,而周文忠以为荆门之政可验躬行之效者也。
然其所用者有限,而其所未用者无穷。
先生以道之广大悉备,悠久不息,而人之得于道者有多寡久暂之殊,是极其所志,非多且久未已也。
故自志学而至从心,常言之,志所期也。
呜呼!
假之以年,圣域固其优入,而过化存神,上下天地同流之功用非曰小补者,亦其所优为也。
孰谓其年仅踰中身而止知命哉!
溯其旨,与梭山未同者,自不嫌于如二三子之不同而有同。
复斋,则初已是其说于鹅湖之会,终又指言其学之明于易箦之时,则亦无间然矣。
逮论其文,则尝语学者以穷理实则文皆实,又以凡文之不进者由学之不进。
先生之文即理与学也,故精明透彻,且多发明前人之所未发,炳蔚如也。
梭山讳九韶字子美
复斋讳九龄字子寿谥文达
象山讳九渊字子静谥文安
郡学旧有祠,未称也,今郡守国之秘书叶公梦得下车之初,士友请易而新之。
公即慨然曰:「果非所以严事也」。
乃命郡博士赵与辀相与谋之。
旋得隙地于学之西,遂肇造祠庙三间,翼以两庑,前为一堂,外为四直舍,又外为书楼,下列四斋。
横开方地,地外有竹间结亭。
内外毕备,祠貌甚设,皆前所未有也,庶几严事之礼欤!
左侑以袁公燮,以其为先生之学而尝司庾于是邦,且教行于一道;
次侑以傅公子云,以其为先生之所与,而尝掌正于是学,且师表于后进。
叶公得傅公之传,而自象山者也。
祠实经始于淳祐庚戌之季秋至仲冬而落成。
自是厥后,祀斯祠、登斯堂者,如亲侍三先生焉,其不跃然有兴乎!
由及门而升堂入室,其不有能等第而进者乎!
叶公以恢之先君亲师先生,而必尝有闻于侍下,以记下属。
辞之不得,乃冒犯僭越而述所知者如此,亦或庶几可以考其渊源之大略欤!
淳祐辛亥三月望,后学某记。
救灾表 南宋 · 程元凤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一六、《明良庆会录》卷三、《新安文献志》卷五
臣闻救灾有实政,弭灾有实德。
脩政可以救灾,而具文不足以安人心;
修德可以弥灾,而虚文不足以回天心。
天心未回,人心未安,天下事势不亦大可畏哉!
恭惟陛下克肖天德,丕缵鸿图,临御以来垂三十载,日星风雷之变,饥馑疫疠之灾,兵戎寇盗之警,所以动圣心而骇群听者,史不绝书。
今兹夏秋之交,淫雨大作,洪流沸涌,闽浙江乡同日而水,浮骸蔽江,哭声震野,田畴成砂砾之阜,城郭变泥淖之场,华颠之氓目所未睹。
嗟夫!
比年以来,民之死于饥、死于疫、死于兵者,已不知其几,今又罹此大变,何生民之重不幸也!
昔人有言:自古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城郭。
今也冒数十城,漭焉为壑,非小变也。
陛下视民如伤,遇灾而惧,爰饬有司,急加赈恤,分命朝臣,布宣德意,而发廪损金,蠲租缓赋,救灾之政亦既举行。
然果实政乎,抑具文乎?
义廪之储,率多虚额,无异唱量沙之筹,运而往,道阻且长,殆类激西江之水。
官贪吏猾,岂暇顾其惊魂之未还;
黄放白催,已垂诞于生计之未复。
若是,则仁政之行,亦具文而已矣。
谓宜疾首痛心,视溺犹己,以生民之命为重,以帑庾之储为轻,酌地理远近之宜,为钱米兼用之策。
所给钱米又当参用曾巩之说,一顿畀之,勿使日伺升合之惠。
一顿得几硕、几缗钱,则渐可经理生业;
日伺升合之惠,则势不暇他图。
之说可行于今者也。
至于蠲閤之惠,尤当示信,急赋官吏匿而不行,宜令监司镂榜遍揭,使闾阎之民无不周知。
或郡邑违令,仍前督催,则劾官黥吏,必无轻贷。
庶几实政脩明,实惠遍及,无流离荡析之馀,有救死扶伤之望矣。
虽然,此政也,所以救灾者也。
苟实德不脩,无以为弥灾之道,则乖气日滋,展转致异,非止目前之灾而已。
是故有九年之水,无捐瘠之民,固由善政之素讲,而洚水儆予,惕然脩省,曷尝一委之有司之事哉!
陛下但布温诏,有曰:「由朕不德,在尔何辜?
深用疚怀,曷敢宁处」?
所以反躬自责者至矣。
然训谕虽详,而脩省不力,亦虚文耳。
大抵灾异之来,必有攸召。
臣尝观汉《五行志》,论阴阳调则水得其性,且历述董仲舒之言,谓春秋大水之灾,皆阴气盛之所致。
是知水阴物也,阴胜阳则水为灾,气类感召,焉可诬也?
以一心言之公为阳,私为阴,理为阳,欲为阴;
以天下国家言之,君子为阳,小人为阴,中国为阳,夷狄为阴。
陛下一心,率由乎大公,安行乎至理,一毫私欲,讵能间之?
或者妄议,公私之讲贯虽熟,而私有时乎累公;
理欲之界限虽明,而欲有时乎胜理。
姻娅躐班行之竣,节麾宠恩泽之侯。
猥琐授职,或以中旨而除;
奸憸遭弹,或以宣谕而止。
公乎,私乎?
琼林之藏宜戒,而内司田园,几与民以争利;
露台之费宜惜,而精庐蚕食。
拨赐动以万亩。
阉寺亟拜,事或从其恳祈;
有司奉行,讼或决于得旨。
理乎,欲乎?
倘不于此力加惩艾,则私欲得以害公理,非所以调阴阳、弥灾咎也。
谓宜反之圣心,痛自警省,如前数者之病根一旦豁然而克去,使私欲屏绝,公理昭融,则阳明既胜,阴浊不行,天下之事可以徐举。
小人者,君子之阴也,宜遏绝之。
大奸投闲,当防虎兕之出柙;
巨贪屏处,当虑狐蜮之含沙;
憸朋佞俦之斥逐,当杜蝇蚋之钻罅。
如此,则君子小人之阴阳调矣。
夷狄者,中国之阴也,宜豫备之。
选将练兵,必严攻战之具;
设险据要,必谨守禦之方;
储财峙粮,必思调度之策。
如此,则中国夷狄之阴阳调矣。
由一心而达之天下国家,常使阴不得以胜阳,此乃脩德之实,弥灾之本也。
陛下深思感召之由,力求销弥之道,恐惧脩省,廪廪若危亡之迫乎其后可也。
昔汉三辅水,凡杀四千馀人,卒基王氏之祸。
唐河南北水,溺死者二万馀众,卒兆藩镇之叛。
灾异匪虚,祸乱踵至,汉唐覆辙可鉴也,讵可谓小惠之施、空言之布,已足以感动天人之心,而遂恝然不加念虑也哉!
抑臣闻之,财成辅相者,人主之事;
均调燮理者,大臣之责。
佐天子,理阴阳,遂万物之宜,陈平犹能言之,况鸿儒对秉钧衡,名胜并列廊庙,以贤臣辅圣主。
天下方延颈以望太平,而灾异荐臻,莫不欸惑。
大抵人主之心与天为一,格君即所以格天也。
二三大臣所以格君心者,必有道矣。
独怪夫公私理欲有时溷淆,未闻进正心忱意邪僻不入之说如纯仁者;
任贤斥奸或不坚决,未闻进正欲理会邪正两字之说如岩叟者;
财殚于无益之用,未闻进厚一浮屠恐天下风靡之说如浩者;
恩亵于亲旧之私,未闻进外戚有才何必袭唐人斜封之说如脩者。
上殿不闻争论,而下殿反失和气,内降不闻封还,而但曰实如圣谕。
是以陛下之畏相,不能胜大臣畏威之心;
大臣之规过,不能成陛下改过之美。
天变之来,夫岂无所自哉!
交脩之实意,不足以致祥;
引咎之虚文,无补于销变,悠悠愒日,祗废事耳。
臣愿陛下明示训饬,俾图事功,共殚承弼之忱,交尽和中之义,咸熙庶绩,协济万机。
勿以无益之弥文,虚掷有用之岁月,君臣相勉,天人交孚,转吉为祥,尚可冀也。
《诗》曰:「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
惟陛下亟图之,臣不胜词迫意切、震慄悚惧之至。
〔贴黄〕臣伏见沿江制司江东运司饶州水灾,有曰:湖水泛溢,四望一壑,诸县管下山源发洪,高田坍突,低田腐烂,其他平原漭为巨浸,城外之水高二丈馀,城楼冲倒,巷陌通舟,市井失业,啼号奔窜。
观其所申,不减于信州之水。
近睹朝廷分遣朝臣体访水灾,及信而不及饶。
盖分遣之初,饶州之申未到故也。
被灾之民,俱为可念,饶信接境,不宜异同。
欲乞睿旨令体访信州之使,就往饶州体访,所有赈恤蠲阁事体,一并条具申尚书省取旨施行。
庶几仰称陛下一视同仁之意,亦免人心之觖望,并取进止。
七月日,朝请大夫、行右补阙侍讲程元凤上表。
浩斋 宋末元初 · 欧阳守道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五、《巽斋文集》卷二五、《永乐大典》卷二五三六
君知所谓浩然之气,又求说于予。
孟子以来,诸老先生之发明予不复为君道,请言两战。
当两战时,非特直者气盈,曲者亦气盈也。
气之方盈,虽使孙、吴观阵,往来其间,莫能决其胜负。
虽然,请少待之,直者将可使败而不可挫,曲者惟无败,败则士尤其将,将尤其上矣。
谁挫之?
彼自挫也。
是则气非难于盈,难于持久。
判曲直不在旁观,不在众说,而常在于主帅倏然发露之本心。
心之公理不可掩也。
尝试论之,气有实有虚。
气浩然之真,虚气浩然之似。
实者至劲健而最和平,气之常也;
虚者乍粗暴而卒消靡,客气之暂也。
君往者介予谒后林先生,德人君子之容貌词气,君既望之,即之,听之矣,别去几年,今不远千里再往,真有心于亲炙者与。
予索居久,于夙昔之见未有进也,幸持予虚实之说以请益。
春秋论 其一 宋末元初 · 吕大圭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三九、《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一九○、《春秋五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春秋》之作何为乎?
曰:《春秋》者,扶天理而遏人欲之书也。
春秋》,鲁史尔,圣人从而修之,则其所谓扶天理而遏人欲者何在?
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而绥猷之责,则后实任之。
文武达而在上,所以植立人极,维持世道,使太极之体常运而不息,天地生生之理常发达而不少壅者,为其能明天理以正人心也。
周辙东,王政息,政教失,风俗坏,修道之教不立,而天命之性、率性之道,几若与之俱泯泯昧昧而不存者,君臣之不明也,上下之分不辨也,夷夏之辨未明也,长幼之序未正也,义利之无别也,真伪之溷淆也,诸侯僭天子、大夫僭诸侯,而世莫知其非也。
臣弑君,子弑父,强并弱,下篡上,而世莫知其乱也。
其所施为,尽反王制,而失人道之正,而世莫知其不然也。
孔子虽圣不得位,则绥猷修道之责,谁实尸之?
然而不忍绝也,于是以其明天理、正人心之责而自任焉。
六经之书皆所以垂世教也,而《春秋》一书尤为深切,故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鲁史之所书,圣人亦书之,其事未尝与鲁史异也,而其义则异矣。
鲁史所书,其于君臣之义、上下之分或未辨也,而吾圣人则一正之以君臣之义、上下之分。
内外之辨有未明者吾明之,长幼之序有未正者吾正之,义利之无别也吾别之,真伪之溷淆也吾明之,其大要则主于扶天理于将萌,遏人欲于方炽而已,此正人心之道也。
故曰: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惩荆舒,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孔子成《春秋》不过空言尔,而其功配于大禹周公,则岂非以其正人心之功尤大于放龙蛇、驱虎豹之功乎?
故曰《春秋》,天子之事也。
何者?
性之动始于恻隐而终于是非,恻隐发于吾心,而是非公乎天下。
世之盛也。
天理素明,人心素正,则天下之人以是非为荣辱;
世之衰也,天理不明,人心不正,则天下之人以荣辱为是非。
世之所谓乱臣贼子,恣睢跌荡,纵人欲以灭天理者,岂其悉无是非之心哉?
故虽肆意所为,莫之或制,而其心实未尝不知其非。
而恶夫人之议己,此其一发未亡之天理,不足以胜其浸淫日滋之人欲,是以迷而不复,为而不厌,而其所谓自知其非者终自若也。
则其心未尝不欲紊乱天下之是非,以托己于莫我议之地。
既上幸无明君为之正王法以定其罪,而又幸世教不明,人心不正,习熟见闻以为当然,曾莫有议其非者,则为乱臣贼子者,又何其幸之又幸邪!
是故唐虞三代之上,天理素明,人心素正,是非善恶之论素定,则人之为不善者,有不待刑罚加之,刀锯临之,而自然若无所托足于天地间者。
世衰道微,天理不明,人心不正,是非善恶之论几于倒置,然后乱臣贼子始得以自容于天地之间,而不特在于礼乐征伐之无所出而已也。
孔子之作《春秋》也,要亦明是非之理,以诏天下与来世而已。
是非者,人心之公理,而圣人因而明之,则固自有犁然当乎人心者。
彼乱臣贼子闻之,固将不惧于身而惧于心,不惧于明而惧于暗,不惧于刀锯斧钺之临而惧于倏然自省之顷,不惧于人欲浸淫日滋之际,而惧于天理一发未亡之时,此其扶天理、遏人欲之功顾不大矣乎?
孟子断然以为有一治之效,盖具有见乎此矣!
使先王之纪纲法度既已荡然不存,天子之礼乐征伐既已不能自制,其所恃以仅不泯者,独有人心是非之公理耳。
而又颠倒错乱,贸贸不明,则王极果何恃以立,人道果何恃而存乎?
此固《春秋》一书所以有功于万世也。
自世儒不明乎孟子之说,遂以《春秋》之作乃圣人赏善罚恶之书,而所谓天子之事者,谓其能制赏罚之权而已。
夫谓天子之事止于制赏罚之权,而绥猷修道之责乃不暇问,则是刘汉以后之天子,而非唐虞三代之天子矣。
为是说者不惟不知《春秋》,抑亦不知所谓天子之事也。
彼徒见夫《春秋》一书,或书名,或书字,或书人,或书爵,或不书氏,或书氏,于是为之说曰,其书字、书爵、书氏者褒之也,其书名、书人、不书氏者贬之也。
褒之故予之,贬之故夺之。
予之,所以代天子之赏;
夺之,所以代天子之罚。
赏罚之权,天王不能自执,而圣人执之,所谓章有德、讨有罪者,圣人固以自任也。
《春秋》鲁史也,夫子匹夫也,以鲁国而欲以僭天王之权,以匹夫而欲以操天王之柄,借曰道之所在,独不曰位之所不可得乎?
夫子本恶天下诸侯之僭天子,大夫之僭诸侯,下之僭上,卑之僭尊,为是作《春秋》以正名分而已,自蹈之将何以律天下?
圣人宜不如是也。
盖是非者,人心之公,不以有位无位而皆得以言,故夫子得以因鲁史以明是非。
赏罚者,天王之柄,非得其位则不敢专也,故夫子不得不假鲁史以寓赏罚。
是非道也,赏罚位也,夫子者道之所在,而岂位之所在乎?
或曰:夫子之为是也,非以私诸己也,夫子以鲁有可以变而至道之质,是以托诸鲁以律天下之君大夫。
其赏之也,非曰吾赏之也,鲁赏之也;
其罚之也,非曰吾罚之也,鲁罚之也。
鲁,周公之后而圣人之祚嗣也,赏罚之权,天子不能以自执,推而予之于鲁,鲁亦不能以自有,推而本之于周。
周之典礼,周公之为也,以周公之后而行周公之典礼,而律天下之君大夫,或者其庶几乎!
此圣人之意也。
且夫夫子,匹夫也,固不得以擅天王之赏罚。
鲁,诸侯之国也,独可以擅天王之赏罚乎?
鲁不可以擅天王赏罚之权,而夫子乃因推而予之,则是夫子为其实,而鲁独受其名,夫子不敢以自僭,而乃使鲁僭之,圣人尤不如是也。
大抵学者之失,往往在于尊圣人太过,而不明乎义理之当然。
于是过为之论,意欲尊夫子而实背之。
或谓兼三代之制,其意以为夏时商辂周冕韶乐,圣人之所以告颜渊者,不见诸用而寓其说于《春秋》,此皆一切缪妄之论,其大要皆主于以礼乐赏罚之权,为圣人自私之具尔。
夫四代礼乐,孔子之所以告颜渊者,亦谓其得志行道则当如是尔,岂有无其位而修当时之史,乃遽正之以四代礼乐之制乎?
夫子鲁人也,故所脩者鲁史;
其时周也,故所用者时王之制
此则圣人之大法也。
谓其于修《春秋》之时而窃礼乐赏罚之权以自任,变时王之法,兼三代之制,不几于诬圣人乎?
学者学不知道,妄相传袭,其为伤教害义,于是为甚。
后之观《春秋》者,必知夫子未尝以礼乐赏罚之权自任,而后可以破诸儒之说。
诸儒之说既破,而后吾夫子所以修《春秋》之旨,与夫孟子所谓天子之事者,皆可以得而知之矣。
建康府明道书院开堂讲义 南宋 · 翁泳
 出处:全宋文卷八○九二、《景定建康志》卷二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自善。
大学》经一章,传十章。
传之十章千五百四十六字,固以经一章为一书之体要。
经之一章二百五字,则以此四句十六字为纲领也。
言大学之道何所在,曰在明明德也,在新民也,在止于至善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于天至明之德,朱子以虚灵不昧言之。
虚灵不昧指心而言,虚灵言其气,不昧言其理也。
在昔从先师受学,尝以明珠譬之。
此珠光辉赫奕,若质之宇宙之间,自是昭昭灵灵;
虽寘之泥涂之中,一旦涤去其污梁,仍旧光辉赫奕。
然人心之明德极其至也,如帝尧之明德能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又岂明珠之所能拟焉?
独惜夫人汩于气质,溺于物欲,自不能明之耳。
明德即是天之明命,但明命以天所赋为命,言明德以人所受为性言耳。
明德、新民,虽曰明德者其体,新民者其用,然亦只是以己昭昭使人昭昭。
盖圣贤既有以明其明德,又不忍天下之人自昧本原,故教天下之人皆明其明德。
以天生烝民同有此明德,故我能明之,不欲独善其身,必欲兼言天下也。
此两句只是一个道理。
「在止于至善」者,明德须要明到十分,新民亦要新到十分。
不但八分九分未为至善,便九分九毫九釐亦未为止于至善也。
之仁、舜之孝,方是至善。
其他四端万行皆仿此推之,须要到十分方为至善也。
大学》一书只在此四句,四句只是明德、新民、止于至善,而三者又只是明德、新民造其极处。
若论新民,又只是使天下之人皆明其明德而已,实只一事而已。
自昔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只为此明德、新民、止于至善而已。
盖天能以此明德赋之于人,而不能使之自明其明德,必生一神圣聪明睿智者出,为亿兆人之主,所谓作之君;
又以我之明德教斯民皆明其明德,所谓作之师,我之自明与民作新,都要到十分处方是极至。
之「克明峻德」,必至于「黎民于变时雍」,是天下后世君师之模范。
否则虽曰能明其明德,又能新民,只有一毫未止于至善,亦非《大学》之极功也。
学者当思天之所与我明德,赫然罔有内外,与羲、农、、文、武初无少异。
自生知安行之次,必当视听言动常见此理,瞭然于心目之间,如夫子所谓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如舜之见尧于墙、见于羹,则自终日不违、三月不违,以至于纯亦不已,而后可谓明德止于至善。
及其新民,亦到十分极处,而后谓之新民止于至善。
此问学之极功,圣神之能事,亦非出于吾性分之外也。
上焉者,合下完具,谓之仁且智,在《中庸》则谓之曰性。
其次当自敬以致其知,又力行以终之,谓之由智而仁,在《中庸》则谓之教,及其成功一也。
若其节目条理,则先师之训又有发子朱子所未言者,他日又当与诸君子共讲焉。
程子所谓天下之公理,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者也。
诸君子玩味此四句,要见天人之付受,又要见体用之一原,又要见神圣之极功。
真知力行,无一息之间断,纯乎天理流行,至于用舍行藏莫不中理,斯为大学之极至,无些少之欠缺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