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大人先生传 曹魏 · 阮籍
出处:全三国文 卷四十六
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言神农、黄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数。尝居苏门之山,故世咸谓之。闲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隤,魁然独存,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世同之。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不知其变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也。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著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贤观乐,非世所见,徘徊无所终极。遗其书于苏门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若(一作「则」。)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战战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择地而行,唯恐遗失。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闾,长闻邦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扬声名于后世,齐功德于往古。奉事君王,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卜吉宅,虑乃亿祉,远祸近福,永坚固己。此诚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被发而居巨海之中,与若君子者远,吾恐世之叹(或作「笑」。)先生而非之也。行为世所笑,身无由自达,则可谓耻辱矣。身处困苦之地,而行为世俗之所笑,吾为先生不取也」。
于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叹(一作「笑」。),假云霓应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将为汝言之。
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趋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绝,进求利以丧身,营爵赏而家灭,汝又焉得挟金玉万亿,祇奉君上而全妻子乎?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之中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斤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也;亦观夫阳乌游于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芰,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于余乎?且近者夏丧于商,周播之刘,耿薄为墟,丰镐成丘,至人来一顾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也(一作「已」。)有,汝之茅土,将谁与久?是以主人不处而居,不修而治,日月为正,阴阳为期,岂希情乎世,系累于一时?来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据阳为雄,志得欲从,物莫之穷,又何不能自达而畏夫世笑哉?
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天,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故能长久。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从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驰此以奏除,故循(一作「滔」。)滞而不振。
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也。恩泽无所归,则死败无所仇,奇声不作则耳不易听,淫色不显则目不改视,耳目不相易改则无以乱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散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今吾乃飘遥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翰飧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于昭昭者不足与达明,子之谓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异之,忼忾者高之。其不知其体,不见其情,猜耳其道,虚伪之名,莫识其真,弗达其情,虽异而高之,与响之非怪者,蔑如也。至人者,不知乃贵,不见乃神,神贵之道存乎内,而万物运于外矣故天下终而不知其用也,逌乎有宗(或作「宋」。)。扶摇之野,有隐士焉,见之而喜,自以为均志同行也。曰:「善哉!吾得之见而舒愤也。上占质朴淳厚之道已废,而末枝遗华并兴。豺虎贪虐,群物无辜,以害为利,殒性亡躯,吾不忍见也。故去而处兹,人不可与为俦,不若与木石为邻。安期逃乎蓬山,角李潜乎丹水(一作「山」。),鲍焦立以枯槁,莱维去而逌死,亦由兹夫!吾将抗志显高,遂终于斯,禽生而兽死,埋形而遗骨,不复反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齐,与夫子同之」。于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尘,倾雪盖以蔽明,倚瑶厢而徘徊,总众辔而安行,顾而谓之曰:「太初真人,惟天之根。专气一志,万物以存。退不见后,进不睹先。发西北而造制,启东南以为门。微道而以德久娱乐,跨天地而处尊。夫然成吾体也。是以不避物而处,所睹则宁;不以物为累,所逌则成。彷徉足以舒其意,浮腾足以逞其情。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若夫恶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争求,贵志而贱身,伊禽生而兽死,尚何显而获荣?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妄生,要求名以丧体,诚与彼其无诡,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将去子矣」。乃扬眉而荡目,振袖而抚裳,令缓辔而纵策,遂风起而云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于岩石之下,惧不终夕而死。
先生过神宫而息,漱吴泉而行,回乎逌而游览焉。见薪于阜者,叹曰:「汝将焉以是终乎哉」?薪者曰:「是终我乎?不以是终我乎?且圣人无怀,何其哀?夫盛衰变化,常不于兹,藏器于身,伏以俟时。孙刖足以擒庞,睢折胁而乃休。百里困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既颠倒而更来兮,固先穷而后收。秦破六国,并兼其地,夷灭诸侯,南面称帝。姱盛色,崇靡丽,凿南山以为阙,表东海以为门。门万室而不绝,图无穷而永存。美宫室而盛帷清,击钟鼓而扬其章。广苑囿而深池沼,兴渭北而建咸阳。嵏丽木曾未及成林,而荆棘已丛乎阿房。时代存而迭处,故先得而后亡。山东之徙虏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视之,穷达讵可知邪?且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木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因叹而歌曰:「日没不周西,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东。离合云雾兮,往来如飘风。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留侯起亡虏,威武赫夷荒。召平封东陵,一旦为布衣。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隤。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推兹由斯理,负薪又何哀」!先生闻之,笑曰:「虽不及大,庶免小矣」。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霄兮日月聩,我腾而上将何怀?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谁识吾常」?
遂去而遐浮,肆云舆,兴气盖,徜徉回翔兮漭漾之外。建长星以为旗兮,击雷霆之石康石盖。开不周而出车兮,出(一作「步」。)九野之夷泰。坐中州而一顾兮,望崇山而回迈。端余节而飞旃兮,纵心虑乎荒裔。择(或作「释」。)前者而弗修兮,驰蒙间而远迈。弃世务之众为兮,何细事之足赖。虚形体而轻举兮,精微妙而神丰。命夷羿使宽日兮,召忻秋使缓风。攀扶桑之长枝兮,登扶摇之隆崇。跃潜飘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遗衣裳而弗服兮,服云气而遂行。朝造驾乎汤谷兮,夕息马乎长泉。时崦嵫而易气兮,辉若华以照冥。左朱阳以举麾兮,右玄阴以建旗。变容饰而改度,遂腾窃以修征。
阴阳更而代迈,四时奔而相逌。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乐乎久留。惊风奋而遗乐兮,虽云起而忘忧。忽电消而神逌兮,历寥廓而遐游。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压前进于彼逌兮,将步足乎虚州。扫紫宫而陈席兮,坐帝室而忽会酬。萃众音而奏乐兮,声惊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属兮,六神歌而代周。乐啾啾肃肃,洞心达神,超遥茫茫,心往而忘反,虑大而志矜。局(或作「粤」。)大人微而弗复兮,扬云气而上陈。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体云气之逌畅兮,服太清之淑真。合欢情而微授兮,先艳溢其若神。华姿烨以俱发兮,采色焕其并振。倾玄髦而垂鬓兮,曜红颜而自新。时暧𥊵而将逝兮,风飘遥而振衣。云气解而雾离兮,霭奔散而永归。心惝惘而遥思兮,眇逌目而弗晞。扬清风以为旗兮,翼旋轸而反衍。腾炎阳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驱玄冥以摄坚兮,蓐收秉而先戈。句芒奉毂,浮惊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无俦而独立。倚瑶厢而一顾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为行兮,又何足与比类?霓旌飘兮云旗,霭乐游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被发飞鬓,衣方离之衣,绕绂阳之带,含奇芝,嚼甘华,噏浮雾,飧霄霞,兴朝云,飏春风,奋乎太极之东,游乎昆仑之西,遗辔隤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怅尔若忘,慨然而叹。曰:「呜呼!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为贵夫世矣;而恶知夫世之贱乎兹哉!故与世争贵,贵不足尊;与世争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姑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遂舒。飘遥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欲从肆而仿佛,浣漾而靡拘。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变化移易,与神明扶。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强八维而处安,据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则可谓富贵矣。是故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王许不足以为匹,阳丘岂能与比纵?天地且不能越其寿,广成子曾何足与并容!激八风以扬声,蹑元吉之高踪。被九天以开除兮,来云气以驭飞龙。专上下以制统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齐而踧楚,挈赵而蹈秦,不满一朝而天下无人,东西南北莫之与邻。悲夫!子之修饰,以余观之,将焉存乎?于兹先生乃去之纷泱,莽轨沕洋,㳅衍溢历,度重渊,跨青天,顾而逌览焉,则有逍遥以永年。无存忽合,散而下臻。分离荡,漾漾洋洋。飙涌(一作「踊」。)云浮,达于摇光。直驰骛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无为之宫。太初何如?无后无先。莫究其极,谁识其根?邈渺绵绵,乃反复乎大道之所存,莫畅其究,谁晓其根?辟九灵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万天而通观,浴大始之和风。𣿖逍遥以远逌,遵大路之无穷。遗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径行。超蒙鸿而远迹,左荡莽而无涯,右幽悠而无方。上遥听而无声,下修视而无章。施无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崔巍高山勃玄云,朔风横厉白雪纷,积冰若陵寒伤人。阴阳失位日月隤,地坼石裂林木摧,大冷阳凝寒伤怀。阳和微弱隆阴竭,海冻不流绵絮折,呼噏不通寒伤裂。气并代动变如神,寒倡热随害伤人,熙与真人怀大清。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浮雾凌天恣所经,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又何争,人且皆死我独生。真人游,驾八龙,曜日月,载云旗,徘徊逌,乐所之。真人游,太阶夷。□原辟,天门开。雨蒙蒙,风圳圳。登黄山,出栖迟。江河清,洛无埃。云气消,真人来。真人来,惟乐哉!时世易,好乐隤。真人去,与天回。反未央,延年寿。□独敖,世望我,何时反。超漫漫,路日远。
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鸲鹆不逾济,洛不渡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区域,又况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为卵耳。如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岂不哀也哉!
杂著 北宋 · 赵鼎臣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八二、《永乐大典》卷一四五四五
汉祖与项羽争天下,五年而后仅胜之。至其所推功,则曰:「吾不如子房、萧何、韩信」。虽陈平、曹参,盖不与焉。则其平日所属耳目者,可知已。留侯以智全,故卒无害焉。酂侯几危,赖三人者而后免。鲍生召平或曰:「彼淮阴者,远无子房之谋,近不闻三客之说。方且偃然以假王为请,其死也宜哉」。夫较萧张之业,则何之不迨良亦明矣。然其受封也,高祖先之,定位也,鄂秋与之,何初无一言自解也,虽买田示污,卒以请苑见疑,其得出于廷尉亦幸矣。彼留侯者,眇然不受三万户之封,位居六十二,在绛、灌、樊、郦下。呜乎,此其所以为子房之智者欤?而颜籀乃以谓或以材德功劳本无定次,就令其有之,亦不当如是之远。噫!智名勇功在当时已不可得窥,顾岂一师古所及耶?
兵以正合,以奇胜。豪杰之攻秦也,周章首以百万之师,至戏下而不得进。沛公继战雒阳,亦辄不利。遂从轘辕略南阳,而西攻武关,破蓝田。迎刃披靡,捣秦人之背,竟降子婴。吴王濞之举兵也,其将田禄伯亦曰:「愿得五万人循江淮而上,别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濞不能从。顿兵下邑,不战而溃。夫两人之相与斗,扼吭捍胸,人知其所为备,则殆未可以辄胜也。惟能卒然乘不意而击其后,故吾有不斗,斗必克矣。
刘梦得有言:「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余考诸史,谊当太宗时为太中大夫,后拜梁王傅。顾绾乃以功次为中郎将,至景帝立,始为王傅,继以吴楚军功封侯,遂迁丞相。则当孝文时,绾固未贵也。又谊早死而绾后达,尤复不伦。诗人虽欲傅会遣词,乃不知其舛有如此者。
董仲舒为汉儒宗,断稿一出,弟子以为大愚。刘更生通达古今,著《洪范传》,其子从而攻之,若仇敌然。夫儒者之学,本所以明仁义,修教化。考论六艺,不失大中而已。不专己守独,私有圣贤之说而自用之也。况乎穿凿附益,流为巫瞽。虽其门人子弟不得无罪,而师父之间,实有以招之焉。然则逢门杀羿,诗礼发冢,信不诬矣。
李汉叙《昌黎集》,自云收拾遗文,无所坠失。今世传者,稍稍各以其私录附益《外集》。初尚四篇:《通解》、《崔虞部书》、《明水赋》、《河南同官记》,东平吕夏卿所列者是也。它如《祭汴州董相文》、《与刘秀才书》、《李渤书》,是又旁出于《正集》,见于柳宗元书,载于唐史,其传也犹信。至如《雷塘祷雨文》,乃在子厚《正集》中,则非退之所作甚明。《直谏表》、《论顾威状》、《范蠡招种议》,浅露鄙俚,吾益羞之。馀文有伪有真,阙所疑而不敢辨。夫孟轲、荀、扬而下得其传者,惟韩愈氏。不幸浮屠之说胜,使愈之道卒踬昧而不行,遗札无几,又欲乘其罅而厚诬之,岂不重可悲欤?吾惧其终而不能自明也,于是乎书。
《诗·烝民》美樊侯之德。首言「柔嘉」,惧其不节之以礼也,则曰「维则」。言「令仪令色」,惧其不推之以诚也,则曰「小心翼翼」。言「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赋四方明若否,而惧其道不足以自济也,故乃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又惧其流也,则又继之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禦」。夫言岂一端而已。后世之士,不务明《大雅》之旨,遂拾单词以为口实。见有忠而被诛,信而获罪者,相与从而尤之曰:「非明哲也」。方朔之湛浮,胡广之中庸,味道之模棱,馀庆之长者,视人泰然有自得色,盖皆出于此矣。夫所谓「明哲」,岂方朔、胡广之谓乎?所谓「保身」,岂味道、馀庆之谓乎?使樊侯不能不吐刚而畏强禦,幸而不死,是特一持禄懦夫耳。顾安足以语道理哉?仲尼有言:「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扬子云亦曰:「庸行翳路,冲冲而活,君子不贵也」。
雷声之隐然,地震之砉然,虽贲、育之勇无所谓力,良、平之谋未知其自处,何者?发于不意故也。故君子不可不养静以俟动。
《羔裘》之大夫,以其君不用道也,故去之。《遵大路》之君子,以其君失道也,故去之。至于《南山》,则大夫遇其君之恶者也。夫遇恶而后去,其辨之盖不早矣。故序《诗》者异之于郑桧。
君子之任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若夫贤者,则未足以及此矣。《诗》于君子,常以出处去就为言,至于贤者,然后有困穷放逐不能餐饱之词。孟子所谓「所就三、所去三」者也。大哉君子,非以道事君者,乌可以语是哉?
《戴驰》之诗曰:「女子善怀,亦各有行」。夫人未尝无怀也,而有所谓善怀者。「嗟我怀人」,求贤也。「每怀靡及」,敬事也。与夫《召南》之「有女怀春」,卫诗之「我之怀矣」,固有间矣,是所谓「亦各有行」也。
晋献之听谗,特好之而已,未必信之也。故《采苓》刺之,其诗曰:「人之为言,胡得焉」?是尚庶几其改也。陈之宣公,则既多信之矣。君子不独刺之,而又忧之。其诗曰:「心焉忉忉,心焉惕惕」。初曰「忉忉」,终曰「惕惕」者,由忧而至于惧也。若夫东周之王,其于谗也又甚焉。《采葛》之诗曰:「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则是岂独「忉忉」「惕惕」云哉?故序《诗》者以为惧谗之诗,盖以忧为不足道也。至于幽王之时,则谗之祸成矣。君子得罪,而盗言孔甘,荡然莫可救止也。《巧言》曰:「无罪无辜,乱如此膴」。匪其止于「维王之卬」,则所谓忧与惧者固无及矣,徒亦自哀其不幸而已,故曰伤谗焉。
孟子有言:「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且谓「以齐而王,犹反手也」。当是时,不独庸人愚士私怪其说,虽其高弟弟子公孙丑之徒,盖亦疑以为不然。吾读《褰裳》之诗,见郑人厌苦于兵革,而思获赴愬于他邦者,何其切也。其言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呜呼,其势岂不急而其情岂不可悲哉?譬夫溺于水而陷于火者,方其四顾号呼愿济须臾之命,狂奔疾走,沉没溃烂。当此之际,有一人焉,能援手而出之,解其涂炭之苦,而措于安平之地,则其人之感恩戴德宜如何哉?齐桓公攘狄而之卫,卫人人思之愈久而不忘。《木瓜》之诗是也。彼一伯者假仁义而搂诸侯,尚能如此。况乎以王者之仁政,而抚乱世之遗黎乎?夫惟孟子能知之,故曰「惟此时为然」。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过之大者也。「庭燎之光,鸾声将将」。过之小者也。宣王之过,过于勤而已。若夫齐君,则号令固亦不时矣。故《庭燎》之诗,止于箴之。而《东方》之无节,则在所刺也。
天下之治乱,在夫人材之盛衰;国家之废兴,系于贤者之出处。方厉王之际,人才微矣。掊克在位,而匪用其良,则贤者亦不可得而致也。宣王承其丧乱之馀烈,侧身修行。其始也,固尝任贤使能如《烝民》,新美人材如《采芑》。
微接下如《吉日》,其临政愿治之意,周密备具如此;于是始得夫吉甫、张仲、方虎、申樊之徒,相与出而辅相。然后能攘戎复土,修政事而会诸侯。号令自出,号为中兴,可谓知所本矣。然中人之志,不能不始勤劳而浸衰怠也,故《鹤鸣》诲之如何?亦教之反其本而已。求贤所以本也,故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则其德音之著闻,不患于难知也。「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方其在渊,则鱼可谓深而难求矣。然阳升则出而在渚,盖贤者世治则见。惟有道而从之,则不患于难致也。既能致之,则必能任之。上贤而下不肖,所以任之也。故又曰:「乐彼之园,园有树檀,其下维萚」。夫如是,则贤者得志而有功矣。吾能远举而信任之,则天下之贤才,无疏远贵贱,其有不为吾用者乎?故于是则虽「它山之石」,而皆「可以为错」也。盖宣王之所以兴衰拨乱,由于任贤而使能。将欲使之持盈守成而无废前美,则非急于用人,其孰能致哉?然宣王卒以不悟,此「皎皎白驹」所以有空谷之遁也。《白驹》贤者去之,国人思望而欲其留之之诗也。「皎皎白驹,食我场苗」者,欲其来而食于我也。与「丘中有麻」,所谓「将其来食」同意。「絷之维之,以永今朝」者,将以留之也。「所谓伊人,于焉逍遥」者,欲留而不得见,则思所谓白驹之贤者,于何焉而逍遥乎?「皎皎白驹,食我场藿」者,待之厚也。「絷之维之,以永今昔」者,留之久也。「所谓伊人,于焉嘉客」者,爱之思之则敬之矣。「皎皎白驹,贲然来思」者,欲其来之疾也。「尔公尔侯,逸豫无期」者,以情望之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者,思之久而不可得见矣,则亦勉之以嘉遁而已。「皎皎白驹,在彼空谷」者,言贤者之退而穷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者,言虽穷而德有馀,居隐约而貌不衰也,与「硕人俣俣,君子阳阳」同意。「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者,虽勉之以嘉遁,而又庶几其复反也。庶几其复反者,王犹足用为善故也。「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动民以行,不以言也。
《噫嘻》言耕而不及穫,《丰年》言穫而不及耕。《载芟》详于播始而略于收成,《良耜》详于收成而略于播始。祈与报之诗也,故其词异。先王以为非尽人事,则不敢以有祈也,故必致其耕播之勤。若夫成岁之功,则吾何力之有哉?其亦归美以报神,立言之序当如此也。
天有雨以施其泽,君有臣以行其政。泽自上而下者也,政自王而出者也。幽王之时,内有「三事大夫」,外有「邦君诸侯」,所以行政任事之臣,可谓众多如雨矣。然内则「莫肯夙夜」,外之则「莫肯朝夕」。百官之长各离居而弗亲,𥊍御之贱反憯然而日瘁。卒至于「戎成不退,饥成不遂」。则虽众多如雨,非所以为政矣。众多而无政,不自于王出故也。政不自于王出,则犹雨之无政者也。故诗人取以况之,而序诗者从而解之曰:「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殽既嘉」。诸公之望王,岂徒餔啜云乎哉?盖曰「既见君子,庶几有臧」。则固将有以启迪王心而告以善,且以解吾心之奕奕也。「死丧无日,无几相见」,兄弟之情尚恩也。「岂不尔思,中心是悼」,君臣之分尚谊也。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有駜》,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其诗曰:「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故「鼓咽咽,醉言归」,所谓道者如斯而已。
马伏波好名喜功,惫不知止。晚节龃龉,卒困于谗,不亦惜哉?或曰:人臣之义固忘身。当五溪之征,而援以老见怜,茍安可乎?曰:五溪之事,度非己而不夷,请行可也。己能夷之,人亦能夷之,又安用请?建武中兴,士大夫为侯王者以百数,天下既定,老臣宿将阖门而奉朝请。一日边候有犬吠之虞,此后来新进争功投足之秋也。顾援已封侯揭节矣,己所已有尚当分以与人,况可矍铄而冒之哉?观其戒松固也甚智,而敕严敦也甚明。至于谋己则不周如此。惜乎,时无有以孟子论冯妇之事告之者,悲夫!
庆赏刑威之谓政,仁义礼乐之谓教。孟子曰:「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所以得民心,岂一朝一夕之故哉?盖必有渐靡存焉。此敷五教所以不可不在宽也。
《春秋》桓六年:「九月丁卯,子同生」。世子生不书,此何以书?谷梁氏所谓「疑,故志之」者,近得其说矣。盖方是时,举齐鲁之人,皆以子同为齐侯之子也。《猗嗟》所谓「展我生兮」者,亦诗人拒时人之言也。故圣人因其生也,正其名而谨书之。
子游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先儒以道为礼,学者疑焉。孔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先儒之说盖出诸此。然则《螮蝀》之诗所谓道化者,亦曰「以礼化之」而已,与《汝坟》之诗异矣。《雄雉》曰「道之云远,曷云能来」者,国人久役怨旷之词,与《绵蛮》所谓「道之云远」,《扬之水》所谓「曷月还归」同意。
《书》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盖德者所以为政,而政者所以养民也。魏小而迫,君俭以啬。至于殽桃而食棘,然不能用其民,思所以富而教之者。此序所谓无德教也。
舜之作歌,先股肱而后元首;咎繇赓歌,先元首而后股肱。君臣交相儆,上下相赖也。
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故能俨然有可畏之威,可象之仪,使民敬事之不厌。「大车槛槛」,「大车啍啍」。言民闻而畏之,《卷阿》所谓「令闻」也。「毳衣如菼」,「毳衣如璊」,言民望而畏之,《卷阿》所谓「令望」也。「将其来施施」。施施,难进之意。「将其来食」,则君子之所就,非茍而已也。迎之致敬以有礼,言之将行其言也,斯食之矣。卒曰「贻我佩玖」,则君子之于食也,岂独素餐云乎哉?施德于民盖如此也。玖玉之美者,佩其服之亲者。古者朋友之交,于其好之也,则必杂佩以报之。示吾亲之,而遗之以其德也。留子之贻民如此,则其施可谓厚矣。此固民之所思而不置也。
先王未尝有意于建功也,而功必由我而立;未尝有意于得人也,而人必乡我而服者:无他焉,惟反身以修道而已。故其所以求之也,异乎人之求之也。盖修辞非以广业而业自广,文德非以来远而远自来。道之所在,固有不蕲然而然者矣。犹之丱角童子乎,身日加长而不自知,至于突然而首弁者见之,曾未几何时也。此岂有所勉强而使然哉?齐襄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徒志于求而不知其所以求,故《甫田》刺之。而序诗者以谓所以求者非其道。夫所谓道者何哉?亦曰求诸己而已。「夫子至于是邦,而必闻其政」,其亦类是邪?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曰衷,则非由外铄者也。曰恒,则天使我有是性也,可谓久矣。其衷也,其久也,而道固常存矣。彼所谓「元后」者,夫何为哉?若有其性,「克绥厥猷」而已。谓之若,则非有于逆也。谓之有,则勿梏亡之而已。谓之绥,则贵于安而无变也。故民之厚,谓之归厚。民之彝,谓之秉彝。而君子之于经,亦在乎反之而已。然则孟子道性善者,是邪,非欤?
《玄鸟》序言祀高宗也。康成谓:「当作祫。祫者,合也」。合神主于太祖而序昭穆。诗上述玄鸟生商,成汤受命。若四时常祀,不应远颂上祖。盖特以《长发》《殷武》之义推之尔,夫《诗》非一人作也,岂可以例言。《閟宫》颂鲁僖,而姜嫄、后稷、文、武、周公之事,皆见于《诗》,安知其非颂周而特颂鲁哉?郑失之明矣。近世说者曰:「上颂祖下及孙子,言高宗之上有以绍祖,下有以诒孙也」。吾有取焉。又《诗》曰:「景员维河」。毛以为「景」,大;「员」,均。颖达释曰:「言商之政大均,如河之润物无不及也」。郑以「员河」为「云何」,谓发语辞也。夫「景员维河」四字耳,遂以谓其政大均,如河之润物无不及,穿凿之说非人情也。郑以为发语,虽文理颇顺,亦未可据信。说者乃谓:「景」,读如「既景乃冈」。员,如「聊乐我员」。「河」为武丁所都。大抵皆牵强之说也。《诗》之来久矣,或字舛失真,或古今语异,明者辨之可也。
传所以释经也,传失而后有笺。笺者所以助传而正其失也。又有失焉,而于是乎有疏。然则疏者固宜纠剔二说之失,举而归诸大中也。观颖达之书,每每列为二说。毛谓此焉,则从而失之。郑谓彼焉,又从而失之。使后学之士,如窥江海汪洋泛滥,丛杂分播,靡所不有。然至于惊澜怒涛,东西四流,徒震悸心目,瞀然亡所适从,无一人能了然者。则疏者果何用耶?此颖达之大罪也。夫皇甫谧,腐儒也,其言博而多妄。然其释汤所都之地,明辩晰晰,大正宿儒之谬。颖达以郑说之不同也,既著之于前,而复破之于后,是则「正义」之名果安在哉?此余所甚病也。然观其言,每略于毛而详于郑,则颖达者真助郑者与?
人之处世,如毛之附皮,燕之巢幕。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幕倾危,则巢何以安?是以无贵贱,无智愚,同寅协恭,惟恐大器之不安。故上自三公坐而论道,九卿百僚诤谏匡辅。左史纳言,右史书事。智者竭其谋,才者效其力。百工执艺以谏;下至士传言,庶人谤。上下情通,如手足之卫腹心,如枝叶之庇本根。上之视下,如父母之爱其子;下之亲上,如子孙之爱父母。中孚交通,无纤芥之凝滞;首足之气周流,无斯须之阻隔。是以心君康泰,百体顺令。叔世以来一一反是,君自圣于上,以天下之知莫己若,唯天下之莫违予。臣竟谀于下,唯恐失其富贵,茍合奉迎,贱辱百至。民顽嚣于下,漠然无情,如秦人不知越人之肥瘠。天变于上,而无一人告之者;众恐于下,而无一语陈之者。百司庶府,无一物之得而莫有言者。昏昏默默,共坐漏舟,可为寒心哉!
或曰:历观古今,治常少而乱常多,何也?曰:为政在人。人之类,数千年无一圣,数百年无一贤。圣贤不生,生而不得其位,政何以治?庸人之私智小慧,小人之刻薄残忍。无智慧而行残忍,顷刻之间,内不自静,天下安得而不乱?故曰:「为人君止于仁」。仁则静,静则天地位,万物育。大臣者,人君之耳目股肱。耳聋于五音,目盲于五色,股肱堕于安佚,淫于游荒,蛊惑其心,无所不至。心虽欲静,其可得乎?
孟子曰:「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今之人,卤莽茍且,自以为足,先已自欺不明,一旦出门接物临政,颠倒错缪,自以为是,漫不加省,不知所以,为困国家。又无绳愆纠缪,彰善瘅恶之法。且无家塾、乡庠、党序、国学之模范。然而欲士之成己,欲小民之被泽,欲皇极之建,欲帝载之熙,欲百务之具举,欲泰山之磐石,垂法遗安于子子孙孙,亦难矣。三代之世,上成其下,下成其上。季世以来,上下相坏。招邪纳奸,以术不以诚,上坏其下也。谗谄面谀之人日至,上曰可,下亦曰可;上曰不可,下亦曰不可。声出而响应,形动而影随。使为上者自明自圣,下坏其上者也。正如一人之身,心不能养四体,四体不能卫腹心,互相残贼,自以为计。惜哉!
辞免除龙图阁待制知临安府状 宋 · 孙觌
出处:全宋文卷三四二三、《鸿庆居士文集》卷九
窜迹穷阎,叨荣膴仕,偶尘薄伎,遂蹈危机。所愿铺张太平累洽之宏休,不虞遭值国家非常之大变。靖康国破,渊圣表降。亟欲援吾君挤陷于不测之危,岂复计此身诛绝于中兴之后。比喧公议,请寘严科。属乘舆方事于东巡,而旰食尚勤于北顾,仰勤睿断,申谕德音。凡此误朝,谁为首祸?并二圣辱在于泥涂而不问,则一时失言于翰墨而何尤?卒解免于谴何,尚叨尘于器使。逮明受勤王之举,正建康移跸之初,国步奠安,大明黜陟,台评建白,久逭诛夷。兹谓众君子兴邦之时,岂容一小人辱国之罪?始从吏议,追褫官资。荐致溢恶之言,浸成不赦之咎。敢图简记,未忍弃捐。擢居严近之班,复备藩维之托。顾疾病呻吟之久,积罪愆污累之馀。众人籍躏而无嫌,群盗猖狂而未已。百罹如此,行见死生祸福之分;一饱无期,岂复富贵功名之望。伏望皇帝陛下发好生之大德,推从欲之深仁,察臣瓶罍之量已盈,悯臣钟漏之期将尽,俾安馀命,以就穷途。非敢效召平以故侯种东陵之谋,不几乎田横以庶人守海岛之意。所有复待制恩命,未敢祗受,知临安府指挥,亦乞寝罢,依旧宫观差遣。
史断二 其四 朱虚侯欲立齐王为帝 北宋末 · 周紫芝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二六、《太仓稊米集》卷六五
诸吕之祸,刘氏之危甚于垒卵。当是之时,首倡大义以扶奖王室者,刘章也。及绐产、禄而夺之权,虽其势去已若孤豚,然犹未成禽也。当是之时,首诛元恶以成一时之功者,亦章也。以谋言之章为先,以功言之章为大,则其报之宜如何哉?然余于章犹不能无恨焉,以其意在齐王也。初,章使齐王举而西,因欲立以为帝,是教其兄使叛也。齐王将魏勃杀召平,为书以告诸侯王,反状既明,幸而禄、产死,京师平,内畏平、勃,外恃灌婴,其计遂寝。不者,祸将酷于吕氏矣。议者以谓「章欲使齐王举兵入援关中」,而不知其反也。曰:代王于高皇帝为子,齐王于高皇帝为孙,以尊卑之分则代王当立。代王仁贤闻于天下,齐王之善未有所称也,以贤不肖则代王亦当立。代王母家薄氏皆君子长者,齐王母家驷氏皆虎而冠。汉方以吕氏为戒,而复使驷氏得昌,是益其暴耳,以母氏之善恶则代王亦当立。然则章何为舍代王而欲立其兄乎?此余于章所以不能无恨也。非将相叶谋以公天下为心,卒迎代王而共立之,则汉之安危殆未可知。夫以孝文之仁孝恭逊出于天性,岂不知平吕氏之祸者章之功为大,以齐王之故而犹有憾焉,何示天下之不广耶?初,大臣与章约,事成当尽以赵地王章,尽以梁地王其弟兴居。及孝文既立,遂黜其功。章自以失职,岁馀忧死,而兴居亦举兵以反。呜呼,汉所以报章者亦云薄哉!
论汉陈平降汉事 宋 · 綦崇礼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五六、《北海集》卷二一
《汉书·陈平传》:平降汉,因魏无知求见汉王。汉王召平等十人俱进,赐食。王曰:「罢就舍矣」。平曰:「臣为事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于是汉王与语而说之,问:「子居楚何官」?平曰:「为都尉」。是日拜平为都尉,使参乘典护军。诸将尽哗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高下,而即共载,使监护长者」。汉王闻之,愈益幸平。绛、灌等或谗平,汉王召平而问曰:「吾闻先生事魏不遂,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则妻子昆弟,有奇士不能用。臣居楚,闻汉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诚臣计画有可采者,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大王所赐金具在,请封送官,得请骸骨」。汉王乃谢,复有予赐,拜以为护军中尉,尽护诸将,众不敢复言。
臣尝谓国家多事之际,要以得人为急;苟有得焉,患在不能用;用矣,而能信任之不疑,最人君之难事也。盖人固未易知,而或得于一言,意合之间,已足了其贤否,而察其可用。非明智不惑之主,不能至此。然而人君进贤,将以疏踰戚、卑踰尊。孤远之人,一旦加之同侪之上,使其听顺服从,而无间言,又所难者。顾其贤才审堪吾用,要非信之笃、任之亲,使人听顺服从,而谗间之言不敢发,则亦不能尽其才而成功。观平初以亡命来归,一说高帝而悦之,即使参乘,典护军,诸将欢言其不可,而愈亲幸之。其后绛、灌之谗作,不能无少疑也,反问焉,而得其心,遂不复疑,乃使尽护诸将,而后人不敢有言。此平所以得展尽其才,而画策吐奇,终兴汉家也。夫惟高帝豁达大度,规模如是,彼项籍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不亡何待?故曰用人非难,尽其才之为难。能尽其才,盖不疑之为也。
王剪取荆请美田宅萧何守关中买田地以自污议 宋 · 李弥逊
出处:全宋文卷三九五三、《竹溪先生文集》卷八
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李信曰:「不过二十万」。始皇问王剪,王剪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剪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荆人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王剪,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剪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尔」。于是王剪将兵六十万人,始皇送至灞上。王剪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剪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尔」。始皇大笑。王剪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剪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矣」。
陈豨反,高祖自将至邯郸,而韩信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信。上已闻诛信,遂使使拜丞相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诸君皆贺。召平独吊,谓何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内,非被矢石之难,而益君封置卫者,以今淮阴新反于中,有疑君之心。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何从其计。上说。其秋,黥布反。上自将军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客有说何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成第一,不可复加。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馀年矣,皆附君,尚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必安」。于是何从其计,上乃大说。
议曰:君之使臣以诚而不疑,则臣之事君以诚而不欺。始皇、高祖怀并吞之志,当拨乱之馀,猜忌嫚侮,遇人寡恩。而王剪空秦国之士以专征,萧何据关中之固以居守,任大责重,处疑似之迹,难于求全矣。故皆忍耻自污,终以获免。虽于君臣之际,不能尽诚以相与,然亦可谓智矣。《易》曰:「三多凶,四多惧」。盖位高则易危,权重则易倾。虽圣人犹或难之,所以贵夫辞尊居卑,去功与名也。
汉高帝论 南宋 · 王质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一一、《雪山集》卷四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汉高帝不事威仪,溺冠踞洗,怒骂叱咤,不见优柔和易之意,则似简率;立谈之间,刻印销印,逡巡反覆,有若儿戏,则似坦夷。天下之人见其外而不察其中,则以为大度之君皆莫若高帝,而不知高帝之度实有所不足。惟其巧于弥缝覆盖,故天下之人以为简率而不以为深,以为坦夷而不以为隘,然难以欺智者矣。夫天下之英雄,挟过人之智而负过人之勇,惟大度之主为能与终始,何者?天下之英雄可以诚服之,不可以疑待之。待之以疑,非彼负我,则我负彼,与其交至于相负也,孰若两无负之为愈?嗟夫!君臣而至于交相负者,未有不自疑生者也。汉景帝疑吴王濞,而吴王濞反;齐显祖疑侯景,而侯景反;唐废帝疑石敬塘,而石敬塘反。彼其一旦而乖君臣之分,相与争死生成败于干戈锋镝之间,虽甚暴戾凶嚚之人,岂其心乐为也,夫惟有所不得不为而后至于为。故尝谓韩信非负汉者也,谓韩信非负汉者,当日挈手绕庭之计,胡为而发哉!要之,其初非负汉者也。方其去楚而归汉,解衣推食之恩,韩信未尝一日忘也,安知其终至此哉!嗟乎!使韩信至于负汉,则高帝疑之之过也。高帝疑信之端,盖兆于益兵之时,韩信愿益兵三万,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高帝会于荥阳。此固高帝之所惕然而惊也,虽不拒其益兵之请,而其遣张耳以佐之,佐之者所以闲之也,其后为之骂使于荥阳,夺兵于广武。当是之时幸韩信未觉而已,使韩信而觉,则高帝何以处之?韩信之觉则觉于云梦之时也,高帝平日惴惴战战,未尝忘韩信也,然犹未露其所以疑之之形,至是而有不可掩者矣。韩信之必反,童儿举知之,而高帝之东征也,留稚妻弱子于新造未集之国,与一必反之韩信共守之。每读史至此,未尝不为高帝寒心也。呜呼!高帝扫强秦,毙项羽,盖无遗策,而其驭韩信也,数陷天下之危机,而高帝不悟也。夫高帝之为人外示大度而中实多忌。丰沛故旧,谁与萧何之至昵哉。方萧何之居关中,而高帝未离京索也,劳苦之音不绝于道,所以察萧何之向背也,以为虚言可以欺之,而鲍生觉之。其征陈豨也,增爵益封,而又置卫焉,卫之者防之也,以为虚文可以欺之,而召平觉之。推疑于人,顾岂有弗觉者,特迟速之间尔。噫!萧何忠信谨朴之士也夫,是以能不负于高帝,不然其将为韩信之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