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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元振南宋
岳武穆公遗事 南宋 · 黄元振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六七
绍兴乙卯岳武穆公受命讨杨么。
初,么盗据三苗、洞庭之险,众十馀万,湖南、北大被其害。
而又北连刘豫,遥相应和,待虏骑临江,谋欲席卷东下。
官军屡衄,朝廷命公讨之。
先是,靖康初九龄为御营机宜,张所河北宣抚使,辟九龄兼干办公事
公始从河北军,九龄一见,便识公为天下奇才,公亦推九龄之智谋。
及公之讨杨么,欲辟九龄为幕客,九龄不果行。
初,九龄见先父纵绍兴初上论兵书,乃与先父定交,至是遂荐先父以自代,公乃辟先父主管机密
军行至潭,潭帅席参政贺公幕中得士,曰:「某在后省时,阅二千馀书,无如黄机密者。
某荐之,已得旨命官,为有力者沮。
西汉人才也」。
公喜,以告先父,先父亦未尝识席参也。
故公军事必与先父谋之,先父亦感公之知己,知无不言,庶乎自竭,以报效于公。
不幸大功未立,公为权臣中祸,天下痛之。
先父亦屏居田野,时时谈及军中旧事,尝谓公之英威,古人不能过,至于仁心爱物,虽古之名将有不逮。
若夫盛德懿行,夙夜小心,不以一物累其心,虽今之老师宿儒,勉强而力行者,公则优为之。
小子不敏,忧患困苦,今既老,追念旧事,十忘五、六矣,特录其馀,以遗后人,且备他日史官之采择云。
公讨杨么,官军有以交易诱贼,遂俘数百人以献。
公会属官于教场,问:「何以处之」?
皆曰:「彼残害官军多矣,宜尽戮之」。
先父独无言,公曰:「机密以为何如」?
先父曰:「诱而执之,不武,此正是兵机」。
公曰:「会得,会得」。
即问贼曰:「汝为盗,残害一方久矣,今当死,不足以偿」。
众贼皆请死,公曰:「主上圣明,以汝曹本皆良民,不幸罹乱,驱胁至此。
今命我来,正欲救汝辈耳」。
又问:「汝在贼寨中有何可乐」?
贼皆言寨中荒索愁苦。
公乃厚犒之,俾之买市物,以归遗老小,阴戒市人贱取其直,而自偿之。
贼归,相告语,知外之丰乐如此,为之欢动,皆有愿归之心。
一日,杨么驱众出战,官军败之,复擒数百人。
诸属官皆言:「前日释之,已有愿归之心,今亦宜释之」。
先父曰:「前日不杀,为其诱也。
今敢出战,必有凶渠在其中」。
公颔之,遂亲阅视,戮其凶恶者数人,馀皆释之。
贼既感恩而畏威,迫于渠魁,而未得出。
公乃遣黄佐赍旗、榜,入杨钦水寨,谕之降。
钦虽听命,而畏么,未果即出。
先是,黄佐乃钦遣来纳降者,既而钦复叛,故拘佐于狱。
公既至,乃释其絷,赠之以金,复遣招钦,故多疑其难信。
公乃命先父再往抚谕之,且曰:「至前涂,更自看事势如何,以为进退」。
先父曰:「彼正危疑,正当速往以定之」。
乃以二弊卒从行,径入钦寨。
钦出迎,欲庭参,先父执其手,与叙同官之欢,曰:「此见宣抚礼也」。
钦犹以虑杨么寨闻之,须遣兵防托,未可即出。
先父测其意尚未决,乃曰:「宣抚命某遍抚谕诸寨」。
乃巡历其寨,而察其形势,见其为舍,密比如栉,一火箭可焚荡,乃谓钦曰:「宣抚太守监司待于城上,立表下漏,以俟公来,过期即进兵,董统制已列强弩、火箭以俟命。
公今迟回未往,某固一死,公军亦无噍类矣」。
钦即时与诸将一行徒众二万人,随先父同渡来参。
先父既渡,即先驰归报。
终日无食,疲剧殆不能自支。
公喜甚,就城上设榻,令人扶先父少憩,即日奏功。
杨钦既出降,官军进据其寨。
杨么驱众登舟,众莫为用,么乃投水,钩出而斩之,群盗尽平。
十馀万众不血刃而来归者,以公宣布天子之威德,而以不杀而成仁故也。
贼众十馀万,择其老弱疲软者给据为民,取其彊壮者为军。
命属官轮日给据,复轮至先父,认得老弱数人,前已请据者,今乃代人来请,其人不伏而喧。
公闻之,谓先父曰:「人众如此,何以辨之审也」。
先父曰:「此曹惯于为盗久矣,故每放一人,必再三相视,果不堪为军,乃放之。
不然,大军去后,复聚而为盗矣」。
公乃亲诘其人,而终不伏,先父请试搜其身,果得已给之据。
公大喜,尽以委先父,不复轮日矣。
先父絷盗请给者,将斩以徇,其馀伪者纷纷遁去。
既给毕,阴释盗请者,俾逸去,自后无敢盗请据者。
于是,得彊壮者数万人以充军,而军益壮矣。
军将还,先父言于公曰:「孔明所以七擒孟获者,虑军回而复叛,将以此服南人之心也。
孟获曰:『公,天威也,自是南人不复反矣』!
今日不血刃而平大寇,散匿于湖山者亦多矣。
贼见德而未见威,甚惧其复反也,宜耀兵振旅而归」。
公乃大阅,军律严整,旗帜精明,观者无不咨嗟叹息,知王师之有律也。
先父始以进士借补从事郎,抚谕杨钦,钦率众出降。
公奏功,请正补,已而都督府作诏旨行下,授昌州文学
公以先父功多赏薄,寝之不下,欲复论奏。
先父闻之,请于公曰:「某士人也,家世以忠义徇国,平居尝谓中原未复,诸将有已极富贵者,何以用命?
今日才立微效,岂可与朝廷论功乎!
但得宣抚见知,俾某得效其愚计,他日成就,未晚也。
且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固不宜与都督少异也」。
公喜曰:「吾人岂欲言功,但恐将士之赏薄,不能无觖望者耳」。
已而都督府旨挥但云:「当使到来,不烦寸刃,束手来归,所有将士暴露良劳,各与转一官」。
果如公所料者。
杨么未平时,士人来献书者纷纷,先父请考其优劣,而为礼之厚薄。
有屯驻将郝最门客侯邦言利便可采,先父荐之,公命留之帐前听候。
最疑邦言己军中阴事,遣人□□□□言已为宣抚围子队,最将邦数□□□□□畏公威名,不敢遽杀,乃以邦为□□□□先父告于公曰:「士大夫多耻从军,惟□□□天下士莫不归心。
侯邦,旧太学士□□□□□失身于最。
今来献利害,而一家□□□□□伤沮众士之心,以干我之军法。
愿□□□□怒曰:「郝最何人,敢杀士人」!
即呼帐□□□□治之。
先父曰:「侯邦得钧旨,在帐前□□□□难拘制其出入,故为最擒。
今□□□□□某不可自安于军中」。
提辖至,公□□□□□人,而为人擒,汝不知乎」?
提辖□□□□□先父之言,公即命移文于最,取□□□□□曰:「侯邦至,而一人一物有伤,则□□□□□皆行军法」!
及邦至,公命送归本□□□□□领公文申,盖虑最中路邀杀之□□□□□士类如此。
尝军行,遇雨,公下马徒步,属官□□□□□里,至一庙宇,少憩,公劳勉属官□□□□□矣,然士欲立功名,亦须习劳其□□□□□安逸,故雨中徒行,以习劳也」。
庙□□□□□公指山问属官曰:「诸公识黄龙□□□□□其下城如此山之高。
某旧能饮□□□□□尝有酒失,老母戒某不饮,主上□□□□自后不复饮。
俟至黄龙城,大张乐□□□□以观打城,城破,每人以两橐驼金□□□□今日之劳」。
有一属官曰:「某不要公□□□□要观公之志,直欲恢复燕地,荡其□□□□中原而已也」。
公自奉甚菲薄,屯驻将郝最饮食□□□□其寨而食素,最以酸馅为供,公食□□□□最曰「此名何物」?
曰「酸馅」。
公曰:「某平□□□□食此」。
顾左右,留其馀以为晚食,不□□□□甚愧。
公性严重,语不轻发,于僚属□□□□但语次间微见其端,而闻者悚然。
□□□□属官会食,惟煎猪肉、齑面,未尝兼□□□□人供鸡,公曰:「何为多杀物命」?
庖人曰:「州中送食也」。
公命后勿复供。
公与士卒同甘苦,不复以口腹自累,然亦出于仁心爱物者如此。
提辖官有杖士卒者,公曰:「且教训之,勿轻笞辱也」。
然取人一钱者,必斩,故士卒乐于用命。
尝谓先父曰:「某之士卒真可用矣」!
颍昌之战,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一人肯回顾者,复中原有日矣。
公命宅库,除宣赐金器存留外,馀物尽出货,以付军匠,造弓二千张。
先父曰:「此军器,当破官钱」。
公曰:「几个劄子乞得,某速欲用,故自为之」。
一日,行军至一店,见其屋新盖而有少缺处,公呼店主人问之:「此必我军士取汝乎」?
店主曰:「宣抚之军未尝一毫扰人,此自偶缺耳」。
公曰:「岂有汝新盖店屋,而缺此一束」。
立命刷之。
须臾,刷到一马军,即欲斩之,军曰:「非入取其也,下店饮食,系马于檐,忽闻宣抚来,急上马来,不觉误掣下」。
店主举家泣告,实不曾扰,犹杖之百而后行。
公谓先父曰:「战阵既交,手执得枪住,口有唾得咽,则已是勇也。
机密儒生,未尝历战阵,到中原,见大战,则心动矣。
先随某入小阵以观战,某令机密立马处,必无害也。
若欲便溺,切勿离马仄。
盖数十万之军,其目尽在某一旗上,机密若往来不定,则军人一暗箭射杀之矣,盖恶我乱其目也。
大阵皆动,然后可随众动也」。
盖公神勇,每战尝自为旗头,身先士卒,先父力谏曰:「猾虏或识之,聚彊弓以射我,奈何?
虽公忠义,神明相之,自不能伤,然非大将之事也」。
公曰:「昔杜充留守京师,某有兵二千,来受节制。
始至,适城外有大寇数万,即命某往战。
谓之,败且斩。
某不敢以兵寡不敌为辞,即往说贼约降,来禀曰:『我何尝令汝受降,须为我擒之』!
某复往责贼,以约降而缓来,今不复受降矣,愿与汝挑战。
贼魁出斗,某驰骑独往,奋大刀劈之,自顶至腰分为两,数万众不战而溃。
人力不至于此,真若有神助之者,某平生之战类如此」。
公一日以沉香分属官,各得一块,而先父所得最小。
以为不均,复以一裹分之,而先父所得复小。
公怃然,先父曰:「某以一身从军,虽得香,无所用之」。
公乃曰:「某旧日亦爱烧香,瓦炉中烧柏香耳,后来亦屏之。
大丈夫欲立功业,岂可有所好耶」!
众有愧色。
公再谓先父曰:「某被主上拔擢至此,傥有纤毫非是,被儒生写在史书上,万世揩改不得。
某苟有过,机密必以见告」。
公家素无姬侍,先父被檄差出,远方妄传公纳士族之女以为妾。
先父以告,公曰:「四川吴宣抚尝遣属官来议军事,某饭之,彼惊讶某之冷落,归言于吴宣抚
吴乃以二千缗买一士族女,遣两使臣妻送来。
某令其立于屏后,告之曰:『某家上下衣䌷布耳,食齑面耳。
娘子若能如此同甘苦,乃可留,不然,不敢留』。
女乃吃然而笑,某曰:『如此则不可留也』。
遂遣还之,初未尝曾见其面也」。
公之不喜声色,出于性之自然者如此。
汉上报虏骑大至。
公移檄本路,备五万人军资,遣止二百人耳。
虏素慑公之威名,望风而遁。
先父言于公曰:「宣抚威名已震,虏那敢犯我,特大张其势以动我,实不敢深入。
我复以虚声应之,正得其情矣。
然我军仰给于江西,虏避彊击弱,他日必大入淮西,以轻兵袭江西,而焚荡之。
我军乏供,则自坐困。
宜置一军于江州,沿江往来,以为回易,可得利以益军资,又可以开拓形势,以绝其窥伺之心」。
公于是立江州一军。
先父被檄在远,公尝遣一兵持书来,趣回。
盛寒止一单布衫,先父问曰:「汝怨乎」?
曰:「不怨也。
他军所得请给,则有减剋。
又如科作纳袄之类,自身虽暖,老小则冻馁矣。
宣抚则不然,请食钱若干,不减一钱,听士自用之。
某自因家累重而费之,非在上者有剋于我也,何怨之有」?
公奏战功必以实,未尝徇私而寄名虚奏。
公之子宣赞云勇冠三军,攻随州,手持两锥,首先登城,公乃奏其功。
与妄将私昵窜名战士之中,以冒官爵者异哉!
此士之所以乐于用命,而服其至公也。
绍兴六年冬,公亲提兵,往取蔡州
二更令下,三更即行。
蔡州,其濠水深阔,城上惟植黑旗,并无守者。
每进攻,则黑旗动,然后一队兵上城相禦,退则复下。
势不可攻,乃归。
董先为殿,刘豫伏兵俟我军退,则追而掩之。
我之后军逢彼踏白者,为亲戚,且素闻公之德,遂泄其计曰:「汝宣抚自来,有兵二万人,七分披带,持十日粮,今粮尽而归。
刘豫李成等十大将,各将万人,先各赐宅一区、宫女十人,径来掩彼军,约尽擒之,直造鄂州
我军人持一绳,得南军,穿其手心,每十人作一串,鼓行东下,今即至矣」。
董先见贼悉得我军之实,驰报公。
董先遂择险地,伏其军于林莽中,独据河桥以待之。
须臾,李成等至,见董先,举绳以告之,悉如踏白者之言,谓董先曰:「汝勿走,我今先擒汝」!
先答曰:「我定不走,只恐汝走耳」!
贼见董先待之闲暇,疑有伏,不敢径进。
每遣兵来战,董先则旋出林中兵一二队以应之;
彼退,则又归于林中,贼益疑。
相持久之,公领大军复回。
李成等望见如银山拥出于众山中,即遽奔溃。
公渡河追之,三十里而止,擒其将数十人,俘其军数千人而归。
公厚以钱布劳俘之军,告之曰:「汝皆中原百姓,国家赤子也,不幸为刘豫驱而至此。
今释汝,见中原之民,悉告以朝廷恩德。
俟大军前进恢复,各率豪杰,来应官军」。
其俘皆欢呼而反。
公乃贻书与蔡之守者,蔡人感公释其俘,遂请降。
擒之将献于行在所
其后讲和,复割蔡州与虏,有通判者不肯臣虏,自缢而死。
绍兴七年,车驾亲征,幸建康,公来扈跸,问先父曰:「某将入觐,以何为先」?
先父曰:「当以取汝、颍为失计,而改图之。
既取之,不可守而复失之,亦徒劳尔」。
公曰:「安坐而不进,则中原何时可复」?
先父曰:「取中原非奇兵不可」。
公曰:「何谓奇兵」?
先父曰:「宣抚之兵,众之可知可见者,皆正兵也。
奇兵乃在河北」。
公大喜曰:「此正吾之计也。
相州之众,尽结之矣。
关渡口之舟车与夫宿食之店,皆吾人也,往来无碍,宿食有
至于䌽帛之铺,亦我之人,一朝众起,则为旗帜也。
今将大举,河北响应,一战而中原复矣」!
先是,朝廷罢刘光世军,欲以公代之,并军大举。
公既扈从至建康,太上知公之可大任也,独召公至寝閤,命之曰:「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馀并受卿节制」。
已而有忌公者,沮止之。
公忽召先父,出示张都督简板,乃却公宫祠之请。
公曰:「某条具交军事件,一日可办。
今乃令某先行,留属官以待命,此必事已中变,故令某先行。
今功不成矣,某所以丐祠也」。
公不乐而行。
先父曰:「某家有老母,而以身从军者,欲效尺寸之长,以报公知遇也。
使前有立功之地,某死亦不顾;
今事既乖,则某亦将归养,以为后图,他日从公未晚也」。
公乃许先父谒告省。
已而朝廷乃以吕祉刘光世,遂致郦琼之叛。
光世之军,多陕西之盗贼,最为揉杂而难治。
西人重世族,光世世将,故仅能总统之。
郦琼、王德,皆光世之爱将也。
二人平日不相下,若得威名之将以代之,则可以驾驭而立功。
朝廷始以公代光世,得之矣。
已而中变,易以吕祉,故二将无所忌惮而斗,惧而谋叛,刘豫又以高官重禄以诱之,所以丧淮西之一军。
不然,公恢复之功矣。
今天下庸人孺子皆知公之威名,至于公之大计,与夫功之以不遂者,士大夫盖未知也。
元振幼从先父于军中,亲见其本末,平居追念前事,未尝不叹息流涕于此,故志之于遗事之末云。
按:《鄂国金佗续编》卷二七《百氏昭忠录》卷一一,中华书局一九八九年版《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