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不可使易知论 宋 · 蒋元中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九、光绪《永嘉县志》卷三二
圣人未生,六经未作,道安在乎?曰:斯道也,不以无经而亡。圣人既生,六经既作,道安在乎?曰:斯道也,不以有经而存。是知圣人之作经也,盖非专为道设、为求道者设也。后世之人所以深究圣人之经者,非以其经之难知也,圣人之难知也;非圣人之难知也,道之难知也。盖圣人之道在我,而与天下共之,故发挥所蕴,著为六经。至于说天也,说事也,说体也,说理也,说志也,灿然靡所不载,叮咛详复,弥数万言,而圣人之心几无蕴矣。呜呼!圣人之心,待后世之人知之也,然而后世之人每以为不易知者。何哉?抑经真不可使易知耶?抑道统于圣人,而众人未易知耶?抑使天下后世必深思而后得耶?抑故为渊源阔略之辞,以俾后世之人使常若不可知耶?曰:非也。言出于道,至深至远,非圣人故为难知也,岂如闾巷俚语,闻声而知意也?圣人之异于众人也,智愚相半也,宜乎圣人昭昭,愚者昧昧,是则人以为难知者,非圣人有以使之也。如是,则扬子之言是耶非耶?「孔子尝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似圣人任术以治天下」。愚曰不然。圣人之心岂不欲人知哉?直以民之愚,不可使知之耳。推是说以验雄之说,不为过也。或者问曰:「必若斯言,则是圣人之道欲与天下共之不可得,六经何济于世,而斯民何望于圣人哉」?若雄之论,非以经为不可知也,特不可俄而知耳。后世如有知者观之,则思过半矣;如有困而学者,闻得其师,治得其要,业精于勤,而亦未始有不知者也。其有终身不与知者,是皆自暴自弃也,非圣人待知者未尽也。然则明经之道,其要安在?曰:经载道也,道在心也。我之心与圣人之心类也,以心明经者逸而有获,以经明经者劳而无得,学者不可不知也。三代以上,士以心明经,故经明而为君子;三代以下,士以经明经,故经明而为书生。事业未足以副之也,是非真知经者也。何则?以心明经者,出于意言之表;以经明经者,不出于意言之间。道虽寓于意言,而非即此可知也。止求于意言之间,则解颐折角之士皆可升堂入室矣,则汉儒之陋也。譬如说谱者不善琴,视势者不善弈,工律吕者未深于乐,读兵书者未娴于武。业底于成,识造于精,不可以迹学也。百工小伎皆以心得,而况于经乎?必有以心通,不可以言喻者矣。或曰:道非言喻,六经何为?曰:将使学者由其所言,逆其所不言者也。不言之旨,非反身而求之,无得也。是以古之明经,观其言而明于身,反其本而复于心。及夫身久而安矣,心定而明矣,苟于一经之中有一言之悟,则六经之义粲然明矣。汉儒不然,明于此而不明于彼,徇于末而不知其本,皓发笺注之间,以求圣人之道,是犹观后人之影,而不识其面也。噫!读《易》而知爻象,诵《诗》而知《风》《雅》,汉儒之所能也;至于观《易》而忘象,善《诗》而不说,汉儒之所不能也,故学者以为难知也。呜呼!道之不明久矣,士之溺于书生之学亦久矣,然出于吾心者固常在也。茍惟反身而求之,得于意言之表者,经之明,其庶乎。
按:乾隆《温州府志》卷二八下,同治四年补版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