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曰：不以智术视智术，必有以高天下也。夫天下无两立之势，有屈则有伸，伸于此则屈于彼。然而御天下之权，要当使在我者常伸，在彼者常屈。苟惟战天下于智术之中，使天下之英雄豪杰怀奇负智以投于我者皆有求伸之心，则角立分裂，无有纪极，尚安得为我之用哉！善御英雄者则不然，不以天下之智为智，常使天下之士奔走服役，丧其所有，听命之不暇，我虽不求以服乎彼，而彼自不得不屈于我，此非有以高天下者能若是欤！是意也，惟汉高帝得之，故扬子云曰：汉屈群策，异乎楚之自屈者矣。夫自罾鱼唱祸，山鬼献璧，天下无秦，匹夫大呼，麋沸云扰，纷纷籍籍，未知鹿死谁手。一时豪杰，雷动响应，挟智谋策略之资，驱驰于中原者，盖未始有定向也。刘季眇然泗上一亭长耳，曾无服人之素，沛中子弟，多所愿附，仗剑一麾，豪杰并起。虽以磊落奇伟之英，亦莫不俯首受制于皂枥之下，以愿献其谋，效其力。吁！是果何自以得此哉？意其待人之际，体貌推隆，故士乐为用。然而解冠嫚骂，其如礼何？矧夫谋臣策士，又非体貌推隆之所驾驭，曾谓高帝为之乎？毋乃区区之智术有以胜之耳！吁！又不然耳。重瞳之子，挟数用权，当不在高帝下。独一亚父，竟以猜忌而不能用，天下之士卒之背楚归汉，岂以画良吐奇，楚果无人，抑亦无以屈之耳。异哉，高帝之屈群策乎！方两雄争驰，伸屈之形混然未判，凡抱负所长，以求售于时者，楚、汉皆足以究其用也。夫何屈于此而不屈于彼，归于汉而不归于楚耶？吁！是可以观帝之有以高天下也。王蜀之谋，萧何之策深矣，何不得以伸其策，故终于忘其所有，而为帝之屈矣；义师之举，董公之策善矣，公不得以自伸其策，故终亦失其所负，而为帝之屈矣。张留侯，韩之策士也，一至于汉，则入秦之策，借箸之策，历历为帝陈之，使帝无以屈其谋，则彼将求伸于楚矣。陈户牖，楚之谋臣也，一至于汉，则反间之策，谏伐之策，亦缕缕为帝言之，使帝无以屈其智，则彼将复归于楚矣。屡荐不用，韩淮阴之志消矣，一登坛之拜，则决策东向，破羽并秦，信亦堕于帝之术，而不自知其屈。踞洗召见，郦食其之意沮矣，一摄衣之谢，则画谋进计，破魏下齐，生亦游于帝之术，而不自知其屈。他如毛发丝粟之才，凡有所挟以至于吾前者，皆惘然自失，退省其私，以为无一之足恃，奉教承命之不给，莫不委所有而为我用。呜呼！兹非帝之所以能屈群策者乎？向使帝也不有以屈之，纵而去楚，楚复不能屈，则彼将自用其谋，以自伸其欲。吾恐智斗智，力角力，溃裂四出，几何不败乃翁事哉！惟其智足以高天下，故能合天下之智而为一人之用，虽不求以屈其策，而自不容于不屈矣。虽然，高帝之所能屈者，至谋臣策士而止，商山茹芝之老，卬首信眉，阔视雅拜，终不肯一到汉廷，至烦愿见之思。吁！高帝之屈群策者，至此始穷矣。虽然，四皓非谋臣策士比也。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