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洪醉裘（并小序） 清 · 申佐模
出处：澹人集卷之四咸宁谪行
醉裘洪公以某年月日皋复于洛师之某洞某第。越几朔。某月日葬于扬州之某山坐甲之原。(已上补缺)友人申佐模时直散骑之外省。怆人琴之俱亡。悼灵辰之不淹。中夜累欷。耿不能寐。遂信口呼写。略叙会合始末。洎十馀年契好之笃。以抒哀。凡二百若干韵。盖公临殒时命我也。具一鸡一果。用前三日壬辰。替人奠之于灵幄之前。读而告之曰。
维岁大渊献，重阳之前日。
平生洪醉裘，呜乎竟奄忽。
澹生直散骑，闻之大摧咽。
对食不忍箸，作书不忍笔。
悒悒如有蓄，忽忽如有失。
有生必有死，如昼夜代迭。
仁焉勇焉死，孔颜圣焉殁。
乘气适尔来，忽复如烟灭。
或玉碎珠沉，或草亡木碎。
苟以达观观，天地亦一瞥。
一切外死生，如是我闻佛。
又闻诸庄周，齐寿夭穷达。
榠春未为久，菌蟪未为札。
所以子琴张，倚尸而歌瑟。
形骸尚可遗，寄归复奚恤。
然余哭公死，弥久恸弥切。
吾心吾不知，公死吾谁诘。
夫人于世间，性有五情七。
情与性俱生，哀乐所由发。
相彼鸟兽微，嘤伎求群匹。
亦有气类感，云蒸而雾潏。
人与人相接，那得不亲昵。
契或珀引芥，合或胶投桼。
或王贡结绶，或范张引绋。
知己古所难，千百乃得一。
得之不容易，誓愿无有别。
少别尚恋恋，矧伊为异物。
牙徽恸辍响，风斤泣亡质。
兰焚蕙为叹，古今恨所切。
始余官东陵，粤昔岁在戌。
公时穆寝郎，斋舍并林樾。
一见了郛郭，再见叩秘鐍。
数四辄倾倒，囷廪互罄竭。
经史百家言，稗流及禅悦。
扬确剔幽隐，挥麈谈不辍。
我服识淹贯，公推见透彻。
相视遂莫逆，情好日以密。
花朝及月夕，或时雨兼雪。
靡日不联榻，靡夜不剪跋。
诗令错觥筹，淋漓醉墨泼。
险崛石鼎联，清新竹枝截。
敏或限刻烛，严或禁持铁。
余每艳公作，凿凿皆中节。
公辄读我诗，津津嚼楂橘。
公真大方家，余实小巫拙。
深惭谬见赏，至许仲初轶。
匪直文字契，气味深相结。
我谓公良器，金精兼玉洁。
公谓我介石，坚白不磷涅。
深恨晚相知，不以鄙凡劣。
上下期云龙，中间或鸿鳦。
公家北山窈，我家南山嵲。
相思辄命驾，至必竟日昳。
悯我弱无援，思以汲井繘。
谅我孑不群，勖以去角蘖。
贫也廪欲厚，陋之居欲豁。
顾我赋命畸，龃龉动辄跌。
青衫十七载，栖栖百僚末。
一行试南省，旋复泣兰玦。
谁肯饯钱徽，群噪罪谢泌。
公闻大错愕，辍食屡嗟咄。
作书问累人，字字出腔血。
西施竟蒙污，蛾眉众所嫉。
何有虎三传，深嗟骥屡蹶。
唾骂满一世，丛愠逞齮龁。
知我一为多，聊足慰臲𡰈。
所恃釰两合，不忧璧三刖。
公今弃如遗，使我泣其啜。
饥谁讯范甑，穷谁怜阮辙。
我有作谁鉴，我有疑谁决。
过吾谁为督，垢吾谁为刮。
匪惟哭吾私，滋惑理回穴。
仁寿传所云，善庆易有曰。
圣训欺我已，未则公家必。
公家世积累，请从尚书说。
赫赫先尚书，惟时仲淹弼。
立朝尚气义，处家敦任恤。
振人若不及，接物一是实。
户外屦常满，春风蔼嘘茁。
至今缙绅间，长德竞称述。
伯氏实绳武，展如邦之杰。
蜚英自早岁，历试长藩臬。
民歌召茇棠，士归狄笼朮。
薄庄广陵下，无多收稻秫。
而不长尺寸，常存戒盈溢。
公处父兄后，寒素等布褐。
书史以自娱，清严以自律。
劬学力为文，屡见有司黜。
晚始就荫途，一命存爱物。
因之废举业，蹙蹙持兢慄。
益谦固应尔，厚积而博发。
碧梧停鸾鹄，飏声子若侄。
连年大小榜，华簪锦袍缬。
伯氏按西京，公继佩南绂。
潘舆供融欢，蔡帔光宠秩。
荣觐凤将雏，双旌互飏䎉。
帟幕大同楼，丝肉动轇轕。
同朝尽艳羡，遐荒竞啧舌。
十截贺喜诗，铺张寄飞驲。
畴意未一周，庆吊变乍猝。
伤心谢家树，严霜遽摧折。
上苍谅无知，忍于毒降罚。
公时奉老亲，苍黄载脂辖。
兰书锦江口，惨憺白日没。
舟人为涕洟，行路亦悲怛。
未几所后忧，公又在衰绖。
举家惨萧索，触目痛如割。
曷由慰悲哀，无宁自放佚。
遂以撤京第，郊圻栖尽室。
伯氏田家笠，若将𤱶亩毕。
公手一卷书，闭户穷矻矻。
余岁一再往，往辄为投辖。
白饭与奴吃，青刍与马秣。
遣人市鱼肉，佐酒煮笋蕨。
亹亹到晓鸡，达曙不为苶。
未见苦相忆，既见不忍别。
一舍曷云远，邈若隔秦越。
数月曷为久，黯若岁年阅。
为是一寸耿，缠绕无间绝。
去岁夏秋交，闻公久淹疾。
我又祟炎瘴，匝月卧呕泄。
铲迹屏人事，并与废牍札。
及至十月初，一鞭谂颜发。
公喜急推枕，握手叙离阔。
索我谪中作，如闻塞曲咽。
已而困依几，呻吟更蹙頞。
谓言我生苦，赋受何乖剌。
自幼弱善病，力不胜裘葛。
性又厌纷华，而不耐烦聒。
自从此卜居，地偏觉心逸。
有池种芙蕖，有园收芋栗。
田入足糊口，室处劣容膝。
上而奉母兄，冀幸体康谧。
下而课儿孙，案有若干帙。
馀日敦宿好，绎温伸佔俾。
怡神养性灵，足以榆景卒。
化儿苦相阨，宛转不离闼。
三夏困痔漏，百日战寒热。
方其痛极时，昏仆气屡窒。
药饵寄为生，书卷一任撇。
医言水泉恶，久服转嚏哕。
料不久于兹，那堪再栖屑。
我谓君初计，本非久长术。
君家世禄臣，乔荫异圭荜。
矧今一初会，忧勤仰追遹。
治象庆得舆，众正如茅拔。
伟矣伯氏贤，毅然山斗屹。
苍生望安石，朝廷须夔卨。
且以君之才，匪止补线袜。
太閒反损精，筋络易壅遏。
盍早返城闉，重理旧簪笏。
匪曰恋荣禄，良以去郁壹。
沈疴当遄已，洒靃获终吉。
公笑谓我辩，无或效七发。
散合本无定，行止孰使尼。
会须一听天，且观究竟讫。
伯氏翌年春，夏官掌九伐。
乍卸复宿趼，恩言荐降綍。
公又地部衔，甄复补郎缺。
遂复返江郊，取次近京阙。
懿被八判洞，谷邃泉甘洌。
门巷宛玉流，图书左右列。
自可复天和，庶不费针焫。
奈何二竖婴，骎骎转凘脱。
见我色含悽，谓吾病浸汩。
神识日以亡，气血日以渴。
深知死期近，命也不足怵。
伯氏依为命，亲年迫八耋。
尚恐戚伊诒，冠巾日盥栉。
死为不孝鬼，念之增哽噎。
余谓君精力，理无致天阏。
且念孝友至，神明所阴骘。
无那大限满，日削凛危缀。
易箦前二夕，入门无觉察。
举目忽见我，谓我坐暂歇。
作声在喉间，断续涩更讷。
交君十许年，情根深到骨。
到今君应悔，我死君涕出。
君虽爱我至，死命讵能活。
请君作哀挽，慰我薤露阕。
呜乎此一语，遂成千古诀。
伯氏向我哭，叩地肠欲裂。
使公目不瞑，鬼伯一何恝。
生也若有为，死也何其歘。
以公止于斯，难谌予或夺。
公真华国彦，不持法家拂。
器足别盘错，文足贲黼黻。
小可处深严，大可赞密勿。
青邱一部书，闳博又该括。
彊场及官方，典章暨故实。
历历如指掌，纲提而裘絜。
一斑讵了公，馀可推类悉。
况公内行懿，不愧古之哲。
爱敬志其养，俭约躬以帅。
居官著廉谨，择交远狎亵。
众善曷胜书，睹记此大率。
何处更得来，斯人竟即殁。
所幸二贤胤，秀发声誉蔚。
持缞若老成，诗礼称名阀。
啬前必丰后，终须验伸绌。
山阳泪未乾，远日已届乙。
霰雪正纷飞，悲风动萧飋。
素车出东门，佳城何郁郁。
杨之水清驶，杨之山崷崒。
七陵旧时路，魂应记恍惚。
昔共公联舆，今焉祖载设。
此去遂无还，寂寞土一撮。
弗克哭临圹，所嗟微官绁。
吾年过公三，衰朽独处孑。
须发种种白，牙齿半摇杌。
洛下旧交游，零落十之八。
悲公复几时，相期在尘刹。
长歌数千言，一字一涕泄。
读之以送君，素帷寒欲掣。
萧条几案尘，凄凉屋梁月。
大夜不复晓，于何见彷佛。
魂兮倘有知，一觞歆兹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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