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午之梦，义熙以还，满目不堪，吾何以观！渊明见几颇早，解印息交，竟归去来。性刚才拙，邈与世绝，数咏高节，独书岁月。却喜野老，尔汝怀抱，愿锄荒草，复闻斯道。尚情梦古，流笑睨物，自见自心，白于白日，非羲皇上人而何？或诗焉，或酒焉，或耕焉，或游焉，或著文焉，或观书焉，亦寓于无弦琴焉。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其傲弄当世，非凡情所忖。虽所寓不同，同此意也。大江之浔，皆晋山林，草木森森，知之最深。岁在丁卯，晋徵士陶潜卒；后八百七十七年，雪心先生羡「无弦」之意，亦假而寓焉。渊明苦嗜酒，不能琴，得其趣，听以醉；雪心不嗜酒，素能琴，默其声，听以醒。一醉一醒，异世同领；一能一不能，异见翻相承。昔孔子尝告子夏以无声之乐矣，渊明本自旷疏，亦或有契于圣言绪馀。渊明无弦琴果何如？以吾尝闻我之无琴之琴而逆之，或得之。吾之无琴之琴，今相安在吾心尔，不以存亡得失而失焉，不以借于听而听焉。吾心融融，天趣空而通；彼想憧憧，世网蒙而聋。宜彼无琴之琴，无朕可寻。虽无宫商，至乐悠长；欲辨玄黄，狂见荒唐。动静泯亡，远迩苍凉；不知其方，自然成章。非配桐以梓，可以发提，天机不露，万响如瞽。纯越邃古，曷闻曷睹？妙指莫施，慧耳奚为？精神不疲，志气不移。万无欢悲，一无成亏。何必戴逵，焉用钟期？鱼鸟何知，鬼神莫窥。心听则痴，智听则疑，事听则隳，理听则支。听内持，听外遗，听有随，听无违。离微墨（󶿑音眉痴。）俱不宜，俱不足以明之，将何以发此机？胡不委无心之心，于无理之理，操无琴之琴，出无声之声？无琴之声，琮琮琤琤，与一气同生，与两曜同明，与四时同行，与万物同荣。妙此独清，渺于八纮。索之弗闯其形，迎之罔测其灵。何从而闻无琴之琴，无声之声？古今之人，其生也孰不赋一气而为命？孰不照两曜而为镜？孰不操四时而为柄？孰不共万物而为境？不出有为之井，不能跨空而骋。痴欲鼎鼎，逆走弄影。谁激清泠，猛于一省！无声之声，不琴于琴，此声无根，托物而存，天下万物之物之声也。非此物也，而此物也；非此声也，而此声也。奚其琴？奚其弦？奚其声？三者悉泯于无迹，然后吾之心始出；吾之心出，然后与万化冥而为一。击节孤啸，浮动幽渺，横握其要，似绝此妙。是真无其赏音矣！是吾亦真不能琴矣！既真不能琴矣，是真无琴矣！既真无琴矣，是真复何言哉！既真复何言哉，此意渊哉、玄哉、奇哉、微哉！上而皇天苍苍然，下而后土茫茫然，中而四顾荒荒然。讵肯与人同耳而听，同目而视耶！又安得不独抱此意与之同终、同始、同生、同死邪！此是别曲，还与谁听？清而宁，和而平，天然奇特之经。开古今，翻沧溟，浴有情，空泠泠，还冥冥。但蚩蚩之氓，闻吾言必惊。使渊明在时，亲见论评，亦当开攒眉而相逢迎。今不复见前修典型，乃与雪心相遇于衰暮无聊之滨。勿叹凋零，百勇皆冰，万物必待剥落而后成。勿嫌无能之名，空活不死之春；譬如无弦之琴，不耀山水之音。宁枯于至贫，断不可失无弦琴。君欲不寒斯盟，切勿辜负陶渊明。久假不归其名，不名曰「无弦处士」亦宜。始者颜延年诔渊明曰「晋徵士」，又曰宜谥曰「靖节徵士」，《南史》则曰「靖节先生」，晦翁独取「晋徵士」三字书于《通鉴纲目》。梁昭明太子作《渊明传》曰「无弦琴」，别本又作「无弦素琴」，《晋史》作「素琴，弦徽不具」，《南史》只曰「素琴」。第「无弦琴」三字甚雅，且久响于人口耳间。康节尝品题之，禅门亦借用之，诗人多咏之。古作「弦」，今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