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一 东宫侍讲及沂邸教授时。) 南宋 · 姚勉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三六、《雪坡舍人集》卷八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正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允釐百工,庶绩咸熙」。
此尧占天授时之事也。上言修齐治平之事已毕,故以治历明时之事言之。「乃命羲和」至「敬授人时」,总言其纲也。「分命羲仲」至「鸟兽氄毛」,分言其目也。羲和,南正重、北正黎之后,世掌天文之官。「钦若昊天」者,敬顺天道之自然也。历者书也,象者器也,璇玑玉衡是也。作书以考日月星辰之度,制器以验日月星辰之行。天之日月,即时之日月也。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日行一日,迟天一度,而岁一周天。月行一日,迟天十三度十九分,日之七而月一周天。星,二十八宿也(东方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斗、牛、女、虚、危、室、璧,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四时迭见。辰,十二辰也(子为玄枵,丑为星纪,寅为析木,卯为大火,辰为寿星,巳为鹑尾,午为鹑火,未为鹑首,申为实沈,酉为大梁,戌为降娄,亥为娵訾。),日月一月会于一辰,星辰皆一岁而遍。天时者天道之自然也,天时既定,然后敬授之民,使因天时以修人事。故曰:人时春先夏,秋先冬。故春秋掌以二仲,冬夏掌以二叔。二仲言分命,二叔言申命,春秋书以殷,冬夏言以正。嵎夷在青州。旸谷,日出而明也。南交在交州。西在天水西县。昧谷,日入而晦也。朔方在幽州。幽都,幽阴之地也。宅,定居也。定此四地为东西南北之正,然后可求地中也。寅,敬也。宾,迎也。饯,送也。羲仲主东,故敬迎日之出。和仲主西,故敬送日之入。平,均也;秩,序也。均则远近皆用其功,秩则先后不失其次。东作,春时耕作之事;南讹,夏时化育之事。讹,化也。西成,秋时收成之事。以时所属言,非以方言也。夏不化则其春虽生,而秋无所成矣,尤不可忽,故曰敬致,言敬以致其功也。圣人立心立治,一主于敬。曰敬授,曰寅宾,曰寅饯,曰敬致,无所往而不敬也。朔易则春与冬交易之际,不能察则将至于寒暑易位,故此职不言平秩,而言平在。在,察也。「日中星鸟」者,二月之时,日夜平分适中,而星则南方诸鸟七宿之中星曰星者,见于南也(方岁之春,二十八宿皆安四方之定位,故南方七宿见于南。曰星者,以星火、星虚、星昴推之。圣人南面,故验星于南。)。「日永星火」者,五月之时,日去北极近而晷长,星则东方苍龙七星之中星曰房者,见于南也(天左旋,故东方七宿次南方七宿而见。)。「宵中星虚」者,八月之时,亦日夜平分,星则北方玄武七宿之中星曰虚者,见于南也(春属阳,故言日中。秋属阴,故言宵中。其实则一。)。「日短星昴」,十一月之时,日去北极远而晷短,而星则西方白虎七宿之中星曰昴者,见于南也。四时举仲以推孟季,列宿举中以推验星,此固史官之纪述有法,亦见盛帝之世,每事皆用中道也。析、因、夷、隩者,验之人事也。孳尾、希革、毛毨、氄毛者,验之物理也。析,散也,春则民散居于野以就耕。因,仍也,夏则仍春时所居而不变。夷,乐也,秋则物成熟而民夷乐。隩,温室也,冬则寒气至而民温聚。孳,生育也,尾,交接也,春之生意也。希,少也;革,改也。夏之时鸟兽羽毛希少而改革也。毨,理也,秋则毛已革而整。氄,厚也,冬则毛厚氄而温。若民若物,各得其所,此帝尧赞天地之化育也。「帝曰咨汝羲暨和」至「庶绩咸熙」者,又继命之也。「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者,阳数赢故月多六日,阴数缩故月少六日,合为十二日。积三年得三十六日,则除六日而以三十日为一月,故三岁一闰。又积两年得二十四日,则又以先所馀六日足三十日,又为一月,故五岁再闰(此姑大略言之。至如十九岁七闰之法,朱文公之说已详。)。闰者,所以权中气而正四时也。每月有朔气,有中气(如立春正月节,雨水正月中之类。),朔不必在其月(如十二月得正月节,正月得二月节之类。)。中则必在正数之月(如雨水则必在正月,春分之必在二月。)。时无闰以定之,则推移不齐,久而必舛,故有闰而后可以定四时成岁,是亦圣人建天地之中也。岁月日时无易,故顺天时以修人事,可以日有成,月有要,岁有会,信治百官,趋事赴功,皆有所就,众功由此而皆釐矣。《春秋传》曰:「闰以正时,时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本,于是乎在」。治历明时,岂苟然哉。帝尧之位天地,育万物如此。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
帝曰:「畴(谁也。)咨若(顺也。)时登庸(用也。)?」放齐曰:「胤(嗣也。)子朱(丹朱也。)启(开也。)明」。帝曰:「吁(叹辞。)!嚚(多言也。)讼(好争也。),可乎」?
尧欲求贤,加之上位。放齐小人,乃谓嗣子丹朱为开明,以应其求。帝则叹其嚚讼,而不以为可也。丹朱非蠢然无知者,但以其聪明用于嚚讼耳。丹朱,尧之子也。人莫知其子之恶,尧则知其不肖而不私之,此圣心之大公也。
帝曰:「畴咨若予采(事也。)?」驩兜曰:「都(叹美也。)!共工方鸠(聚也。)僝(见也。)功」。帝曰:「吁,静(善也。)言庸违(用则背其言也。),象共滔(漫也。)天」。
帝欲求能顺治我之政事者,驩兜小人之党,则谓共工方聚见其功而荐进之。帝亦知其为人,谓其貌象则似恭,而其中则有滔天之恶也。帝知人之明如此。放齐、驩兜、共工,皆小人也,何尧时有之?盖天下未尝无小人,帝则知而不用耳。
帝曰:「咨!四岳,汤汤(水流貌。)洪水方割(害也。),荡荡(水势。)怀(包也。)山襄陵(平大阜也。),浩浩(盛大貌。)滔天。下民其咨(怨叹也。),有能俾乂(有能者使之治也。)?」佥(众也。)曰:「于(亦叹美之辞。)!鲧哉」。帝曰:「吁!咈哉(咈逆辞。)。方(逆也。)命(天命。)圮(败也。)族(类也。)。」岳曰:「异(已。)哉,试可乃已(试其可而后已也。)。」帝曰:「往!钦哉(戒鲧之辞。)」。九载,绩(功也。)用弗成。
此求治水之人也。四岳者,四方诸侯之长。唐虞之时,内有百揆四岳。帝问四岳以洪水方为害于民,有能治者,欲使之治。众乃以鲧为对,帝则谓其人方逆天命圮败善类,盖愚而自用之人,决不可任。四岳则使帝姑惟试之,帝遂以四岳之言而用鲧,且戒以敬重其事,乃九年而功不成。丹朱、共工,帝知其不可则不用。既知鲧之不可,胡为而又用之?盖是时水患已极,民怨方深,帝急于拯救。而神禹未出,鲧自以为能治水,四岳群臣又以为鲧能治水,天下之人亦以为鲧能治水。帝虽知其不可用,亦不可违众之心也,此帝之舍己从人也。他日绩用弗成,舜摄政时,殛之羽山,帝亦未尝贷其罪。岂若后世违众用人,迨其无功,则又从而蔽之哉!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无德也。),忝(辱也。)帝位」。帝曰:「明明扬(举也。)侧陋(隐僻之人。)。」师(众也。)锡(与也。)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已先闻之。)。如何(又问众人如何。)?」岳曰:「瞽子(瞽瞍之子。),父顽(愚也。)母嚚,象(舜弟。)傲(慢也),克谐(和也。),以孝烝烝,乂不格(至。)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以女嫁人曰女。),观厥刑(仪刑也。)于二女。釐(理也。)降(下也。)二女于妫汭(妫水之汭,舜所居也。),嫔于虞。帝曰:「钦哉」!
此以下载舜之事也。帝以年老,欲逊位于四岳,四岳不可,则使之明明扬侧陋。迨夫众与帝言以舜为可,帝亦谓已闻此人,但又不自足,而询之四岳。四岳举其尽难能之孝者告之。夫以自处于顽父嚚母傲弟之间,亦难矣,而乃能和之以孝,使之蒸染渐渍,如蒸物然。潜移默化,使其至于顺治而不至于奸恶,岂人之所易能哉。而帝犹以为未也,则以二女女之。夫以天子之二女下嫁一匹夫之贱,当如之何而骄蹇之。舜则能以道理降下其心于所居妫水之汭,皆执妇道于有虞氏。帝于是称其钦而美之,知其可受以天下,而以天下授之矣。尧舜之治天下,莫不自齐家始。濂溪周子曰:「家难而天下易」。惟难者易,则易者不难矣。抑舜之所以能是者亦敬也。《尧典》一篇,始终皆曰钦圣功,信无以加此。一说「釐降二女于妫汭」,帝女下降,故曰降。「钦哉」者,尧戒二女之辞。其说虽顺,然不如前说有义理。况以降为下嫁,亦与「女于时」句相重复,只当从前说。
舜曰:「(言舜以别尧。)咨!四岳,有能奋庸(奋发其功用。)熙帝之载(广尧帝之事。),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亮成其事而且能惠顺者谁。)?」佥曰:「伯禹作司空(言伯禹今为司空之官。)。」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懋者,勉也。平水土者,言其前日之功。懋哉者,勉其尽今日之相业。)。」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俞者,然其让。汝往者,不许其让。)。」/此以下舜命官也。先命伯禹以为相。宰相之职,太振作则过于严,而不足以养天下之元气;太安静则过于宽,而不足以起天下之精神,必相济而后可奋功广事。振,作也;亮采惠顺,安静也。禹平水土,有大功如此,舜不自命之为相,必咨访四岳,待公论皆协而后用之。盖如此用人,斯可以服天下。
帝曰:「咨(稷名。),黎民阻饥(言众民皆艰阻于饥。),汝后稷(言汝为主稼穑之官。),播(布种。)时百谷」。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五品即五常逊顺也。),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司徒,掌教之官。五教即五常之教。布教之道在敬在宽,敬则在己不忽,宽则在人易从。)。」帝曰:「皋陶,蛮夷猾夏(猾,乱也。夏,中国也。),寇贼奸宄(寇贼在外者曰奸,在内者曰宄。),汝作士(士师掌刑之官。),五刑有服(服,受也。五刑之中,有当受之罪。),五服三就(既受五刑中之当受者,则就三处行之,于朝、于市、于野。),五流有宅,五宅三居(五刑之宽宥者有流,但流所居则有三所:大罪四裔;其次九州之外;其次千里之外。)。惟明克允(惟明则方允当。)。」/此舜因禹逊此三人,而舜命之也。弃为后稷,契为司徒,皋陶为士,自尧时已然矣。旧官则熟于其事,故舜因而任之,不复改命。古人成功,以久任也。
帝曰:「畴咨若予工(谁能顺我百工之事。)。」佥曰:「垂哉(垂,圣时巧人。)。」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共工官名。)。」垂拜稽首,让于殳、斨暨伯与,帝曰:「俞,往哉,汝谐(其让固是,但往任是职,惟汝谐和。)。」/此舜命共工之职也。后世有垂之竹矢,其任百工之事可知矣。
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谁能顺我上下之草木鸟兽,欲使皆遂其生。草木则在山者曰上,在泽与平地者曰下。鸟兽则在天者曰上,在地者曰下。)。」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汝作我虞人之官。虞人,掌山泽。)。」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帝曰:「俞!往哉,汝谐」。
此舜命益作山泽之官也。禹逊稷、契、皋陶,伯益逊夔龙,帝皆就咨命之。殳斨、伯与、朱、虎、熊、罴则不复就命,何也?盖四人者皆贤人,虽不就命,亦皆当时在朝有职位者。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典,主掌也。有谁能掌天地人之礼。)?」佥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礼重事也,故又训戒之,曰敬、曰直、曰清,掌礼者当有此德也。敬则谨严,直则中正,清则洁肃。)。」伯拜稽首,让于夔、龙,帝曰:「俞,往钦哉」!
此舜命伯夷以掌礼之官也。禹与伯夷,不曰「往哉汝谐」,而曰「汝往哉」,曰「往钦哉」者,相与群臣不同。故尊异其辞,而曰「汝往哉」;礼主于敬,故严重其辞,而曰「往钦哉」。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胄子者,天子之子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皆入学。世子与之齿,所以教序也。)。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皆物之有声者,五声之所寄也。克谐者,其声谐美无相夺。伦者,伦理次序不相侵夺也。)。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此舜命夔以掌乐之官。乐由人心而生,然教之人必自和其心而始。直宽刚简四者,皆教也。直者多躁暴而不能宽和,温者多弛慢而不能庄栗,刚者多虐,简者多傲,必扶其偏而教之则中和矣。直宽刚简,气质之性,所禀之偏也。而温而栗,无虐无傲,则教也。舜方命夔,而夔即言功者,夔亦尧时掌乐者也,故有效可言。百兽,无知之物,犹相率而舞,则乐之能感神人可知矣,皆一和之所致也。以其心之和,发于其声之和,和之所感者远矣。八音独言击石拊石者,玉振乃乐之终,此言其成也。
帝曰:「龙!朕堲谗说殄行(堲者,憎恶之也。谗说者,诬谮之言,能殄人之善行。),震惊朕师(谗说行则众皆惧矣。)。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
此命龙作纳言之官也。出纳之间不实,则谗说可乘间而入,故以惟允训戒之。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惟时亮天功,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
此舜又继命之也,二十有二人者,四岳一人,禹、稷、契、皋陶、垂、益、伯夷、夔、龙,谓之九官,共十人,并十二牧,共二十二人。曰天功者,王者代天爵人,职曰天职,位曰天位,故其功亦曰天功也。然其功之有无,必久任而察之。九年之后无功,终身黜而不用之矣,此所以赏罚明信,而人莫不知畏慕也。后世任人而不久,责成太速,赏罚又不足以劝惩,其不及盛帝之治,宜哉。
分北三苖。
苖民者,顽不可教诲之人,然舜则必有道以化之。始者摄政之时,则窜之于三危,屏之于中国之外,使不得败吾民之俗。今则又分而北之,使不得相聚而为恶。可化者作一处,未化者作一处,必皆化之而后已。此所以后来收七旬之格也。旌别淑慝,表厥宅里,彰善瘅恶,植之风声,成周化殷之顽民,盖亦如此。
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
此史记舜之终也。
帝釐下土,方设居方,别生分类,作《汩作》、《九共》九篇、《稿饫》。
《汩作》、《九共》、《稿饫》,盖逸书名。书既不存,义不可强通。
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此禹言六府三事养民之政,而舜复美其功也。所谓帝舜申之也,自判阴阳以来,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行,谷又土之所生也。以其养人,故通谓之六府。府,聚也,所以聚人者也。六府出于天,不能自为民利,故必待圣人修之。如水必澄治,火必新洁,金必镕范,木必作揉,土必耕垦,谷必种穫,而后可以为民利也。「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则人君之事也。人之有道也,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教以人伦,此正德也。作为佃鱼网罟宫室耒耜杵臼等事以教民,此利用也。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者,此厚生也。三者不可阙一,必并行而不相悖,故曰惟和。能如是,则其功可歌咏矣。虽然,有功不赏,有罪不诛,亦无以化天下,故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庶天下皆率作而兴事也。而圣人之意,亦岂徒赏罚而已哉。优柔奖厉之心,常行乎恩威予夺之外,故又以九功之叙而可歌咏者劝之,使续此生生之意于无穷,而勿至于坏,盖使民不倦之意也。此禹平水土以后之事,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者盖如此。必欲帝舜轸此念于心,无一息而忘养民之事焉。是念也,即克艰之念也。帝于是然其言而就赞美之,且以起下章逊位之意。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
此帝舜逊禹以位,而禹逊之皋陶也。「耄期,倦于勤」者,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今在位又三十有三载,盖年九十有三,将及百岁之时,颇厌倦于勤劳也。圣人未尝有倦心也,但志气则常盛,血气则不能无衰耳。禹惟勤而不怠,故舜欲以逊之。禹之不怠,盖亦克艰之念也。帝以位逊之禹,禹则不敢当,谓己德无所能,不为民所归依。皋陶则能远布其德,德乃降下于民众,民皆怀爱之。欲帝念之,而以位逊之。「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此四句,旧说谓皋陶之用刑,以上兹训此人,下兹训此德,言皋陶服念此人之罪,则亦在此德。诸家之说皆如此。但上文不曾言用刑,不应此处如此出四句。且「帝念哉」之念,与「惟帝念功」之念,意皆一同,皆以为舜之念。而中间「念兹在兹」之念,乃以为皋陶意念,全然不贯。兼之服念此人之罪,即是名言此人之罪,纵释此人之罪,即是允出此人之罪,又不应如此重叠。故此四句,颇不易训释。某闻之师曰:四句非言皋陶之用刑,「念兹在兹」者,盖皋陶有德,帝当念之而逊以位,无以易此人者。帝如念之,则亦在此人。如释而不念之,则亦在此人。名言欲逊之,则亦在此人。实出命欲逊之,则亦在此人。纵横上下,则一皋陶也,惟帝当念其功而逊之。似此则文义皆顺,念字不作两般。
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罔或干予正。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予于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皋陶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过于罚而杀不辜,不若过于赏而失常法。)。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
此帝舜因禹称皋而就美其功,而皋则复归美于帝也。非因禹之言,又转而逊皋陶,特称美之耳。临下之道,患乎烦而不能简,简则易从。御众之道,患乎严而不能宽,宽则得众。帝舜之治一,简易宽大而已。至于「罚弗及嗣」,至「宁失不经」,则帝之厚赏薄罚,忠厚之至,好生之德也。天地之大德曰生,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之以为心者也。人皆有之,圣人能全之耳。圣人之心,无非生意。民感此意,谁忍犯刑。后世之君,用法深刻,赏宁轻而罚宁重者,乌足以语圣人之治哉。
初,知宣子将以瑶为后,知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须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不以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知宗必灭」。弗听,知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亦然。观知瑶之事,而孟子之言益信。瑶之贤于人者五,而一不仁,足以败之。甚矣,才之不可恃,而仁之不可无也。初,知宣子与赵简子皆议立后,赵简子则舍伯鲁而立襄子,知宣子则舍知宵而立瑶。赵襄子能以尹铎为晋阳,用保障而不用茧丝(尽取民财如取茧丝者,谓之茧丝。不尽取民财而固结民心者,谓之保障。),其仁如此,岂瑶之不仁者所能敌哉。不待三家共攻之时,而胜负已决于此时矣。《左传》哀公末年,载荀瑶伐郑将门,知伯谓赵襄子入之,赵孟曰:「主在此」。知伯曰:「恶而无勇,何以为子」?赵孟曰:「以能忍耻,庶无害赵宗乎」。知伯不悛,襄子由是惎知伯,遂丧之。知伯贪而愎,故韩、魏反而丧之。《左传》之所谓贪愎,即辅果之所谓不仁也。《左传》载之于终,《通鉴》载之于始,此以见《通鉴》之作,上接《左传》也。虽然,又有说焉。圣朝得姓之初,即此赵氏。赵襄子不茧丝一念,在当时自大夫为诸侯,在后世圣子神孙遂有天下,仁之功效如此。矧艺祖皇帝紫云楼之誓,其仁愈克广乎,此宗社千万世无疆之福也。仁之一念,愿圣子神孙世守之。
知伯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知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知伯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知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知氏矣。奈何独以吾为知氏之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
任章之言,此后世权谋相倾之术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岂有是说哉。无故而求地于人,固知伯之贪惏无厌也。与之地而张之使骄,蹙之使亡,任章之心亦不仁矣。「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夫子所定之《周书》,无是语也。呜呼!贪而愎,骄而轻,使人得以术而倾己,为知伯者,亦有以自取哉。《诗》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故君子之学,当以惩忿窒欲为先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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