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讲义二 论语 南宋 · 袁甫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三七、《蒙斋集》卷一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臣观棘子成之言,盖见当时文弊之极,矫枉过直之论,欲尽弃文而纯用质。子贡以为君子之道则不如是,盖深病棘子成之言为太野。故谓失言之不可悔,犹驷马之不可追也。于是又从而发明之,曰文犹质之不可废,质亦犹文之不可废也。若曰「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则是虎豹之皮,兴犬羊之皮,相似而无别耶?圣人于礼乐,则从先进。答林放问礼,则以为宁俭宁戚。然至于论文质,则取彬彬之君子,而野与史无取焉。盖救弊则不得已而取其彼善于此,论道则非全美尽善未可以为至也。或曰:「处后世极弊大坏之时,则如之何」?曰:今之所谓质者,非古之所谓质也,苟且而已矣;今之所谓文者,非古之所谓文也,虚伪而已矣。苟且、虚伪之弊合,而世道日至陵夷不可收拾,甚可悲也。必欲复古之道,其惟先尚质实,而后加品节焉。一扫苟且、虚伪之弊,而后君子之道几矣。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臣闻欲善恶恶,人人所同,此上帝降衷之良心也。今语人曰「汝为天下之善人」,则莫不跃然而喜。推己欲善之心,人之有善,则必喜谈而乐道之,又从而左右羽翼之,惟恐其美之不成也。又语人曰「汝为天下之恶人」,则莫不拂然而怒。推己恶恶之心,人之有恶,则必哀矜而悯念之,又从而训诲正救之,惟恐其恶之终成也。此其用心洞洞乎其公也,休休乎其大也,是真可以为君子人也。乃若小人则反是。人之有美,惟恐其成也,嫉之坏之而已耳;人之有恶,惟恐其不成也,误之陷之而已耳。此其用心,知有己而不知有人,知有私而不知有公,是真可以谓之小人也。呜呼!人主每病于君子、小人之难察也,岂知观人之道,不必观诸他而当观诸心。人孰无欲善恶恶之心哉!能视人犹己者,则为君子;不能视人如己者,则为小人。此观人之法也。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臣观季康子之发问,而首以杀为言,盖谓无道为有道之害,不加诛杀则害不除,政不肃,是固然也。然良心善性,人人固有,导之以仁义,齐之以礼乐,自可使之迁善远罪,而又何以杀为?《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体天地好生之大德,以父母斯民,欲善而民善,以德而感德,真如风行草偃之易。苟至于是,则吾与斯人并生并育于覆载之间。此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之功也,而无所事乎杀矣。虽然,春夏之长养,生也;秋冬之肃杀,亦生乎?曰:雪霜之威,仁莫甚焉。万物归根复命,遇春夏复荣,生莫大焉。皋陶之告舜,自「帝德罔愆」而下十四句,皆生之谓也,而独有「刑故无小」一语,则亦未尝废夫刑。盖生固德也,而刑亦德也。孟子所谓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季康子识不足以及此,乃先萌一杀心,其与天地好生之德大悖矣,此孔子所以深排而力戒之。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臣闻圣门所谓文者,非词华之谓也。夫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颜渊曰:「博我以文」。所谓文者,即道也。彝伦之懿粲然相接者,皆文也。三千三百,待人以行者,皆文也。孔子振木铎于衰周,正将以续斯文之将坠耳。一时以文会友,莫盛于洙泗。丽泽之兑,何往而非斯文之讲习哉!既曰文,而又曰仁,同乎异乎?曰:文者其所著见,而仁者其根本,名异而实同也。会之以文,盖所以辅吾之仁也。圣人切切于求仁,造次颠沛,未尝暂舍,终食之间,未尝或违。孔子告颜渊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盖言为仁,专在乎反己,己不自力,他人奚预焉?今曾子取友以为仁,亦曰辅之而已。虽用力在己,而又得良辅,则切磋琢磨之益日增,而克己复礼之功亦多助矣。噫!后世师友之道不明,学者但知雕虫篆刻,破碎经旨,以是为文,所谓辅仁者,漠然不知为何事。平居既无讲贯之素,一旦出而事君,不仁而在高位,斲丧国脉,戕贼民命,皆不仁者之为也。为国家者,果何赖于若人哉?然则修明师友讲习之学,岂非人主之急务乎?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臣按颜渊问仁,孔子告以「克己复体」。夫具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而有此身,此身本与天地相似,与万物一体,如之何而克己?曰:己与天地万物本无隔也,而认八尺之躯为己,则与天地万物始隔矣。故惟克己,则洞然大公,不见有己矣。何谓克?曰:以《艮》卦所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观之,则是内不见己,外不见物,而克己之义瞭然矣。克己何以能复礼?曰:礼者,周流贯通乎天地万物之间,无体无方,无不周遍。人惟认八尺之躯为己,于是去礼始远。苟不认己为己,则天高地下,万物散殊,皆礼也。吾亦天地万物中一物耳,无往非礼,而何有于己哉?故不克己则礼失,既克己则礼复。又发明之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玩一日字,正所谓「朝闻道」也,正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凡人昏昏于物欲之中,如醉如梦,一日勇决,无牵制,无拘滞,无二三,此身与天地万物了无阻隔,人即己也,己即人也,天地万物皆非形躯之所能间也。故曰「天下归仁焉」,言天下皆在吾仁之内也。礼之复也,非是外复;仁之归也,非是外归。本一而非二也。又发明之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前之己而曰克,此之己而曰由,岂有二己哉?曰:非有二己也。尘去鉴明,而即此鉴也;云消月皎,而即此月也。未克己之前,云也尘也,皆蔽我累我者也,乌可以不克?既克己之后,月也鉴也,本如是光明,本如是莹洁,动静阖辟,变化运用,何所不可。故曰由,言为仁在我而已,岂由他人哉!颜渊既领会夫子之大旨,而犹问其目者,盖圣门师弟子之间,学聚问辨,不造其极不止也。克己复礼,特大纲耳,又有馀目焉,所以再叩夫子。夫子举视、听、言、动四者告之。盖四者,即己内事也。己视、己听、己言、己动,皆己也。然微有非礼,则是为己所蔽也,为己所累也。夫惟非礼则勿视,非礼则勿听,非礼则勿言,非礼则勿动,无斯须顷刻不在礼中,则是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至此,尚何己之足累哉!颜渊即慨然承当此任,曰:「请事斯语」。事云者,言从事于此也。闻圣言而不能行者,不足以言事矣。呜呼!颜渊,陋巷匹夫耳,圣师勤勤启发,犹有天下归仁之言,况人主奄有四海,必欲人人皆归吾仁,可不奋一日克己之勇,置此身于礼度之中哉!如曰此事由人而不由己,则虽圣人,亦无所用其力矣。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臣观夫子答仲弓问仁,与答颜子之意一也。说者但知夫子告颜子以克己复礼,而不知告仲弓者亦克己复礼,而初无异旨也。《礼器》曰:「一献之礼,不足以大飨。大飨之礼,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飨帝」。夫大祭之礼至于飨帝,则无以复加,此可以观礼矣。《仲尼燕居》曰:「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武,夏籥序兴,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夫大宾之礼至于两君相见,则无以复加,此又可以观礼矣。此章所谓大祭大宾者,皆礼之盛也。一出门之间,而俨然如见大宾;一使民之际,而肃然如承大祭。当是之时,此心之清明静莹,为何如哉?故曰: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而《春秋左氏传》载臼季之言,亦曰:「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由是言之,仁礼本一源,礼在是,仁即在是矣。而人之所以不能动合乎礼者,何也?有我之私累之也。人有不欲而施于我,我必有所不平,我有不欲而可施于人乎?通人己为一,则己之所不欲,人亦不欲也。非人之所欲者,断断乎不可施于人。如是,则此心洞然大公,了无间隔,施之于家邦,人人在春风和气之内,而又何怨之有?然则勿施不欲,即克之谓,大祭大宾,即复礼之谓,而邦家无怨,即所谓天下归仁。夫子之告仲弓,即其告颜子之旨也。回、雍皆在德行之科,足以传夫子之道,故雍也请事斯语,亦奋然承当,与颜渊一同。熟诵此章,深味厥旨,于无怨一语,尤当玩索。盖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为国家而使一夫有怨心,则足以感伤和气矣。欲人之无怨,惟仁者能之,而为仁之要,不外乎克己复礼。圣人垂训万世,其明白的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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