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吏风俗策 南宋 · 方大琮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铁庵集》卷二八
人君当以实意示天下,而不可以虚名欺天下。盖法制严切,不足以回天下矫为之心;而情意真实,自足以动天下感激之念。有若保赤子心诚求之之意,则裕民之语不为虚;有至诚乐与贤者之意,则敕吏之语为不诬;有苟得其情哀矜勿喜之意,则厚俗之语为不妄。不然,胥空言尔,天下其可以空言感动乎?古人诚实相与之风与世阔远,而上下之交相疑者非一世也。有恳恻以爱民者矣,减膳彻乐,忧动天颜,发廪赈荒,亲屈车驾,然泽浮于赈贷而饿殍相望,恩多于涓滴而涸辙者自如。有操切以御吏者矣,三岁诛赏,举行周礼,董正治官,动引《周官》,然能肃其形而不能善其心,可杀可辱而不可夺其贪利之念。有变色以正俗者矣,诏扶寡弱而强犷者抑,诏崇朴厚而浮靡者诛。然乘坚策肥,武断乡曲之平民;撞钟击鼓,惊动愚俗之耳目。此岂尽天下之罪耶?盖平时脧削膏血之垂尽,民痛而不知,或虽求之,则伪而不诚,此意不能掩于民矣。一旦乃多为哀怜抚恤之言,曰痛在朕躬,曰支体伤则心憯怛也,人谁信之?平时动以格律相绳束,与贤者而不诚,虽与之则勉而不乐。此意已暴白于士大夫矣,一旦乃深以辞语相诘责,曰吾于天下贤士大夫可谓无负矣,人谁肯之?平时执朴持斧以鞭其俗而临其民,得情则喜而不哀,虽哀之则貌而不爽,此声已彻于天下之耳矣。一旦乃勤勤恳恳,以君子长者望于人,曰朕嘉与海内更始也,宜其从者亦貌,而不从者其心。甚矣哉,后之人主每欲以虚名欺世也!甚矣哉,后之人心滋不可以虚名欺也!移民移粟,惠亦渥矣,而糜烂赤子之意,梁氏刻骨恨焉。一札十行,言亦甘矣,而谣言辄易之意,东都之士夫憾焉。闭城门搜踰侈,名正辞顺矣,而忿嫉富室,有必欲破坏之意,西京之风俗不能平焉。真实德意既不足以动天下而入其心,始则嘉言以柔之,继则小惠以媚之,又其甚则严刑峻法以劫之。盖诸术毕试矣,而屹然者终不可动,而后竦焉知天下之有人心也。愚每谓后世惟文帝、太宗庶几有古意者,而执事之问适及焉。懿哉,文帝、太宗之为君也!凛乎士民之上而知其不可欺也,其能以意待天下而不以名罔天下者乎。二君初年,太仓之储朝不谋夕,旱蝗之灾岁无虚日,民力非不困也,四海之富举听一人,而以天下俭其身,甘衣弋绨,此岂人情所安耶?天灾流行,国家代有,而以民饥由己,至自吞蝗,此岂矫饰所为耶?二君深居九重之奥,而心思所到,无终夕不澈于穷阎委巷之下,若亲与之周旋而尝其疾苦者。当时之民固感其君求民痛痒,语切而情真,所以焦心劳体靡皇宁处,咸以我民之故,亦皆勉力尽瘁,丰殖本业,以宽吾君旦夕之忧。吾故知夫海内之富庶不在赈贷之日,而油然生于一弋绨之间;斗粟三钱之俗不在蠲赋之时,而恻然动于吞蝗之后矣。张武倚旧臣而招赂,长孙凭帝戚以纳缣。耳目所及者如此,吏治良不韪也,声其罪于天下,而与众共弃之,吾固有辞,彼亦甘心,而加赐厚遗。非私其亲也,非懦于用法也,吾宁示以廉耻以触其悔悟之机,毋遽律以国宪以成其不美之意,无严刑峻法之及其身,而有深愧重责之切其心。当时之吏固感其君推诚待下,不我鄙夷,不以一眚绝人之终身,不以一二人而尽薄其徒,亦皆洗濯心志,精白承休,以答吾君期待之厚。吾故曰明诏饬吏,严则严矣,不如金钱之一赐;临轩而策,亲则亲矣,不如赐帛之一愧。风俗之侈靡,言者流涕,习俗浇讹,请施法律,风俗甚不满人之意也。二君不与之角胜于空言之末,相仇于文法之中,而玄默以镇之,躬行以待之。盖谓俗以侈丽相誇则富者得志,人各有心,自顾穷陋,有耻不若人之意,是其情可哀而其机可转也。天子革舄,则曳丝缘履者于汝安之乎?天子蔬食,则轻冒宪纲者是诚何心哉?以隆尊綦贵而自贬损如此,所以愧富者之心,所以安贫者之念,富者亦可以毋奢矣,贫者亦可以毋耻矣,兹非转俗之机乎?当时之风俗果相与感其君忧劳天下,良亦自苦,吾侪小人何忍唱成浮薄,以徇一时流俗之见,而使吾君以万乘之贵而不得享一日之欢?斯民自顾而不可安,眇然一动念之顷,而方炽之侈靡已转移于玄默之中,未革之浇讹已潜消于躬行之日矣。有天下者固所以容天下而非与之为敌也。二君之心渊乎天地父母之心也,其所谓容天下者乎!后之立人上者不能容之,而求以胜之,胜之不已,至于交相为敌也,猜防顾虑,譬天下于狙猿之牧,而设奇出巧。上以苟政苟道待其俗,揣摩臆度,意国中皆陷阱之设;而深情厚貌,下亦以不肖之心应其上。悲夫!以上下之大义而转为相仇责之辞,俗则薄矣,上亦已甚矣乎!君子思古之世道术相忘,一语一话,家人唯诺,疑忌仇责,奚为于父子之间?噫!古往矣,深言之无益,祗重人悲酸而已。肆我主上,执古道以御今,诚心实德,神人信之,盖凛凛汉、唐二君之上,故常临人以父母之心,而不敢以一毫之苟道轻侮天下。勤恤民瘼,真见其恻怛而非伪也;爱护衣冠,真见其乐与而非貌也;拯救风俗,真见其哀民罪己而忿嫉于顽也。精神心术,宜足以感召天下于冥冥之中,而乃若捍而不应,何耶?室无盖藏,民弃而趍末;廉隅失守,士转而奔竞;侈靡相高,风俗乘流而俱逝。三嗅之馀,无一足起人意者。如是则一切以罪天下可也,而上之人惟曰岂天下以我为不用情欤?不然,责己者略而望人者太备欤?吾惟三自反而已,天下何辜焉。嗟乎!茅茨之俭,尧民化焉。今吾君未尝兴一浮费,哀民生之不易,一丝一粒之奉,必念吾赤子得无有啼饥号寒者乎?宫中之隐,纤悉微细,可以布之海内而无所愧,民之趍末,盍亦少思乎?三风之刑,商人有焉,今吾君未尝用一重罚。不杀士夫,我祖家训,必甚不得已,而镌降及之。迟之岁月,复拂拭湔洗而用之,而不为全人者几希。有官守盍亦少愧乎?利口之惩,周人有焉,今吾君未尝形一怒言,视一世奔趍于澜倒之中,欣欣而自喜,于我心有戚戚焉者,若己推而纳之,伤其薄而哀其愚,有敩而无杀。浮靡之俗盍亦少戢乎?十年宵旰,不动声色,冥思默想,冀以精神格一世,用功深于二君矣。率土臣民,若小与大,狃常习故,不能丕应徯志,以答其君,计效劣于汉唐矣。此固凡有心知者之所共念也。然帝王惟以天地处其心,有反己之兢业,无忿人之设施。吾惟曲加抚恤,而民力无不裕之理;吾惟开心见诚,而士风无不化之理;吾惟痛自尅励,而风俗无不厚之理。示天下以真实之政,而语天下以不得已之意,调伏其不平之气,诱触其易动之机,毋沮毋激,毋骇人情,毋耸物听,徐俟其自定,而静听其所归。彼将相率而告语曰:吾君德我深矣,其迟迟而望我久矣,严刑酷罚非不能我施也,特不用尔,盍相与洗心涤虑,改视易听,相从于善,以毋负明君之美意,毋为治世之罪人?如其不然,是天下皆无人心,而崇高之势亦无如之何也。今天下已凛凛有向化之意矣,惟上之人少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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