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为一王法论 南宋 · 魏了翁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二、《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一○一
任斯道之托以统天下之异,则不可无以尊其权。天下惟一王之法最足以一天下之趋向,彼其庆赏刑威之用于天下,而天下莫与之抗者,以其法之所存故也。君子任斯道于一身,以正天下之不正,裁节矫揉,而不使之差跌于吾规矩准绳之所不能制,则一王之法岂独有天下者司之,而斯文独无之哉?圣人不作,学者无归往之地,重之以八代之衰,而道丧文敝,后生曲学之于文仅如偏方小伯,各主一隅,而不睹王者之大全。或主于王、杨,或主于燕、许,非无其主也,然特宗于伯尔。有韩子者作,大开其门以受天下之归,反刓刬伪,堂堂然特立一王之法,则虽天下之小不正者,不于王将谁归?史臣以唐文为一王法而归之韩愈之倡,是法也,惟韩愈足以当之。天下莫不有所主,江海能为百谷主也,而后百川归之;太山能为群岳主也,而后群目仰之。天下之分,自敌己以上毫发不可妄踰,而况于道之所统,其去取予夺可无王法以裁正之乎?孔、孟一窭人尔,鲁史记一书,孔子何为傲然立一王之法,以刑赏天下之诸侯,而当时谓之素王;七篇之书,孟子胡为司距放之权,而天下亦谓为亚圣。孔子岂不知华衮鈇钺施之列国则为僭,而禹、周公执天下之势,孟子亦岂不知与己大相辽绝乎?书以载道,文以经世,以言语代赏罚,笔舌代鞭朴,其所立之法虽俨然南面之尊有不能与之争衡者,然后知一王之法,吾孔、孟立之以垂世久矣,非用空言而徒为记载也。不幸圣人没而王法绝,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宋、齐、梁之间。间有文人才士以主持斯文,攘臂鼓吻以自立其说,然目《离骚》为奴婢,指屈、宋为衙官,骂宋玉为罪人,呼阮籍为俗吏,其标立气势则有之矣,而王法则吾不知也。有唐之兴,絺章绘句,尚存江左之失。未宗燕、许,如翠微宫之颂、启母碣之铭、洛宝书之颂、周受命之颂,皆迎合揣摩之文也;未得王、杨,则韩休之薄滋味,张九龄之窘边幅,王勃之多玷缺,许景先之乏风骨,皆未能粹然一出于正也。是何也?主王、杨之伯,主燕、许之宗,则蕞尔之国不足以一天下之异也。有昌黎韩愈者出,刊落陈言,执六经之文以绳削天下之不吾合者。《原道》一书,汪洋大肆,《佛骨》一表,生意凛凛,正声劲气巍然,三代令王之法且逊之。其始也,王、杨为之伯,天下安其伯而不敢辞,以为文章之法出于王、杨也;及其久也,燕、许为之宗,则天下宗其文而不敢异,以为文章之法出于燕、许也。最后愈之为文,法度劲正,迫近盘诰,宛然有王者之法,下视燕、许诸人,直犹浅陋之曹桧,皆大国之一方尔。则凡天下之为文者,谁敢不北面厥角以听王法之予夺哉!虽然,天下之习沉涵浸渍之久,则其弊非一朝之可革,变齐仅可以至鲁,变鲁仅可以至道,以圣人之才量,岂不能直变一齐,而且革之以渐焉!况唐之文敝,渐靡晋宋之馀习,自贞观后,王师旦黜张昌龄、裴、卢、骆宾王等辈,虽太宗、高宗主之,而斯文之弊且不能尽革,使文章之变非燕、许诸人为之先,则一韩愈岂能以一发挽千钧哉?虽然,立一王之法以裁大下之异习,此上之人为之,愈何与焉!大历、贞元徒事姑息,而元和、长庆戾吾道尤甚焉,立唐文章之王法,不出于时君而出于愈,愈亦甚不得已也。虽然,史臣之说虽论愈也,亦规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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