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秋七月特班奏事 南宋 · 魏了翁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九、《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一三、一九五、二○七、嘉靖《惟扬志》卷三二、《南宋文录录》卷六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臣乃者一再获侍缉熙殿燕閒,伏蒙玉音宣谕,自后不妨时时请对。臣感激知遇,恨未有以报塞。今积精储思,凡得十事,以仰承清问。画一条具,庶便乙览。惟陛下留神垂听,臣不胜卷卷,谨具如后。
一、臣伏见比日以来,天文示异,何其稠也!六月庚辰,流星昼陨,其占为覆军,为阴谋。越十日己丑,荧惑入太微垣,其占为饥,为逆,为丧。七月戊辰,太白经天,其占为兵,为秦强,为不臣。此金火二星之变,至于今未退也。而火迫内垣,尤为急切。越六日丙午以后,金星行入东并。夫孽非天作,变不虚生。陛下亦思所以省己愆,回天怒乎?汉相王嘉谓「动民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下民微细,犹不可诈,况于上天神明而可欺乎」?人皆以为至言。臣谓如此言者,在二汉以来绝少,抑不知民与天一也,安有为欺民之事而可以应天,亦安有为欺天之事而可以动民者?此犹未免于择焉不精。然其立言之大意,则固已深中乎千有馀年应天动民之实病矣。臣每见近年以来,群臣封章,多言陛下每遇祀飨,必逢开霁,每有祷祈,无不响答。而臣尝以为此特浅之为见者耳。大水大火,大兵大盗,无岁无之,而不此之问乎?姑以今年所闻,如正月而徐、邳覆军,二月而惠寇作乱,三月而黄陂逐将,四月而建卒违命,五月而禁卫失伍,六月而京口挻祸,七月而高邮阻兵。封章奏疏非不多矣,而不以是为异也。不特此也,虽乾文示异,无月无之,亦能尽彻于陛下之听乎?陛下闻灾异,闻变故,未尝不知畏惧也。而臣犹有疑于动民以言,应天以文,则民未可得而动,天未可得而应也。天未可应,臣何以知之?以民未可动知之耳。民未可动何以知之?臣半年之间,涉万里长涂,所接州县民吏,语及亲政,未有能深信者。至江淮以来,则忧危之语日闻,以此知民未可以虚言动也。民未可动,则天决不可以虚文应也。惟陛下实体而笃行之。
一、臣比者伏闻陛下尝于经筵对群臣论及汉元帝委用儒生,牵制文义,优游不断,陛下慨然有感于元帝不得真儒而用之。圣学高明,诚足以破千载不用儒生之陋。然臣尝读汉史,每于元、成二君而有感焉,因为陛下试陈之。且人主心术之隐,嗜好之偏,独居乎深宫之中,谁得而知之?史册虽书,人亦不尽信也。而班固于此二赞,独异乎他赞,其言曰:「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元帝多材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幽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召用儒生,委之以政,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其于成帝赞曰:「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有穆穆天子之容矣!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称职,奏议可述。然湛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言之可为于邑」。臣尝以为此二赞,盖班固直以为汉业之衰始此,故详著其致衰之因,乃在于宫庭屋漏之间。故以侍中婕妤、帷幄近习之言證之。方二君之亲近儒生,容受直辞也,人必谓多材多艺而又能用儒,有威有仪而又能受言。有君若此,太平可以立致。不知其退而居乎深宫之中,则声乐之溺心,酒色之惑志,所以交攻于内者乃尔。是时非无真儒,如萧望之、刘向诸贤也,然外戚如许史、宦官如恭、显,皆得以害之。至于连坐系狱,向不见用,而望之死,此无他,儒生与戚宦不两立,而用儒受言与声音酒色亦异涂,此重则彼轻,势使然也。虽然,方二君之耽乐也,亦自谓曲房隐间,谁得而知之?不知左右前后之臣,亦有以此而告诸史臣者。后世之史臣知之,则汉庭群臣与当时之庶民固莫不知之。故班固于此二赞特出所闻之自,以著亡汉之端,其可畏盖若此。臣久蓄此意,特以元、成二君,汉之庸主,不足为盛时道。且著之表奏,人所忌讳,无自而发。今幸因陛下所以语群臣者若此,敢尽以奏陈,陛下深念而力监焉。
一、臣伏见陛下慨临朝之既久,愤积弊之未除,内出手书,并命二相,庶几同心戮力,新美治功,小大之臣,改视易听,若有再睹升平之望。此天与陛下以转移人心之机也。今既月馀,而二相谦逊未皇,事多牵制。析六房而为二,既多窒碍,分小治于次辅,又伤事体。大抵四十年间,韩、史用事,左相如余端礼、京镗、钱象祖,或二三月,或六七月。浅之为丈夫者,未尝习见绍熙以前常是并相,于是更相疑怪。而分朋植党者,又各扇摇是非,一则为纵容子弟宾客之说,一则为荐引执政都司之谤。方贿赂公行之馀,而郑清之能以廉俭首变贪风;方奸凶得志之时,而乔行简独以婉辞阴主善类。今所得之谤,乃若反其所长。为二相者,安得而不辩?然而古人事业,惟有听规谏以自防,闻横逆而自反,不以尤人也。臣尝妄谓与其远谗耻谤,必诘其所从来,则莫若存此二语,以为自防自反之益。而况轮日当笔,聚堂佥决,此二谤者将有不待辩而自弭。不然,叔出季处,托为假故,以避聚会,则参差牢落之久,其势必至独相。是谤者之计得行,而并相之旧典终不可复。惟陛下申谕大臣而加儆焉。
〔贴黄〕臣窃闻乔行简尝于陛下之前自言未尝荐引小人,一时宰执皆亲闻之。此谤既无用辩,近又闻郑清之以出入材馆之客受赇挠法,付京府鞠治。又以见前后致谤之因,清之有不尽知也。若二相自今明白洞达,事事若此,则奸人无所用其间。而推诚布公,共济国事,天下尚有望焉。不然,则安能以自解?伏乞睿照。
一、臣窃见陛下自亲大政,杜群枉之门,开敢言之路,天下诵而歌舞之。然臣至郊关之内,则所闻浸异,犹不以为信也。及问之在朝,则曰:「圣度天宽,未尝以言罪人,言有不合,则留之禁中而已。虽给舍、台谏之言,亦有不付外者」。审尔,则臣恐有甚于拒谏者矣。祖宗盛时,给舍、台谏未有知而不言,言而不行;亦未有言之不行而不争,争之不胜而不去者。如论陈执中,论夏竦,论李定,论胡宗愈,论蔡确等事,至于十五六疏,十七八疏,至二十馀疏,不见于施行不已也。绍圣、崇宁以后,此风遂泯,然犹间见于中兴之始,极盛于淳、绍以来,而又大坏于庆元、嘉定之日。幸赖陛下力扫积年喑嘿之蔽,王遂、洪咨夔诸臣,又相与振起而扶持之,正涂丕阐,群听苏醒。而比日以来,又不逮前。臣愚妄谓群臣不能以先正之所以事君者事君,固不为无罪。然陛下导人使谏之意,亦不能无怠于初也。伏见孝宗皇帝于群臣章奏,取其所当行者疏之小册,以示大臣。或御便坐,则置于香几,群臣皆得就观。又有记事版,书其要目,以备遗忘。盖未尝有不付出之章奏,亦未闻有不争不辩之给舍、台谏。呜呼,为君必如此,而后为不负祖宗;为臣必如此,而后为不负天子。安有臣谩言之而不复计其施行,君姑听之而不复虑其争辩?臣恐天下闻之,有以议在廷之臣昧于去就之义,则君臣之道两有未尽也。惟陛下特出臣言而申儆之。
一、臣尝谓古者观人之法,不论其功而原其心。夫乐羊食子爱君也,西巴放麑违命也。尚论二人,则食子者为忍,而放麑者为仁,古之观人盖若此。臣去岁封章尝言,陛下乃天命所归,人臣不当贪天功以为己力,因援叔孙昭子之于孺牛,汉文帝之于周勃,宣帝之于霍光,宋文帝之于徐羡之、傅亮,乞陛下以公灭私。未知圣虑以为如何也。今臣不敢远引前代久远之事,试以孝宗皇帝近事明之。且史浩事孝皇于潜邸,事无细大,必取谋焉。恩平之去,孝皇之立,浩有大功。即位之始而相浩,仅四阅月而去之。厥十有七年又相之,仅九阅月,俾奉内祠。夫浩虽有功于孝皇之身,而不能掩其权谲之心。孝皇念其功而疑其心,凡再相而再去之,前后当国,仅及年馀。此则古者观人之法也。陛下不思孝皇弃浩之意,乃犹眷眷于故相之家,未尝略有施行。是举也,得无戾于孝皇之意乎?今图回宗社大计,将有定论,愿陛下先事致思,以为久安长治之图,天下幸甚。
一、臣窃见祖宗时,储蓄将帅,先自远路监司,渐擢为京东、淮南。俟其绩用既章,则擢任陕西、河东、北三路及成都路。自三路、成都具有成绩,或召为三司副使,或就理资序,外为都漕,以备帅臣之阙。不惟谙历险艰,亦以遏绝觊觎。不然,奚为若是之缭绕,不快人意也?自比日以来,选用制梱太轻,夫人皆可为之。故有望实无闻之人,仅历郡守监司,揆之资望,皆不可得,而妄意图之者,此尤选授之所当谨也。其在先朝,知益州守,不过一知郡耳,犹必用从臣以上。有当除待制者,必加直学士以异之,其谨重若此。况制梱之重,而可以轻授乎?
一、京口之寇,外摇江淮,内迫京辅,此非小故也。陈韡闻变,即遣精锐三千击之于茅山,死者不下五百人。其生擒以归于制司者,尚七百九十馀人。岂惟绥静一方,亦为国家稍雪累年招安之耻。此当速赏元戎,其馀将士,趣令上功,次第行赏。而日复一日,未闻有所旌异,识者惑之。而况惠、广之寇,亦赖建康将士之力。此在朝廷,当有不踰时之赏。今所以悠悠者,不过曰少俟得实,审议而后予之,非有所吝也。然京口密接行都,事之虚实,功之轻重,夫孰不知?进律迁官,自可立决。《易》曰:「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将帅在军,盖以锡命为宠。若悠悠不行,则人情解体,谓王之无意于万邦也。况今事变方殷,军情反覆,高邮之寇,阻兵负城,赏罚无章,何以使人?或又谓建宁之赏,今亦未行。此正欧阳修所谓有事则大惧,无事则不忧者,惟陛下速图之。
一、臣比过江上,闻去岁淮东抽取战舰,久而不返。比又闻沿淮舟师,已为沿江抽回。万一有警,臣恐江自为江,而不恤淮之不守;淮自为淮,而不恤江之无备。彼此牵制,有误疆事。又闻维扬与建康异论,襄帅与淮西异论,兴元与蜀帅异论。深虑置间左右以相伺察,遣人中都以相谗毁。此何时也,而内外暌离若此!此事所关不小。臣每见朝论,谓淮东当汲汲储才,以拟其后;其馀帅阃,虽当先事储代,今防秋迫近,不容轻易。亦宜行下,戒谕各务体国,毋相猜疑,以误缓急。惟陛下与二三大臣早图之。
一、江陵为上游重镇,自赵方以虏势浸迫,移制司于襄阳,后来遂为定治。自故相于制置使衔曾入「安抚」二字,由是遂以湖北安抚司职事并归京湖制置司。湖北安抚既为虚器,江陵太守遂同列郡,事权日削,财力亦殚。比年以来,又自郡守升帅,且兼制属,其为削也滋甚。脱有缓急,如开禧间虏围襄、安,肆掠于随、枣、郢、复之境,于是时也,江陵有兵有力,可以援之乎?万一狡虏有谋,以轻兵缀襄、安,而重兵薄江陵,则吴蜀中断,而国之危甚矣。始因故相有所偏系,不恤大体,今久而渐失初意,戾旧章,此亦目前所当更张也。惟陛下加之意。
一、臣初对内殿之日,尝言王畿千里之内,守卫空虚,因请平江增一重屯,庶张声援,以阴制内外诸军。陛下既然其言,寻闻庙堂以未有钱粮,未有区处。臣旧闻浙西圩田,一岁之入自可增招一军。然疏远之臣,竟不得而知其虚实。臣窃见溧阳县张挺、沈成尝诉陆子遹夺其田产,凡一万一千八百馀亩,献之故相之家。其后江东漕臣欲令钱业各归,其间有至每亩仅当官会二百者。臣愚以谓若从安边所代此二家出钱赎业,庶几岁得田利,亦可助招军之费。其同时豪夺武断之家,似此者非一,窃计有词至台省者必非一人。若令刷具,并与代钱追赎以入于县官,则不惟可以济军实之用,亦以伸吏民久郁之气。而给还元直,仍不至有伤事体。一举而三利焉,惟陛下亟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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