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六、《水心别集》卷六
孔氏之道获尊于后世,非私之也。天下之大,人民之众,后世之远,内之为父子焉,外之为君臣焉,大之为天地焉,生欲以养而不匮,死欲以传而不泯,文、武、周公之不作,而舍孔氏则无由知之。然则后世之所以共尊其道者,岂私其人而已哉?自孟轲拒杨墨,而韩愈辟佛、老,儒者因之。盖杨、墨之道既已息矣,而佛、老之学犹与孔氏并行于天下,是以儒者望而非之,以为非是而无以为儒。夫望而非之,则无以究其学之终始,而其为说也不明。昔者恶夫攻异端者。夫不脩其道,以合天下之异,而纷然攻之,则秖以自小而为怨;操自小之心而用不明之说,则其于佛、老也,助之而已矣。且学者,所以至乎道也,岂以孔、佛、老为间哉?使其为道诚有以过乎孔氏,则虽孔氏犹将从之。惟其参验反覆,要之于道之所穷,卒不可以舍孔氏而他求者,故虽后世亦莫得而从也。呜呼!若此者,可以为忠厚之至,有以合于圣人之本心矣,乌在于望而非之若其世仇也?必奋而操戈焉,是未能尊其道而徒私其人者也。夫聃之书,忧天下而思有以救之,其拯一世之溺,盖有急于孔子焉。使聃而及于文、武、周公之盛也,则何以发其思虑而见之于辞?不幸而当天下之衰,治道之阙也,其意以为天地之初未始有君臣、父子、仁义、礼乐也,故天下不治而不乱,不安而不危。自结绳以来,圣人继起,则文化日盛,庶事日脩,其极于不可复加矣。而今也天下大乱,则何术以善其后?且货财之争,欲利之智,天下之人有不安于权衡度量之中,是其情之或然者也,而况其今之衰乎!且固以昔者为拙,今者为巧也,今者之华而昔者之朴也,是以立于其末而欲反其初。且天地之运,犹橐籥之相推,长短高下,相形相使,而弛张予夺,倏去忽来,是虽甚微而其理之必然者也。是故以仁为失,以礼为乱,斲华复朴,取拙去巧,使天下复于结绳而用之。夫已立者不可改也,已成者不可毁也,民之已见者不能忘也,而谓聃之智不知此乎?今也闵然欲举君臣父子之盛,仁义、礼乐、圣智、法度之美,一切而尽废之,以为不如是则天下不能速安而已矣。呜呼!是其救世之切盖有急于孔子,则其意之可哀者也。盖昔之为孔氏者,犹曰商、周之道不胜其弊,爵赏刑罚,强民而穷,而至于聃,独何讳焉!虽然,是其术之必不可,而聃之思不至焉而已。何也?夫聃之所以为治天下者,去圣智而以质朴用也。然而以为帝王之道皆不足以知此,则是为聃之术者,必有出于帝王之智而后可,是则圣智之大者也。夫聃之为书,是事之机而道之始也,圣人于《易》已著之矣。阴阳消复,游变出入于天地之常,而夫人之情伪参焉,是以吉凶、祸福、忧虞、悔吝百出而不穷。圣人以是为微而难见也,于是为之君臣、父子以联其大分,饮食、宫室、衣服以相其居处,仁义、礼乐、刑政以化以革,为之学校以劝以率。盖所以伏其机巧,消其诈伪,而全其素朴,是以其术无所不用而其道无所不备也。且圣人惟其息天下之机而无以发之,是以其详至此。今老聃将尽废而以无为治之,是与天下之人以机相示而以微相使也。天下之人,惟其安于君臣、父子、仁义、礼乐之际而莫见其机,是以默然不喻而自从。今老聃将遂与之并用其机,则是乱愈激而民愈不可治也,而可乎?孔子修废以俟其定,老子尽废以速其安,是老聃自变于俗,而谓圣人变之乎?且昔者圣人之道行于天下,而聃之术存于其中而不知;使后世之人知其为聃之术,而圣人之道不及尽出于其外,是以天下之乱常出于此。则是聃者,欲以速治天下而卒不免于乱也,呜呼!是其思之不至焉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