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五、《水心别集》卷五、《十先生奥论注》后集卷一四
天有常道,地有常事,人有常心。何谓常心?父母之于子也,无不用其情,言不意索而传,事不逆虑而知,竭力而不为赐,有不以语其人者,必以告其子,此之谓常心。其于人也不然,以外之不常丧其所常矣。夫天地之常而人得之,其物也,不后而将,不先而迎,喜怒哀乐称事之当然而不为过,见之者疑乎拙,其于应物也无穷。圣人得是心也,奉而行之,用其厚,去其薄,用其朴,去其巧,用其不知,去其知。庙堂之谋,其于野人,必忠告而求同焉,天地不能违,鬼神不能间,复合而为一。是故哀矜恻怛,保惠刑杀,以救其民而复于常。今夫外乎人之思虑而不出于其所测知者,其事文以深,其谋密以巧,伏于潜渊之下而动于九天之上,使人卒然莫得其所从,是亦其心之设也,谓之非常。故过生于非常,不祥莫大焉!盖自秦、汉以来儒者争言唐、虞、三代之事,其功化流行而风俗纯美,天文地理之极无不顺序。至于自言其一代之治,则何其浅陋鄙野而不足称述!爱其君者,往往诱使至焉,而其君亦皆愧耻,其意不敢庶几于万一,盖将从之而不能及也。夫圣人之道,其有以过绝于后世固若是之远者,何耶?昔者孔子序《书》,录上古之帝王,于其兴事造业,布政出令以经理天下之际,始于受禅,终于征伐,已略尽矣;今其存者,其谋智非有以出乎人也,其行事非有以矜于众也。以天为不可不敬,以民为不可不畏,以己为不可任,以谏为不可逆,患至而不敢避,功成而不敢居,酌天下之心以处其中,如是而已矣。先事而忧,已事而思,天下皆安而圣人自危,其防虑畏谨,有家人父母之所不能知;是故智者以为愚,勇者以为怯,辨者以为讷,圣人之常心独守而勿失,此其所以为大也。穆王始丧其常心,周行天下,上昆崙,涉瑶水,以观天地之所极,车马不足以给其役,货贿不足以充其求。至于邈然衰耄,始为详刑之书,以命吕侯。盖其意悲哀焉。秦穆公过周袭郑,千里用兵以邀得国之功,怒其臣蹇叔,以为悖缪而无智。既而败师囚将,无只轮匹马之返,始复班其悔过之意,誓于群臣。夫二穆,皆好异者也,及其既老而悔过,复得其常心,而孔氏犹有录焉,而况于能常而勿失者乎!悲夫无惑乎后世之言,极于帝王之盛而终以不能至也!夫教不至者杀,养不足者剥,仁不熟者断。今也丧其常心,而君臣上下相饰以智,相斗以巧,愈出而愈奇,愈用而愈疑。盖自秦、汉、魏、晋、隋、唐之君。务为非常不测之智以愚其民,抗焉而为之上,方合而遽散,几得而复失,而欲以空言庶几于唐、虞、三代之治,是犹桀之誉尧,北行而求其越者也,岂不悖哉!夫反常以合常,以其心求帝王之心,其为易而无难也。然自愧其不能为,自恕其不得为,使天下之民欲被父母之化终不可得,而以为圣人不复起于后世者,亦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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