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学(下)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三、《水心别集》卷三、《贤良进卷》卷三、《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一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五五
天下之物,养之者必取之,养其山者必材,养其泽者必渔。其养之者备,则其取之者多;其养之者久,则其得之者精。夫其所以养之者,固其所以为取也。古者将欲取士而用之,则必先养之。故族、党、州、乡皆为之学,在诸侯者达于国学,在天子者达于太学,其在诸侯之学者必达于天子之学。性有仁、义、圣、智之本,行有中、和、孝、友之实,教有歌、舞、进、退之容,诵有诗、书、礼、乐之文。其为术也备而久,故其取之也必得其俊异之甚者。夫非必待之以卿相,而养之既若此矣。其后世衰不复取士,而养之之术坏。至于两汉,有急士之心,不暇于养而遽取之,多为之科目以待其求者,其所选拔,有不暂而为卿相。于是天下之士始去本忘实,争为其名以应之。虽其所以得之者犹有所取之,而视三代则已陋矣。后世习见其事,始以不养而取者为士之常,故人材衰薄,乃不足以庶几于两汉。嗟夫!岂三代之士独贤哉?然犹未至如今之世,既养而不取,虽取而不养,而其养之也常于其所不取,其取之也常于其所不养;事具而其法不举,两异而莫适为用,此亦执事大臣因循之过也。今三岁诏举进士,州以名闻者数十万人,礼部奏之,而天子亲为之发策于廷,去为州县吏者数百人,而与大政当国论者取焉,侍从人主之左右者取焉,谏诤弹击者取焉,有不暂而遂至者焉。然其在高等者,天下多以其词艺为不当得,而况于其人惷騃浮躁,乡里之无行者,巍然躐处于其上!朝廷既以取之,虽知其不可而亦不敢较,则取而不养,此天下之所共知而莫能革者也。今州县自岭海莫不有学,宫室饩廪,书籍器用,无所不具,来学者诵读之声岁时不息。州必有师而教之,其礼甚优,其职甚专,而又月第其进否,时定其去留。不知三代之学,亦何以异此?然而无取士之法,无考察之意,学官与诸生汎汎焉不相知名,无教无劝,幸其岁满,则掉臂而去,既去若素所不至者,盖一官司耳。呜呼!四五十年矣。则养而不取,此亦方今之所未知也,能勿为之计乎!夫科举之患极矣。何者?昔日专用词赋,摘裂破碎,口耳之学而无得于心。此不足以知经耳,使其知之,则超然有异于众而可行,故昔日之患小。今天下之士,虽五尺童子无不自谓知经,传写诵习,坐论圣贤。其高者谈天人,语性命,以为尧、舜、周、孔之道,技尽于此,雕琢刻画,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于词赋。南方之薄者,工巧而先造;少北之朴士,屈意而愿学。众说溃乱,茫然而莫得其要。人文乖缪,大义不明,无甚于此,而知者曾不察欤!噫!其过在于不养耳。昔之养士,诚难为也。州县无学,无师,无饩廪器用,其创之也劳。今皆具矣,加之以法度,则一日而定矣。法度不立,而学为无用。凡今之士,惟其稚而未成,贫而无食者,乃肯入学;惟其昏眊不材,贪鄙而无节行者,乃皆聚于学;其有罪而不受罚者,乃求籍于学。故凡茂异秀杰之士,以不至于学为高;其有在者,则必共指以为无耻,而皆以为谚。故其养之常于其所不取,而取之常于其所不得养。然则今之学校,乃为弃材之地乎?噫!三代之王,独何以取天下之士,而使之皆由于学哉?夫折今之取士而入于学可也,因今之学而后取士亦可也。且三岁所官数百人,而天下之士常有不遇之叹。何者?其一日而至者,不足以厌服天下也。忠信孝悌,必修于家,必闻于乡;材智贤能,必见于事,必推于友。举其茂异秀杰者毕至,而务养其心以稍息其多言,然后少变今之意而足以取之,则先王之道庶乎可复矣。夫礼义廉耻,惟上所厉,故士得以自重。今天下嚣嚣然养之而不以道,而上不免有嫚士厌儒之心,譬犹父母不素教子,一旦以其不肖而欲尽弃其所爱,不可之大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