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势(下)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一、《水心别集》卷一、《贤良进卷》卷一、《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四
臣请言今天下之势。昔者天下无事,忘战久矣。女真起东北小夷,一日弃荐草,挟劲骑,直越燕、赵,躐齐、鲁,遂至句吴以观南海;中有大河、江流、孟门、太行之险而不能为之限,所过城邑,无不开门迎劳,行留自恣,莫敢袭逐。而奔走之民,所在聚为群盗以自相剽钞而已。天子方亲御征伐之事,博采谋议,而群臣从官,亦皆戎服肄习击刺之术以拒胡。又十有馀年而天下始定,益习兵革,有轻死、犯难、敢战、喜敌之气,诚使因而用之,暂失之地不难得也。于是天子厌武,亟诏罢兵,脩立文事于伤残废缺之时,置学官,饮乡射,定经界,建宾馆,怀徕夷狄以文太平。既而连岁屡丰,州县充实,西北之避地者,即其所至,著籍为民。而淮、楚彻亭徼之警,商贾往来,道路无禁,然后天下始复帖息,以室家妻子为意,邈然忘其南北之事、父兄门户之耻矣。夫习危者其动易,习安者其变难。不然,则绍兴之末,戎王以残虐失众,尝举倾国之力,声摇江汉,既而不战自毙,狼顾北还,无复行伍。而青、郓、亳、宋之间,豪杰响应,执杀其吏,处处屯结,或号三十万众,以请命于王师。此岂非其可以按剑抵掌,经营河、洛,上以厉节义,下以执仇耻,千载之一时者哉?然而天下之意终以不振,窃议转语,惟恐好使之不复通,则习安难变,乃其势之必然欤!臣观今天下之士,惟其嗜利无行者,乃或扣阍投匦,妄论形势,更易风云之阵,疏释孙、吴之言,请对便殿,条画边要,指心誓日,以功名自诡。及其宠异逾等,尊用过望,乃始徐托罪咎,引身而去。其大略如此。而忠厚难进、明见利害之人,则皆深念根本之重,以为不可辄发。顾今天下之势,其于长淮以南,上下乂安,法令明具,而德泽所被,民心不摇,无以异于祖宗之势,然于其并兼进取,则固已难矣。陛下英武神断,廓清宇内,如其责成将率,使各尽力,执大义以诛强仇,则天下可以拱揖而定也。而乃使之分治刑狱,刺举官吏,或脱弁释楯而为儒臣,参用牧守,列布内地。而士之纤弱无勇者,乃反教以弓矢,合射于庭。而其偃蹇于州县者,亦或许之自荐而优以右职。何哉?岂非欲以变今之势而后用之欤?臣之不肖,盖尝筹之,以为使今之天下自安而忘战则不可,使之自危而求战,尽变而能战,又决不可也。何也?盖世有陈设珍器,调谐丝竹,而饮酒歌舞以为乐者,而其外且有焚溺之患、卒然之忧焉,则其主人何以待之欤?将使其客尽废其歌舞饮酒而蹇裳濡足以救之欤?则其势不可以尽能而徒伤其乐。且其往救也,则其乐必不竟,而奴婢之无赖者顾从而窃之矣。然则亦付之其人而已,使其外不失为捍患而内无以伤吾乐,患去功成而饮酒歌舞者不知焉,斯天下以为贤且智矣。夫何以异此!强其所未能,废其所已能,其要在于天下之皆能也,皆能而臣窃忧其患之有不可胜讳者矣!昔者秦人之患,在于不能兼六国也,是以日夜激厉其民,使之功赏相长,五甲首而隶五家。当此之时,秦人五尺之童子,皆有疾视山东之意。由今计之,六国未兼,天下未一,非秦人之所当患;而长有其秦以及于天下者,此秦人之所当讲也。若夫成王之于周,太宗之于唐,则不然。剪商、奄,平淮夷,驱逐虎豹犀象,未尝宁息;取突厥,灭高昌、吐谷浑,东西征讨,用兵不废。而其朝廷之内,郡国之外,制礼作乐,鸣玉曳组,诵其诗,读其书,而考其文义之彬彬焉,是故享成功之利而不受其害。然则天下之势,固不可使之尽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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